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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乌孙大援兵 宝刀名诛夷

    莘迩连夜召集文武臣属,举行军议。

    羊馥、张龟、索恭、张韶、北宫越、严袭、兰宝掌、秃发勃野、阴洛等传看那则刚收到的紧急情报。

    情报是被派往北边的斥候传递来的。

    在离龟兹不远的乌孙国都赤谷方向,出现了大批的乌孙骑兵,正昼夜兼行,赶赴龟兹王都。

    龟兹与乌孙的关系密切,王室间时有联姻,乌孙也许会援助龟兹,这在莘迩等人的估料之中。

    也正因此,莘迩才会往龟兹与乌孙的交界处遣派斥候。

    但是,乌孙国援兵的数量,却出乎了莘迩等人的预计。

    斥候估算:不下十万骑。

    单在西域来说,乌孙是个强国。早在秦朝中叶时期,乌孙就是秦朝的笼络对象,秦与之一起攻伐匈奴。匈奴遭到沉重打击之后,乌孙得以强盛,那时就曾拥口六十余万,胜兵近二十万,是西域当之无愧的最强霸主。只是后来,乌孙国中出现了内乱,他们的王称为“昆弥”,原本只有一王,分裂成了两部,遂就有了两王,一号“大昆弥”,一号“小昆弥”。

    现下,在小昆弥的旧有国境内,出现了一个新兴的国家,唤作“悦般”。

    西域的种族本来就多,加上漠北游牧的种族或主动迁入,或战败西来,又有不少混杂其中的,这一区域的种族构成非常复杂。这个悦般到底源出何种?是匈奴的余种?是大月氏人?又或是漠北种族与乌孙人的联合体?又或干脆仍是乌孙人,不过换了个称呼?唐人也搞不太清楚。

    悦般的族源弄不明白,但援助龟兹的乌孙骑兵很快就要来到,却是实打实的,没有疑问。

    且根据斥候的仔细观察,前来驰援的,似乎不止乌孙骑兵,亦有悦般的旗号。悦般也是一个人口不少的大部族,两个国家合兵,能出十万骑之众,也就不奇怪了。

    羊髦等人读罢军情。

    北宫越眉头紧锁,说道:“乌孙、悦般的援兵竟达十万骑!龟兹许了它们什么好处?这是倾半国之部而来了么?虽说胡虏之卒,平时放牧,战时弯弓,较以精良骁锐,不及我军,唯其势众,合以龟兹的守军,差不多五六倍於我了!……将军,这仗不好打了啊。”

    张韶不复白天请战时的积极,变得愁容满面,倒是抚腹的动作没有变,他揉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说道:“将军,乌孙、悦般皆西域强国,与北虏相近,也都是主以游牧为业,娴熟骑射。十万骑不足小觑!且他们的铠甲与我军不同,披用的是锁子甲,我军惯用的矛、矢不好穿透。”窥视莘迩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道,“末将愚见,不如暂避其锋?”

    莘迩心道:“什么暂避其锋?老张这是打了退堂鼓啊!”不动声色,笑道,“锁子甲无须多忧。”

    “将军此话怎讲?”

    “来讨西域前,已料到乌孙可能会援救龟兹。督府右司马唐艾给我出了一计,可用勾锁之法,破其锁子甲。我的部曲在王都时,已学会了此法;行军途中,每宿营,操练不辍,今已练熟!”

    张韶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将军早有对策!”翘出大拇指,赞道,“将军远见,末将佩服!”

    莘迩问索恭等人,说道:“君等何见?”

    索恭、阴洛哪里会畏惧区区十万敌骑?

    索恭豪迈地说道:“虏骑虽众,以恭观之,砧上肉也!候虏骑至,末将敢请先战!”

    还是请求做先击之任。

    阴洛眨着眼睛,像在思考什么东西,没有立即说话。

    过了会儿,他大约是想好了,徐徐说道:“将军,下官有一策,管叫虏骑有来无回!”

    莘迩问道:“何策?”

    “十二个字而已:广设疑兵,阴聚主力,寻机决战。”

    莘迩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广设疑兵,说的不是虚张声势,而是让敌人摸不到己军的主力所在位置。

    阴聚主力,说的是偷偷地把主力调派到各个合适的战斗位置。

    寻机决战,说的自就是当一切备好,待敌攻我疑兵之际,主力掩袭杀出,一战决胜。

    莘迩心道:“我这年余遍读兵书典籍,结合前世对那支英雄部队作战风格的略知,对所谓的打仗,已有了三分明悟。

    “简言之,“呼风唤雨”、‘神机妙算’,基本是不存在的,归根结底,所有的战争,胜负之关键在哪里?首先,是对敌情的了解,其次,就是在已了解敌情的基础上,该如何灵活运用己有的兵力,亦即该如何以我之优势,击敌之空虚?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百战百胜,不是空话!

    “阴洛此策,细究其意,就正是要以我之优,攻敌之弱,暗合兵法至理,着实高明!”

    他大喜说道,“君上次进策,反手而破鄯善;此回又进此高明之策,乌孙败之定矣!”

    张韶久镇高昌,熟悉乌孙、悦般,尽管已闻莘迩有破锁子甲之法,又闻阴洛此策,到底还是有些忐忑。他眼神闪烁,暗瞧在座诸人,有心再次进言,劝说莘迩暂退。

    莘迩看出了他的想法,心道:“当此之时,我当坚定军心!”

    不给张韶再次发言的机会。

    莘迩挺身站起,按刀环顾帐内,慷慨地说道:“域者,疆域之意;西域者,国之西土也。由秦以今,西域归我已五百余年,此我夏人之故疆也!龟兹悖逆,不服王教,我以王师伐之,顺天应命!彼纵得乌孙、悦般之援,势纵众,功必属我!”

    他放缓语调,拿出用事实来分析敌我优劣的诚恳语气,接着给众人分析说道,“诸君,秦人有言:我华夏之兵,一可当虏五。今我军各营合计两万余,虏计十万余,在兵力上咱们虽小不如之,然在战力上并不占下风!兼我军精诚感致,有皇天眷顾,何惧之有?”

    莘迩笑顾堂上的文武众人,说道,“等击溃乌孙、悦般的虏骑,打下龟兹王城,我上书朝中,为诸君请功!”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张龟问道:“明公缘何发笑?”

    莘迩指向帐外的龟兹王城,笑道:“龟兹城垒颇坚,我正愁如果强攻的话,也许会比较费事。不意乌孙、悦般大兵来援龟兹,这下却是可以野战解决了!”意态睥睨,问索恭、张韶、北宫越、严袭、兰宝掌、秃发勃野,说道,“来日决战,君等谁能为我取乌孙、悦般主将之首?”

    这几个人所统的部曲,要么全是骑兵,要么有骑兵的精锐,将会是野战的主力部队。

    诸人齐齐拜倒,尽皆说道:“末将必献虏将贼首於将军座前!”

    将校们的心思就此稳住,没人再提撤退。

    等到众人辞别离去,莘迩独坐帐内,适才的自信消失脸上,他的神情渐渐凝重。

    他抽出佩刀,放在案上。

    刀长三尺七寸,色青黑,刀身上以隶书镌刻了铭文。

    烛光明亮,映照在铭文之上,只有两个字,曰:“诛夷”。

    这柄刀,是出征日,左氏赠给他的。

    莘迩轻轻地摩挲刀柄,记起那天,左氏牵着令狐乐的小手,送他出城。

    左氏盛装打扮,额染花黄,黛眉琼鼻,猩红的嘴唇上翘,尽管绽出了笑容,莘迩能从她黑宝石也似的目中,看出她的忧虑。莘迩下拜,沉稳地对她说道:“王太后请於秋来时等臣捷报。”

    左氏难得的不顾左右内宦,亲手把他扶起,眼波流转,低声说道:“将军务必平安归来!”

    夜色笼盖的万军垒中,帅帐之内,烛光之下。

    莘迩把宝刀还入鞘中,细心地佩回腰上,举目去看帐壁上挂着的西域地图,回顾来到此世以来的经历,遥想战乱不息的北地、中原,喃喃说道:“人生如逆水行舟。既来此间,不可白走一遭!我不止要平安归朝,还要带着足能使我威震国中的功勋回去!”

第五十章 胆壮自作饵 勿延袭敌营

    羊髦给阴洛的计策做了具体的补充。

    阴洛只是说可以设疑兵,没有提怎么设。

    羊髦献策,建议莘迩发动兵士,削木成人形,绘以假铠,罗织营中。莘迩不知怎的,由他的此计想到了“草船借箭”,欣然采纳。龟兹城外的树木被龟兹国的兵、民斫了个干净,於是,乞大力等引部一人三马,到较远的地方,伐木取干,用马拖将带回,由随军的民夫砍削塑形。

    人多好办事,三四日的功夫,就造出了万余的假人。

    於这天夜间,把这些假人放置进了定西军的各营。

    斥候的急报一道接一道。

    乌孙、悦般的援兵出赤谷,向东南行,前日相距四百里,今天已接近龟兹王城的城郊了。

    等到他们的援兵到达以后,部队就不好大规模地调动了,莘迩当下传令,命已经定为野战主力的索恭、张韶、北宫越等部悄悄出营,分到两翼埋伏。

    龟兹王此前把城外的百姓全都收入到了城内,城外罕有人烟,这却是方便了索恭等人的埋伏。

    莘迩自引兵卒五千余,留驻大营。

    ——要想吸引敌人大举来攻,就非得有足够大的诱饵不可,这个诱饵,莘迩决定以自身为之。

    在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当晚,张龟求见於他。

    入到帐内,张龟恳切地说道:“明公千金之躯,国家之望,焉可犯险?龟请代明公为饵。”

    “你如何代我为饵?”

    张龟已经思虑周全,很有把握地说道:“虏骑岂识明公?并且两军对阵,敌我所观者,只是旗帜、衣甲罢了。龟换上明公的衣甲,登高示众,虏骑不辨真假,定会误以为龟即明公矣!”

    莘迩想道:“以五千之卒守营,迎敌十万之攻,实是大大的危险。长龄不顾自身,甘愿替我,所因者,无非我救过他。他现下等若是以命相报。真是个实在人!”

    他面露微笑,柔声说道,“卿心我知。但是,长龄啊,用计诈敌,当然是可以的,然怎能诈己?你代我为饵,敌骑固不知,可我军的诸将则必知。诸将知大营中的人不是我,我又如何能令他们死战?彼众我寡,将士用命之时,诸将若不能死战,来日之斗,我又如何敢言必胜?”

    张龟无奈,只得听从莘迩的命令。

    张龟刚被莘迩扶起,这又拜倒在地,说道:“明公,这件事龟可以听你的,但另一件事,龟决不肯听!”

    莘迩想道:“另一件事?”笑道,“长龄,你说的是可是我不许你与士道从我守营之事么?”

    张龟真切地说道:“正是。龟知明公不许龟与士道从战,是对龟与士道的一片关爱,但明公以贵躯犹涉极险之境,龟以贱躯,何所惜也!明公如不允龟之此请,龟长跪不起!”

    莘迩感叹不已,说道:“长龄,卿有赤子之心!”同意了他的请求。

    仲夏的风拂入,帐内温暖,主臣二人的心里也都暖洋洋的。

    莘迩再次把张龟扶起。

    两人相顾而笑。

    跟从莘迩驻守大营的五千余兵卒因为是防御性质的诱饵,故此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

    步卒包括了他新募的那三千兵士和本部原有的千五百甲卒。

    骑兵为乞大力部的三百余猪野泽胡骑,和支勿延部的两百余鲜卑义从骑,此两百余义从骑便是鲜卑直真郎中的部分。秃发勃野在鲜卑胡骑中的声望较高,莘迩需要他带领鲜卑胡骑,配合北宫越等部参与野战,因是没有把他留在身边。

    此外,向逵、魏述父子所带之精锐亲兵也在,他们是保护莘迩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

    至於羊髦、史亮、阿难陀等一干人等,莘迩把他们全都送到了后方,不让他们参战。

    羊髦等人多不通战阵,就是上阵也无甚用处,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陪自己涉险,不如趁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厚爱士。

    莘迩的这个举动得到了应有的收获,羊髦等虽未明言,私下却都极其感动;索恭、张韶、阴洛、北宫越等,亦皆交口称赞,都认为莘迩是个爱护臣属的好上官。

    一切安排妥当。

    索恭等引兵潜出,到达埋伏地点后的次日,乌孙、悦般的援兵来到。

    莘迩登上高台,远望之。

    只见龟兹王城的西边、北边、南边,乌压压的尽是远道而来的援兵。人上一万,无边无际,况乎十万骑?望之恍如彻地连天的密云。日光下晒,乌孙、悦般甲骑身上的锁子甲泛出耀眼的光芒。龟兹城不小,然在此闪烁银光的骑兵海洋中,就像一叶扁舟,显得毫不起眼了。

    下午时分,向逵来报,有数十形色各异的人登上城头,龟兹王好像在其内。

    莘迩复登高台,远眺观之。

    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只见到那数十登到城头的人群中,有一人如被众星捧月,猜料应是龟兹王无疑了。围城以来,从没见过龟兹王出现,这时出现城头。

    莘迩笑对张龟等说道:“见了援兵抵达,龟兹王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心中想道,“日前,我试探性的攻城那次,城中不肯应战。我以为是龟兹兵怯,於今看来,是龟兹王在等援兵。”

    千余乌孙骑兵从城北的大阵奔出,近至营垒外,卷马驰骋,发出怪叫。

    几个甲骑下马,拉开袴子,冲大营这边撒尿。

    向逵大怒,说道:“虏贼自恃兵多,侮我!明公,逵请引兵出击,以挫其骄!”

    莘迩笑道:“戏辱、搦战,兵家常事。敬康,怒从何来?”不许他出战。

    虽是不许向逵出战,莘迩盘算想道:“乌孙、悦般兵马势强,我见之尚觉心惊,料大营中的将士、营外的索恭等部中,惊恐的怕不在少数。我得想个办法,振一振士气!”

    忖思多时,有了主意。

    他心道:“要想提振士气,法子唯有一个,那便是打上一场胜仗。敌骑初至,士气正高,当面接战不可取;彼辈的营垒未成,且如敬康言,他们自恃兵众,轻侮於我,料彼戒备定然不严,我正可借此良机,今晚遣猛士偷袭之!

    “偷袭如成,我军斗志必昂;即便不成,我也可捏造假话,使军心不致动摇。”

    下了高台,与张龟商议。

    张龟大为赞同。

    入夜后。

    莘迩遂召来向逵、魏述父子、乞大力、支勿延等将校,说出了自己偷袭敌营的打算,问道:“君等谁敢袭战?”

    乞大力没吭声。

    向逵、魏述与魏咸争战。

    支勿延说道:“向君、魏君部,步卒占了泰半,结阵而战,是其长处,夜半奔袭,似不可行。”行军礼,请战,说道,“勿延部曲俱骑,正宜今夜突袭虏营,敢请领将军之命!”

    支勿延先是在建康郡,得莘迩名刀之赐,自被麴球转送给莘迩,又受莘迩厚抚久,早就想着

    报恩了,此时终於有了机会,自是不肯相让。

    莘迩笑道:“卿勇冠三军,而名声不显,我常为卿恨!今夜袭敌营,正可使卿扬名於异国!”

    支勿延下拜说道:“明公请在营中稍待,末将取虏首来献!”

    三更时分,支勿延引本部鲜卑直真郎悄无声息地出了营垒。

    莘迩再次登上高台,望其所部衔枚疾行。莘迩的大营在龟兹王城的东边,离其城北较近。支勿延率领两百余骑,直扑城北的乌孙营。很快,莘迩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夜下的高台,於月色下,向前投出巨大的黑影,就仿佛是一头蹲踞黑暗中的猛兽。

    莘迩耐心地等待多时。

    城北的乌孙营内,骤然传出喧闹,人喊马嘶,生.asxs.点火光。尽管因为距离太远,压根就瞧不到那里的情形,然而,莘迩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还是目不转睛地远眺那个方向。

    喧哗、喊杀之声划破静夜,如同沸油,顿时吸引住了远近四方、敌我各营所有将士的注意。

    在这一刻,望向那处的,又何止莘迩一人?

    一小股骑兵从乌孙营中杀出,马不停蹄,驰向定西军的大营。越来越近,落入莘迩眼中。莘迩眯起眼,努力细看,终於,他看清楚了这股骑兵打出的旗帜,上写着“直真郎”。一口长气呼出,莘迩心道:“成了!”

    数百乌孙骑兵在后追赶。

    莘迩急令乞大力引部接应。

    杀出的骑兵与乞大力部会合,还入垒中。

    一个髡头辫发、衣甲浴血的军官上到高台,把手里提着的首级置於地上,伏拜说道:“将军,勿延斩贼将首级在此!”

    那人头红发绿眼,眼睛圆睁,嘴巴半张,凝固了一个恐惧的表情。随人头一起放到地上的,还有一个兜鍪,是此人生前戴的,瞧此兜鍪做工不俗,绝非寻常兵卒可有。这人,确是乌孙的一个将吏。

    莘迩大喜,手指支勿延,大笑对张龟等人说道:“此我虎将也!”

    他发布命令,说道,“传令营内,并及通报营外的各部,就说支勿延夜袭敌营,斩其翕侯一人!”命把支勿延斩获的这个首级即刻悬挂到营中的高杆,宣示给营内的兵士看。

    “翕侯”,是乌孙的贵族首领,在乌孙国中的地位很高,此被杀之人,究竟是不是乌孙的“翕侯”?百分百不是。但莘迩说是,他就是。

    营内的军心、营外的士气,登时高涨。

第五十一章 胡兵攻势急 莘迩稳如山

    士气已振,当及时地寻求决战。

    否则,人心这个东西是说不准的,拖以时日,可能又会出现变化。

    不过,无须莘迩寻找机会了。

    龟兹王白纯与来援的乌孙、悦般两军主将,於支勿延夜袭之后的次日,商议定下,发动进攻。

    联军的三个主帅,三种形貌,坐在一处,相映成趣。

    龟兹於西域立国已数百年,国人不复起初徙到此地时的长相,白纯虽然深目高鼻,但相貌的轮廓较为柔和,具备混血的特征。乌孙的主将满头赤发,眼睛碧绿,脸型状如猕猴,比起白纯,稍嫌丑陋。悦般人爱好清洁,发上、脸上涂抹了酥油,昱昱然,甚是光泽。

    悦般的主帅有点犹豫,说道:“定西兵少,昨晚却敢偷袭我军。我怎么觉得……。”

    乌孙的主帅问道:“你觉得怎样?”

    “会不会有诈?”

    乌孙主帅说道:“我以十万骑,击其两万步骑,以石击卵。就算他有诈,还能翻天不成?”

    白纯支持乌孙的主帅,说道:“大将所言甚是!我联军的兵力是定西军的数倍之多,我就不信定西兵不会惧怕!确是应该及早进攻,不然,也许过两天,他们就逃之夭夭了!”

    乌孙国中,大小昆弥以下,有左、右大将,皆由王族担任。这位乌孙主帅便是他们的左大将。

    悦般主帅想了想,认为他俩说的都有理,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两天后,乌孙、悦般、龟兹联兵拣取精锐,合计三万余骑,步卒亦三万余,投入了共近七万的兵力,分成南、北、东三路,开始了对定西营垒的攻势。

    ——因为定西营的西边邻近护城河,不利於作战队形的铺陈,是以联军不从西边进攻。

    乌孙、悦般的主帅亲自督战,龟兹王引余下的四万步骑作为预备队,陈列城南。

    联军人多势众,攻势未起,就已给人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随着沉闷压抑的战鼓敲响,七万步骑,同时从三个方向展开进攻,临高四望,所见皆敌。

    早晨的阳光下,广阔的原野上,敌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近处的敌人步卒扛盾在前,骑兵游弋於后;远处的敌人,只能看到一点点的黑,就像是无数的蚂蚁。

    数百乌孙的精卒打马冲在阵型的最前头,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的红发,配上亮晶晶的锁子甲,莘迩忽然想到了西方的骑士,而在营中的定西兵卒看来,却深感他们就像是传说中的恶鬼。

    因有主帅督战之故,联军的攻势从一发动就十分猛烈。

    他们认准了莘迩的将旗所在,三路兵马舍弃别营,猛攻此处。

    营垒的外围,布置的都是假人。这些假人承受了联军的头批火力。

    大量的箭矢、飞石或射、或砸,假人们成排地被击倒。

    较远处的联军以为它们是真人,顿被己军的优良战果激励,越发奋勇地争先抢攻。

    假人的防线很快就被攻破。

    发现被打倒的居然都是木头人,前边的联军兵卒不免迷茫,但后头的兵卒不知前头的情况,只当是定西大营的外围防线被攻破了,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督战的乌孙、悦般主帅见之,一叠声地下令,催促前线的战士趁胜进击。城南的龟兹王在望楼上看到此状,大喜过望。

    北、南、东三面的敌人涌如潮水,一浪接一浪。

    定西营中的兵卒尽管远以弩射,中以箭射,近用勾锁,终究难敌其众,丢下阵亡将士的尸体,节节败退。莘迩在营中,总共设置了三道防线。每道防线都有墙垒、沟堑为阻。一个时辰不到,第一道防线宣告失守。快到午时,第二道防线也岌岌可危。

    各部的伤亡数字报上,四千五百余的步卒,已然伤亡六七百。

    形势不妙。

    向逵、魏述、魏咸、乞大力、支勿延等,个个顶盔掼甲,围在大营中心的高台周围,时刻注意挺立於高台上观战的莘迩。

    莘迩一有命令传出,他们马上遵照,或驰援苦战的阵地,或指挥部曲给前线运送武器补给。

    魏述刚援助过东边的一截防线,打退了敌人的进攻,赶回复命。

    他的汗水顺着面庞滴落,把沾满了尘土的脸冲出一道道的汗痕。

    爬到台上,魏述急促地说道:“明公,营东眼看守不住了。兵卒伤亡太大,从早上到现在,又一直不得歇息,连吃饭的空儿都没有,体力亦不支,已经难以再撑下去了!请明公传令,赶紧命索、张、北宫、秃发等部出战罢!”

    莘迩遥指远处,说道:“虏骑的预备队不仅还没有动,担任主攻的各部也尚有半数未动。此时若起埋伏,不但无法将敌击溃,而且很可能会被他们反击。”摇了摇头,说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午时过后不久,第二道防线失守。

    定西兵卒退到第三道防线处。

    第三道防线离高台只有数百步远。

    正是阳光炽热的时候,苦战半日的兵卒们,水米未进。

    高台上的莘迩也是一直没有饮食。

    身上的汗水已然浸透了铠甲,莘迩的嗓子渴得冒烟,嘴唇干燥。

    他犹如是,片刻没停下战斗的兵卒们此时此刻的身体状态可想而知。

    兵卒们疲惫不堪,衣甲沾染血迹。负伤的士卒大多得不到及时的医治,轻伤的被督战的散将逼着禁止离开阵线,重伤的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种种情状,莘迩看在眼中。

    “我也是历经多次战斗了,哪怕是猪野泽边的那场鏖战,也不如今日艰难。‘慈不掌兵’之意,我总算知道了!”莘迩默不作声,由散将们狠厉地督战,心中这样想道。

    忽闻一阵沸声,莘迩移目瞧去,见有一股约三百余人的乌孙甲士举盾、抬梯,喊叫着直扑向高台南边的一处防线。这股敌兵,显是乌孙人的精锐。应是南边敌军的将校看到了高台上的莘迩,为了争功,把手头上的最能战的部队给放出来了。

    这股乌孙精卒,尽皆力大善斗的勇士,兼悍不畏死,仅一个冲锋,就杀伤了数十个守卫墙垒的定西兵卒。这道防线危在旦夕。而如果此防线被攻破,高台上的莘迩无处可躲。

    ……

    战场的南边,兰宝掌、秃发勃野部。

    兰宝掌远望营垒的形势,尽管瞧不清,但联军步步进逼,营中节节收缩的大概局面,他还是可以看得到的。

    这时,他忍耐不住了,对秃发勃野说道:“事急矣!你我当立刻起兵!”

    秃发勃野冷静地观望营垒方向,说道:“将军尚未传令,你我不能擅动!”

    兰宝掌大怒,说道:“将军若是陷入危险,你我该如何是好?”

    秃发勃野知兰宝掌忠於莘迩,明白用别的话说服不了他,除非抬出莘迩压头,厉声说道:“你要坏将军的大事么?”

    兰宝掌只好闭嘴,焦急地注视数万敌军阵中的营垒,等待莘迩的命令。

    ……

    向逵正在北边的防线,协助守御;魏述转到了东边,亦正在助防。

    高台下,现时只有魏咸、乞大力、支勿延三部兵马在。

    乞大力飞奔上台,惶急地说道:“将军!乌孙精锐猛攻南阵,守不住了!将军,快点撤退吧!”

    莘迩从容不迫,笑问他道:“撤往何处?”

    乞大力肥胖,出了汗后,脸上油腻腻的,他抹了一把油水,说道:“西边虏贼少。将军,可以从西边突围!”

    要说起来,人之胆量,也许真的是可以练出来的。

    上次在猪野泽遇险时,莘迩手脚战栗,当此时刻,也不知他确是胆气益雄,又或是把害怕隐藏得好,总之,让乞大力看的是,他却凌然不惧,言笑自若。

    莘迩笑道:“大力,你我相识这么久,你还不知我么?前回激战猪野泽,我独对数千甲骑,犹且不畏,障马欲斗,何况今时,我非只一人,部曲尚有数千!突围撤退?你想也不要想。”

    乞大力心急火燎之下,胡乱用词起来,扒拉出月前学的一句唐文,说道:“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虏贼人多势众,咱们抵挡不住,还是先撤为上吧!”自告奋勇,“小人愿为将军开道!”

    莘迩笑语温和,说道:“大力,前时猪野泽畔,卿弃我遁去,今天,卿仍欲弃我么?你如惧战,可自突围。我与你故旧,不罪你。”

    乞大力闻言,如晴天霹雳。

    他一直以为莘迩没发现他那次的见死不救,万没想到,莘迩只是不说罢了。

    乞大力惶恐至极,一向来的小聪明无处安放。

    他伏拜地上,颤声说道:“小人该死!岂敢自逃?敢为将军死战,以赎前罪!”

    莘迩指向南边的防线,令道:“且去守阵!”

    乞大力一跃而起,到得台下,连声喝令,叫兵卒给自己又加了一层甲,然后带引本部赴援南阵。他的部下都是骑兵,舍了坐骑,化骑为步。乞大力为求赎罪,奋勇无前,刀槊并用,接连杀死了四五个攀墙仰攻的乌孙精卒,旋即,弃了兵器,一手角抵的功夫使出来,身胖如鸭,灵活似雀,拖拉横拽,把攻上墙垒的十余乌孙兵卒给摔了个头晕眼花,分别丢到墙下。

    “吾乃猪、定西乞大力是也!谁敢来战!”

    立在墙壁,叉腰的一声大喝,乞大力着实威风十足。

    唯是话中的那个“猪”字,略微美中不足。乞大力本是想喊“猪野泽”的,话到嘴上,想到猪野泽哪如定西响亮?因此紧急改口。

    莘迩听到了乞大力的这声喝叫,往南边瞅了眼,笑顾张龟,说道:“大力材勇是有的,就是常常偷懒耍滑;谚云:懒驴须鞭催。看来以后,得要勤勤地鞭策他啊!”看到张龟仗剑在手,惊奇问道,“长龄,你这是?”醒悟过来,笑道,“你手无缚鸡力,哪须你来护卫?”

    张龟独目,原就看不大清楚整体的战况,加上太热,汗水淋漓的,眼皮上汗珠不断,更是看得模糊了,但也知形势已经极其危急了,所以不知何时,抽出了佩剑,保护在了莘迩的身边。

    他回答说道:“要非明公相救,臣早亡矣!明公英伟,今龟以残躯报明公,犹恐玷污!”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也好!今日你我君臣,并肩共战胡卒!”取了弓矢在手,做好迎战的准备。

    莘迩将旗不动,营中各部的将吏督战不退。

    联兵的前部已然战疲,乌孙、悦般的主帅终於把后续的部队全部都投了进来。

    莘迩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敌情的变化。

    他下令说道:“击鼓、摇旗,命伏兵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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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火烧连天地 三军尽拜服

    索恭、张韶、隗斑等部埋伏在战场的北边;兰宝掌、秃发勃野、严袭等部埋伏在战场的东边。

    定西大营中升起赤色的特大军旗,排列在高台下的鼓乐手同时奏响乐器。

    苦战中的将士闻得激昂的鼓声和清越的笙音,杂以萧、铙等其余乐器之调,回首看到大旗升起,知道终於等到莘迩发动伏兵了。督战的散将、带队的军吏、拼死的士卒,无不精神一振。

    不知多少人於此时此刻,心头划过一句话:总算熬过头了!

    军旗大概能够被伏兵看到,军乐料来他们定是听不见的。这部十六人组成的鼓乐,是莘迩出征前,令狐乐赐给他做仪仗用的,莘迩不爱摆谱,平时基本没用过,现在到了用上它的时候。

    张龟探询地看着莘迩,问道:“明公?”

    莘迩点了点头。

    张龟持剑,奔至高台边沿,探头向下大声命令:“点火!”

    二十多个个等候多时的兵卒,各将手中的两个火把在几堆一直燃烧的火中点燃,然后散开来,分头跑向第三道防线的后边。

    第三道防线的土垒之间,每隔一段较长的距离就有一道窄窄的深沟。整个防线上,共有二十多条这样的沟道。沟道上有晒干的木板和杂草掩盖,其内灌满了黑色的液体,像水,又像膏。

    举着火把的兵卒们到达各自的位置,每人对应一条沟,掀开木板,把火把投入其中。

    瞬时间,二十多条沟道立刻燃起火焰。

    此二十多条沟道贯穿了大营的三道防线。从第三道防线开始,火一起来,就飞快地蔓延开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从.asxs.,燃到了早就失陷的第一道防线处。

    火势本已不小,加上木板和杂草的助燃,越发熊熊。

    若从天空向下望,可以看到,定西大营的八成范围於这时已被乌孙、悦般、龟兹的数万联兵占满。联兵的中间,是一座高大的土台,此便是莘迩目前所在之处。怎么看,这个高台都有随时失陷的可能。然而就在万分危险的关头,土台的四面外部,蓦然浮现出了二十多条火龙。

    火龙蜿蜒穿透了数万的联军兵卒。

    注意力全在高台的联军将校措不及防,弄不明白这火是从哪儿来的。有的急忙命令兵士提水去浇,却不料这火遇水更烈。火势越来越大,烧着了近处的堆木、帐篷。二十多条火沟的火焰,借此互相靠近。天气炽热,风助火情,整个定西大营的中、外地块,渐成一片火海。

    联军的兵士哪里还有心思进攻?

    或成火人,或往后逃,前后拥挤,自相践踏。

    联军的乌孙、悦般、龟兹军官们制止不能,不少因见火势难制,索性也跟着逃跑。

    莘迩立高台上,望向八方。

    近处联军的兵士鼠窜;远处北、东两边的林中与丘陵后,索恭、兰宝掌等领部已经杀出。内有火逼,外被敌包,被投入战场的数万联军将士之下场,已不用多言了。

    知大局已定,莘迩安住了心,放下弓矢,揉了揉站得都快僵硬的腰,不引人注意的晃了晃略软的腿,拿出晏然的风度,摸着短髭,微笑顾问张龟:“长龄,我这把火何如?”

    张龟钦佩不已,说道:“明公此火,堪称神火!”

    这把火,实是莘迩敢於以身为饵的最大底气。

    那黑色如水、又如膏的液体,不是别物,正是陇州的特产:石脂;又叫石漆。

    换用后世的词,即原油是也。

    莘迩前世知道,陇州此地出产石油,但哪里有油?他不太清楚。

    此次来讨西域,行军到酒泉郡与唐昌郡间的玉门时,莘迩发现当地百姓的皮革酒囊、车身上涂的那层东西,闻起来一股石油的味道。问之。乃知县东南一百八十里,泉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水上有黑脂,本地的百姓以草捞之取用,喜欢将之涂在酒囊上及用以膏车。

    又听说,玉门南边的延寿,其南山中,石出泉水,其水羕羕永永,如不凝膏,亦是燃之极明,县人谓之石漆。

    莘迩虽然不知这两处“泉水”,放在后世,也小有名气,是有两条天然原油溢出的通道,但立刻就猜到,此二处之所谓“石脂”、“石漆”者,必是石油无疑了。

    因是,他就在玉门停驻了数日,遣兵往此二“泉水”地,取了大量的原油,随军带来西域。

    此时一用,果然不同凡响。

    索恭、兰宝掌等,遥见大营起火,看到攻入营内的联军兵士溃乱逃出,自是晓得时机不可丢失。两路兵马催骑疾进,当头拦住南、东两面溃逃的敌兵。

    敌既久战,且又大乱,他们养精蓄锐了大半天,以逸击之,真如虎狼扑羊。

    索恭、兰宝掌诸将重甲长槊,冲锋在前,部曲中的唐人喊起冲霄的杀声,胡人吹响尖利的口哨,战马撼动大地,莫说挡者披靡,龟兹城墙的城楼都为之震颤。

    悦般部队主要在战场的南部,悦般主帅当机立断,抛弃了乌孙兵、龟兹兵,引余部西遁。

    勒兵城南的龟兹王白纯大惊失色,欲待垂死挣扎,调遣预备队上去支援,一支两千余的唐人骑兵,从他阵地的边儿上蓦然杀出。

    当先一将,兜鍪遮掩了面容,瞧不到,唯见兜鍪的顶端有一角顶出,其人魁梧雄健,披玄铁甲,挺银丝槊。在他左右的俱是甲骑,甲骑的骑士亦皆鍪顶有角,身著玄甲,手用大槊,皮制马铠,绘以虎形。白纯虽是西域国王,观此将、此军的形状,亦知了此将是谁、此军是何。

    便是定西国的宁远将军北宫越,及他的嫡系精锐,号称“虎营”的重装甲骑。

    北宫越尝镇敦煌,大名小播西域。

    白纯统带的预备队,包含了龟兹、乌孙、悦般三军的兵士。悦般兵早就看到了本国部队的撤退,心无斗志,不等北宫越杀到,亦都掉转马头,纷纷逃跑。他们这一逃,乌孙、龟兹两国的兵士瞧见战场中己军的溃乱,已然惊惧,於此更是无有战意了。

    北宫越两千余骑,竟是把此两三万的联军预备队杀了个人仰马翻,追出十里,生擒白纯而归。

    北宫越回来时,主战场的战斗已到尾声。

    索恭、兰宝掌等两下夹击,支勿延、乞大力等引步骑在中冲突,联军本已支撑不住,北宫越回师,再加入战局,联军很快就大败。降者无算。索恭阵斩乌孙主帅。

    兰宝掌顾不上查点本部的战果,丢下部队,只带了三五从骑,驰入大营,径至高台边,下马飞奔上去,一眼看到莘迩笑吟吟地站在旗下。

    兰宝掌如焚的焦虑这才放下,一忧一喜,感情激荡,无法自控,至於垂泣。

    莘迩一下没反应过来,问道:“无缘无故的,你哭什么?”

    兰宝掌嘴拙,满腔的衷肠不会用语言表达,伏拜在地,不知该怎么回答莘迩,哽咽好久,才说道:“宝掌不辱明公赐给我的槊!”

    莘迩已猜到了他缘何哭泣,听其此言,感其忠朴,把他扶起,亲手拭去他脸上的血污和泪水,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宝掌,你适才逐敌斗战,勇不可当,我都看见了。我军大胜,你卓有功勋!庆功宴上,我要给你端上三杯!堂堂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不要哭了!”

    兰宝掌抽泣应诺。

    身前兰宝掌,身左张龟。

    莘迩看了眼兰宝掌,又看了眼张龟,心中感慨,想道:“宝掌、长龄,虽皆出自草莽,而俱忠义之士。以前我觉得令狐奉毒辣,今我居朝、掌军,方知时势使然,有时候,只能毒辣。但,毒辣可用,不可为本。不管我日后何如,都不可忘了他俩的今日!我不能像令狐奉!”

    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秃发勃野等将校络绎赶来,到了台上。

    莘迩去了甲胄,换上了鹤氅,裹白帻,持羽扇,坐大旗下的竹榻上,含笑迎接他们。

    这一仗,莘迩舍身为饵,以五千敌数万,两道防线失守而不召伏兵起,用火为攻,终获大胜。此战的方略虽出由谋士,然胜败端是全在莘迩,无论他的胆勇,还是智谋,诸将心服口服。

    诸将罗拜。

    索恭献上乌孙主帅的人头,北宫越献上龟兹王白纯。

    莘迩摇扇笑道:“今战之胜,皆赖诸君之力。我当备述索长史、北宫将军与诸君之功,上书朝中,为君等请赏!”

    索恭说道:“若论功勋,末将等何及将军!今日之战,无将军,则无此胜!”佩服地说道,“末将自诩胆壮,不如将军远甚!”

    北宫越、隗斑、秃发勃野等皆以为然。

    张韶咂舌作态,说道:“虏围大营十余重,时末将仅仅远望,股已战栗。”挑起大拇指,说道,“将军之胆,铁铸的么?”起来身,踹了战战兢兢跪在一边的白纯一脚,骂道,“贼虏!不知我定西武卫将军莘公的威名么?敢抗王师!现下怎样?还不是阶下之囚!”啐了他一脸。

    白纯的头巾被拽了去,披头散发,趴在地上,头不敢抬,半点也无了早先的骄态,如个待宰的小畜,颤声说道:“罪臣小国愚民,不识天威,罪该万死!”

    索恭、北宫越、隗斑等大笑。

    龟兹既破,西域的南道诸国皆降。

    莘迩把救治伤员、收置俘虏、追击逃敌的任务一一下派给文武众人,暂入住龟兹的王城。旬月中,南、北两道的西域国家,尽遣使者,前来拜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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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请做狮子王 罗什愿从行

    龟兹国的王宫奢美如神居,宽敞的殿中,悬挂多彩的锦绣垂幕,墙壁上绘满了佛家的种种故事,以菱形为格,五颜六色,浑圆的柱子上涂以金银粉为饰,木制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毯。

    殿中,此时正有十二个舞者在表演舞蹈。

    他们跳的是“五方狮子舞”。

    由二人扮成一只狮子,蒙上一层狮形的物事,一人在前,身体直立,手擎狮头;另一人弯肘抱住前面人的后腰。十个人扮演五头狮子。狮身的颜色各异。余下两个扮演耍狮的角色。

    那狮形的物事,狮头用的是香木刻成,金镀眼睛银贴齿,狮子皮用的是上好的锦缎,画如狮身,尾巴则乃丝制。

    殿下有百余人的乐队,持各种西域的乐器,演奏龟兹的乐曲。

    热烈的伴奏乐中,两个耍狮人与五头“狮子”,进退腾挪,闪转跳跃。

    但见那狮“奋迅毛衣摆双身”,那耍狮人作势戏耍趋行忙。

    调弄欢快,十分好看。

    高坐金狮子床上的莘迩看了一会儿,心中称奇,感觉龟兹国的这个狮子舞与他前世所见的舞狮似无差别,暗中忖思:难不成,舞狮是源於西域?

    他猜料得不错。后世的舞狮,正是传自西域。原本的历史中,这个时间点,舞狮大约还没有传到中原,不过也很快了。苻坚一统中原以后,遣吕光征讨西域。吕光大破龟兹,带着当地的许多“奇技异戏”回到凉州,建立了后凉政权。舞狮,即是他带回的“奇技异戏”之一。

    殿中闹闹哄哄,狮子起舞,喜气洋洋。

    陪坐莘迩身侧的诸人中有两个光头的和尚。

    一个年龄较大,是从军的阿难陀。

    另一个年纪很轻,相貌俊雅,乃是鸠摩罗什。

    莘迩瞧了片刻舞蹈,笑对鸠摩罗什说道:“什师,你刚才的故事没讲完。请你接着说。”

    鸠摩罗什神色恭谨,合掌应道:“是。”

    他清了下嗓子,接住刚才的话头,说道:“适才贫道说:古时候,山里有个狮子王。它常想:‘我是兽中之王,我的威力能保护所有的禽兽。’”

    莘迩点头说道:“不错。然后呢?”

    鸠摩罗什说道:“有一天,两只老猕猴带着两只小猕猴来请求狮王:‘我们要外出觅食,想请你看管两只小猕猴,不知可否?’狮王当即答应下来,老猕猴们高兴地走了。”

    莘迩笑道:“这两只小猕猴定是随后给狮王惹什么麻烦了?”

    鸠摩罗什答道:“小猕猴倒没有主动惹麻烦,麻烦找到了它们的头上。”

    “哦?”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狮子亦然。这天,狮子王睡着了,山里的鹫鸟王就偷偷地把两只小猕猴劫掠到了悬崖边上。”

    陪坐在侧的索恭笑道:“两只小猴亦是贪玩,老老实实地待在洞里,不就不会被抓了么?”

    鸠摩罗什知道鄯善国王、乌孙主帅都是死於索恭之手,晓得此人外貌文雅,手段酷烈,不敢多说,赔笑应道:“是,是。”

    顿了下,见索恭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遂继续说道,“不久,狮王醒来,发现两只小猕猴不见了,就急忙找到鹫鸟王,要求放回小猕猴。”

    张韶摸着肚子,蹙眉问道:“狮王怎么知道是鹫鸟王抓走了小猴?”

    鸠摩罗什楞了下,心道:“故事就这么说的,我怎知它是如何知道的?”

    张韶的地盘离龟兹不远,鸠摩罗什久闻他的狡诈敢战,也不敢得罪他,勉强解释说道,“料来应是有人给它通风报讯。”

    张韶大摇其头,说道:“你这话不对。”

    鸠摩罗什小心地问道:“敢问校尉,贫道哪里错了?”

    张韶掰着指头给他算:“一个狮王、两个老猕猴、两个小猕猴、一个鹫鸟王。对不对?”六只动物,一手不够用,他伸出了一手带一指,晃荡着肥短的手指,他乜视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恭谨地应道:“是。”

    “全都是畜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人’?”

    鸠摩罗什呆了呆,说道:“是,是,校尉指正的是!是贫道说错了。这个、这个,……不是人,应是有小动物给狮王报讯。”

    张韶收回两手,满意地说道:“这才对嘛。”问莘迩,“将军,你说呢,是不是?”

    莘迩笑道:“是。校尉果然思虑周密。”示意鸠摩罗什往下说。

    鸠摩罗什说道:“鹫鸟王说:‘要想得到小猕猴,你必须舍己之身。’狮王回答:‘为护小猕猴,我愿舍己身。’狮王说罢,立即爬到悬崖边上,准备跳崖献身。鹫鸟王见狮王舍身不失信,倍受感动,连声赞叹,随即将小猕猴还给了狮王。”

    故事到此结束。

    鸠摩罗什对莘迩说道,“将军,这就是狮王舍身不失信的故事。”

    “下边舞狮子,什师讲狮王。也是有趣。”

    鸠摩罗什给莘迩讲这段故事是有原因的。

    莘迩脸上微微含笑,不置可否的一句评价,让鸠摩罗什估摸不出莘迩的心思。

    他便鼓足勇气,说道:“将军,狮王不仅守信,而且仁心。将军今日,正如狮王。狮王是万兽之王,将军今握西域万民之命,一怒可使国覆,一喜可使民生,委实西域万民之王也。贫道斗胆,恳请将军顾念苍生之苦,布以仁德之心,怀慈悲之念。

    “如此。西域诸国,孰不伏拜将军,甘愿供驱使於将军,一如老猕猴托爱子於狮王耶?”

    莘迩顾左右,叹息说道:“什师菩萨心肠!”拍了拍身下的金狮子床,问道,“床榻塑成狮形,什师,可与你讲的那狮王故事有关么?”

    鸠摩罗什说道:“寓意正在於此。”

    莘迩问索恭、张韶、隗斑等人,说道:“什师以狮王望我,君等可愿成美?”

    索恭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不情愿。

    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一场大仗,龟兹国富,说实话,他们还没有掳掠尽兴。

    但是,转念一想,这场仗的最大功臣是莘迩,最硬的仗是莘迩打的,而在给朝廷请功的上书中,莘迩却大方地功劳泰半分给了他们。

    鸠摩罗什的话,可以只当放屁,莘迩的话,於情於理,他们得听。

    索恭等人於是应道:“一切悉从将军令!”

    莘迩说道:“那就传令三军,即日起,兵卒无故不许出营!”笑道,“当然,君等劳苦功高,也不能苦了君等。龟兹国库里的宝物不少,明天,你们可以去其国库里自行挑拣,各取十件。”

    索恭等人大喜,皆道:“将军仁厚,体恤下属,末将等感激涕零。”俱心道,“那光头东西拉扯一通,讲什么狮子王,恳求将军慈悲心肠,呸!纵做狮王,也得像将军这样,把慈悲放对地方,体贴部曲,才是好狮王!西域胡虏,禽兽之属,给他们讲仁德?他们懂么?岂不对牛弹琴!”

    打下龟兹以后,莘迩本部的各营,他首先不吝厚赏,依照战功,各给丰厚的赏赐,阵亡者给以抚恤,伤者亦给以钱赏,其次,约束得很严,禁止抢掠;但对索恭等人之部,他一来不好越级指挥,二来也想要拉拢索恭等,便对他们各部的烧杀掳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见。

    虽是只当没见,此况也不能任之长久,借鸠摩罗什的一番委婉谏言,恰可将此止住。

    莘迩笑着接受了索恭等人的奉承,心中想道:“鄯善、龟兹既下,西域南北两道的诸国俱服,我此回也算是功成了。乌孙、悦般虽然援救龟兹,与我为敌,然其国穷远,并已称降,无伐之必要。已渐入秋。等到朝廷对我上书请设高昌郡、沙州两议的回旨下来,我即可归朝了。”

    他想了想,问鸠摩罗什,说道,“什师,我听说你年少时,曾有一位高僧,说你日后将有不凡的功果?”

    鸠摩罗什说道:“贫道愚昧,学佛多年,犹不识门道,岂敢奢求功果?”

    莘迩又问道:“我还听说,你的母亲曾对你说过,你未来的道路在东方?”

    鸠摩罗什答道:“是,是这么说过。”

    莘迩笑道:“什师,你的道路既然是在东方,那么你的功果自也是建於东方了。我来日还朝,你可愿从我同行?”

    比起索恭、张韶这些军头,莘迩何止和气,简直可算温柔了。

    换了索恭等人,哪里会这么客气地问鸠摩罗什?

    如想带他去陇州,二话不说,绑走就是。

    不过,鸠摩罗什心里也有数,莘迩问他的话固然客气,但如果他敢回答个“不”字,莘迩会有何反应可就不好说了。即便莘迩仍是无所谓,他手底下的那帮虎狼又会怎么做?更不敢想。

    因是,不管鸠摩罗什的真实想法是何,当前明智之举,也只能识趣地答道:“久慕华夏昌明,将军若不嫌贫道粗陋,贫道愿从将军。”

    带鸠摩罗什回陇州,不是莘迩的临时起意。

    起初听阿难陀提起此人时,莘迩已经留心;近些日与鸠摩罗什接触稍多,莘迩又发现此人极其聪明,对佛法的钻研也甚精深,其而下尽管尚且年轻,然已可看出将来必会有不凡的成就,方下佛教盛行南北,如把此人带回,莘迩认为,日后定然会有用上他的时候。

    故此,今日正式向他发出了邀请。

    听得鸠摩罗什愿意跟从,莘迩喜道:“我定西国中的大寺或不及龟兹寺院的华丽,但什师放心,你跟我到定西后,有何所需,尽管道来,我一定会尽量适你之意的!”

    忽然想到了左氏,他心道,“左氏敬佛,我把鸠摩罗什这样的高僧带回,做个礼物,她想必会欢喜得很吧?”思绪及此,嘴角的笑容愈浓。

    殿中的狮子舞跳毕,换上来了一群女性的舞者。

    舞女们碧眼高鼻,肌肤如玉,头上戴着缀珠的尖顶胡帽,身著窄袖裹腰的长衫,脚下穿着柔软的锦靴。每人手中端着一个葡萄盏。

    她们列好队形,齐齐下跪,同声说了句什么。用的龟兹语,莘迩听不懂,但想来应是致礼之语,清脆悦耳。随之,诸舞女把盏中的葡萄酒饮尽,然后将盏随手抛掉,纵身跃起。音乐适时奏响。这些舞女拾襟搅袖,扬眉动目,踩踏地上的花毡,伴随明快的乐声,激烈地旋腾作舞。

    这是被唐人呼为“胡腾舞”的又一种西域舞蹈。

    莘迩等人被音乐、舞蹈吸引,正入神看时,一人撞入队中。

    那人辫发褶袴,肥胖似鸭,凸着大肚,在婀娜的舞女中间叉腰穿插,时而伸脖撅臀,颇是滑稽。

    可不是乞大力,又是谁?

    众人等哄堂大笑。

    ……

    表弟被隔离了,隔离的地方离市区十万八千里,给他送了点烟和日常用品,回来得晚了。今天还是只能一更了。还好,只欠一更,下周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补上。

第五十四章 三议安西域 朝中争沙州

    从夏到入秋,西域的战争告一段落。

    定西国的东部边地,在此期间,则保持着比较和平的状态。

    新得的陇西郡数县,是东疆目前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不过因为麴球严格执行莘迩的嘱咐,尽管前线处於一级的战备,但他不主动生事,主要以守御为主,是以却是在紧张的气氛中,一直没有发生战斗。

    七月初的一天,麴球把张景威召了来。

    张景威带了几个从骑,早上由驻地出发,一路急行,下午到达了麴球的住帐处。

    虽已初秋,天气依然炎热。

    张景威穿着成套的铠甲,甲衣厚重,不透气,满头都是汗,顺着脸往下淌。

    张景威入到帐中,下拜在地,说道:“景威拜见护军。”

    麴球不拘小节,不像张景威穿的那么整整齐齐的,虽是身在军中,丝毫不在意表面的威严,光着个膀子,下身只穿了条黑色的犊鼻裤,露出两条毛腿,趿着双黄色的木屐。

    他踢踢踏踏的,走到张景威身前,一把将他拉起,笑道:“热坏了吧?”大声吩咐帐外,“取凉饮来!”

    帐外的亲兵奉入乌梅汤。

    麴球自接住,转递给张景威,说道:“喝了罢!先消消暑。”

    张景威一饮而尽,抹了把嘴,把木椀还给亲兵,问道:“护军着急召景威来,一定是有要事?”

    麴球坐回马扎,示意张景威把盔甲卸掉,叫他也坐下。

    等张景威卸甲坐下后,麴球问他,说道:“景威,武卫将军前时上书朝中,你可听说了?”

    张景威摇了摇头,说道:“末将不曾听闻。”

    “那我告诉你。武卫将军攻破鄯善、龟兹,大败乌孙、悦般援兵之事,你已经知道了。西域而今大体已定,武卫将军因是上书,出於控制西域、并绝柔然之患的目的,提出了三个建议。”

    张景威问道:“敢问是哪三个建议?”

    “恢复轮台屯戍,归戊己校尉辖,此其一。在戊己校尉部的驻地,设高昌郡,此其二。设沙州,总统唐昌、敦煌、高昌三郡,以及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和玉门护军三营。”

    “玉门护军?”

    “此职亦是武卫将军建议新设的。屯驻地点就放在玉门。武卫将军举荐了向逵担任此任。”

    张景威忖思片刻,说道:“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两营,一南、一北,好比是我定西向西域伸出的两臂;玉门在此两营的后中,新设此营,就宛如两臂之枢纽,日后无论调兵、还是军资的供给,都将会比以前方便很多,将大有利於稳固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两营在西域的镇戍。”

    “不错。”

    “若把两营比作双臂、把玉门护军比作枢纽,那么唐昌、敦煌两郡,实就是我朝经略西域的腹心。加上新设的高昌郡。以此三郡,并属沙州,加上三营,……”张景威不觉称赞,说道,“护军,武卫将军此策大妙。从此以后,只要不出大的变故,我朝对西域之控,将坚如磐石!”

    “还有轮台呢。轮台本秦时屯戍的故地,荒废已久。此地在龟兹境内,离其王城不远,一旦在此处恢复屯戍,对我朝深入掌控龟兹等北道之国、遥御乌孙和悦般亦将大有好处。”

    张景威说道:“正是。”

    麴球对莘迩的这几条建议,或言之,对莘迩经营西域的整体思路,也是非常的赞赏。

    夸赞了几句之后,他言归正题。

    麴球说道:“武卫将军的这几条建议,在孙大农、唐司马、曹领军、黄常侍等的大力推动和支持下,朝中倒是没有阻挠,唯对沙州刺史此职之任命人选,有点不同的意见。”

    “什么意见?”

    麴球说道:“武卫将军表举阴洛出任高昌太守,杜亚出任沙州刺史。”

    张景威知道杜亚,对阴洛不熟,说道:“阴洛?”

    麴球说道:“阴洛现任官於西域长史索恭的帐下,他多在西域,少来国内,你不知道他也属正常。此人有谋略,久在西域,熟悉地方。由他出任高昌太守,无可挑剔。只是杜亚,朝中的诸公,多有异声。”

    都谁有“异声”?麴球没说。但张景威也能猜到。不外乎宋方、氾宽等人。

    张景威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定西至今只有陇此一州,沙州如设,则将是我定西的第二个州,地位崇高,此一也;依按武卫将军的建言,沙州所辖之地,虽然看似非是富庶,尽在西疆,民口也不多,然西域商道在其治下、西域诸国在其控内,且有三营兵士为其部属,财、地、兵无一有缺,究其根本,委实权、利亦重也,此为二。这是膏腴之任。

    “朝中诸公不欲落入他人之手,也不奇怪。”

    张景威问道,“不知朝中诸公举荐何人出任?”

    麴球徐徐地说道:“朝中诸公,举荐我从兄出任。”

    张景威怔了下,心道:“这样的显贵之任,朝中诸公不举自家人,却举了麴家的人?”立刻猜到了麴球召他来的缘故,直言不讳地说道,“护军,朝中诸公此举,其意叵测啊!”

    麴球嘿然,轻描淡写地说道:“朝中诸公对我家太过偏爱。”

    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多说,摸了摸脑袋,笑对张景威说道,“景威,我今天就要离营,赶去唐兴郡。武卫将军临征西域前,交代我说,不许浪战。你知我帐下的那些粗人,无一不是好战之徒。我找你来,就是想托你留守大营。非你在此,我不能放心。”

    张景威心道:“护军平时待人亲近,而治军严,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诸将,虽是骁悍,没有人敢不遵从他的命令。‘非我在此,不能放心’,此话显然只是一个召我来的理由罢了。”

    他刚才就猜到了麴球的心意。

    知道麴球召他来,只能是想借他之口,告诉莘迩,麴家绝无染指西域之意,除此以外,必是别无其它缘故。

    聪明人说话,无须说透。

    因而,张景威也就顺水推舟,肃然应道:“有景威在,护军尽请放心!”

    这句话一语双关,麴球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家的心思,点头笑道:“好,好!有你在,我自然放心!”站起身,亲热地握住张景威的手,携他出帐,笑道,“大热的天,最快活的无过吃一顿‘咕咚羹’。我上午就命人备下了各种食材,今晚咱们吃个痛快!佐以冰酒,不亦快哉!”

    “咕咚羹”者,即后世之火锅。

    麴球为人,什么都能随便,只在一个“吃”上,最下功夫。

    张景威从他已久,知他此好,笑道:“今日来营中的路上,景威就想,护军这里美食最多,今晚可以大快朵颐了!不瞒护军,景威的垂涎啊,是流了一路。”

    麴球哈哈大笑。

    当晚,吃了一顿火锅。

    次日天没亮,趁凉快,麴球即出营,径赴唐兴郡,谒见麴硕去者。

第五十五章 陇东督七郡 议与武卫盟

    陇西郡东面的秦州,现有蒲秦的精卒驻扎,陇西的定西军不能长时间的没有主将坐镇。

    因此,麴球出了营地以后,昼夜兼行,马歇人不歇。

    先后渡过洮水等河,四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两日,便於这天晚上进了唐兴郡的郡治。

    唐兴郡位处湟水南岸,在其西边是西平郡,其东是金城郡,南边是湟河郡;由唐兴向北,过湟水,经广武郡,穿过祁连山的最东端,再行约三百里,就是定西的王都谷阴。

    西平、金城、湟河、唐兴四郡,以及金城与湟河以南、洮水以西的兴唐和大夏两郡,加上洮水以东、陇西郡西北方向的武始郡,这七个郡被祁连山、湟水、洮水等围绕其中,天然地形成了一个战略区域,诚然是陇州的西大门。

    麴硕的“都督陇东诸郡”,“诸郡”,指的即此七郡,当然,现下又囊括了陇西的那几个县。

    七个郡,说起来很多。事实上,这七个郡总的面积并不是很大。此七郡大多为侨郡,大部分的郡治下只有一县而已。从西北到东南,长八百里,南北宽更是只有二百里。

    这一区域与南部的吐谷浑鲜卑(青海)接壤,在此范围居住的百姓,除了土著唐人、避乱迁徙到此的北地唐人以外,最多的就是戎人。毕竟,这一带与冉兴邻近,亦算戎人的祖地之一。

    因而,唐兴郡的郡治唐兴县里头、唐兴郡的驻兵里边,都有不少的戎人。

    麴球年少时在麴硕的帐下干了七八年。他性子豪迈,与人交往,不在意尊卑,便是底层的百姓、戎人的兵卒,他也能谈笑无忌,故此,麴硕的部曲,只要是老卒,没有不认识他的。

    他到达唐兴城外时,夜已二更,城门早闭。

    麴球叫从骑们冲城头上齐声大喊:“女生郎来了!城上当值的谁人?快些开门!别把郎君冻着了!”

    前日麴球还说“大热的天”,这等天气,又哪里会把他冻住?纯是调笑的话。

    城头的轮值军官听到喊声,登到楼上,向外眺望,只见护城河的边上,七八骑拥着一人,火把光芒下,看得清楚,白马赤袍,高大壮硕,果是麴球。

    那军官忙不迭地命令开门、放下吊桥,亲自驰马来迎。

    接住麴球,那军官恭敬里透着亲热,问道:“郎君怎么大半夜的到了?”

    麴球笑道:“怎么?不欢迎我么?”

    那军官笑道:“自郎君高迁,下官好久没有见过郎君了,想得不得了!早就盼着何时有幸,能再陪着郎君打场猎,再一睹郎君双弓神射的风采!如更有幸,能与郎君说上几句话,吃上一顿郎君亲手整治的炙肉,哎呀,那就美得睡不着了。郎君今至,求之不得,岂敢不欢迎?”

    麴球大笑,从马鞍边摘下一只野兔,扔给他,笑道:“我所以夤夜来城,是有陇西那边的军务汇报。炙肉是没空给你整了。这只兔子,乃我路上顺手猎得,赏了你罢!”

    那军官提住兔子,眉开眼笑,啧啧说道:“郎君一出手,就是不凡。瞧这兔子,一样都是兔,怎就比下官往常猎得的要肥大那么多!”

    一行人驰马进到城中。

    麴球与那军官暂且作别,说道:“等我走时,如还是你轮值城上,咱俩再叙!”

    那军官恭恭敬敬地目送麴球远去,直到夜色苍茫,看不到麴球等人的身影了,这才命令关上城门。

    却是,麴球虽然只是麴硕的从孙,论与麴硕的亲近,不及麴硕的诸子、诸孙,但一来,麴球待人友善诙谐,二者,麴家的年轻子弟中,数麴球最有美誉,麴硕对他的喜爱和重视也是甚於对他自己的亲子、亲孙。故而,麴硕帐下的将士,对麴球亦就当然地尊敬非常了。

    麴硕没有在唐兴置宅,居住在督府府内。

    到了府门,麴球把名字报上,府内就赶忙开门迎接。

    麴球令从骑们去客舍安歇,自去谒见麴硕。

    麴硕年龄大了,瞌睡少,还没有睡觉,正倚着枕榻读书。

    听报说麴球来了,他心中奇怪,慢慢放下书本,说道:“叫他进来。”

    麴球入到室内,下拜说道:“末将抚夷护军球拜见君侯。”

    麴硕笑道:“你这是玩什么把戏?”

    麴球正色说道:“末将有公务上禀。”

    “什么公务?”

    “武卫将军上书,请设沙州,举西海太守杜亚为刺史。球闻朝中诸公,以为杜亚或难称其职,议以改荐君侯次子出任之;球敢问君侯,此事可有?”

    麴硕答道:“有。”

    “球又闻中尉麴公极赞此议。敢问君侯,可有?”

    麴硕直起身子,拣了案上的一笺,给麴球,说道:“麴爽写给我的。你看罢。”

    麴球展开观看。

    信中的内容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说来说去,都是极力劝说麴硕接受宋方等人的此个提议。

    麴球看完,说道:“君侯,中尉麴公是要灭君侯之族也!”

    麴硕笑道:“是么?麴爽要灭‘我之族’?女生,‘我族’如覆,你何以处?”

    言外之意,你不也是我麴家的人么?

    麴硕指了指边上的坐榻,笑道:“你起来坐下,好好说话。装模作样的,弄什么古怪?”

    麴球从地上爬起,但没有上榻。

    他把信叠好,放回案上,然后嘻嘻一笑,走到麴硕的身侧,给之揉捏肩膀,说道:“阿翁,我七父的话,不能听啊!”

    麴硕半闭眼睛,惬意地享受麴球的按摩,说道:“哦?”

    “球适才说,七父这是要灭我麴氏之门。这句话,球是真心话,我是真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

    “阿翁,我家宿镇陇东,久掌重兵,陇东七郡,现尽在阿翁督下;国中近三成之卒,现尽在阿翁部中。我家以将门而有今日,已是超分之位!

    “如再复临沙州,增握三郡之土,兼拥三营之兵?阿翁,国中人将会如何看待我家?

    “况且最要紧的是,陇东在东,沙州在西,东西之间,是王都谷阴。阿翁,国中人又会因此而将如何看待我家?

    “阿翁,盛极必衰,此老子所教。阿翁如听七父所言,以球度之,我家之败,就在眼前了啊!”

    麴硕不发表意见,问道:“还有么?”

    “还有。”

    “有就说。”

    麴球说道:“球以为,宋方等今向朝中提出此议,断非是为我家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是想挑拨我家与武卫将军相斗,他们好由此收渔翁之利。”

    “哦?”

    麴球侃侃而谈,说道:“想那西域,是武卫将军平定的,我家的人无有寸功,凭什么做得沙州刺史?我家如果贪图此一时之利,应了宋方等人之请,与武卫将军势必结仇。

    “结仇的后果是什么?两虎相斗!最终只能两败俱伤。

    “得利者谁也?无它,唯宋、氾、张诸家。咱家与武卫将军已然两伤,而宋方等家毫发无损,阿翁,试问到的那时,武卫将军也好,咱家也罢,谁又能敌得过他们?下场不言而喻!”

    麴硕仍是不评价,问道:“还有么?”

    “有。”

    “说。”

    麴球慷慨地说道:“阿翁,我家以功业立,而非以外家贵。我家在定西国中所以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因我家历代之战功,一刀一枪,血海尸山里杀出来的。我家军门,与朝中诸公,宋、氾、张等姓本就殊途,不是同流。

    “球愚见,武卫将军英武仁信,乱世之杰,我家不但最好不要与他结仇,更应与他结好。这才是既为我家好,也是以国为重。”

    这是在提出,麴家应该与莘迩结盟。

    麴硕睁开了眼睛,笑道:“‘乱世之杰’?女生,你与莘迩才见过几次,认识多久,就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我当日在猪野泽畔,怎么没觉得他有多么出奇?”

    麴球说道:“球亦不觉武卫将军出奇。”

    麴硕讶然,说道:“那你为何誉他‘乱世之杰’?”

    麴球答道:“球见人多矣,凡我国中名臣、诸家俊彦,球亦不觉其中有能胜过武卫将军者。”

    一个不出奇,一个没有胜过者。

    两句话放在一起,蕴意深远。

    麴硕品味再三,喟然叹道:“女生,我家子弟虽众,然多将才,少有堪远谋的。我家之门第,以后要系於你的身上了!”

    麴球问道:“阿翁,球的建言?”

    麴硕从榻上起身,到壁前,摘下挂着的宝剑,抽剑在手,挥了两下。

    他踱出门口,夜色中,望向西域的方向,说道:“女生啊,我不如你有识人之明,昔在猪野泽,我确是未觉出莘迩的不同;然不料他此回的龟兹一战,智勇兼备,大破乌孙、悦般十万骑,威震西域。”遥想当日的惊心动魄,叹道,“后生可畏也!便换了我去,也做不到更好了。”

    他感慨了良久,接着说道,“咱们从军的,向来只看战功,只看能耐。经此一战,我料莘迩定已得索恭、张韶、隗斑等陇西诸将之心矣!

    “索恭、张韶、隗斑、阴洛等,要么是敦煌人,要么是高昌人,咱家久驻陇东,与他们本无甚么瓜葛,莘迩又已收心彼辈,这个时候,咱们就算出个人,去当沙州刺史,能服众么?

    “宋方竖子,欺我家无人么?拿咱家当他的刀使!好一番算计!”

    麴硕转眸看向麴球,方才的漫不经心早已不见,露出虎虎的威气,说道,“女生,你说的不错。咱家向以军功自立,与宋、氾、张诸姓不是一类。我本来懒得理会他们与莘迩的勾心斗角,但居然宋方敢把主意打到咱家的头上,我却不能再高高挂起了!也省得他不死心,再想别的法子折腾咱!

    “你回到陇西郡后,给莘迩去封信,祝贺一下他的战功,再表示一下对杜亚出任沙州刺史的赞成。莘迩大概下个月能够还都,到时,我上书大王,请求还朝,亲自去迎他!”

第五十六章 麴硕迎将军 完成先王愿

    仲秋季节,南边远处的祁连山正在换装,青黄相间,於艳阳下色泽斑斓;由谷阴东边流过的谷水,就好像从北方高远天空上飘下来的一条翠带,奔流而过,闪烁出粼粼的银辉。

    成片的田亩、茂密的牧草间,定西国最大的官道,分别向谷阴五城的东、西方笔直延伸。

    西边的官道上,此时旗帜如林,兵马如云。

    数万士卒的最前头是面“常旗”,八尺为寻,倍寻为常,此旗高一丈六尺,旗色为红,迎风招展。

    常旗的后边,参差竖立着以旄为旗幅的旌旗、绘以龟蛇的旐旗、画有熊虎图案的诸旗等,加上“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林林总总的旗帜遍布於绵延十余里长的部队之中。

    各色的旗帜之下,是一队队挺胸昂首的兵士。

    兵士们前为步卒,后为骑兵。

    无论步骑,皆以“队”为基本的行军阵容。

    队下是什,什下是伍。

    每伍有五个兵卒,排成纵队,佩带不同色彩的“章”。

    领头之卒戴苍章,次为赤章,三为黄章,四为白章,五为黑章。

    每队有五个“什”,按照次序,每什兵卒所佩之“章”的位置有别。

    头什置章於首,次什置章於项,三什置章於胸,四什置章於腹,五什置章於腰。

    这叫做“自腰至首,五色为章”。又分左、右、中三军,左军之章靠左,右军之章靠右,中军之章靠中。每个章上,写了所有人的名字、年龄、籍贯。

    此“章”是一种徽识,是专门用以识别士兵归属的,早在先秦时期,华夏人的部队就有类似的设置。莘迩对之稍微加以了改良,比如写上了士卒的名字等信息。这样做,既是为了方便平时的管理、战时的部署,也是为了方便战后抚恤,如有阵亡者,能够很快地对之进行登记。

    这一支部队,即是凯旋的莘迩部曲。

    莘迩的车驾行於常旗之下。

    羊髦、张龟、史亮、鸠摩罗什等谋臣近士或乘车,或骑马,簇拥其后。

    令狐乐赐下的鼓吹,十余个乐手骑在马上,从於侧边,鼓乐齐鸣。魏述父子引领的亲卫、秃发勃野引领的“鲜卑直真郎”,总计上千的精锐甲士、锐骑,紧紧地护卫左右。

    这个时刻,若从数里外的谷阴城头上来望。

    可以看到: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宽阔的大道上,尘土漫扬,高大的旗帜壮丽,迤逦的兵马如龙。龙尾太远,不可见,而龙头却可以清楚看到,便是莘迩乘坐的那辆通黑彩盖战车,沉稳庄严,从吏们的车骑与鼓乐好比龙头的牙、须,而那扈从的精卒则就如龙首的鳞甲。

    闻讯跑来观看的士子、百姓们,无不为此威武的景况而心折。

    莘迩击破鄯善、龟兹,大败乌孙、悦般联军的故事,早已传到了王城。人口相传,谷阴的士民人人尽知。并在传诵中,这几段故事被增添了不少神话的色彩。说及那被杀的鄯善王,被擒的龟兹王,被阵斩的乌孙大将,民间传的神乎其神;那原油烧起的火,也成了莘迩的“无边法术”。

    士民们拥挤在远、近田野上,诚可谓观者如堵。

    不止有男子、妇女,还有拄拐杖的老人、窜来窜去的孩童,混杂一处,热热闹闹。

    他们翘足而望,议论纷纷。

    都为莘迩的军功而感到激动,为定西国的国威而感到振奋。

    陈荪为代表的部分朝中大臣,奉了令狐乐的王旨,一早就出城来迎接莘迩。

    被批准入朝的麴硕,主动请求也来迎接。

    离欢迎的人群还有一两里地,莘迩就从坐车上下了来,徒步而前。

    两下在道中相见。

    莘迩一眼看到了麴硕,赶忙行礼,说道:“怎敢劳君侯玉趾!”

    麴硕还了半礼,上下打量莘迩,抚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武卫将军为我朝扬威西域,斩鄯善王,大破乌孙、悦般十万虏骑,擒龟兹王。我朝立国数十载,立此卓功如将军者,少矣!”

    几个顾命大臣,只来了陈荪一人。

    毕竟莘迩只是顾命之一,与陈荪等人在朝中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好让他们全部来迎。

    陈荪笑道:“君侯所言正是。武卫将军这番平定西域,功劳著焉!蹈锋履险,浴血敌国;长途路遥,往返数千里,将军辛苦!”说着,下揖一礼。

    莘迩急还礼,谦虚地说道:“为国岂敢谋身,这是迩本分该做的事。”

    他顿了一顿,又好像很感慨似地说道,“我昔日尝闻先王感叹,说西域不服王化,候以来日,将发大兵以讨之。天不假年,先王竟英年而逝,志愿未遂。先王薨后,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今日总算讨定了西域,既是完成了先王的遗愿,也实是托先王神灵之庇佑、大王灵德之神威!”

    陈荪瞧了莘迩一眼,想道:“先王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整天随侍在先王的左近,怎不知道?”心知莘迩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举出死掉的令狐奉,来给他自己脸上更贴一层金,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武卫将军忠贞可嘉,真我定西之栋梁臣也!先王在天有灵,必然有知,一定会欣慰得很。”

    他取出一道令旨,说道,“大王令旨,请武卫将军接旨。”

    莘迩下拜於地,听令旨内容。

    不外乎先夸奖了他一番,然后叫他把兵马安置好,休息一天,后天可以行献俘之礼。

    至於这次的军功该如何赏赐,不在此道令旨的范围内。

    莘迩恭谨接旨。

    傅乔、唐艾、黄荣亦在欢迎的队列中,不过迎接的人比较多,他们没有多少机会与莘迩说话。

    迎接的程序不少,一一走完,麴硕、陈荪等人告辞。

    麴硕临走前,特地转到莘迩的近处,握了握他的手,说道:“我今回还都,短日不会走。等献俘礼后,你若有暇,可来我家见我。猪野泽以今,咱俩可是好久没见喽!”

    陈荪在旁,把麴硕的话听到了耳中。

    也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感想,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仍是温润如玉。

    莘迩前时接到麴球的信,已经从其信中的措辞上大概猜到,麴家可能是打算要正式与自己结好了,故而,听到麴硕这话,倒没有十分的惊喜,然而内心深处,究竟还是一阵不禁的欣悦。

    他心中想道:“麴家与我结盟,合我两家之力,足能左右定西的局势了!我筹划已久的强国、治政诸策想来不日就可以施行了!”口中恭谨地应道,“是。”

    莘迩上午到的王都城外,安顿兵马、整理缴获、预备献俘,等等之类的事情大体办完,已经入夜。

    是晚,莘迩没有进中城。

    在东苑城的营中,他设下酒宴,破了一次“军中禁止饮酒”的例,把部曲内凡曲军侯以上的军吏,统统请来,亲自劝酒,一为庆功,二位洗尘,大家舞剑、投壶,满帐欢笑,痛饮到半夜才休。

    次日一早,留下羊髦、张龟等暂负责营中诸务,莘迩轻车简从,入城还家。

    才到家门,一个娇小的身影如似飞鸟,扑入他的怀中。

    ……

    我知道,短小无力的一章。过渡章节没办法。今天一更吧。底下开新段落,进行一些内政上的建设,同时阿瓜要确定他政治上的地位,开始把目光放向秦、魏等国。大纲里边对这一段只有简单的几句话,需要充实一下。

第五十七章 尽收西域宝 显美面子贵

    扑入莘迩怀中的,当然是刘乐了。

    刘乐怀孕数月,虽尚未臃肿,然亦已有些显怀。

    她这么飞奔着“投怀送抱”,着实把莘迩吓了一跳。

    莘迩赶紧把她抱住,顺手把腰间的佩剑挪了挪,免得硌到了她。

    莘迩征西域以来,这些时,刘乐茶饭不思,担忧莘迩的安危,又日夜地想念他,此时,被莘迩拥在怀中,她只觉得莘迩的怀抱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温暖,悬了多时的心终於踏实下来。

    刘乐把小脑袋钻到莘迩的衣袍中。

    莘迩从来不往衣服上熏香,但昨晚他刚在营中细细地沐浴过了,换的新衣,自有清香入鼻。

    衣的清香与熟悉的体息混合成奇妙的味道。

    刘乐安心而舒适地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这充满了温馨的宁静一刻。

    忽然想起旁边还有刘壮、阿丑和许多的奴婢,她的脸蛋蓦然变得通红,又害羞起来,连忙挣脱莘迩的双臂,跳到了一边。虽是跳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舍得离开莘迩稍顷。

    她含情脉脉地娇声说道:“大家,你回来啦!”

    莘迩笑道:“回来啦!”

    刘乐、刘壮、阿丑等伏拜下地,按照排练好的词儿,齐声说道:“奴婢们恭喜大家凯旋!”

    莘迩笑道:“凯旋是不错,但小小,这份战功也有你的一份啊。”

    刘乐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有奴的一份?”

    莘迩指向自己的胸膛,他袍内穿着出征前刘乐又给他缝制的一件皮裲裆。他说道:“小小,多亏了你给我做的这件裲裆,此回征战,我才有惊无险!你说,是不是有的一份功劳?”

    刘乐睁大了眼睛,问道:“‘有惊无险’?大家,遇到什么危险了么?”语气里充满了惊怕。

    莘迩这话的本意是逗她开心,刘乐关注的重点却与莘迩截然不同。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再是什么危险,也都已经过去,不值一提了!”对刘乐笑道,“你既有功,我不能不赏。你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示意从他回来的魏述等随从把个刘乐等人备的礼物从车上取下,一一摆出。

    没有什么奢贵的物事。

    有香料、葡萄酒、葡萄干,数种西域水果,西域风格的女子衣裙十余件,龟兹乐器一套。

    诸如此类,皆是龟兹等国当地特有的东西。

    要说起此战的缴获,那可真是不少。

    莘迩征讨西域的目的之一,就是充实国库。

    临回朝之前,在他的暗示与默许下,羊髦、张龟领头,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严袭、秃发勃野等等动手,几乎把龟兹、鄯善等国,尤其是龟兹的国库给搜刮了个一空。

    从军带回的各类宝物、金银、绸缎,足足用了两三万头骆驼扛载。

    此外,又有可充军用的骏马万余匹;战场上缴获的战马亦万余匹,另有良甲、良弓合计数万。

    金帛宝物、骏马骆驼之余,还带回了精通音乐、歌舞、绘画、奇技、异戏等各项西域艺术、表演的男女数百人,并及预备用来献给令狐乐,哄他欢喜的殊禽怪兽千余种。

    总而言之,“大获而归”四个字,用来形容莘迩此战的收获,半点不虚。

    只是,这些缴获和带回的人与禽兽,莘迩除分给了有功的将士些许,留了一点用作人情交际以外,其它的,他一个也没有自取,全都登记成册,已然上报与了朝中。

    给刘乐等带的,都是寻常之物。

    对他的此举,羊髦、张龟等人私下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乐天真无邪,丝毫不在意物品的价值。

    她开心地看了一遍诸物,拣起一件西域的女裙,往身上比了一比,叹了口气。

    莘迩笑吟吟地看她如欢快的小雀也似,在放了一地的礼物中盘旋如舞,闻其叹声,乃问道:“为何叹息?不喜欢么?”

    刘乐皱着鼻子,发愁说道:“衣服太好看了。只是奴而今一日胖似一日,怕是没法穿啦!”

    “现在穿不成,可以留待以后穿。喜欢哪件?尽拿了去!阿丑,你也挑两件!”

    刘乐、阿丑没拿绢薄如丝,绘鸟画花,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那几件,各选了一套较为朴素的。

    莘迩调笑说道:“美的不选,怎的只挑丑的?”

    阿丑乖巧地说道:“大家带回来的,怎会有丑的?况且便有丑的,也正该阿丑穿用。”

    莘迩大笑。

    他心知,刘乐、阿丑把华丽昂贵的留下,非为别故,只能是不敢与令狐妍争。

    院中拜满了人,莘迩明知令狐妍不在其中,想到这里,仍是不自觉地再次瞧了他们一眼。

    果然仍是未找到令狐妍俏丽的身影。

    莘迩心中想道:“丈夫浴血疆场,威风凛凛的百战归家,你个显美,居然不来相迎!”

    人的感情是奇怪的。

    在西域的这几个月,莘迩难免思家,想的最多的自是刘乐、阿丑,但有时也会想起令狐妍。

    与令狐妍成婚以后,两人尽管交流不多,但同住一宅,不乏相见。

    令狐妍的脾性,莘迩渐渐地也了解了。

    刘乐单纯,阿丑懂事,莘迩都很喜欢,而如论及“熟悉感”,却只有令狐妍能给他此种感触。

    莘迩越来越觉得,令狐妍的性子,在很多地方,不像时下的女性,而与他前世的女性们有一些相近。具体哪里相近,他也说不来,但就是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不拘礼?也许是活泼?也许是贪玩?也许是不认为褶袴骑马是男人的专利?也许是对谁,无论尊卑,都差不多一视同仁的态度?

    观感的转变,如滴水穿石,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他心绪的转变。

    莘迩握住剑柄,自觉眼中露出了凶狠的模样,想道:“鄯善、龟兹两国为我所破,乌孙、悦般十万联军为我大败,携此大胜之威,老子今非昔比!今晚我要一报前仇,……他娘的,叫我在小羊、老黄诸人面前丢丑!”

    后宅门内,大头探头探脑,一会儿听前院的声响,一会儿往后头张望。

    过了好一会儿,不见令狐妍出来。

    大头等不及了,顺着回廊,小跑回到令狐妍住的屋外,推门进去,焦急地说道:“翁主!你磨蹭什么呢?将军已经回来大半天了!你听前头多热闹!将军好像还给你带了好多礼物!”

    令狐妍坐在榻上,撇了撇嘴,说道:“稀罕么?”

    “将军征讨西域,灭了两国!还把乌孙、悦般的几十万援兵打了个落花流水。翁主,将军真是我定西国的大英雄!礼物不稀罕,大英雄,稀罕不稀罕?”

    说这话时,大头的眼里闪烁小星星,话语里都是对莘迩仰慕,她旧话重提,再次说道,“翁主,你常给小婢讲过去那些勇敢善战的英雄故事,将军可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瞧令狐妍纹丝不动的,大头着急地快要语无伦次,说道,“翁主,将军大胜班师,大王都下旨叫陈令君、麴侯出城迎接了!今天将军回家,你、你、你怎么能不去迎接!还坐在这里不动!小小、阿丑她们早都迎出去了!”

    令狐妍哼了声,说道:“我是翁主!他是我家的臣子,凭什么我去迎他!”

    “你、你,你这话!”

    令狐妍扭开脸,不去看大头,没好气地说道:“你觉得他稀罕,你去迎啊!”

    转过去的脸,正对着墙上的镜子。

    镜中的人看似不屑一顾,但不知怎的,令狐妍却从镜中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一点心虚。

    她心道:“没看出来,这个丑八怪还挺有本事。”

    想起自嫁给莘迩至今,莘迩对她,尽管日常少有话说,但饮食起居等各方面,对她还是很关心的,凡她爱吃之物、爱玩之物,不用她说,每天就都备好;并她平时招待闺友、出去玩乐,哪怕是到深更半夜,莘迩亦从来不发微词,且见到她的朋友,还总是客客气气的,平易近人。

    令狐妍心中想道:“中宫说他忠厚,不会让我受委屈,这话倒是不错。”

    她扭回脸,看着急得脸都苦成一团的大头,咬着嘴唇,想道,“按理说,我是该去迎一迎他。唯是我那一拳?”

    对自家那一拳,一拳挥出,虽非本意,但打都已经打了,令狐妍却也不后悔,只是於今若再出迎的话,会否显得自己是在道歉?堂堂显美翁主,这点面子可丢不起!

    她逃避麻烦、自暴自弃似地想道:“啊呀!算了,还是不迎了!”

    当晚,令狐妍的屋外廊上,传来脚步声响。

    没有睡着的令狐妍立刻把脑袋钻出被褥,瞪圆了眼睛,紧张地抓住绣着鸳鸯图案的锦被边缘,倾耳细闻,听那脚步声一顿一顿的,沉稳里带着雄壮,如似战场的鼓鸣。

    令狐妍柔嫩的胸口里,心跳也如鼓鸣。

    “大头、大头!”

    睡在外边的大头迷糊地应道:“翁主?”

    “有贼!”

    “什么贼?”

    “你听!”

    屋外传来了清朗的声音:“睡了么?”

    大头的睡意不翼而飞,她喜上眉梢,从床上跃下,眉开眼笑地打开了屋门。

第五十八章 献俘礼威严 岂可如弄臣

    《诗经?鲁颂》卷中有一首诗,名叫《泮水》,诗中有这么几句:“明明鲁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

    讲的是鲁僖公征淮夷取胜,在泮宫行“献擒奠师”之礼的事情。

    “馘”,是指死而割其耳者。“泮宫”,就是学宫。

    先秦之时,师旅出战,受谋略、战法於学宫先师,故而归师要反告於学宫,以生俘之囚、所杀敌耳,奉奠於先圣先师的神灵之前。

    此即《礼记?王制》之所云:“天子将出征……,受成於学。出征执有罪,返,释奠於学。”

    不过,早在先秦时期,这个“献馘”之礼,或言之“献俘礼”,就已并不总是在学宫举行,亦或有在宗庙举行的。如周武王牧野获胜后,便是在镐京的宗庙中举行的此礼。

    秦朝以降,历代献俘、献捷的军礼,就更多是在宗庙举行的了。

    定西国也不例外。

    莘迩此番出征前,令狐乐先把此事在宗庙中做了祭告。莘迩凯旋,令狐乐当然需要同样到宗庙里边,再把此战的战果、缴获告与祖先。

    两天后,在定西王室的宗庙里头,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

    与先秦的献俘程序相比,当下的献俘仪程有所变化。

    诸如殷商时代,杀掉战俘用作祭祀、在被杀的方国首领的头盖骨上刻字纪念之类的举措,自是早就不用,但军事记功、告祭祖宗这两点核心的精神还是一脉相承的。

    整体的程序是:先经占卜,确定献俘的吉日。然后,於献俘礼的前一天,告官斋戒於庙所;有关职司的吏员把宗庙内外清扫一遍;奉礼官设置告官、诸将等在举行礼典时所站位置的版位;负责宗庙日常的主官整拂神幄,并率领其下属在神座前摆好祭祀用的礼器。

    到了献俘礼这一日,也就是今天。

    由定西的官员手捧露布在前引路,士卒用白绢捆绑龟兹王白纯等重要的俘虏,将之押到宗庙。

    参与献俘礼的官员们皆穿隆重的礼服,依次在“赞引”的引导下,先由御史等行过扫除等礼之后,负责宗庙日常的主官等人从东阶进入庙内,取出定西王各祖宗的牌位,放於神座上。

    告官、诸将分别在赞引、谒者的引导下进入庙内,跪拜。进馔者奉馔,列於东门外。

    谒者上前至告官左侧,报告说:“有司谨具,请行事。”

    告奠仪式由兹正式开始。

    正式开始后的仪式,繁琐而庄严。

    莘迩此前从未参与过这等国家层面的大礼,好在事前已有礼官把整个程序详细地告诉了他,并於仪式中有谒者带领,这才没有失礼。

    整个的一套程序下来,莘迩都不记得他下拜了几次,只记得站起来没多一会儿,就又下拜在地,有时还要“再拜”,连拜两次。

    祭告过宗庙,献俘礼不算完。

    这只是最重要的一步程序。

    接着,还要押着俘虏,祭告於“社”,即还要献俘给土地神。

    最后,再到中城的南城门外,把俘虏献给站在城楼上的令狐乐。

    没有参与宗庙与社祭礼的官员,全都出现在城楼前。他们不必穿礼服,常服即可。

    又有仪仗、选出的精锐兵卒,全副武装,布列楼前、城下。

    简而言之,此次的献俘之礼,种种的程序虽是甚繁,然亦因此,也使莘迩莫深深地感受到了“国家重器”,或称之权力的神圣与威严,——从那龟兹王白纯的反应也可看出这点,他到后来,甚至连路都走不成了,两腿比面条还软,如踩在棉花上,几次差点摔倒。

    一个定西的官员出列,当众宣读露布,斥责白纯的滔天罪恶。

    露布是以莘迩的名义写的。

    城下、城外的官员、兵士、百姓成千上万,鸦雀无声,静静地听露布的内容。

    在“旅至拒降,获擒俘献”的结束语后,百姓们爆发出如雷的欢呼。

    露布交给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保管。

    牧府负责刑事的官员上前跪奏已然议定好的对白纯等俘虏的处置事宜。

    为宣示定西王令狐乐的仁德,白纯,是不准备杀的,给他了一个归义侯的名头。

    从白纯被押解到后,高坐在上的令狐乐就一直眨着眼睛,在盯着他看。

    这时,令狐乐说了句什么。

    身为常侍,职在参赞威仪、侍从於侧的张道将躬身应命,缓步当前,唤白纯上楼。

    白纯战战兢兢地上来,头也不敢抬,伏拜颤声说道:“罪臣白纯拜见大王。”

    令狐乐问道:“你的头为什么是扁的?”

    白纯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令狐乐召他上来,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他瞠目结舌,不知何以作答。

    莘迩也在楼上,他笑道:“大王,你有所不知。龟兹有个风俗,贵族子弟出生以后,为显与众不同,其父母就会用两块木板夹其头颅。婴儿长大后,他的脑袋因之就与常人不同了。”

    令狐乐想了想,满脸的不能理解,说道:“怎会有此种风俗!”

    张道将笑道:“蛮夷陋风多矣!西域有一国,名疏勒,臣闻其国中人,手足俱六指,产子非六指者,不育;又如匈奴,颇有黥面、纹身之俗。蛮夷不开化,其之粗鄙,非大王所能想象。”

    令狐乐吐了吐舌头,说道:“人俱六指?那还真是奇怪!”问莘迩,“阿瓜,疏勒人皆六指,这是真的么?”

    莘迩说道:“疏勒在龟兹以西。其国中人是否都是六指,臣未曾亲至其国,不敢妄言。不过,今次从臣来朝的西域诸国质子中,就有疏勒的王子。他确是六指。大王如感兴趣,来日可召他晋见。”

    令狐乐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要见见的了!”再看向白纯,犹是不可思议,说道,“傻乎乎的,干嘛夹头?也不好看啊!不疼么?”

    张道将问白纯,说道:“大王问你话!”

    白纯答道:“夹头之时,罪臣尚幼,疼不疼,已不记得了。”

    令狐乐说道:“你近前来。”

    白纯膝行而近,到令狐乐的座下。

    令狐乐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嘻嘻而笑,说道:“阿瓜、常侍,你俩也来摸摸!”

    张道将毫不客气,大王吩咐摸,他就摸。

    卷起袖子,他前后上下,把白纯的头摸了一个遍。

    缩手回来,张道将笑道:“前额扁平,后颅翘出,大王,摸着像个葫芦。葫芦、胡虏,却恰谐音!”

    莘迩犹豫未动,心道:“我艰辛苦战,好容易打下了一些威名,而下大庭广众,百官面前,我若依从令狐乐的话,摸此白纯的脑袋,未免轻浮,前功尽弃不说,且如似弄臣,太不像话!”

    令狐乐被张道将逗得乐不可支,一叠声地催莘迩也摸。

    同样是常侍,亦侍从在侧的黄荣看出了莘迩的不愿。

    他微笑说道:“大王,白纯之首,张常侍摸得,武卫将军摸不得。”

    令狐乐歪头问道:“为何?”

    黄荣从容答道:“张常侍风流才子,自可随意摸之,无害也。武卫将军国之重臣,西域一征,灭国二,降国十余,斩获数万,臣只恐将军如一摸,白纯的脑袋怕会吃不消。若是被武卫将军摸坏了,大王日后岂不是少了个玩物?”

    令狐乐深觉有理,大大点头,说道:“常侍所言甚是!阿瓜,你还是不要摸了!”

    莘迩暗里松了口气,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应道:“是。”

    看了看似乎三日不见,已小讨得令狐乐欢心的张道将,又看了看班列周边,刚才都在等他动手去摸的氾宽、宋闳、宋方、张浑等人,莘迩寻思心道:“明日我去拜会麴硕,先把我与羊髦、张龟、黄荣等商定的诸项政策,说与他听,只要他不反对,我现有灭国的军功,这些政措就必能一一得以实现。这已不是问题。唯是,令狐乐孩童心性,是件好事,但有时,如方才那样,也会不好。黄荣不是哄孩子的人。看来,我得挑几个能言会玩的人进宫了!”

第五十九章 将军号辅国 力近与麴齐

    选能言会玩之人进宫,不是当务之急。

    令狐乐给了莘迩几天假期,让他休息。

    次日上午,傅乔、唐艾、黄荣、羊馥等人或趁休沐之机,或向官廨告假,联袂登门拜见莘迩。

    诸人欢坐一堂。

    羊髦、张龟等也陪侍在座。

    傅乔等向莘迩庆功。

    傅乔神采飞扬,心情极是愉快,搞得就像这场大功是他立下似的,不住手地抚摸胡须,连连顾盼左右,大声笑道:“幼著,你大破龟兹,火烧十万虏骑,给朝廷不仅带回了如山的战利品,且西域十余国尽遣质子入朝;而今你端的是威震西域,名扬朝中!……哈哈,哈哈。快哉快哉!幼著,朝中的封赏不日就下,凭你的战功,封侯易耳!这一回,你就不要再辞了吧?”

    黄荣凑趣问道:“傅公,便是封侯,亦是明公封侯,你怎么如许高兴?”

    傅乔实话实说,哈哈笑道:“我等与幼著休戚与共,幼著封侯,我等自也就水涨船高,我焉能不喜?”

    莘迩笑道:“老傅,我看你不是为我封侯欢喜,你是为我送你的那十来个西域女乐而开心吧?”

    傅乔半仰起脸,摸着胡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嘿嘿,半晌,发出一声慨叹,说道:“岁月不饶人。我是老喽!老喽!”看向莘迩,转回话题,仍提封侯之事,问道,“幼著,这次朝廷商议给你封侯,你怎么想的?准备接受么?”

    莘迩讨定西域,以此战功之巨,封侯是理所当然之事。

    并且,他的官职也理应得以升迁。

    朝中的陈荪等一干重臣,历经多次会议,统一了意见,最先的决定是:拜莘迩县侯,迁其官为镇西将军。

    莘迩现下的本职官武卫将军是四品,镇西将军是二品。

    数遍定西的文武重臣,於今位列二品的仅有一人,那便是麴硕,其官为镇东将军。

    莘迩一向谦虚谨慎,不重虚名,而且正值要与麴家结盟的关键时刻,岂会肯受此高职?

    他早已上书朝中,力辞此官,说他后生晚辈,侥幸获功,皆是赖先王与大王之威灵,万不敢居受此等贵重的显任。

    朝中无法,只得再议,从二品退到三品,议迁他为龙骧将军。

    这回,莘迩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了,不料却在左氏那里被卡住。

    龙骧将军此职,初设於本朝前期,起始的时候,是水军之将。定西哪里会有水师?左氏以此为理由,不置可否。陈荪揣摩上意,又把龙骧将军改议为同属三品的辅国将军。

    改议的上书到了宫内,当天,就得到了左氏的许可。

    一波三折之后,莘迩升迁的官职算是确定下来,但在“封侯”此事上,莘迩至今尚未表态。

    私下里,他与羊髦、张龟讨论了两回。

    张龟认为:应该接受封侯。

    一则,方今定西国内,如二品官一样,县侯亦是只有一人,还是麴硕,可谓是非常荣贵,——白纯的“归义侯”,仅是个名头而已,实际上没有封地,莫说县侯,连个亭侯都不是。

    张龟说道:“官职上既已谦让,表示过了对麴侯的礼重,那么在爵位上就没有必要继续谦让了。受了此爵,将会对明公日后於朝中、国中的议政地位大有好处。”

    如那陈荪等人,尽管与莘迩同为顾命,但他们没有爵位,那以后再在一起议事的时候,他们就得坐在莘迩的下手。无形中,莘迩的政治地位就高过他们了。

    二来,有功必赏,是一个有作为的政权所必须奉行的。

    莘迩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於情於理,朝廷都得给一个侯的爵位,而出於垂范於后来者的效果着想,莘迩也应该合情合理地接受封拜。试想,莘迩如果推辞不受,以后若再有立下大功之人,当面对封拜之时,他该怎么办?有莘迩这个“不受”的例子在前,他是受,还是不受?

    张龟的这两点意见都很有道理。

    羊髦则认为:受也可,不受也可。

    受的理由就如张龟所言。

    不受的理由是,羊髦说道:“明公前已辞过一次封侯,今如再辞,则明公乃心王室之情,卑己谦退之誉,将愈隆於国中矣。谚云:事不过三。一辞、再辞,三可受矣。”

    事实上,在讯问羊髦、张龟的意见前,莘迩已经定了主意。

    他於是采纳了羊髦“不受”的建议。

    当下闻傅乔两次问及,莘迩也不隐瞒,说道:“我不能与麴侯相比。自我定西立国以今,麴家代代为国征战,世有勋功,一家二侯,诚然无愧。我名微族低,郡中正目我五品,蒙先王错爱,乃得进三品。辅国将军,已是我位之极矣!侯者,一品也,我焉敢受之?”

    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在九品官制中,与“王”相同,都是一品。

    傅乔愕然,嗟叹说道:“幼著!你虽不谈玄,但你的冲退之风,正合‘利不动心’!”叹息不已,说道,“我自以为已够谦和,不贪名禄的了,却不如卿远甚。”

    “利不动心”,是老子的话。

    莘迩微微一笑,心中想道:“侯也好,镇西将军也好,一朝得势,权力再是煊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没有实打实的地基,都不过是浮云罢了。”

    征讨西域,博取军功,莘迩为的不是用“功”换虚名,为的是以“功”图实利。

    他想道:“我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而拒绝二品高官,辞谢封县侯,谁还敢说我不是单纯的一片赤心报国?长龄说,‘受了封侯,将会对我日后於朝中、国中的议政地位大有好处’,依我看,辞了封侯,其实才会更有利於我那几项政策的实施啊!”

    中午留傅乔等人用了饭。

    下午,莘迩拜谒麴硕。

    他带了十匹西域骏马作为礼物。

    此十匹马是从带回国中那万余匹良马中精心选出的,每一匹都是一等一的好马,甚至比史亮送给莘迩做结婚贺礼的那五匹马还要好。

    麴硕一辈子都在军中,最好战马、甲槊良弓,这个礼物投其所好,把他喜欢的,绕着马转了好几圈,恨不得立刻就骑上去,到野外驰骋。

    入到室内。

    前半时,莘迩与麴硕他俩对谈。

    后半时,麴硕把麴爽召了来,三人会谈。

    莘迩把他准备着手实行的几项政措,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麴硕与麴爽。

    他的这几项政措,没有一项损及麴家的利益,倒有大半都是暗指向了宋、氾、张等士流阀族。

    麴硕与麴爽自无反对的必要。

    晚上,麴硕设宴,招待莘迩。

    饮宴到夜半时分才止,莘迩辞别离去。

    等莘迩走后,麴硕与麴爽来到书房。

    麴硕一边喝醒酒汤,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莘幼著的那几条政措,表面上看,没甚么问题,都是为国为民的好策,但品味其中的含义,他是要打击宋、氾、张等家的势力了啊!”

    叫麴爽近前,严厉地叮嘱他说道,“我知你对我不许我家出任沙州刺史之事,心怀不满。不管你有多不情愿,莘迩的此数策,你在朝中,都务必支持,不准阻挠!”

    麴爽应诺,到底心有不甘,说道:“阿父,你不让我家争沙州刺史之位,不争就不争吧,也就算了。

    “如阿父所言,莘迩的此数策,明显是剑指宋、氾、张等家,以爽愚见,咱家何不置身事外?由他们斗去?待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得利者岂非我家?阿父,你又为何定要我支持莘迩?”

    “你糊涂!”

    “怎么糊涂了?”

    “宋、氾、张诸家久立朝中,掌握大权,党羽素来众多;而我家的基业在军中,今於朝为贵职者,唯你一人。我且问你,莘迩如败,凭咱家,凭你,能在朝中抗衡他们么?”

    “……,如他们几家连成一气,我家自是不能,但爽之陋见,莘迩如败以后,他们几家必生内斗,而一旦他们生起内斗,我家却也非是不能与之抗衡的。”

    麴硕目注麴爽良久,叹道:“你是真糊涂啊!”

    麴爽莫名其妙,说道:“阿父,我说的有哪里不对么?为何这般说我?”

    “你还不如女生看得清楚!我家与宋、氾、张诸家,尽管并为定西一等大姓,然他们几家都是以经业立户;先王未薨时,宋方得宠,此竖子尝醉后与人言云,称我家是将门,轻蔑之意尽显!彼辈不当我家是同类,就算他们内斗,也只能会是在败莘迩、再覆了我家以后!

    “你,又哪来的机会‘趁其内斗而得利’?”

    麴爽默然,好一会儿,说道:“莘阿瓜无非侥一时之功,於今竟也能与咱家平起平坐了么!”

    莘迩担任顾命以来,对麴爽向来客客气气,很是尊敬,礼节上无可挑剔。

    唯是当下士流,最重门第,乃至即便同为名族,一流的士族都不与二流的通婚,把这样的婚姻视为“**”,“伦”者,伦常,尊卑之分。况乎麴家是定西本地的头等阀族,而莘家只是个外来的二等士族?

    麴爽对莘迩其人的品行没有意见,但对莘迩的门第难免看不上眼。

    麴硕对此,实也是有点别扭的,要不然,他亦不会自猪野泽之后,与莘迩一直没什么来往,只不过,他比麴爽理智,更看重利益,说道:“若放在西域一战前,莘幼著自是不能与我家齐。而下他讨定西域,功勋已著,且……,你听说了么?他此回从西域归朝,敦煌、高昌的索、张、阴、隗诸姓子弟,颇有从之的。这说明什么?如我所料,他已得陇西诸姓之服!

    “羊髦、唐艾,侨士之智,先被他收入帐下;索、张等姓,陇西将种,今又折服於他。

    “七郎,莘幼著家声虽然不高,论其而下之力,却是的确已近有与我家同列的资格了啊!”

    麴爽不得不承认麴硕说得对,不再说话。

    麴硕又一次地叮嘱他:“我过两天就回唐兴郡。你记住,时下不复往日,大王年幼,中宫没有执政的经验,朝中局势莫测,只有莘幼著不败,我家才能安然!他说他后日就把他的那几项政措上书朝中请议,到时,你只许赞成,不许反对!也不许默不作声!”

    麴爽应道:“是。”

    麴硕踱步到门口,扶住门框,望外头的夜色。

    秋月如钩,悬挂清寒的夜空,几颗星星闪灭不定。

    给人以寥廓而孤寂之感。

    麴硕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衣袍,观此深夜秋景,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喃喃说道:“设若先王尚在,又或大王成年,我家自仍可以军功立业,又何必管他莘迩与宋、氾、张!”

    一个稳定的政权,需要很多要素。

    头一个,就是得有一个稳定的统治集团。

    而要想有一个稳定的统治集团,一个可以服众的领导人就必不可少。

    定西国现下的局势,就是缺少这么一个领导人。

    不错,国有国主,是有令狐乐,但令狐乐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如何可以服众?所谓“主少国疑”。一个孩子,连正常的判断力还没有成形,又怎么能够指望他治理国家、领导国家?

    令狐乐最多只能做个名义上的“领导人”。

    他做不了那个可以服众、引领国家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不想掺和到朝中政斗中去的麴硕,被时势迫使,他不掺和,别人不放过他,三番两次地找到麴家的头上,他终究无法独善其身。

第六十章 入宫禀五事 朝会上诸策

    见过麴硕的第二天,是常朝的日子。

    莘迩上书,坚辞县侯之封。

    散朝后,他入宫求见左氏。

    左氏已除去了朝会时穿的礼服,换上了一身日常穿的袿(gui)衣。

    袿衣是本朝流行的贵妇衣裙,演化自前朝的深衣,但与深衣相较,颇有差异。

    丹碧色的袿衣下摆,被折裁成三角的形状,上宽下尖,层层相叠,时人称为“垂髾(shao)”;并在周围缀以彩色的飘带,以为装饰。髾者,燕尾之意也。

    左氏亲自到殿中迎接莘迩。

    飘带拖得较长,当她走起路时,牵动下摆的尖角,如燕子飞舞,飘逸华丽。

    十分的好看。

    莘迩脑中不由浮过了一个词:华带飞髾。

    莘迩拜倒行礼,左氏命他起身。

    半晌听不到左氏说话,莘迩大着胆子,抬起了头,与左氏目光相对。

    “将军清瘦了。”

    莘迩说道:“王太后的气色挺好。”

    左氏眼波流转,仔细地打量莘迩的上下,柔声说道:“也晒黑了。”

    莘迩本来就不白,在西域那种阳光炽烈的地方暴晒了几个月,皮肤越发地显黑。

    而左氏自猪野泽以今,养尊处优年余,肤色早回到了本来的面貌,白皙泽润。

    两人相对而立,莘迩固是看起来更黑,左氏则因之而观之愈白。

    莘迩肃容说道:“臣为王太后、大王尽忠,命尚可献,何况一点肤色?黑点就黑点罢!”

    时下的士人,以白弱为美,莘迩於今黑不溜秋的,确乎不太合风流名士的审美。

    不过,左氏倒是无所谓,她抿嘴一笑,朝候侍於殿外的内宦、宫女们瞧了眼,轻声说道:“还好将军已经讨定了西域,今已还朝,将养些日,大约就能‘恢复旧观’了吧。”

    莘迩呆了一呆,心道:“她在给我说笑么?”

    左氏从来没有与他开过玩笑,猛然来这么一句,莘迩还有点不适应,一时不知该何以作答。

    左氏回到坐上,吩咐殿外的宫女进来,给莘迩看座,叫他也坐。

    莘迩照例是不肯坐的。

    回到王都的当天,给左氏备下的礼物,衣服、饮食、香料、首饰、珍宝器玩等等,琳琅满目的数十车,包括一班西域女乐、二十多个幻术师,莘迩就已遣人献到了宫里。

    昨天,还应左氏的懿旨,把鸠摩罗什也送进了宫,给左氏与令狐乐讲了一通佛法。

    莘迩问左氏对这些是否满意?

    左氏笑道:“将军真是有心,送到宫中的物事、女乐等,都是我喜欢的。将军没有闻出来么?”

    “闻出什么?”莘迩话刚问出口,鼻端的香味提醒了他,旋即醒悟,问道,“衣香?”

    “正是。用的便是将军送的香料。”

    莘迩说道:“臣粗俗之人,对香料之别,知者寥寥,一下竟没有闻出。”

    左氏轻笑说道:“是啊,将军一心只想着为我与大王尽忠呢,又怎会在意香料这点小事?”

    莘迩心道:“这又是在给我说笑么?”

    连着两次开玩笑,让毫无心理准备的莘迩不禁挠头,有心回句什么,又怕失了礼节。

    念头数转,末了,他还是决定,只当未闻为上,想道:“左氏的心情看似甚佳啊。”

    左氏的心情的确很好。

    她虽不太通政治,也知莘迩讨定西域,不仅对莘迩的以后大有好处,并对稳固令狐乐的王位亦极有帮助。两全其美,加上莘迩毫发无伤地平安归来,她岂能不开心?

    莘迩今天晋见左氏,是有正事的。

    闲聊了多时,莘迩说道:“王太后,於今我定西国,西域虽定,犹三面皆虏,外既虏患未弭,内弊复乃交兴,内外相迫,短日或可无事,长则必有远忧。

    “伪秦蒲茂,蛮夷之属,而知变革。《易》云‘变则通、通则达’;臣再三思酌,我国若故步自封,不思进取,势将危矣!欲强国家、安百姓,非行变革不可。臣有五事上奏王太后。”

    左氏问道:“哪五事?”

    “方今朝中、郡县,长吏竞以‘望白署空’为美誉,怠慢公事,唯务浮华清谈,臣以为,此风当止!应当给吏员明确规定各项公事的具体办理时间,拖延、延期者严惩!此第一事。”

    ……

    几天后的朝会上。

    陈荪、宋闳、氾宽、张浑、宋方等人听完了莘迩提出的第一事。

    宋方心道:“我就知道田舍儿耐不住寂寞!果然,装腔作势地推辞封侯后,他按捺不住了!”顾看宋闳、氾宽等人,见他们都是神色如常,知道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只好闷不吭声。

    陈荪想道:“朝中各府、郡县各地,日常的文牍往往会积累月余、数月不办,我早觉此为我朝之积弊了!莘迩此议,虽是会使那些士流清官受到拘束,然於国有利!”

    麴爽头个出来赞成。

    没人反对的情况下,此议得到了通过。

    得到通过,不能只说说就罢,需要有人具体负责。

    莘迩举荐的人选,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他举荐张道将,做了具体负责操办此事的人。

    ……

    左氏问道:“第二事呢?”

    “今人以俸厚事闲之职为‘清官’,以俸薄事剧之职为‘浊官’。朝中、郡县的清官,尽被上流士族的子弟占据;浊官,则只能委门第较低的士人或寒士担任。

    “王太后,真正在办事的,其实正是这些‘浊官’。‘浊官’们限於乡品、门第,可能终其一生,都只能在七八品间打转,看不到升迁的希望,俸禄又少,有的连家都养不起;而另一边,那些任‘清官’者,本就多家訾豪富,偏又能够升迁飞速,俸禄优厚。

    “王太后,这是何其不公!朝中、郡县的浊官吏员,虽然不敢埋怨,但臣以为,若不及时将此弊更改,长此以往的话,国事必然将荒!当浊官们的怨望积累到一定程度,到再无人肯为国作事的时候,甚至,国家有颠覆之危!”

    左氏柳眉微蹙,说道:“阿瓜,……将军,你这么一说,是好危险!那该怎么改?”

    “我朝行九品官人法,乡品与官品相对,在此背景下,‘清官’唯上流士族之子弟得任,这是没办法改的。但,臣以为,可以增加浊官的俸禄,明定奖罚,奖赏忠公之吏。此第二事。”

    ……

    氾宽听罢了莘迩的第二事。

    他心中想道:“头一事还好,这第二事,莘迩是要向寒士示好么?郡县的寒士,乡品高者,不过四五品,前途早已限定。他就算再向寒士示好,又能得甚么用?难不成,他还敢举寒士入朝,授以贵职?他真要敢行此举,朝中诸公,定然群起而攻之!”

    想到这里,对莘迩的此第二议,氾宽仍是保持了沉默。

    麴爽仍是头个赞成。

    这一议,同样得到了通过。

    莘迩举荐黄荣,做了具体负责操办此事的人。

    ……

    左氏问道:“将军的第三事为何?”

    “臣此次征讨西域,西域长史府有一吏,名叫阴洛。对此人,王太后应是不知,但他有一个族父,王太后必知,便是隐居在薤谷,授徒数千的大儒阴师。

    “臣闻伪秦蒲茂,扩建学校,广纳戎人酋大的子弟入学,学习我唐人的典籍。戎人尚且好学如是,我朝华夏上国,怎能反而不及?

    “臣以为,与其使阴师授学於野,何如朝中兴扩泮宫,请他入朝,敦明学业?此第三事。”

    ……

    莘迩的第三议,光明正大,只要是儒生,就不可能反对。

    在听莘迩第一议和第二议时,宋闳都仪态晏然,仿佛与他无关。

    此时,宋闳微微抬了下眼皮,心中想道:“薤谷阴师?此人可不止是大儒,且是阴家而下名声最著之人。他往常只是授徒谷中,在朝中没有什么影响;莘幼著请他入朝,意欲何为?”

    尽管心存疑虑,可办学这种事情,他没办法提出异议。

    此议也得到了通过。

    具体的负责人,莘迩没推荐别人,毛遂自荐,他自请遣人去请阴师、并亲自负责泮宫的扩建。

    ……

    左氏目注莘迩黑瘦的脸孔,感动地说道:“将军两辞封侯,我已知将军毫无私心。将军今日所述三事,更无一不是为国!大王还是个孩子;我生长深闺,亦不解国事,平日的寻常国政已是多赖将军定夺,要非将军言及,又哪里会想到这些呢?将军,就像你说的,我定西三面皆虏,危若累卵,如无将军,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国家之事,我愿尽托将军!

    “请问将军,第四事为何?”

    “第四事……”

    没有了前三事的爽利,对此第四事,莘迩略作迟疑。

    左氏问道:“怎么了?”

    “此事,朝中或会有人反对。”

    “是什么事?”

    “天下乱来,有大批的流民、寓士迁入陇地。臣即是寓士之一。我朝历代先王仁爱,专为流民、寓士设立了侨郡、侨县,以作安置。据臣所知,流民、寓士们都对先王们的仁德感恩铭记。只是,王太后,此中却有一弊。”

    “何弊?”

    “侨郡多流民、寓士,然其中正,却多由土著士人担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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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中正三步走 科考为常制

    左氏冰雪聪明,不用莘迩把话说透,就已明白了他的“第四事”。

    “将军欲换寓士为侨郡中正么?”

    “正是。”

    左氏的脸上顿时显出了担心的神色,说道:“我虽不谙政事,亦知‘郡中正’关系紧要。士子出仕之‘起家官’的贵贱清浊、士人入仕后的迁转前程,尽皆系之於‘郡中正’所议的乡品!将军,此议如果提出,朝中恐怕不是‘或会有人反对’,而是肯定会遇到巨大的阻力啊!”

    就像轻云笼罩远山,又如微风波动春湖。

    左氏柳眉笼翠,美目含忧的模样,使莘迩短短地失神了片刻。

    他定住心神,转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她艳丽的面容,不去看她高耸的胸脯和不经意露到裙外,缀以五彩云霞的翘头绣履,并努力把萦绕鼻端的清熟馥香驱逐脑外。

    莘迩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王太后英明。‘郡中正’此职,牵涉重大,朝中反对者的确应会不少。为了稳妥起见,臣因打算将此议分作三步来走。”

    左氏像是没有注意到莘迩瞬间的失常,聚精会神地听他说,问道:“哪三步?”

    “唐昌郡中正、故张掖太守唐交,贪赃不法,鉴品徇私。臣此次征讨西域,路经唐昌时,闻当地风议,本地的士人对其恶评如潮。中正之职,本该为国举贤、敦化地方;中正之任,本该是郡县士人之楷模。观唐交行为,比之恶徒且不如,玷污清选,焉能再任此职?

    “臣将上书,请朝中夺其职、论其罪!这是臣的第一步。”

    “郡中正”这个职务,源自乡议,是为国家选材的,不算正式的国家官吏,九品官职里头,没有此官。通常来说,各郡的中正大多由现任的高官兼任,也有由致仕的本郡名士担任的。

    唐昌是个侨郡,本属敦煌。郡中的土著大姓有两个,一个张,一个唐。唐交便是出自唐氏。

    左氏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搞懂了莘迩这第一步的用意所在,问道:“第二步呢?”

    莘迩手捧笏板,垂目下视,答道:“大农孙衍,清节直道,秉性公方,名重国朝。他寓居唐昌,知悉郡士的贤与不肖。该以何人继任唐昌郡守?臣以为可请孙大农提议。此臣之第二步。”

    孙衍号为“侨士之望”,一直以拔擢寓士中的后进为己任。

    莘迩往昔与他闲聊,曾试过他的意思。

    他对当前定西国内,不分寓、土,郡中正几乎全都是由土著士人担任这种状况,也早是不满。

    现在莘迩愿意出头,扭转此种局面,孙衍必然会是大力支持的。

    唐昌郡的中正后继者该选何人?把这个问题递给孙衍,孙衍的回答不用考虑,他铁定会举荐寓士。

    左氏微启檀口,“哦”了一声,说道:“将军是想先从唐昌郡打开缺口?”

    莘迩说道:“只要唐昌郡的中正能够用寓士接任,国内侨郡的士人们应当就能由此而明白到朝廷的心意。臣料,至多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定会有许多在朝为官的各郡寓士纷纷上书,请求更换本郡的中正;而各侨郡的寓士们,也定会在乡野间为此大造舆论。

    “王太后,等到了那个时候,大举更换侨郡中正的举措,也就是臣的第三步想来便可施行了。”

    左氏说道:“将军真是聪明!天大的一场难事,就这么轻松解决啦!”

    她虽是在夸奖莘迩,眉眼间则有所思。

    莘迩从她的话中觉出了点心不在焉,抬头看到了她如似有虑,问道:“敢问王太后,可是忧虑土著的士族会因而对朝廷生怨,致使朝局不稳么?”

    左氏没什么可瞒莘迩的,说道:“是啊。将军,就像你说的,用土著士人担任中正,对寓士确然不公;但如把中正换用寓士,土著士人会不会因此不满,使朝局有变?”

    莘迩微笑说道:“王太后,臣以为,对这一点,大可无须多虑。”

    “为何?”

    “并非把所有的中正都换成寓士,只是换侨郡的中正,此其一。

    “寓士说是寓士,如臣者,迁家到陇州已近百年,臣之曾祖、祖、父,至臣,四代仕宦我朝,实与土著士人已区别不大。类如臣家者,於寓士中,比比皆是。

    “设如朝中、郡县、军中,少有寓士为官,贸然行此改换中正之策,当然会对朝局造成不利的影响;但而今如臣家者,既已多有,寓士在朝、在军、在郡县为官者甚众,如大农孙衍、沙州刺史杜亚、典书令傅乔、侍中黄荣、督府右司马唐艾等,俱高秀士也!

    “这种情况下,土著士人纵会有一时之不满,朝局又怎会生变?此其二。”

    莘迩总结说道:“侨郡设之初始,以本土士人为其中正,是因为在当时之条件下,侨士泰半新来,寄寓之体,自然无法与本土的士族相抗;然而时至於今,形势已变,譬如顺水行舟,……王太后,改换寓士为侨郡之中正,非臣之私念,而委实是时势之所需!”

    莘迩的话不但有逻辑,充满道理,言之有物,而且当他在分析形势时,目光明亮,充满自信,语速不迟不疾;白衣革带,英朗挺立,风度从容不迫,与左氏记忆中的以前的那个他,莫说数年前,只与猪野泽的那个他放在一起,就已判若两人。

    左氏被他说服了,眼中透出光彩,说道:“我听说‘通机变者为英雄’。将军,可谓英雄了!此事,全凭将军决策!”

    ……

    上罢兴学之议,转到弹劾负责举拔贤士的郡中正不法事上,也是顺理成章。

    莘迩摆出的证据详实,唐交致仕又已多年,按理说,朝中应是没人给他说话。

    但对莘迩前三议一言不发的宋闳,这时却出来了。

    宋闳慢腾腾地步到殿中,先对令狐乐、左氏行礼,随之,给莘迩也作了个揖,接着,和和气气地说道:“先王昔年征伐夷乱,唐交时为张掖太守,筹粮转输,颇有功劳,得过先王的褒奖。毕竟是有过功劳於国的。今虽品议不实,闳以为且念其功,喻命改过便可。”

    他满脸笑容地问莘迩,说道,“将军以为呢?”

    莘迩想道:“我那前三议,宋闳都默不出声,他却为何要於此刻为唐交说话?”心中升起了一点警觉,心道,“莫不是,他猜到了我弹劾唐交的目的?”再看宋闳的笑容,只觉莫测。

    莘迩神色自若,答道:“宋公所言甚是。‘八议’乃国之明法,其所表之尊贵、记功之意,春秋故事,固当遵从。只是迩愚钝,敢请宋公指教,不知唐交此案,合‘八议’的哪一条?”

    宋闳的笑容为之一滞,哑然。

    他以唐交有功为由,望能免其罪行,不料莘迩却揪住“有功”两字,拿出八议。

    八议中有议功一条,但无论如何,唐交的那点功是远够不上八议之列的。

    宋闳说道:“这、……。”

    宋方忍不住了,握紧拳头,就要跳出,听宋闳说道:“是闳考虑不周。将军说的是!”拿眼观瞧,竟见宋闳退回了班中。

    宋闳都放弃了意见,宋方知他是没办法再去教训莘迩了。

    他恨恨地止下脚,大怒想道:“田舍儿!”猛然想起一事,是几天前他寻思出来,打算用以难为莘迩的。他心道:“等下我就把此事抛出!看你怎么办!”

    ……

    左氏问道:“将军言有五事,现已四事,余下一事为何?”

    “这最后一件事,与军事有关。”

    “何事?”

    “如臣前述,我定西以一国之力,敌举世之胡。胡人游牧本性,精骑射,善战斗,欲保我国的疆土、百姓,臣以为,不可少熊罴猛士!

    “盼请朝中下旨郡县,命各举知兵良才,或兼力、射、槊等勇悍之士,汇於谷阴,分门别科,统一考试,择其优者而擢用。并请朝中将此定为常制,三年一次。此臣之第五事也。”

第六十二章 地上有些滑 可断阿瓜根

    一个健康的、积极的社会,上下流通的渠道需要顺畅。

    如果渠道不畅,底层的人没有上进之路,——放到当下来说,此一“底层”,指的自是寒士,国家的各个阶层形成固化,那么这个社会最终就只能走向消亡,或败亡於外,或覆亡於内。

    无论是与此前的秦时相比,还是与后世相比,於今这个时代,就正处於“阶层固化”的时期。

    前世之时,莘迩曾见有人吹捧所谓的西方贵族,说华夏没有贵族文化,缺少贵族礼仪,言外之意,西方是高贵的,而华夏人则是一帮乡巴佬。

    那时,他对“何为建康的社会”没甚研究,看过就算,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但来到此世之后,通过亲身的经历、见闻,再通过认真的思考,他弄明白了:不是华夏无贵族,先秦时期、现在这个时代,不都正是华夏的贵族时代么?只是“贵族”这个东西说起来挺“高贵”,究其本质,在过了适合它的那个历史阶段以后,它却就变成了一种落后的、不利更广大民生的、会严重迟滞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的制度,——拿后世的时髦话说,简而言之,即成为了一种不民主的制度,所以随着时代的发展,被华夏的杰出政治家们将之给淘汰掉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水与户枢如是,国家与社会也如是。

    莘迩已然深刻地认识到,门阀贵族、九品中正制,实早已是弊大於利。

    如何破此弊?

    对策他知道。

    效仿隋唐,实行科举。

    只是,这个对策说易行难。

    莫说短期内,便是在眼可见的较长时段内,莘迩度料,都定无实行之可能。

    科举不能马上实行,然不妨碍他可以“迂回施策”,便是先搞个“武举”出来。

    既能满足他现下“收揽鹰犬、扩充武力”的需要,同时也能够借此为以后的科举做个试水。

    一举两得。

    莘迩的此条建策,宋闳等人虽是从中看出了他“收揽鹰犬”的用心,却又哪里能猜到“科举”这种尚未发生的事情?

    猜不到“科举”,他们就不会产生一定反对的决心,而又因为莘迩给此策找的理由十分充足,他们亦不好驳斥,再加上此策也有利於麴爽等军中大姓。

    因是,在麴爽尤为积极的支持下,此策也得到了朝中的通过。

    至於此策的具体负责人,莘迩举荐了督府右长史唐艾。

    五策议罢,莘迩回班。

    这些日,他与羊髦、张龟等商议的,即此五策。

    凭退让之德,挟大胜之威,借力於麴家之盟,因先说动了左氏,在莘迩殚精竭虑的谋划之下,至此,五策全都顺利地得到了令狐乐的批准。

    只等今日散朝后,便可由各策的具体负责人开始进行操办了。

    宋方等到了空当期,抓着笏板,往殿上就走。

    他尽管没得到顾命大臣的头衔,身为牧府别驾,却是牧府的首吏,在整个定西朝中,也是名列前几的大臣之一,故此,他的班次很靠前,离文臣之首内史宋闳不远。

    他要想从他的位置到殿中,须得经过宋闳的身后。

    宋方一直在盯着站在对面的莘迩看,毫没留意脚下,刚走到宋闳的后边,只觉绊到了什么物事,立足不稳,扑摔在地,来了一个狗啃屎,几把门牙磕掉。

    他满嘴流血,爬起来,朝下看去,什么都没有,往前去看,是宋闳躬立的身体。

    宋方的反应挺快,马上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心道:“是阿父绊了我一脚?他、他干什么?不让我奏事么?”

    他这一跤,摔得动静不小,上至令狐乐、左氏,下至殿角的卫士,都看了过来。

    职掌朝会礼仪的殿中御史犹望了望宋闳,犹豫了一下,没有出班弹劾宋方的君前失礼。

    令狐乐瞪大眼睛,倾身问道:“别驾怎么摔倒了?”

    宋方心道:“他娘的!阿父这老头子,年岁不小,手脚倒挺灵活!不亏了他天天打五禽戏!”没法说是被宋闳绊的,他回答说道,“回禀大王,地上有些滑。”咬住了舌头,呜呜啦啦的。

    令狐乐关心地问道:“不打紧吧?脑袋摔坏了么?”

    宋方觉得令狐乐的此问,怎么听怎么别扭,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别扭,勉强答道:“没坏。”

    “你是有事要奏么?”

    “……,臣摔这一跤,头蒙蒙的,把要奏的事给忘了。”

    令狐乐心道:“阿瓜教我,要爱惜臣属。”说道,“那还是摔坏了!快召医官,给别驾看一看。”

    殿下的侍从宦者应诺,急寻医官。

    宋方涨红了脸,说道:“臣无恙,无须医官!”

    一个悠然的声音传来:“大王的一片爱护臣子之心,别驾还是莫辞了吧。别驾的牙都要掉了!牙如不保,舌将寒矣!别驾是我王都的清谈领袖,舌如寒,日后还如何能挥麈高论呢?”

    说话的是黄荣。

    许多辛苦忍笑的朝臣,终有忍不住的,几声轻笑此起彼伏。

    ……

    下了朝,宋方怒气冲冲,命御者驾牛车,紧紧跟在宋闳的车后。

    与宋闳前后脚进了宋闳家的宅门。

    两人到了室内。

    宋方把笏板重重地拍在案上,质问似的,说道:“阿父,你干嘛绊我!害我在群臣面前丢脸!”

    “我不绊你,你就要让我宋家在群臣面前丢脸了!”

    “阿父!你这话怎么说的?你连我出班是为作甚都不知道,怎就知道我会让咱宋家丢脸?”

    “你还能作甚?不外乎给莘阿瓜找麻烦!你也不想想?莘阿瓜连我的脸面也不照顾,拿出八议,驳了我的话!他会在乎你么?不管你打算给他找什么麻烦,落没趣的最终都是你!”

    “阿父!”

    “你先给我说说,你刚是想要给他找什么麻烦?”

    有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宋闳到底年岁大了,筋骨虽还灵活,问题是绊宋方的那一脚,是向后出腿,难度挺大,导致他的小腿也稍微抽筋,到这会儿还没有缓过来。

    一边问宋方话,宋闳一边伸腿踢脚,做些活动,以活动血气。

    近数月以来,他修身养性,有事没事就打五禽戏,养成了习惯,脚没踢两下,情不自禁的,就下意识地引项反顾,差点四肢据地,摆个五禽戏中的“鹿形”出来。

    宋方说道:“田舍儿现在的爪牙,孙衍、唐艾、傅乔、黄荣诸辈,都是寓士。可以说,寓士,是他而今的最大班底。阿父,我前些天思得一策,可以断了他莘阿瓜的这个根!”

    “何策?”

    “效仿江左之政,在我定西推行土断!”

    “土断?”宋闳停下了运动,抚须思忖稍顷,说道,“这确是个计策。”

    宋方说道:“何止是个计策,此诚妙策!阿父,你若不阻我,在朝上时,我就把此议提出了!推举他莘阿瓜来当这土断的主事,瞧他何以应对!”

    宋闳叹道:“黄奴,你本来是个有见识的人,自先王薨后,你怎么一日不如一日,越来越不成样了?你看看人家张道将,遇挫以后,日有长进;你呢?无进而退!‘智相’是你的字,你自问你现下,还有半分‘智’‘相’么?思前不顾后!”

    “阿父,你此话何意?”

    “你就是推举了他,他不会辞么?且此策怎能由你提?你这不是在为我宋家招寓士为敌么?黄奴,你此策不错,然此策万不能出你之口,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么?”

    “是什么?”

    “是由莘阿瓜之口,提出此策!”

    断,有绝对、一定的意思。土断,就是整理户籍,把侨民、寓士的籍贯落在本土。

    江左朝廷从迁鼎至今,前后进行过两次土断。

    每次土断,都会受到侨民百姓和不少寓士的反对。

    这是因为:对士人来说,一旦落籍本地,他们就失去了原本籍贯的名号。比如羊馥、羊髦兄弟,他俩的祖籍是泰山郡,泰山羊氏乃北地高门,说出去谁都知道,但若经由土断,把他们的籍贯改成他们现在的寓居地金城郡,那不用说,泰山羊氏的名声他们肯定就用不成了,只能改而自称金城羊氏?这算什么?虽非一个新生的士族,也与从头开始差不多。

    对侨民百姓来说,江左的侨民,尽管在侨县登记户籍,然他们的户籍与土著不同,土著的户籍册用的是黄纸登记,称为“黄籍”,他们的户籍册用的是白纸,称为“白籍”。白籍,不是正式的户籍,可以不用交税、服役。如改成黄籍,侨民百姓就要从此负担沉重的税役。

    综合两者,也就是说,土断将会大大有损寓士、侨民百姓的既有利益,这样,他们又岂会不反对?

    定西国中的情况,寓士这方面,与江左是相同的,侨民百姓这方面,与江左有点不同。

    陇州的人口少,早就对侨民也征税、调役了,但相对而言,侨民的负担还是没有土著百姓那么重的。定西如行土断,可以预见到,必与寓士相同,这些侨民百姓也势必会怨声载道的。

    正如宋方的分析,莘迩的基本盘是寓士,土断此事,寓士定不乐见,从这一点说,宋方的此策是个好法子;但又正如宋闳所说,这个事情,不能出自宋方提议,要想达成削弱莘迩“党羽”的目的,就必须,也只能由莘迩自己提出。

    宋方被仇恨和愤怒烧昏的头脑,因了宋闳的提点,清醒了三分,亦醒觉过来,说道:“啊呀,阿父,好在你绊了我一脚,不然我真要做下错事了!不错,这事万不能由我宋家的人提出!只是,阿父,你说最好由田舍儿自提此事,他,会提么?”

    “让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却是眼界决定了格局。

    一年多前,还是个小人物的莘迩,经过挣扎和奋斗,在这个时空中站稳了脚后,凭着前世的见闻,已把目光投到了更辽阔的远方,投到了海内,所谋所划,都是高瞻远瞩。

    数十年来,都是显贵陇州的宋闳,限於见识,其目光却犹今尚只能在定西小朝廷这一亩三分地中打转。

    就在宋闳与宋方说话的同时,东方千余里外的咸阳,有一人恰好提到了他的名字。

第六十三章 陇魏不足虑 蒲孟两相得

    提到宋闳名字的是孟朗。

    他在对蒲茂言说定西与魏两国而今的形势。

    蒲茂高冠襦裙,腰围玉带,端正地跪坐木榻,双手拢於膝上,倾听孟朗的话语。

    “大王,莘迩家非陇籍,乃是寓士,其家之门第也不显,正因了他讨定西域的殊功,臣料定西朝中,近月内必会出现波荡。”

    “孟师的意思是?”

    “想那宋、氾、张、麴诸姓,无不是陇州名阀;宋闳、氾宽、张浑、麴爽诸徒,无不是久掌重权。一边是他们这些枝大叶茂的高门权臣,一边是莘迩这个族低名薄的新进功臣,如无莘迩的西域之功,定西朝中的局势也许尚能维持,於下莘迩有了这份大功,只能出现两种后果。”

    蒲茂说道:“孟师是说,要么莘迩争权,要么宋闳、氾宽诸人打压莘迩?”

    “然也。”

    蒲茂忖思稍顷,点头说道:“确然如是。”

    不过仍不太放心,他说道,“宋闳是定西三代的老臣。孤昔在潜邸,就曾屡闻其名,有亲、友在定西的人告诉孤,说此人风德雅重,密静有思,诚定西之贤士也。

    “孟师,他会不会并不像你所料,非但不打击莘迩,反而因为看重莘迩的用兵之能,与之联手,挟克定西域之威,再谋孤之冉兴、陇西?”

    孟朗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轻蔑,说道:“‘风德雅重,密静有思’是有的,但‘贤士’二字,未免高看。以臣观之,宋闳此人,看家之犬而已。他看的这个家,且非定西,而是他宋氏。不止宋闳,定西国内的那些门阀重臣,……”

    他顿了下,捎带把江左也评议了进来,说道“包括江左那一帮所谓的‘贤臣’,无不如此!

    “近三十年来,定西唯有令狐奉一人,可称雄才,斯人如非早亡,或会成为大王日后的一个劲敌。而令狐奉逐鹿堕马,盛年竟逝,……大王,这说明什么?说明‘鹿’不该由它定西得!说明天命在大王也!

    “方下定西主幼,而宋闳诸辈皆守户之犬,好有一比,定西现在就是一个孩童领着一群家狗。试问大王,何能与我国比?我国现在是什么?是一位圣主统带着万千虎狼!”

    蒲茂矜持地一笑,说道:“孤临国不到一年,既无善政表率,亦无寸土之拓,‘圣主’之誉,岂敢当之!”

    孟朗熟知蒲茂的性格,心道:“大王又故作谦虚起来了。”

    他捋着胡须,笑道,“大王亲耕籍田,天王后行先蚕礼,以身作则,推广耕织;令后宫勤俭,大王食不兼味;崇儒兴学,扩建泮宫,朝中五品官以上子弟悉数入学;轻徭薄赋,严明法纪,整顿豪强,国中百姓无不乐颂。凡此种种,怎能说大王无‘善政表率’?

    “至於‘开疆拓土’,大王,国政已修,民间富足,将士励气,开疆还会难么?”

    蒲茂由衷地说道:“民安其业,国家小康,路不拾遗,孤之愿也!吊民伐罪,解天下万民之倒悬;追先圣之轨迹,,止暴制乱,兴王道於海内,孤之盼也!”

    他恳切地对孟朗说道,“孤才学寡陋,言德浅薄,孟师,这一切,都还得多靠你帮孤啊!”

    孟朗心道:“那是自然。”笑道,“大王数以太公望期臣,臣不良之材,何足以拟古人?大王怀文武之资,具圣明之智,臣谨敢以蝼蚁之诚,佐大王开千秋盛世!”

    蒲茂欣慰地说道:“孟师,孤每次想到你给我讲过的太公望与文王、武王,管仲与齐桓公的故事,都不由感慨。太公与周之二王、管子与齐之桓公,皆是君臣同心,臣忠於君,君不猜臣。观遍历代史籍,君臣之间,能如此者,罕矣!

    “孟师,孤与你当然是君臣一心的,孤与你,是不是已差可能与他们相比了?”

    蒲茂从四五岁起就喜欢上了唐人的儒家文化,受其影响,早有一扫当世兵乱,开创王道之治的理想;儒风彬彬之同时,亦不乏杀伐决断,杀他从弟蒲长生时,他可是半点没有心软。

    孟朗称他“怀文武之资,具圣明之智”,虽是拍马奉承,却也不是一丝根据也无的。

    客观的说,於当今诸国的国主中,蒲茂的能力诚然可算佼佼。

    但在问孟朗这句话的时候,今年已二十多岁的他,眼中却闪烁出如孩童般的憧憬和渴望。

    孟朗的嘴角依旧微笑,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这个微笑与刚才的笑却有了点不同。

    如果说,他刚才的笑是臣子对主上的恭敬,他此时的笑,就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

    孟朗起身下拜,说道:“臣孟朗,野泽愚儒,而为大王不弃,显擢宠任。如无大王,臣何以能有今日?”

    蒲茂心道:“那是自然。”

    孟朗说道:“士为知己者死。臣无它以报,唯竭忠尽智,此生、此身,尽付大王驱使!”

    蒲茂下榻,把他扶起,笑道:“孟师!何至如是!无缘无故的,你干嘛忽然说这种话?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扶起了孟朗。

    俭朴的殿宇中,君臣相对,眼中皆是深情,脸上俱为笑意。

    蒲茂说道:“孟师,你的忠,我知;我的心,师也明。

    “我犹记得孟师昔年尝对我备述过的周之礼乐,秦之一统。我那时就心向往之,心思慕之。孟师,今天下之乱,犹过战国,礼乐崩坏,衣冠委地,仁者闻之,不忍目睹,义士见之,义愤填膺。奋始皇帝之武烈,再塑华夏之乾坤,此我之夙愿!孟师,咱俩同心一致,共谋大事!”

    孟朗应道:“是!”

    两人重新落座。

    孟朗接着说道:“定西不足虑。

    “伪魏前与拓跋鲜卑联兵十万,轻骑双马,深入柔然千里,转战皆破,大败温石兰,杀其军将、幢帅数百,逼近柔然王庭,迫匹檀质子称臣,虏柔然、高车各部‘大人’百余、牧落数万、羊马骆驼百万而归。只从表面看,似乎伪魏兵强马壮,而以臣观之,伪魏实已日薄西山!”

    “为何?”

    “臣侦闻之,伪魏的几次大胜,多半赖的都是拓跋鲜卑之兵。伪魏窃据中原日久,中原富庶,酋大贵种奢侈腐化,部民侵凌唐人,坐以享成,由上至下,悉已渐失昔年牧马水草时的剽悍。拓跋鲜卑称他们‘几类唐儿’。此一战,实际上暴露了伪魏部队的战力低下。此其一。”

    “其二呢?”

    “秦末之世,鲜卑强盛,渐分成北、东、西三部。拓跋为北鲜卑,段、宇文、慕容诸部为东鲜卑。东鲜卑,即今之伪魏国人也。拓跋鲜卑与伪魏国人同种,只是因为拓跋远在漠北,而东鲜卑邻近中原,故而中原为东鲜卑窃取。

    “於今伪魏势衰,拓跋强大,臣料拓跋必会觊觎中国。拓跋与伪魏迟早会有一战,此其二。”

    “其三呢?”

    “伪魏攻柔然,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震慑淮北的氐人贺浑邪;同时,伪魏国主年迈,臣度料之,其中应亦有伪魏国主希望借此给其伪太子一个建立军功、竖立威望机会的考量。

    “然如臣适才所说,经此一战,暴露出了伪魏战力的低下。战力既然低下,又如何能够震慑贺浑邪?又如何能够抬高其伪太子的战功威望?适得其反也。

    “贺浑邪自称天王时就已捏造谶纬,妄言五胡序列,有其之名,此人野心勃勃。臣断言,最晚等到伪魏国主死后,甚而不等他死,贺浑邪就会起兵反叛!此其三。”

    “其四呢?”

    孟朗顿了下,说道:“大王,没有四了。”总结说道,“外有拓跋之窥,内有贺浑邪不臣,伪魏风雨飘舟,自保不暇,也不足虑!”他再次下榻,拜倒说道,“大王,用兵朔方,正其时也!”

    孟朗与蒲茂今天的这次对谈,孟朗详细地给蒲茂分析定西与魏两国现今的形势,不是没来由的,他们之前,正在讨论朔方的问题。

    按照孟朗给蒲茂制定的蓝图,朔方,是首先要控制到手中的。

    战略已定,朔方的铁弗匈奴毕竟久已为蒲秦藩属,不好出师无名,总得先礼后兵。

    依此规划,蒲茂於三个月前苟王后生日时,下旨朔方,召赵宴荔入朝进贺,赵宴荔托辞患病,拒不从旨。上个月,蒲茂又给朔方下旨,以“中元节”将至,要在咸阳举办盂兰盆会,届时高僧云集,知赵宴荔信佛为由,再次召赵宴荔入朝,结果赵宴荔说他病是好了,但眼皮里长了个疙瘩,看不清东西,没法行路,仍是不肯来。

    两次下旨,两次不来。

    用兵朔方的借口已有,并且蒲茂的国主之位是篡夺而来的,他也确是非常需要一场战争来夯实他统治的基础。唯是在用兵之前,对定西与魏,他还有点忧虑,不知定西会不会趁机再攻冉兴,或掠地陇西郡,以及魏国会不会来犯。

    听完了孟朗的分析,蒲茂心意定下,不再犹疑,说道:“孟师,明日朝会,孤即下旨,拜师军师将军,与苟雄诸将统兵讨伐赵宴荔!”笑道,“以孟师管、乐之能,灭小丑赵宴荔,牛刀杀鸡耳!国中鄙臣,胡言师无功於国,今日,就让他们看一看,孟师对国究竟有无功劳!”

    以孟朗为主将,讨伐赵宴荔,蒲茂这是要送给孟朗一场军功。

    孟朗下拜感谢,说道:“大王爱臣之心,臣感激涕零。”

    蒲茂看出他似有话想说,笑道:“孟师,孤瞧你似有未尽之言,有何高见,尽管道来。”

    孟朗说道:“蒲长生之弟魏公蒲英,臣闻其私下颇有怨忿。大王,斩草当除根!臣仍是以为,宜诛之,以儆怀二心者!”

    蒲茂笑道:“海内皆暴,我方欲倡王道,蒲英无过而诛之,无益我道。孟师,杀蒲英,不过杀一人;不杀蒲英,显我仁德,以之感化国中,则却可收万民心於乡野,不亦可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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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