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人瑞之断
苏州,以虎丘山为圆心,大概到泰伯渠的距离为半径,偌大的地面上,只有极少数的土地不姓陆。
多年经营,陆氏已然成为苏州最大的地主,如果再把各行各业的份子算进来,以及陆德明的各路门生,陆氏和五姓七望比起来,差的也就是那点名气。
只是贞观二十三年刚刚满了一百岁的陆德明,却在病榻上主持了陆氏宗族的分家大业。
陆氏子弟无不震惊,但这是陆德明的决定,江东数一数二的“人瑞”,天下闻名的学者。
“大人。”
红枫树下,陆飞白推着轮椅,毛毯将陆德明已然蜷缩的身体裹的严严实实。
牙齿彻底掉光的陆德明看不出什么表情,头发也掉光了不少,要是把头上的宽大保暖帽子摘了,就能看到他光秃秃的脑袋。
到了这个岁数,不管是喜怒哀乐,在“人瑞”脸上都是看不出来的。
太老了。
“伊说吾是老而迷糊,你怎么看?”
“大人深谋远虑,如此对陆氏,反而是最好的。”
陆飞白回答之后,却没有听到父亲的回应,抬头看去,却见陆德明还盯着他。于是他硬着头皮道,“苏州最大的地主,谁都可以做,就是陆氏不能做。操之是个六亲不认的混账,倘使真要瓜分了苏州的土地,陆氏最大,他便拿陆氏开刀。”
终于,陆德明微微点头:“你终于有他十四岁之时的见识哩……”
“……”
一时间陆飞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听上去是在夸他,可又觉得是在骂他。
“当年在务本坊结缘,原本么……”陆德明顿了顿,然后笑道,“原本就是想着,他这个江阴人,也是个土财主,拿来做个开销,总是好的。”
“……”
陆飞白顿时三观尽碎,自家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其实根本不了解。
谁叫他是个受尽宠爱的小儿子呢,得到了全部的关照,于是人生中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被彻底筛选过的。
陆圆朗这么多子侄,只有陆飞白一人在张德附近做过“帮手”,将来陆氏的善缘延续,大概也只会是以陆飞白为纽带,其余年长者,至多就是跟着打秋风。
“这一次,老夫先做了恶人,陆氏愿意跟着你们兄弟几人的,便照拂一番。那些想要抱团继续做地主的,由得他们去吧,总会有人收拾的。不是张氏,就是李氏。”
积攒田地依然无错,但是李董和张德,都在打击这种浪费土地资源的“历史渣滓”。模式有所不同,结果却是相通。
“人瑞”曹宪能看到的远方,“文曲星”陆德明同样能看到。
两人不同的地方,不过是曹夫子“孑然一身”不是高门出身。而陆德明,年轻时候出道,就是在皇帝的家门口咣当。
屁股决定脑袋,这是先贤说的。
陆德明很清楚,在天下繁盛的雄州,田亩不是不能被掌控,但绝对不会是一家一姓一门一户。大量土地背后的主人,不会是具体到谁谁谁的风流人物。
主人的名字只有一个:权钱。
当然这个名字在武汉,已经有了正式的名字,它叫“资本”。
陆德明很清楚,二三十年想要吃掉陆氏的土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即便如此,陆德明还是当机立断,在临死之前,主持了“分家”。
名头还相当的正义正确,响应中央号召,谁也不能挑个刺出来。尽管地方世族大多把国朝法律当厕纸没人在乎,可真要让他们公开叫板,也得上朝堂叫人喊话。
也无怪乎陆氏子弟有人吐槽陆德明是不是老糊涂了,实际上,经常昏睡过去的陆德明此刻前所未有的头脑清醒。
他感觉这是自己的“回光返照”,可能再坚持坚持,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临死之前彻底“分家”,无非是不想给江阴的恶狗拿来做榜样。
关门弟子张德是个什么样的“畜生”,他比谁都清楚。
十四岁就能跟长孙无忌耍阴谋的贱人,而且还没有被长孙无忌一口吃掉,这是相当让陆德明震撼的事情。
固然张德并没有玩弄权术,走的是另外一条奇葩道路。你阴你的,我造我的,互相不干涉,结果老阴逼怎么阴都没办法跟“死物”较劲。
“大人,操之将来,会如何?”
“你不若亲自去问他。”
说着,陆德明还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脸,“能把安平公主当作‘别宅妇’,养在江阴老家,还生了‘野种’,又入了宗谱嫡系……这种人,会如何都不奇怪。”
陆飞白当时就想自戳双耳当没听到,说到底,小白师兄依旧只是体制中的小鱼儿,哪里晓得隔壁土狗这般的疯狂。
他是晓得张德跟安平公主勾搭成奸的,但他并不知道张德敢把野种扶成嫡长子,这是践踏“礼法”,而且把“人伦”道德一脚踢开。
要是陆氏子弟有人这么干,怕是早就被族老用族规家法严惩。
到底是寒门。
陆飞白内心如是吐槽着,大约还有一点优越感,只是片刻想起来自家老爹的手段,顿时冷汗淋漓,回头看去,张德这些“大逆不道”,何尝不是陆氏舵手在那里保驾护航乃至推波助澜?
“大人……”
哆嗦着嘴唇,人到中年的小白师兄想要说点什么,结果陆德明只是露出一个嘲弄的眼神。
“文曲星”对自己的子女还是很满意的,只可惜,能够跟自己弟子比一比的,一个都没有。
“汝辈好好在天子堂厮混就是了,莫要想些不切实际之事。”
陆德明的嘲讽把小白师兄安排的明明白白,让他们兄弟几个老老实实靠着关系在官场厮混就可以了。
琢磨着如何如何,根本是妄想。
“是。”
小白师兄顿时明白,这大概就是自家老子给他交待的最后一点“人生经验”。
将来的陆氏,大概名望全靠做官。
至于捞钱,抱紧了张德这条金大腿,官场上的那点黑钱,就显得微不足道。
陆氏可以做清清白白的“清官”门庭,还能活的很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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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人味儿
农忙时节,武汉的学校都放了假,农庄子弟同样属于武汉生源的重要来源,农忙也会跟着父母去打短工,七八岁的小孩哪怕只是拣拾一天的谷粒,也能混个十几二十文。对这孩子来说,一年中难得能有这样的机会。
劳累,但却充斥着刺激,因为会有收获。
和周边的州县不同,武汉的大部分新垦农田跟私人关系不大,农庄虽然叫农庄,但它更加像一个工场。粮食除了用来吃,也是很重要的市场商品,更是很多产品的工业原材料。
小农并没有在武汉根绝,只是越靠近城区,小农越不划算。一户人家只要出租就能混日子,又有几个愿意继续“锄禾日当午”?至多收拾一二亩地用来种菜,自吃自用,就很显勤恳了。
“这坡地居然能上九石的产量?”
视察农事的时候,江夏新垦的一块坡地,水稻产量居然有九百多斤,着实成了稀奇。前去围观的农庄大户不少,也有外地人,也是想要看看武汉又有什么新的奇怪法子。
“山里洞穴有蝙蝠粪。”
“原来如此。”
一个溶洞的蝙蝠粪总量是相当惊人的,毕竟,一只蝙蝠拉屎可能不多,一年下来也拉不了几斤。可一只蝙蝠的祖祖辈辈都在这个洞穴中生存,时间拉长为几百万年,那么,有多少蝙蝠粪,都是可以想象的。
“也是在坡地打井开渠,否则就是有蝙蝠粪也是无用。”
负责这一片坡地种植的农官接着又道,“还有开采蝙蝠粪难度不小,还要架设升降笼,钢铁用料不少,岩壁上还要架设滑索轨道。”
严格地说,开采蝙蝠粪,也从来不是带着个背篓就完事儿。小农可以这么干,农庄大户就不行,得当作矿藏来看待。
看似器材投入量大,但实际上这些钢铁构件是可以重复使用的。这个洞穴挖完了,换下一个洞穴即可。
随着技术手段的提高,再如何艰难的地形地貌,总有办法把东西运出来,更何况只是蝙蝠粪。这些宛若沙子一样的东西,实在不行可以用一个个竹筒吊起来,然后通过滑索、轨道来流水小批次运输。
“兴修水利终究是无错的,往后时机成熟了,水利衙门还是要专门独立出来。”
“是。”
眼下机会是不成熟的,人力不够,就算筹备了水利局,也只能干瞪眼。
更何况,旁边“湖南”还在修路,徐孝德用人也吃紧,这是江西行省的统筹安排,不可能全部武汉占尽便宜。
毕竟说到底,独木不成林,难得有愿意跟武汉一条路走到黑的湘水老铁,自然是愿意一起发展,抗风险的能力,怎么说也要高得多。
视察结束之后,张德刚刚返回府中,就看到孙伏伽一脸担忧地在大厅来回踱步。
“师兄。”
“你终于回来了,虎丘山来了信,说是陆公不行了,这次已经昏过去两天。”
“嗯?”
张德一愣,旋即神情一垮,半晌,他看着孙伏伽:“先生这一次,应该是不行了。”
很微妙的感觉,一百岁的陆德明,踩在过寿的门槛上,但张德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陆老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老夫要去苏州。”
孙伏伽一拍手,“跟你请几天假。”
“请假作甚?我和师兄同去。”
“你?”
前大理寺卿都愣住了,他见过太多冷酷无情的杂碎,但自己这个师弟是最极品的。于是万万没想到,张德居然愿意去苏州。
“我回江阴看看。”
“……”
忍住了挥舞老拳的冲动,孙师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听张德又道,“然后再去苏州,差不了那一天半天。我有一种预感,先生在等我,我不去,他不会撒手的。”
再一次忍住了吐槽,孙师兄一把年纪,着实搞不明白张德是怎么投胎的。
“甚么时候动身?”
“总要安排一下府内事宜,这光景,房相在京城,我再离开武汉,天知道会发生甚么事体。”
轻描淡写说着孙伏伽心惊肉跳的事情,在前大理寺卿看来,江西的水何尝不是深不可测。
分庭抗礼,说的就是江西。
如果说中原的腹心是关洛,中央是洛阳。那末,江西的腹心何尝少的了武汉南昌?形制上已经有了不同,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精神内核社会共识。
张德离开武汉前往长安那一次,一路遭遇的刺杀不知道多少,武汉内部更是频发治安事件,要说没人挑火,谁信?
只是阴谋投机客的手段横竖就这么多,这个时代产生不了“小聪明”的司马氏。强如司马懿,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让他上牌桌的资格。
离开观察使府的时候,孙师兄患得患失,想着转身去劝说张德还是不要去江阴不要去苏州,千里迢迢的,风险实在是太大。
他老孙家的全部都押在了这个“便宜师弟”身上,这要是玩脱……那真是玩脱。
可是,孙伏伽又清楚,如果这光景张德再不去苏州,那是半点“人味儿”都没有,他没有勇气去跟这样的人物凑在一块吃饭。
怕被吃掉。
孙伏伽离开之后,张德到了办公室,把秘书们都叫了出去,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一只柜子,玻璃橱窗内,架设着“表里山河”。
当年陆德明送给他的琴,似大剑一样的琴。
这把琴,从入手之后,就没有正经陶冶过情操。它最大的光辉时刻,大概就是“儿歌天王”的伴奏。
不正经的人用不正经的琴弹着不正经的曲,被时人疯狂吐槽,成为一段不正经的过往。
“来人。”
进来了两个新罗婢,低头等候着吩咐。
“把琴包起来,少待老夫要出门,出远门。”
“是。”
半个小时后,府内正式接到了通知,张德要前往苏州探望陆德明。
没多久,大量府内幕僚就来劝说张德不要去,千里迢迢容易出事。怕张德没有“人味儿”是一回事,但劝说张德继续没“人味儿”是应该要做的。
一个是感情上的,一个是屁股上的。
“本府月内就会回来,诸君不必担忧。”
见张德已经做了决定,幕僚们于是道:“那就
祝使君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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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大无畏
事出突然,但府内早有经验,沔州鄂州方面基本没什么动静,只是又临时招募了不少警察局临时工,以应对可能突发出现的治安事件。
跟着张德随行的女郎有两个,都是公主,毕竟,旁的女郎跟着到了江阴,见了李芷儿,怕是话都不好说。
老张前脚刚走,府内各色人物又开始热闹起来。张沧、张沔甚至张辽、张幽,都有各种奇怪的长辈前来探望。
琅琊王氏尤为突出,摆出一副本家嫡系的姿态,嘴上从来不说,言行却是以“正统”自居。
言必称“大郎”如何如何,却也不提其它。
洛阳白氏要逊色一些,但场面比琅琊王氏还要大,谁叫洛阳白氏之前还跟皇帝做过“王下七武海”,攒下来的现金着实丰厚。
整个武汉,在张德这条狗王离开一小会儿,顿时成了斗狗场。
“要不是死的是张郎的先生,我还以为是张郎死了呢。”
武二娘子口无遮拦,在一群老世族子弟面前极尽刻薄。可偏偏府内人尽皆知,张德是极宠武二娘子的,平日里的斗嘴,生死都是看淡,无谓甚么忌讳敬畏。
“媚娘!”
她不敬畏,但不代表武顺也不敬畏。
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一向温润的武顺,瞪了一眼武二娘子,“说甚么胡话!”
“阿姊勿怪,兴许是怀了身孕,这才头脑糊涂了。”
武媚娘假假地道歉,眼眸却是看着在府内聚集各自哄着“外甥”“外孙”的人物,“要作妖的给老娘滚出去作!老娘的男人还没死呢,就来玩这些手段……滚!”
“……”
“……”
并非没有人想要分辨两句,只可惜琅琊王氏的人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他们跟张德打的交道极久,自然晓得张德这里玩弄话术就是自取其辱。在张德这里玩君子欺之以方也是没有戏唱的,张德不是真小人,真小人在张德这里也活不过三秒,十几年来,死在张德手中的真小人不计其数。
普世道德在老张这里是厕纸不假,但突破道德底线的杂碎在老张这里,也只是田地李董肥料。
他不讲法律,也不讲道德,更遑论人情。衡量的准绳只有一个,对小霸王学习机有用和没用。
有用者活,无用者滚,不滚则死。
任你说的天花乱坠口灿莲花,在老张面前要是半点用场都没有……你已经死了。
于是乎,在这个基础之上,包装起来的各种“他称性”的道德、律令、政策,才构建出了现行的武汉体系。
这是一个存在者的偏差,凡是能在这个体系中厮混的人、物,不过是从一开始就被筛选过。
府内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张德是不知道的,此刻在前往江阴的快船上,他正感慨着陆老头的果断英明。
能够在临死之前把苏州最大的地主家族自我瓦解,这需要大无畏的勇气,还有超绝常人的眼界。
临行之前,曹夫子还嘱托了张德一句,说是要是陆圆朗清醒过来的话,帮忙写几个字,他好留给李善。
两个人瑞……大概是“神交已久”吧。
“陆公果决,非常人也。”
孙师兄感慨之余,心中不无畅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成了“人瑞”,会不会和曹夫子陆夫子一样,依旧有着惊人的气魄和勇力。
仔细想想,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状元便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玩弄律令的人,不缺乏勇气,但缺乏大无畏的勇气。
“先生是天才。”
老张凭栏远眺,回头对孙师兄说道。
千几百年之后,天才这个名词变得烂大街。但这个时代中的天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们少年成名,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语言这种工具被玩弄的出神入化,能够看穿人情道理,又能够在潇洒不羁和从善如流之间随意转换。
换一个时代,换一个教育体系,他们依然如鱼得水,不会有任何的不适应。
天才是令人敬畏的。
“不错。”
孙伏伽微微点头,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状元,他实际上也算是天才,但天才和天才还是有差距的。
一百岁的陆德明轻飘飘地就对自己家族进行肢解,孙伏伽重新投胎也不敢这么做,哪怕明知道这样做其实是有好处的,家族长远来看依旧能够昌盛。
但他还是做不到。
而陆圆朗也绝非仅仅是因为快死了才无所畏惧这么干,正因为快死了,还有如此的威信推动这个惊人的决定,整个家族哪怕再怎么不能理解不可思议,但还是执行了。这更加说明陆圆朗在家族过往中的智慧累积,已经到了让人无脑信服的地步。
一件事情出现了分歧,一方是陆圆朗,那么,如果我不在陆圆朗那一方,说明我错了,没有任何其它结论。
陆氏在贞观朝膨胀的历程,对陆圆朗一直正确的最大证据,就是踏上东行快船的某条江阴土狗。
“陆公赠你‘表里山河’,你却拿它来弹奏《两只老虎》。”
忽地,孙师兄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我非君子,无须陶冶情操。”
保养极好的“表里山河”依旧像是一把大剑,自古太行出大侠,或许这把琴,就是陆德明用河东梧桐木打造的也说不定。
“此行怕是多事,操之当真无所畏惧?”
北上京城是一回事,前往江东是另外一回事。江湖上的事情,是说不清的,拿老张人头来震江湖声威的瘪三堕入过江之鲫。
一个在高门大院内的江汉观察使,想要摸一摸没可能,但一个漂泊江湖的江阴土狗,谁敢说没有机会打杀了去?
只是老张却很淡定:“这光景,死了我一个,又能成什么大事呢?再者,时人谁敢断言,死亡就是结束?”
“操之信佛了?”
“南无机械工程佛,师兄是知道的。”
“……”
网瘾的戒断反应实在是太强,偶尔“中二病”跟着发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孙师兄却也跟着念叨起来:“死亡……仅仅是开端?”
张德斜眼看着孙师兄,表情相当丰富。
第九十六章 出行
和之前北上长安的规模有所不同,但这一次张德东行,反而气势更加凶残。
比较起来,大概上次只是人数众多规模广大,还有大量的随行官吏、商团。但是这一次,人数少了不少,可是“巨舰”却是多达二十艘。
基本每条船上都能跑马,桅杆高耸入云,风帆张开,气势相当的惊人。
路过浔阳的时候,有渔夫误入船队,结果小渔船居然被浪翻了。
除了二十条“巨舰”,还有大量本来打算月底再去苏杭淮扬的船队,此时也跟着张德前行,准备蒙混过关少出点保护费。
“这……这是江汉观察使的船?”
“难不成还是刺史老大人的?”
船过彭泽县的时候,在彭泽“白蛤沙”垂钓的本地人远远地就看到了涂装奇特的武汉“巨舰”。
虽说张德很少坐“巨舰”出行,但“巨舰”的名声还是有的。这几年东海各路豪强花大价钱买的船,大多都是从武汉淘汰出去的贞观八年造。
即便是八年造,也是相当大的规模,而现在的二十二年造,简直就是巨鲲出行。
“说起来,刺史老大人眼下倒是不在浔阳,而是在马当山?”
“马当山亦能望见扬子江。”
“怕是刺史老大人有的忙。”
何止是忙,简直就是马不停蹄。
如今的江州刺史不是别人,而是老张的“老朋友”了,冉氏的老江湖,巴结上长孙皇后的冉氏当家人。
“备马!备马!”
冉仁才原本去马当山,是为了督建水寨,钦定征税司衙门要在这里设卡,作为长孙皇后的“心腹”,自然是要亲力亲为专门盯着。
更何况,这几年虽说蜀锦依旧是高端市场的金字招牌,但“蜀丝”在中低端市场,尽数被扬子江下游各州县本地丝打了个半残。
要说没点想法,又怎么可能?
只是整个江西对冉仁才的到来,根本就是“我就静静地看你表演”的姿态,这等态度,让冉仁才显然认清了现实。
江州这地面,水深的很,哪怕是都昌县这种他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居然在鄱阳湖畔藏着个造船学堂。除了学堂之外,还有造船技校以及水手培训中心。
尽管已经不是都昌县地头蛇一手掌控,外来户茫茫多,可都昌县能够搞出这么一番局面,这些地头蛇毫无疑问,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冉仁才自己就感触很深,想要靠小把戏从张德那里倒腾好处,也就是爽一时,但事后,十倍百倍地被打出来。
琢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西南茶马道,现在连剑南龙日天那里都要点头哈腰,每每想到这里,冉仁才恨不得掐死当年自作聪明的自己。
和张德愿意大家一起发财不同,这年头的地方豪强,往往都是先要尝试一下能不能吃独食,不能吃之后,才会选择谈判。
可哪里晓得某条江南土狗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相当的记仇,一旦张嘴开咬,就是绝对不松口的恶狗、疯狗!
“使君,这是要去哪里?!”
“追上江汉观察使的官船!”
“往东就是宣州地面了,使君,使不得!”
“顾不了那么多了,到时候老夫自去和颜师古分说。”
幕僚一听,知道劝说不住,连忙叫来了几个骑术极好又在宣州认识人的。
“尔等先行,若能见着颜宣州最好,见不着,通个气也是好的。早去早回,此事办妥帖了,自有厚赏。”
“是!”
不多时,骑着快马跑山的亡命徒就奔宣州去了。
这地界道路奇烂,跑马还真未必有行船来得快,而且还是张德座舰这种。
彭泽县过了马当,就很那看到平整的地方,丘陵连着丘陵,山头连着山头。东行至贵池水,就没有一块好地。
期间也不是没有汉末以来的官道,但狭窄逼仄不说,走马极为艰难,可以说只有常年在此的老江湖,才能骑马翻山越岭。但也很少有能跑到贵池水以东去的,因为彭泽东南有一片山区,叫做“大牛山”,也就是后世的“仙寓山”,进去就别想绕出来,老江湖也会迷失方向。
可要是不走东南,在“石台镇”就要停下脚步,因为此地有河谷拦截,唯有顺着江岸向北抵达渡口沙洲,才能继续东行。
这几年武汉掀起的大建狂潮,并非没有影响到宣州江州,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只能保证短距离的联系。
长距离如果不是南昌、苏杭这种特殊的大型城市,基本没什么指望拿到资金和技术来修建弛道。
好在冉仁才的幕僚想的也不是跑马到宣城,想着能够赶在张德的船队抵达秋浦县之前就先行抵达就算成功。
到了秋浦县,因为信号机的缘故,就能把消息传到宣城。
如何也能让颜师古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走马过山区,几个小时下来,大腿两侧都被磨了个稀巴烂。
好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江州本地的老江湖为了这点钱也是拼了老命。抵达“石台镇”之后,立刻顺着河谷向北直抵长江,然后往东奔赴乌石山。
到了乌石山,就算是松了口气,往东就是贵池水的津口关镇。不管是过关镇继续往东还是就在贵池水顺流之下,都能直抵秋浦县。
秋浦县官吏接待江州信使的时候,一听说江汉观察使居然要去苏州,顿时大惊失色,连忙问道:“此事朝廷知晓,房相知晓……”
然后被自己问的问题蠢哭了,旋即闭了嘴,把信使安顿好之后,连忙凑钱去了信号机,把消息传了出去。
掐着钟点似的,四十分钟后,宣城传回了消息,只是信息量有点大。颜师古让秋浦县无论如何都要招待张德一晚上,他正赶过来。
只是因为信号机传递消息的缘故,半道上宣州西边诸县,没半天功夫,居然全都知道了。
随后诸县夏令一琢磨,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让秋浦县令一个人拍马屁,他拍不过来,于是乎,互相之间并没有串联,但却不约而同到了秋浦县。
诸县诸监的县令监令到了秋浦码头,正寻思着这一回怎么说也要在张江汉面前露个脸,结果刚一露脸,就看到了同样露脸的本州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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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态度
“使君,听闻张江汉礼佛,可要命九华山僧人走一遭?”
“……”
颜老汉当时就想一巴掌扇过去,但看在同僚的份上,还是没好气地反问,“你听说过南无机械工程佛?”
“……”
啪。
提问的人自己给自己来了一耳光。
人得清醒。
都急着拍马屁,有人一看秃驴不行,这不是还有牛鼻子道长吗?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丹阳湖畔有修道高人……”
“‘黄冠子’李仙人都是从武汉出去的!”
颜师古横了一眼,心说都是幕僚,怎么武汉随便来一个都能去京城给皇帝做稼穑令做管家。自己宣州地面,当县令的质量有点差啊。
修道高人……再高能比李淳风还高?都成外藩教主了,统御三十六国,镇压七十二邦,麾下爱国爱教大军二十余万。你丹阳湖畔修仙修到死能有这万分之一的成就吗?搞不好法力不够,当时就被工程机械给镇压了。
“老夫现在所想的,就是希望伊健能够留住张梁丰。”
自己怎么上位的,颜老汉心里还是很有逼数的。他连房二公子都干不过,还指望跟房二公子的带头大哥装逼?
房相公在江西的“雄图霸业”,就指着江南狗王在那里折腾呢。
“郑康毕竟是郑江州后辈,又同张江汉素有情谊,他为秋浦令,定能有几分薄面。”
“但愿如此。”
颜师古点点头,寻思着秋浦县令郑康跟张德的某个郑氏女郎算是堂姐弟,加上还跟前江州刺史郑善果沾亲带故,怎么说一点面子还是有的。
听闻张德对自家女郎还算宠溺……姑且算是吧,颜老汉心中就有点小激动。
秋浦港是个好地方,江右为数不多的良港,而且因为地理原因,在这个时代修建码头水寨,难度比长江入海口反而要容易。
似苏州常熟县沿江,因为滩涂广大,往往二三里地都无法行人走船,港口码头往往都要绕道修建,是相当头疼的事情。
这年头因为武汉带头搞大建,扬子江两岸的山区,原本大量的石材木材只能放着看,现在因为舟船载重量上升,加上沿江道路修建,这就让原材料走出山区有了指望。
秋浦县毗邻贵池水,这几年主要出口产品,就是原材料。
尤其是矿石、石材、木材、竹材。
苏杭淮扬现在流行的大户园子,用到的大量松柏紫竹金竹,大多都是贵池水两岸所产。
而本地自春秋以来,就有铜铁冶炼的传统,铜矿石品位尚可,大量矿石就是直接开采之后非就地冶炼,而是由铜监转运到扬州,由钦定征税司衙门协同冶炼。
如今在江都,是有一个铸币局的,新的开元通宝母钱,就是由武汉工匠在扬州制作的。
和宣州西部大多数的县一样,秋浦县的农业,也主要是山地农业。但秋浦县属于上县,哪怕只算农产品,其经济作物规模相当惊人。
山区大量种植棉麻油茶作物,尤其是茶叶,已经演变出两种名贵茶品。一是贵池“雾里青”,二是九华茶,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毛峰。
高端茶叶也是要卖人设的,没有权贵推动,光靠民间口碑很难铺开。秋浦县前几年上任的县令郑康,因为种种关系,在县内算是颇有话语权,过江龙镇压了地头蛇不说,还跟颜师古拉近了关系。
有宣州一把手吹法螺,加上自己的来头也不小,自然把秋浦县的特产做了上去。
如今的秋浦县上下,可以说处处都是肥缺,不差油水。
“来了来了,都注意点,莫要给本县丢人!”
“明府放心,都是本地最体面的后生!”
“后生?!怎地没有女子?!糊涂!去……去把家眷都叫来!都去!”
“这……宅妇抛头露面……”
“老自抛你妈啊抛!你知不知道武汉是甚么光景?!府内多少女郎操持业务?!一个女子都没有,是不是想让老子得罪张梁丰?你是不是想抢老子的位子!”
原本风度翩翩的秋浦县令破口大骂,荥阳郑氏自己的体面也不顾了。
他不知道宅妇抛头露面不好吗?可武汉谁家不是抛头露面的?连带头大哥自己都是如此,他家里的女郎都特么出来做官了!
“你他妈是不是搞我?!”
郑县令当时就毛了,各种官话方言夹杂在一起,骂的相当粗暴。
被骂的是秋浦县县丞,原本秋浦县是不设县丞的,因为级别不够,但郑康上任之前,秋浦县接着发展东风,本县扩大超过二十里,自然就可以布置县丞。
只是县丞到底也就是个假的“二把手”,手底下只有一个人正牌朝廷官吏可以用,其它时候,就是给县令老大哥打杂的。
这光景,倒霉县丞被骂的半点脾气都没有,谁叫他没去过武汉,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行情呢。
武汉巨舰缓缓靠岸,秋浦码头在这个时代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大船可以轻松靠港,不必担心淤泥滩涂。
远远地还不觉得如何,等到二十艘巨舰一字排开,然后缓缓转向的时候,岸上众人原本嘈杂的声音,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随着巨舰逐渐“变大”,那种惊人的压迫感,终于让人感受到,什么叫做“地上魔都”!
秋浦县的“乡贤”们原本还寻思着,就武汉那帮叛逆,居然还敢撩朝廷虎须?
此时此刻却换了个念头,只想跟“巨舰之主”问一声:你们那儿还招人吗?
很快,忙着喊县内“名流”家眷一起前来迎接张德的县丞终于又回到了码头,只是远远地他还觉得奇怪,怎么这时候都没声音了?
车马一阵忙碌,乱糟糟地凑到了一块儿,女眷们一万个不愿意,直到她们看到了连绵不绝的风帆,高耸入云的桅杆。
还有……一箱箱一包包从船上卸下来的货物,有些东西,她们可是认识的。
“是秋卿夫人同款的挎包,用的是上好蛟皮,怎地有恁多!”
“噫!你们看,那些船……”
“世上竟有如此巨舟!”
咣!
一声巨响,铁木混合的台阶从船上架设到码头,披甲士手持兵器陆续下船,接着是大量身穿常服但是头戴撲头的官吏。
满满当当地在码头站满了人,披甲士把人群隔开之后,才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随意但披着大氅的中年汉子走出了船舱。
郑县令一开始恼怒后来紧张的神情,在看到此人的一刹那,立刻化作谄媚到极致的笑脸。
以往“清明”“干练”的名头,瞬间被踩到了脚底下,郑县令如此俊才,拎着袖袍,小跑到了前头,隔着披甲士的兵器,恬不知耻地行了一礼:“姐夫一路辛苦……”
第九十八章 不能理解
对自家“姐夫”的揣摩,郑康自认还算可以,没有用传统套路,文人墨客前来装逼就是自找苦吃,至于摆宴吃酒,对自家“姐夫”来说也是浪费时间。
于是乎,郑县令另辟蹊径,带着张德一行人前去视察秋浦县的工作成果。先是码头走了一圈,各色码头都很热闹,人头攒动看着就很红火。然后又去了秋浦港附近的市场,这里有宣州最正规的“鱼市”“木材市场”“石料市场”“煤炭市场”。
郑县令很聪明,没有把市场设置在县城内部,整个秋浦县在他上台之后的规划,基本就是照猫画虎,仿的就是武汉。
这么多年武汉半尺城墙没有增加,但堤坝道路却是万儿八千里都有了。
除此之外,在贵池水畔,还兴建了船工学堂,学徒制的,由官办漕运衙门承担,毕业后就包分配,层次低是低了些,可这种路数老张看了很爽。
“没想到伊健还是个大才,秋浦县这个池子,很快就不够你腾挪的。”
老张倒是真心夸人,郑县令乐的眉开眼笑,冲张德笑道:“这都离不开姐夫的教导,小弟自出仕以来,处处都是以姐夫为榜样。”
“学老夫作甚?学老夫做反贼?”
“……”
“……”
随行一众官吏差点没闭气过去,好些个心脏噗通噗通的乱跳。
好在郑县令是跟张德打过交道的,知道他说话就是如此,于是继续谄媚道:“小弟哪有恁大的才能,就是定个小目标,先做好分内之事。”
“说的好,不眼高手低,已是非凡才能。能知己,就是一道门槛。”
轻轻地拍了拍郑康的后背,“此去苏州,本来不打算停留,不过既然来了,也不会白来。你有甚么要求,现在一并提出来,老夫酌情满足。”
周围秋浦县的“乡贤”“名流”都是一脸懵逼,这特么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还有官吏寻思着,这怕不是张梁丰故意挖坑等县令大人往下跳吧。
秋浦县的本地人都暗暗祈祷着县令大人千万别犯浑,这真要是当场提要求,岂不是恶心了武汉来的人?
说话间,却听郑县令道:“最近秋浦修堤筑坝缺一笔款子,小弟希望姐夫帮衬一二。”
“要多少?”
“五……五万贯。”
“……”
“……”
一群秋浦名流当时就绝望了,县令大人特么有病是吧。张口就要五万贯,亲兄弟尚且不能这么爽快,更何况还不是亲兄弟,只是姐夫。
就算是姐夫,也就是个堂姐夫。
“五万贯修个甚?老夫作主,借你二十万贯。”老张摆摆手,接着又道,“秋浦县去年棉麻油茶出口量不低,但是产量更高,至青阳镇、九华山的道路不畅,有五六成的产量都是积压。只要路修出来,把产量释放出来,二十万贯几年就能清账。”
“……”
“……”
郑县令还好,其余人等当时就懵逼了。
这特么都是什么鬼?!借五万贯给二十万贯?这年头借钱的套路变了?!
不过很快秋浦县有灵醒的“名流”,当场就高呼一声“张公宽宏”,然后行了个大礼。
别人心说你也不姓张啊,怎么就给拜祖宗似的?
事后那人才小声地说话:我在九华山种茶啊,我拜的不是张公,我拜的是亲爹。
开元通宝比亲爹还亲!
秋浦县也专门开辟了工坊作业区,油料作坊相当的密集,贵池水沿岸多是水力磨坊。除了水力磨坊之外,还安装了一台江夏淘汰的永兴象机2.0,是一个小煤矿定的,煤矿离贵池水很近,只有半里路,这台机子就是用来抽水。
旁水的煤矿,挖深了还真不好挖,但有了抽水设备,很多能作业的地方,就能进行操作。
“二、二十万贯!”
“没想到郑县令说他姐夫是江汉观察使,居然是真的!”
“我也有姐夫,为什么我姐夫没有这么大方?”
“这是姐夫的事情吗?”
“难不成是姐姐?!”
“……”
“……”
各种小声的争吵议论传来,让郑县令终于稍稍地平静了一下,但心脏还是噗通噗通的狂跳。
二十万贯……都可以尚半个公主了。
“对了,伊健。你来留下老夫,是颜师古的意思?”
原本郑县令还有一堆的要求,可是有了二十万贯……其它要求还算个屁的要求,有二十万贯就行了。于是乐呵呵的郑县令也懒得再去玩套路,就跟着张德在几个地方走马观花。
听到张德提问,郑县令点点头:“颜使君却有这个意思,不过,冉江州最早派人过来通气。”
“冉征文?”
郑县令点点头。
“这老货倒是卖力。”
笑了笑,老张又拍了拍郑县令的肩膀,“老夫卖你一个面子,就逗留一宿,有甚招待,都拿出来。想来明天颜老头、冉仁才,也该到了秋浦。”
“姐夫放心,秋浦县虽不如两京武汉,却也别有一番风貌,亦是人杰地灵之处。少待还有本地上等‘雾里青’,姐夫且先尝尝,倘使好喝,带一些走。”
“老夫不会跟你客气。”
“千万不要客气!”
郑县令这光景,哪里还有斯文人的体面,更没有荥阳郑氏翩跹公子的气度,俨然就是市井江湖之间讨生活的掮客狗腿子,那谄媚的模样,放在以前,旁人只会觉得作呕。
可看在二十万贯的份上,秋浦县上上下下都觉得,郑县令当真是可爱,可爱至极!
套路走完,天刚黑就开了宴会,各种歌舞美酒佳肴,原本郑县令还准备了一些美女准备伺候一下姐夫,但寻思着自己这样干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的堂姐?
于是郑县令就没有把美女献上去,他让县丞去献美女。
完美!
县丞原本就想着划划水拉倒,可万万没想到领导让他去做一桩“美差”,把美女献给张梁丰,这是什么?
这是功劳啊。
一时间,县丞心中暗暗责怪:被县令骂两声怎么了?县令不也是为了秋浦县上上下下吗?有了好事,县令也没说吃独食,还是想到我的嘛。
内心有点小紧张的县丞就悄悄摸摸地到了张德跟前敬酒,敬了一杯之后,又恭恭敬敬神色坦然地对张德道:“张公舟船劳顿,少待下官命人准备温汤,自有本地熟稔汤沐诸事之少女前来侍奉。”
老张一听,顿时笑了,心说这县丞真是个可爱的小机灵,便问道:“本府记得你也是陈氏?”
“远支,旁支。”
县丞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张德,心中暗道:张江汉当真是好记性。
旁人在老张耳边轻声说了什么,老张点点头:“原来还是鄱阳王一脉,是叫陈春?同本府喝一爵。”
“岂敢、岂敢……张公称呼下官小春即可。”
言罢,陈县丞立刻举起酒杯,一饮而下,相当的爽快。
第九十九章 抵临
逗留秋浦县一夜,颜师古和冉仁才前后脚抵达,两个老前辈纡尊降贵前来拜访,天寒地冻的,老张能忍心他们这么艰苦吗?
当然忍心了。
不管颜老汉还是冉老汉,在他张某人这里捞的好处多不胜数。像冉氏父子那一系列的骚操作,要不是老张的追求不是那点卖丝绸的仨瓜俩枣,换成别的权贵,早把他们父子二人沉扬子江。
投靠皇后怎么了?你投靠皇帝也不靠谱啊。
俩老汉也知道跟脚,没有跟张德磨牙,第二天一早,冉仁才就送张德和颜师古上路。
颜老汉脸皮厚,说是要送老张一程,然后他在当涂县下车……下船。
没办法,来了秋浦县,就听说郑康郑少侠居然混了二十万贯。秋浦县这是要发,作为宣州一把手,不赶紧混个脸熟,以后前来秋浦县化缘,不显得生分?
老张知道颜师古琢磨着再提一提官帽子,江西有房玄龄在,凭他跟房二郎的“深厚友谊”,临死之前混个朝廷大员肯定没问题。
但颜老汉又怎么可能想着临死之前爽一把?他家学深沉人脉厚重,隋唐交替的世家名门,跟颜氏关系都不错。
只是新时代之中,被干的世家豪门多不胜数,颜老汉既是聪明人物,又怎么可能回头受罪。
眼下豁出去脸皮巴结张德,根本不算个事情。
而且知晓张德是前往苏州看陆德明最后一眼,颜老汉还把自己收藏的书画献了出来,至于美女侍婢更是不缺,他既然是宣州一把手,搜刮几个极品美女根本不叫事儿。
除了被房二郎设局丢过脸,颜师古官声名声都还不错。此时能舍得,可见是想要直接和张德建立关系,没有“深厚友谊”,有“深喉友谊”也不错啊。
“颜公是要筑丹阳堤?”
“呵……老朽还想顺带修条路,可以直通润州。当涂县沿江地形甚好,倘使修路,必不费力……”
“颜公不必多言。”
张德抬手打断了颜师古要说的话,颜老汉一看顿时急了,心说这江南子不会是收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吧。
可一想,连房遗爱这种人形垃圾都讲口碑,张德这种厮混朝野二十余年的老江湖,想来不会砸了招牌。
果然,颜老汉只见张德直接道:“此事待某苏州一行回转,颜公自差人前往武汉详谈。一应资金、人工、技术……皆无不可。”
“嗨呀!”
颜老汉情不自禁笑着拍手叫唤了一声,这口碑……果不其然啊!
当下颜师古喜上眉梢,笑呵呵地不提工作的事情,反而小声对张德道:“操之啊,老朽送来的几个侍婢,都是南朝犯官之后,身家清白,放心享用便是。”
“……”
老张斜眼看着颜师古,心说这老货画风怎么变的这么大。
当年在长安洛阳不是没见过这老家伙的排场啊,那是相当的儒雅,怎么被房二郎坑了一回之后,整个人浪成这样?
老而弥坚?
江湖传言颜宣州一夜连御数女,怕不是真的?
可一看颜老汉的小身板,怕不是被数女御了吧。
船行当涂,送了颜师古下船之后,即刻北上,连江宁都没有停留,直奔江阴去了。
过了当涂县,其实钦定征税司的官船就多了起来,江面上是不是地看它们来回流窜。
不过显然都认得武汉的巨舰,一看那幡子招牌,江汉观察使的排场镇的这群皇家忠犬既垂涎又忌惮。
都知道武汉大船丰富,可也得有命拿。
一路东行,不是没有遇到想要赌一把的江湖豪客,可惜就跟那条倒霉的小渔船一样,或是被浪翻,或是直接被撞了个粉身碎骨。
船团出行,喂鱼的江湖好汉不知道多少。
“那是甚么巨舟!”
“怕不是武汉来的。”
“这等巨舰,如何造出来的?怕是前朝……”
猛地住嘴,这才反应过来疯话不能说。
“宗长,已到丹徒港。”
亲卫小声地提醒了一下张德。
之所以提醒,是因为这年头前往苏州,从润州就能走水路。这条水路,就是南运河在江南的延伸,其主体就是泰伯渠。整条运河贯穿常州直抵虎丘山,然后在长洲转向南下,在嘉兴的汉塘分流,就能进入杭州地面。
老张十岁之前,江湖上飘荡的好汉,往往都是一条小船就在这条水道上来回流窜。
和中原不同,此地运河想要拦截设卡,难度系数极大,因为基本上每隔个三里五里,就有分流的小河沟渠,舟船流窜极为方便。
所以润州常州苏州设卡,往往不是上面津口渡口,而是路桥卡口。水门城门一体,才能顺利查验过往江湖好汉。
到了丹徒,顺流直下就是江阴。老张要是去江阴,不多时就到了,但是要去苏州,这时候就要换条船,进入润州地界。
“过。”
张德摆摆手,没有打算走水路去苏州。
这几年常州苏州没少修路架桥,大量水泽上架设的石桥加起来有百几十里。除此之外,因为张德的缘故,江阴本地有大量的水泥厂,已经修了一条紧靠芙蓉湖东岸通往无锡的弛道。
可以说相当的浪费,但实际上当初折腾这条路,目的就是为了打个广告。
再者,竹筋路面的成本逐渐走低,加上水泥产量暴增,此时从江阴出发抵达无锡,再转道苏州,坐马车其实很快。
浩浩荡荡的船队穿过丹徒,在扬子江打了个拐,顿时进入了极为宽阔的水面。这里,便是贞观年间的长江入海口,后世大量存在的陆地,这年头还没有。
江阴县县城能够看到的不仅仅是大江,朝东北看去,其实就是东海入海口。
如此规模的船队,瞒不了任何人,很快,长江口诸州县官场中人,都知道江汉观察使已然到了。
虎丘山下,陆飞白收到消息之后到了屋中,陆德明依然昏迷不醒,只是当陆飞白在他老子耳边轻声说道:“大人,操之已到江阴。”
只这刹那,陆德明的手指便微微一颤。
第一章 势
张帆蔽日的巨舰,犹如巨鲸伏波,哪怕只是随风摇曳,由浪浮沉,那种超出整个时代想象力的巨大,显然不能用“僭越”二字来形容。
因为“僭越”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咣!
码头早就被清空,大量原本靠岸的商船,被临时调转到了下游辅港或是民船寨桥。
地方上的巨头齐聚江阴,和他们神色有点紧张不同,江阴县令张大安很是平静,甚至还偶尔拂须远眺一下江面。
秋冬的江风相当凛冽,巨舟之上下的人,或是披风或是大氅,包裹的严严实实。戴着皮手套的亲卫隔开了一条“走廊”,直抵迎接人群的前面。
“呵……”
瞄了一眼远处的山水,张德吐了口气,多少年了,这地方一共也没有回来几次。
谈不上到了家乡的激动,甚至在此之前,连一丁点的“近乡情怯”都没有。
披着黑色的熊皮大氅,原本就高大的身材,此事显得更加威猛霸气。须髯浓密的中年人,早就没了二十多年前的稚嫩秀气。
哪怕不远处的江阴县令,也不再是个为了胡饼就能兴奋半天的毛孩子。
咔嚓咔嚓的甲叶声,随着张德前行,护卫们自然也两边跟从。
在张大安左右后方,是张德的两个嫡亲兄弟,再往后,便是长江入海口诸州县的地方巨头。
这些个脑袋上包着熊皮帽、虎皮帽、狗皮帽的地方大亨,原本硬撑起来的坦荡自如,随着张德一行人越来越近,终于神色变得凝重甚至惧怕起来。
那种莫名的“肃杀”之气,绝非仅仅是天气太冷的缘故。
“叶公好龙”这种故事从不过时,这些个地头蛇平日里最爱拿“江汉观察使”说事,仿佛这便是他们的胆气,仿佛这便是让他们“不畏权贵”的底气。
却只有真真切切直面真人的时候,才能回想起来,杀地头蛇绝不手软的,从来不是只有皇帝。
“兄长!”
“大兄。”
跟着张大安,张德两个嫡亲兄弟同样跟着见礼,后面是他们“亦师亦友”的虞昶。虞氏子弟来了不少,总算还有点气度,没有看到张德都怂的低下脑袋。
“车马准备好了?”
没有寒暄,张德迈步向前,一边走一边问。
“已经妥当。”
“知会家中一声,去虎丘。”
“是。”
张大安没有废话,干净利落地安排了人前去张氏本宗。片刻,在码头外的官道道旁,一辆辆早就准备妥当的四轮马车,已然由张德的本家亲随掌控。
进入马车后,将熊皮大氅脱下,张大安坐在对面,道:“这是前来迎接的名册。”
“谁没来?”
“都记在这里。”
张大安又拿出了另外一本名册。
“三郎自己看着办。”
“那就杀他们过年。”
能够在张德大张旗鼓之后,还摆明车马不鸟,要么真的是不畏权贵,要么真的是藐视权贵。
然而问题在于,凡是能上江阴县令名册的人家,又有几个本身不是权贵?
就算不是权贵,也是名流中的名流。
那么,不管是哪种理由……都不是不来的理由。
排除异己也好,打压潜在敌人也罢,总之,这一切张德做起来并没有什么压力。他并没有排挤和打压的需要,但是张大安或许需要,虞昶也或许需要,甚至安平公主也可能需要。
那么,这就是一个最合理最好的借口。
至于需要什么样的国法律令来裱糊一下,等完事儿之后,专门写一个就是。
“在江阴做‘百里侯’,不好受吧。”
严肃的事情一放,话锋一转,张德笑着问张大安。
“政绩斐然,常州地界数第一。”
也是略微自夸,张大安笑了笑,从车窗外看着两队护卫的骑士,然后道,“大郎离开江阴之时,有人想要裹挟他去……以谋大事。”
“能谋甚大事?杀了老夫再扶持张沧?还是说拿张沧性命要挟老夫?”
车厢内有暖炉,还温了茶水,除了茶水,还有正烫着的黄酒。只是张德并不想喝酒,只是拿了一些小食,混着茶水随意吃着。
“若是后者,兄长当如何?”
“死一个两个儿子有什么好怕的,死了再生。再死再生。”
“……”
明知道是这个答案,但张大安还是脸皮抽搐了一下,情不自禁不受控制。他自幼受张公谨宠溺,父爱是不缺的,有时候张大安也会怀疑,是不是兄长小时候父亲大人去世得早,于是才有这般的心肠?
当然张大安依然清楚,这是一个扯淡的理由。
因为他去探望陆德明的时候,在世“文曲星”跟他说过,他这个兄长,是天生凉薄的畜生。
和张德比起来,张大象更有人味儿一点,虽然只是个混吃等死的肥胖米虫。
“若是前者呢?”
张大安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声。
“老夫让他和张沔进过那间书房。”
“哪间?”
“那间。”
“……”
张大安一时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张大安鬼使神差地又问道:“兄长告诉我,这世上,当真有‘智障大师’?”
“有这个疑惑的,都是智障,但不是大师。”
笑的有点傲慢,似乎是要安抚一下张大安憋屈且有点扭曲的内心,将温烫好的黄酒拿了出来,两只陶瓷酒盅,满上之后,兄弟二人随意地碰了一下杯。并没有一饮而尽,而是有滋有味地拿着小食,浅饮浅尝。
苏州,虎丘山下。
庭院内的榉树叶子只剩一点点绿色,黄叶时不时地从枝头飘落,唯有枇杷树叶依旧墨绿,甚至还迎着寒风开了一茬花,肥胖的蜂子不时地在寒冷的天气中在枇杷花之间飞舞。
“……在秋浦县停留了一夜,冉征文和颜师古都去见了他,颜师古还同行了一段水路……”
“没有在江宁停留,直接过了润州,没有换船进河道……”
陆飞白拿着信纸,一板一眼地说着传回来的消息,榻上躺着的陆德明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睁着,也不知道是看屋顶上的横梁还是什么。
喵……
一声猫叫,横梁上一只猫儿探出头,就这么看着榻上的陆德明。
这是陆德明养的猫,花色驳杂看不上任何特点的猫。
“嗯?”
陆飞白抬头一看,“花将军怎么上了房梁?”
这只猫的名字叫“花将军”,是陆德明取的。
是“陆宅征鼠大将军”,和别的猫儿不同,“花将军”是真要抓着老鼠往死里整。不管大小,小小的灰家鼠它杀,大大的尖鼻子大家鼠、大田鼠也不让活。
虎丘山中最像老虎的,大概就是“花将军”。
“郎君,张公到了。”
“嗯?”
陆飞白一愣,看了看“花将军”,又看了看陆德明,“大人,我去接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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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杀
到了陆宅,张德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在门外候着。青石板的街道依旧宽敞,出了这里,往虎丘还有二三里路是竹筋水泥路,修的原因,是方便陆飞白用轮椅推他老子。
整个陆氏的本宗嫡系,都住在这条路附近,东西向的大道,南北两侧有着或大或小的园子。江南特色的园子大多物尽其用,透着令人惊羡的精致,却又不让人觉得逼仄,仿佛是小小的江山社稷缩在了一片方圆之中。
“宗长,先勿下车。”
车门口,忽地传来本宗亲随的声音。
“有啥事体?”
问答用的是方言,张大安能听懂但不会说,听到说话之后,心中嘎登了一下。这一路行来,张德貌似遭遇的刺杀,只有一波胆大包天的水盗。
原本还觉得庆幸,但此时此刻,张大安突然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心中凛然:莫不是有人要在此行刺?
“莫慌。”
张德轻轻地拍了拍张大安,然后隔着车门道,“守好陆宅大门。”
“是。”
话音刚落,却听“咻”的一声,箭矢“叮”的一下撞击在马车的泡钉上。猛地来这么一下,张大安吓了一跳,他虽是武勋之后,可正经厮杀却没经历过的。
不过吓归吓,却还是看了一眼张德,却见张德镇定自若,还掀开帘子侧着身打望车外。
此时披甲士早就依托马车列队,一声哨向,骑士狂奔,手中弓弩立刻射了一波。
“锄奸——”
一声怒吼,几个方向同时蹿出十几个亡命徒。身上显然还裹了甲叶,不但有弓手,也有矛手,只看长矛长枪,居然还是仿的武汉货。
除了横刀,还有大量私自敲打的古怪兵器,这些亡命徒一脸凶暴,眼神中的仇恨简直就要满溢而出。
“列队——”
护卫们并不慌张,反而有条不紊地分了几组,圆盾在前,分列两队,长枪超前,慢条斯理地向前推进。
神射手依托马车,瞄一眼扬手就是一箭,“嘭嘭”作响的弓弦震动声不绝于耳,几个呼吸,旧有过度暴露的亡命徒被射杀当场。踢腾了两下腿,顿时没了动静。
“杀!”
嗤!
“杀!”
嗤!
这种“狭窄”地方战斗的经验,对张德的亲卫来说相当的熟悉。武汉的情况,和苏州类似,开阔地面的战场,反而是少见的。
这些亡命徒从出现到冲锋,都没有迫近张德队伍哪怕二十丈。
看上去就是一个冲锋就能到的距离,偏偏就是这个距离,根本无法接近。
“张德狗贼——你不得好死——”
“大奸臣终有一死——”
临死之前的亡命徒们咆哮着,此时的动静,陆宅内都知道了。除了陆飞白,前来迎接张德的陆氏子弟脸色发白,有人竟然嘴唇哆嗦着,想要把大门彻底封死。
只是一向好说话的陆飞白,在此刻居然暴怒,反手就是几个耳光,然后隔着大门,和门外的披甲士用方言交流了两个“密语”之后,这才命人把大门打开。
“白兄弟——”
看到陆飞白要把大门打开,有些惶惶然的陆氏子弟居然大叫一声,疯魔一样地喊道:“你是要害死陆——”
正对大门的陆飞白猛地转身,从一旁护卫手中夺过一把横刀,抽刀直接将叫喊之人当场斩死。
嗤——
一道血箭飙射而出,陆飞白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面色平静道:“还有谁?”
“……”
“……”
被夺刀的护卫都没反应过来,平日里温吞水的小公子,居然有如此凶暴的一面。
只是护卫们并不知道,这种要紧关头,陆氏跟张德必然一体,他老子临死之前都要为陆氏谋个长远将来,但有人不领情,那么就跟着陆家老太公一起去黄泉。
“他……他杀了自家兄弟。”
有人嗫嚅惊惧地说着,声音小的可怜,陆飞白把横刀往地上一扔,“想要给他报仇的,拿刀来砍。”
言罢,陆飞白点点头,护卫把大门打开,此时门外披甲士早就阵列,见到陆飞白之后,立刻道:“陆郎君小心冷箭,这些贼子箭术不差。”
“嗯。”
神色镇定的陆飞白双手缩在衣袖中,旁人根本看不到他手指在袖中发抖,他此刻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只是没办法,他要撑住。
血染青石道,亡命徒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只有一开始的那支设在马车上却爆裂的冷箭。
而同行同款的马车有四辆,大量的冷箭都射在了其它三辆上。
“张德狗贼……”
为数不多的活口被拖到了道旁掰开了嘴巴,亲卫隔着马车问道,“宗长,刚刚掰开嘴看了,都是好牙口。”
“大户人家啊。”
张德冷笑一声,“都杀了。”
“是。”
是哪家地头蛇都不重要,他不想知道,反正所有的地头蛇都不会是他的朋友。他没有那个精力去一一甄别,谁要利用他,谁要拿他来栽赃,谁要陷害谁,都不重要。因为这些人总归都要死,早点晚点。
过程如何波澜起伏还是说平静无波,都不会让张德产生任何异样感情,结果是注定的。
当然,也可以改变那个遥远的结果,比如杀了张德,比如毁了武汉,比如整个帝国彻底崩溃……
但那是比这些地头蛇三五代之内灭亡更艰难的事情。
“兄长,不拷问一下吗?”
“有甚好拷问的,拷问出来谁刺杀老夫的,又有甚么意义?”
与其去分辨情报的真假,还不如跟从利害,于我有用谓之德,于我无用谓之贼。
仅此而已。
寒风凛冽,陆宅门口,陆飞白站在台阶上,饶是沾染血水,但却衣带飘逸,典型的江东美男子。
须髯微动的陆飞白站在那里,让出了马车的张德愣了一下,这一幕似曾相识,二十多年前,他从江阴出发前往长安,到了定远郡公府邸,当时门口站着的,同样是一位兄弟。
“操之来得甚早。”
“师兄请。”
“请。”
踏上台阶,张德抖了抖熊皮大氅,扭头对亲卫道:“把门口打扫一下,洗地要洗得干净一些。”
“是。”
第三章 拜
从早年的投毒、冷箭、埋伏、死士……到现在连探望一个将死老者都要遭受组团刺杀,老张感觉自己玩的是一款叫做《勇者斗恶龙》的游戏。
他是恶龙。
庭院内的枇杷花开的极为耀盛,蜂子为越冬做最后的努力。光秃秃的榉树已经有一尺粗,大概明年就要被锯了打造成家具。
陆宅的院房用了大量的玻璃,因为采光好,空间上更加的通透。明明和别的大户人家一样的建筑面积,但总给人一种要更加宽敞的错觉。
又经历了一场刺杀,亲卫们虽然心大,但也不敢真的就让张德独自一人就到房间中去。
陆续几个本家亲随进出,确定房间内最有危险的东西就是一只杂色猫之后,老张才整理了一下情绪,迈步进入。
进门之后,将房门轻轻合拢。
房梁上的花猫紧张地打量着陆续进出的不速之客,而老张给它带来更多的恐慌。
“喵……”
一般紧张的猫儿是不会叫唤的,只是张德到了陆德明榻上,将一只蒲团正放在前,然后跪坐其上,“花将军”就叫了一声,然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缩成了一团,伏在房梁上,没了之前的紧张。
“先生。”
轻轻地喊了一声,睁着眼睛的陆德明手指微微一动,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好一会儿,眼珠子转了一下,只是头没有动。
“我来了。”
陆德明听到这一句,终于喉咙中发出嘶吼一样的“嗬嗬”声,就像是被人用利刃隔断了喉管一样。
声音不大,但张德终于确认,这是清醒的陆老头。
陆德明手指动了动,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放着书桌,有个锦盒。
老张起身,将锦盒打开,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文字,还有大量的地契、田契、房契……
文字都是提问,陆德明早就料到自己可能会有口不能言的一天。他把自己的要求和疑问,都早早地准备好,然后等张德过来,由张德自己决断或者回答。
继续跪坐在蒲团上,陆德明能够感受到“关门弟子”在那里阅读,而此时,陆宅外面孙伏伽也到了。
和张德不同,孙伏伽感情要丰富且细腻一些。再者,他年纪大,人生尽头似乎也看得见,于是也就更加悲切。
他知道了刺杀,但也没有紧张或者惊慌,到了庭院中,张大安和陆飞白正在安排着陆氏子弟,见到孙伏伽之后,陆续行礼,随后由张氏本宗亲卫带着孙伏伽入内。
“罢了,老夫……少待再去探望。”
隐隐有一种感觉,孙伏伽没有说,他知道现在进去,应该是能看到陆德明最后一面,如果不进去,大概就看不到。
“师兄。”
陆飞白讶异地看着孙伏伽,但孙伏伽只是露出一个苦笑,“是老夫胆怯了。”
除了因为张德的缘故,他终究是还怕陆德明在他眼前去世。
这是尤为恐惧的,这是最为恐惧的!
“‘表里山河’……我带来了。”
张德说罢,“是一副好琴。”
翻着陆德明的文字,有些疑问大概是埋藏了很多年,直白点说,就是陆德明也好奇,如果金钱美人权势知识都打动不了你,你的乐趣在哪里呢?
至于背后更直白的,陆德明不会问。
“时人以为江山社稷中原逐鹿尤为光辉,于我而言,甚为无趣。”
张德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着,并非是“中二病”晚期的矫情,而是情真意切的嘲弄着。
“宏图霸业,无趣。”
“美女如玉,无趣。”
“高官厚禄无趣,金山银海无趣……这唐朝江山的所有都是无趣的,人、物、天地……没有任何一样,能够打动了我。”
一番话出口,惊的榻上的陆德明双目圆瞪,喉咙中又一次发出了“嗬嗬”声。
“不瞒先生……”
张德低着头,相当无奈地叹了一声,“寂寞啊。”
这一世的光辉再如何灿烂,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更加乐意用键盘挥洒激情,也更加中意和粗犷的大兵撸串喝酒,甚至是相当无聊的材料试验报告,回味起来,竟然也有了滋味。
他决计是不敢把这些“记忆”忘却的,他还怕的很。
“我不得畅快,不得痛快……”
张德健硕的身躯微微地挺直,看着榻上的陆德明,“一如先生要为陆氏谋长久,于是斩却诸多烦扰。既然我不得痛快,便要求个痛快。这大唐王朝,一并斩了去。横竖早晚有一点,是要被人斩了的,我便不让这王朝兴替成了囫囵的轮回,斩得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张德的目光终于出现了兴奋,他将陆德明的锦盒放下,缓缓说道:“这世上无有了王朝,大概就有了点念想。只这般,还差了一些,我再加把火,把这些覆灭了王朝的,也一并斩去,想是最为痛快的……”
榻上的陆德明“嗬嗬”声越发强烈,他终于喊出了两个字:“畜、生!”
只是喊的时候,陆德明却是带着笑,他手指又动了动,张德把放下的锦盒又拿了起来,文字密密麻麻,向后翻去。
却见有一页上面写着:倘使改换天地,书信一封黄泉,告知老夫。
看到这里,老张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先生果是神人也!”
房间内传出张德的狂笑声,屋外的人都是面面相觑,连护卫都觉得奇葩,自己的老师都快死了,居然还笑得这么爽?
死老师很开心吗?
“花将军”在房梁上被这笑声打断了小憩,它迈着步子,看了看下方,然后顺着梁柱,嗖嗖两下,就落到了地上。
直直的尾巴竖起又耷拉了下去,然后游走到了榻上,伏在陆德明的枕边,喵喵叫着,用脑袋蹭着陆德明的脸颊。
“先生此去,好生地过活。待将来有缘,学生自去黄泉拜见。”
榻上,陆德明笑的安逸,发出了最后的两声“嗬嗬”,一如被割断了脖颈,短促的声响过后,终于没了动静。
面带微笑,张德轻轻地摸了摸“花将军”,然后把陆德明的手放在了被中,站起身来,捧着锦盒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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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灵前
喜丧不哭,自来的传统。只是也不会开怀大笑,宾客前来吊唁,主家最多也就是面带微笑,表示老人家寿数到了,但却不曾受苦。
如此云云,宾主心安。
哭起来厉害的,反而是陆德明青壮年时期收留的徒弟,还有徒孙们。
张德是“关门弟子”,虽然半点学问没有学到,连抚琴也是陆德明让陆飞白教的,但身份关系上就是如此,老张在陆氏学术体系中,地位天然的高。
有些徒孙自己都有了学生,而这些学生年纪比张德还大……
前来吊唁的陆氏门徒中,地位最高的是前大理寺卿孙伏伽,接下来就是张德。两人分工也有点不同,孙伏伽负责灵前恸哭,代表所有陆德明的徒子徒孙。张德负责接待,不管什么来头,到了老张面前,也只会更加恭敬。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陆德明去世当天,张德还遭受了一场刺杀,当街的杀戮,死了十七八个亡命徒。
得罪了张德,鬼知道这个江阴土鳖会不会故意找事。
“阿大。”
江阴张氏兄弟三人都到场,两个弟佬到了张德跟前唤了一声,张德微微点头,二人便去后头帮忙。
两个兄弟进去之后,虞昶也到了跟前。
“兄长。”
先在虞昶面前行礼,虞昶还礼之后,本想说“节哀”,想了想却道:“几时返转?”
“等奉诫过来之后,便返转武汉。”
“保重。”
虞昶轻轻地拍了拍张德胳膊,旋即也入内。
如今虞氏的声势虽然不差,但虞昶却忧心忡忡,没有虞世南撑场面,虞氏家业越大,越是让虞昶感觉不稳。
尤其是陆德明临死之前,居然肢解了陆氏。要知道陆氏现在苏州,已经是第一豪族,家族规模扩散到了常州、润州、湖州、杭州,已经是个庞然大物。
而且陆氏在地方州县中任职者不少,一个县内的官吏,主官未必是陆氏的人,但“二把手”以及六曹吏员,大多都跟陆氏联姻。
规模之大,南朝以来第一次。
但这样巨大的规模,陆德明临死之前却要肢解,个中原因,虞昶不是没有想过。尤其是,张德一到,陆德明就闭眼,谁要说这其中只是巧合,他虞昶是不信的。
陆德明分明就是撑着一口气,等到张德到来,然后撒手人寰。
该交待的,想必都交待了。该说的,想必张德也都跟陆德明说了。
能够让陆德明顺气而去,定然是一切都符合了陆德明的猜测。
而基于这个猜测,或者说判断,陆德明临死之前肢解了陆氏。
隔着陆宅一二里地,陆氏分家也在开丧,听说是暴毙而亡。但虞昶却知道,那人是被陆飞白一刀斩死。
整个陆氏讳莫如深,要知道论辈分,那人算是陆飞白的叔叔。
贞观朝什么都好说,但宰兄杀弟这破事儿,能干不能说。
扬子江入海口诸州县主官副官都陆续到场,至于是卖陆德明面子还是捧张德的场,陆氏子弟此时心中也有了逼数。
陆飞白那一斩,斩死的不是什么叔叔,而是陆氏子弟的痴心妄想。
没有陆德明的陆氏,各堂口各分支各小支,都要靠自己去折腾。或许还能联合起来叫陆氏,但终究不再是个庞然大物。
“三郎。”
到了后间的虞昶看到了张大安,作为邹国公家的公子,张大安本身就很受关注。加上他还是江阴县令,更是不知道多少人受着他的管,江东各路人马,给陆德明磕头上香的时候,多少都要跟张大安寒暄两句。
甭管认识不认识。
“兄长来了。”
行礼之后,虞昶便道,“找个房间碰麻将。”
灵堂左右的厢房,早来的人已经在那里搓着麻将,磕着豆子围观的宾客不少,相当的热闹。
也有女眷打牌,只是跟男人隔开,一半妇女都在忙着裁剪布头,布置灵堂需要的物事。
说话间,却见外头风风火火来了一票人马,张大安一看:“是李大哥来了。”
“兄长。”
披头散发一身宽敞棉袍的李奉诫到了跟前打了招呼之后,给陆德明磕头行礼上香,领了麻布之后,李奉诫跟虞昶打了一声招呼,旋即道,“怎地不搓个麻将?”
“算你一个也才三个,三缺一,是随便拉个人?”
“少待,我去叫哥哥过来。”
言罢,李奉诫转身到了外头,声音响亮,冲张德喊道,“哥哥,三缺一,来否?”
张德正在迎送,听到李奉诫叫喊,扭头道:“就来。”
言罢,冲四方拱拱手,然后到了里间。
寻了张桌子,陆飞白让人把麻将牌送了过来,四人便凑在一起打麻将。
“哥哥甚时候回转?”
“你来了,我便回武汉。”
“不等陆公下葬吗?”
“先生遗言,只停三天,三天后下葬。”
陆德明活了一百岁,活够了,但是陆德明临死之前留下这个遗言的缘故,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可以死很久。
死都死了,何必浪费子孙时间。
更何况,天下闻名的杜如晦都能浪的飞起,他陆德明何必纠结形式。
走个过场,就差不多了。
“陆公当真神人。”
一声感慨,李奉诫便道,“扬州那里,学生多拜二人,一是曹夫子,这第二嘛,便是陆夫子。”
“缘何?”
“曹夫子博闻强识见多识广,陆夫子天生神人过目不忘又极善阔论,有此二者才能,何等考试不过?”
说着,李奉诫摸起一张牌,很是感慨,“此乃左右二位考神,拜了必过。东风。”
“考神?”
虞昶微微一愣,“东风,如今扬州考试甚多?”
“不拘科举,百业皆考。逢进必考啊……谁叫扬州‘读书人’多呢。那些槽商、盐商、海商,多是人丁兴旺家族,便是女郎,也能识文断字。老李为扬州长史,这教化一事,最是厉害的。西风碰!南风。”
“奉诫是想让我给先生封神?”
老张看着李奉诫,眼睛微微一眯。
李奉诫不会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么一句,只是封神这个事情,民间发起的难度极大,官方也就是一道圣旨的事情。
如今想要靠成就封圣,难度极大,皇帝皇后两人这么折腾,也不敢说死了之后还有圣人待遇。
但封神就不一样了,麦铁杖封神能够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没有当年的仁义之争,没有温彦博这个对手,没有张德雄厚的资金,没有“忠义社”方方面面遍布全国的关系,都很难成功。
铁杖庙、麦公祠,那是二十年的不间断投入,直到前几年,铁杖庙才有了一个朝廷编制,可想而知其中的难度。
“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玩法。”
李奉诫淡然一笑,看着张德,“只看哥哥愿意不愿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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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忠孝后辈
有时候封神不过是“约定成俗”的事情,但能够拿官方牌照肯定要更好。两样综合起来,封什么样的神比较划算,大抵上就能画个圈。
老张比较中意的,是“城隍”。
“城隍”本意是护城河,如今苏州新修的环城长渠,就有一点扩大版本护城河的意思。因为和武汉一样,原先的苏州只是“小苏州”,但脱离了城郭之后,城市规模瞬间膨胀五倍十倍,就有的护城河,自然显得有点“小儿科”。
而这条新的“护城河”,就像是一个方块,把苏州几个地区都通过水网联系在了一起,增加的运力,足够让苏州吃上几十年的。
这种大型工程,没有本地名流掏钱出人,很难办成。而掏钱的就是陆德明,带头出人的也是陆氏。
于是原本还没有定夺的河道名称,因为陆德明的去世,因为张德的到来,苏州本地名流,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决定把这条人工河,命名为“陆公渠”。
各分段还有“德明河”“圆朗水”的别名,是不是真心实意不重要,但意义重大。
有了这个物质基础,把陆德明放在“城隍”位子上封王封公,难度就小得多。
只是出了司命司法之外,显然李奉诫考虑的还要更深一些。
别处城隍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功能,但在李奉诫的意思,就是苏州城隍还能帮你攒个考运。
“考神”得有“考神”的样子。
“除陆公之外,怕不是曹夫子也要算计其中?”
虞昶有点羡慕的样子,论江湖地位,其实他老子虞世南也有这个资格。但是很可惜,他老子死得早不说,当年“忠义社”这群小狗的势力还不够,从中央到地方,连能够上台瞎嚷嚷的也没几个。
也就是现在,几十年积累,才有了跟贞观名臣扳手腕的底气。而这些底气,其中不小的来源,还是因为有大量的贞观名臣“反水”。
房谋杜断长孙尉迟……有一个算一个。
“毕竟远离中枢之神人,仅此二者。”
李奉诫看着虞昶,很是平静地说着。悲切什么的,他懒得去装,纵使有,那也没有多么深刻。
到他们如今的身份,私底下没必要挂个面具行事。
“城隍”是有编制的,本身就是《周官》序列,但因为其神职的特殊性,是为数不多地方可以插手的意识形态领域。
简而言之,将来苏州的“城隍”或者武汉的“城隍”,能保佑你什么,能监察你什么,不是孔颖达褚遂良之流说了算,而是一手操办此事的人说了算。
假假的也算是半只脚踩在了“礼”的门槛上,意识形态领域的塑造,远比破坏困难的多。
武汉的狗群在“礼崩乐坏”上可以撒欢可以玩的出神入化,但要说重铸思想领域如何如何,也仅仅是在族群识别上打转转。
文明太早熟,社会太庞大,一条工科狗只能干瞪眼。
一百条还是只能干瞪眼,一万条依旧如是。
“曹夫子还能吃几块红烧肉,我等却在这里想着给他封个‘城隍’,嘿……”
说着说着,老张自己都笑了。
虞昶也是感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实话,老夫时时惧怕,当真有一日羽林军锦袍闪现家门,老夫想来也只会两手一摊,无可奈何。”
“怕个甚。”
最看得开的是李奉诫,他拿着茶杯嘬了一口,“现在都是骑虎难下,如今我时常前往京城,南运河往来次数多得数不清。那些个新老勋贵,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进了‘进奏院’,第一年战战兢兢,第二年如履薄冰,然后……如狼似虎。”
“社稷神器,让人上瘾啊。”
说着,几人又一次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张德。
在他们看来,张德的确是有病的。
“看老夫作甚?”
老张自然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顿了顿,也拿起了茶杯,浅饮一口,这才道,“谁当皇帝我反谁。”
“……”
“……”
“……”
简单粗暴,但该说的都说了。
和虞昶张大安不同,李奉诫却知道张德口中的“皇帝”不是皇帝。
兄弟二人看了一眼,李奉诫笑了笑,老张也坦然,没有解释什么。
现行的官僚资本,本身就是最烂的一条路,也就是比封建皇权好了那么一丁点。
纯属比烂。
小霸王学习机想要从中诞生,难度系数一点都不比李皇帝挥舞榔头去敲打出来小。
“封神事宜,老夫就不掺合。奉诫你看着办。”
“此事不难,有两位世兄关照即可。”
举起茶杯,李奉诫冲着陆飞白和虞昶说道。
二人一愣,旋即拿起茶杯,算是还礼。
外间宾客大多以为陆德明的后辈子侄如何如何的礼数周到,如何如何的悲痛不能自已,却哪里晓得,里间灵前的几人,竟是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如何消费刚死的陆德明。
哪怕是陆老头自己,大概不晓得自己死了之后,跑黄泉边上还能捞个大官当当。
陆老头更加想不到的是,自己神交已久的曹宪,人还没死呢,就被自己棺材旁边守着的几个“忠孝后辈”给惦记上了。
人没死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这大概是相当糟糕的体验。
唯一还算有点良心的,大概就是没有在曹宪面前聊他死了之后怎么卖钱……
陆续前来拜祭的人越来越多,只是这一回,江南江北的读书人却占了主流。不管是有名的没名的,有家世的没家世的,来陆公灵前鞠躬行礼磕头上香,只这“读书人”的场面,就足够让苏州诸多名流与有荣焉。
对知识的敬畏,确实是相当的高大上。
只是江东诸多名流在隔了几天之后,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因为有些“读书人”对陆德明的尊敬,毫无疑问不是对知识的敬畏,而是一场交易。
“陆公在上,保佑我这一回一定过啊。”
“陆公保佑,此番科举一帆风顺!”
“陆公保佑二郎一考成功。”
……
要说真心,的确真心;要说诚意,的确诚意。
只是这味道,有点重。
第六章 河中风雪
哔哔啵啵,营帐中的火盆正烧着枣木枝。在营帐的一侧,还垒砌了冰砖雪墙挡风。墙根有个深坑,表面刚埋了一点点新鲜的沙土,湿气翻滚,却又有浓郁的肉香味从沙土中窜出来。
“将军,肉烤好了。”
“剩下的都提出来,给弟兄们分了。”
“得令!”
披甲的伙夫笑嘻嘻地掀开了门帘,连忙去了深坑旁边,将沙土扫开之后,从深坑中提了五六只烤好的羊羔。
“开伙了!”
“吃饭喽!”
营帐中,正坐的程处弼摇头晃脑地撕扯着羊肉,汁水横飞同时,陶罐中的烈酒也早早地倒满。
案头还放着新传来的消息,不是敦煌宫的,而是来自江东。
吃着吃着,羊油似乎把胡须都浓的脏乱油腻起来,羊肉的鲜香混杂着泪水的咸味,只是刺激着他更加大口地啃食。
正吃得欢实的帐中军将并没有发现他们的主将已经泪流满面,直到安菩从外头掀开帘子进来,大声嚷嚷“多谢将军犒赏”的时候,才发现程处弼已经泪水横飞。
“将军!将军!将军……”
安菩上前,单膝跪地扶着程处弼的胳膊,“将军,怎、怎么了?”
程处弼没有回答他,只是啃着羊肉,拿起酒罐猛喝了一气,单手攥着酒罐冲前方吼道:“吃!”
“谢将军!”
众将士依然没有发现不妥的地方,因为酒罐挡住了程处弼的正脸。
安菩扭头看着案头,也不顾规矩,连忙拿起上面不是敦煌宫发来的信件,看过之后,他这才身躯一震:“陆公……竟然去了……”
旧时长安少年,跟陆德明真正有了纠缠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张德,另外一个,就是当年在陆德明面前“出卖”张德的程处弼。
人生难得寂寥,只因人未消。
嘎吱嘎吱……羊脆骨被程处弼混着羊肉吃了个干净,喝的醉醺醺的程处弼没有再废话,倒头睡了过去。
安菩命人把程处弼嘴脸擦拭干净,这才盖上了厚厚的毯子。
秋冬的河中时不时就会刮“白毛风”,凶悍的暴风雪一旦袭来,正片地区大多数的牛羊都很难靠自己躲过去。唯有山地放牧的族群,还能借着山体来保存牛羊。
而乌浒河这里,却是不行的。
唐军的到来,让河中地区只要是以放牧为生的族群,根本挺不过这个冬天。
不想死的部落,明知道唐军是仇人,也不得不在唐军的威慑下,前往唐军的驻地投降或者归顺。
因为唐军有粮食。
第二天一早,清醒过来的程处弼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酷。
一身涂漆的钢甲,鬼神面罩不管有没有放下来,那张脸都会吓得河中部族大惊失色。
塞种人组成的各种商业部落、游牧部落、渔猎部落,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之后,大小六十余国从河中地区消失。比他们更早归顺唐军的吐火罗诸部,此时已经组织了一支仆从军,进入到了木鹿,成为了长孙冲的“亲兵”近卫。
火寻国的故城还能看到被摧毁的痕迹,只是顺着城市的残垣断壁,到处都是正在忙碌的战俘和奴隶,以及那些为了换取口粮前来做工的普通人。
男女老少都有,大量的冰砖雪块垒砌着又长又高的墙壁。
墙壁还有很大的坡面,为的就是对暴风雪的到来能够有支撑。裹的像粽子的工程师们不断地视察着工段,而每一个工段附近,都会有整整齐齐的冰屋雪房,这些都是战俘和奴隶的宿舍。
唐人神乎其神的施工手段,把河中地区成百上千部族的战俘奴隶都震惊到了。而除了这些,大量的“巨鹿”出现在这里,还有身材矮小的仆从军为唐军服务。这些自称“流鬼国”的小矮子很擅长使唤“巨鹿”,配合唐军的器械,整个火寻国故城的四周,都是到处流窜的雪爬犁。
“他叫什么?”
“将军,他叫埃米尔,是海西一部的酋长。”
“居然有王冠,看来是受过教化的,非是寻常蛮夷。”
“听闻曾前往弗林国朝觐,受弗林国国教教化,曾联手可萨部截杀过景教教众。”
“阿罗本?”
“正是阿罗本大法师所属之教门。”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肥胖“国王”双手托着王冠,头也不敢抬,他穿的极为单薄,只有一条毯子盖在身上,双臂裸露在外面,额头上,却还是冒着冷汗。
“能知道投降,不算太笨。”
程处弼挥挥手,“择选其部女子,少年为奴,少女为婢。赏给吐火罗人的木鹿军。”
“是!”
“记得上报敦煌宫。”
“是!”
看到程处弼居然挥手,而不是手摁在横刀上,那“国王”顿时喜极而泣,竟是顾不得害怕,用古怪的方言大喊大叫。
和安菩不同,程处弼的一切,熟悉起来太容易了。
他手握着刀,就是要杀人;不握刀,就不杀。
从无例外。
“将军,如今‘孤悬’在外,还是早早返转安息州。”
“冰天雪地怕个甚么?本督不怕胡虏行险偷袭,就怕寻不得胡虏所在。”
言罢,程处弼对周围将校道,“明年朝廷就要下派州县官吏,修路是应有之意,只是州县主官,不会再有本地豪强担任,诸君若有甚么想法,现在跟本督提还来得及。”
一众将校都没有说话,愿意走的厮杀汉,早就走了。留下来的,都是准备再搏个传家前程的。
离开的话,也就只有“剿匪”这条路,就算升,也升不了多少。至于针对“叛逆”,也不是那么容易操弄的。只要玩“逼反”或者“养寇自重”这条路,敦煌宫也好,郭孝恪也罢,都不是傻子。
更何况,顶头上司程处弼杀人不眨眼,不会因为你跟了多年就会放你一马。
“将军,河中本就地广人稀,再迁徙一批,怕是人力不济啊。”
“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
程处弼挥挥手,没有继续讨论此事的意思,“此乃百年大计。”
听到程处弼的话,众将校幕僚都是没有废话,抱拳行礼之后,内心都是略微惊讶,大概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深的布置。
第七章 百年大计
乌浒河正是更名为“西妫水”,并且在一百多年前波斯和突厥的交界处勒石立碑。隔着一条河,远方就是乌拉赫国故地,而在东北侧,勒石立碑处,一座雄关矗立在寒冬的暴风雪中。
“抄录复印,然后烧了。”
“是,将军。”
敦煌宫在冬季派人过来的目的,是为了搜集河中诸国诸部的文典。有些文典跟现在的“土著”无关,跟前任“土著时间线拉的很长,其中夹杂着字母文字和象形文字。
只不过其中张骞、班超的形象,还是能够清晰可见的。
木鹿来的长孙冲亲随之一苏拉,是远西土著,且是景教教众之一。他翻译了一部分文典,说是这些文字可能是希腊文。
为数不多的证据,大概就是“西妫水”原先的名字“乌浒河”,在希腊文字中的表音是“乌浒思”。
很多文典都是木板,保存的还行。除了木板,还有泥板,泥板多是楔形文字,苏拉认为这些文字可能跟叙利亚有关,但他一个都不认识。
阿罗本老神父作为叙利亚人,在收到一块泥板之后,表示也不认识,只是隐隐猜测可能在叙利亚附近某些部族可能用过。
因为泥板的材质看上去很眼熟。
消息传回河中的时候,已经开始了暴风雪,程处弼也没有再浪费时间去求证什么。而是让敦煌宫派来的学者、内侍们收拢抄录做了备份,然后就把这些文典尽数焚毁或者砸碎。
“去其风貌”从来都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操作的过程相当的麻烦。
比如西突厥人称呼“乌浒河”为“达雅”,这个称呼在唐军地盘上是禁绝出现的。而敦煌宫请来的“西妫水”之名,其实在汉朝就已经把“乌浒河”命名为“妫水”。
根据古土著语音反切命名是常有的事情,但如果汉朝野心不够,大概率会命名为“鬼水”,而不会是跟“五帝之一”虞舜牵扯干系。
当年汉军能够动员土著一起修井开渠引水种田,这种“亲善”的小手段,从来都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隋唐英杰之所以翻开史书却又不敢自比能够跟汉朝一较高低,很多时候就是隋唐英杰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汉朝能够用五千万的人口去琢磨五亿人口的事情……
更残酷的是,隋唐的知识技术都远远超过汉朝。
直到某条工科狗乱入唐朝,某些隋唐英杰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终于开始挖掉心里A树和C树之间的那棵小树苗。
程处弼说出迁徙河中人口是“百年大计”之后,唐军序列要承受的,就是“百年大计”的考验。
原本西军子弟是不愿意扔掉兜裆布去干胡女的,但“百年大计”祭出来之后。不管是不是算作军令,反正上头就一个意思:朝廷需要你的裤裆……
有作死的大兵不想日胡女,就说“拿去”。
然后朝廷反手一个耳光,敦煌宫直接拉了过去弹小雀雀弹到肿,程将军开始跟老部下们谈一谈“程门立雪”的典故。
“为国献身”“向‘榻上苏武’学习”……口号是很干脆的。
大兵们家乡可能有爷娘兄长,但自从有人搞了胡女生了孩子之后,心思都从家乡落实到了西域、河中。
为数不多能够逃脱的,要么是先天性功能障碍,要么是好男风,要么是和皇帝老子一样没有了生育能力。
程处弼带兵多年,当然知道大多士兵心中牵挂是什么。即便是像王祖贤这种老兵,出门在外也会惦记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哪怕孩子早就成年早就生子,但还是惦记着。
西军子弟鲜有长子,所以大兵们的牵挂主要是家乡的爷娘老子。敦煌宫要做的,就是让大兵们把思乡之情减弱,把牵挂的目标转移。
再怎么不喜欢胡女,日了之后生了孩子,牵挂自然而然地就随着孩子的出生而转移。
大多数士兵在西域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这就导致这些“重组家庭”的核心,就是围绕在孩子出生地的生存经营上。
孩子的生母无所谓干她的男人是突厥人还是吐火罗人还是汉人,只要能生存下去,怎么来都行。
除了贵族之女还会想着美好生活以及尊严上的东西,底层根本没有那个资格去奢望尊严或者人格。
直到孩子的出生,不管这些胡女如何如何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孩子是自己生的,母性天然地让她们守着孩子。那末,无关勇气或者胆魄,总会对孩子的父亲提出这样那样可能相当微小的要求。
于是,来自天南海北的男人女人,在西域、河中结合之后受大唐朝廷管理的“家”……诞生了。
如果说这个时代没有唐军没有大唐朝廷,这不过是重新上演西域、河中新的族群、部落、邦国的诞生。
过去的几百年,这里一直重复着这样的演变。
而贞观朝的当下,却是人为地,有意识地去引导这一切。
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家”,其族群意识收大唐朝廷的管理,自然而然地,新生儿在成长的过程中,其族群归属只会是“朝廷”,叫做大唐。
和润物细无声的温文尔雅不同,敦煌宫从洛阳得到的方针,更多的是数字。
京城的“首长”们定下了指标,昆仑川、河中诸军府、督府、州府要做的,不过是完成指标。
敦煌宫在这个时期承担的角色,更像是低配版民部,在西域、河中做简单的人口普查,然后做简单的人口统计,然后继续做简单的登记造册、编户齐民。
“本督当年在务本坊赛马,吵扰了住户,事后是一家家一户户去致歉,可谓诚意。”
忙着给河中做初步梳理的程处弼回想往事,有些感慨,然后笑着对将校幕僚们说道,“如今将士多有成家,本督巡查诸城依次探望,也是诚意。”
众将校心中凛然,他们心里很清楚程处弼的意思,这是要让已经干了胡女生了孩子的大头兵们不要想东想西的,老老实实窝在这里“生根发芽”。
什么叫诚意?
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第八章 陆氏前程
按照陆德明的遗愿,墓地迥异别家,做成了一个园子。恰好李奉诫又琢磨着给陆德明“封神”,也算是恰到好处地合拍。
园子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神庙,李奉诫是不知道的,但大抵上,总归是要跟文化人有关。
张德命人给陆德明塑像,基座上还有《师说》的开篇第二句。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至于江湖上传言《师说》是哪两只洛阳才女编出来的,就不用太计较。英雄不问出处,哪怕是女英雄。
陆氏这棵大树“轰然倒塌”,嫡系子孙因为种种原因,自然也是愿意分家过的。长脑子的肯定知道“庞然大物”的抗风险能力要更大,但是对陆氏有些子弟而言,与其窝在陆氏家族中被陆飞白以及他的后人“吃干抹净”,还不如自己捡点剩余。
好歹也能落袋。
人性自然如此,陆飞白也不介意这个。
小白师兄守丧之余,自然是按照他老子的遗愿去运作接下来的陆氏。
可能没有以前那么庞大,却也更加精悍有力。
陆德明留给陆飞白的出路,就是依托“地上魔都”这个“总后台”,在苏州地面上操办师范学堂。
没有好高骛远的意思,陆德明临死之前就把事情想的妥妥帖帖,在陆老头看来,接下来的陆氏,与其在朝野之间不上不下,倒不如盘亘在教育领域。
不管帝都魔都斗法到底斗出个什么结果,“学”这个领域总归是要用到的。
长远来看,肯定是操办大学更加有力。但是帝国的人口是个掣肘,跟张德几次探讨之后,陆德明断定短期内帝国更加需要的,显然是小学、幼学的教学人才。
而这个短期,少则五十年,长则一百年,总体趋势是不会变的。
至于能不能搞个大学学堂出来,有则最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毕竟,短期内拿捏住小学、幼学,陆氏子弟要累积一个大学基本盘,也足够消磨。
“官产学媒”固然陆老头没听说过,但不代表不懂,“非杨即墨”的时代,学者英雄君上就已经玩弄了这个套路,到隋唐世家更迭,显然更加熟练。
作为有着丰富地方主官经验的体制中人,陆飞白在他老父过世的当口,谋划好在教育领域深耕深挖,不论皇帝还是门阀,这点香火情的面子总归是要给的。
现实需要倒逼着本就不算成熟的科举制度,如果说中央一家独大倒也罢了,任你天大的需要,中央的镇压铁拳一通挥舞,什么需要都是灰灰。
然而这年头很微妙,对于底层的土鳖们而言,帝都不是唯一的选择,“地上魔都”名声在外,怎么地也是个搏前程搏出路的地界。
“良禽择木而栖”,家鸡也得琢磨个篱笆站着。
不得不为之而变,这就京城要应对的局面。
只是对很多人而言,还看不到这一点,陆德明谋划的,从来不是眼门前的仨瓜俩枣。朝廷正式发生转变的当口,苏州已经源源不断地产出朝廷需要的“应试人才”,这才是陆德明算计到的。
而在淘汰的过程中,失败者们并非一无是处,帝国版图之大旷古烁今。当一个大政需要用百年为时间单位来运作之时,这些应试竞争的失败者们,同样能够找到自己焕发生机的地方。
江东吴氏的样板工程吴虎就是个招牌,认或者不认,吴虎在那里都算是“成功者”。
敲定了章程之后,一所名叫“德明学堂”的学校,虽然还没有正式出现,却已经早早地完成了招生。
前来吊唁的江东江淮个世族、寒门、豪强子弟,都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生源这个问题对于陆氏而言,从来不是问题。
或许陆飞白不如陆德明,但大多数人都指望着自家的儿郎是第二个张操之。
“洛阳来的内官,倒是不曾多言。”
“教化的事情,多言又如何?不多言又如何?”
墓园的草庐中,几人在那里议论着。这几日“忠义社”的成员陆续都走了过场,或是寒暄或是掏钱,大多都是人到中年的老江湖,聚集在一起之后,那些不曾在这个“小圈子”中的外人才发现,这个“小圈子”俨然就是庞然大物。
人到中年,纵使一事无成,见识阅历也在增加,和寻常的草头班子,终究是不同的。
更何况,“忠义社”中的“忠义之辈”有高官有显贵有豪富有将校……帝国名利场中任何一个“热点”,都有“忠义社”成员的身影。
再有十年,贞观老臣子再死上一批,不管帝国的君王愿不愿意,这些人中,总会有人会被塞到某些位子上去。
“将来十几二十年,西域河中用人定是越发多多益善。”
“科举不利者,前往西域河中拿个京官‘俸禄’,也不算亏。”
“各宣政院何尝不是如此。”
并非没有精明之辈想要染指教育界,可惜在帝国的核心要面对老牌学阀的打压不说,在地方上也没有培养生力军的基本盘和资源。
似武汉这种,也是张德苦了十几二十年才有的成果。“地上魔都”方方面面用人都是紧缺,本就没有太多的富余人手。
这种微妙状态,才显得陆德明的手段高明。陆氏响应中央号召搞分家,这是为人臣子的忠诚;同时陆氏嫡系为了延续家族“另谋出路”,不管怎么看朝廷都不至于用“莫须有”的名头,去干一个无兵无权的地方“小族”。
在这个大框架下,陆德明生前的江湖地位学术地位以及人脉关系,得到了最大的释放。
陆氏只要不是明火执杖说要造反,哪怕跟武汉眉来眼去,也能用“谋求生存”来解释。
两相比较,和房玄龄在江西劳心劳力要操办的教育事业不同,陆德明死后只要陆氏子弟不抽风,在培养初级教学人才这条道路上,长期一家独大是显而易见的。
能在守墓草庐中大费唇舌之辈,自然能有一定的判断,此时再去回望陆德明临死之前的一番操作,更显老江湖的勇气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