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兴许是大智慧
工部的官僚们忙着偷鸡摸狗,一面躲着诸监诸寺及另外五部勾三搭四,一面有派出各等郎官直属小吏前往武汉和洛阳。
筹办专科学堂是个相当费心神的事情,尤其是工部现在明面上的油水大,平日里稍微有个工程,就一群皇亲国戚过来东蹭蹭西蹭蹭。关键是每次这些皇亲国戚都说“我就蹭蹭我不进去”,每次都是说出来的话当放屁,不干了个爽那是誓不罢休的。
“殿下容禀,工部这光景也是难处的,还望殿下能够海涵……”
让一个工部侍郎跑过来低三下四,那也是没谁了。工部侍郎滚蛋之后,又是都水监、将作监的什么什么丞什么什么令过来装孙子。
总之一句话,现在只要殿下帮个忙抬抬手,隆庆坊这里的工程咱们不拖,但周围“学区房”的建设稍微缓一缓,让工部先把自己的事情料理一下,这情分,工部上下及两监衙门都记下了。
其实正常情况下,李丽质压根都懒得理会这些个朝官廷官,又不是她的臣子,她用得着理会?
只不过最近实在是钱赚的太多了,李丽质只觉得再这样赚下去,还要愁恼上哪儿借宅邸存钱,于是心想着,一事并作两用,还能赚个好名声,倒也不错。
“予准了。”
“?”
一脸懵逼的洛阳官僚都是愣住了,他们准备了很多备选方案,就连老大“李大胆”亲自过来的路子都琢磨过了。而且“李大胆”也表示要是长乐公主殿下不松口,他豁出老脸也要给孩儿们拼一把。
当时“李大胆”表了态,长乐公主殿下要是不答应,就喷她一个“公器私用”,是皇帝还是皇后找麻烦,他“李大胆”一力承当,绝不拖累工部任何人。
太令人感动了,不愧是上朝狂喷温彦博的绝世猛人,连风头最盛的长乐公主殿下都敢正面刚。
实际上别说工部,偷偷摸摸准备筹办专科学堂的一众小山头和大佬,都是提心吊胆的。大家都是贞观朝的臣子,跟武德朝干系都不但,有的还是新贵以及新·新贵,得罪谁也不好得罪皇帝老子的亲闺女啊。
再说了,有些大佬其实也清楚,长乐公主殿下那不是只有老子厉害,她家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现如今筹办学堂不管是教学、管理甚至是“就业率”,都要跟武汉互相苟且,双方是各取所需的。
工部在六部中的权重是隐性走高的,这几年扩充最多的官僚团队,基本都是跟全国大工程有关。于是乎吏部这几年遴选安置的官吏,想要安插外行关系户,难度系数增加了不少。
讲到底,贞观皇帝要搞大建,要弄奇观,怎可能让你胡乱钻空子。武德皇帝在朝时,还能跟你好商量,但现如今跟武德朝能一样吗?皇帝老子他上位的路数就是不同凡响,更何况现在正处于“高手寂寞”的状态,杀你一只还是十只不服帖的,眼皮都不抖一下。
于是工部的官僚团队自然而然地扩充,乃至像早期的“厘金衙门”,一应用度加上槽渠运转,都需要用到工部官吏。一个系统在体制中开始膨胀,“山头主义”冒出来简直是太科学不过。
好在现在准备执掌工部的老前辈是李大亮,就算工部膨胀,也不会膨胀到没有逼数。毕竟李大亮都被社会摩擦了几十年,要是再没点经验值,那简直是惨绝人寰。
可哪里能想到,心里有逼数的李大亮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工部及两监衙门都准备好跟公主殿下跑皇后面前打嘴仗,偏偏什么路数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公主殿下上来就说“好哒”。
所有来长安城的洛阳老哥当时就被长乐公主殿下的“大气”给shock到了。
什么叫天家气度?!什么叫无双帝姬?!
这就是!
为了表态,一众工部当红小生都跑“太平钱柜”站街,冲各路买房客招手吆喝“大爷来玩呀”“大爷来借钱玩呀”,很下贱,很有那个骚浪贱的味道。
原本还犹豫借钱买房是不是要苦逼一辈子的洛阳老哥,这时候一看居然还有京城来的国朝栋梁帮着吆喝,心说这“太平钱柜”必须靠谱啊。
等到工部及两监官吏返回京城的时候,隆庆坊四周物业置办的行情,从稍稍平缓再度暴涨。
而这一回,“奖学金库”司库梅大姐又一次哭丧着脸跑到了李丽质面前。
“殿下……”
“又怎么了?”
戴着墨镜正在晒太阳的李丽质一看她来,顿时语气不悦,表情更是不悦。
如今在外属于独挡一面女强人的“梅姬”,回家之后见了老板,整个人都跟鹌鹑一样。
但事涉公主殿下的“业务”,小梅儿硬着头皮跪地上嗫嚅:“那、那个……买、买房的人太多,现在登记的房册双契已经不够了。”
“废物,早知你如此废物,予要你何用?还不如把你赶回京城,最好滚回辽东去。”
“不要,不要啊殿下,奴婢知错了,殿下饶命——”
有些烦躁的李丽质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将墨镜取了下来之后,然后问道:“还剩多少红白双契?”
“四百不到,三百八十二。”
“准备买的买主有多少?”
“两千有余,到奴婢回府之前,登记人数有两千四百三十五。”
“都是确定能买的吗?”
“嗯。”
小梅儿点点头,这时候哪怕是公主殿下胡闹,她也觉得肯定都会是好法子。反正,反正连工部的人都那样了,还有什么好说道的。
这时候她也认命了,不是公主殿下太任性,兴许这是旁人不懂公主殿下的大智慧也说不准呢?
“这样吧,你明日带一壶南珠去,上面贴了数字,然后效仿‘探筹投勾’。把房子屋宅分门别类,大的归一品,次等归一品,小的归一品,独院的也归一品。然后由得那些个买家去摸南珠去。”
“甚么意思?”
“愚蠢!中者买房,不中者滚,你也滚!”
“是、是、是……奴婢这就走,这就走。”
小梅儿忙不迭地离开,等出去之后,小脸蛋又垮了下来,嘟囔了一声:“果然,又来了。”
第八十二章 成就
和务本小学不同,“长乐公学”的“小学”教育已经满目全非,基本可以说是照办了武汉的那一套。
在武汉,适龄儿童能够进行张德认知中的“小学教育”,纯粹是张德主观意义上的有序推动,是几年反复磨合后的结果。主要年龄线是以十四岁为分界线,汉阳和江夏略有不同,江夏的年龄线在十二岁。
究其原因,还是女子进入十五岁之后,就要开始准备“谈婚论嫁”,国朝律令更迭是不可能应时势而动,律令一定是有滞后性的,隋朝和武德朝的法律法规,放到贞观朝可能就有点不合时宜。
事实也是如此,武德朝一个十五岁的男丁,基本就要开始接受大量的体力劳动。而且这个体力劳动,可能还会涉及到战争、劳役等特殊活动。
但是在突厥、吐谷浑、铁勒、契丹、獠部等等内外敌人或是被征服或是被吸收之后,外部环境得到极大改善,民力恢复极为迅速。
即便是没有某条非法穿越的工科狗乱入,按照中原农耕时代的恢复能力,十年一个周期,也足够攒出相当可观的老本。
更何况贞观朝的新贵和新·新贵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历朝历代,可天下在籍户口又没有突然暴增几千万,可见其剥削和掠夺的主要对象,已经发生了规模不小的转移。
于是贞观朝的生产恢复,在某种特殊因素的加速下,以贞观十五年为分水岭,每增加一年,其产出增加的总量,就抵得上过去“休养生息”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
甚至有时候贞观朝的宰辅级英杰,有时候也捉摸不透,某些地区在陡然出现人口倍增数倍增加的情况下,那些地区居然没有出现粮食危机,这在他们的常识中,是不可思议的。
局部社会中的生活水平生活品质,是总体极大提升的,即便这些地区的主要生产人口,其实并没有掌握生产资料。但因为帝国实力的总体增量,也连带着让这些本来应该相当“凄惨”的群体,在和帝国其它地区生活人口的对比之下,竟然还相当的“富足”。
而这种“富足”,也足以支撑一户家庭能够在保证“双职工”的情况下,不必太苛求自己的子女十五岁左右去接受社会的磨砺,而是咬牙坚持,让子女接受“教育”。尽管他们本身并不明白“教育”的各种意义,但眼中看到的“体面人”都接受了“教育”,且大量的苍头黔首之流,在通过接受教育之后,改变了自己家庭生存的难度,这就产生了武汉地区推动“小学教育”的群众基础。
没有这个基础,即便张德主观意义上愿意推动,但影响力绝对不可能和当下相提并论。
而有了“小学教育”,接下来的中学教育才能水到渠成。至于之后的专科教育,更是武汉地区的人才库,可以说某条非法穿越的工科狗能偷偷地松口气,就是看这个人才库能不能稳定输出。
一个人撬动世界的那根杠杆,就是用无数的人组成的。
再说了,一个人玩小霸王学习机,那多没意思,老张表示五笔打字得有人拼字才有动力。
武汉这样搞有群众基础,长安城要这样搞,要说群众基础也是有的,只是数量规模上就显得小众,和武汉的普遍情况是不同的。
长安城能够和武汉平均水平接轨的阶层,基本都脱离了庶民的范畴,一如长安城东老铁们吐槽的那样,这些阶层就是个“非富即贵”。
他们的见识、眼界,或者笼统一点,对家族和个人的长期规划,是长安城中苍头黔首不能相提并论的。
而这些人,在旧时代之中,和贞观朝的新贵、新·新贵比起来,就是暖男太子、孔祭酒等人口中所谓的“失意人”。
他们的家族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就注定是政治失意群体,“不得志”是可以预见的,“不得势”是很大概率的。既然“显贵”难以渴求,那么调转方向,求“一世富贵”也就是识时务者的选择。
只是巧合的是,在诸多选择之中,突然冒出来的长乐公主,给了一条路线清晰、前途光明,甚至还有可能在政治版图中捞点外快的“康庄大道”。这就自然而然地,有心无意地,去推动或者说促成“长乐公学”的建成。
至于长乐公主本身,她天生自带资源,不管是官方政策还是社会舆论,都是典型的立于不败之地。而办学的硬件软件,她又因为“武汉机关幼儿园”园长的身份,使得她可以随意地轻松地,不必像扬子江两岸别处那样费尽心机。
有一定的群众基础,有数量可观的教员,有相当成熟的“教材”,“长乐公学”已经成功了一半。
而又因为长乐公主自己为了省心省事开的脑洞,导致了“长乐公学”周围的物业成本极大提高疯狂暴增,也就使得能够在这个区域内置办物业的人家,天然地有了“贵”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久而久之,就成为了这片地区昂贵物业的“信心”,只要“长乐公学”能够稳定有序地运转拿下去,这个“信心”就不会垮塌。
反而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刻,比如“长乐公学”出产的学生,于仕途或者商场大放异彩,其连带效应,可能就是越发加强“长乐公学”的金字招牌,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更加不可思议的物业成本暴涨。
想要在这个地区继续置办物业,其难度也就会越发恐怖。
未来恐怖的事情不过是为了进“长乐公学”而筹钱买房,但当下最恐怖的,大概就是长乐公主府的资产直接暴增不知道多少倍。
过年之前长乐公主殿下返转长安,很多人看到她带来大量的土特产,以为她是来散财的。
但是过年之后,整个长安城的画风都连带着变了。
可以说关中数得着的“富户”“豪门”,都心甘情愿地给她上了贡。
连她爹都做不到说把关中韭菜挨个噶一遍,可偏偏一介女子,居然就翻着定制版修仙爽文,就把这种前无古人的高难度成就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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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求生欲望很强烈
都是韭菜,有些社会的初级阶段,韭菜是可持续收割的,但有的社会的初级阶段,韭菜也就是割个一茬。
差不多就行了。
江汉观察使府开会的时候,一帮在武汉操持实务好些年的老鸟,也有些看不懂长安城的神操作。便是李景仁这个“认爹流”的扛把子,也在会上表示,这“长乐公学”啊,它不可以常理视之。
长乐公主殿下等于把这二十年关中老铁们的积蓄,都搜刮了个干干净净,而这些旧勋之家,又有个屁的长久营生。家里还趁着千儿八百亩地的,这时候也不乐意了,咬牙也得上经济作物,种粮食就是死路一条。
和别的地方不同,长安旧勋向南向东都是不成的,公主府给出的出路,变现那都是十年以后的事情。十年之后,鬼特么知道自家的亲儿子干儿子是死了还是修仙?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什么都要硬!
“这长安的风向,本府也不好说。毕竟,这是特例中的特例,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个长乐公主,当然了,皇后嫡女还有,但毕竟年纪小,想来也不可能都是这么个折腾法子。有一个这样的公主,我看也就够了,再多吃不消。”
听老张在那里开涮长乐公主,武汉的官吏们都是嗤嗤地偷笑,实在是这一回武汉南北也算是伤着了。
没办法不伤啊,从医疗卫生到教育管理,这几年攒的那点人才,被挖走小二千。代价之大,前所未有的事情。
好在武汉已经有了自己的垂直教育体系,不敢说风吹不动水泼不进,但至少洛阳城的那点“唱念做打”,放武汉是没个卵用的。
除非京城方面说话,说你武汉的泥腿子在武汉读了书,也能科举中进士。
可能吗?孔祭酒的《五年模拟三年高考》还要不要卖了?
上层建筑的思想意识统一建设还要不要搞了?
真要是开了口子,大概李董就会狂喷孔祭酒,说老孔你们的思想很危险啊。
“使君,眼下这些个长安旧勋,大概也是骑虎难下。这时候想要寻个出路,其意愿是相当强烈的。不过,东南金银,不可能让给长安旧勋,如此看来,大概只能丝路上讨生活。”
“此事是可以预料的,而且安北都护府历年‘减丁’,各部总帐数目是稳中有减,多出来的丁口,都是尽数往西域去填。这个事情,那些淘换‘盐业产本’的粮商最是心中有数。现在北地丝路前往敦煌的驼队,多是哪里人?不都是漠南漠北的?主要还是漠北的。长安旧勋想要谋个出路,大致也就是这里琢磨。”
发家致富的主要路数,在不公开挖大唐帝国主义墙脚的情况下,一般就是有政策吃政策,有关系吃关系,有现金吃现金,有资源吃资源……正经靠聪敏才智走上人生巅峰的,那也得背后有人。
整个长安城的顶级胡商,也就一个维瑟尔混出了人样。然而维瑟尔实际上也不过是张德随手养起来的一条狗,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人心知肚明。
在这个开始疯狂鼓吹“管子”之学的时代中,社会上虽然没有公开鼓吹捞钱有理穷逼该死,但也就是个“国王的新衣”,属于典型的广大人民群众都知道的秘密。
体制中的旧勋在日子好过的时候,还不至于“不要脸皮”地去下场捞钱,但这一波为了“投资未来”而掏空家底的噶韭菜活动,使得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
饭都没得吃了,还要啥脸啊。
而眼下能够大赚特赚的行当,基本都被武汉集团、淮扬集团、江东集团、山东集团、洛阳集团、新贵集团、新·新贵集团把持……甚至连辽东土鳖都能通过石城钢铁厂大赚一笔物流费人工费。
不管是哪一家哪一个地方集团,都不可能给长安的关中老铁一个机会,门儿也没有。
即便是想要迂回,通过战争手段来获取战争红利,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运作的。
唐俭唐茂约屌不屌?饶是老唐想要把自己儿子塞到朝鲜道驻军中去,还要先跟张公谨、牛进达打好招呼,然后牛进达再通过运作,把唐五郎扔到南渡鲸海的先头部队中去。
先头部队就是典型的作战敢死队,脏活累活全得干。跑过去蹭经验的镀金大队能让唐五郎混到吗?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
编制上控制的极为严格,皇帝就在鸭绿水督建平壤宫,牛进达就算再怎么傻大胆,也不可能自寻死路。
唐俭尚且如此,其余一个个绝对是铁杆关陇老铁的,李皇帝巴不得他们全部死光光,尽管李董自己祖上也是关陇老铁的一份子。
局势和经济格局,注定了当下的关中老铁想要谋个出路保证家族现行的局面,能选择的余地不多。
西域是为数不多山头和巨头不算扎堆的地方,但想要前往西域,还得打点薛氏、侯氏、郭氏、程氏、李氏、张氏……说是不多,也只是相对而言。
就眼下的行当,北都太原那边谋生,也只能咬牙穿梭沙海戈壁,跑西域被程处弼那心理变态往死里操也得大叫一声“打得好”,不然程处弼还瞧不上你呢。
只是想要参合进“丝路”,没点“门面”根本混不穿。在中国你有“才学”能够“显名”,遇见权贵也能不“摧眉折腰”。但在西域周边番邦,要的就是狂霸酷拽屌炸天,你跟脚硬扎,一堆的鳖孙过来“摧眉折腰”,不但“摧眉折腰”,连“吮痈舔痣”都毫无压力。
于是乎,不管是买了“学区房”还是背了“房贷”的关中老铁,都是组团拖人给老董事长说情,毕竟,老董事长女婿多,亲家也多,别的不说,西域郭孝恪,他家就有女郎在太阳的禁苑跳脱衣舞……
“长安那边呢,也是真个放下了身段,是好事。省得每次见了武汉来的,都要摆个旧都人士的架子。以往咱们在长安不好做事,如今也算是‘歪打正着’,固然是亏了点人手,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必介怀。能在长安畅通无阻,就是胜利,长远来看,未尝不是好事。”
“可是使君,如今长安久居之辈,也是复杂,除了旧时勋贵,还有北都世族。尤其是王氏、温氏,家底厚实,未必就会跟咱们‘坐而论道’。”
“我们跟王氏、温氏,何必讲什么‘坐而论道’,论钱我们就论,‘论道’还是算了。真要是论,让江东那些去就是了。咱们也给长安城松松土,免得那些个老世族,还以为这长安城,是他们的自留地,咱们这些个吴楚蛮子没资格惦记。”
之前江东老哥在老张这里服软认输,这时候不废物利用还等什么?
第八十四章 江湖险恶
“这个王二郎,是想要谋个出身,好去西域?”
禁苑中,老董事长百无聊赖地做着抖腿扭腰,一边运动一边看着王才人。
“王符也是个求上进的,他虽是跟着去了洛阳,一直也不得赏识。如今的行市,阿郎也是知晓,不是读了经典就能做官。年年科举,也没见着多少英才冒尖。朝鲜道那里倒是出了不少厮杀汉,可王符哪有这门路?”
王才人说着说着,竟是带着点哭腔,“北都也没了营生,阿郎也清楚,那姓尉迟的如今都有人拿他画像辟邪,做事何等的狠辣。别说漠北如何,就是漠南,那也是严防死守,半点米面粮油不得流转。”
“老夫倒是觉得尉迟恭还行。”
八十多的老董事长咂摸了一下嘴唇,“当年突厥杂犬来勒索,实力不济,老夫也就认了。这其中,难道没有你们王氏一份力?”
“阿郎说这个作甚!”
“老夫这岁数,说说怎地?你要给王二郎说项,找老夫有个甚用?不过老夫倒也能给你支个招数,免得没头没脑,寻不得人去疏通。”
“莫不是寻长乐公主?”
“那女子哪里有那干系?此事寻她无用,得去寻承乾。”
“太子?”
“不信?不信算逑。”
李渊摆摆手,继续扭着屁股抖着腿,精神很是抖擞。
见老公这鸟样,王才人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心中又想着,这几年老公也真没胡乱开口,一般说出口都是有点道理。
“那就让人去试试?”
“试或不试,干老夫何事?”
继续扭腰扭屁股,抖腿抖手一气呵成,整个一帕金森还带触电的。
江湖老前辈的好处就在这里,李渊虽然窝在一方天地之间不得自由,可要说当世之人有几个能比他思量周正,那还真寻不出来几个。
被囚禁怎么了?被囚禁当年也是五年平天下的开国皇帝,没两把刷子能镇得住场面?
王氏托人找了自家女郎帮忙打听,说白了就是找老前辈咨询咨询,论国朝顶级智库顾问,老董事长不敢说独占鳌头,混个前三小意思了。
旁人不知道的跟脚,在老董事长这里就是小菜。
于是王氏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带着人跑去东宫找暖男太子唠嗑。这几日太子正忙着巡视长安周边的排水渠,外加视察隆庆坊下水道工程,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恰好偷空,就见王氏过来送礼。
好久没见到“回头钱”的李承乾立刻就把王氏迎了进来,还拉着家常,还攀着干系,说本王当年还在王师傅手底下学过经典呢。
这时候王氏的人才反应过来,诶?好像是哦,去世多年的王珪,可不是还教过太子殿下?
“旧年敬直去武汉督建江汉图书馆,回转的时候,还来看望了本王。想当年,本王、敬直还有操之,交情都是不错的,市场去东郊骑马。那会子,敬直在泰弟那里看书,他是个书虫子,就这点爱好。”
听到这里的时候,王氏的人顿时来了精神!
什么鬼?!你们他娘的跟江汉观察使还有这百转千回的交情?没听王敬直说起过啊?在外人眼里,王珪俩儿子就是过气土鳖,没什么前途可言。王崇直混个爵位就差不多了,王敬直么,书虫废柴一只。
可万万没想到,暖男太子话里话外,那江汉观察使跟王敬直居然交情是属于亲密度比较高的?
哎哟我去……差点闪了腰。
朝野之间有一个事情是很清楚的,郭孝恪这匹夫能去西域走一遭,还能混个二把手,那是托了张公谨;程处弼这遭瘟的杀人魔,是皇帝老子极为赏识的青年才俊,将来帝国的军方扛把子,少不得有这么一个“少壮派”,可这个“少壮派”,身上俩成语,有一个就跟江汉观察使有关。
七拐八拐,这买卖……这交情嘿,就联系起来了?
“殿下,下走此来,也就直言了。家里有个王二郎,想走个门路,能去西域走一遭,也好给家里铺铺路。眼下有甚行市,也不甚明了,若是能混个天使,去天竺波斯甚的,将来淘换甚么,也能维持。这一回家里是真没甚么门路,托了几个干系,求到殿下门前。还望……还望看在王氏旧年情分上,殿下抬举一二。”
“甚么话,甚么话,本王也就这点能耐,保举个天使,还是可以的。你们少待着就是,本王写一封折子,递到皇后那里,三五日就有消息。”
“殿下……唉,殿下仁德,仁德啊。”
“不敢当此称赞。”暖男太子摆摆手,然后问道,“这个王二郎,叫甚名字?”
“王符,字玄策。上头有个兄长,王大郎在洛阳当值,执戟士里挂了名字。”
“好,本王记住了,你们在长安再住个几日,少待就把折子寄出去。”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了。”
此时忙着寻求出路的各路老旧勋贵都在找关系,英雄所见略同吧,大多都是家里有女郎在老董事长后宫的,就先去求老董事长。毕竟,老董事长好说话嘛。实在是没办法了,再去暖男太子那里求个情。
也有失心疯的,跑去长乐公主殿下那里找抽。人长乐小公举都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哑谜,直接把礼物收了,然后把人轰了出去。
百转千回,也算是有点荡气回肠,总算是折腾了一点动静出来。
武汉方面也没闲着,江东世族那些个服软认输的,也是琢磨着出路。因为李皇帝在折腾扶桑诸国,江东世族真没什么机会插手,无奈之下,又求了徐孝德,于是连哄带吓,不管是有的没的,主要是以湖州人为主,被赶羊一样赶到长安去受罪。
至于混一官半职还是死去西域吃沙子,都是自己找来的苦吃。
其中就有湖州蒋氏,当初跟着长兴徐氏瞎折腾,结果被张德一波带走,连本带利打成残废。
如今好些个在朝廷挂了职的,都只能跑去长安,其中就有个叫蒋师仁的,倒了血霉,已经注定要去西域受死,只是这光景蒋师仁还没琢磨明白:你说我一个江南水乡的小哥哥,怎么就跑去西域吃沙子了呢?
蒋师仁连长安一百零八坊到底有啥还没搞明白呢,就来了个洛阳小哥哥陪他说话,小哥哥姓王,住蒋师仁隔壁……
都是拖家带口的,住了几天,蒋师仁这才知道,隔壁小王也是要去西域受死的,不受死没有活路,两家都是这无可奈何的选择。
“玄策,你是不知道眼下江东的行市,那是真没出路,江海运河,江东各家,也就是混个辛苦钱。谁能想到姓张的发狂起来,那真是如狼似虎……”
“唉,眼下还不是要求着他,到了西域,还得跟那程三郎打交道。到了勃律,你也绕不过李淳风这个妖道。就算去了天竺,我听兴福寺的人说了,玄奘法师居然跟他是忘年交!”
两个小哥哥在疯狂地吐槽着,也就是老张不在场,老张在场还要帮他们添把火。老子特么在河中还有“榻上苏武”这个老朋友呢,你们说的那算个毛?
“还不知道朝廷会给甚差事,这年头,天使大不如前……”
“就当是去天竺探探路,有甚营生,也好打听打听。”
“也是……”
第八十五章 寻思着
“西秦社、关洛社、大河号……眼下‘河中金’在敦煌的库房,就是这几家承接。咱们两家,就算去了西域,这‘河中金’是别想染指了。倒是‘天竺金’还能指望一二,若是能在天竺开辟新庄,倒也是个营生。”
不敢说推心置腹,但因为都到了同去西域赴死的地步,王二郎也没什么不好跟湖州小哥哥说的。
蒋师仁听了王符的话,想起了一个事情,眉头一挑看着王符:“我在湖州时,倒是有个庄园营生,不过是姓张的偷偷摸摸搞的,在流求岛上,贞观十七八年的时候,辟田就有二三十万亩,死人不少,不过获利颇丰。”
“这几年漕运南来的‘南海米’,怕不是就是这路数?”
“那是交州货,流求岛上的米不一样,质地上乘,不输浙水米,也就比珍珠米差上一线。一亩能有四石多。”
一亩四石多,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上田,不过当年老张让人开辟流求庄园,成本投入之高不可想象。很长一段时间就是纯消耗,每年要贴进去二三十万贯,这还没算一些常规火耗,以及征服土著时候的战争支出。
实在是三大船团在海上虽然牛逼,登陆之后的效率着实远不如唐军正规军。似唐军登陆扶桑,一二千人就能打崩一国两国,然后就是横推数百里,威震千里之外。
三大船团前期主要还是靠着“唐军”的名头招摇撞骗,说白了就是土匪假装官军,糊弄穷乡僻壤的土鳖。
不过成果是喜人的,流求岛北开辟农田之后,等于就有了基石。粮食产出保证了维持劳动力数量,虽然还是需要大量的粮食输入来保证运行,但主要业务是种植园经济。
甘蔗、牧草、无花果、杜仲、花椒……不管是香辛料还是药材还是调味品,这些都是东南地区极为受欢迎的大宗物品。
加上采珠业、捕鱼业以及海产加工,利润相当可观。“忠义社”中各家原本是观望态度,后来就陆续在岛北开辟种植园,前后庄园有一百多个。劳力一度紧缺,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之后就有了各种“海角奴”“倭奴”的输入,海上“奴隶贸易航线”繁荣的原因,就在这里。
而且流求大岛不比别处,它离东南海岸很近,前往倭地两季各有季风洋流,加上优秀的船只和航海经验,天然地成为了海上贸易路线的中转站。
离流求很近的泉州,一度出现过一个月之内没有新船进港的尴尬局面,因为那时候流求对奴隶的需求达到了最高点,正好是甘蔗的收割期。
“师仁的意思是……效仿流求故事?”
“若在西域,自然是不行的,可要是天竺,倒是有些门路。说来惭愧,早先认识个东天竺的王子,可惜也是因为姓张的……原本以为,有了这门路,怎地也要赚上一笔。前几年倒也不差,结果后来高达国居然被灭国了。东天竺如今一盘散沙,李淳风那妖道趁机勒索,如今东天竺,成了无主之地,不知几人称王的战国局面。”
“怪不得……我曾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说是泥婆罗诸国如今借兵南下,盘亘东天竺,那天竺大王虽有雄才,却也只是维持一番。吐蕃为勃律、象雄联军所灭,蕃地番兵几乎尽为妖道所用,我等若是去了,怕是要先借他气力。”
王符言罢,忽地压低了声音对蒋师仁咬耳道,“我还听说,那妖道旧年西行,身怀六道空白圣旨。拿到圣旨之前,他便是去了武汉开了道场,有个道观留在临漳山,洛阳原本那两个才女公主,便是去这道观来着……”
信息量太大,蒋师仁最好自己没听到过,可现在听到了,能当没听到吗?再说了,王二郎这是拿他当自己人,毕竟,同去西域,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地也要相互扶持。
“若是如此,豁出脸皮巴结那妖道,也没甚么。”
蒋师仁一脸坚毅,打算豁出去这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尽管江东世族在海上搞事被张德一波带走,就没什么自尊可言。湖州徐氏那帮笨蛋跟狗一样跪在徐惠面前的时候,还讲甚么自尊?
他们就怕自己跪的技术让人欣赏不了。
“东宫捎来的消息,大概就是给天使当当。此去西域,除了观察西域民风,大概就是要去天竺走一遭。家中也是有些准备,倘使真要在天竺谋个营生,这该要的物事,半点都不能少。”
“这是自然,虽说之前江东诸事一败涂地,不过跟徐氏的交情还在。徐湖南毕竟在将作监有交情,寻摸几条路子,混些兵器,也没甚么。如今江南剑客甚多,招募个一二百做随员,开销是大了些,但一去万里,总要用些混人。”
蒋师仁说罢,王玄策连连点头:“实不相瞒,河北刀客我家也是招了不少,还专门跟‘王东海’之父攀了交情,几个镖局也愿意给个面子。”
真要是把“天使”当差使浪一圈就完事儿,那算个屁的世家子。外交官就没有职务便利了?出国之后哪怕帮忙带一罐奶粉,这是便利啊。
当然了,王玄策和蒋师仁也没想着做代购,贞观朝的代购,那特么都是往外带。国外一般都是走私东西过来,走私的玩意儿还很紧俏,不是金银就是奴隶。
虽说都沦落到了同一个悲惨境地,但既然都搭伙上路了,王氏和蒋氏也就真个合计了起来。两家虽然都是支脉,可跟脚一点都不浅,稍作活动,就有人寻摸着“利润”的气味飘了过来。
好几家日子也不算好过的北地、江东老铁过来打问,说小王小蒋,去天竺发财可别忘了还有咱们这帮穷兄弟啊。
苟富贵,勿相忘啊。
汪汪汪,汪你妈个头!
行市这么矬,本来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两家那都是废了老牛鼻子力气,你们半点力气不出,还想着揩油?
于是蒋师仁和王玄策各自跟老乡说道:哎呀,我寻思着就是去天竺旅旅游,最多就是混个代购,没想那么多,要是帮忙代购,倒是没问题,比如天竺的恒河水,喝了容光焕发,来一桶?
第八十六章 继续寻思
对长安不少人来说,西域尚且遥远,何况天竺?大多数老旧勋贵,对天竺的了解其实极为泛泛,连笼统有个概念都没有。
武德老臣大多还知道天竺有大国出过“有德之君”,但实际上这几年大唐周边的国际局势,用“风云变幻”来说,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大唐帝国内部的几个山头在老板强有力“大扫除”之后,除了守住最后一点基本盘之外,就是谋求更加稳固甚至是高效的“传承”。
人们常说传承有序,这个“有序”,说道就非常的多了。以前只要一亩三分地,再来点老婆孩子热炕头,传承就有了,再定下“老子打儿子不犯法”“儿子要养老子”,这个“有序”也就有了。
然而李皇帝横推东西南北,千里万里,可谓天下第一君王,已知世界中的强者,无一不臣服于他。这就导致“千古一帝”的含金量陡然变得相当高,原本不敢想的事情,也就可以搞一搞。
房谋杜断长孙尉迟,老兄弟就是用来坑的,革命友谊也是可以背叛的。好在四大天王都是相当的“识时务”,也就没必要玩两汉套路。
只是在某条非法穿越的工科狗看来,李皇帝又不是克总,没那么多触手,不可能面面俱到。
贞观十五年之后,伴随着几大“宰辅”陆续外出,加上山东士族那“牢不可破的联盟”被破了,“传承有序”的方式,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老婆孩子热炕头依然重要,房前屋后有林有田也还是不差,但光靠老婆孩子外加屋宅田地,想要应对新时代的危机,却是远远不够。
以往“谷贱伤农”,农民兄弟横竖还有一口吃的,混下去没问题。
但现在“谷贱”,就未必只是伤农,它可能把士农工商一股脑儿都伤了个稀巴烂。一夕之间的粮价差额,可能就会导致某个淮西粮商直接跳河自杀。而淮西粮商跳河自杀,可能就会导致某个放贷的江湖老哥自杀,然后这个江湖老哥的自杀,可能又会导致某个亲王府的阴阳人死太监自杀……
连魏王李泰都曾经被“裸贷”给搞了一把,何况寻常人家?
帝国的局势,早就不是靠几本经书就能解释清楚的,有识之士能够做到的,也只是大而化之的道理,讲出来模棱两可,仿佛是有那么点意思,可最后跟算命方士的嘴炮没个卵区别。
人们从经典之中,找到的只是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然后有一种“哎哟卧槽,以前还有这事儿”的即视感。
惊才绝艳之辈,在这个时代从来不缺少,可以说相当的辉煌。但又因为惊才绝艳之辈太多,这些个聪明人即便不靠理性,而是靠感性的第六感或者直觉去谋生,也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超出唐人自己想象的局面。
一如王氏、蒋氏在琢磨出路的时候,其实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有侯氏、薛氏之流,早早地在西域、河中、西天竺……开启了家族新时代的第一桶金。
帝国生产了那么好的横刀,那么多的飞凫箭,那么多的精钢奶罩,既然很难用到大唐帝国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板身上,自己又不想自杀,还想发横财,那末,实力不够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把歪脑筋打到了外边。
这绝非是因为“汉胡”有别,要不是李皇帝还有某条贱狗逼人太甚,他们巴不得把自己老家弄的“天高三尺”。剥削自己人和剥削外人有个屁区别,只要能趁俩糟钱,管那么多形式?
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侯氏、薛氏之流在域外鼓吹“大唐”凝聚唐人心志的原因,并非是真的要加身唐人属性的自豪感,只是为了能在外面捞的多一点……
但,真他妈好用啊。
域外凝聚起来的人心,用唐刀、飞凫箭武装起来,用敦马、河曲马奔跑起来,环顾四方两万里,何来对手?
贞观二十二年的长安城内,老皇城的墙根兴许还有蹲着吃面的老哥,特淳朴的样子。然而忐忑不安万里沙海的小哥哥们,同样也很淳朴,还寻思着天竺怎么地也是域外大佛国,怕不是丁口XX万,胜兵XX万。
可他们哪里晓得,在他们忐忑不安的前几年,天竺早特么进入了“战国时代”。
成天给“太昊天子”烧上一炷香的某个牛鼻子臭道士,从蕃地到勃律,从勃律到天竺,东西大河流域,堪称一代魔教教主。举凡天竺土王背后的僧众之主,嘴里念“梵天干他”也没用,最后也不过时一句“爷爷饶命”,然后一个个都琢磨着是不是混个“法主”当当,然后也给“太昊天子”凑了一炷香。
朝廷最终还是给了“天使”的名头,王符和蒋师仁拿了委任状之后找人一打听,才知道现实和自己的想象差距有点大。
原本两个小哥哥就寻思着能在天竺弄个大庄园,搞点“天竺奴”,趁点小钱将来有个棺材本,也就差不多了。年纪大了能跑大一点的城市旅旅游,这辈子也算是小有成就。
结果万万没想到,朝廷这边把资料稍微理了理,扔了一份给他们。王符和蒋师仁才知道,他妈的天竺大国的国主居然嗝屁了?
现在那啥戒色还是戒烟的王朝,居然已经分崩离析,现在是天竺的战国时代?
陡然知道这个令人震惊消息的时候,王符和蒋师仁两个小哥哥当时就做了个决定。就这么个行情,老子还惦记当啥小庄园主?那必须不能啊!
我得创业!还得创新!
创业和创新都是要钱的,眼下王氏和蒋氏最蛋疼的地方就在这里,没钱。因为没钱所以求了太子,因为没钱才要去西域搏一把。
只是这一回有点不同,“太平钱柜”的大档头,同时也是“长乐公学奖学金库”司库的梅大姐,托人给两个小哥哥带了一句话。
小哥哥,小哥哥,要不要一起吃鸡啊?
快上车!
王符和蒋师仁一看这个小姐姐的来头,当时就没犹豫,还犹豫啥?有资格犹豫?梅姬小姐姐是什么人?那是长乐公主殿下的人!带你吃鸡是看得起你!
其实公主府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但正好那天某条土狗写了封家书给表妹,说大表哥现在河中风餐露宿的,为夫很想念啊。
表妹一看老公的信,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心说表哥如此人才如此家世,还以“戊己校尉”为榜样,实在是令人感动。
有心襄助,却也托付不到可靠之人,想要跟程处弼联系,但程三郎明面上是个“孤臣”,只听皇帝的。
于是乎,表妹也寻思了起来,反正皇帝爸爸派了两只“天使”去西部溜达,要不就让他们给捎个口信?跟表哥问声好也是好的嘛。
峰回路转时来运转,大概就是这么意思。
王符和蒋师仁两个小哥哥,当时就摁住了命运的裤腰带,随时让命运这个小贱人知道知道他们的厉害!
“这绢布……我们就拿走了?”
王二郎小心翼翼地又一次跟“长乐公学奖学金库”司库梅大姐确认,一旁蒋师仁眼珠子鼓在那里,生怕有什么变化,生怕这是幻觉。
“拿走啊,拿走。”
小梅儿赶苍蝇一样地轰走了他们俩,心中却是暗暗道:这些绢布,总算处理了。
第八十七章 校址校长
谁出任“长沙土木学院”,工部内部有争议,但大致人选都控制在自己人。首选有两个,一个是前任老大段纶的儿子,另外一个,是现任老大李大亮的儿子。
为什么这两个人也是有道理的,不管哪一个,都跟张德关系不错。
老张当年给段老大打下手,段老大对他照顾有加,可以说非常给面子。工部内部,李大亮自己也比较推荐段纶之子段俨。早先段老大还琢磨着把自己闺女弄给土狗,可惜一直不得下手……
李大亮只是觉得让李奉诫跑去“湖南”,怕是会乱套,人在江淮,离京城也“近”一些,但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老李也能让儿子跑的比谁都快。
真要是去了长沙,那地界万一来个叛乱,或是地方土豪搞事,他还真没什么把握能千里相救。
而即便张德就“近在咫尺”,“湖南高速公路”修起来之前,他也不相信武汉跑长沙能有多快。
“就孝爽吧,诸君以为如何?”
李大亮开了个会,工部直属学校,本来应该放在京城,可行市如此,他们工部也没辙,放京城就成了耗子窝。落最后变成全京城权贵们刷金身的地界,最后不成臭狗屎了?到时候挨打的还是工部自己人。
“段孝爽资历是够的,只是……他现在挂了个郎将,除职专任可还来得及?”
“这倒是不必着急,可先调段孝爽过去,以督建名义常驻。有个半年光景,比照个‘国子助教’,也没甚难的。京中诸学素来瞧不起工匠技艺,让‘徐湖南’帮忙弄个将作监的名头,对付一二也是可以了。”
士农工商,说起来好像是平等的。实际上历朝以来,别说是士了,就是农,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家里有个三百亩地就是“农”了?门儿也没有啊。
也就是李皇帝赏脸,府兵永业田能趁个两百亩三百亩,这才算是把“农”给扩充了。实际上汉末以来大部分种地的“农”,那都是能一边喝酒一边裸奔的时尚达人。人家是“寒门”,这才是“农”。
人们所经常看到的苍头黔首泥腿子,那能叫“农”?那叫农奴……
农民兄弟尚且如此艰难,更不要说“工”了。
通常情况下,“工”都是和倡优娼妓混在一起说的,总之,都是无产阶级大家庭的一员,唐朝就有这认识了,真是令人欣慰。
早先工部一般也很少有以“工”为本的官僚,但随着老板对大建感兴趣,对奇观很推崇,这个“工”的地位就起来了。连带着,工部内部正经的“工程狗”也有了好几只,别的不说,李大亮自己在交州、凉州,就尽干修地球这工程去了。
吃过苦头才深有体会,工部现在为什么关起门来讨论,还不是被另外五部各监吐槽鄙视?连带着开会也经常拿自己开涮,自嘲时有发生。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抱团啊,心齐啊,战斗力强啊。再说了,退一万步讲,朝廷里不混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江浙沪……打工。
人大理寺的扛把子不也去武汉了?
工部一个定调会开完,就决定了让段孝爽去做第一任“湖南土木学院”的院长,因为是工部直属专科院校,这经费,就是工部自己出。
当然了,怎么出出多少,还是要在朝廷上讨论的。但工部也不是没给出营生,允许“湖南土木学院”效仿武汉,搞“企校一体”。
没办法,这年头真调教几个大匠出来,那真是金山银海不愁。长沙地要说不眼馋武汉那搂钱捡钱的爽快劲,这得多眼瞎?
只可惜长沙造船有些不便利,滩涂浅滩实在是太多了。除非徐孝德这个“湖南土木大使”顺道把“湖南”的水利设施也捡起来,否则长沙也就是造大一点的乌篷船。
不过有了工部支持,“长沙土木学院”对长沙的作用,有识之士也不是看不出来。实际上不仅仅是长沙,如荆州、襄州两地,并非不知道这其中的好处,可惜荆襄世族树大根深,加上隋朝以来对荆襄世族的“妥协”拉拢,这就导致新的势力想要顺利进入,难度系数极高。
于是就出现了这么个情况,荆州地、襄州地知道不知道工部直属专科院校的好处?知道。有没有人想着把校址弄过来?有。执行吗?不执行。
这操作当时把武汉上上下下几万条狗都看的惊呆了,真·目瞪狗呆。
你们他妈的搞什么鬼?!
最惨的是公安县,公安县表示小的这里水草丰茂,弄个学校小意思,只管搞,我们没意见的。
荆州老大一看,当时就给公安县泄了个洪,洪水瞬间就把公安县给淹了。荆州老大笑呵呵地看着公安县:你他妈继续搞啊?搞啊?还搞不搞?搞的爽不爽啊?搞的水巨多是不是?
校址落长沙地,还真不能说就因为徐孝德在那地界逛荡,徐孝德还没那么大面子。论交通便利,荆州顺流直下,直奔武汉,要啥没有?接通南北西东,就是进入巴蜀都要比别处便利。
连荆州本地的有识之士都赞叹一声:我特么服了!
然后收拾了行囊,奔岳州去了,说是要出去采风,写个“予观夫巴陵胜状”啥的。
整个事情在江湖上波澜不惊,但对官场中人,还是小有震荡的,尤其是汉水一带的官场,影响有点小深远。
比如公安县,以前也就是公安县百姓偷偷摸摸“移民”去岳州、鄂州、沔州,现在连公安县的吏员,那也是苦读个一年半载,然后跑去江夏衙门应聘。
荆襄大地,普通人想要翻身,难度实在是太高,而且上层也不会给这个机会。想要振作家门不做咸鱼,也就“近在咫尺”的武汉有机会。
“湖南土木学院”这个事情,就是个导火索,恰到好处地把茅厕给炸了。
“长沙地民力‘贫弱’,不过地力倒是不差,今年夏粮应该不愁。能从荆襄淘换些劳力,这建校人工倒是不必再愁。”
“劳力够的,今年不一样,都水监去荆州襄州走了一遭,离乡之人甚多。跑去武汉、巴蜀谋生之人,有二三万。”
“二三万?如此人数,怕不是闹出乱子?”
“能有甚乱子?荆襄大户日子还是好过的,指着巴蜀、武汉、关洛,那些个勾当,你们又不是不知?”
“二三万也不是流民,现在朝廷除了边地,也不禁迁徙,只是想要落户巴蜀、武汉,于这二三万之辈,相当困难罢了。”
“有个一二成去长沙地,能为学校所用,倒也不差。”
“顺流直下直奔武汉,哪有去长沙地的?工部想要招募合用之人,还是得拿出诚意来。不敢说千金买马骨,总得让人有个念想。”
武汉那里对中下阶层,乃至中下官僚阶层都很有吸引力的地方,就在于“上升”这条渠道要多一点,要粗一点。
工部想要把直属专科院校经营的好,让学校细水长流,还能反哺工部,就得给路子。工部内部,就是给工部所属衙门的编制,不管是官还是吏,再小那也是体制中人,市面行情就是天上地下。
“段孝爽就职之前,不若先让他走一遭荆襄。”
“怎地,还是个南下的萧何不成?”
“有何不可?段孝爽不是萧何,荆襄那些个没出路的,难道就是韩信了?”
“那就这么定了。”
“我看可以。”
“李公所见如何?”
众人有看向了“李大胆”,现任老大琢磨了一番,点点头拂须道:“老夫在荆襄还有几个旧识,段俨去时,某先知会一声,免得荆襄那里疑神疑鬼,然后作弄了他。”
“李公思量周正,此处倒是没想到……”
“就如此吧,也要辛苦一趟段孝爽了。”
第八十八章 “歪打正着”
借着长乐公主殿下掀起来的“歪风邪气”,工部上上下下齐心协力一通乱搞,有惊无险地过了朝议。连“女圣”陛下还夸奖了一番工部,说工部办学自筹建校,这是给朝廷分忧,为伟大光明正确的皇帝陛下尽忠。
人老成精还胆子大的李大亮开庆功会的时候,就胡乱吹了两句“圣人仁德”,便直接开吃。
老子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你们李家了。
理想主义者面对现实的后果还是很难搞的,更何况“李大胆”“李大嘴”威名在外,谁都怕被喷个“人奸”,到时候跟姓温的一样早死,那多憋屈?再说了,人还有个“李狂人”的儿子,更令人蛋疼。
于是乎,虽然眼馋工部直属专科院校的一应经费人才,可短期内想要染指,那真是难度系数十三点2B,心里只有A树和C树表示老子头铁,就不信你工部能怎样。
结果《扬子晚报》就开始说了,“京中权贵欲贪办学经费,究竟是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瞬间就把人搞的欲仙欲死。
工部上上下下还没反应过来,心说我们老大还没出手呢,你就倒下了,废物。
也不是没人要干掉“李狂人”的版面,可李奉诫是谁?他人在江淮是胡混的?扬州地面上现在的“一把手”,也就是原先的扬子县县令,跟他是一条战壕里刨食的老铁。更不要说江淮总督魏玄成现在正处于“蛰伏期”,平时不动弹续续命养养生也就罢了,关键时候动了江淮的锅碗瓢盆,老魏开喷就是玩命。
京城一帮新贵再怎么小母牛倒立,遇上魏玄成这个“养身续命”的老江湖,那也是脱了裤子坐山头——以卵击石。
准备伸手办学经费的头铁老哥们,现在也是怂了,就怕《扬子晚报》再来一篇“办学艰难为哪般”,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大唐帝国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李世民说过“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劝学办学就是批量生产“英雄”,你他妈破坏办学劝学,你就是阻扰“英雄”归顺董事长李世民,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造反?
到那田地,直接就是谋大逆谋反啥的大帽子扣过来,嘴炮嘛,惠而不费的事情,再说了,比嘴炮李奉诫怕过谁来着?
更何况,工部直属专科院校能够通过朝议,名义上那是响应长乐公主殿下的号召,是受到了长乐公主殿下德行的感召,这要是破坏了,你是不是藐视公主殿下?
这年头,喷皇帝还能有机会混个名声,喷公主原本也没事儿,可现在公主德行上佳,你要是喷了,公主只要做一件事情,就能让全家流放三千里。
公主一边哭一边喊“我不活了”,就问你怕不怕?怕不怕?!
京城那些个头铁的老哥们这时候已经回过味来,赶紧托了关系,找到了长孙令公老大人,随了一份大礼,给工部的老少爷们儿来了个实惠的。
这事情到了这么一出,工部上下先是合不拢嘴,然后是合不拢腿。合不拢嘴是吃撑了,合不拢腿是因为有人请客去“风流薮泽”之地体会一下先进的服务技术。
“这事情闹的……当真是白捡的便宜。”
“谁说不是?虢国公帮忙说项,那几个笨瓜居然还自以为得志。简直笑话。”
工部老哥们玩的爽吃得好,闲聊起来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
这几日外朝决议已经拟定了新的部门,主要是为“中国之外”的利益保驾护航。外朝决议不过是受命朝鲜道传来的旨意,李皇帝准备筹办全新的衙门,主管“海外飞地”,其中人员抽调大头,按照人数来排列,工部、兵部、民部、礼部、刑部、吏部。
不说扶桑地如何,只说朝鲜道,光新式庄园建设,就需要大量的土木工程人员。而眼下“环渤海高速公路”还在修建,为了镇压东北,李皇帝还要盖一个“平壤宫”。
平壤宫是比照敦煌宫,名义上是皇帝老子的行宫,但主要作用就是存储、调动资源,军事政治意义极为浓烈。
而且为了安抚河北、河南、河东三地“老兵”的心情,凡是军官,大多都能在朝鲜道混一个“庄园”。
比照国朝体制,李皇帝这等于就是实封了一个男爵爵位下去,和当年某条土狗的梁丰县男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吞下辽东、契丹及靺鞨西南诸部,唐朝要说消化不良,也是有点,叛乱频发不说,扶余种诸部还在那里搞事。
可要说吞不下去,那就不是一回事。
武德朝或者说贞观十二年之前的体量,固然是很难消化,因为即便按照中国体量,朝鲜道也不是没有“上县”,数量还很可观。总人口数量怎么也是一州二州三四州之地,好在军事上要干掉扶桑诸国,赐封“宝皇女”为“邪马台女王”之后,登录扶桑的主要仆从军,就是从朝鲜道抽丁。
而朝鲜道抽丁组成的这些仆从军,又大多以“黑齿部”等早在归顺唐朝的朝鲜道南部土族为“监军”。战争红利中,那些唐军子弟下不去屌的黑齿倭女,仆从军就表示笑纳了。
同样的,战争红利获得的大量倭奴,又组成了朝鲜道新式庄园中的农奴,整个鲸海上的人口贸易,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每一天都有运送奴隶的船只在穿梭,尽管旅途中死亡率居高不下,但回报依然无比丰厚,丰厚到李皇帝动了新建专管衙门的念头。
这一系列的操作,直接结果就是工部建设直属专科院校,绝对算得上“歪打正着”,几乎是一下子就填补了将来“湖南土木学院”的仕途空白。
尽管“出国”的风险大的惊人,但伴随着造船工艺的极大提高,船只的安全性工部内部也是有数,稍作比较,出国冒险就能混上“升官发财”,这和平康坊买醉根本是天上地下。
平康坊是安全,那他妈的不能做官啊。
东海沉浮是危险,可他妈的的能做官啊?
能做官,那就是前程似锦,朝鲜道厮杀汉能搏命,难道读了书的就不能?道理很简单,这年头,不是投胎技术好,都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多说的。
消息传到荆襄,荆州都督府一把手张士贵气的骂娘,他是外来户,跟荆州土豪们是有合作的。之前工部办学,荆州何尝没有机会?江陵自己都不用出地出人,底下穷兄弟公安县自己跳出来要承担了,可偏偏荆州泄洪把小弟给泡了个落汤鸡。
现在好了,连狗都知道工部是捡了天大便宜,荆襄内部肠子悔青也是无可奈何。
第八十九章 给人撑腰
贞观二十二年的大唐帝国国际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管是武汉、淮扬还是说苏杭、关洛,有识之士长篇累牍地在那里发文章,或是在朝或是在野,官宣民报的声音极为复杂。
但在老张看来,千言万语一句话:集体向右。
不管张德承认不承认,此时此刻,在唐朝的青少年中,“民族主义”已经不再是萌芽。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做什么,青少年在躁动中,有了自我认识以及身份识别。
“唐人”这个称呼,超过了朴素的“唐朝之人”解释,中国内外,“唐人”天然地具备了某些不可捉摸的使命感。人们赋予了字面之外的种种含义,当年那句“提携玉龙为君死”,也不再仅仅是文人墨客喝酒时候的装逼,而是实实在在的,有人愿意以此为准绳,贯彻内在的精神意志。
这股力量裹挟着朝廷的大政策大方针,原本需要经历时间才能做到的实边,在理想主义者和投机主义者的双重鼓动下,进一步强化了“包举宇内囊括四海”这个“天命在我”的概念。
洪流之中,有识之士也只能跟着洪流走,凡是逆流而上的,都不是有识之士。
于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所朝廷部门直属的专科院校,长沙土木学院的校训,就相当的耐人寻味。
公开的校训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私底下一帮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教员,鼓吹的是另外一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超刺激的。
“使君,段公到了。”
“噢?本府这就出迎。”
张德放下了公务,带了随员官吏及扬子江南北各等名流,自汉阳东门而出,到了十里外迎接段俨。
倒不是段俨本身如何如何,只不过段纶对老张一向照顾有加,这个事情老张记在心里。当老大的不能除了装逼啥也不干,该秀一下姿态的时候,也要摆正态度。底下的小弟们就算不卖命,卖力气是肯定没问题的。
“阿郎,张操之会不会看轻于你?”
“娘子放心就是,操之非是这等狭隘之辈。”
段俨安慰着自己的老婆,他老婆身份也很微妙,放以前是没可能跟着出来。但因为段俨这一回是以“办学”的名义过来安营扎寨,老婆身份又特殊,带过来也就没人废话。
李元吉的闺女,就冲这身份,就够人琢磨三五年的。
“那就好。”
文安县主今年也有二十五六光景,李氏女郎大多姿容都还可以,只是她看上去,却要比李董的闺女差些气质。
不敢说愁容惨淡,但总有一种“谨慎”“警惕”在那里回绕,于是就显得不怎么大气。
夫妻二人在马车中闲聊着,忽地,听到一声禀报:“郎君,前方长亭,似是江汉观察使府的人。”
“噢?”
段俨一愣,稍稍掀起车窗窗帘,抬头出去一看,远远地,就见到各种旗帜在那里迎风招展。再看道中道旁,黑压压的都是人,文武皆有,阵仗排场都是极大。
“啊。”
惊叫了一声,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张德在给他撑场面。
当年段纶照拂张德,其实是长官的举手之劳,段纶何尝不是跟张德结个善缘。实际上张德当年给段老大的回报,早就超出了段纶给张德的便利。
老少都会做人,倒是成了一段佳话。
“阿郎,怎么了?”
文安县主一愣,抬头看去,才是杏眼圆瞪:“这是要作甚?可是惹了甚祸事?是要来拿人?!”
一惊一乍之间,段俨连连安慰“惊弓之鸟”一般的老婆,“娘子放心,这是操之前来迎接我们。”
“啊?!”
虽说是李元吉的女儿,可文安县主实际上极为忐忑,前几年皇帝安排她的婚事,简直就是随心所欲,若非现在皇帝在朝鲜道不知道搞什么东西。作为李元吉的女儿,少说二婚三婚四五婚没问题……
皇家耗材,就是这么用的。
段家算是有点“失势”的,尽管已经拼了老命全面倒向李董,可这个事情不是说你跪舔了就有用。世界上舔狗辣么多,差你一只两只?
若非接着点工部的香火情,他段俨也就是挂个军职熬资历,老死能混个“将军”当当就不错了。
现在这个机会,可以说是来之不易。
要感谢的人很多,但最要感谢的,就是张德。
“操之还是念旧的。”
段俨感慨一声,“当年大人要是把玉儿嫁给操之,那该多好。”
这个“玉儿”是段俨妹妹的闺中小字,实际上叫段简璧,老张在段老大手下厮混的时候,当时已经跟湖州“徐小芳”定了亲。
别人不敢挖墙脚,可段老大倒也是豁出去了。横竖家族没个鸟前途,不如搏一把,赌李皇帝不会杀他全家。
可惜老张自己不愿意折腾,他要是让段老大做了老丈人,屁事儿多到打出狗脑子都不会歇手。
要是变成这种局面,小霸王学习机还要不要了?
于是后来老张就委婉地拒绝了,说自己拜在南无机械工程佛门下,佛爷不让结婚。
反正李董不死,自己这辈子就是个“无妻徒刑”,搞不好李董儿子上位,也是这么个行情。
甭管是不是李承乾那只暖男还是弘文阁里吟诗作赋的死胖子,都会学着他们的爹干同一件事情。
“他如此阵仗,是何缘由?”
文安县主小心翼翼地问道。
“娘子放心,不必惊慌。操之这样做,是做给荆襄、长沙等地的人看的。我段俨在长沙督建‘长沙土木学院’,他张德是鼎力相助。娘子有所不知,在这荆楚地界,江汉观察使府有点特殊,再者,邹国公如今为‘湖北总督’,南北张氏乃是一体,操之如此做派,等于邹国公也是同意的。”
其中弯弯道道不足为外人道,但文安县主听罢,竟是愣神道:“他便不怕被人攻讦跋扈吗?”
“嗨,这有甚么。旧时长安少年,他被人告过御前刁状,说他有类杨玄感。同那时比,现如今可谓是静如处子。”
说话间,却见不远处仪仗排开,道旁甲士傲立,张德骑着一匹黑马,缓缓地向前,离段俨的队伍还有一点点距离时,直接翻身下马,周遭文武也跟着下马。
“孝爽兄,德久候矣。”
听到张德的声音,段俨立刻让马车停当下来,正要下车,却见文安县主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声问道:“阿郎,我要同去么?”
原本段俨是要让老婆留在马车中的,只是扭头一看,张德身后的官吏之中,居然还有几十个女子,顿时一咬牙,道:“同去,同去吧。”
段俨并不知道,他自己这个临时的决定,居然让一干武汉官吏都是惊诧无比,但是惊诧之余,却又是大量的好感。
因为在武汉官吏们看来,段孝爽这个人,着实爽利豁达,而且不拘小节。
第九十章 隐藏的躁动
“对了操之,这是飞白给你的信。”
“师兄眼下还好?”
“等着遴选,陆翁毕竟也是当世‘人瑞’,皇后准备召其入京。”
要死要死没死成的陆老头现在也活成了“人瑞”,大概日子好了心思就少,喷人也没必要和以前一样卯足了劲。
陆德明现如今厮混苏州,开口闭口就一句话:老夫那不成器的弟子……
逼格满满,恶意同样满满,苏州内外都泛着一股子恶心。
“先生老迈,何必再舟车劳顿。”
“陆翁又非常人。”
“这倒也是。”
陆老头是典型的“人精”,尽管历经三朝全靠“投机”,但真本事也是有的。学问深不可测,典型的人形书橱。老张能够在武汉镇住一帮江东江西的阿猫阿狗,作为陆老头的关门弟子,这个身份的作用功不可没。
连魏徵看在“同行”的份上,也要卖张德一个面子,而不是给邹国公张公谨几分薄面。
有本质区别。
再比如,张德两个亲兄弟,名义上能混成虞世南的学生,也全靠陆老头。虞昶辈分上和张德两个兄弟是一样的,哪怕明明是虞昶教授书法、经典。
陆老头活的久一点,对谁都好。
聪明人心知肚明,张德这条恶狗,早晚要和江东世族互咬,一如李皇帝要跟五姓七望争夺“最终解释权”。
有陆德明没陆德明,就是两回事。
杭州诸地之前几年,就是反复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张德,然后这一回彻底玩脱。老张没心思跟他们玩“躲猫猫”,给江东老乡面子的次数是有限的。别说什么湖州徐氏跟他老张还是姻亲,就算吴县男爵的陆氏家族要玩猫腻,老张让陆老头断子绝孙毫无压力。
小霸王学习机的诞生过程,妥协就是死,杀到最后一方彻底跪了,才算不是结束的结束。
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灰复燃,什么时候反攻倒算。
就算老张的徒子徒孙或者某些江东老铁的徒子徒孙拍着胸脯大吼一声,老子“永不翻案”,这他妈也得有人信啊。
不想死了被人“盖棺定论”,关键时候就只能一路刚到底,什么幻想都不能有。
实力足够了,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陆德明自从老张在曲江文会写了那首《黑乌访春柳》之后,老家伙就知道这条小老乡,那就不是循规蹈矩的。
江湖老辣,陆圆朗什么风浪没见过?眼见着几个王朝沉浮兴衰,这也是本事。
只是陆老头还是比较豁达的,将白了就是习惯性“随缘”。爱咋咋,自己活着时候能多捞点多给子孙后代铺点路,再多吃几碗不放酱油的红烧肉,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一个老家伙死了还能保佑子孙后代不成?
他陆德明可是唯物主义者。
“这天下兴盛,‘人瑞’也多了,可谓祥瑞遍布啊。”
段俨感慨一声,心想着自己那爹要是再咬咬牙,要是能挺过来,说不定也能活个九十一百一百五啥的。
当年段氏“投机”是失了准头,后来全面跪舔也有点晚,加上跪舔技术不到位,李董表示段氏的“真空高速吸”还是有欠缺,然后段氏也就到此为止。不过段老大会做人,不敢说情商第一,但工部上下还是服帖的,这就是本事。
香火情分放在那里,自然攒了不少人脉出来,于是哪怕嗝屁之后,工部内部因为种种原因吧,还是会念这份香火情。
政治生物不讲感情是不假,但“香火情”是政治生物的一个重要标签,可以说是一个加权很高的指标,对“野心家”“投机客”而言,“香火情”是拉帮结伙的重要保障。
你要是不念旧情,谁特么跟你玩。
不是每一条狗都是李思摩,也不是每一条狗都是张操之……
“二十年来,年年有祥瑞,咱们这皇帝陛下,看都看厌烦了。也就是底下人乐此不疲,生怕没了祥瑞吃了敲打。”笑着摇摇头,老张对段俨道,“兄长若是去督建‘湖南土木学院’,还是不要碰这些的好。”
“这我省得,此去‘湖南’,求稳即可。李公再三叮咛过,我也不是冥顽不灵之辈。”段俨自知家中行情,因为跟文安县主结亲,冒进的事情不干,横竖都要给上面一个“老成持重”的形象。
所以此来“湖南”,原本家族中那些奇奇怪怪的“计策”,都被他抛诸脑后,专心“劝学”,效仿长乐公主殿下,其余的,一概不打听不过问。
他也琢磨明白的,只要能把学校办起来,给工部提供专科专业人才,他就是功德无量。而且学校是什么地界?那是扩散人脉投资未来的绝佳之所,将来“湖南土木学院”的学生会去哪儿厮混?大概率还是工部将作监之类啊。
怎么地也是徒子徒孙吧,怎么地也算是第一任校长吧,情分摆在那里,他段俨又没打算一口吃个胖子,等得起啊。
十年八年的,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的,都可以等。
人到六十再起风云的少了?
有了这个认知,段俨是下定决心不搞花头,没有意义不说,还风险奇大。
“京城和‘湖南’那里,我自是不会搭理。不过操之在‘湖南’,可有甚么打算?”
“现如今也没甚打算,朝廷吃相好一点,武汉这里,倒也太平。”
老张见段俨问的诡异,便知道京城那边,其实也不是没有风言风语。
果然,他这样回答之后,段俨有些犹豫地看着张德:“操之,京城之中,多有新贵想要染指武汉,止‘湖北总督’一事,其实就是一锅烂粥。如今洛阳周边,走个十里二十里,寻户人家都难。京城吃无可吃,早晚都要伸手外边。”
带头朝外伸手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李董自己。
当年厘金衙门起来,可以说是一夜暴富,其中厘金衙门的恶狗干了多少“职务便利”的勾当,那也不消多说。
家破人亡不过寻常,抄家灭门只是等闲。
也亏难武汉规模广大,乍然暴富的李皇帝和新贵们,也算是有了家当的,家中摆了瓶瓶罐罐,自然是不敢跟“穷横”放对。
最重要的是,武汉这个“穷横”,还真不是那些挨宰的白嫩猪儿,“穷横”也有“穷横”的好处。
说到底,武汉上上下下,舍得眼下这一切的人,远比京城舍得一切的人多得多。
本来就是一无所有,了不起从头来过。
可京城那帮新贵,敢这样咬牙毅然?
“嘁,说我是杨玄感、王莽的人还少了?”
老张一脸不屑,“由得他们去说就是,真要闹将起来,我怕个甚么?这江山姓李又不姓张。”
听得张德的话,段俨脸皮一抽,只觉得心惊肉跳,可没由来的,反觉得如此才显得踏实一些。
第九十一章 心思
在危险的边缘来回试探是一种很刺激的游戏,贞观朝以来,玩这种类型游戏的主要玩家,大多都是祖上阔过或者祖上特别阔的。
然后祖上阔过和祖上特别阔的,分别被李皇帝和某条土狗给玩成了“啊嘿颜”。不过和卢氏崔氏比起来,江东世族总算根基还在,不至于在历史的舞台上暂时隐退。
留给世家队的时间不多了!
豪门贵种的有识之士发出了怒吼呐喊,然而这年头不是嗓门大就能叫醒人的。
李皇帝和工科狗的矛盾,可以延期可以拖后可以转移,固然是最重要解决的,但这就像是一场莫名其妙穿越时空的探戈,双方不断发骚、摩擦、贴面,偏偏就没什么真格的时候。
实在是“鹬蚌相争”的典故,《战国策》就有了,李董是沉浮江湖数十载见多识广。老张则是两世土鳖苦逼达人,上辈子被干的欲仙欲死,自然也是“久病成医”。
正如一个受剥削几十年的贱人,一朝翻身,他剥削别人的套路,那都不带重样的。
“千古一帝”给自己加点加属性的时候,“睿智”大概是也加了,于是明知道“吸猫”才是王道,“吸狗”是歪门邪道,可还是猛吸了一口土狗味,李董就被呛着了。
什么狗急跳墙、狗急了也咬人……全都冒了出来,怎么看跟一帮疯狗互咬都不像是明智之举,尤其是旁边还有三五七窝肥美多汁的大肥猪。
李董表示朕又不是傻逼。
至于五姓七望,原本“野性十足”的时候,号称山中大拿排名,那是“一猪二熊三老虎”。
野猪肯定是要给力的多,而且五姓七望已经报警了。
李董当年一看苗头不对,作为一头“老虎”子孙,捏着鼻子就认了账。后来有了精钢奶罩,加上“虎威”见涨,各路山头的金钱爆、江中蛟都来归顺投靠,实力大增,还怕你个的猪崽子多?
后来李董就带着小弟们先吃了一回“范阳卢氏”,接着是博陵崔氏,然后是清河崔氏……
当时魏徵还跳了两下,可惜没用,李董祭祖缺猪头,就是这样。
江湖火并山头互爆,本来就是这样的无趣。
好在老张摆出的姿态很好,比如说对于猪头肉,疯狗窝的狗崽子们都表示不吃的。然后朝野内外,就给五姓七望打了个标签狗不理。
至于偶尔流窜一两只猪头到江阴啊武汉什么的,那纯属意外,对于大局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乃至有人吐槽“狗改不了吃屎”,武汉上下,也不过是继续埋头苦头。上山如吃屎,下山如拉稀……物理学生物学决定的,老张也没办法。
“我看这京城,怕是又要闹点事情出来。”
江汉观察使府内,幕僚们汇总了情报消息,对于环京城贫困带都是忧心忡忡。按照常理来说,这是京官们应该担心的,怎么论也不应该是武汉的土鳖啊。
可偏偏事情就是这么奇葩,武汉官僚对于“连锁反应”的感受实在是太深切了。
“这光景,怕是都去了长安。头前长安的‘太平钱柜’放债给了王氏、蒋氏,从长安出发的马队驼队,数量可不小。这一趟,京城没少掺沙子。”
“胃口真他娘的大,贪得无厌。”
“正常。”
“说起来,也是眼下还能搏个中国之外的出路,否则,怕是咱们这里,早就流民遍地,十七八路反王。”
“就看咱们皇帝怎么想吧。”
“皇帝是皇帝,咱们这里,也不能干瞪眼啊。”
“不然怎地?莫要瞧着那些个腰缠十万的如何如何,就是李公子,他爹好歹是交州都督,还是宗室。可要是羽林军来个一队人,你看他有何胆量作反?还不是乖乖束手就擒?”
“大抵都是如此,还有退路,总不能真个闹事吧。”
“你看,你在府内,经年累月对着那些账目,尚且如此,何况外人?”
一句话,说的人羞臊难当,那幕僚脸红归脸红,却还是反驳了一声:“非是到大难临头无可挽回,谁又会真个豁出性命?”
“嗳,我便列举几人。西域程处弼,洛阳崔季修,扬州李奉诫,家底如何?不也豁出去了?”
“那不一样!”
“怎地不一样?只是胆量不同罢了。”
言罢,那幕僚又道,“不过我等也不必计较,横竖使君担着干系。”
“哈哈哈哈……”
一群人关起门来拿张德开涮,只是说话间,各自眼神也是犹疑不决。武汉内部的思想,要说统一,大致上也统一,要说不同,可又有各自的不同。
有的人自然是希望干他娘的最好反他娘的,将来有了“用力之功”,还不是公侯万代?
有的人则是更加复杂些,琢磨着如何“共和”如何“拿权”,只是又瞻前顾后,总不敢放纵一把。
这些个想法,不一而足,张德也心知肚明,但老张内里的真正想法,却也就是明面上表个态。
于是不管武汉内外,大抵上自认为自己有“聪明才智”的,都觉得张德是长孙无忌第二,是个典型的“老阴逼”,就是年轻一些。
“府内那些个说道,你便装不知道?”
“怎地?你们还想富贵一把?”
老张没好气地横了一眼崔珏,“由得他们说去,这世道就没有靠嘴成事的。总是用嘴,有个屁用?”
“你!”
崔娘子瞪了他一眼,同样没好气道:“你便是心思深沉!”
“知道就好。”
老子就想玩小霸王学习机,你们懂个篮子的乐趣。
还想蛊惑老子玩帝王将相过家家?开什么玩笑,有那心思还不如多调几条命通关魂斗罗呢。
说话间,却见阿奴带着张樱桃在那里散步,老张心情顿时好了不少,然后道:“有这闲心,还不如响应朝廷号召,多生几个子女,如此倒也有些念想。”
“混账东西!”
崔珏被气的不行,根本不想搭理他,站起来直接走人。
见她走了,老张嘿嘿一笑,冲阿奴喊道:“过来,捶腿!”
第九十二章 胃口
朝野各路实权“巨头”对于京城权贵的警惕是长期以来一贯坚持的,并非是专门要针对新贵或者说新·新贵,和身份来历无关,纯粹是“京中权贵”本身,不管里面是什么来历什么人物,都会被提防。
当年四大天王齐聚京城,因为“相权”尚在,宰辅实权延伸出去的力量,可以从中央贯彻到州县。依附皇族的权贵,即便也是胃口恐怖,可还是要小心狗爪子。捞过界就会被剁了狗爪,道理就是如此。
只是如今却大不一样,“相权”被尽数剪除之后,依附皇权而耀武扬威之辈,展现出来的威力如何,翻开《史记》《汉书》即可。
贞观大帝的作风,绝非是魏晋以来的帝王,而是当代汉皇。
魏晋以来,贞观朝的皇帝,是最类似最接近汉朝皇帝威权的一个。面对这种状况,翻开史书一看,哎哟卧槽……
别说是世家大族,连地方土豪都要蛋疼菊紧。
连马周这个老实人,摇身一变,就是典型的法家走狗。
于是乎,当京城这么大一块肥肉,居然也能被这帮权贵吸成干尸,天下膏腴之地,又怎可能置身之外?
大多数刚刚发点小财的地方土豪,他们所求所需,和张德是大相径庭的。所以他们紧张无比,生怕京中权贵凭借“皇权”就胃口大开,抄起杀猪刀就是瞎瘠薄乱捅。
哪怕是泥腿子翻身最多的汉阳江夏,也是埋头苦干的同时,内里却忧心忡忡。
唯有老张自己,他淡定的很。
小霸王学习机得通电,而武汉的这帮废柴,也得被电一下才知道痛。
不电怎么治网瘾?不电怎么打消他们的幻想?
“软弱性”不可怕,摩擦的次数多了,再软也会变硬,千古不变的道理。
“大人,京城那些猪狗,吃相比我都难看,江西这里,有大人照看,倒也还好。那些在长安的,就倒了霉了。”
房俊给他老子剥着核桃,手指一搓,核桃应声碎裂。
老房也喝着茶,老花镜压着鼻梁,翻着报纸捻着核桃仁,悠哉悠哉地晃荡着摇椅:“两汉权贵,大抵如此,又没甚要紧的。”
“这还没甚要紧的?不怕官逼民反?”
嗯?
房玄龄愣了一下,自己这二逼儿子还有这见识?官逼民反四个字用的好。
“反甚么反?有口饭食,谁会去反?还没到那等地步。”
作为“江西总督”,房玄龄料理江西事物轻轻松松,洛阳周围的“无人区”越演越烈,他也不是不知道,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官逼民反这个说法是对的,但长了脑子知道“反”的“民”才几个?就洛阳那地界,怕不是直接逃窜出去。
房玄龄料定那地方出不了第二个“巨野县故事”,整个洛阳多的是“奴婢”,就是出不了反贼。
“不会反?”
“反甚么?又不是没活路。如今京畿最大的地主是谁?‘稼穑令’给谁尽忠?”
老房连眼皮都没有翻,气定神闲地问房二。
听了老子的话,房遗爱顿时来了精神:“对啊,皇帝老儿自己皇庄闹恁大,凭甚说别人去?不过也是,皇庄恁大,种出来的米面粮油,那就是皇帝的。天下姓李,有人闹事,他自己掏了口粮出来就是。倒是便当……”
朝廷干臣去收税可能不卖力,皇帝家奴去收租子……那特么不要太痛快!
至少贞观皇帝活着,肯定是痛快的。谁叫朝廷不能随便啥国之干城,可皇帝能随便斩了自家奴婢呢?
讲白了,李皇帝吞并了中原世族的“不是根基”,如今算得上“法力无边”,能扯他后腿的太少,解决问题也就容易的多。
放在以前,世家大族煽风点火之下,朝野内外再搞点猫腻,怕不是饿死鬼变猛鬼,流民变丧尸,咬人都不带犹豫的。
“那扬子江两岸,江东江西湖南湖北,都在计较担心个甚么?连扬州李三郎都在惦记京城那些猪狗有甚动作。”
“因为京中权贵只需谋个外朝政令,便能事半功倍。”
房玄龄将报纸折起来放好,然后看着房遗爱,“长乐公主在长安办学,你是知道的?”
“嗯。”
房遗爱点点头,一头雾水,“大人,这又有甚干系?”
“那隆庆坊的物业,涨了多少倍?”
“嗯?”
房遗爱有点琢磨过味道来,“大人是说那进学需十里之内房产物业的规矩?”
“一个公主府,尚且如此。朝廷拟定政令,何尝不是如此?这,就是架设一个门槛。倘使原本无甚门槛的,这时候突然架设门槛,进了圈栏的,还不是猪狗牛羊?若不乖乖上贡,就是待杀的命。”
“……”
忽地,房遗爱觉得自己整颜师古的套路是多么的低级下流,太不上档次了。
得读书啊。
“如何?”
房乔饶有趣味地看着儿子。
“如此说来,洛阳那些猪狗,只要能讨要皇帝老儿的圣旨,就能专开政令。比如南丝不得北卖,北麻不得南下,淮盐不可入关中,关中丁口不得迁江淮……”
“你说的这些,太过荒诞,不过如今朝廷,皇帝一家独大,也少不得出些古怪事情出来。老夫在江西,自是不惧,‘湖北’有张公谨和张亮,倒也稳妥。魏玄成纵使念旧,还要照拂山东人,这光景,也是要盯着江淮安稳。总之,天下富庶之地,有一半倒也不必计较恁多。”
底气放在那里,元谋功臣,连这点威慑力都没有,那还混个屁。
论吃相难看,四大天王浪起来吃相能比谁都难看,只是眼力境界使然,不至于下贱短视到京中新贵那般。
“那如此说来,关内长安岂不是要倒霉?”
房遗爱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这里。
“蝇头小利,他们还瞧不上。”
站起身来微微踱步的房玄龄站在窗前,远眺江湖山水,拂须道:“皇帝想要新建衙门总署中国之外事物,原本以为会是效仿都护府都督府,现在传来的消息,却未必如此。这些个京中新贵,大抵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甚?不是说要建制鲸海都督府吗?怎么,听大人的意思,莫非皇帝老儿并非要这么干?”
“给个都督府编制,孤悬海外有甚意思?兵部还能插手,皇帝未必满意。旁的老夫不知道,不过‘东海金’获利颇丰,这几年洛阳钱不当钱是不假,可利润如何,你常在江湖行走,会不知晓?”
“大人是说,皇帝老儿不仅仅是想吞下‘东海金’‘扶桑金’?连南海也想一并拿了去?”
“有何不可?”
房玄龄一副理所当的样子,“盖世君王,这点胃口还是有的。”
第九十三章 以“义”之名
朝鲜道治所平壤城,正在修建的平壤宫仅仅是基台规模,就已经超出了扶余种及靺鞨各部的想象。这种“伟力”居然会被人掌握,哪怕是最原始最野性十足的部族酋长,到了平壤宫,第一个念头,就是收拾掉自己的桀骜不驯。
“伟力”需要“伟人”,贞观大帝在“临幸”平壤,东北各部与有荣焉。如果换个稚子帝王,想来也没可能让那些被契丹人都要吐槽的“野人”惶恐不安。
“陛下。”
尽管早就开春,而且中原大地已经山花烂漫,但是平壤依然冰雪连绵,道路如果没有标示,全然是看不清的。
帝国皇帝能够在这里猫两三个冬天,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只是,两三个冬天就能把“相权”干掉,皇帝的手腕,远比寒冬还要残酷。
“宾王欲言又止,想来还在犹豫。”
“陛下。”
马周微微欠身,眉目肃然看着李世民,“中旨建衙,若只是辽东、朝鲜诸地,倒是无妨。只是,想要统制诸海诸番……陛下,恕臣之言,这……绝无可能成功。”
听到马周的话,李世民眉头微皱,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半晌,他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窗户上的冰棱,嘎啦一声,冰棱应声而裂,然后跌落在了窗外的青石板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宾王所忧,朕并非不知。”
李世民负手而立,“不拘‘东风’、‘民兵’、‘白杨’……便是南朝遗族之船团,也非北地舟船能够比拟。不过,天命在朕,谁敢造次?”
“无非是阳奉阴违……”
很是坦荡地回了李世民这么一句,倒是把贞观大帝给噎住了。
官场中的“墙头草”“两面派”“双面人”“骑墙派”才是高频出现的人形渣滓,而即便官场中来几次严打,仿佛是清理了一遍,仿佛是终于山头明确,可最终,又是两面押注,旱涝保丰收……
人性如此,纵使有“惊天伟力”,也无可奈何。
马周一句“无非是阳奉阴违”,也不过是告诉李皇帝,固然天下大定,人们已经认可了天下姓李,正统放在那里,也却是难以撼动。但对人形渣滓们而言,他们只要表面上不出错即可,背地里何必真个摆出忠君爱国的假惺惺姿态?
你李皇帝要是真能够做到“包举宇内囊括四海”,那你是大能,天下谁不拜服?可李皇帝能做到吗?
总不能光靠你一句话,老子十几万同行,几百万市场,就双手奉上吧。
狗急了还跳墙呢,更何况是一群海狗?
跳海里你他妈有种追啊,追上了就让你嘿嘿嘿……
“王万岁和单道真,都取的甚么古怪名字!”
大唐帝国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李世民突然黑着脸喝骂了一声,“不知所谓!甚么民兵、白杨、东风!”
见老板突然脾性一转,马宾王顿时知晓,老板这是趁机下坡,于是上前道:“克明公旧年老病复发,已卧床数月,陛下同克明公情谊深厚,不若先班师回朝,也好探望克明公一番。”
“杜克明硬挺了这么多年,也确实给朕分忧不少。”
当年打发杜如晦去河南搞事,“杜总统”明知道是黑锅,他也毫不犹豫地背了。就算杜氏趁机也捞了点外快,但要是没有“杜总统”收拾干净河南,李董想要迁都的这么顺畅,想要把清河崔氏干的这么爽,难度系数还要翻两番。
“任劳任怨”是杜如晦的一个重要标签,杜氏和其余几大天王不同,他是货真价实豪门贵种!
“以探望杜如晦为由班师回朝,天下人皆会称赞陛下重情重义。如此一场‘君臣之义’,也是千古佳话。”
“不错!”
听得马周谋划,李世民连连点头,“不错!”
连道两个不错,心中已有计划。这是一举多得的手段,收拢民心只是基本,作为“千古一帝”,身上的荣耀光环刷多少种多少层都是不算少的。但是借着看望杜如晦这个名义,就可以用非正式的会晤,跟各方利益集团谈判。
中国之外的收益日积月累,尽管增加的大量金银只会拉高物价,但同样的,海外各种经济作物庄园,加上简单粗暴的奴隶贸易,市场还是在持续地消耗着,哪怕它的效率十分低下。
即便只是说李皇帝自己要累积金银财帛,将来死了之后埋帝陵之中,因为社会价值的惯性,李皇帝的意志,还是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贯彻。
“朕原本是想以‘南海宣慰使’故事,建衙‘宣政总制院’,设宣政总理大臣,总制四夷政事……”
李皇帝说的轻松,马周却听的心惊肉跳。老板真要是这样蛮干,搞不好一口气就是得罪一大帮人,少不得连北军、西军中人,都会有怨言。
因为老板说的是“总制四夷政事”,这他妈还想在“四夷”中“布政”,这是能随便出手的事情吗?
连“西南夷”中,都有稀奇古怪的势力,比如皇后……
冉氏作为西南诸獠的老朋友,自从冉氏搭上长孙皇后这辆豪华马车之后,气质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要是真搞“总制四夷”,皇帝老子连自己老婆搞不好都要恶心一下。
且不说还有南海那帮渣滓,比如冯氏、冼氏,还有宗室中的老油条李道兴,以及杜正伦这个重新刷了金身的“才之秀者”。
反倒是东海,马周还更加放松些,因为连老板自己都很清楚,要不是因为“天命”,朝廷的“水军”跟三大船团硬刚,也只有去鲸海喂鱼的下场。哪怕三大船团那些亡命之徒实际上上岸之后战斗力十不存一,都不够羽林军闭着眼睛随便冲一波的。
术业有专攻啊,人家专业对口海上灌水十几年,吃的就是这碗饭。
“此事,看来还要再放一放,朕等得起。”
能够开这么大一个公司,李董自然不是中二少年就是要逆天,再者,中国之外的收益再高,公司的根基在“中国”,李董没必要为了海外利益一口吞下就连自己的爪牙都要刮一层油下来。
贪不是错,消化不良才是错。
心中盘算着得失,李董虽然有些不痛快,但还是可以接受。扶桑小朝廷的国主都受了他的册封,政治上的天然优势就是这么好用,将来要鼓动倭人,李董需要的成本远比那些“白手起家”之辈要低得多。
“起诏,回京。”
“是,陛下。”
马周微微点头,行礼之后,却是松了口气。说到底,大唐这份家业,终究还是姓李,自己老板没可能动不动就在自家客厅挥舞马槊,瓶瓶罐罐不要钱吗?
第九十四章 上天有好生之德
其实张德很早就知道,杜如晦在安排他的身后事,只是连续拖了几年,倒是让人都以为“续命”是正常现象。
尤其是“人瑞”曹夫子之后,人形书橱陆德明居然也成了半步“人瑞”。
“杜公……当真不行了?”
看着杜荷,老张神色竟然也有些伤感,且不说杜如晦青少年时期的多灾多难,只说改元贞观张德进长安,杜如晦有心无意之间,对他的帮助不可谓不多。
即便眼前这个杜二郎,还曾经跟他别过眉头。
“旧年冬月就已经卧床不起了,巢氏给调理了一些,用的人参。能让人搀着起来,但也不能久坐。”
杜荷神色复杂地看着张德,伴随着杜如晦越发身体不行,杜二郎这才知道,他杜氏终于到了一个要紧的门口。
好在杜如晦哪怕是临到要死,还给张公谨运作了一个差事。哪怕知根知底的,都晓得这是杜如晦在卖张德面子,投资的是未来,可也得承认……干得漂亮。
不管是从做官还是做人抑或是做爹的角度来看,杜如晦不愧是“杜断”,当机立断的精准,贞观朝第一。
“武汉这里‘忠义社’的,我让李景仁去通知一下,到时……一起去一趟京城吧。”
“大人想回长安。”
“他那身子,吃得住?”
“拗不过的。”
错愕之间,张德点点头:“有甚想吃的,或是有甚想看看的,都同我说。我帮忙想办法。”
“嗯。”
不是说的客气话,临死之前还有什么念想?最大的念想就是不想死,可又做不到,那就只能放纵一把。实在是有牵挂的,那也只能牵挂着。
杜如晦能眼睁睁放着杜二郎不管吗?但能做的都做了,张公谨能帮一把,要是命长,活过李世民,那就更好。要是也短命,还有张德在。
最近几年可以说榨干了杜如晦的资源人脉,无非就是延续一下“杜氏”这个牌面。杜构固然不差,很受皇帝赏识,但现在的皇帝,和贞观八年之前的皇帝是两回事,杜如晦心知肚明。
皇帝现在要的不是忠臣良将,而是爪牙鹰犬。
讲白了,皇帝只要奴婢不要臣子。
杜如晦看不出皇帝有什么地方像杨广那个蠢蛋,杨广犯的错,李皇帝怎么可能犯?低级又愚蠢,只论资质,李世民堪称超绝。
所以杜如晦只投资未来,杜氏靠杜楚客这个混账是不行的,自视过高自以为聪明的笨蛋。而杜构和杜荷,一个老实人,一个不老实……一度要让人怀疑祖坟是不是被人掘过。
“大人想回长安之后,再见操之你。”
“我记下了。”
只凭这句话,张德就相信,杜如晦就算是死,也要吊着一口气到了长安再死。和房玄龄那种空手打死老虎的感觉不同,杜如晦身量干瘦,没有力量感,可是那种精神头,总能让人注意到。
这是一个不管皇帝、世族、老兵、商贾……都觉得很有“特点”的一个人,一个宰辅。
“以后,专心做官吧。”
良久,张德开口对杜荷说道,“从今往后,你跟房俊没法比。”
“是。”
杜荷点点头,并没有什么不服气,而是很清楚这种现实。
武汉这里,没有让杜荷一个人去跑腿,张德通知了李景仁之后,又跟“忠义社”的人说了杜如晦的事情。很快,准备前往武汉的队伍就多了起来,入春之后,不管是水路山路,春花烂漫,着实也不会让人觉得悲伤。
而此时,朝鲜道平壤宫传来圣旨,皇帝准备班师回朝。
两三年的“巡狩辽东”,终于结束了。
辽地局面和皇帝“巡狩”前相比,丁口翻了一番,石城钢铁厂相关生产单位总奴工数量突破五万。至于大量被征发的民夫、力役,却是数量太多来源复杂,以至于统计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头绪。
“环渤海高速公路”的北段、东段陆续运行,尽管和关洛官道比起来,此地的道路也只是将将好可以跑个双轮马车再塞一匹马,但即便只是这种程度,也足够让辽地一百年之内翻不了身。
石城钢铁厂及其配套工厂的产品,一天之内就可以武装一个军。半个月之内,可以武装朝鲜道平壤宫卫戍部队。
成果堪称斐然,只这一条弛道,李皇帝将来的历史地位,历朝历代帝王,坐三望二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只是盯着“一统”这个使命感极强的命题,那么李皇帝比刘皇帝更加有资格和始皇帝一起念叨“包举宇内囊括四海”。
而这个“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李皇帝,班师回朝的理由可以说是震动天下。
因为听说杜如晦病重,所以回来了,生怕看不到杜如晦最后一眼。
皇帝威权之上,居然被涂抹了一层相当厚重的“人情味”,对那些“贞观后”的青少年来说,简直是无法免疫的杀伤力。
这些“贞观后”不管是世族、寒门还是庶民,都没有经历过,或者说有记忆自家的皇帝老子跟突厥小霸王在渭水边捏着鼻子杀白马喝酒。
他们的记忆以及成长,伴随的都是唐军战无不胜,大唐坚不可摧,贞观大帝威加海内……
厚重的功绩和荣誉感,使得贞观大帝的形象,是无比刚强勇猛的,是言出法随口含天宪的。
“人情味”这种软绵绵的玩意儿,陡然出现在了贞观大帝身上,不但没有削弱其“神威”,反而更让顶礼膜拜之辈敬畏。
因为,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民间“知天命”的年纪,皇帝来这么一个操作,几乎等于是给整个皇帝的鹰犬爪牙打了一剂鸡血。
班师回朝可能会带来的微妙动荡,都会在这“人性”光辉之下,全部冲垮。
“皇帝就是天,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在府内感慨万千的张德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么一条工科狗,要不是非法穿越乱入唐朝,而且努力工作的原动力相当的不纯洁,要是土生土长在贞观朝,还不立刻成为李皇帝的脑残粉?
就算是现在,不考虑立场的话,李皇帝也是炫酷到没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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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皇后走了?”
“是。”
榻前跪着的杜构应了一声,“内官还有几个在外面,安排赏赐之物。”
“老夫去后,须记下一二事。”
“大人!”
“但有宫闱变化,即可投奔张公谨,他是琅琊公主驸马,太皇所出,唯当今陛下及琅琊公主为长。倘若有变,张公谨地位与今时决然不同。非房玄龄尉迟敬德能比。”
听了杜如晦的话,杜构猛地身躯一震,眼睛圆瞪小声问道:“太皇所出诸公主,缘何琅琊公主有别?”
没有纠缠那点情绪,这时候在老子病榻前哭哭啼啼不是尽孝而是愚昧。除了气着杜如晦,没有其它结果。
“因为琅琊公主有战功,东军之中,多有琅琊公主旧部。”
略作解释,见杜构明白之后,杜如晦又道,“今时天下之变化,堪称千年未有之大变革。此间伟力,非是一人之力,当今皇帝在位,兴许无有动荡。但有危局,山河变色,倘使有这一日,能庇护你兄弟之人,非江阴张德莫属。”
“太平盛世,怎会……”
“大兴城里未大兴,你资质平庸,看不懂是正常的。老夫卖予李唐数十载,不可谓不是忠臣。临死之前,老夫为杜氏略作谋划,也不算对不起李唐君王,江山社稷。”
一番话说的杜构浑身发抖,他才智远没有他父亲和叔叔那样惊才绝艳,甚至连吃苦耐劳都不如杜如晦。
可以这么说,杜如晦是典型的明明是天才还努力奋斗的“奇葩”。房玄龄偶尔还会偷懒,但他不会。
吃多少饭就干多少活,吃谁家的饭就给谁干活。
古往今来的打工仔之中,他算是顶级的。
“咳咳、咳咳……”
“大人!”
“老夫这一年以来,你可知晓,是在做甚么?”
“嗯?”杜构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回道,“布置杜氏将来?”
“是也不是。”
杜如晦躺在暖榻上,看着屋顶的房梁:“杜氏系于李唐皇室,是不成了。老夫为你们兄弟寻的出路,不在中国而在诸侯。房玄龄总督江西,大抵也是如此思量的。颜师古那老匹夫,也被拿去做了小工……呵。”
长长地吐了口气,杜如晦双手交错在身上:“老夫回首二十载,查宗翻卷,还命人将‘忠义社’中人叫来榻上询问,老夫只想知道一个事情:那江阴子,是要做甚么。”
“大人……”
声音发颤,杜构资质“平庸”不假,但和张德打的交道极多,河北山东的勾当,让杜构大开眼界。甚至杜构在登莱,很清楚张德在东海之上的能量是何等恐怖。这让杜构深深地惊惧,但也从未将这种惊惧告知于人,哪怕他表面上很受皇帝器重。
但是现在,自己老子临死之前一年多,居然就是在“研究”张德。
“自来谋反没有他这样谋的。”
杜如晦略带嘲讽地看了一眼杜构,“不过,这当真是个‘祥瑞’。”
“大人。”
杜构的声音终于又恢复了正常,跪在一旁问道:“大人可看出甚么?”
“他非是要做甚么忠臣良将,大约是想做‘圣人’吧。”
“……”
若非自己亲爹就躺在面前,杜构差点想笑两声。
“若是论心,张德未必有这等思量。若是论迹,江阴子杀人如麻,又活人无数。十年以来,楚才唐用……皇帝击杀世族之功,何尝能少了他?千几百年后,倘使有千几百年,那时之人,又怎会去理会江阴子本心,而是只看功绩。”
一脸懵懂的杜构不能理解。
杜如晦笑了笑,微微摇头,资质愚钝也有资质愚钝的好处,至少不必想太多而惶恐。知道的越多,惶恐的也就越厉害。
“今年入京的楚地英杰,较之往年,如何?”
“贞观二十年也就二三百,多是流转南市和新南市。贞观二十一年,一千有余,北城朱门,多有聘用。”
“那你可知道,这些楚才,大多连寒门都不算么?老夫沉浮数十载,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识文断字’之辈,居然皆是苍头黔首商贾百工之后……长此以往,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又会如何?到那时,执笔写春秋之人,难道还是天生的贵种吗?”
这一刻,杜构彻底懂了。
他老子说“论心”,张德不可能是想要做“圣人”,只“论心”的话,跟张德打交道那么多,杜构琢磨张德连人都不想做。
可要说“论迹”,圣人所言“有教无类”,别人没做到,张德做到了。
甚至连圣人自己,何尝对着苍头黔首在野之民“教化”了?
“江阴子非常人啊。”
杜如晦感慨一声,然后眼睛闭上,“楚才有毒……皇帝、朝廷、世族、勋贵,呵,明智‘饮鸩止渴’,却又不能自拔。灭天下者李也,非张也……”
“大、大人……”
“怕甚?”
闭着眼睛休息的杜如晦依然保持着微笑,“老夫一生,不亏了。”
全然听不明白杜如晦在说什么的杜构,内心惶恐之余,还是准备去一趟新南市,然后跟“华润号”的人碰碰头,把今天的事情跟张德说一说,至于张德会得出什么判断,那是张德的事情。
杜构别的没听懂,但有一点很清楚,他老子让他放弃杜氏周围的老世族,转而抱紧张氏,尤其是张德,这是确定无疑不会出错的。别人会出错,他老子不会,尤其是老子还要给儿子铺路的时候,尤为正确!
收到从洛阳传来的密码,译文之后,张德也有些惊讶,他本以为杜构这么急,可能是因为杜如晦突然加重了病情。可看完译文之后,万万没想到杜如晦临时之前,居然对他还有这样的“论断”。
“老子成个鸟毛的圣人啊。”
感慨一声,又不得不承认,“杜断”的当机立断,着实是超绝非凡。和马周之流不同,杜如晦显然是“超越”了贞观朝的桎梏,只是他平素里表现的还是“贞观朝”的巩固栋梁。
在贞观二十二年的当口,举凡世族豪门,真正“占得先机”的人家,大概也就只有杜氏。
甚至将来某一天,要绞死某个李皇帝的“义士”中,就有姓杜的。而同时说不定在那里哭天喊地要为皇帝尽忠的人中,还是有姓杜的。
“怎么了?收到京城来信,你便这副神佛面孔,是有甚么事情?”
说话间,武二娘子绕到张德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德很有默契地坐下,由着武媚娘给他揉捏脖颈肩膀。
“事情倒是没有,感慨倒是有一句。”
张德看着窗外夜色,“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