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狐朋狗友
长安城内,老关系的世交极多,光左骁卫这一脉,叔伯级的将校就有二三十个。虽说一一拜访才显得有诚意,但老张还是没那么干,毕竟张公谨的老部下都熟悉,行伍老兵,摆谱的有,但不可能这么多人一起折腾。
再说了,备了厚礼,金银铜铁都有,看在开元通宝的份上,纵使有点小芥蒂,也差不多烟消云散。
李震人也到了长安,见过面之后,本来老张还说去拜访一下刚刚除职,闲赋在家的程知节。
结果李震直接表示不去。
“大哥,怎地不去?”
“三郎既然跟他大人闹翻,我们兄弟,岂能不共同进退?固是有失礼数,但更不可失义气。”
张德一听,觉得李震说的很有道理,当然是不是李绩吩咐儿子这么说的,也没必要去深究。
除李震之外,张大象也在长安,张大素却不在,也不知道跑哪里厮混。只听左骁卫的叔伯们说二郎去了甘陇,究竟到了哪个地头,又没有个准数。
“大兄,二郎去了甚地?”
哥几个相约在了春明楼,小酌一杯的光景,张德问了张大象。
“老郭那里有个差使,大人总督湖北那时,给他谋了身份,如今应该是到了敦煌。是庭州还是哪里,就没消息传来。”
“庭州?岂不是碛北?难怪……”
时间上有点差池,碛西程处弼那里传消息回来是很快的,因为走的是碛南沿线的信号机。然而碛北是没有信号机的,传递消息还是靠人。再一个,张大素也不知道程处弼那里有“秘法”可以迅速传递消息到口内。
“如今是都忙啊。”
拿起酒杯,闷了一口,酒味寡淡带着一丝甜味,是旧年的葡萄酒。
见他颇为感慨,身材越发胖大的张大象笑道:“怎地,操之还想闲下来不成?”
“哪里闲的下来,便是我想,恁多人指着我讨生活,逼着你不能闲下来……”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同样感慨的李震也是拿起瓷质酒杯,自己满上,然后凑到张德面前,兄弟二人碰了一杯之后,李震也是一口闷。
“想当年,咱们搅了皇帝的‘曲江文会’,少时快意……回味起来,也是颇为无穷。”言罢,李震更是咧嘴一笑,“老子就是死了,也忘不了!”
“哈哈哈哈……”
一帮旧时长安少年都是难得放肆地笑了起来,此时此刻,一个个哪里还有少年时候的青涩。只是发丝带白,须髯渐长,便是额头上的抬头纹,也似那原上的沟壑,一道道,一道道……
“当年,就是在这一间。”
张德环视四周,“吓的那薛家儿都不敢动弹,兄弟们打春明大街骑马衔枚,着实把魏王那一帮子都吓住了。”
“那光景,老王珪还在世。”
“王二郎那书虫,也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他自是有人照拂,还怕不好混么?”
“书虫也有书虫的好。”
“那时候,老夫最怕的,倒不是王子公孙甚的,也不怕孔祭酒,最怕的就是陆学士。”
“务本坊骑马那会儿,当真是受了罪。”
“也是操之厉害,还做了陆学士的弟子。”
说起了这个,老张笑道:“半点学问都没学到,抚琴倒是会两手,却也不甚精通。好在我也不拿这个招摇撞骗,总算不曾有辱师门。”
“哈哈哈哈……”
“来来来,干了。”
“干了。”
“满饮!”
“请!”
“请……”
这一群旧时少年,如今也算是各自成家立业,不敢说都是国朝栋梁,可也算是在朝野之间都能混上一混的。
“我等都是成家了,操之,你甚么辰光迎娶徐湖南之女?”
“他迎娶个屁啊,他敢娶一下试试?”
“嘿,成亲也没甚好的,受罪的很,那婆娘的娘家,三五天便来寻事。倘使在老家惹了祸事,又要帮着平了。要是遇上狠辣的,专门祸害乡里,那更是要命,帮着擦屁股不说,老子还要顶个鱼肉乡里的名头。甚么狗屁事体一并来,那更是招架不住。”
“娶个老世族的女郎又怎地?能知书达理还是能料理家务?举凡有些动作,便是老家来打听。不是问有甚门路就是有甚生计,倘使闭口不言,连榻上那几下都懒得应付,不砸个几万贯,便听不到几声娇喘。”
“你这废物哪里是几万贯的事情?分明是自己不济事!”
“放屁!有种吃开之后,去平康坊比试比试!”
“老夫怕嫂夫人寻来,再来一回火烧千金一笑楼。”
“屌!偏你还记得这是事体!”
“李大哥不是说了吗?老子死了也忘不了!”
一帮油腻中年人正在那里口花花说着荤段子,偶尔还划着拳,忽地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几人都在二楼,隔着窗户围栏就向下看去,猛地就见几个少年策马狂奔。呼喝之间,领头的少年得意非凡,后头跟着的几个也是哈哈大笑。
“嘿!这是谁家的狗崽,竟是在春明大街骑马狂奔,少不得要治他们一个袭扰街市,杖责二十往死里打!”
“老夫那几个猢狲,也不知道来了长安没有。老子前脚出洛阳,他们便说随后就到,也不知是不是去荥阳鬼混。唉……”
“哎,老夫家里的大哥还好,二哥三哥便是野性十足。还有几个突厥小婢生的,更是旬日在街坊厮打,根本就是青皮做派。新南市惹了不知道多少祸事,老子折进去七八万贯,就为了给他们平事,早晚老夫这个做老子的,会被他们坑死。”
“操之,你虽未结婚,子女也早就有了的吧。”
“野合而生的,有甚说的?”
老张咧咧嘴,看着这群狐朋狗友的好奇眼神,自然是赶紧敷衍,怎可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野不野合,你说了不算啊。得徐湖南之女说了才算。”
“她做不了主的。”
狗窝里的女郎,徐惠扔进去估计也就郑琬和白洁会给点面子……但这两人对哪个女郎不是给面子的?
别说现在没过门,过门了也没大妇气场。
就安平现在的格局,别说公主身份,江阴“老板娘”的名头,徐孝德站她面前也半个屁都不敢放。
“那郑氏所出‘雪娘’,便见你宝贝的很,可有结亲?”
“怎地?还想贪她的嫁妆?”
“废话,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不心动,老子又不是豚犬脑袋。别说雪娘本就可人,便是个狰狞可怖的模样,咬咬牙,也要逼着家中小郎拼命迎娶啊。”
“滚!”
“哎哎哎……老夫知道操之的性子,断然不会是厚此薄彼的,想来除了雪娘,还有别个女子,雪娘不行,换一个也是好的。老夫门第,怎么也不算辱没吧。”
“便是个穷酸措大,娶了雪娘也不差你那点门第。”
“这叫强强联合,你们几个呆逼懂个甚么!”
“……”
这帮狐朋狗友正占着嘴上便宜爽的不行,忽地却听到东边传来了声响,不多时,一队飞骑前来,陆续就听到更多的骑士奔驰。
“嗯?!”
“甚动静?”
“是羽林军。”
“皇帝来了?要清场?”
“不是,那是……杜氏的。”
“杜相回来了?”
几人顿时收拾了玩笑,赶紧擦拭了一番,在春明楼当即整理了一下,连忙备马出行。
而此时,东宫早就准备妥当,仪仗往城外而去。
第二十八章 归去
因为杜如晦的缘故,京洛板轨也停运了一天。躺轨道车厢上,总是要舒服一些。等到长安城东,又换了软舒的马车车厢。饶是杜如晦身体已经不行,车马劳顿倒也谈不上。
“殿下。”
“殿下。”
“参见殿下。”
……
一众勋贵子弟到了长亭外,身后连绵不绝的青绿柳树稳扎河堤,往来客商旅者,这光景也是远远地看着。
这半年李承乾也是忙的不行。先是妹妹回来各种折腾,之后又是张德返回长安各种应酬,现在又轮到了杜如晦。
且不说储君如何如何,只说贞观君臣的“情分”,他作为子侄辈,要忙活的可不比杜构杜荷兄弟二人要少。
“殿下先歇息一会儿。”
换上了官袍,头冠周正的张德冲李承乾如是说道,也不管周围官僚勋贵露出何等奇怪的眼神。
换做以前,李承乾要是在这当口连等一会的耐心都没有,怎么地也要被人参一个有失礼数。
至于能不能“失德”,全看他老子跟杜如晦的“交情”到底深厚到什么程度。
不过眼下整个长安城都认为张德要全力“支持”李承乾,那自然就是两种想法。老张也乐得清静,他跟李承乾喝酒吃茶吹牛逼,也好让武汉内部消停消停。省得整天撺掇着要谋什么狗屁大事,他张某人可是忠臣!
“本王……”
“长亭里坐一会又有甚么好计较的?这几日应酬太多,殿下本就疲惫,何必硬撑?少这一刻半刻的,难不成还会有人会说你对杜相不敬?且敬或不敬,那是杜相才能评判的,去吧。”
“这……”
“殿下,无妨的。”
忽地,有个阴阳人死太监冒了出来,史大忠慈眉善目地跟着劝说。
“那好吧。”
原本有几个“清流”想要张嘴,只是老张目光冷冷地扫过去,直接就是警告他们别张嘴。这帮平日里素来以“有几根硬骨头”自居的“清理”,便是低着头盯着脚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看到一般。
“史公,怎地越活越年轻了。”
“大郎还别说,老朽也觉着奇怪,这把年纪,居然还能吃一斤多的肉食,这……上辈子兴许是饿死鬼。”
史大忠也是感慨,笑了笑道,“早先病了一场,老朽以为不行了,还让人去武汉跟你知会一声,没曾想,没死成……”
此事闹了一点笑话,当时好些人都以为史大忠已经死了。但因为他身份特殊,亲自前往史大忠老家探望的不多,大多都是派了仆役帮闲过去问候。
谁曾想,半年之后,“死”过去的史大忠有屁颠屁颠在洛阳城听人唱戏……
差点闹成灵异事件。
“一直想邀请杜相前往武汉看看,只可惜一直没甚机缘。如今……呵。”
轻声一叹,一旁史大忠还是淡然微笑的模样,有些老态显露地说道:“大郎还真是念旧。”
“终究是个人,难免的事情。”
“也是。”
人老成精,更何况史大忠侍奉“千古一帝”能够全身而退,自然不能够拿他当寻常阿史那氏看待。张德少年时代就和史大忠相识,正因为时代久远,旁人不能察觉的事情,他这个皇帝近臣,很多时候看的更清楚一些。
正如那些狗窝里的女郎所评价的那样,江南子是典型的“铁石心肠”。史大忠从来都以为,这是能成大事的基本素质,至于成什么大事,不是他一个阉人所能考虑的。
“老朽也曾想去武汉看看。”
史大忠话锋一转,忽地冒出来这么一句。
“史公能出京畿?”
“老朽是说想,没说能啊。”
开了个小玩笑,倒是把沉闷的气氛也冲淡了不少。
他一个天子近臣,知道的秘辛千千万万,还能垂垂老矣的时候吃一斤多的肉食,毫无疑问是会做人。更何况,史大忠府邸内外不是羽林军就是“干儿子”,他要是敢跑,别说羽林军,这帮“干儿子”可不会因为“干爹”情分就不砍死他。
“认爹流”这个套路,不适用阉人……
张德跟李承乾和史大忠闲谈随意的模样,让不少不认识他的官吏都是惊诧莫名。
有些人远远地打量,然后跟朋友打听。
“李兄,那位是谁?怎地有这般排场,便是太子殿下,似乎也极为熟络。”
“江汉观察使,梁丰县子。”
回答的人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他,一时间气氛有点小尴尬。
“难怪……”
难怪那帮“清流”半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殿下“有失体统”。
此时远处开道的羽林军骑士已经分道两旁,仪仗规模极大,和杜如晦平日里的做派大相径庭。
一辆宽大马车中,杜构小声地跟躺在软垫上的杜如晦说道:“父亲大人,长安,到了。”
原本形容枯槁双目紧闭的杜如晦,艰难地抖动了一下手指,食指微微地抬了抬,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却还是气若游丝地翕张了嘴唇说话。
“大人?”
“窗……打开。”
“是,大人。”
马车后头,杜氏族人都是一脸的悲痛。骑马紧跟着马车的工部侍郎杜楚客却是脸色肃然,半晌,看到马车车厢的帘子掀开车窗打开,透过窗户看到车厢内“尸居余气”的兄长,这才眼神闪过悲伤,顷刻间就眼泪落了下来。
脑海中浮现着种种过往,杜楚客一时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长袖遮掩脸面,不愿被人看到他失神的“丑态”。
车内杜如晦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他并不是很看得清,杜构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老花镜给杜如晦戴上。侧头看去,车门斜对着长安城,远远地,还能看到龙首原上那宛若天宫的宫殿群。
熟悉的画面印入眼帘,杜如晦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很努力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过往云烟,这一刻竟是没有任何遗憾。
连当初对杜淹的怨念,顷刻间都在这美轮美奂的长安城面前,化作微尘。
许久,这个干瘪的精瘦的,仿佛随时都要死过去的老头,迸发出了极为惊人的力量,一道洪亮的声音,从车厢中传了出来。
“老夫……到家了!”
第二十九章 福寿
杜宅有两处,一处在崇仁坊,一处在胜业坊。早先在永兴坊还跟魏徵做“邻居”,但因为皇帝的封赏缘故,杜宅变化多在崇仁坊和胜业坊之间,偶尔跟李绩搭伙,偶尔又在宝刹寺跟光头们闲聊。
大约是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点倔强,杜如晦并没有去宝刹寺让和尚们给祈福续命,硬挺着返转了胜业坊。
等到了胜业坊,就彻底昏了过去,依然是偶尔清醒偶尔昏迷的状态。
“大人来时叮嘱过,他想和操之谈谈。”
“我知道。”
张德点点头,拍了拍眼眶通红的杜构,“兄长放心,我就守在这里。”
“有劳了。”
没有客气什么,这时候再讲什么客气,也是多余的。
“都守着吧。”
连张大象都开了口,他一向不着调,但这时候,作为邹国公家的大公子,他的态度并非全然为了照顾杜氏的情绪。而是将来,邹国公张公谨早晚也有这么一遭,到那时候,何尝杜氏兄弟不要到场呢?
“寻几张凳子过来。”
“随便找个地坐吧,都是自家兄弟。”
李震直接倚着墙柱,双手环保在那里发呆,半晌没说话。
整个杜氏的儿郎早就到了长安城,只是这光景,杜氏兄弟的“小弟兄”显然比杜氏宗亲更加亲近。
从来都是个混蛋的杜荷这时候已经憔悴的不行,坐在那里时不时地擦拭眼泪。他大约是悔恨的,也应该悔恨。直到这一刻,他才无比后悔,后悔辜负老子的期望,后悔自己无比混账……
“大人常说自己六十有四,可以了。”
半晌,打破沉默的,是杜构自己。
众兄弟看过去,想要安慰,又是无从开口。
张德看着杜构,看着里间门口的帘子,心中却很清楚,杜如晦本该早早累死。这个洞察世事的宰相,的的确确对自己的人生看得很清。
于杜如晦而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活一天都是赚到的感觉,这让他很是洒脱。
作为一条乱入贞观朝的工科狗,张德本以为自己应该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彻底不屑一顾的,只是到此时此刻,却又不得不羞愧难当,终究还是血肉之躯,终究还是有着感情。
“唉……”
各种情绪化作一声长叹,引得一帮而立之年的老爷们儿全都不受控制地哭出了声来。
和尉迟恭程知节不同,杜如晦对他们这些后辈的照拂,大多数时候,都是细致入微不着痕迹。要等过了很久,才会反应过来,啊,当时杜相之举,竟是有如此深意。
“山东之门户,河南之庭柱”,总统河南的时候,他们这些勋贵子弟,能够一口气打开局面,何尝没有杜如晦在朝堂跟李皇帝“过招”的缘故?
不敢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心怀感激,这是最起码的素养。
“老夫出去一下。”
李震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睛推门而出,不多时,门外便传来抽泣声。饶是李绩的儿子,也并非那般刚硬冷血。
此时此刻,禁苑中太上皇李渊坐在躺椅上,神色也是颇为感慨,眼睛望着天,半晌突然道:“二郎那里论功,‘房谋杜断’实为第一。”
一旁刺绣的宇文昭仪听到他说话,将手中的活计放下,双手交叠在膝上,看着李渊道:“你又不能出宫,何必过分伤神。”
“当年高孝基,他言语杜如晦必成栋梁,数十年风流,杜克明这一去,乃成千古名相啊。”
“阿郎这是怎么了?”
“老夫若有所感,不成么?”
李渊没好气地扭过头,瞪了一眼宇文昭仪。
“你都八十多了,若有所感个甚么!”
也算是“老夫老妻”吧,当然宇文昭仪也不算多老,姑且算是“老夫少妻”,兴许是“老夫少妾”,总之,宇文昭仪难得反呛了一句。
一时有些发愣的李渊回魂了一般,这才神在在地来了一句:“也是,老夫都八十有二,怎么算也是长寿帝王,还计较个甚么。”
李唐这份家业,眼下看来,比刘汉也不差多少。
“‘夔牛’在山东,可有来信?”
“他一个闲王,在山东除了写信,还能做甚么?说是去洛阳跟人学画,也没见学着甚么。如今又去学甚么写真,着实不像个亲王。”
“夔牛”是鲁王的小名,人送十九郎,早先为燕王时年纪小,但也白捡了不少便宜。亲王府不少官吏沾了燕王府的光,在幽州沧州捞了不少好处。闲王里头,十九郎属于有钱的那种。
“这光景也不知道回家看看他老子的吗?”
“你这是怎么了?”
宇文昭仪这才觉得李渊有些怪异,将手中的针线放下,“阿郎,莫要因杜克明而伤神,你又不再年轻。”
握住了李渊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多年“夫妻”,再没有感情基础,这么多年下来,儿子女儿都有,亲情总归是有的。
更何况,宇文氏除了依靠他李渊,也真是没什么靠山。
“老夫只是觉得……老夫也快要去了。”
李渊目光平静,看着天空,微微抬手,却再无当年指点江山的霸气,只是一个颐养天年的寻常老者:“老夫有时候总在想,八十有二……怎会是老夫该享的福寿呢?似老夫这般,岂能七老八十?”
“莫要胡诌!”
“想来,杜克明……也是有过这种念头的吧。他本就是个体虚身弱的,当年杜淹之事,伤透了他的心。二郎功业,又有他出谋划策,都说房乔善谋,可这史上,奇思巧谋之辈多如牛毛。似他这般断事如断刀之辈,才是少之又少啊。”
说到这里,李渊就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心神劳累,能活一甲子,当真不容易。”
“这是天妒的才能!”
李渊提高了音量,“天妒之才,怎可长寿?!”
“阿郎在胡说个甚么!”
听到李渊这句话,宇文昭仪的脸色都变了,这哪里是在说杜如晦?
“老夫宣泄一下抑郁,不行吗?”
“行、行……还是去泳池宣泄一番算了。”
言罢,宇文昭仪连忙叫来宫婢,吩咐了一番,顿时有年轻的妃嫔赶过来伺候李渊。
第三十章 将死之言
“大人!”
“杜相醒了。”
“都别堵着,把窗户开一点出来透气。”
“拿水过来,用吸管。”
杜如晦从昏迷中又一次醒来,他眼睛现在浑浊的厉害,根本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只是还能听到有人说话。
努力地分辨了一会儿,听到了张德的声音。
“杜相。”
守在榻前,张德握住了杜如晦宛若干柴的手。杜构杜荷见状,都是一脸担忧地退了出去。
张大象招呼了几人都到了外边,刚出门,就看到廊下坐台阶上发呆的李震。
“大哥,怎么坐这地上。”
“杜相醒了?”
“嗯。”
“早晚我们两家,也要有这么一遭。”
听到李震这句话,张大象愣了一会儿,没说话,挪了胖大的身体,到了台阶前,靠着李震也坐了下去。
“往后日子,也不知道怎么过。”
半晌,张大象开了口,他并不是个精于思谋的人。但作为帝国的贵公子,他也能感受到这几年勋贵的日子都不好过。皇帝在转移自己的“基本盘”,他倚靠的力量,已经开始从新老勋贵不断地转向别处。
老旧勋贵,最终有几家能“与国同休”,谁知道呢。
屋内,榻上的杜如晦翕张着嘴唇,用吸管稍微润了一下喉咙,他多少还能发出声响来。
“你……从无武汉回来了?”
“刚到。”
“见过……皇帝没有?”
“还没有。”
“见一见。”
“是。”
“湖北那个……总督……是老夫……留……给你的……”
“是,德牢记在心。”
“大哥圆滑,又能袭爵……不必理会。二郎……就拜托了。”
“是,德保他一世平安。”
“平安……是福。”
“是。”
大约是用了气力,杜如晦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缓了一缓,张德又把吸管放到了杜如晦嘴边,又润了润喉咙嘴唇,这才平复了下来。
“老夫那个弟佬……也拜托了。痴长了岁数……是个愚人。”
“是。”
没曾想临死之前,杜如晦还挂记着杜楚客,隔着门帘,一身素袍的杜楚客并非没有听到兄长的话。换做以前,心高气傲如他,决计嗤之以鼻。只是此刻,杜楚客顿时明白,自己果然是兄长嘴里的“愚人”。
“操之啊……”
“在。”
“你不图谋神器……图个甚么呢?”
“图个痛快吧。”
“呵、呵、呵……”
听到张德话,杜如晦饶是浑身痛苦,竟然还发出了古怪的笑声,他是真心实意地被逗笑了。只是如今想要酣畅淋漓地大笑,也成了奢望。
“好、好、好……”
闭着眼睛的杜如晦带着微笑,连道三个着,他有些感慨地说道,“老夫……不能免俗,就……图个子孙……富贵吧。”
“杜相至诚。”
“诚、诚……个屁。”
说罢,杜如晦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张德明白过来,杜如晦是让他走。
“我去叫兄长过来。”
杜如晦没有再说话。
到外间,张德一时无话,众人看着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兄长,进去吧。”
“有劳了。”
杜构冲张德拱拱手,随即带着杜荷又掀开帘子进去。一旁杜楚客看着张德,张德却没有跟他交流什么,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走到了外边。
此时,杜如晦单独叫了张德进去这个事情,已经让所有杜氏子弟都知晓。有机灵的杜氏儿郎心中很清楚,杜如晦所认可的,将来能为杜氏“保驾护航”的人,就是眼前这个江汉观察使。
年轻之辈并非对张德了如指掌,一个地方官长,在这样的家族中,并不算什么。
毫无疑问,杜如晦的举动,改变了他们的认知。
军功勋贵集团短短二十年就宣告“破产”,为数不多还能坚持在一线的巨头,也只剩下尉迟恭一人而已。
剩下的军方大佬,无一例外,全都成了“即插即用”型。
打天下和治天下是两回事,杜氏英杰并非不懂,也不是没有准备着承受“狡兔死,走狗烹”,只是万万没想到皇帝的烹调手法从来只有一个,生吞活剥。
杜如晦也不过是用了最后一点点权力,才稍稍地把杜氏拖拽进了另外一个局面。
要是他还能活得更长命一些,何尝不想学习房玄龄呢?
看着一双双流露出复杂眼神的眼睛,老张没什么想说的。这些人的前程、死活,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
杜如晦也并没有说保着整个杜氏前行,更何况,一代名相何尝不知道张德自己也是在玩火。
所以他最多期望的,也就是让杜荷这个儿子能够日子好过一点。至于杜构,皇帝还要用他登莱留下来的关系,就算要杀猪过年,那也得养上一阵子。
更何况,五十多的李皇帝,在杜如晦看来,未必能活到他这个岁数。
“杜相如何?”
“又睡了。”
见张大象问他,张德回了一声,然后道,“皇帝到了哪里?”
“还未入京。”
“不过快了。”
李震和张大象先后答复。
叮嘱张德要跟李世民见一见,杜如晦也是看在“君臣一场”的份上,给李皇帝再谋个前路。
到了武汉这种局面,就算把张德杀了,也不过是泄愤罢了。李皇帝能够痛快一时,但不能痛快到底。
旁人大多知道张德没有结婚,但杜如晦却知道张德已经有后。
活着的时候,武汉这些新生的官商集团还能受张德压制。一旦张德死了,这些原本就蠢蠢欲动之辈,正好拿张德一个儿子做上一场。
效仿XX故事,历朝历代,不胜枚举。
张德对社稷神器无感,难道武汉官商集团也都是圣人心肠?不存在的事情。
万里挑一,武汉也能挑一二百个英杰出来。而这些英杰,既没有富贵遗泽,又不曾混吃等死,这些在武汉这个大熔炉中“搏杀”出来的英杰,但有机会,又怎会放过呢?
与其说是杜如晦让张德和李世民沟通,倒不如说是让李世民最后再拉拢、安抚一下张德。
一条所图怪诞的江南野狗,总比一群武汉疯狗要强得多。
第三十一章 烘炉
“圣人,夏季账册到了,可要过目?”
洛阳宫外新修的花园,引水堆土,自成一体。一身绫罗的李婉顺跪在帷幕之外,低头冲帷幕内的长孙皇后,拔高了些许音量发问。
“是甚么账册?”
“棉麻糖盐四物。”
“陶瓷丝绢呢?”
“东关窑场因故停了两都板轨物流,丝绢因长江潮汛,也要晚上二旬。”
“交由内府核算。”
“是。”
略作汇报,李婉顺这才告退,等离去之后,长孙皇后询问左右:“蔡国公……在长安如何?”
“禀圣人,蔡国公仍旧卧榻不起,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不过醒来几次,都和世交子弟见过面。”
“噢?”
长孙皇后秀眉微蹙,“陛下甚么时候回京?”
“羽林军已差先锋抵京,明日既可抵临京城。”
“陛下是迳自去长安?”
“马相公的回执,是这般说的,只是,还不见中旨下来。”
“待明日陛下抵临洛阳之前,命人准备前往长安。”
“是。”
听到杜如晦清醒几次还要和世交子弟会面,长孙皇后也明白,这是杜如晦在给杜氏做最后的安排。即便实际上就是拉拉家常,做一点临死前的絮叨,但对外界而言,这是将死之人准备给家族做最后一点“贡献”。
只看这一点点“努力”,天家就不能够吃相太难看,别人前脚刚走,后面就抄家灭门……
皇帝总要顾忌一点点体面,哪怕只是装样子给鹰犬爪牙看。
“母亲。”
回到家中的李婉顺难掩疲惫,皇后那里的差事越来越多了。她只有旬日工作,雇佣大量的“武汉账房”,才能够勉强维持皇后手中产业的运行。过手的现金,多到她几辈子都不可能花完。
一进一出,只是稍作漏手,就是成千上万贯来去。
当数字大到一个程度,除了敬畏,剩下的大概就是麻木。
“怎么如此疲惫?”
郑观音一脸关切,给李婉顺倒了一碗凉茶。茶汤澄澈微绿,还带着一丝丝凉意,李婉顺有些感动:“母亲作甚把冰用在我身上,这本来就是给母亲……”
“我又不做事的,要恁多冰作甚。”
因为发现吃了甜食能让自己头脑清醒,李婉顺习惯性地拿过桌上的一只瓷罐,里面装的都是白糖。
一勺、两勺……加了四勺半的糖在凉茶中,搅合了许久,这才双手捧着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你这女子吃糖怎么是这个吃法。”
“反正吃糖不要钱么。”
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李婉顺看着郑观音,“如今去宫里面圣,越发惊惧小心。皇后威仪,着实让人胆颤心惊。若非身不由己,真不想入宫去。”
“此话也就说与为娘听去,莫要在外面张狂开口,倘使真个没遮拦,你就是吃了苦头。”
郑观音略作数落,又到了隔间处,不多时返转过来,手里端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糕饼。
“武汉的板栗糕,还有‘鸡米’做的物事,也不是甚么,入口即化。”
“那些个武汉佬着实有些门道。”
拿起一块板栗糕,就这甜到发腻的凉茶,李婉顺不多时就吃了两块。一边吃一边在那里和郑观音说着最近的奇闻异事,她手底下武汉出身的庶民子弟极多。因此武汉市井街头的趣闻,虽然已经是“陈年老梗”,但在没见识的郑观音这里,也是极好的消遣。
“嗳,婉娘,听你如此说来,岂不是武汉读书识字者极多?”
“那工坊中的工人,和洛阳这里不甚相同。因武汉营造自成体统,倘使不识字,怕是连工坊内机器都不让上手。而且……”李婉顺稍稍压低了声音,“武汉度量规制,迥异中国,这也是为何外间拿来武汉器物,会觉得尺寸怪诞的缘故。”
听女儿这样说着,出身世家又做过太子妃的郑观音如何不知道其中的恐怖。可以说武汉这样干,那根本就是“自立于中国之外”,等同谋反。
可这么多年,武汉还能相安无事,莫非是“简在帝心”的别样用法?
郑观音可不觉得圣眷有什么用场。
“阿娘也觉得惊奇可是?”李婉顺松了口气,“不瞒阿娘,这几年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去试探女圣,指望女圣拿捏江汉观察使府。只是最终都是杳无音讯,有些自以为刚正不阿的,更是被流放三千里,都是些不值一哂的由头。”
“这是个甚么章法,闻所未闻……”
翻开史书也没有这种奇葩操作的吧。
郑庄公故事?可郑庄公到死也就是混了个“小霸”,纵横天下几十年,真正把中原恢复到汉朝声势的李皇帝,怎可能才这点本事。
“这一回蔡国公返乡,杜氏子弟不曾见如何关照,独独留了梁丰县子。这是甚么意思,阿娘明白?”
“杜如晦居然‘托孤’给一个江南子?”
“正是!”
李婉顺一口气把凉茶喝完,拿起丝绢略作擦拭,这才眼睛放着光,“旁人如何,我便不觉有甚厉害的。唯有蔡国公,当世萧、曹,功盖王、崔,如此英杰……竟有如此惊人之举。须知道,他乃是贞观朝的巩固栋梁,本朝论功,房杜第一,甚么良将猛将,不过是灰灰罢了。”
“婉娘是琢磨出甚么道理来了?”
“道理很简单。”李婉顺目光灼灼,看着门口,双眼没有焦点地远眺,但是语气却极为坚定,“这世上,小农多一些,读书少一些,君王的江山社稷,才越发稳固。倘使读书的人多了……倘使庶民读书的多了,一个两个不见如何,有了三五千七八万,出上一个管仲,又有甚么稀奇的?江山社稷,最怕的就是变化多端……变化多了,便无迹可寻,便……”
忽地,她不再说话,但其中的道理,郑观音也听得明白了过来。
她顿时有些惊异,武汉岂不是成了个炭火,整个大唐,不成了个炉子?
“天地为烘炉兮……造化为工。”
郑观音看着神采飞扬的女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让李婉顺都有些意外。
第三十二章 喜剧葬礼
丧事本该是个悲伤的事情,但因杜如晦的“遗愿”,整个杜氏在操办治丧这件事情上,显得气氛怪诞又荒谬。
硬挺着还没有咽气的杜如晦在等着皇帝过来演人生最后一场戏,而皇帝当年赏赐给杜如晦的杜宅内外,同样都是一帮“戏精”在狂欢。
说到底,“杜总统”的政治遗产,实在是太丰厚了一些。即便不算政治遗产,哪怕是金银财帛,其实杜如晦自己也没搞明白自己到底算有钱还是没钱。
反正长子杜构那里是不缺钱的。
“杜相这要求……”
看到杜构拿出来的“遗愿清单”,一帮小兄弟看到杜如晦给自己下葬的安排,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杜如晦说自己一辈子没有潇洒过,所以想要在自己的灵堂上,要有胡姬弹琵琶。下葬的那天,得有突厥奴给他跳“胡旋舞”。
饶是老张见多识广,两辈子的奇葩事情都听过见过,可就是没想到,一向很正经的杜如晦,对自己的死亡,竟然如此的戏谑。
把死亡当作一场游戏……
“这他妈不就是灵堂K歌,坟头蹦迪吗?”
老张对杜如晦的要求,总结的相当到位。有那么一瞬间,老张还想添油加醋,到时候在灵堂上唱一曲《常回家看看》,估摸着杜氏兄弟的表情会很丰富。
“操之,到时候……当着要照着杜相嘱托去操办?万一皇帝那里……”
“皇帝肯定不会同意!这有辱朝臣体统,丢的是皇帝的脸,朝廷的脸!”
“杜相任性一回,又有何不可?”
“杜如晦是杜如晦,但杜相却不仅仅是杜相。”
“那如何是好?”
众人一筹莫展,齐齐地看向张德。
老张想了想,一咬牙:“杜相临终不想再循规蹈矩,人生一世,只最后这一刻的疯狂,且还是自己看不见的疯狂,何不成全了他!胡姬和突厥奴,老夫自去安排!”
有种!
一帮“小兄弟”顿时流露出敬佩的目光,冲老张竖起了大拇指,这种黑锅,他们是不敢背的。
但老张不一样啊,债多了不愁,背的黑锅也不差这么一个“有辱斯文”啥的。
这是一场秀,作秀的人很多,各自演着自己想要的角色。帝王将相粉墨登场,老张不过是其中之一,恰好演技是比较矬的那个罢了。
硬要说杜如晦这临死一出玩的是什么,大概也还是把杜氏跟张德绑的稍微更紧密一些。能帮杜如晦找来小姐灵堂K歌的晚辈,也就只有张德。当然要是李承乾愿意干,那自然也是好的。
不过这可能吗?
别说李承乾有没有这个胆量,也不说李承乾有没有觉得丢人现眼,他爹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彻底滚回东宫瑟瑟发抖。
梁丰县子张德是谁?十岁只身入长安,二十年攒出一片“基业”的人,这种人,纵然有什么恶名,又怕什么呢?多的是“文人墨客”来洗地,要是洗不干净,那就舔,舔干净为止。
旁人兴许有看出杜如晦“算计”的,但这时候又怎么可能开口提醒张德?更别说老张自己也能咂摸点味道出来,何尝不是要给杜如晦一个面子。
还人情是最难还的……
六十四岁的杜如晦准备死的时候离经叛道狂欢一把,有人浑身难受,有人欣喜若狂,不过是加了一个小小的变量,仿佛是一场大戏之中,冒出来一个特别显眼的丑角而已。但戏还是戏,变了剧变,接着演就是。
没多久,杜如晦那荒诞绝伦的“遗愿”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人们眼中高高在上正正经经的前尚书右仆射,陡然就变得有了“人味”。饶是贩夫走卒,也只觉得这就是个糟老头子临死之前的一点“爱好”。
更是有平康坊中的都知,连忙请了几个穷酸措大,帮忙编个话本,定作《意逍遥》。其中故事,便是将某朝有个相公,临死念念不忘旧时一个抚琴的胡姬,只是到最后也没再见故人。只是没曾想,灵堂之上,旧时相识一曲琵琶相送黄泉……
这里边儿的故事最是讨女郎的欢喜,长安城的闺中女郎素来就消息灵通。纵使是平康坊里头的故事,流传到各家各户,倒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只是让不少人出乎意料的是,杜如晦那颇有“人味”的形象,在这么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演的话本渲染下,竟是还多了几层痴男怨女欢喜的面目。
当帝国宰相也流露出曾经年轻有过轻狂的面目,着实让人好感迸发,只觉得这杜相公,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我就是那么一说,谁知道会如此……”
老张发现长安城风头变化奇奇怪怪的时候,就去平康坊找人打听了一下,然后就发现平康坊的老客户大客户,邹国公家的大公子跑去平康坊随口那么一说,结果有平康坊的小姐姐当真了。
几经编排,故事居然无比丰满,老张琢磨着就这痴男怨女爱得死去活来的剧情,过个一千年也不过时啊。
“兄长,你去平康坊……”老张本想说点什么,可责怪的话居然也说不出口。
这让他怎么说,说你不该跟小姐姐们扯这个?
可现在明明效果还不错……上哪儿说理去?
我特么真是日了条狗了。
老张也是服气的,一个帝国宰相的葬礼,居然被搞得面目全非,要知道现在李皇帝还没有到长安城呢。
别说老张一脸日狗的样子,张大象也没想到事情变化会这么离奇。他心想老子就是去嫖个娼,居然还嫖出功劳来了。这入娘的苟活几十年,就这回嫖的最划算!
张大象内心狂吼:老子是天下第一大嫖客!
事情辗转几回,发酵到洛阳的时候,李董刚刚踏上前往长安的车厢,门下走狗把长安城这阵子的故事述说一遍之后,李董也是表情极为丰富,比当年看到张公谨后背上那八道抓痕还要心情激荡。
想到了很多说辞,结果也只能感慨,杜克明不愧是“杜断”。
而老张把外头变了味的事情跟再次苏醒的杜如晦一说,已经只能靠流食的杜如晦居然乐得还踢了踢腿,差点就不打算死了。
第三十三章 灵车漂移
除了“灵堂K歌”、“坟头蹦迪”之外,杜如晦的“遗愿清单”还有别的项目。“棺材板冲浪”是没有,不过“灵车漂移”却是有的。
杜相公寻思着杜氏治丧糜费不少,换以前,老板肯定就帮着掏钱。可现在老板掏钱那也是掏国家的钱,“以示荣宠”这玩意儿,杜相公也带不进棺材。
这丧事啊……它得挣钱。
“这样搞……操之,不太好吧?老夫心里没底啊。”
掏出一块白绢,不停地擦着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张大象这光景是真的怂了。他老子在“湖北”做总督,他也是慌的不行,就怕是李董钓鱼执法,把他全家杀个干净。
“怎么不行了?”
老张看着张大象,“大兄,杜相思谋,你不可用常理判断。尤其是当下局面,想来也是杜相筹谋许久,料定了这一天的。”
“这跟思谋有个屁的干系!”
有点情绪的张大象顿时跳脚了,“哪有自家人叫卖出丧事宜的?总不能……总不能到时候杜相出殡,沿街一帮商贾贱人在那里撒花吵嚷‘西秦社恭送杜相公’或是‘董婆子醪糟铺沉痛哀悼’吧?这……这还像话吗?”
“不像话啊。”
老张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杜相也知道啊。”
“啊?!”
张大象一脸懵逼,胖大身材本就难受,这时候汗出的更多了。哆嗦了一下嘴唇,张公子左右看了看,然后咬着牙无比急躁地说道:“这要是成了笑话,皇帝头一个饶不了咱们姓张的!那老儿本来就想杀人,这光景逮着机会,还不是趁机弄死了咱们张氏当打之年的?”
“师出有名,罪出有法。咱们谨遵杜相‘遗愿’,挑个错处来看看?再者,皇帝还未到长安,到时候见了杜相,顺水推舟,也会被糊弄过去。他是做皇帝的,要做表率,要以示恩宠,岂会去细究杜相‘遗愿’到底是个什么‘遗愿’?”
“嗯?”
“大兄,你想想,杜相倘使到了弥留之际,不管是真情假意。皇帝总归会说,‘克明还有甚么想法,一并照办’,那光景,必然就是个随口一说,岂会正经去问一问,杜相到底是想要有个甚么要求?明君贤臣的一场戏,哭上一遭也就罢了,事后他岂能反悔?”
“这不是糊弄皇帝吗?”
“是啊,杜相就是要糊弄他一回。办了一辈子妥帖的差事,还不兴糊弄一回?”
听得老张这般说,张大象也觉得有点道理。就皇帝那品性,哭上一回《思良臣》也就差不多了。正如张德所言,皇帝在那当口,还会事无巨细,把杜如晦的要求都探听个一清二楚?
要知道,杜如晦就是个要死的人,要死的人还能有啥特别要求?
正常人看来,那就是希望老板好好照顾一下子孙……
现如今,皇帝固然是知道“灵堂K歌”和“坟头蹦迪”,但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坟前跳舞又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豪门跳的舞比较高大上,更上档次而已。
“操之,老夫还是怕啊。”
惴惴不安的张大象一颗心还是悬着,你说你一个糟老头都要嗝屁了,还要搞这些破事干什么?
关键问题是,就算要坑,你坑自己杜氏子弟不好吗?我们姓张的逢年过节又不给你祭祀瓜果蔬菜。
“怕甚?先赚一笔再说。”
老张也是来了感觉,悲痛顶个球用,还不如乐呵乐呵。寻常百姓,不是特别受了杜如晦照顾的,有几个正经会感谢一个帝国宰相?要知道,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再分一点点感动出来,那得多疲惫?
但换个方式就不一样了,葬礼变成典礼,跟着哭有口吃的,这有啥不好的?
兄弟两人一合计,债多了不愁,李董反正不待见他们,还不如变本加厉算了。
于是没多久,东西两市就忙活开来,一开始还有商家觉得心惊肉跳。可特么一想,老子在帝国宰相的葬礼上打广告,这不是当时就红吗?
“横幅五百贯!”
“五百贯!你怎么不去抢?!”
“五百贯只能靠边,想竖起来,五千!”
“……”
“治丧委员会”某些恶狗也是很讲道理的,他们就跟商家好好地絮叨絮叨,道理摆了出来,跟他们这么说了:一年到头,能死几个宰相?又有几个宰相能让你们打广告?百年难得一遇,千年就等一回……五百贯,多吗?五千贯,狠吗?
想想还是挺有道理的,怕死归怕死,有钱赚那怕死也不是个事情。
“那……献花吗?”
“什么场合献花?”
“献花还分场合?”
“废话,灵堂献花那是随便什么猪狗都能上去的吗?皇帝皇后,王子公孙,你一个贱人上去献花,不怕镇不住这贵气?”
“那……真要是想要去灵堂献花呢?”
“好吧,这里有一叠名单,都是开国县公,挑个合适的,让他收你作‘假子’,你还怕没个身份吗?”
“有这等好事?!”
“‘假子’有效期一个月。”
“……”
连杜如晦的棺材,用料因为来自南海,早就有“杜相公同款”棺材开始发售……
原本也没有这么“猖狂”,但“治丧委员会”的人说了,杜氏的人不追究,只要表示对杜相公的尊敬,没什么不好的。
然后就有人问了,这怎么才能显得自己对杜相公尊敬呢?
一千贯是比较尊敬。
一千五百贯是很尊敬。
两千贯是非常尊敬。
两千五百贯是由衷的尊敬。
三千贯,尊敬杜相公堪比亲爹!
“这……视杜相如父之人,多不胜数啊。”
“嗯。”
原本还忐忑的一帮“小兄弟”,这光景在杜大郎杜二郎面前讨论起来,已经是眉飞色舞的样子。
而杜构一副死了爹的模样……虽说确实是要死爹,但心情的复杂程度,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哪怕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亲爹默许推动的。
“长安百姓尊敬杜相公,此乃佳话。”
“这又是佳话了?”
李震最怕的就是“佳话”,从小打到,凡是“佳话”,没有哪次不心惊肉跳的。
“大哥好好誊录账本!”
“哦。”
李震点点头,埋头继续写着数字,一笔三千贯,尊敬杜相如亲爹!
第三十四章 史
“这一趟……能赚多少钱?”
“老夫琢磨着,如何也有二十万贯吧。”
“二十万贯?!那是保底!四十万贯起!你也别觉得如何,愿意掏五百贯打横幅的市商,根本就不在乎把横幅竖起来……”
几次“回光返照”,老张都跑杜如晦那里汇报进度。一应用度,从锅碗瓢盆到唱念做打,什么形制什么器物什么行首什么唱腔……挂多少钱能来宰相葬礼上应个景,这就算是有了标准。
杜总统为了等李董,也一直没说话,手指抬一下就表示高兴表示好。
整个杜宅都充斥着欢快的气息,不明真相的群众要是来杜宅,怕不是误以为是有什么大喜事,而不是人家准备开丧呢。
“入娘的,这帮贱人就不怕将来皇帝跟他们算账?好狗蛋,真是有种掏钱来做个广告。”
“这有甚的?‘巨野县’那破事,扬州粮商还用运河运粮‘资敌’呢。你见他们狗胆小了?有钱赚才是商贾的天条,其它都是狗屁。”
“哥哥们,这事情……真不会出事?”
昨天尉迟环也赶回了长安,恰好就碰上了杜总统准备“灵车漂移”。车还没漂起来呢,反正“灵堂K歌”“坟头蹦迪”是把他给吓着了。往后国朝大佬要是嗝屁,万一有样学样,后世子孙怎么看待先人?
尉迟环这么纠结,老张就安慰他了,就说这才到哪儿呢,这不是还没有“病房歌会”“骨灰拌饭”嘛,都在尺寸之内,还是可以接受的。
当然了,老张也没跟尉迟环建议,说以后让你爹也照着杜总统的套餐来一个。
就老魔头的作风,不是“送葬摇滚”,根本入不了他的腚眼。
“怕甚?出甚大事,有操之顶着。”
张大象也是豁出去了,给“湖北”的老爸派了个“急电”,张叔叔传回来的消息很明确,往后你爹要是死了,你得给老子弄热闹点,可别哭哭啼啼的。
然后张叔叔再三跟张大象同学强调,听说你跟平康坊的崔莺莺有过交情,到时候看看能不能请她“出山”,帮着在灵堂上唱个《凤求凰》,你后娘爱这个。
琅琊公主殿下是不是真爱这个《凤求凰》,张大象同学是不太清楚的,反正一个桌上撕扯鸡腿吃的李德謇表示,我老子反正是准备火化的。
李震当时就吐了个槽,说是你全家信佛,估摸着是想涅槃。
李德謇当时脸都绿了,连连叫嚷: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张德张大象兄弟二人有板有眼地忙活起来之后,一帮“小弟兄”对“治丧捞钱”这破事居然也不抵触了。
杜氏子弟就这么眼睁睁地在杜宅,看着这帮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牲口,在讨论着如何把杜如晦的葬礼卖个好价钱。
连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不放过,什么杜相公丧期专用雀舌,什么杜相公白事专用河东老醋……怎么邪乎怎么来,场面根本控制不住。
杜氏兄弟更是从一开始的悲痛欲绝,到后来帮着记账……身份转换极为灵活。
有长辈临门探望,立刻把华润飞票扔桌上,流着眼泪去迎来送往。等人走了,眼泪一擦算盘噼里啪啦打的飞快。
没办法,兄弟二人都是比较专业的。
到晚上伺候杜如晦的时候,偶尔杜如晦也会醒一下,杜构就会跟他老子汇报,今天光幡子就卖出去多少多少,入土献花又有多少多少人预订……业绩很好看,销售非常火爆!
躺着不动弹的杜总统很满意,手指动了动,对长子的业务水平表示了肯定。
杜宅的场面实在是太诡异,老阴货的几个儿子来了之后,表情都是呆滞的。
滚去鸿胪寺混饭的长孙涣进门的时候还寻思着,是不是有杜氏子女要结婚给冲喜啥的?
长孙淹来了之后,琢磨着自己学习张大安下放基层,就应该好好学习学习中央大佬的操作。
人要进步!
“大郎……这真的好吗?”
“殿下,都到这个地步了,再说好不好有个甚用?再者,明日陛下就到长安,好或不好,咱们说了不算。得看杜相和陛下怎么说。”
“阿耶还能如何说?不外是遂了杜相最后一点心愿。”
“也是喽,道理就是如此,德又能如何?殿下都能看明白的,陛下何尝不知道?纵使再如何不能接受,杜相遗愿,到底还是最大。”
老张笑了笑,看着李承乾,“明君贤臣这一出戏,想来杜相也有自己的想法。”
从儿子的角度来看,李承乾肯定要为自家老子抱不平。凭什么啊,这么膈应人。可偏偏公司元老膈应一下董事长,还真拿他没办法,人都要死了,你总不能说人家死的时候,送他全家一起上路,好黄泉路上不寂寞吧。
可从储君的角度来看,暖男太子表示真他妈爽,就应该这样恶心一下皇帝。
当然了,李承乾内心那点小黑暗根本不敢对外人道,连老张这么个“死党”那都是不行的。
“国朝出了这么一桩,后人当如何看前人?”
“前人不拘一格,率性而为,是真人也!杜相看淡生死,是至人也!”
“……”
李董“千古一帝”混成圣人是没问题的,杜相公圣人不至于,混个“至人”应该还是可以的。
当然了,看着江南土狗一本正经地吐槽,李承乾听了想打人,可惜打不过。
“史书会如何写呢?”
李承乾一声感慨。
“史书还能写杜相公治丧赚钱不成?”
横了一眼暖男太子,真特么天真,这玩意儿过了十年二十年,也就是个谈资。扔国朝经典之上,那肯定是不会提这么一茬“疯狂”的。
只会把“明君贤臣”最后的那点“依依不舍”不断地重复出来,圣君形象得塑造的美美的……“灵车漂移”什么的,不存在,不存在的……
原本怨念十足的杜氏子弟,在看到一帮牲口不断地把开元通宝、华润飞票往杜宅收拢的时候,怨念就像是一阵风,随它去吧。
第三十五章 “考察”
迎接皇帝的队伍相当的庞大,春明大街从城市的中轴线开始,一路出春明门,至灞水,再顺官道过五个长亭。实际上,五十里路,正经“热烈欢迎”皇帝陛下的长安百姓,也就是围观到十里长亭处。
再往东,都是府兵卫士,往来骑士主要是警戒用的,跟普通人完全不搭界。
羽林军一身甲衣,“罐头”保养的极好,阳光下熠熠生辉。不过这些羽林军,大多是“仪仗兵”,只是占用了羽林军的编制,实际上正经杀出来的恶汉,依然是玄甲在身,黑压压的一片,连坐骑都是黑里带白的。
和“仪仗兵”不同,这些羽林军上上下下,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且不说马槊弓弩这些装备,只说人半点生气都没有的模样,俨然就是蛰伏的禽兽,随时要暴起杀人的架势。
反过来他们的坐骑,却又颠倒过来,明明是禽兽,却跟人一样听话。连“仪仗兵”胯下马儿那偶尔冒出来的“吭哧”响鼻声,都是半点都没有。
如果说“仪仗兵”那一身华丽到不忍直视的卖相,让人感觉是一种“雄壮”的话,那么那些半点多余动作都没有的玄甲羽林军,扑面而来的“肃杀”,吸一口空气,仿佛都能闻到千里万里的血腥味。
四排马队,两侧持马槊,中间持弓,一两千斤的份量,整整齐齐地踩着点数,震的十里开外都能感觉到这种莫名的威力。
二十年太平日子,此时此刻,终于让不少中老年,回忆起了曾经的战火纷飞。
“我军威势,当真可怖!”
李震和李德謇齐齐感慨,他们俩的老子战场本事很大,就算两个人是废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可偏偏二人心思古怪,李德謇只觉得皇帝有了这等爪牙,居然还时不时试探自家修仙的老爹,这也太小心了吧。
而李震比李德謇更加心塞:就这皇帝还对武汉如此怨念?
然而偷偷打量了一下旁边站着的张德,却见江南子脸上半点波动都没有。李震暗自佩服之余,哪里晓得非法穿越的土狗当年可是看过坦克装甲车疯狂消耗摩托时间的……那场面,这辈子是没指望重温了。
就李皇帝现在这排场,还不如老张非法穿越前来一次堵车……队伍排十几公里还有富余。要是碰上节假日,堵个一二百公里都是有的事情。
大唐的铁骑再牛逼,他张某人也不是螳臂当车的歹徒啊。
“操之,依你之见……皇帝摆出这阵势,是给谁看的?”
“反正不是我。”
兄弟二人虽然站着说话,可眼睛却是看着前面,最多就是头稍微偏一点,旁人看去,也不会察觉到他们两人其实是在说话。
“你看太子都在发抖了。”
“德刚来长安的时候,叔父带着张礼青兄弟四人去平康坊寻兄长,兄长也发抖的。”
“……”
有道理啊。
张大象一时无语,要说内心不忐忑,那是假话。这时候李皇帝突然发难,要把他们张家南北两宗的土狗一网打尽,还真没什么办法。把自己的小命指望在马上皇帝的慈悲上,着实让张大象有些提心吊胆。
所以他由衷的佩服张德,都这种场面了,张德还是淡然自若的样子,这等魄力,同一代中,也就是程处弼、王万岁、李奉诫等人能有得一比。
没死成的人是最怕死的,但老张是死了一回还非法穿越的,这年月帝王将相再怎么璀璨,跟他有一根卵毛的关系?连个新闻联播都没得看,连俄罗斯方块都没有,就算想去高档娱乐会所,这年头你要是肚子里没点学问,去了指不定被妓女暗地里嘲讽。
还是上辈子爽啊,去高档娱乐会所,要啥技师从来都是钱的问题,钱能解决的问题,那还算是问题吗?
而且老张心态也很好,李世民真要把他给弄死,万一他又穿回去了呢?这不是赚了?
三十年来,老张是真怀念打个副本……再无聊他也认了。
贞观朝的美女再好,睡她们睡到吐,还有啥意思?
老张现在的状况是有点微妙的,他处于一种“怕死和不怕死”的共存状态。“怕死”是因为自己在贞观朝找了点乐子,“不怕死”是因为那点乐子离小霸王学习机差了十万八千个***的距离。
知道他这条江南土狗有这个状态的人,只有两个,一个阿奴,一个李芷儿。
阿奴想法简单,逮着个富豪可劲败家就完事儿了。李芷儿跟老张滚了床单之后,才知道上错了男人……后悔是没办法后悔的,那就只能咬牙切齿“守活寡”,没办法,谁叫她自己还下了个狗崽呢?
好在李芷儿自认也不算太亏,主持江阴老家多年,李芷儿自认“死鬼”对她当真是不错……
这种微妙的“状态”,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某条土狗无所畏惧霸气威武。倘若后人要给前人表功,大概就是某条土狗在贞观朝具有XX主义的“大无畏精神”。
然而老张表示老子特么要个屁的“大无畏”,老子要无畏和超无畏,玩起来多爽。
“张江汉当真非常人也,面色如常,视若等闲。果然传言非虚啊。”
“常人岂能一手建出‘地上魔都’?须知武汉南北,除了江夏、汉阳老城,其余地方,连个城墙都没有。张使君行事开合极大,可谓坦荡。”
“你看太子身后几个公子,有几个不是神色紧张?”
张德他们在非议着皇帝仪仗,“热烈欢迎皇帝陛下再临长安”的人民群众,同样在人堆里非议着帝国的一帮贵公子们。
贞观二十二年的当下,帝国的老旧勋贵逐渐凋零,“少壮派”从不同的势力中进入到了帝国的权力场,而这些“少壮派”中,又以曾经的长安少年为最。而长安少年中,当年宛若游戏的“忠义社”,俨然就是帝国中实力最雄厚的。
皇帝在警惕地观察他们,底层的投机客何尝又不是在寻找着机会,期望通过自己的双眼,找到合适可以投效之人。
而此时此刻,自然是“考察”这些“长安少年”的绝佳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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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登场
“怀才不遇”和“怀春不孕”其实是差不多的,前者需要一个老板,后者需要一个老公。
在杜相公自己折腾出来的一场“狂欢”葬礼上,兴许哭的人很多,但装哭的显然比真哭的要多得多;表面哭内里笑的……那大概是最多的。
“投机客”们琢磨着如何攀附一两个落单的帝国贵公子,当然还有一些咸鱼的梦想更加远大,自比马周二世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并非所有人都跟某条土狗一样,在心里种了ABC三棵树,好些家伙只种AC两棵树。
因为皇帝的出现,平康坊内买醉的牲口,比在妓院还要生猛,打了鸡血一样地在那里狂写文章。
诗词歌赋,能吹的先给李皇帝吹上。
至于能不能被李皇帝看中,那就是随缘了。咸鱼得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成为御前忠犬,那日子不要太爽。
一身豪华戎装的李皇帝陡然在长安城再度亮相,其风采当时就把在长安城浪一圈的青年才俊给征服了。
不管是威仪、气度,李皇帝的卖相,实在是好的惊人。即便刨除帝王的身份,其卓尔不群的气场,依旧自然而然地成为人们视线的焦点。
这是天生的卖相,用在老张看来,李董就算跟他一起浪回一千多年后,光靠这张脸,就能美滋滋活上半辈子。
更何况现在的李皇帝,一身帝国最高技术打造出来的“神装”,再如何“华而不实”,这“神装”在已知文明世界的大多数地区,依然可以“为所欲为”。
羽林军前方开道,骑马前行的李皇帝没有在迎接的队伍前面停留,跟东宫及各班朝臣打了个招呼之后,直奔春明门去了。
皇帝的这番姿态,不但没有人觉得不妥,反而瞬间赚走一波感情细腻之辈的眼泪。
毫无疑问,皇帝是急着要去看杜相公,以至于连儿子当面,都不愿多做停留。
“万岁万岁万万岁——”
臭不要脸的马屁让几万人一起来拍,那效果简直是夺人心魄。
某条江阴土狗没有被羽林军那排场震慑到,倒是被这一波马屁给震的七荤八素。余光看去,不知道多少豪门公子扯开了嗓子在那里狂吼,吼的时候还有感动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阵的声浪,饶是在长安城内,都是听的一清二楚。城外的工坊铺面,舟桥码头,探头探脑之辈情不自禁地就朝着远方行了大礼。那入眼处,不是浩浩荡荡的羽林军还有什么呢?
“我的个天……”
李震擦着冷汗,侧目看到同样一脸懵逼的张德,这才收拾了尴尬,略作移动,跑老张一旁说道:“操之,民心所向啊。”
“……”
斜眼瞄了瞄李震,老张心说你这就怂了?这才到哪儿呢。
似李震这等公子还算是好的,那些个平日里在平康坊嫖娼买醉的禽兽,此时此刻重燃了做“衣冠禽兽”的念头。什么天命所归,什么人心所向,等等等等,一股脑儿全都塞到了他们的心头脑海。
此时此刻,只想着这一肚子的学问,就应该卖给李皇帝,也只有这样的君王,才值得他们辅佐!
不仅仅是他们,跟着在队伍中的工部侍郎杜楚客,何尝不是心神一震。他眼见着东宫失势,对东宫的长期判断,杜楚客认为结果不会太好。而皇帝“春秋鼎盛”,又是个马上皇帝,岂能择选李承乾这么一个“农夫”?
杜楚客“投机”过魏王,因为魏王主持了弘文阁,诸学士跟李泰,至少关系是比较“密切”的。
皇帝既然不会选择一个像他的儿子作接班人,那么“守成”的最佳人选,在杜楚客看来,只要魏王不犯傻,不要自作聪明,机会是很大的。
但是……当皇帝陛下威武雄壮英气勃发地骑着高头大马从他眼前疾驰而过,杜楚客就知道,他何必“投机”?他何必舍近求远?!
皇帝是如此的强悍,这等君王,正合他意!
一时间,杜楚客想起自家兄长跟张德的谈话,提起他的时候,杜如晦说他是个“愚人”,现在看来,自己果然是个“愚人”。
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得计,自以为投资长远,却俨然就是舍本逐末!
“圣君在朝,当大兴!”
杜楚客一脸敬仰,陡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隔着两三个身位,老张耳朵听的一清二楚。
连杜楚客这个老江湖都被折服了……
老张不得不感慨,领导艺术这玩意儿,真心是看人的啊。
想他张某人在武汉做老大也是好些年,结果大部分情况,基本等同“人民教师”“搬砖工头”……不是那个料啊。
感慨之余,老张更是佩服当初琢磨“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这马屁拍李董身上,那真是量身定做。
“千古一帝”要是不能“千古”,还有啥意义?
“殿下,快跟上。”
东宫幕僚也是反应过来,皇帝先行演了一场,他们这些“跑龙套”的也得跟上,要不然不给发盒饭。
李承乾本来还在那里懵逼,之前被羽林军那威势就吓住了,后来亲爹过来看也不看,直接疾驰而过,他是彻底大脑一片空白。
等到幕僚提醒,李承乾才反应过来,得赶紧腾挪地方。
长子李象也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虽说不是没见过府兵,可这么雄壮这么杀气腾腾的府兵,那是真没见过。
太子府也不可能有杀气腾腾的老兵等着现形……
“象哥,你去跟着张家老叔,别乱走。”
吩咐了一声,轻轻地拍了拍李象的后脑勺,李象也不闹,扭头就去寻了张德。
内侍听了太子的吩咐,虽说有些犹豫,但还是带着李象去了张德那里。
“老叔,阿耶让我跟着你。”
“走吧。”
张德伸出手,李象见状,小心翼翼地牵住了,然后跟着队伍,成了巨大人潮中的一个小黑点儿。
只是没由来的,李象内心那点不安和紧张,都被冲淡了,只觉得张家老叔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安心不少。
那骑马的兵……也没甚好怕的。
李象内心,如是想着。
第三十七章 礼法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李皇帝当真在“人性”上,也存在着和杜如晦极为深厚的情谊。可作为“皇帝”,他只能压制“人性”,所有的真情流露全都要为“皇帝”服务,除此之外,大约只有一个人晚上入睡的时候,才会回忆一下曾经的青春。
老张并不会这些,便去扯什么虚情假意。讲到底,屁股决定脑袋,物质决定意识,这才是社会或是世界运转的直观现实。
杜宅,内外安静到了极点,杜氏子弟在窃喜杜氏“圣眷”如此浓烈之余,又被一个个持刀仗剑披坚执锐的羽林军吓的半点生气都没有。
这些人形虎狼将人隔开之后,整个杜宅就像是进入了一种微妙的“静止”,人们连时光的流逝都感觉不到一般。
朝臣能跟着进去的,最少也是尚书,唯一一个侍郎,也还是作为杜如晦弟弟的工部侍郎杜楚客。
张德一行人,都是在偌大的庭院中,宛若一个个树,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站着。周围都是一点人味都没有的羽林卫禽兽,这种古怪的气氛,让诸多公子王孙都有些扛不住,总想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老叔,那是俺家大父么?”
“是。”
对于李世民,李象并没有清晰的概念。纵然是他祖父,但从襁褓中开始计算,总共见过的次数,一双手可以数过来。
而太子府挂着的李世民相,却和刚刚亮相的马上皇帝大不相同。
“俺能骑他的马么?”
李象天真的问题并没什么不妥,但是周遭站着的公子王孙,都是脸色微变。此刻李承乾并不在这里站着,而是去了杜如晦房间外头。
“是喜欢那匹马,还是甚么?”
“家里的马儿都下地去了,阿耶说坐马车安逸,骑马不好玩……”
听得李象的话,别说东宫幕僚,连当年一起和李承乾长大的公子们,也是有些不忍。自古太子不好当,可混成这个鸟样,也实在是憋屈。
周围的人都是竖起耳朵,连一副快要睡着的史大忠,也垂着手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说话。
老张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蹲下来摸了摸李象的后脑勺:“象哥要是喜欢骑马,为叔给你弄几匹矮脚马过来。倘使长大了,想要你大父的那等骏马,也是有的。为叔那里,还有‘乌云踢锥’的种,甚么岁口的都有。”
“‘乌云踢锥’?可是乌骓马?俺听阿耶说起过……”
“正是。”
“那俺要个相差仿佛的。”
“好。”
周围一干二世祖听了,都是羡慕不已。“黑风骝”还年轻的时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马王,李绩宝贝的不行,十万贯都不换。结果因为尉迟日天表演日五档电风扇失败,白白便宜了张德。
一想起这个,李震现在都牙酸无比。他要是有这么一匹马,庶出的公主挨个操都没问题。
这等神骏,到了战场就是强无敌,再来一身宝铠,手里的兵器也不要太好,基本就是躺赢。
李绩这么宝贝,就是为了传下去的,结果最后李震成了“死宅”,挑着衙门的混日子。简直是让李绩悲痛欲绝……
后来也不是没有人想从张德那里搞来一匹“黑风骝”的崽,可“黑风骝”广开后宫的时候,老张都去武汉上班了。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史大忠微微睁开眼睛,心中暗道:大郎这是站太子这里?
可对史大忠来说,张德这个人,不可能去掺合这些破事。但是,不管张德主观意愿如何,他的这个举动,对大多数不跟太子混饭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个恐怖的风向标。
甭管为什么梁丰县子对李象要好一点,找理由是没有必要的,哪怕你说这是张德和李承乾一起生的,这并无意义。皇帝春秋鼎盛,哪里需要你储君实力强劲?
然而皇帝刚刚闪亮登场,一副要做场控哥哥的架势,老张就窝在人堆里唱衰,这着实让一帮还没有神魂归位的公子哥们大开眼界。
虽说都已经人到中年,但张德那江南土鳖的气质,从来都没有减退过。哪怕是此时此刻,明知道得罪张德是不理智是愚蠢的,可还是有人会瞧不起一介“寒门”出身的张德。
别说张德,就算是张公谨,也不过是个“洧州老儿”。
然而纵使如何不爽张德此刻行径,一众朝官及新贵,却也最多冷哼一声,冷眼看看也就作罢。
“哼!”
一人忽地发出的声响比较大,见他官袍头冠形制,便知道是个显贵高官,最少也是个侍郎。
老张认得他,他也认得老张。
这人正要往外走一步,却被旁边同僚拦了一下,他便侧目看着旁人:“目无君上之辈,老夫看不下去!”
动静略大,就像是平静的湖面,被人打了水漂,涟漪像是蜈蚣一样,到处都是。
“少奕兄,不可造次。”
“老夫食君之禄,岂能眼观不分尊卑之徒,在此列班?!”
言罢,猛地挣脱了同僚的阻拦,此人走到李象跟前,行礼之后抬头道:“殿下,臣……”
“滚。”
不等他说完,张德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老张本就高大威猛,人堆里除了勋贵子弟,也只有围着一圈的羽林军禽兽才能找出能和他比肩的。
其余朝臣,大多都是中等身材,面对张德,矮上半个头,自然是有些不自在。
在场人数极多,并非没有闲得无聊等着散伙的,等着皇帝完事儿,又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早就困顿的不行。这光景,突然就有了乐子,一帮好事的,都是跟打了鸡血一样,踮着脚往这里张望。
“老夫乃是礼部侍郎朝廷命官,你胆敢侮辱朝臣——”
“阴弘智,你是不是命里缺智,才有了这个名?”
张德冷笑一声,将有些还怕的李象掩在身后,“旁人说看不下去目无君上之辈,老夫且信。你这家世……也配?”
“你——”
听到张德的话,阴弘智当时就脸皮通红,气急之余,正好发作,却被左右两个同僚拦住。有一人一个箭步,上去就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往后拖。一边拖一边跟张德交换了一下眼神,见张德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顿时微微点头。
旁人原本也不如何,听到张德话,不少人当时就憋住了笑,却又不能笑。
实在是阴弘智家里,跟国朝当真是谈不上什么忠心。他老子阴世师干的事情,能被李唐皇室婊十辈子的。
但阴弘智总不能说,李唐皇室的祖坟是我爹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阴氏现在开枝散叶的,都是小支,本宗就剩了两支独苗,一个是阴弘智,一个则是他妹妹,给李世民做小老婆的德妃。
张德跟李象这的对话,较真了讲,的确是“目无君上”,更不要说什么尊卑。按照道理,张德跟李象,也是“君臣”,这么一副邻家大叔的模样,着实有些让人蛋疼。
可是哪怕平日里最讲究“礼”的老夫子,此刻都是只当没看见没听见,别说褚遂良了,连孔颖达此刻也只是眼神有点不快,但真要让他孔学士跳出来说张德你这样没有礼法,老夫子那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唯有阴弘智这种,才会逮着一个“机会”就往死里给李皇帝表忠心。他也是没办法,实在是阴氏祖上的那点破事,只有做忠犬才能洗白。
阴弘智琢磨的,无非是几代人之后,出个阴氏的“金日磾”,自然也就能翻身了。
并非他不知道张德不好惹,但此时此刻,正值皇帝和前尚书右仆射之间的最后离别,于情于理,他是站得住脚的。
而且阴弘智也在赌,赌张德会认怂,会为了“体面”而“知错”。
不仅仅是他,在阴弘智跳出来的那一刻,大部分人都以为,张德会“大局为重”。
然而事情显然超出了阴弘智的思考。
他玩脱了。
第三十八章 最后一断
皇帝在进门之前,想过很多种场面,君臣一场,多年情分,到眼下这个地步。他李世民是不想的,但李皇帝却又不得不如此。正如当年“玄武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是出乎李世民预料的是,他本以为自己或许会说一句“克明,是朕来晚了”,但“来晚了”没轮到,反而是杜如晦坐了起来,腰靠背靠垫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屏风处。
“陛下从何而来?”
反复在昏迷和苏醒中挣扎的杜如晦,前所未有地吐字清晰,然后面带微笑,看着一脸错愕的李世民。
这当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只这刹那,皇帝下意识的以为,此间有诈,杜如晦莫不是在算计他!
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腰间的宝剑,这等动作,反应过来之后,皇帝自己尴尬不已,而杜如晦还是一脸微笑,仿佛都没有看到。
“朕……从朝鲜归来。”
“陛下坐吧。”
等走的近了,皇帝才真正确认,杜如晦是真的不行了。眼窝深陷,面色灰白,那种“尸居余气”的感觉,强烈到不能再强烈。
但正是这一口气,却支撑着杜如晦“气定神闲”,展现出一如往昔的“风采”。
“克明……”
“陛下。”
杜如晦打断了皇帝的话,“臣所剩时辰不多了。”
当……
话音刚落,屋外的时钟突然就响了一下,杜如晦记得,这是很早张德送他的物事。想到这里,面色略带凝重,抬头看着皇帝:“时人多拿玄龄同臣并称,‘房谋杜断’,臣再为陛下断一回。”
“克明……”
五十而知天命,李世民眼睁睁地看着寿数耗尽的杜如晦,终究还是没把持住情绪。眼眶瞬间湿润,他是知道的,杜如晦固然有私心,但还是个忠臣。“房谋杜断”再如何失望,也没有背弃了他李世民。
“旧年一把白糖引出的‘祸事’,纵使再如何后悔,也是无用。所幸,本朝疆域虽大,丁口却不甚繁盛……”
白糖甜归甜,于李唐皇室而言,却也不必砒霜好多少。
各路权贵巧取豪夺,最终那些被夺走血汗钱的,也是不见拉帮结伙扯旗造反,他们大多都是选择跑路,慌不择路地找个地方,重新过活。
除非到了无路可逃了,这些个没权没势的,大约才会最后奋起一把。
杜如晦看得穿,李世民自然也明白。
但是,这终究只是理想的状态,恶狗吃肉啃骨,肉和骨是不能反咬,连说话都不能的。可恶狗并非只有一只,恶狗争食,总要咬上一场。
杜如晦不认为一群肉能如何威胁李唐江山,但是,此时此刻,这杜宅外庭站着的那几百个上千个东南西北过来的恶狗,却是未必。
倘使洛阳的恶狗得了皇帝的首肯,便去武汉撕咬,便去苏杭拼杀,这世上岂有不护食的恶狗?
和关陇的地主老财不一样,这些恶狗最大的特点就是拥有花不完的粮饷物资。
皇帝听到白糖这个词,就已经脸色一变,“巡狩辽东”一事,是他进一步集权的手段。彻底剪除了相权的存在感,整个六部都化为了走狗,一应大政,皆出于中枢。弘文阁的存在,就是建设一个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秘书班子。
效果很好,成果斐然。
军政大权尽数掌握在手中,这是有史以来,空前强大的皇帝。
更加令人畏惧的是,他手上攥着金山银海,汉武帝几辈子都梦想不到的财富,他短短二十年就积攒了出来。这一刻的大唐,只要一军,就能平灭当年如日中天的不曾分裂的突厥!
皇帝有这个自信,羽林军有这个自信,朝野上下有这个自信,甚至连大漠南北曾经的突厥附庸,同样有这个自信。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就是当下的唐军。
然而杜如晦的一番话,却是让李皇帝回归到了现实。
二十年来的财富积累,终究绕不开一个拷问,这些财富,绝非农人地里刨食积攒的几代税赋。
“陛下耳目遍布天下,自是知晓武汉之变化。所谓‘地上魔都’,乃是一应变化,迥异中国。至今年……最多明年,武汉南北常驻人口,必有二百万。古往今来,可曾有何处何人,有此壮举?旧年平灭突厥,陛下言‘十年生聚’故事,如今较之武汉,当如何?”
“朕必杀之!”
“国必乱之!”
杜如晦猛地瞪着李世民,“那江南子就在外面,陛下若真要杀他,又有何难的?但陛下也清楚,武汉能有如此局面,岂是一人之力?旧年功臣,涉足其中者,不知凡几。陛下又能杀几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二百万丁口,数十万勇夫,争一个鱼死网破,便是陛下所图?图一个痛快?”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杜如晦突然笑了,因为之前张德来见他,便说了这么一句,图什么?图一个痛快!
杀张德只不过出一口恶气,但引爆整个武汉的后果是什么?没了江南土狗镇守,整个武汉释放出来的能量,能一口气冲垮整个大唐最核心最精华的部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想要做“独夫”,又想好处净赚,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更何况,张德跟杜如晦交流,透露出来的东西远比李世民了解的还要多还要复杂。
杜荷是跟着张德一起在工地上走过一遭的,开山修路筑坝垒田的场景,对杜二郎来说,用惊天动地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这种超出他认知的力量,在杜荷那里,也就是个稀奇,也就是听个响。但对杜如晦而言,能够开山裂石,这是何等伟力?
二十万府兵纵使如何搏杀,武汉的苍头黔首再如何不知兵事,杀上几回或是被杀上几回,那就什么都会了。
“克明同朕……难道就只想说这些?”
李世民神色复杂,他双手按住膝处,有些恼怒又有些不甘。
“陛下啊陛下,须知晓,若无当年白糖,岂得五都宫室?兴修太极宫,换做旧时,须税赋几年?三年?还是五年?!”
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不管是杜如晦还是李世民,都是承认这一点。可是钱怎么来呢?换做武德朝,只能等着地里刨食,等着积攒税赋。朝廷的财政收入,现钱永远不够数,一年下来两百万贯有没有还要打个问号。
贞观二十二年要是还明白现钱还流动起来才有意义,那这对君臣也是浪得虚名。
李世民不甘心的地方,便是杜如晦的一言一语,明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来钱的方法,偏偏和江山社稷的稳固有着冲突。
这犹如饮鸩止渴……可偏偏,他贞观皇帝成瘾了。
第三十九章 终始
“陛下,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孰能逆天行事?”
闭着眼睛说话的杜如晦语重心长,皇帝年纪“小”,心气尚在。一代帝王怎可容忍天下遍地的“反贼”,杨广都不能忍,何况李世民?
只是杜如晦很清楚,和杨广那个蠢货比起来,李世民是可以劝说的。贞观皇帝为江山永固是做过努力的,但是伴随着“封建”解体,毫无疑问理性占据了上风,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此时此刻的贞观皇帝,他是决计不会相信有什么王朝可以万世永固。
“能留身后名……便是不错了,陛下。”
奢求太多,不怕早亡吗?
见杜如晦双目紧闭,李世民神色变幻阴晴不定。他须髯打理的极好,但此刻须髯微动,显然是胸腹之间有着不可散去的抑郁之气。
君王不可行大快意,他是知道的,但这种“无力感”,却让他一世争斗,显得可笑起来。
倘若是被人用大智慧大勇气战胜,他便也服气,可这种莫名其妙温吞水一般的顺势而为,充斥着不可名状的荒诞!
憋屈啊。
他本来就有“气疾”,遗传性的支气管疾病使得他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呼吸越发的不稳定起来,但是杜如晦那只干枯的手,艰难地抬起来,然后“用力”地握住了他握成拳头的手。
“陛下啊,论及功业,后世的帝王,岂能不以陛下为榜样?这贞观朝,雄盖两汉,古往今来第一盛朝,陛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后人瞻望先人,纵使当下武汉如何繁荣,于后人而言,何尝不是陛下的功业、伟业呢?”
这番话陡然震动了李世民,作为当代帝王,他自然是想要干掉所有“不服王化”的敌人以及潜在的敌人。但一个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武汉、苏杭、淮扬……打掉一个,还会冒出来另外一个。
因为这些人,并非是凭空冒出来的,曾经的老臣子被抛弃之后,自然就成了武汉、苏杭、淮扬……新的臣子被更新的臣子替代,那么新的臣子,又会效仿老臣子,再次化身武汉、苏杭、淮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对君臣,一人用了一句太史公的史家之言。但情绪转变,却是让李世民的拳头松开,再次将杜如晦的手紧紧地握住。
“克明,有劳了。”
说话间,李世民眼泪终于抑制不住,缓缓地流淌而出。
只是杜如晦却看不见的,他没有气力再睁开眼睛,只是面带微笑,就这么坐着,仿佛是在休息,仿佛是在小憩。
他大概是睡着了一般,被皇帝握着的手,就这么没了力道,若非皇帝紧紧地握着、攥着,手大概是要滑落,大概是要无力地垂下。
“陛下……”
身后,康德同样流着泪,小声地唤了一声。
“出去!”
背对着康德,没有人能够看到他落泪。
康德感觉到了一种威慑力,他持着拂尘,缓缓地后退,绕过屏风,轻轻地掀开珠帘,站到了门口,缓缓地擦着泪。
“康大监!里面……”
杜构在门口浑身发抖,看着康德出来,他就预感到了什么。一旁杜荷脸色一变,顿时煞白起来,他知道,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克明……君臣一场,汝侍奉朕数十载,这一回,便让朕照顾汝吧。”
言罢,李世民流着泪缓缓地扶住了杜如晦,让他安逸地躺下。
“父亲大人——”
伴随着杜构的一声哭嚎,整个杜宅,里里外外,不管是杜氏还是旁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变化。
站在人群之中,张德目光凛然,他知道,杜如晦说服了皇帝,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时代,就这么开始了。
杜断,他断了一个时代。
“老叔。”
周围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开始哭了起来,唯有张德,就这么站在,牵着李象的手,神情虽有悲伤,却没有流泪。
“象哥是要做甚么?”
“我有点害怕……”
“那老叔带你去外间吃点东西可好?”
“好。”
言罢,张德也不理会周围人惊异的目光,牵着李象的手,缓缓地转身离开了外庭,左右回廊,庭前庭中,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他牵着李象,就这么不喜不悲面无表情地向外走着。
“操之!”
李震和张大象紧张无比,愣神片刻,立刻喊住了张德。
张德转过头看着他们,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怎么?忘了杜相之言?要热闹!要热闹!要热闹啊!”
“哥哥们,该操办事体啦,这光景,可容不得我们哭哭啼啼!”
年长的还在犹豫,年纪最小的尉迟环,反而是头一个跳出来的,跟着张德就走。
有人牵头,自然有人跟着,举凡是“忠义社”中的,居然都是神色一变,一咬牙,跟着张德就往外走。
此时此刻,里面的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出去,外面的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出来。
但是很快,四面八方早就准备妥当的队伍,都忙活了开来。
不明状况的长安百姓,哪怕是刚刚搬去隆庆坊的,一见有热闹,都是围了过来,明明晓得皇帝在里面,可也不知道怎地,忽地有人高呼“嘿,杜相给咱们派糕饼小礼呢”。平地一声雷,炸了半个长安城!
唢呐、琵琶、胡琴、优伶……吹拉弹唱的名角儿,广为人知的都知,一股脑儿就像是塞到了小小的逼仄屋子,果然是热闹了起来。
“嘿!崔莺莺果然重出江湖啊!”
“屁个崔莺莺,那是她调教的小娘,因跟杜相同姓,是杜相特意点了的角色,能唱三十几出戏,六七八种强调,甚是了得。”
“咦?莫不是崔都知手里的‘十色’之一,行十的杜娘子?”
“正是杜十娘!”
“这光景……请个杜十娘,这合适吗?”
“杜相特意点的,你待怎地?杜相的事体,还要你来指摘?”
“不敢、不敢……”
热闹之间,却听得一处戏台传来了腔调婉转的女郎之声。
“自古道,食君禄当报君心,怎能够图安乐享受太平……”
正啃着一只鲜肉馒头的李象歪着脑袋,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张德:“老叔?那女子唱的是甚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张德笑了笑,抚摸着李象的脑袋,正要回答,却听旁边尉迟环手里也拿着个鲜肉馒头开口说道:“殿下听过的想来有点不同,这是诸葛武侯的《出师表》。”
“噢,果然我听过。”
而此时,杜宅深处,李世民同样听到了这里的唱腔,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真有人按照杜如晦遗愿这么操办葬礼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变得相当难看。
第四十章 巨响
“大监,这丹药……还炼不炼?”
小黄门小心翼翼地凑到康德跟前,洛阳有专门的丹房,早先是皇帝凑趣让人建的。正经说要服用丹药,倒是一次都没有过,反倒是内官分吃了不少。
这些个丹药除了有点甜味,倒也吃不死人。
“还炼个甚么。”
康德横了一眼小黄门,手中拂尘一甩,哀叹一声,“罢了,把丹房的‘仙长’,都遣散了吧。”
“是。”
这些阉人对长生不老丹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是马周在辽东明确说过,武汉那里对此是半点不信。谁在武汉谣传这个,都是要服重役的。最惨的,大概就是流放,刑部方面勾的比谁都快。十天之内,必定把人往西域送。
早先跑去武汉富贵人家投机的道士番僧不在少数,张德严厉打击之后,有些道士番僧还说是张德不愿武汉百姓长生得道。
然后江汉观察使府就明令布告,谁想长生,府内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风气一夜之间就扭转,可以说效率惊人。
虽说在老张眼里,都是一样弱鸡的官僚系统,但武汉的官僚,终究还是要高效一点,对付这些个不知道死活的,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武汉这里投机不成,五都投机自然就成了邪魔外道的乐园。
更何况,皇帝因为遗传性的呼吸系统疾病,每年都要受到困扰,加上贞观八年“断子绝孙”,这就导致皇帝不得不期望医术之外的东西。
可惜,马周是个坚定的朴素唯物主义者。
别的可以妥协,但事涉性命,马周跟皇帝就一句话:生命在于运动。
没瞧见太上皇都活了八十二岁还能生儿育女吗?论遗传性的“气疾”,人太上皇也没见少了啊。
而且看太上皇的节奏,怎么地再活上一段时日,也是不成问题的。
用秦琼之流来举例子未必能劝说李皇帝,但自家亲爹,李世民当时就觉得马周说的对。
此来长安,李世民其实还备了丹药的,但最终没有拿出来。拿出来只会是徒增一段笑话,而不是会佳话。
因为杜宅外边站着几百条恶狗,都是不信长生不老的。
此时此刻的康德,作为皇帝的家犬,对未来是一片迷茫的。一代雄主底下做狗,哪是那么好做的?
趁着皇帝悲伤过度而去休息,康德前往史大忠的府邸拜访。
“史公。”
“不在宫里陪着陛下,来老朽这里作甚?”
抱着个蛐蛐罐儿,史大忠耳朵凑在一旁听着响。房间内家具都很别致,地板平整不说,还铺了一层河套毛毯。就算只是穿着布鞋,踩在上面也是极为舒服,不会觉得脚底板难受。
“陛下正休息着,我也是抽空,来史公这里走一遭。”
“杜相丧事操办少不得内侍帮衬,你来老朽这里,这不是害人么。”
史大忠瞪了他一眼,“再说,杜相遗愿迥异常人,不若让孩儿们去撒撒欢,也好开开眼界。”
“唉……”
叹了口气,康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看着史大忠,问道:“史公,史公如实告诉我……当年,史公是不是同张梁丰交好?”
“嗯?”
史大忠手一哆嗦,连忙向外张望,然后脸皮发抖地看着康德,目露凶光:“你这胡儿,胡说甚么!”
被骂作“胡儿”,康德倒也不冤枉。不过史大忠自己也是突厥种,骂出这么一句,倒是有些滑稽。
不过这时候康德也不计较这个,他毕竟是史大忠提拔出来的,见了老领导,自然是要放松的多。
“史公啊史公,我当年大概是被张梁丰给骗了!”
“骗?”
“骗什么?!”
“当年翻修洛阳宫,我手上没钱没人,又被皇帝压着工期,内府也不是我的人,将作监……当时还是军器监,也说不上话。后来便是靠了张梁丰,这才把洛阳宫顺利修了起来,可以说富丽堂皇……”
还没有听康德说完,史大忠一个箭步,直接攥住了康德的手,“走,里边说话。”
算是个半掩的密室,史大忠盯着康德:“你是不是在洛阳宫埋了东西?”
原本只是紧张的康德,这时候眼珠子鼓在那里,一副不可思见了鬼的模样,直愣愣地盯着史大忠:“史……史公……你……你不要吓我!”
“狗日的江南子!原来不是坑了老朽一个!”
哆嗦着嘴唇的史大忠跺着脚,“太极宫埋的更多!那物事……老朽在南山见着如何用的,开山裂石,血肉之躯倘使遇上,连个全尸都没有。老朽本想把那些物事清了,可偏偏骑虎难下……当年出了宫内卫士行刺之事,偏偏那畜生还姓阿史那……”
这种事情,别人能开口,史大忠能开个屁的口。
你祖上可也是阿史那氏!
“后来呢?”
康德一脸懵逼。
“后来宫中卫士轮转,鬼知道塞了多少人进去,老朽能使唤的,一股脑儿都扔去了九成宫。”
“嘶……”
倒吸一口凉气,康德半晌才回过神来,魂灵归为之后盯着史大忠:“史公,如此说来,江南子莫非是要做乱臣贼子?”
“乱个屁!”
骂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史大忠,“要是反贼,倒是好了,宰了他就能立功。可他倒是反啊!”
“此话怎讲?”
“他娘的是反反贼!”
啥玩意儿?听不懂啊。
康德脑子都转不过弯了,只听史大忠道:“那些个滚去武汉厮混的,才是一个个真反贼,都想着掀翻皇帝。要不是江南子压着……嘿!”
“这算甚么道理?!”
见康德一副日了狗的模样,史大忠两手一摊,“你问老朽,老朽还想问你呢?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的?他就是个奇葩,不可用常理视之……”
砰!砰!砰!
猛地突然三声响,吓了史大忠一跳,竖耳一听,却是从杜宅那里传来的。
康德脸色一变,连忙道:“怕是皇帝要醒了,我这就走。”
“快走快走!”史大忠催促着出去,然后还说道,“切记,旧年事体莫要声张,羽林军之外的卫士,都不要当心腹。”
“大人放心,记下了。”
见他喊了一声“大人”,史大忠倒是愣了一下,旋即暗道:倒还是有点良心。
只是这一回康德过来,史大忠才有些毛骨悚然,他如何能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居然就算计着皇帝?这他娘的还是正常人?
上了贼船哪里是那么容易跑的,史大忠退休这么多年,从来不在外面浪,永远都是长安和洛阳两地打转转,永远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他是家奴,真要是事发,死了就死了吧,横竖也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比杜如晦可是强多了。
砰!砰!砰!
远处又传来了三声巨响。
史大忠咬牙切齿,冲着胜业坊咒骂着:“放你娘的炮仗啊,吓死你奶公,你给老子送终吗?!”
第四十一章 保佑
“西秦社沉痛哀悼蔡国公仙逝!”
“杜公千古!太原会馆全体深切缅怀!”
“骑鲸西归,驾返蓬莱!三州百工沉痛思念蔡国公!”
……
花圈,一个个花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花圈,多不胜数的花圈,看的李世民几欲抓狂的花圈。
偏偏这他妈还是杜如晦自己要求的!
灵堂高处,挂着杜如晦的画像,黑白素描极为传神,抬头看去,只觉得遗像上的杜如晦,正用一双眼睛盯着前来吊唁的客人。
整个杜宅,充斥着热闹,非是富贵人家的唐皇,而是烟火气极为浓重的热闹。它就像是一个集市,就像是一场庙宇前的聚会,杂七杂八的汇聚在一起,天南海北的口音,搅合成了一锅酱,却是让人不再小心翼翼。
人人都能放得开。
换了明黄常服,戴着撲头行走的李世民压根都没想到,一个人的葬礼,还能搞成这个德性。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一场葬礼,它既不庄严,也不肃穆,甚至连最后一点点正经,都被一发发鞭炮炸了个七零八落。
“放炮啦——”
嗤!
一支点燃了的香,凑到了一挂鞭炮的引信上,吊在门口屋檐下的鞭炮瞬间就炸的欢快起来。
霹雳啪啪无比热闹!
“三千响!重如泰山,功业长存!杜公走好——”
“走好——”
话音刚落,地上一片的红纸,不知道多少女人小孩冲过去,有拣拾红纸的,有拣拾没炸响鞭炮的。还有机灵的小鬼头,将那些烧了半截的,直接拆了开来,然后用一支香滋上去,滋啦一声响,火苗儿窜起来极为好看。
“生前忠杰似松凌凛雪,死后高风如月照长天!”
“雪片糕来了啊——”
杜宅大门口,派发雪片糕是最热闹的时候,不知道多少百姓在这里等着。也不知道谁谣传出来的,吃了杜相公的雪片糕,将来也要做相公。
雪片糕,什么糕?步步高!
戏台上杜十娘腔调婉转,街市里长安城热闹非凡。于贞观大皇帝眼中,入娘的乌烟瘴气,入眼的妖魔鬼怪……
群魔乱舞的怪诞,在帝国宰相的葬礼上出现了。
“朕……”
本来李世民想说自己乏了,想回宫。
结果最后说出来的话变了味。
“朕还能坚持……”
“……”
“……”
康德一脸的纠结,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
胜业坊内外,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都是开了眼界,他们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丧事,居然还有这等操办的办法。
连偷偷摸摸溜回长安城的唐俭,这光景正猫在东市,看着自家物业里头的档头,正和人谈着买卖。
“哥哥诶,你家的纸颜色多,小弟不是不知道。可这价钱不合适,高了。”
“高甚么高?你一个花圈,用的是纸竹,至多再请个字写得好看的穷酸措大。就这么些物事,你十贯一个,拦路抢劫也没你这么赚啊。”
“我的哥哥诶,这买卖也是头一回,往前不曾有过,将来行市如何,谁知道?再一个,哥哥也是知道的,我这扎个纸,也是犯了忌讳。若非主家底子硬,要是有人诬赖一个小弟专业扎小人,岂不是流放三千里?”
“就这个价,你主家底子硬,还怕饶几个小钱?我家老主人,那可是跑去南方过活,没钱怎么过日子?”
唐俭一听,嘿,这小子靠谱,以后得提拔。
“成!哥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小弟也不能再过了。不过,哥哥须帮忙递个话,就是个小事。”
“嗳,不忙。递金递银都好说,递话可不是甚么好差事。你先把谁要递话,又要递给谁说清楚。”
“……”
都是长安城厮混的狐狸精,谁不知道谁啊。
那人一咬牙,看着档头脸色肃然:“哥哥也是知道的,我那主家跟齐王自**情深厚。这一回,是齐王求了主家,帮他舅舅求个情。”
“阴家的?”
“还望哥哥……”
“哎!休要来害人,我家老主人如今去了何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是为难我家老主人么?大家兄弟,怎可这般的作践?”
“是小弟的错,但这光景,齐王也是没甚办法。没门路的当口,不就是指着两朝老臣帮扶一把么?”
老唐一听,嘿,这来谈生意的小子会讲话,嘴甜啊。
“此事我不可随意答应,不能做主,还要问过老主人才是。”
“好说,好说,哥哥能帮忙,已经是感激不尽。杜相公在上保佑,两家和气生财,升官发财!”
“……”
老唐在里面听了,顿时有些吃味,心说老夫要是嗝屁,这他妈跟杜如晦连根毛都比不上啊。
一想到这里,老唐就恨,当年就该偷偷地叫人把李靖弄死在家里。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李靖这个“猪队友”身上了,搞得全世界都以为他唐俭唐茂约的特长是跑得比谁都快!
别人一提杜如晦,好,牛逼,强无敌。
一提唐茂约,跑路技术哪家强,长安城里找老唐……
吃味归吃味,老唐也清楚,一个亲王帮忙求情,这买卖做得。
“老夫也是半只脚入土的了,凭什么不捞一点?杜克明能做初一,老夫还不能做十五了?”
李祐摊上这么个舅舅,算他倒霉。
别人不知道,他老唐还是晓得李祐运气是不错的。原本李祐滚去齐州,那就是个屁,山东老铁能把他这么一个王爷放在眼里?没往死里逼,那就是人性光辉。李祐顶天就是欺负欺负小老百姓来发泄忿怒。
可偏偏杜构跑去登莱组建“水军”,创收效率高的惊人,连带着齐王李祐因为成了“坐地户”的缘故,当真是捞了不少汤汤水水。关键问题是,不犯本钱啊,白捡的开元通宝茫茫多。
有钱的王爷不好好享受,总不能都学吴王李恪,一有空就撸点小蝌蚪,然后拿显微镜观察观察吧。
爱生活,爱享受,爱混吃等死,本王是李祐,和别的亲王不一样,本王给自己一袋登莱海盐……
是的,齐王府还涉及到“盐业”,虽然不正规,虽然不合法,但亲王违法只要不是谋逆,都还是可以接受的。
旁人都以为李祐就是个瘪三,却哪里晓得,他本钱那是相当的雄厚。就算是现在,放登莱商帮中,他也是属于大型资本集团。整个齐王府养着的白手套有二三十个,其中过半都是船行、物流行。
山东地诸州县,都布置了物业,主要业务就是卖海产。
当然了,齐王殿下学习能力强,有的地方卖咸鱼,那是一百斤盐上面一条鱼。他齐王殿下的海产铺面,那必须是一车海盐上面一条咸鱼……价钱么,便宜,比官盐便宜的多。
所以,李祐是属于亲王里的富豪,产业规模认真点讲,不比李恪差多少。唯一缺陷就是抗风险能力极差,吃一代人福利就差不多了,指望下一代还能像他一样搞腌渍品咸鱼买卖,可能性不大。
下一代皇帝没活剐李祐后代全家,那就是厚道帝王。
作为一个智力正常的亲王,李祐能不知道自己的那点破事吗?抛开咸鱼买卖,剩下的产业,泰半都要跟登莱搭上关系,而每一个跟登莱有关的物业,那都是跟海船联系在一起。
当今世上,只要下海,肯定绕不过去某些人某些集团。李祐头铁了去得罪自己的“衣食父母”?他又没疯。
当然了,他没疯,不代表他舅舅阴弘智不疯啊。不代表他舅舅阴弘智不会在自己“老朋友”杜构杜大哥亲爹葬礼上发疯啊。
原本派了长史过来见礼,也就是应景。
可谁曾想阴弘智公开叫板张德,尽管江汉观察使没有计较的意思,可人刚刚到洛阳,还在两京板轨上的李祐,就见到了从长安赶过来传消息的长史老人家。
听完消息之后,齐王殿下眼睛一黑,差点就跟着杜相公去了。
老唐是知道这事情底细的,于是仔细琢磨了一番,心中暗道:杜如晦啊杜如晦,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老唐发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