第五十四章 信心
中土地理复杂,南北广大,东西相异,所以每一个类型的种植物,在不同地区的发育生长,都有不同的结果。
甚至是在同一个地区,仅仅是隔了一座山头或是一条河,产量就很悬殊。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古人的观察是到位的,也有这样的经验。尤其是在糜子、大豆、稻米等口粮作物上,有着完备的经验。
只是超出这些维持生存的基本作物之后,很多东西都是“添头”。
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提到农户小种芋头来抵抗灾年以防饥荒,然而推广的概率极低,这既有朝廷体制的组织力低下缘故,也有小农更愿意多收“三五斗”,而不是种一票喂猪牛羊鸡鸭的杂粮。
至于世家大族,手中田亩数十万上百万,丁口奴仆十数万,要芋头拿来看么?
“地上魔都”能够吸引庶民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能够改变人生。同样一款游戏,对庶民而言,能够从地狱难度变成困难难度,这就一个质的飞跃。
折射到武汉的方方面面,摆放在张德的桌前,就是一叠叠一项项的数据。
这大约是“算学”的胜利,但数字是不会骗人的,毕竟某条土狗不是玩数字游戏的达人,也无这样的兴趣。
“头麻、二麻、三麻产量北地要高一些,太谷县的上田,能有三石。江南只有江州湓水有这等产量。”
“噢?早先安排人去都昌县盖个学校,倒是盖对了?”
“眼下准备在湓水种麻,多是一些没开辟的,还有一些土地,一到雨季就彻底成了泽国,只得行船。江州又无甚气力在内地修坝修堤疏浚河道,府内的意思,是跟江州淘换一番,我们疏浚河道修坝修堤,然后新辟田地,就直接归档拿契。”
“谈过没有?”
“江州刺史戴国公已经上奏朝廷禀明此事。”
戴国公左难当是典型的隋末豪强,武德朝比较活跃,进入贞观后,跟武士彟一样,属于背黑锅拉仇恨的。
同人不同命的改变之处,就是左难当只能一路难当下去,武士彟就不一样了,好歹儿女双全,还能看太皇健身的时候,在一旁喊“666”不是?
生活品质都不一样,这就是差距。
江州刺史左难当健身的机会是没有的,在江州地头上的庐山练个升龙霸百龙霸保命还差不多。
“那就是成了,江南能开新田出来,不拘朝野,都是大有好处。”
而且苎麻这种经济作物,生长周期很快,不管头麻、二麻还是三麻,生长期都在一百天以内。有没有效益,九十天左右来一茬就知道。能够玩得转广种经济作物的,这年头要是没有把握,怎么会下本?
巴蜀冉氏,岭南冯氏、冼氏,就是属于典型,虽然地处边陲,而且汉胡混杂,但有利可图的时候,可不管什么汉人胡人,只认开元通宝。
“使君,交州那里,布匹缺口这般大?”
“你又不是没见过‘海角奴’,这些运来中国的,多是部族豪帅酋长之流的子女亲眷,以你所见,便晓得彼处有类六诏西南夷。”
实际上在这个年月里,大部分东南亚地区的部族,都是兽皮草裙一裹就算遮蔽。能用得起丝绸的,绝对是已经接触了文明社会的强力部族,进而形成了国家制度。
比如占城,除开几个河口城市之外,它所统治的城市地区之外,也就比原始社会稍微强一点点。
如果说中土是“皇权不下乡”,那么这些番邦,就是典型的“文化不下乡”。统治体系纯粹靠简单粗暴的武力,这也是为什么杜正伦初到爱州、欢州,根本不能适应理解,但适应之后,立刻如鱼得水。
无它,打开《史记》就是干,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上班干活……讲文明也得跟文明人讲,杜正伦折腾这么几十年,基本道理是懂的。
所以占城说要借兵打谁,借;有人借兵要打占城,还是借。
怕什么?怕占城人去洛阳告状?杜正伦可是“才之秀者”,一句“蛮夷无礼”,就可以塞了麻布,还不用担心李皇帝给他小鞋穿。因为他都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小鞋还能多小?
于是后来“南海宣慰使”落在他头上,也说明他算是把握住了游戏GM的脉搏,而不算开挂。
读书人的事情,蛮夷懂个卵。
交州、欢州、爱州以及南海之南诸地,真正让杜正伦、李道兴有这个底气的地方,就是发现了金银铜铁矿,不仅仅是金银矿丰富铜矿范围广大,连铁矿的品相都远超中国,这怎能没有底气?这怎敢没有底气?
汉阳钢铁厂一家,就足够养活整个环南海地区的所有铁矿采矿工,只要杜正伦、李道兴有这个能力搜刮到能够满足汉阳钢铁厂胃口的矿工。
武汉的资金、技术以及市场,是杜正伦大刀阔斧豪赌一把的基石,常规的“剿抚并举”之下,矿工组成必然是奴工和募工结合,奴工来源,自然是战俘或者蛮夷交战战后的商品。
当然奴工数量不可能膨胀到太过,募工自然也是必要的,“以夷治夷”的套路才能基本稳定生产环境,不至于盘剥过多发生叛乱,然后需要中央军进行平叛。
朝廷允许打一场歼灭战,但朝廷不会允许开辟第二个治安战战区,投入远远大于产出的时候,就需要有人提头来见。
杜正伦当然不想死的这么窝囊。
当募工进入体制之后,随之而来连带的消费方式,也会因之而发生变化,这是强制性的,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的。举凡想要对抗之辈,下场就是炼钢炉中的“血祭”,出不出神器无所谓,求个心安理得,还是能让杜秀才做到的。
而且还有一笔账,当环南海矿业的产出达到或者接近伊予铜山的总量,量变就会引发质变,官方民间的力量,会自发地进行维护开发。这期间不管是增加官衙吏员,还是驻扎商会帮工,都是消费群体。
到进一步累积,产能得到释放,金银开采量逐渐递增,“南海宣慰使”杜正伦换成南海都护府都护杜正伦,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只是杜正伦眼下不管有什么计划有何动作,都需要武汉方面的配合,甚至哪怕杜正伦想要从苏杭淮扬的民间资本吆五喝六,没有张德从中作保,根本没人鸟他。说到底,人们对张德的信心,或者说市场对张德的信心,要远远高于杜秀才。
“若是处理得当,怕是南海一地,就把西北麻料几年存货都消化了个干净。别的不说,光麻绳、风范、口袋、衬布、拖网……这个量就不小。”
“说的没错,可京城又有几个人知道?哪怕知道,又有几个人敢拍着胸脯保证,杜正伦定能成功?”
“确实如此啊。”幕僚们很是感慨,市场上现在的金属制品,六成左右都是武汉造,其中一半又是汉阳造,外人分不清,他们作为参与者,还不知道么?
而这几年对外掠夺的金银铜铁,除了皇帝大肆挥霍大兴土木之外,举凡在淮扬苏杭等大城市,又有几个老财效仿从前,把金银铜铁融成冬瓜,埋到土里留给子孙?
第五十五章 少年行
“李兄,这次偷跑出来,若是出事,怕是要连累我先生。你一个亲王,怎地这般没担当……”
上官庭芝一脸的埋怨,李元祥一脸讨好,哀求道:“好弟弟,你绕了则个,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若是知会了伴当亲随,岂不是真个跑去修甚么博物书院?我不过是想要出来玩耍,又有甚么错了?”
“你是亲王啊……”
“亲王怎么了?不过是个闲王,又无甚大志,这一生,若是不能再寻欢作乐,我活着作甚?不如死了算了。”
言罢,他一副作势要在船头跳江的架势。
“嗳,你这性子怎地这般,便没个男儿气的。”
“嘿嘿……好弟弟,便知道你不舍得我去寻了短见。”
二人坐的是官船,挂的是扬子县的华润号牌子。一路有二十几条船同行,前中后各有三条船是武汉至胡逗洲的巡检船,顶头上司名头不小,听说跟邹国公长子交往密切。
“好在我先生说了,若是出事,推他身上就是。”
上官庭芝回想起李奉诫的话,也觉得有些三观炸裂,李奉诫跟他说,不就是个闲散亲王么?就算死在外边又怎么了?赔皇帝一笔钱就是,一笔钱就是,就是,是……
余音绕梁,魔音贯耳,久久不能平静啊。
原本上官庭芝是要求李奉诫解惑的,然而江王李元祥当真是跑的飞快,收拾了一批扬子县买来的玳瑁,就准备跑去江夏换点现钱,好在武汉花差花差。
用江王的话来讲,本王就是去武汉寻欢作乐的。
“还是‘李江北’大气,金虹你还是太胆小了一些。”
李元祥排着船舷,看着大江滔滔,顿时感慨道,“也就是我胸无点墨,否则见这江景,怎地也要赋诗一首。”
“……”
原来没文化也可以这么坦荡的么?
“嗳,金虹,你说武汉是个甚么模样?‘地上魔都’,到底怎个魔法?”
“甚么魔法不魔法的,武汉再如何,不还是中国天下?难不成还能比京城比长安巍峨壮观?”
“可听人说,武汉街市极多,交通甚是发达,迥异别处州县。你没看咱们在苏州寻那织女时,好些个行脚商,都是江夏人么?”
“行脚商算个甚么……”
“这等人再多,有甚用?”
二人争辩着,待到夜里,船上备了食盒,都是热菜,还有时鲜,不过船伙儿却是守着铜锅一起“打围”,这些个渝州来的船伙儿,个头不大,但是极为能吃苦,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平素见了小瞧,可真个惹毛了,却是了不得的气势。
“这船伙儿居然用得起铜锅?”
上官庭芝一脸的惊愕。
“铜锅怎么了?”
江王李元祥一脸奇怪,“铜锅很贵么?”
上官庭芝本想说他跟他爹想吃火锅都得蹭饭,却想起来旁边一脸无知的人是个王爷,于是半天憋出一个字:“没……”
夜里在江州停靠,却是要过夜,倘若以前,彭蠡湖也就是鄱阳湖的水盗极为猖獗,悍匪层出不穷,入江州时,常有悍匪放话:九江九命,一江一命。
早年不信邪的,自然是死了个干净,人财两散。有些江信江疑的,就给了买路财,于是就安安稳稳跑了荆襄。
只是后来武汉崛起,张德一系列动作是从中央布置到地方的,扬子江上岂能留这种祸害?
恰逢薛礼跟张大象又是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的铁杆交情,老张自然是顺水推舟,在李董把“南四军”玩脱之后,这裁撤的“南四军”就打散了账。薛礼过来接手,重新整顿,不但兵丁雄壮,口袋也是丰满。
沿江各州县对薛礼不敢说礼遇有加,但给个码头行个方便,那都是举手之劳。万一薛仁贵不高兴,不管你这一片,纵容水贼肆虐,上哪儿哭去?
天光亮,李元祥见江州码头居然密密麻麻几百条船,惊异万分:“这要是一起升帆,定有遮天蔽日之威。”
“这小郎说的甚么胡话,这才几条船,还遮天蔽日……”
“莫要笑人么,听这郎君的口音,怕不是北地来的,哪见过恁多船。”
李元祥本想说我在扬州也见过这么多船,只是没见过这么多船凑在一起跟羊群似的,不过想了想,也没什么好争辩,就打了个哈哈,由得这些江州人说笑去。
不过只是这个小插曲,却让李元祥暗暗思忖:江州尚且如此,这要是到了江夏汉阳,当如何?
溯流而上要借风力,没点水平还真不能把控,不常在水上讨生活的,碰上水平臭到家的船把式,能把苦胆都吐出来,下地之后,没十天半个月缓不过来。
“咦?那里似有灯塔!”
“营寨如此之大,怕是到了江夏!”
上官庭芝和李元祥又在船头讨论起来,却听得有个渝州小工实在是忍不住道:“两位小相公,这还不到呢,这是樊港,武昌县地头。到江夏还要一段路,这里靠岸可以用纤工,行船要减速,给武汉的船让路。两位要是怕行的慢,不若在樊港坐马车,一个时辰就能到江夏。”
“啊?还要这样的么?”
“金虹,你怎么看?”
“搭个马车吧。”
“好,那就买个马车。”
“不是,我说的是搭个马车,可以租啊。”
“租甚么?我们还缺马车钱?包在我身上。”
作为偷跑出来的李元祥,自认该多担待一点花销。至于李奉诫,他出来的时候,亲爹上官仪本想弄几个保镖什么的,比如张绿水,一看就很靠谱。可惜李奉诫说了,都是十八了,还在娘胎打转不成?滚。
于是上官仪含着老泪,忍痛送子上路。
不过临行之前,到底是塞了一把华润飞票,还有一包银元。
至于李奉诫,一封介绍信,然后啥也没给。
到了樊港,两人就忙不迭地下船,直奔码头寻摸车行。而他们身后,几个身材不一的精壮汉子问一个披甲士:“薛老板,要不要用巡检衙门的车?”
“这就不用了,跟着就行,等他们到了江夏,记得去观察使府上知会一声。”
“是。”
几个汉子利落地跳下船头,稳稳当当地跟在两个一脸兴奋的青年身后。
只远远地看着,就发现两个“无知”青年直接奔赴车马行,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大多都是掩嘴窃笑,然后回望指点。
“金虹,武昌人都喜欢这样看人?”
“不是。”
上官庭芝淡漠地看着李元祥。
“噢?那是为何?”
“因为我现在正背着李兄你的玳瑁壳……”
远远看去,上官庭芝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大型乌龟,玳瑁壳在武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五十六章 省钱
“咦?这里有顺丰行,买车去。”
哪怕码头上随处可见租赁行,等活的车把式百几十个,江王也是瞧也不瞧,租这个概念,他是没有的。
到扬州城,那也是直接掏钱弄了个临街三进,虽说谈不上多么广大,可也是敞亮大宅。
钱么,实在是缺了,跟他皇帝哥哥求一下就是了。皇帝哥哥不给,不是还有太皇爸爸么?要是太皇爸爸一时顾不上,那就找李恪这个冤大头。
至于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前朝血脉”,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吧。再说了,吴王殿下得叫江王殿下一声二十叔不是?
“李兄,真买车啊。”
“腰缠十万贯,乘车到鄂州。咦?这句子不错,得记下来。”
摸了纸笔,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路进了顺丰行卖车铺。
还没进门,就见牌头下面来了几个小厮,揣着笑作着揖,迎上前来开口就道:“贵客,里面请,雅座有刚泡的雀舌。”
二人一见,顿时欢喜,高兴道:“这才像个地方。”
说话间,上官庭芝卸了龟壳,将龟壳挂在衣架上,饶是引人瞩目,却也没有人用路人的目光打探,横竖是别人的爱好不是?
“呀,这里还能望见大江!”
江王殿下本来觉得雅座么,能多雅?
“贵客好眼力,看见的正是长江。”
“……”
一旁上官庭芝欲言又止,这么大一条江,眼力得差到什么程度才能看不见?可又不能说别人不是,毕竟,人家是在拍你马屁,还是笑脸的,你总不能打脸吧。
“好了,我也不是来看个江景的,买车,要好的。”
“巧得很,贵客请看,这是十八年款新制马车。现在购买,还送两匹突厥杂交敦马。”
“马车还送马?那你们还赚……三百贯!”
李元祥惊呼一声,“你们不如去……”
“咳嗯!”
上官庭芝咳嗽一声,然后接过画册,翻了翻,“本来就是在江夏玩耍,要甚这般好的?可有便宜的?”
“噢,客人你看,还有另一款,也是十八年新制。买这个车也送马,不过送的是河北马,毛色有点杂。不过附送黑豆三十斤。”
“这同一款的,怎地差价二十贯?”
“这二十贯是少了两个窗户。客人你看,这一款不但开了前窗,还开了天窗,都用了玻璃。如此大块的玻璃,可不多见的。”
“说的也是啊……不过二十贯,就开两个窗。”
上官庭芝有些纠结,还是有点贵啊。
“客人若是觉得不妥,小的还能再帮客人省一省。同样多开前窗,但不用玻璃,而是卷帘。天窗就勾了不要,能省二十五贯。”
本来上官庭芝说这样不错,然而江王一听,顿时叫道:“什么?!这等寒酸货,用来作甚?三百贯虽然觉得有点贵,但有钱难买心头好,既是中意这款,三百贯就三百贯吧。出扬州时,我可是打算四处游玩,寻欢作乐,岂能在这门面上省了油水。”
那小厮一听,顿时大喜,然后又堆着笑道:“贵客豪爽,不过若是想要多拿一些银钱去江夏玩耍,小的倒是有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噢?说来听听?”
“贵客想来也是知道我们顺丰行的,小的就不做多言。如今顺丰行行销这等豪华马车,也是能作个担保,来个分期。贵客既然要玩的爽快,现钱自然是多多益善,不若付个三十贯首付,剩下的,分期择期再还就是。”
“既是要担保,怕是要了得的中人。”
李元祥也不是没见过分期付款,在长安城本来就是有这业务,这业务也不是贞观朝才有的,早几百年就开始了。
不过顺丰号和别家不同,没点跟脚,却是玩不转。
“小的看两位贵客来历不凡,气度了得,若有官人干系,便能做了这一单。倘使没有官人当面,若能寻得华润号档头、掌柜出面,也是使得。”
江王殿下一听,官人干系?王爷行不行啊。
能把现钱省一点出来,多出点利息手续费,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李元祥是跑出来浪迹天涯的,哪敢现形,只得露出一副鹌鹑眼,汪汪地看着上官庭芝。
扮了一路的龟仙人,上官庭芝本想说分你娘的期,可一琢磨,能省一点也好,三百贯和三十贯,差距很大啊。
想了想,他掏出了李奉诫给他的介绍信,从里面摸了一枚小小的铜钱也似印鉴。
那小厮一瞧,愣了一下,然后恭敬道:“贵客少待,这印鉴小的不能做主,我去请主事过来,二位贵客雅座稍坐。”
不多时,小厮就去寻了主事,和他一起寻到主事的,还有几个汉子。
汉子们掏出腰牌,亮明身份后,问小厮:“那两个小郎是要作甚?”
小厮一愣,便道:“太尉容禀,这两个小郎,是要买车。”
“嗯,好生招待。”
言罢,一个汉子掏出印鉴,又抬头问主事:“有红泥?某给他们作保。”
“哎呀,何须哥哥们如此,这有个小郎带了印鉴,核对之后,不需作保的。”
果不其然,那主事核对之后,讶异道:“这倒是头一回见这印鉴在这里开销。”
“两位贵客,这文书都齐全了,只是红白双契上,还要签个字,二位贵客……”
上官庭芝心想既然印鉴发挥了作用,那还签啥名?可心想还是得签,只是落笔又不敢真个写了姓名,于是就写了上官金虹,填的是字号。
瞄了一眼李元祥,上官庭芝把笔递给了他:“李兄,你不签?”
“我堂堂……签。”
言罢,刷刷几个大字,签好之后,二人便赶紧寻了马车,套了双马,寻得官道,直奔江夏去了。
“哥哥,这上官金虹和李寻欢,是甚么人家的?好生爽气。”
“谁知道啊,听说是扬州来的,兴许是李县令的亲戚吧。”
言语间,两个无知青年,正放声歌唱,直奔江夏,准备好好地在这“地上魔都”寻欢作乐。
“省了两百多贯,赚了,哈哈哈哈……”
官道上,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第五十七章 旅游指南
欢快的豪华马车一路奔驰,路上上官庭芝本想说叫个专业车夫,结果江王殿下表示他在长安的时候,天天给自己爸爸驾车。
君子六艺,其中就包括开车……
总之江王殿下的意思就是:本王是老司机,怕毛。
“金虹,那手册你看了?”
“还在琢磨。”
车内埋着头的上官庭芝有些愁眉苦脸,半晌,他抬头问李元祥:“李兄,你觉得这个‘红唇馆’如何?”
“甚么噱头?”
“说是此间女郎,极善口技。”
“能仿个鹦哥儿么?还是学个猩猩?”
“大约是鹦哥儿之类的灵鸟,这册子上说,‘如梦如幻,亦真亦假’,受此口技之宾客,无不嘶呼赞叹……”
“就是听个小娘学舌,有甚意思?我若用关中话,饶舌本领也不差,待得空了,让金虹你见识见识。”
“那不去这‘红唇馆’?”
“不去不去,没甚意思,可有劲道一些的?”
哗啦哗啦翻着手册,上官庭芝一拍手:“有了,这个,换做‘美人画骨’,上头说,这此间女郎,极善画技,只是这颜料,怎地用的是油?”
“用油怎么了?说不定就是油画呢?”
“说的也是。这册子上说,这‘美人画骨’,是以油为媒,赏心悦目,销魂无比,乃是江夏有名的销金窟。”
“奇怪,不是说‘地上魔都’不通风雅么?怎么作画也有人捧场?唉,若是偶尔看看,倒也无妨,你我本就是来寻欢作乐,岂能看这作画?无聊无聊,再换一个厉害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去寻‘螺娘’吧?”
“那自是不行的,你我君子,焉能如此?”
二人顿时苦闷,觉得这武汉地界,虽说给了“旅游指南”,可怎地觉得都这般不知所谓。还不如另外一本介绍风景名胜的呢。
“算了,到了江夏,我们自去寻摸就是。”
“不去拜访张梁丰么?”
“先玩了再说,若是到了江夏,就去拜访,岂不是要应酬?那还有个头么?说不定,直接就派人把我送回扬州,到那时,还寻欢个屁啊。”
“说的也是。”
欢快的马车继续奔驰,终于在平坦的官道上,远远地能瞧见建筑物。
“咦?这里道路,似乎和武昌官道不同啊。”
远望见水泥路,李元祥愣了一下,等瞧了真切,才赞叹道,“‘地上魔都’果然名不虚传,修路都用上了水泥。金虹,我告诉你,禁苑增补个奴婢用的茅厕,本想用水泥修的,结果都没用上。都被拿去修了九成宫,你说气人不气人?明明账面上就有水泥,偏偏被挪用了……还是武汉好,想怎么修就怎么修。”
说话间,上官庭芝掏出手册看了看:“呃……这是怪了。这册子上说的‘金碧辉煌’,怎地就在这里?”
“甚么‘金碧辉煌’?”
“喏,按册子上说的,就是个商贾贱人花钱吹捧的地界。”
“可瞧着不像啊。”
二人停了马车,水泥官道比较高,但也能瞧见一个依山而建的巨大城寨,这城寨装点极为古怪,极尽“暴发户”气质,琉璃玻璃交辉,蜀锦苏丝纠缠。门面排场甚是嚣张,只大门口,就有一排的廊柱,且不说逾制不逾制,只看那廊柱的粗细,就晓得非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
大门口一字排开,多是豪华马车,那些个挽马也非凡品,不敢说神骏,却是个头不小,对照旁边站着的小厮,小厮还不如马高,便能晓得。更要紧的,这些大马毛色一致,或是全红,或是全黑,鲜有杂色。
偶有五花马、青海骢、金山追风,多是骑马的豪客。这些豪客衣衫虽说随意,可是料子显然非凡,看似厚重,却威风吹而衣带舞,竟是上等丝绸。
车马停靠之后,便有手脚麻利的小厮,领着车把式,将车马领到别处,乃是个用水杉林子隔开的马厩大院。
哪怕是远远地看去,上官庭芝和李元祥都知道,这处理,不但隔离了牲口气味,还省得碍了眼。
整个正门口,甚是清爽开阔。
便这牌头,哪怕觉得暴发户气质浓厚,也让李元祥来了兴致。
“嘿!你看那楼上!”
说着,停好马车的李元祥冲到车厢,从行囊中摸出一枚望远镜,不算大,是他从吴王府顺来的。
掏出望远镜,李元祥朝那楼上看去,只看见二楼栏杆处,红花绿柳莺莺燕燕,肤白唇红扭扭捏捏,竟是一只只奶肥胸大的女郎,正穿着薄薄的一层纱衣,冲着楼下那些个豪客搔首弄姿。
“噢——”
江王殿下嘴巴成了个甚好的圆,半晌,他咂咂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这才是花钱的欢场,那个甚么‘红唇馆’‘美人画骨’,有个鸟用。老子就是要实在的!”
“给我看看!”
“你等会!”
“快给我看看!”
“好好好,给给给……”
上官庭芝连忙接过望远镜,一边看一边问道:“哪儿,哪儿?”
“二楼,二楼!”
“二楼,二楼,二楼……”上官庭芝一边嘟囔一边数着楼层,只是他动作有点大,一下抬到四楼去了。
正要往下,却整个人如遭雷击,定在那里。
“咕噜”。
吞了一口口水,上官庭芝忽地露出一个傻笑:“嘿嘿……”
“嘿个甚么?几个出来搔首弄姿的女郎,能看这般入神?”
“你懂个甚么!”
上官庭芝眼睛发亮,他看得真切,那四楼处,竟是有人掀开了窗帘,于不见亮光中,将个柔柔弱弱的娇媚女郎摁在了窗沿处,只见那女郎双手支着窗沿,身上不着片缕,双唇翕张,口涎如丝,显然是在呜呼告饶的模样。
而这女郎身后,却有个看不见脸面的男子,正奋力跶伐,伴随有力的节奏,那女郎胸前垂下之物,竟是跟着摇晃不已。
没见过这等场面的上官庭芝感觉自己悟了道一般,喃喃道:“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等招式?倒是开了眼界。”
“金虹,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别废话了,快开车!”
“去城里?”
“屁个城里,那儿!金碧辉煌!”
“好嘞!”
江王殿下连过几个弯,直扑“金碧辉煌”。
第五十八章 雅事
“那两个小郎,去了‘金碧辉煌’?”
后头跟着的汉子们都是愣住了,“便是要寻个欢场玩耍,怎地不去‘红唇馆’‘美人画骨’?”
“兴许扬州人就爱这个调调?”
“甚么话!走,跟上去看看。”
也是没料到李元祥的开车技术娴熟,几个急转弯都是一闪而过,饶是弓马娴熟的好汉,见了这技术,心头也不由得佩服。
“这是怎么回事?怎地门口还有这么个碑匾?”
马车嘎吱一声,伴随两匹突厥敦马的响鼻声,李元祥细细地打量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一行字:严厉打击非法私娼!
车里的上官庭芝探出个脑袋,然后瞄了一眼“金碧辉煌”,小声道:“我就不信这里头没有厮混的私娼,恁多嫖客,哪里顾得过来?”
“就是,这石碑立了,不是自欺欺人么?呸!”
李元祥啐了一口,又扭头问道,“可是张梁丰不至于吧?听说武汉地界,私娼不必京城那般猖獗,惩罚甚是厉害。”
他是亲王,自然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比如武汉地区有一笔专门的政府收入,就是各种罚款。
和税赋提留不同,这罚款是地方政府的直接收入,不需要跟中央知会。只是和别处不同,武汉官吏众多,执行力远超别处,这才能够罚而不闹。倘若换做长安或是洛阳,一旦开了罚款的头,那么巧立名目还则罢了,要命的就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把百姓的最后一点口粮都榨干都不歇手。
武汉官吏相制,外来户和本地人都是大量充斥在官吏队伍中,又因武汉体制缘故,吃相不算太难看,巧立名目也是禁绝不止,老张一年一查,还是有人铤而走险。但凡市镇郊县或是偏僻码头栈桥,这等油老鼠简直就是杀一个来一个。
本地官僚那是杀熟,外地来的则是宰生,都是凭本事的贪的污黑的钱。
“两位小官人倒是说差了,这‘金碧辉煌’,还真没有私娼。这里头的女子,多是番邦女郎,用商船运来的,摘选的都是上等货色。官人若是去翻个花名册,定见里头的女子,一个个都是乡籍山东河南,出身纷纷名门世家,其实怎可能呢?”
“啊?!还有这种说道?可……可这样不是攀污名门世家么?”
“都是落魄了的,怕甚?当今圣人带头,俺们有样学样,有甚错?再说了,你当这‘金碧辉煌’是随便的人物?没瞧见那四个大字下面,还有落款?”
李元祥定睛一看,这才看到,那“金碧辉煌”四个大字下面,还真有落款印章,只是雕刻好的。
“崔慎?”
“嘶……”
两个年轻人显然不会不知道崔慎崔季修,这个疯子连自己家都干灭门,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特么就是个癫子!
“嗳,你怎么称呼我们‘官人’?”
“蛤?”
见上官庭芝问了这种话,接话的那“同行”倒也不恼,笑道:“两位小官人,这顺丰行的十八年款顶配车,哪有寻常百姓买的?若是在长安,怕不是要六百贯还不止,且档头掌柜作保都无用。再说了,两位小官人穿戴且不说,这脚上的靴子,可是扬州特制官靴,唯有安利号才能制作售卖,靴子后面,还绣有款号的。”
李元祥一愣,猛地低头,然后转身一把抓住上官庭芝的脚踝,将他靴子扯掉一看:“嘿,还真有?”
“嗳,李兄你作甚!还我靴子!”
啪。李元祥把靴子往后一扔,然后冲那“同行”抱拳拱手:“多谢老哥解惑。”
“嗨,甚么解惑不解惑的,今日来了‘金碧辉煌’,少不得还要做一回连襟兄弟,两位,先行一步。”
说着,他摸出一串铜钱,在车内就朝外一抛,就见一个小厮三步并作两步,将那一串铜钱接住,脸上堆笑喊道:“贵客玩的尽兴!”
车马到了门前,那“老哥”下得车来,小厮立刻领着车把式,朝着马厩园子去了。
“嘿,这是个老手,金虹,有铜钱么?”
“一路行来就没带这物事,银元要么?还有金币。”
“这小厮莫不是要讨赏的吧?我看他们也不上前讨要,想必是客人自己看着办,不若我们不给?”
江王殿下钱那是不少,可日子过的奇葩,导致现在有些抠搜和豪阔揉杂一体,让人看也看不懂。
上官庭芝一脸懵逼:“不给说不过去吧,万一他们给咱们的马下药呢?再说了,也好寻那小厮打问个行情,总不能进去掏了金币,玩个铜钱货吧?”
“说的也是。”
砸吧了一下嘴,李元祥扭头冲上官庭芝道:“看我的。”
言罢,他摸出一枚华润银元,招了招手,便有个身穿制服的小厮上前:“贵客,有甚么吩咐?”
“认识这个么?”
“认识,这是华润银元,一贯银。”
“……”
一时间,李元祥竟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你特么一个小厮,居然认识华润银元?不是说好的只有非富即贵才认识吗?
眼见着江王殿下装逼失败,上官庭芝顿时恼了:“看你的?看你有个屁用!”
一把夺过银元,上官庭芝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将那银元抛给小厮,然后扬了扬下巴:“楼里有甚么货色?莫要拿花名册糊弄,说个带景致趣味的。”
小厮啪的一声,双手将那银元合在手里。银元入手,就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顿时满心欢喜,连连道:“小的先跟小相公说,入了正门,莫要去理会那些迎来送往的,径直去前台,就说要寻崔经理。旁的也有自称经理的,手头花名册丰厚,却都是寻常货色,不消理会。但有姿色非常者,却不通汉话,定是个新淘换来的番邦小娘,那能有甚么趣味?”
“有理,有理啊。”
李元祥连连点头,然后眼睛一亮,“莫非还有本地货?”
“哎,这可不能胡说。楼里有衙门公人,便是严查这个的,旬日淘换,想要收买成本甚高。故而也就觉得本地货,不过两位小相公真要寻摸,使钱也能寻得,不过多是从城内借来的,不是‘金碧辉煌’在册之人。”
“咦?莫非这是个民办教坊?”
“小相公说笑了,也不怕两位笑话,这地界也是有支使说道的,为的也是官面好看。倘若说是皮肉生意,怕不是立刻就了账。不拘本地,还是汉阳,但凡用番邦小娘的,都只有一个理由。”
“甚么理由?”
“来这里的客人,都是前来给番邦小娘上课的,教她们说个洛下音甚么的。”
“啊?”
李元祥和上官庭芝眼珠子都鼓在那里,“这也行?”
“这如何不行?曹夫子是我武汉立地的贤人,效仿贤人教化蛮夷,又有甚么错?”
“……”
沉默了片刻,上官庭芝一脸正色:“说的有理。”
神圣的理由啊,来了也没什么丢人的,雅事,雅事,比吟诗作赋还雅的雅事。
“至于客人跟小娘颠鸾倒凤,那是番邦小娘心怀感激仰慕才华不是?”
“……”
李元祥听了,内心骚动,顿时道:“还等个甚么?赶紧进去!”
“哎,急个甚,小哥还没说透呢。”
“是哩,小相公,若见得崔经理,便与他分说个要求,只管提。不拘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奶大的奶小的活泛的文静的……且先遂了心思,提个要求就是。反正这么久,也没见没有客人不满意的。提完要求,崔经理便会寻了合味的,任君挑选。不管一个二个,哪怕十个二十个,都是行的。”
“恁般厉害?”
“倘使还要玩甚花样,有不懂的,只管问了就是。这楼里房间甚多,玩法多变,管饱快活。”
江王殿下听的越来越表情神圣,心中暗道:我在宫中家里,那都是过的甚么日子,成日里跟阉人似的,还是外头快活,外头快活啊!
“带路!”
“好嘞!”
第五十九章 要求
“戴上!”
“这是甚么?”
“我从我家大人那里顺来的。”
递给了上官庭芝一副墨镜,特么还是骚紫色的,上官庭芝看了一眼李元祥琥珀色的墨镜,顿时道:“这颜色……我逾制了,还是给我李兄的吧。”
“逾屁个制,跟上。”
言罢,下得马车,缓缓地将琥珀色的墨镜戴上,披风微动,步履矫健,李氏皇族的卖相当真是一流。
便是见惯了欢场老手的门子,此时见着李元祥,也极为诧异眼前这个小郎,竟然有这等气度。
同样俊秀飘逸的上官庭芝,就显得稚嫩了一些,远没有江王殿下能够全身心地不骚气外放。只是落在前台的小娘眼中,这闷骚的小郎君,反而更加诱人一些。
最重要的是,上官庭芝肤白笔挺,有一种不可言传的书生气,却又不失硬扎,这是最难能可贵的。
可惜,如此卖相的两个年轻人,却是要来寻欢作乐的……
要不是地方不对,还以为二人是来科举赴考的呢。
“我找崔经理!”
李元祥扶了一下琥珀色的墨镜,镜框是玳瑁做的,若非出来玩背个龟壳实在是有碍瞻观,江王殿下才不舍得把龟壳塞在车厢暗格里。
“哦……噢!贵客稍等!”
接待的小娘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来者气场如此之大,下意识地有些忐忑,然后才想起来做事。
不多时,被称作“崔经理”的中年“儒生”走了出来。只见此人身材长大,虽说并不魁伟,却个头极高,上官庭芝已经够高的了,可在“崔经理”面前,居然还要仰视。
江王殿下见了来者,心中暗道:吔,好生长大,怕不是有秦叔宝那般高。
“小可见而为贵客面生,莫非是第一次来‘金碧辉煌’?噢,怠慢了。还请二位贵客挪步雅间,那是个僻静处,免得吵闹打扰。”
微微欠身,伸手示意,姿态做的极好,让李元祥咂摸着,这厮的“儒生”气度,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嗳,李兄,你看那边那个女子,灯火氤氲,丰容靓饰,着实有些光彩……”
“这女子怕不是二十多岁,老成这般,金虹,你也看得入眼?再者说了,丰容靓饰又如何?别说靓饰,就是靓女,又怎么了?我可是读书人……”
言罢,江王殿下头一甩,琥珀色玳瑁墨镜顺势落在鼻梁上,迈开步子,同“崔经理”一起并行。
“读书人?”
上官庭芝一愣,然后看了看四周,想了想之前小厮的话,顿时来了精神:“不错,我可是读书人!”
说完也跟了上去,浑身都是骄傲自豪的气息在扩散。
“呸!这都是甚么家教来的?读书人来‘金碧辉煌’?”
“不来‘金碧辉煌’,难不成都去‘红唇馆’‘美人画骨’?”
“大哥莫笑二哥,来,今日小弟我请客,包了一间,请!”
“先到先请,今日就叨扰了。”
几个锦袍豪客,也故作了一番姿态,寻了个“经理”,便也拿了牌子名刺,点买了些许胭脂水粉,这才入场。
“呸!杀猪匠也来充大,还笑那两个小哥呢!”
“就是说喽,那两个小郎,出手当真阔绰。连个安顿车马,都给了一个银元,华润银元。”
“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的么?”
“也不知道会不会留宿。”
“留宿不留宿,还不是要‘崔经理’显了本事?”
“也不知道这两个小郎的口味如何……”
前台的小娘说话间,却见几个糙汉进来,也没废话,直接道,“今日守在这里的是哪家弟兄?”
“一个警察一个巡检,还有个斧头湖工商书办。”
“把书办叫来。”
“这……”
“嗯?!”
亮了亮腰牌,那小娘顿时点点头,不多时,就见一个穿戴整齐撲头很稳的书生走了出来,要不是脸颊上还有个鲜红唇印,糙汉们差一点以为这特么是个难能可贵之辈。
“花耀见过几位哥哥。”
“花耀?噢,花大郎的弟弟,你们都是木兰村的吧。”
“呃……正是。家兄亦是在薛老板麾下当差。”
“那就是自己人了,我是樊港旅的,花大郎是兰溪口寨的,别看隔得远,交情倒是比汊川口的还要亲近。”
几句话交代清楚,顿时就拉近了距离。
花耀于是道:“几位哥哥,这次有要务在身?莫不是要抓水盗?”
“不是,这次是暗地里护着两个小郎。适才有两个气度不凡的小郎进来,你可知道?”
“我在廊口大厅,隔着半墙,瞧见了的。是‘崔经理’领着去的。”
“噢,那就无妨。你叫人过去,跟‘崔经理’言语一声,我们兄弟几个,就不进去了。身上担着差事,就在门厅吃个淡酒。”
“那小弟叫些肉食过来。”
“有就最好,先行谢过。这趟忙完,年岁里一起吃一桌。”
“哥哥们好坐,我这就去。”
很快,花二郎就寻了一个相熟亲近的小娘,从腰包中摸出一串约莫二十文的开元通宝:“七娘,去和‘崔经理’知会一声,这两个小郎,是薛老板看护着的人。”
“花哥哥真是的,便是跑个腿罢了,怎地还要使唤铜钱,偏显得生分。”
那小娘也就是十六七岁,堆笑挤眼,手脚却是快的,一眨眼,一串铜钱就塞到了衣领中,然后迈着极快的小碎步,抖着双丫髻,就这么去了。
“你倒是别收啊……”
花二郎脸皮抖了抖,痴痴地说罢,然后看着背影,摇头叹气。
此时在隔间中,上官庭芝很是兴奋:“哈!这房间,还真是隔音嘿!这是怎么做到的?定是这夹板里有门道,是不是?方才在外边,我听得真切,中庭是有人唱戏来着,唱的仿佛是‘榻上苏武’?”
欢场中人气最高的当代俊秀,唯有“榻上苏武”堪称第一。实在是大表哥的战绩太过彪炳,别人都是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种敌人对手。至于大表哥,兴许三寸不烂之舌也用上了,但是不是说服对手,想来秦楼楚馆之间,也不会真个去求真问道。
“入了此间,嘿,居然就听不见了。”
一边说着,上官庭芝一边凑着耳朵贴在墙上,好一会儿,才有些惋惜道:“这认真了去听,果然也是能听到的。”
“好了,莫要玩闹,‘崔经理’正问我们要求呢。”
江王殿下跃跃欲试,搓着手冲“崔经理”道,“初来乍到,也是要瞧个新鲜,庸脂俗粉就不要凑数了。还有,过十八的不要。”
“崔经理”也没有拿出花名册,而是微微欠身,淡然道:“有三个姐妹,乃是一母三胞,至今无人能分得清谁长谁幼,贵客觉得如何?”
“三胞胎?!好!就这个!”
叫了一声,李元祥又道,“芳龄几何啊?”
“十七。”
“老是老了点,不过胜在难能可贵……”
说话间,李元祥扭头看着上官庭芝:“金虹,你有甚么念想的?还不说来?”
“我?”
被李元祥这么一问,上官庭芝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李兄先摘选了就是,我不急的……”
“金虹,你是不是有病?我们来这个地方,是为了寻欢作乐,然后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急的?这时候不急,什么时候急?”
“你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江王殿下忽地眉头一挑,斜眼看着上官庭芝。
“这怎可能?!”
一听要被怀疑生理功能,上官庭芝顿时叫道,“我只是口味同李兄不一样罢了。”
深吸一口气,上官庭芝冲“崔经理”正色道:“‘崔经理’,你这里胸最大的有多大?还有,年纪可以稍微大一点,但要端庄,瞧着让人亲近。浓妆艳抹的,我就不要了。”
“……”
“……”
饶是见多识广,“崔经理”也万万没想到,这十八岁的小郎,居然会提这么个要求。
第六十章 风流潇洒
“那两个小子,留宿在‘金碧辉煌’?”
夜里,张德收到了薛仁贵的信,送信的汉子躬身道,“似是从江州过来,就奔着秦楼楚馆去的。”
“哈……也罢,倒是跟我一个兄弟有得一拼。”
看到上官庭芝和李元祥的消息,老张不由得想起当年和张大素张大安同去平康坊的经历。那时候,各项生理指标都严重不达标的熊孩子,就开始憧憬着左拥右抱的美好生活。
现在这两只,都十七八岁了,管了干嘛?
“使君可有甚么要叮嘱的?”
“无妨了,从旁看护就是,免得被人玩了‘仙人跳’即可。倘使有不开眼的想要拿他们当水鱼摸一把,你们也算是创收。”
“是。”
略作吩咐,来人便领命去了。外头有个值夜的管事,从内账上支了五个银元,然后包给了送信人:“兄弟们多担待,这二人都是‘李江北’的亲眷。李公同使君乃是兄弟,几位辛苦,些许酒水茶钱,兄弟们不要嫌弃……”
“啊,不敢不敢!”
“收下收下,这是使君的规矩,哪能让兄弟们做这私人差事,还要喝风吃露的?本来这事体,就有些过分,本不该公器私用的。只是使君说了,私心难免,在兄弟们面前,就不丢人了。”
“使君厚待,多谢多谢。也有劳老哥了。”
“岂敢,都是做事,本份罢了。”
“那这就告辞了,老哥,留步。”
“兄弟们好走。”
等骑马走远了,几个糙汉才道:“这一趟差事,居然捡了五个银元。要是天天有这活儿,我做死都愿意。”
“想甚么呢?没听说那是‘李江北’的亲眷?你还指望‘李江北’的亲眷动不动就来嫖宿?”
“说来这两个小郎,也是厉害,这都玩了三天了,也不见从‘金碧辉煌’出来,不会出事吧?”
“出屁个事。”
有打听消息的,这光景咂摸着嘴,“这俩小子会玩。”
“金碧辉煌”之中,来了几个外家的“儒生”,同样是一身锦袍,只是眼神却无比炽烈。
有个一身白纱,极为儒雅的中年人拂须说道:“崔大哥,你这都借了三天的人了。别说我们‘红唇馆’,连‘美人画骨’‘怡红院’‘红袖添香’都借了人。你这般大的手笔,怕是来了甚是了得的豪客……这,总不能眼见着崔大哥吃肉,我们就赚个辛苦钱吧。”
“崔经理”呵呵一笑,将茶碗中的茶沫用碗盖撇去,然后环视四周:“几位老兄当真是急性子,这才几天,就坐不住了?往日里‘金碧辉煌’俗不可耐,可备不住时运相济嘛。如今来的两位豪客,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说罢,“崔经理”放下茶碗,杯碟清脆一响,手背将桌上的一只箱子推了推:“这一箱银元,有三十斤,先分了吧。”
“什么意思?”
“两个豪客的些许开销,崔某也不能独占了不是?”
“崔经理”一边说还一边觉得奇怪,“说来倒是怪诞,这二人出手阔绰的确不假,可也抠搜。倘使要让他们点买胭脂水粉,慢说安利号的物事了,就是寻常货色,连十个铜子都不愿意掏。听说他们那车马,居然还是分期付的账……可就是在女人身上,着实愿意花钱,这都是甚么人教出来的?”
“呃……还有这种人?”
“这要说好色,定是要讨了女郎欢心,点买胭脂水粉,也是应有之意啊。”
“不不不……”连连摇头的“崔经理”还是一脸的疑惑,“崔某在此间也是有些眼力的,这二人,都不曾真个去讨女子欢心。纵使有些逗趣,也是自得其乐,总之,是真个风流潇洒的人物。”
而此时,顶楼的温汤泉水之中,江王殿下看着一池的白花花皮肉,很是满意,整个人向后依靠,自也是有胸大的少女,将其后脑勺枕在胸上。
“嗯……”
长长地发出一道鼻音,朦胧雾气之中,能远见斧头湖中的渔船灯火,那里是打了围栏的地方。栈桥堤坝互相交错,还有灯火辉煌的傍水市镇,有偌大的堡垒楼阁,不似宫殿胜似宫殿,倒映湖面,更是迷离美景。
“金虹,金虹!人呢?”
“回寻欢公子,上官帮主已经睡了,就在隔间。”
“哈……这个废物,就这等本事,还想做甚么金钱帮帮主。”
打了个呵欠,“啊,这个温汤泡的,真是松软无比,痛快,痛快啊。”
隔间的软垫上,上官庭芝穿着浴衣,松松垮垮地躺在一个女郎的胸怀中。这女子似是个熟透了的,只是眉目端庄不着粉黛,穿着也是朴素无华,连个绣花也不见衣衫上。
外襟被扯下,埋首其胸的上官庭芝正含着一边,也不知道吮吸甚么,只让这女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好在有软垫靠枕,这便轻松的多,又搂在臂弯中,也就不见得吃力。
许久之后,女子见怀中人依旧含而不吐,无奈之下,也只好就这般轻合衣衫,闭目睡了去。
“什么?!二十叔偷跑了出来?!”
老张回家之后,跟李丽质说了这么一个事情,吓的她花容失色,连连道,“完了完了,若是被他瞧见我住在这里,定是大祸临头。不行,我得搬走,去观中住一阵子,要不去书院,或是上山……”
“……”
见李丽质居然直接从壁橱中摸了一只行囊出来,老张整个人都愣住了,一瞧这麻利的动作,显然是早就演练过的。这妞也不是看上去的那般简单啊。
“哎呀,无事的,我跟你说,他这是偷跑出来,哪敢到处声张?连游玩,也是用了个化名。自称甚么‘寻欢公子’,脸皮也是够厚的。”
啪。
李丽质又把行囊扔了回去,“若是如此,倒也不必怕他。二十叔当初在长安,怎么不直接来武汉?偏还要去扬州苏州?”
“你懂甚么?直接来武汉,用甚么理由?他是跟李恪打了商量,帮立刻督造博物书院,这才去苏州扬州寻址的。恰好奉诫收了上官游韶之子为弟子,二人趣味相投,这便结伴游玩江都,一来二去,游着游着,就游到武汉来了。”
听完张德的话,李丽质歪着脑袋,眼睛明亮闪动光晕:“哪有这般巧的事情,怕不是二十叔故意去攀寻这个上官?”
“他是你叔叔,你怎地这般想他?”
“阿郎你不懂的,你非是皇族中人。”
李丽质拉着张德的手,用她一如既往的澄澈目光看着张德,难得认真道,“宫闱之内,耳濡目染之辈,如何纯真烂漫?”
“我便知道一个。”
老张笑了笑,抬起手,轻轻拂过李丽质的脸颊。
第六十一章 名不虚传
“上官帮主,走啦!”
李元祥拖着恋恋不舍的上官庭芝,背上龟壳,驾着马车,奔江夏城去了。
“唉……”
砸吧着嘴,上官庭芝叹了口气,有些惆怅的样子。
“啧啧,你都含乳三日,莫非口中不觉滋味了?”
“李兄取笑我作甚?”
白了李元祥一眼,上官庭芝望着数十里碧波斧头湖,陡然感慨道,“李兄,你看这武汉,如何?”
“如今不过是盲人摸象,如何又如何?不如何又如何?”
嘴碎的江王殿下嘿嘿一笑,“只觉得比扬州强了不少,你看那‘崔经理’,料理人事堪称如丝如水,倘使扔去河北山东,怎地也能做个下县县令吧?”
“我却以为,这‘崔经理’也不必甚么下县县令差了。倘使一辈子窝在武汉,便比县令还要强了三分。犹如当年长安城西的富户,岂能比河东的县令低贱?”
二人浪荡潇洒,可也不是凡俗之流,体会了一番温柔乡,也不恋栈,抽身之快,让一帮忙前忙后暗中保护的大兵,都是惊讶不已。
“嘿……这两个小郎,还真是不一般。”
“哥,这二人不会是下面玩废了吧?往常见那些个公子哥,来了这地界,没个十天半个月,岂能脱身?‘崔经理’花样百变,任你什么女郎何种把戏,都能弄来取悦。这两个见识再高,还能高到哪儿去?”
“你懂个屁,这两个不一般。怪不得能拜入‘李江北’门下。”
“嫖个妓还能有甚不一般的?都是嫖,偏他们两个小郎去嫖,还嫖出高深莫测来了?”
“滚一边去,等你哪天做了老子的旅帅位子,再来聒噪。”
“是……”
糙汉们的任务也快结束,今日一过,暗中保护的工作,就彻底移交给了江汉观察使府。其实这光景,斧头湖到江夏城的班车上,就有人员其中。为的就是防止两个年轻人心血来潮,要亲民要体验疾苦,跑去挤班车。
过了斧头湖,官道就彻底变了模样,道路两旁各有一排树木。多是水杉,一丈便是一棵,不算粗大,有个不过是七八岁童子那般高。
不过水杉好活,有个十来年,长上三四丈锅盖粗细,那是不成问题的。
“这路真是舒坦宽敞。”
听到马蹄声的节奏越来越稳,上官庭芝从车窗内探了脑袋出来,看着远处的风景,竟是有些激动。
“这些个小屋,是给人纳凉的?短亭长亭么?”
“我看那小屋外面,还竖着牌子,上面是有字符的。咦?”
李元祥愣了一下,在那小屋边上停下,跳下车,绕到一旁,才惊呼道:“金虹,快来看,这是铁的!”
当当,佩剑敲了敲铁轨,“还是好铁!”
“适才没注意,原来这路里还嵌着铁轨,这武汉好大的手笔,不怕人偷么?”
“要偷也不易啊,还得翘开水泥。”
二人观摩了一番,啧啧称奇,“原来是这般道理,想来是有马车在轨道上走的。这小屋估摸着就是短亭长亭之类,只不过,被用来做了车站。”
“走,我们到下一站看看,兴许有人,这一站没人。”
上了马车,江王殿下有点兴奋,马车跑的飞快,不多时,居然追上了一辆造型怪异的大型马车。
虽说都是双驾马车,可这马车走的不紧不慢,后面车厢更是长大,车厢有窗栏,里面塞满了人,二三十人,拥挤其中。
李元祥瞪圆了眼珠子,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二三十人中,居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不怕非礼吗?”
好奇的上官庭芝小声问李元祥。
“你看那驾车的。”
仔细一看,居然是个有警察编制的……
再看那有轨马车的车厢顶上,还插着一根旗子,只是旗杆却是一根短枪,枪头锃亮,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些人穿戴,似是差不多的。”
“兴许是去了一个地界。”
“跟着。”
“好嘞。”
哒哒哒哒……
李元祥就这么慢慢地跟在后面,很快,连续过了两三站,本就拥挤的车厢,继续加塞了几个人之后,才又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地顺着铁轨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原来是工坊么?”
“那边才是江夏城,这里居然就已经这般热闹?”
江夏城南,绵延出去二三十里,都是规制特别的房间屋舍。除了道路平坦之外,原本的护城河居然顺延出来十七八条沟渠,都能通行舟船。舟船一字排开,各有物资其上。
上官庭芝仔细看了,这些沟渠,都是分门别类的。一条沟渠,似乎只运同种物资。有水果的,便见一筐筐橘子在船上,直通某个水门卡口,那里云集了大车板车,水果立刻就是被踢走。
有纺织物的,就有麻布、麻料、麻线、麻绳等等,在另外一个卡口停靠。
也有运粮食的,北地麦子在这里交易,一条小船就是一万斤,而卡口勾兑的文书,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还有辽东皮货,不拘是熊皮狼皮,甚至连虎皮都能瞧见,再有各种羊皮牛皮甚至是猪皮,一张张垒叠,规模之大,江王饶是在长安府库,都没见过。
“这还不到城内,不过是个南城郊外,怎地这般厉害?怕是比扬子县都够了。”
李元祥自以为见多识广,这时候也有点吃不消,他入眼处,哪里瞧得完?连汉阳钢铁厂、江夏纺织厂都没见识过呢。他们的马车刚刚到这里,就已经眼见着有些小堵,路口有警察、白役维持交通,只是和别处不同,这里都是靠右行驶,不曾胡乱穿梭,故而看着,也不杂乱。
“咦?那是个厂房么?”
上官庭芝手一指,就见不远处有个入口,竖着牌子,上面写着“景仁麻纺”,厂房规模不小,除了寻常织机之外,还有奇怪的机器没见过。
“那冒烟的,是不是永兴象机?”
“比象机小了不少,莫非是改进的?”
“诶?这里边的人,怎地有不少连头型都变了?”
“李兄,不若你去问问?”
“去就去!”
李元祥兴致勃勃,跳下马车就拦住一个正在用推车转移麻线纱锭的男工:“老哥,这厢有礼,打问个事体,成么?”
“小郎君,俺这里正忙着,若是久了,却是不行。”
“噢,不久不久,就是斗胆问一问。我看那厂房里,好些男工,都还了头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不会被人说不孝么?”
“噢?你说这个?”
这男工笑了笑,拿布巾擦了擦脸颊上的汗,“小郎不嫌弃俺粗鄙,俺也就说说。”
大约是抽空歇歇,男工道:“这里面机子不比别处,早先也不愿意把头发剪断,只是时常有人头发被卷在其中,女工还好,男工多要粗鲁些,有些用气力的,也用不上女工,故而被卷了头发的,男工多一些。这被卷了头发,当时连头皮都卷了去的也不是没有。次数多了,如之奈何?”
本想问为什么不用包巾撲头,李元祥脑子一转,便觉得问了只会显得自己蠢,于是叹道:“原来如此……”
“如何不是?”
男工笑了笑,“倘使是别人逼着,那自是两说,便要厮打一番。这光景,都是讨个差事谋生,旬月领了工钱赡养父母扶养子孙,见了头发,也不算甚么。”
“是了,这是孝,非是不孝。”
李元祥拱拱手,“叨扰老哥了,多谢。”
“无妨无妨,俺还要做事,小郎自便就是。”
心情有些复杂的江王殿下返转马车,上官庭芝连忙问道:“是甚么缘故?可是有人逼迫?”
“倒不是有人逼迫,都是自行剪了的。”
然后李元祥把听来的缘由,跟上官庭芝这么一说,“上官帮主”顿时也神色复杂,感慨万千道:“李兄说的无错,这些人是孝,非是不孝。”
马车驶过麻纺厂,二人尚未入城,就异口同声道:“‘地上魔都’,名不虚传。”
第六十二章 开阔眼界
江夏的城市规划给李元祥和上官庭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皇族中人,基本的“就藩”教育还是有的。只是现在“藩王”如狗,宰辅不如狗,外朝狗不如,这使得旧时获得的“技能”,显得异常鸡肋。
但江王殿下做了一个很简单的算术题,如果以前江夏有獠寨造反,鄂州从调兵、转运然后平叛,少说十天半个月要的。
直线距离一百里,脚程起码是三倍以上,光走路,就要一旬左右。
而现在,倘使蒲圻县东北有獠人作乱,大约就是五六个警察跟着巡检衙门的老哥,骑马个把时辰,然后把逆贼剿灭后,还能晚上回江夏三五瓶啊逼两拳。
江王殿下情不自禁地觉得这样的“平叛”太过滑稽,让曾经的隋末烽烟有点像“金碧辉煌”里唱的“榻上苏武”……这很不正经。
于是江王殿下把獠人的智商调高了几个点,假设獠寨豪帅起事之后,立刻钻入大山,四处流窜……
没过多久,獠寨豪帅就饿死了。
因为除了獠寨豪帅的死忠,其余的寨民都跑去工坊上班领开元通宝去了。
种地什么的……乡野之间的田地鸡零狗碎,就这情况抢粮,还不如学野生老虎四处捕食呢。
“修路,修他娘个路啊。”
感慨一声,李元祥不得不承认,武汉这里,寻常的造反,还真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过江王殿下也很清楚,武汉这局面,那就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硬生生砸钱砸出来的太平无事,否则隔壁岳州怎么就不消停?更不要说潭州之流。
潭州就算是长沙,照样有饿昏头的流窜寨子跑去抢劫,然后蕃官一番哭诉,朝廷一边打一边摸,又爽又痛苦。
但情况是在好转的,尤其是像岳州,自从决定跟着武汉屁股后面划水混饭。修路修坝修堤修码头,爱修啥修啥,只要不是修仙修神修畜生,岳州来者不拒。
杨思礼从身份出发,对于效忠李唐皇帝那是兴致缺缺,但为了养家糊口,不被全家流放三千里,怎么地也要明面上过得去。
修桥铺路这种传统业务,总归是要做的。原本么,这些业务拿去给地方“乡贤”,他也就是赚个脸面,实惠不还是“乡贤”们的?地方传统吏员的坑位就那么多,你要是轮蹲,那自然是功德无量善哉善哉;可你要是扒离,“乡贤”们就要让你见识见识“莫死磕”。
楚人“乡贤”表示老子祖上都是姓熊的,熊的力量,嗷呜,怕了吧。
杨思礼这么些年,要说没怕,这不是扯么?他又不是武士彟,被逼得没办法,差点还死在利州。
然而隔壁来了一条江南土狗,闹的那叫欢实,也没见什么阴谋诡计风波诡谲。人土狗初来乍到就一句话:开个价,这块地盘我要了。
大部分自以为自己性格刚强之辈,都跪在了一个价码前痛哭流涕,为自己的不坚定羞愧难当。
至于剩下的那些“性格刚毅”之徒,说实话,杨思礼是不知道土狗怎么操作的。当然了,某条江南土狗也不会跟他说长孙无忌这个人他有一个好,杀人不见血。
索性杨刺史是个妙人,他从来不去纠结这些背后的事实真相。他是刺史,要良心就行了,要啥真相?
你有真相,可你有良心吗?你就算有良心,可你能保证不被隔壁那条土狗吃掉吗?
所以喽,杨刺史也开始修了路,而江王殿下路过,恰好就见证了江夏城延绵出去的蒲圻官道,居然还能深入到岳州去的。
武汉就像是一只浑身触手的章鱼,逮着个物事就吸盘黏住,紧紧地吸着裹着缠绕着,诡异非常。
“金虹,这江夏……当真是五千户?”
谜一样的五千户县城啊,特么当本王眼睛是瞎的么?城外南郊那一片,少说也有二十万人啊。
五千户……
别的不说,就说江夏造船厂好了,大工、小工、力工、奴工等等,数量绝对超过两万人。这种规模,听都没听说过。
而这么一个造船厂,吃喝拉撒全靠掏钱,自己种地兴许也就是宿舍区工人自己开辟的菜园子。
一个厂,差不多就是西域一国,而且远比非主流西域佛国强得多。因为一般来说,两万人口能爆个两千兵,那已经是穷兵黩武了,来两次会战就得灭国的程度。
而江夏造船厂呢?江王殿下感觉这个破厂就是一群老光棍,胜兵和人口比,感觉是一比一的样子,比什么突厥各部强多了。
突厥颠峰时期,它敢说全民皆兵吗?还不是放羊的放羊,放娃的放娃?
可江夏造船厂,很显然敢全民皆兵……当然了,没吃的也是一波“亡国”。
“我觉得是五千户。”
上官庭芝想了想,自以为有道理地说道,“各地皆有隐户、逃户,这很正常。”
“……”
正常你个老娘啊。
李元祥顿时不想跟他聊天,逃户四倍五倍在籍人口都是允许的,都是正常的。可在籍人口两万五,其它一共三四十万,这符合常识么?这科学么?
“‘地上魔都’啊,名不虚传。”
换位思考了一下,李元祥也觉得自己皇帝老哥面对这种情况,大约也只能放任自流。要不然怎样?让江夏自爆不成?扔几十万失业人口在荆襄大地四处流窜?还是成群结队的那种?
更让李元祥无语的是,他现在还没有过江,沔州还没去过,汉阳还没见着。听说,那破地方比江夏更甚……
“都说武汉堪比两京,如今看人潮鼎沸,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仿佛没心没肺的上官庭芝还神在在地感慨着,然而“上官帮主”内心是窃喜暗爽的,他先生李奉诫说了,先生他老哥本事大实力强,是条金大腿,抱着不愁吃喝做官捞钱。
原本“上官帮主”心想,金大腿很粗?有多粗啊。
现在“上官帮主”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稳了。毕竟,好粗,好大,好金闪闪……
和江王殿下李老哥的人生比起来,“上官帮主”的起跑线超了江王一百来个身位。
毕竟,这年头,别说亲王了,太子也没什么卵用啊。
“也难怪朝廷拆分江南道,置江南西道,竟是畅通无阻。还令房相领旨总督,要是长此以往,此间只知有张,不知有李。”
李元祥也不避着上官庭芝,内心的感慨表达的很直白。不过要说江王殿下有多么拥护皇帝老哥,那也就是说说,毕竟,就他那出身,能混个长期饭票就是成功。
除非李恪上位做下一任皇帝,那么他肯定是要好好折腾折腾。现在么,能口头拥护就不错了。
“我却以为不会如此。”
“上官帮主”因为自己的人生非常靠谱,自信心暴涨,远眺大江,见百舸争流,负手而立,气度潇洒地说道,“长此以往,此间既不会只知有张,也不会只知有李,而是只知有钱……”
“……”
半晌,江王殿下冲上官庭芝拱拱手,“上官帮主这句话说的通透,发人深省。”
“而人人都知道张梁丰有钱。想要有钱,在武汉就得找张梁丰,因为张梁丰不但有钱,还有权。”
上官庭芝继续说着,然后神采飞扬,郑重说道,“某这一生,要么做大官,要么有大财。”
“唉……奈何同人不同命啊。我怎地偏偏姓李呢?”
江王殿下感慨一声,轻拍龟壳,决定马上把这龟壳给变现,之前在“金碧辉煌”当真是挥金如土。这么一个龟壳,怎地也能混个两三年了。
如果没有亲临武汉,只是听闻,李元祥也没什么想法。而现在他人在江夏,心自然就飘了。
作为太皇的二十子,皇权他是没份的,可能也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福泽子孙”,要维护皇权至高。
但是到了武汉地头,江王殿下表示“荣华富贵”的方式是可以变通的,“福泽子孙”的形态也不是只有空头爵位食邑庄园。
再说了,就他这档次,哪怕混吃等死,也不可能过的如何潇洒。当然了,这是和李元祥同一层次的大人物比一比。可江王殿下这种人,又怎可能去往下看,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心态,完全就是对他一个亲王的彻底否定。
“姓李怎么了?姓李又不是不能发达。李兄,你看那个‘景仁麻纺’,不正是李景仁的产业?他大人不过是个降爵宗室,还是在交州厮混,如今谁敢小觑?”
言罢,上官庭芝还小声道,“去年科举,我听大人说起过,‘行卷’李景仁的可不少,这些年被他资助出来的进士,少说也有七八个。”
“他那个李,能和我一样?我和当今皇帝,可是兄弟。”
横了一眼上官庭芝,“都是姓李,但那不是一回事。”
“好好好,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回事。”
见李元祥带着情绪,上官庭芝也没有继续扯,而是转移话题,“李兄,今日还去不去见见张梁丰?”
按理说,应该是张德去见江王殿下李元祥。当然了,跑路出来寻欢作乐的江王殿下是肯定不敢的,所以也只能偷偷摸摸私下见面。
“去,怎么不去?现在就去!”
感觉自己人生有点晦暗的李元祥赌气也似地立刻动身,上官庭芝立刻跟上,然后小声问道,“那……可要带点礼物?”
“龟壳行不行?”
原本是两三年饭钱的龟壳,顿时成为了江王殿下情绪化的牺牲品。
“此乃南海奇珍,自然使得。”
说着,“上官帮主”自己把龟壳背了起来,“自负龟壳,显得诚恳。”
“……”
要不是跟这厮趣味相投,李元祥感觉自己能一刀干死他。
恰逢休息的老张是知道两个人动向的,有人通报了情况后,老张在家中笑道:“今天有两个扬州来的客人,你们可要见见?”
“阿郎突然说起这个,莫非是认识的?”
正在搓麻的崔珏摸了张牌,抬头问道。
“奉诫收了个弟子,是上官仪的长子,已经给取了字号。”张德在一旁观战,崔珏这一桌是萧妍萧姝姊妹外加李月一起打,旁边同样摆了一桌,却是阿史德银楚、阿奴、武顺还有李葭。
白洁郑琬因为忙着给几个孩子做新衣裳,便没有上桌,而李丽质则是跟着学,倒是有模有样,做了几条肚兜出来。
“李大郎居然都收了弟子?!”
啪的一声,阿奴猛地把麻将子拍在桌上,“碰碰碰,东风碰!阿郎,他收了弟子,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连个筵席都不办的?怕我们吃穷了他么?”
“你这小娘又在胡说个甚么?奉诫是那种人么?他为人潇洒随性,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收个弟子,只要在淮扬苏杭转一圈,还怕江东有谁不晓得?再来武汉走一遭,荆楚才俊,也会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何须摆甚么筵席。”
“哇,几年不见,李大郎竟然都这般聪明啦。”
阿奴忽闪忽闪一双大眼睛,然后拍手叫道,“又一个东风,杠!”
“不是说两个客人么?怎么才说一个?”
听张德这么一说,萧妍也来了兴趣,抬头问道。
“还一个是皇族中人,还是亲王。太皇二十子,江王李元祥,听说过么?”
“谁?”
“二十子?!”
“太皇生了多少个啊。”
纯粹是下意识的惊异,不过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因为大家都想起来,屋子里光公主就有四个,其中三个还是李姓的,有一个直接就是太皇的闺女。
“都看我作甚!”
被盯着看,李葭面红耳赤,前所未有的羞臊。别人不知道行情,但她自己可是费劲气力,才勾搭上了姐夫,这事儿是她和李月、李芷儿还有张德四个人的秘密,旁人决计不知道她怎么就钻到了梁丰县子的被窝里去。
此时因为说起太皇一窝能生几十个,被围着看,自然有一种秘密被窥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玩羞耻play的感觉。
“二十郎我见面次数甚少,便是当面,我也未必认得……”
李葭正红着脸说话,而外头来了人,说是客人到了。
老张也没废话,直接让人把两个小子领过来,与其兜兜转,不如直接让李元祥看个真切。
“李兄,你就别念叨‘都是姓李’了好么?这都到了这里,还说个甚么?”
“你好命,我歹命,我连抱怨都不得么?你还是不是兄弟?”
“那当然是兄弟了。将来我真成了‘金钱帮’帮主,一定让你做副帮主。”
“……”
原本就心塞的江王殿下,顿时感觉要心梗死的模样。
一路被人领着前行,正纳闷怎么张德不来“迎接”他的李元祥猛地一个激灵,他先是听到了麻将声,这玩意儿太熟悉了,整个长安城,大小麻将馆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从皇宫到妓寨,搓麻不分贵贱,只有麻将子有个优劣。
隐约间,李元祥看到麻将桌上都是女郎,本想着非礼勿视,可猛地感觉自己心脏被攥成了一根油条,然后又被狠狠地浸泡在了一碗馊了的豆腐脑中。
“十、十二阿姊?!”
豆腐脑怎么就洒了?
“二十叔。”
“丽、丽质?!”
还洒身上了?
“都来了?进来坐。”老张抱着个茶杯,将报纸扔在案桌上,然后招呼道,“江王,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啊,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又转头看着上官庭芝:“你就是庭芝吧?奉诫跟我说了,既然来了武汉,就多看看多走走,有甚么疑惑的地方,只管来寻我就是。呃,你怎么还背着个龟壳?”
上官庭芝实际上不比江王殿下好多少,他从刚才“金钱帮”副帮主的对话中,就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特么的这屋里居然有公主?!
这就是先生跟我说的大开眼界?!
太大开眼界了!
“学生上官庭芝,见过师伯!”
大约是太震惊,忘了把龟壳拿下来,上官庭芝就这么行了个大礼。
“阿耶,怎地有只大乌龟?”
门内,探头探脑的张洛水咬着手指,好奇地问道。
第六十三章 我信佛
“都坐。”
邀着二人入内,老张又吩咐了新罗婢上茶,这才抱着张洛水坐在椅子上笑着问道,“来了武汉,玩的可还好?”
一听老张的话,两个年轻人如何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尽数为对方掌握。惊异之余,又是羞赧惭愧地低下头:“让师伯见笑了。”
“笑甚么,某十二岁就往来平康坊了,小节无妨。”张德笑了笑,又用手指指了指脑袋,“大事不糊涂,即可。”
江王李元祥一愣,脱口而出:“敢问张使君,如何算不糊涂?”
作为亲王,寻常遇到官僚,多是要奉承他的。哪怕稀里糊涂假模假样,形式上都要“奉承”,毕竟,天潢贵胄,岂是凡俗?
只是不管李奉诫还是张德,交往言谈,竟是那天潢贵胄等同贩夫走卒,这让李元祥有些不能接受。
然而张德一句话,却让李元祥顿时没了心绪。
“你这小家伙,倒是还挺有志气。这样,某给你做个汉阳户籍,你若愿意,那这汉阳户籍,今年就准备科举。‘行卷’之事,若去长安科举,拿某手书寻翼国公就是;若是去洛阳,叔父虽说闲赋在家,可这点脸面还是有的。”
“啊?!”
江王殿下猛地惊叫,一看全屋子的人都看着他。他那十二姐更是掩嘴讶异,同样是很惊讶的模样,不似作伪。
“这……张公缘何要同……同本王说这个?”
“本你个鬼的王啊,在某这里摆甚亲王架子?某跟太子都是直来直去,有甚念想,说的就是。你这不入流的亲王,阿耶不亲阿兄不问的,既是认了庭芝这个兄弟,某自然也不拿你当外人。再者,你我也算是亲眷。”
“……”
李元祥涨红了脸,他到底还是有少年人志气的,恨恨然道,“岂非卖姐求荣?”
“你卖个屁的姐?老夫跟你阿姊认识的时候,你连禁苑都没出过。莫要以为老夫作践你,事涉你的志气人生,老夫也是担了风险的。”
“……”
江王殿下心说你担的风险也不差这个,一屋子的公主,不但有太皇女儿,连皇帝女儿都有。不但有李家的,还有突厥可敦世族阿史德氏的,瀚海公主乃是镇压漠北辽东的神兵利器,居然就在这里搓麻将?
开什么玩笑!
但真正让江王殿下担心的,却不是这些,他的世界观价值观中,女子于英雄,犹如鞋履衣衫。
他见张德不似是要诈他,内心也是纠结万分,心想今日撞见这等“丑事”,说不定会被梁丰县子灭口,索性就直接道:“张公,你是要谋反么?”
“我要造反,等到今日?”
老张懒洋洋地用胡须扎着女儿,对李元祥也高看了不少,寻常宗室,如李道宗之流,就算心知肚明,可也不会真个来问。
至于老阴货,他是很清楚的,造反“有大志”“谋大逆”之类,扔自己身上就是扯淡。
真要是造反,哪需要如今骇人听闻的实力,沔州是起事,不敢说席卷天下,震荡江淮荆楚,简直是易如反掌。
一屋子的公主听了张德的话,也是悄悄地松了口气。
倘若自家老公真成了反贼,她们算什么?“资敌”贱人,自灭满门?怕不是在史书上也能走一遭,被人编排成“毒妇”之流。
“那张公志向何处?”
李元祥也是光棍,心想今日就算弄死本王,本王也要死个痛快的。
听到李元祥的提问,别说同行瑟瑟发抖的上官庭芝,一屋子娘们儿也是好奇。因为不管旁敲侧击明里暗里,她们都问过类似的话,但张德从来没有回答过,至少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
连皇帝都不想做,那还有什么比皇帝更有吸引力呢?总不能是太上皇吧?
“老夫信佛的。”
老张看着李元祥这张年轻的人,笑着说道,“等你读书读多了,也会信佛。”
“本王李氏,岂能信佛?”
作为一个耿直boy,李元祥表示自己是有底线和坚持的,然后又小声问道,“是甚么佛理,竟让张公这般追求?”
“这别处是没听过的佛,乃是武汉本地特产。”
“本地还产佛?”
“南无机械工程佛,听过么?”
“不曾听过。”
李元祥摇摇头,然后道,“张公莫要诳我,哪有这个佛。”
“你啊,太年轻,太普通,有时候还很幼稚。要多读书,多学习,读书读多了,就懂了。”
言罢,老张假模假样地抱着女儿笑道,“善哉善哉……”
善你娘个头!
李元祥心中暗骂,却也有种感觉,这张德的追求,当真和一般人不同。换做他李元祥自己,有了张德这等实力,定然是效仿王莽,只等皇兄早死早超生,到了下一任皇帝,还不是随便拿捏揉搓?
可很显然,张德并没有这样干,他跟太子玩得来,跟吴王立刻也能说上话,甚至跟太皇还有勾连,偶尔还拿些东西交代给邹国公老婆琅琊公主,由着带入禁苑。
再说了,真要是想要谋大逆谋反的,哪有一上来就塞了四个公主在家里搓麻将的?
“张公为何助我?”
“你既是庭芝兄弟,助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我是亲王,还是当今皇帝之弟,张公助我,倘若事发,将来此间秘辛,怕也是会为人所知,这等事体,不在明面还好,倘若让皇兄颜面受损,定是要有个……”
啪。
老张上去就给李元祥脑袋一巴掌:“就你屁话多,要不要汉阳户籍要不要科举?”
“……”
一脸懵逼的江王殿下差点哭出来,半晌才憋出一个字:“要。”
“废话恁多。”
横了他一眼,然后张德对上官庭芝道,“你家先生一早就给我来了信,志趣既然和这王爷一样,那便现在武汉这里多多走动。这里不比别处,官吏事务繁忙,吏员数目几十倍于别处,故此间经历,于你是有大好处的。你能在武汉梳理一坊之地,别处上县,县令主薄,具能做得。”
“师伯,庭芝想先看看走走。原本受大人教育,仕途心切,如今却不甚急切了。”
“噢?怎地半道上就改了志向?”
“志向倒是没怎么改,只是以往凭着上官家的本事,尽力谋生。如今既然有伯父这个大靠山,我还急个甚么……”
脸皮一红,上官庭芝说了心里话。
听得他说话,屋内一群女郎都是嗤嗤的笑。
不错,我有金大腿,我还急个毛?这是常识啊。
一旁持续性懵逼的李元祥斜眼看着“上官帮主”,心说这才多久,居然就有这功力了?就是脸皮还会红,差了点层次。
第六十四章 癖好
“十二姐……”
“你这夯货,便如此偷跑出来么?要是被人发现,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被降爵?”
“总不能亲王变郡王吧。”
李元祥跟李葭的关系并不算密切,但出门在外,兄弟姊妹再如何陌生,也天然地会融洽许多。漂泊在外,听个乡音尚且感动,何况亲人?
固然说是天家无情,不过像李元祥李葭之流,在皇帝的亲族版图中,约莫也就是个边角料。哪天想起来要拉拢哪家世族的时候,才会拿来用一用。
能够逃出生天的此类亲王公主,少之又少。
“你以为不能?!”
好歹也是曾经的“洛阳才女”,见多识广之后,眼界同样不凡,柳眉倒竖,瞪着李元祥道,“这天下,唯有武汉能庇护你我。姐夫……你姐夫,非是王莽之流,又因武汉同山东冲突,遂了皇兄心意,这才不见刀兵。否则……早已玄甲骑兵尽出。”
“我看这玄甲骑兵,也没甚用场。”
李元祥摇摇头,“有偌大的基业,居然不谋反。你说吴人是不是有病?”
“你还胡说!”
李葭大怒,抄起果盘里的青红果子,朝着李元祥就砸了过去。
啪,一把接住武汉培育出来的“临漳山二号”频婆果,狠狠地咬了一口,汁水横飞之余,酸甜倒是复杂,让李元祥讶异地说道:“这频婆果怎地比河南货要强了恁多?”
“莫要玩笑,姐夫既然应了你的前程,你自去寻摸就是。科举若能做官,与你江王扬名,也是大有裨益。”
亲王改头换面科举中进士,这是一个极为厉害的话题,到时候江王李元祥成为王爷中的标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凭借这么一个名头,保命几率也要大得多。
“十二姐放心,我醒的。”
点点头,李元祥起身拱手,“告辞了。”
“我就不送了,你自己小心。”
“记下了。”
背着手大摇大摆离开的李元祥一边走一边挥了挥手,然后看也没看李葭,迳自出了门去。
穿了三重门,到了庭院外,车马上上官庭芝换了一身清爽的素衣,见李元祥出来:“李兄,见过你家姐了?”
只是李元祥没有回答,反而眉头微皱,琢磨着事情。
江王殿下一边走一边嘀咕:“姐夫?姐夫?”
啪。
上官庭芝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的李元祥大叫:“你干什么!金虹,你想吓死我好继承我的龟壳么?”
“……”
见他嘀嘀咕咕的,上官庭芝也是不满道:“适才我在车上喊你,你便跟拴马桩似的,是想到了甚么好事不成?见了你家姐,是说了什么秘辛,让你魂不守舍的?”
“秘辛?能有甚么秘辛?张梁丰都成我姐夫了,还能有甚么秘辛?”
嚷嚷了两声,猛地李元祥一个激灵,“秘辛?姐夫?姐夫?姐夫……”
“姐夫怎么了?姐夫不好么?你喊张梁丰一声姐夫,也没差啊。”
“对对对……”李元祥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也似,心中却是叫骂了开来:好哇,原来入娘的还不止一个十二姐?!能让十二姐也口称姐夫,怕不是还有个阿姊入了这**手中?是哪个?究竟是哪个?
隐隐约约间,李元祥居然想到了邹国公的续弦琅琊公主,那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中豪杰。
但是一想,这不能啊,张德要是跟琅琊公主勾搭上了,邹国公那能甘休?
“对了,是了,是她!是她!”
拳头击掌,李元祥来了精神,“一定是她!是了是了,琅琊王氏怎可能起来?寻常人物,怎可能扶起琅琊王氏?怎敢扶持?她亲族便是琅琊王氏,如今王鼒的儿子又是东海县县令,胡逗洲新置的镇将也姓王……”
“李副帮主,你到底在说什么?!”
“呃……金虹,你觉得张公是不是有甚么怪癖?”
“甚么怪癖?”
上官庭芝一脸奇怪,“张公怪癖太多,你想说哪个?”
“……”
好一会儿,李元祥上了马车,才小声问道:“你看啊金虹,你喜欢胸大年纪大姿容端庄不媚态四溢的女郎,是也不是?”
“是,这又如何?胸大貌美之女子,我皆喜欢,只是更喜欢胸大端庄的罢了。”
“……”
忍住了给他一拳,李元祥又耐住性子,正色道:“金虹,你说张公会不会对公主有特殊癖好?”
“作甚?屋中公主多怎么了?没看见世家女郎也不少吗?我觉得张公这不是怪癖,而是喜欢挑战,喜欢艰险,此等精神,令人敬佩。还有啊,背后说人闲话,可不太好,也就是我师伯胸襟开阔,换做旁人,怕不是要和你恩断义绝。”
“……”
李元祥拳头紧紧地捏住,然后朝着上官庭芝眼睛就砸了过去,“才几天光景,你这厮居然就这般奉承,去你娘的!”
“放肆!小心我去师伯那里检举你!你还打……啊!打左眼就够了,作甚还打右眼!我跟你拼了——”
马车缓缓地前行,然而车厢正在摇晃,路人纷纷侧目,却又竖耳倾听。
细密间,只听到两个男子的声音在那里交织,不断地有“啊啊”声传来,肢体的剧烈动作,更是让不少精于此道的好汉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胡须,然后笑而不语。
“啊!啊!啊——”
车厢内,叫声越发的婉转惨烈起来。
道旁有童子好奇,问自己的母亲:“阿娘,车里的人在做甚么?打架么?”
“哎,不要听不要看啊,走走走……”
“有甚么干系的?使君族叔邹国公,当年不也是……唱过‘提携玉龙为君死’么?”有个好汉本来想说别的来着,要不是看到有警察,大约是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句诗。
二人厮打了一阵,直到马车停下,这才歇手。
上官庭芝撲头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鼻青脸肿不说,身上的素衣更是破洞十数个。李元祥也好不到哪里去,常服被撕成了布条,嘴角还挂着一道血水,鼻子下面更是一团血污。
两个人披头散发下得车来,却是到了一个厂区,周围官吏都是穿戴整齐,今天是接到通知,有两个年轻人要过来实习,这才专门过来接待。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马车倒是非常豪华,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只是车内出来的人,着实有些放荡不羁。
“看什么看?!”
一肚子气的江王殿下先嚷嚷开来,扭头恨恨然地瞪了一眼上官庭芝。
上官帮主擦了一把鼻血,整理了一下破落不堪的衣衫,掏摸了碾成袜子一般的撲头,正了正衣冠,这才颇有“乞丐风”地施礼道:“上官庭芝见过诸君。”
只是上官帮主没等到还礼,反而听到诸如“好男风”“龙阳之好”“断袖”“分桃”的声音传来。
听了这诋毁,上官帮主大怒,一咬牙,给李元祥屁股就是一脚:“还愣着作甚?给前辈们行礼!你横眉冷对给谁看?你是来实习的,你以为你是来做王爷的?!”
“你!”
江王殿下伸出手指,点了点上官庭芝,“你给我等着!”
“我等着继承你的龟壳呢。”
上官帮主浑然不怕,反而哼了一声,迈开矫健的步伐,任由微风,卷动那些破败的布条……
第六十五章 致用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寻欢君,这千里石塘既产五金,中国不拿,将来小心连个铜子都拿不到!”
“可南海广大,朝廷岂能照顾?”
“朝廷要照顾作甚?我等既为汉皇臣民,理应为君上分忧……”
江王殿下实习单位的本地官僚,表情毅然,神色决绝,俨然是“国之栋梁”“朝廷心腹”的模样。
要不是知道这群“狗官”干的事情简直丧心病狂,李元祥差点就信了。
和洛阳传统官僚喜欢刷“官声”不同,武汉这里流行“演技”,就那么个意思,到位就行。重点还是得看实惠不是?
毕竟,来武汉做官的老哥,谁家还没两个江湖上奔跑的亲戚?这一条船的利润,光靠做官那点死工资,做死也别想啊。
“我还是以为,千里石塘远离中国,倘使有变,怕也是难以迅速平定。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尾大不掉。”
“寻欢君此言差矣。”
又一个官僚跳了出来,他把手头的笔搁在笔架上,这才正色道,“彼时中国,知天下之大者,可谓英才,朝廷遴选,必择其能。今时中国,江夏学堂的童子,如今都知道中国之外,更有洞天。”
这素袍小官眼神颇为自得:“好叫寻欢君知晓,我武汉布政,不拘土木工程、农林水产、桑蚕养殖,非是各自为政,而是使君总揽全局,互相配合。此间道理,曰‘统筹’二字。”
“无错!今时之武汉,不谋一时,而谋一世;不看今时,而观后来。此间道理,曰‘发展’二字。”
又一个官僚“与有荣焉”地跳出来说话,更是对李元祥道:“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朽也。他日纵有草莽豪杰‘尾大不掉’,一句话:再打回来就是!”
“中国披坚执锐,千里石塘尚未在手,便担忧他日脱手,那也不必做事了,回家带孩子岂不松快?”
听得一群武汉官僚的吹逼,虽说心中不爽,可李元祥还是感觉惭愧。他堂堂皇族,堂堂亲王,魄力居然连个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当真还不如回家玩鸟。
拿起茶杯,浅饮了一口临漳山茶,这并非是雀舌那般的高档货色,炒制后茶香不浓,但胜在涩苦提神,倒也成了武汉官场的最爱。
办公室中的座椅相当舒适,还有靠背,朝后仰去,李元祥舒了口气,正要调整情绪,却见办公室的一头,居然挂着一幅画。
“那是……舆图?”
“西厂旧年绘制的,能比照葱岭和狮子国,瞧见葱岭以西那个小点没?用铜头做的小点。”
“嗯,看到了,那是甚么意思?”
“金矿。”
那官僚掩嘴冲李元祥小声说道,“说出来我怕吓着寻欢君,不过既然你能来此间行走学习,那早晚也是自己人。这地界,原本是有几个土邦的。不过呢,被侯氏举债借兵,凑了人马,一口气灭了干净。”
“甚……甚么?!”
江王殿下眼珠子鼓在那里,他从来不知道,民间居然有这么疯狂的事情。
然后他猛地反应过来:“老哥方才说侯氏,是哪个侯氏?”
“还能哪个?自然是天官家那个侯啊。”
“……”
三观又一次被揉搓的李元祥感觉自己真特么是一只土鳖,他在京城的时候,看兵部尚书侯君集,似乎对皇兄忠心耿耿还特别狗腿谄媚,可谁能想到,背地里居然还有这等大买卖?
可是问题来了,侯氏哪来的力量摸到葱岭以西去的?
“这当真是葱岭以西?”
“就是这么一说,到底在哪个地界,岂能让我等知晓?整个武汉,能知道侯氏金矿所在的,怕也没几个人。”
回话的官僚嘿嘿一笑,“寻欢君,看到这地图上的小点没有?凡是被标注出来的地方,要么产五金,要么产石炭,最不济,瓷土总归是有的。”
“老哥哥,多谢指点,没曾想……这事情,还能这么干。”李元祥感慨间,忽见除了内陆,海上也是不少小点,便问道,“内陆有这些小点,我能明白道理,可这海上,海上还能打捞五金不成?”
“打捞五金自然是不成的,可打捞鱼虾,却也不难。寻欢君难道没发现,这些小点都连成一线了么?”
“噢?这是为何?”
“凡是成一线处,必有潮流,必有鱼群。朝鲜道行军总管,可是专门让兵部帮忙采买鱼干。寻欢君知道这是按照什么量来采买么?不拘正兵辎兵,一天三顿,每顿二两蒸鱼干,一年的量。”
“一年的量!”
李元祥扳着手指头,只觉得这数量简直恐怖。这种数量,放在以前,怎么可能专门去采买鱼干?能吃糜子加点猪油加点盐,那就不错了。
当年提着裤腰带灭突厥,如今财大气粗到这种程度?
而且让李元祥震惊的,却不是什么有钱任性。而是牛进达提出了这个要求,兵部并不觉得奇怪,还真的就认为可以满足。
鱼干啊,换做前朝,民间怎可能储存那么多鱼干?
“放前隋,这怕不是连杨老皇帝攒的家底都败进去。可这在贞观朝,算个甚么?横竖十几二十条船的事情。寻欢君,你可知道,如今东海捕杀巨鲲,船队回港,少说也能五六七八十头。换做旁的,自是不行,可我武汉所产麻绳,那能是一般货色吗?”
“巨鲲不是说不是鱼么?鱼是卵生,巨鲲仿佛胎生。”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那官僚嘿嘿一笑,然后接着道,“寻欢君没见过拖网吧?武汉这里的水库,也是能下拖网的,只是倘若真的下拖网,水库鱼虾,就绝户了。倒是大江大海使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别家所产拖网,用上几回,便不行了。武汉所产,晒晒补补,回本是不成问题的。”
“若如此,怕是往常海鲜,如今便也不稀奇了。怪不得,我来武汉之前,家乡便多了许多海产,多是干货之类。”
“对啊!”
芝麻官击掌道,“就说这墨鱼、章鱼,寻欢君,你可晓得这捕获的法子?”
“莫非这鱼儿还有独特法子?”
“墨鱼用钓,章鱼也用钓。可这章鱼,却有个习性,爱钻个洞穴,越是紧致越是喜好。于是这船上,便多备些细颈子的瓶瓶罐罐,用绳索系着,沉入水中。老行家是能寻摸鱼迹的,只消探得地方,这些歌瓶瓶罐罐,便能勾引章鱼入瓮。”
“若是入瓮,便一时出脱不得,倘使上岸,便成了海鲜……”
李元祥也是明白过来,连连点头,“此间道理,倒也不简单。”
“哪有简单的道理?都是人命摸索出来的。就这么个章鱼,还是多亏了吴王殿下喜好奇珍,这才有了这发现。”
“当真不简单。”
李元祥再一次说道,心中却更是赞叹:海滨渔家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此等道理,却也变不成开元通宝,唯有这里,道理就能变了金银,能穿衣吃饭。
桌上,正摆放着一袋切片的碳烤章鱼足。因为是甜口的,倒是极为受欢迎,又因为嚼劲十足,寻常人也不见得就当饭吃。
武汉公事繁忙,官僚时常在办公室中喝粥吃早饭,这碳烤章鱼足,便成了佐餐的小菜,成了一时风气。
哪怕是一包小小的零食,又何尝简单得了?碳烤章鱼足旁边,还有一袋核桃仁。这并非是那种大核桃,而是小核桃山核桃,滋味固然上佳,可想要吃个囫囵的核桃仁,却没有那么简单。
要是别的地方,用小锤子砸上一天,一百个山核桃能出二十个完整的核桃仁,这砸核桃的人,技术已经是相当的不错。
可在武汉,管你多少山核桃,都是往专门的破壳机中倒。这种专门调教过的机器,一天加工两三千斤核桃根本不成问题。
整个大唐,知道有这个机子的山货商多不胜数,可能够制造这种机器的,却只有武汉一家。
原因很简单,因为只有武汉可以生产极为不起眼的弹簧。
倘若真有厉害的铁匠,拿了钢料真个做了一排弹簧出来,调教又成了问题。一套工序下来,怕不是成本都够全家老小一年到头拿核桃仁当饭吃了。
江王殿下思绪变换,他陡然发现,在武汉司空见惯的东西,甚至大唐别处习以为常的物事,它未必就是如“春华秋实”一般自然而然。
第六十六章 新来的
在上官庭芝和李元祥行走“实习”的同时,武二娘子的“实习期”也正式结束。
“媚娘,怎地又想参与实务了?”
“做个埋首案牍的文书,没甚意思。”武二娘子和别的女郎不同,也穿着一身武汉男装,只是外面罩着纱袍,戴上撲头之后,卖相更是英气勃发。旁的有些年少文书,竟是还不如她挺拔自信。
老张对她从来不约束,便依了她:“原先你在长安主持武氏家务,工商也是了然,如今纺织行大兴,你若是愿意,除了府内聘用之外,有个丝绸厂,也交由你打理。”
“你便由得我胡闹?”
“胡闹甚么?年少不胡闹,等到老了再胡闹不成?”
张德笑了笑,“你又不是你阿姊那般的家中女子,英气勃发不让须眉,合该有个事业。”
“哼。”武二娘子瞪了他一眼,“我若办砸了差事,再拿核桃砸你脑袋!”
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老张也只是笑了笑,回想起来当年自己跟她说要跟徐惠订婚时,她就是拿核桃砸了自己的脑袋。
“既然答应了,就得做事啊。”
感慨了一声,老张开始签发江汉观察使府的公文,正式把武媚娘录入在籍吏员。武汉的官和吏,区分度已经不是那么明显。用吏如狗或者用吏如虎的状况,很难让智商在线的官僚在这个大酱缸里生存。
官僚一旦对实务失去基本认知,在武汉官场就彻底玩不转,被架空还是小事,就怕被下面的人玩死,背着黑锅不说,还要除职入罪。
高速发展期固然能掩盖很多问题,但同样的,高速发展期中,竞争也远比一潭死水更加激烈。
好不容易发现武汉这么一个大池子有“前途”,要是有个笨蛋占了茅坑不拉屎,那些个在武汉折腾的“吏员”,怎可能不动脑筋掀翻那个“官员”?
毕竟,武汉诸县的一县之长,其“百里侯”的属性,已经被降低了太多。
核心人口就在眼皮子底下,就在城外的工坊城内的市民,全盘的规划,导致郊区别说吸纳人口,没有绝户就已经是一种“福利”。
过了几日,代表观察使府视察地区“桑蚕”情况的武媚娘,正式开始了她的调研。
“噢?听诸君之意,北山东山,产桑甚好?”
“回武文书,这二处的桑叶,虽说比不上扬州桑,可也不差多少。旧年组织民力修路,木兰村的人就驻扎在东山,当时顺手垒砌了二百亩坡地。原本是为了种菜,后来移植桑树,多了一些细叶桑,就种在了这里。”有个负责桑叶收集的白役躬身抱拳,说完之后,又指了指地图,“这是东山的等高线,细长测绘过的,这一片坡地,垒砌梯田倒是不难,就是路不好走。”
“今年蜀丝的价钱,被打下来多少?”
“下跌一成总是有的,如今黄陂丝质地不差,价钱还便宜,最要紧的,还是量大,这才能挤开蜀丝。”
不少底层吏员,都以为这是纯粹的经济活动,却哪里知道,武汉为了干掉蜀锦蜀丝,那是连宰辅级的天王都出动了两个。
蜀锦背后可不是什么菜鸡,而是皇家,而是皇后。蜀锦这种纯粹的现金奶牛,一般势力又哪里敢去碰。
不过武媚娘也没打算跟吏员白役们讲这些高层博弈,武汉本地的官商集团,尤其是丝绸业的新兴巨头,其野心还不止要挤开蜀丝,还想进入西南,连把持蜀锦的冉氏地头蛇,也彻底挤掉。
“我们本地桑林养蚕成本低,鲜茧产量高,若是增产一亩,比得上蜀地十亩二十亩都不止。”
武媚娘盘算了一番,觉得要是新辟一万亩桑林地,蜀地要是不能增加十万亩,就只能干瞪眼。
然而蜀地增加桑林地是那么好增加的吗?
“武文书所言极是,和别处养蚕不同,我们武汉一亩地能养五六张蚕,蜀地桑农,连纸都不会用,何况还有消毒流程?黄陂丝能够产量大,就是因为黄陂蚕种死的少。旧年一亩地能产鲜茧三四十斤五十斤,如今都是奔着一石去的。”
“若如此,东山北山开辟桑林就很重要。”
“只是人手不济,眼下武汉在野壮丁已经很少,多是出脱了田亩,寻了本地差事。再一个,二山虽小,到底也是山地,道路崎岖,运输不易啊。”
“先去二山实地看看。”
“是。”
路上武媚娘又重新梳理了一下状况,便问一个主持收购生丝的同行商人:“蜀地如今鲜茧能出多少干茧?”
“回武文书,五斤鲜茧出一斤干茧,一石干茧能出熟丝二十五斤光景。这几年蜀地可能学了黄陂丝,如今大户也是用了纸,也从武汉这里请了专人消毒,不过也只是提了鲜茧产量。”
“噢?这是为什么?”
武媚娘直接问话,却没有顾忌商家机密不机密。能跟她同行去调研“桑蚕”,连一点点机密都不愿意说出来,那也没有重用的必要。
显然这个商人是明白里面道理的,直接道:“蜀地缺人,生丝要去胶才能成熟丝。不管去蚕蛹还是脱胶,都要用人的手。蜀地没有恁多女工。”
缫丝女工的技术要求有多高,武媚娘主持武氏家务这么些年,也是门清。全天下为什么只有苏丝产量最高质量最好?明明各处都有“名丝”,但最终提到丝绸,必定首推苏丝?
原本武媚娘是不太明白的,但“实习期”一过,她已经有了个囫囵概念。苏常地理平坦不说,气候也极为适宜,田亩产稻可能口感不是最好的,然而产量却是又高又稳定,于是能够养活大量的人口。
而又地处江海入口,水路极为便当,运力自然是冠绝天下。产量高不算什么,能把高产量迅速铺到市场,这同样是要紧的地方。
有地理优势、气候优势、交通优势、人口优势,久而久之不断累加优势,自然是一马当先。
武媚娘心中还是有数的,她没有琢磨跟苏丝一较高下。一如苏丝之于整个中原丝绸,她想的,便是让黄陂丝武汉丝,成为整个荆楚巴蜀的“苏丝”。
到了二山,现场看过之后,武媚娘心中更是有了计较,于是对随行的吏员、白役、商人道:“修路缺人,雇佣成本高,那就不雇佣了。”
“武文书的意思是……”
“本地丝绸,可有出口东海南海的?”
“回武文书,下走便是专门做扶桑西国出口的。”
“那就好,我们就同扶桑之流说,从明年开始,可以提量。想要拿量大订单,先付定金,定金不要现款,拿人抵现。如此一来,修路修田的劳力就有了,还不用劳烦府内调拨人力耗费金钱。”
众人一愣,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换做别的地方,自然是没可能,但扶桑现在内斗的厉害,本就是上百小国组成的“联邦”,人命更加不值钱。拿“俘虏”换“丝绸”,这买卖别说扶桑人,除了中国腹心,边疆区哪里不愿意做?
“这些劳力修路垒田之后,原本技艺生疏,一个工程下来,也能熟练。到时候转手土木行,也不能比照生番价钱,到时候土木行营造行是拿去修路还是铺桥,就与我们无关了。”
一番话说完,同行一干人等都是呆了好一会儿,这才暗暗道:原本只以为使君诸室人也就崔娘子厉害,没曾想这新来的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第六十七章 斗法
按照武二娘子的筹谋,黄陂制丝局的一干官吏,都认为这个法子可行。不但可行,还能稳稳地扩张,就算干掉蜀丝不能立竿见影,但长此以往,清掉荆楚市场中的蜀丝,几乎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因为“以人抵货”,诸如扶桑土族或是南海土邦的公族酋长之流,更愿意发动战争获得“人口”,而不是自己筹措资金来获得丝绸。
和中国不同,这些番邦发动战争的成本极低。原本还要担心喂饱麾下士兵,但有了“丝绸”,不但可以满足贵族本身的“奢侈欲”,同样也能以“硬通货”的方式,成为大宗粮食购入的一般等价物。
整个过程中,黄陂制丝局只需要和不同部门打配合就是。
当“货款”到手,土木营造方面可以进行基本的土地平整或者山道改造。经过一系列的淘汰之后,生老病死或是过劳死,剩下的奴工,就可以作为土建部门拓展业务的加强,去延伸到其它地区接业务。
而黄陂制丝局针对“买家”,不但可以提供“战争资金”的担保,吃完原告吃被告的风险,基本不存在。
可以这么说,武媚娘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效率,是非常高的,而且也不用担心“买家”不上套,毕竟获利是实实在在的。
“这倒是暗合杜正伦之意啊。”
看完武媚娘的计划书,张德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满意,能够“统筹”来看问题,还能“知己知彼”,这很不容易。
不少武汉官僚,要么自信过了头,要么严重不自信。关键还是面对的势力有错位,产生了不必要的想法。
自信过头的,往往都是跟荆楚本地比,岳州襄州灃州走一遭,便觉得天老大我老二,我大武汉牛逼;严重不自信的,则是传统“官本位”比大小想法作祟,遇京官平白矮了一头,遇勋贵底气不足。
但武媚娘想法简单,蛮夷求我畏我,那就震慑以“威”,不需摆出亲近模样,照样通吃。
至于对付国内同行,效仿当今皇帝就是,继续力量,一朝翻本。
眼下积攒本钱,谁能知道黄陂丝目的是要掀翻蜀丝市场?
“其实不仅丝绸,今年新出的麻布,也是要紧的物事。杜正伦在南海,其实也准备用你这一套,不过比你更狠一些,毕竟,他也不需要琢磨甚么冉氏,平灭土邦而已。”
“杜秀才这是真要开拓南海?”
“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谋远虑。他要再起复,少不得这一铺要做得漂亮。如今在南海,针对土族部落,乃是‘拉拢次强,打击最强,周而复始,不得停歇’。”
“拉拢次强?打击最强?”
“杜正伦摘选那些有些底蕴,却不是做大的部族扶持,挑动这些部族,去围攻最强的部族。这就是拉拢次强,打击最强。”
“那‘周而复始,不得停歇’便是次强成最强,再扶持新成的次强?”
“是这个道理。”
张德点点头,“这等事业,少不得要做个十几二十年,杜正伦是准备谋个身后名。倘若宣慰南海事成,兴许也能回归中枢,不过这已经不重要,如今奔赴南海的岭南豪门不知道多少,不会让杜秀才随随便便脱身的。”
“这一来,不知道多少部族覆灭?”
“怎么?心有戚戚然?”
张德笑着问道。
武媚娘慢慢地摇头,道:“非是心有戚戚然,只是觉得,眼界还是窄了一些。”
“哪有一蹴而就的,你如今能大局思量,已经非同凡响。江汉诸州县,能及你的也没几个。”言罢,张德对武二娘子道,“我会拿你做个文章,便是立个标杆,也要让这帮男儿羞臊一番。”
“你不怕被人攻讦么?”
“怕甚么?别处还能有武汉这般,泰半女子都要劳作上工不成?”
武媚娘一愣,旋即想起来,这里的确和别处不同,妇女也是典型的劳动力,而不是在别的地方那般,专门守着家宅带孩子。
有些丧心病狂的工场主,别说妇女,连半大孩子都催着上工。
“阿郎是打算作甚?”
“女子光上工,也没甚用场,还要读书识字。否则,连个字号都不认得,如何去做精细的差事?将来工场,机器是越发多的,不拘男女,机器面前,人人平等。”
“……”
面对张德的想法,武媚娘只觉得完全不能理解,她自也从来没理解过。
其实武媚娘不知道的是,在张德自己决定开一个女子学堂之前,曹夫子自己就已经组织了书院。尽管只是小有产者之家的女郎才有资格,可到底也是起了个头。此事闹了一波,差点闹到御前。
终究是曹夫子这个“人瑞”底气大,无所畏惧,这才压了下来。
万事开头难,女子读书的重要性,老张心中很清楚。小霸王学习机焊个主板,还管你男女不成?
小霸王其乐无穷,不分男女啊。
“今年年底,长孙无忌就会打探好蜀中消息,到时候,就把冉氏一脚踢开。如今已经初步探得底线,冉氏果然是发现了铜矿,没曾想,西南夷至六诏,居然遍地铜矿。大小不一,可规模广大,简直不可思议。”
张德笑了笑,“想来也是好笑,这光景,冉氏还有心思拿蜀锦说项,简直就是以身饲虎的做派,让人感动。”
听他说的有趣,武二娘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如此看冉氏,当真也是可恶。”
“可恶甚么?彼辈不自量力,自寻死路,难不成我还要看他作死?”
言罢,张德眯着眼睛道,“说到底,跟冉氏也没甚关系,而是长孙无忌要和他妹妹过招,我们这些江湖上的,不过是看高人斗法,然后捡个汤汤水水罢了。”
“你也算江湖的?”
“难不成还算庙堂的?连房相,不也是浪迹天涯,跑来咱们江西了么?”
“你连房相也编排了起来,当真是可恶。”
“哪天我连皇后也编排一番,没得让她恶了这么些年。”
第六十八章 倒腾
“设二次抛物线关系式:y=f(x),要计算在x=x0点的函数。”
江夏“夏口钱行”经办的私塾内,特聘过来的临漳山先生正在讲课,底下听课的学生,年龄大小不一,但一半以上都是武汉地区各中小当铺、钱铺的掌柜。另外一半,则是“夏口钱行”自己的员工子弟。
“已知f(x1)、f(x2)和f(x3),其中x1
哒哒哒、哒哒哒,突然私塾的教室外面,传来了继续的脚步声。声音独特,便立刻知道是底子特别的马靴,上面还有小贴片,故而和石板接触口,发出奇特的声音。
教室内的学生都是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了过去,哪怕是先生也是不例外。
一手拿着教材,一手拿着粉笔,那年轻先生走到门口喊道:“有财老伯,这是甚么动静,闹的恁厉害?”
“听钱行坐班掌柜说,岭南来了豪客,江北有大钱行准备给岭南人做担保,然后发卖‘债票’。”
“岭南人?哪有甚么岭南人有这等名气,闹这厉害的……”
“听说是姓冯。”
“嗯?!”
那先生猛地一个激灵,然后转头冲教室道:“则在x0点的函数值:f(x0)= f(x1)*(x2-x0)*(x3-x0)/((x3-x1)*(x-x1))+f(x2)*(x1-x0)*(x3-x0)/((x3-x2)*(x1-x2))+f(x3)*(x2-x0)*(x1-x0)/((x1-x3 )*(x2-x3))。”
“好了下课,大家回去多复习。”
言罢,教书先生把教材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迈开两条腿就往外冲。门子有财一愣,喊道:“熊先生,不吃晚饭就走么?”
“不吃了!不吃了——”
熊先生大声地嚷嚷着,一边跑一边挥着手,眼见着有个大车,虽说赶的是骡子,但也跑的比人快,于是一跃而起,跳大车上之后,摸了十个铜板过去:“去城西牛杂巷,快些赶路。”
“这是城里的牛杂巷还是城外的?”
“城里的也能叫牛杂巷?别废话,走!”
“城外那可得绕路,小的这骡子它……”
“老子再饶你两文钱!”
“老客坐好嘞!”
啪!
鞭子一响,骡子立刻跑的飞快,这大车并不舒坦,但这几年因为保利营造和顺丰号的缘故,哪怕是两个轮子的马车,也比以前舒适的多。
更何况,武汉的路况好啊。
说是绕路,其实就是走厂区的一条直道,宽敞开阔不说,行人不多,不到下班时间,路上能有几个人走动,那就不错了。
两刻钟,终于到了城西的牛杂巷。牛杂巷有两个,都是在城西,不过一个在城内,一个却是在城外的厂区中。
说是厂区,其实还有很多铺子、店面、仓库、大车场、牲口栏。前几年修路修江堤,这里还是鄂州江堤西段的指挥部,所以遗留下来不少物业,又恰到好处地能看个风景,于是没一两年,这地界就在城建部门的有心规划下,成了小有产者爱去消遣的地方。
嫖妓成本太高,来这里吃个牛杂汤吃个江鲜吃个山货,还是不成问题的。
好些个志不在科举的武汉“学生”,也都在这里置办了物业。
在江夏城的账面上,这地界的“产值”,着实不低。
“老客!到了!”
“走你的吧!十二文!”
“嘿嘿,老客这话说的,小的这十二文,又快又稳,这不得多值当几个开元通宝么?”
“滚滚滚……”
“嘿嘿,老客吃好喝好,小的守个活,再返转城南。”
车把式厚着脸皮在那里堆笑,却是不介意熊先生骂他两句。骂两句怎么了?给钱就成啊。别说骂两句,钱要是给足了只要不是往死里打,只管招呼。
“老熊!就等你呢!怎么今天下班恁早?”
熊先生搓了搓手,一边脱鞋一边骂骂咧咧,“这鸟天气,冷的老子脸蛋跟刀子划过似的。有热酒没?”
“绍兴酒,刚热的。”
宛若白银的锡壶中,装着黄酒,连忙给熊先生倒了一杯。
“滋……”
熊先生拿起酒杯,就是一饮而尽,“哈……还是老酒合口味,那白酒送老子,老子都不喝。”
“嗳,老熊,怎地来得恁早?”
屋子里很暖和,几个男人或是正坐或是侧躺,围着火炉,火炉上正煮着香气扑鼻的牛杂,各自身旁还有锡壶装着的绍兴酒、即墨酒。
“刚才学堂里面出了动静,门子有财,就是原先做掌柜的那个,说是岭南来了豪客,江北有人给他们作保,准备发卖‘债票’。”
“岭南人?江北那边都是大钱行,能让江北人作保,岂不是冯氏?”
“不是冯氏还能是谁?”
“啊吔,这是要怎地?”
“怕不是要打仗,冯氏自己干!”
“学侯君集那老货?”
一群人来了精神,都讨论了起来。
熊先生咋咋嘴,抄起筷子就在牛杂锅里夹了一块豆干出来,吃了一块之后,这才说道:“我也是这么琢磨的,所以马不停蹄,就来跟兄弟们说这个事情。你们看啊,这冯氏肯定是缺钱,冯氏那是多大地盘?广州那边十几个二十个山坡,都种了冯氏的甘蔗,光卖灰糖,一年多了不敢说,万贯总有的吧?”
“是这个道理,冯氏都到缺钱的地步,怕不是动静厉害。”
“虽说不是呢?”熊先生把筷子搁好,然后冲众人道,“你们想想看,这朝廷刚让杜秀才去做甚么南海宣慰使,噢,几个月了,冯氏突然就缺钱了?你们说,能有甚么事情,会让冯氏缺钱?总不能是造反吧?”
“南海真有恁大当口?”
有人狐疑地问道。
熊先生顿时道:“以往那是航线不稳,舟船不坚,又缺水手,更缺甲兵。如今缺甚么?就缺年月日,就缺时间。你们也是知道的,好些个前辈学长,跑苏州常州的,不都是说了么?南海五金,质地上乘。杜秀才能是蠢蛋么?冯氏能是笨蛋?”
“老熊你就说你甚么意思吧?”
“好!”
熊先生眼睛放着光,“咱们不买这‘债票’,凑点钱,卖一船辎重给冯氏。”
“蛤?作甚不买‘债票’?这不是旱涝保丰收么?”
“老熊这是嫌钱少,再说了,要是能卖一船东西给冯氏,也算是跟岭南人搭上了干系,往后想要倒腾什么,不是也要简单么?”
“这不就是真个去行商么?有甚个意思。”
“你要是给冯氏一个人情,去广州混个九品官,能有多难?”
“咱们不爱官场归不爱,可能离了官场么?山长又不能说一辈子就做个江汉观察使,将来京城的人眼馋,一旦斗起来,咱们这些算甚么?能识文懂算术的蚁附之流?这光景攒点家底总没错,到时候也好腾挪不是?万一被发配,流放三千里一万里的,那也不慌不忙不是?”
“那卖甚么过去?”
“罐头、咸鱼、鲸须弓弦、青海牛皮、河北毛毯……都是咱们能弄到,岭南又紧俏得力的。”
一时间,吃牛杂的这帮人,竟是讨论的飞起,琢磨着是寻哪个学长哪个前辈,好倒腾一下物资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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