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打通士庶堑 挽袖振夫纲
这一届的武生,五级中,超等无人,甲等的计七人,王舒望第一。
依照定下的章制,此甲等七人得授的勋官最高,俱是七品。
余下三等,乙等的授给从七品;丙等的八品;丁等的从八品。
无论甲等,还是丁等,自得授勋官之当月起,就开始享受勋官的政治、经济、刑法待遇。
简单说,刑法上,勋官一人,其直系亲属可享受“减刑一等”的特权;经济上,原则上免其家中的劳役、赋税,并依他们各自的勋官等级,发给不同数额的勋田;政治上,已不是白丁,有了入仕的资格,日常的住宅衣饰等方面之规格也可别於百姓了。
——政治上的“有了入仕资格”此条,可以把之理解为当下乡议中对士人的“定品”。勋官的品级,其实就相当於士人的乡品品级。
具体到授官上,共有两条要素。
一条是,凡武考举子,获得勋官以后,都必须先在军中各营担任僚佐,以接触军务,熟悉兵阵,同时也是考察其本人之心性。这一条,算是后世的“实习期”。
当下战乱年间,实习期不宜过长,一年为限。
第二条是,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实习期后,再按他们的表现,分别给以正式的授官。
就如得到“乡品”的士人在正式入仕时,所得的官职都会比乡品低一样,勋官亦如是。到正式授官的时候,不是按他们的勋官品级给以同等的军职,而是会相应地下调。
比如七品、从七品的勋官,如果在实习期间,各项成绩达标,那么就授给八品的军职;八品、从八品的勋官,则授给九品的军职。
八品、九品的军职有很多,哪些可以授给勋官,哪些不能勋官?章程中未做规定。未做规定,那么按理说,只要是包括在九品、八品中的,就应该都可以授予。
但莘迩已然预料到,到正式授官的时候,八品、九品军职里边,比较重要,相对“清贵”的那些,比如四平、四安将军的长史、司马,三品、四品将军的正、行参军等,肯定是轮不到这些寒门勋官的。没有背景、又不是十分优秀的勋官们,大概率的只会得到副、散部曲将,或校尉司马、假司马之类的官职,最多能得一个“诸杂号宣威将军以下五品将军长史、司马”。
但在贵贱分明,士庶间如隔天堑的年代,白丁黔首能够得以授官,本来就已是他们往常想都不敢想的了,故此,纵是得受卑官、浊官,他们应也不仅不会有怨言,且会欢天喜地。
莘迩的“勋官”之制,看起来是他在为自己收揽爪牙,似只是对他个人有利,然究其本质,他的此制,实是打开了“门阀政治”这个铁笼的一角,给了底层百姓向上流通的一个途径。
有关勋官的种种章程制度,经朝会的几次激烈讨论,在莘迩做出让步的情况下,早就得到了朝廷的通过,成为了定制。
既然已为定制,莘迩报上去的名单,令狐乐与左氏自是批准即可。
左氏略看了一看,倒是起了点疑惑,问道:“将军,我观此名录,多数的勋官都被分到了沙州三营、王都诸军,缘何独此王舒望,考等第一,如此出众,却被将军派到了麴球的帐下?”
名单上除了要授给这些考生的勋官等级以外,还有对他们实习地点的安排。
向逵的玉门护军营是新设的,急需基层骨干力量的补充,而西域长史索恭、戊己校尉张韶虽在莘迩这个门第与他们相近的朝中“贵臣”身上,看到了他们发展的前途,但毕竟彼此相识尚短,需要进一步的笼络,因是,此回的武考勋官,莘迩将其中的半数都发给了西域三营。
自己的人、自己潜在的羽翼需要支持和笼络,王城的两位大军头,麴爽和曹斐也得重视,剩下的勋官,莘迩只选了少数,纳入己部,别的都分给了他俩,亦有部分给了麴硕。
只有考试成绩第一名的王舒望,没有去西域三营,没有被留在王都,也没有被分给麴硕,而是被配给了麴球。成绩这般优等,分配与众不同,左氏的奇怪在情理中。
莘迩自有道理,他如实说道:“当日王舒望考试之时,臣在台上观看,亲见此人武勇超群。现下西域无有战事,麴侯处也少战忧,王都更是安然之所,只有麴球所镇的陇西郡数县,位於我朝与伪秦之前线,战备最严,将来的一两年中,也只有此处最有可能出现战斗。
“臣闻好钢用在刀刃上,故是把王舒望调给了麴球。”
“原来如此。”左氏明白了莘迩的用意,不由夸赞起来,笑道,“如我这样的妇人,看到好的,一定会留在身边。将军却把最好的分给了麴球,真是以国事为重。”拍了拍怀中令狐乐的脑袋,问他道,“将军忠贞为国,大公无私,你该怎么做?”
令狐乐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阿瓜,昨天显美翁主进宫,说你的小婢快要生了?”
莘迩呆了下,心道:“神爱怎么什么都说?”
令狐妍最近进宫的次数很频繁,有时是应左氏之召,有时是她主动进宫,每次进宫,她都要待上半晌,往往会被左氏留饭。一留饭,说话的时间就长了。令狐妍性格秀朗,不扭捏,与左氏说起话来,那叫一个言谈无忌。左氏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结果弄得如今莘迩的宅中事,左氏与令狐乐无不知晓。
莘迩答道:“是。”
令狐乐在宫中,日常所见,年龄比他小的只有他妹妹,但也已渐渐长大,没见过婴儿,对莘迩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他是兴趣十足,说道:“等她生了,你叫显美抱进宫来,让孤看看。”
“是。”
“若是个男孩,孤就授他个官,若是个女孩,孤就给她挑门好亲事!”
前半句尚且无妨,后半句让莘迩哭笑不得。
左氏亦噗嗤一笑。
被令狐乐牵起了话头,接下来,没有再说公事,闲话多时,莘迩下拜辞出。
出了四时宫,回到家中。
在后宅院里,撞见了正在背手赏花的大头,莘迩命令她道:“去把神爱给我找来!”
过不多时,褶袴装扮的令狐妍来到屋中。
莘迩板着脸,说道:“你以后入宫,不要什么都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王太后与大王何等的身份?你家长里短的,尽说些无用的琐事作甚?”
奈何莘迩再是语气严厉,令狐妍毫无畏惧,瞧了他眼,说道:“王太后和大王对你说什么了?看把你气的,支棱个脖子,瞪个眼,叽叽喳喳,跟我刚才玩的那只斗鸡也似。”
“你!我堂堂国家辅国将军、督府左长史,你把我比作斗鸡?”
令狐妍撇嘴不屑,说道:“你的辅国将军、督府左长史,还不是我家任给你的?威风什么!”
莘迩怒不可遏,从榻上跳下。
令狐妍让开一步,问道:“你想干什么!”
莘迩到门口,赶开了在门外偷听的大头,猛地把门关上,转过身来,挽起袖子,怒视令狐妍,气势汹汹地迈开大步,逼将过去,说道:“两天一酒,三天一赌,隔三差五,出城游猎,成天呼朋唤友,胡作非为!夫君说你两句,你还敢顶嘴!不教训教训你是不成了!”
令狐妍闻言大喜,眉开眼笑地迎上,说道:“好啊,好啊,快来!”
春暖花开,满院飘香。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十六章 富贵不相忘 球营严且整
王舒望到大都督府,领了勋官的告身和任命书,晚上与同乡的少年们痛饮一番。
他的这些同乡,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有的要远去西域,有的留在王都。亦有两个被分给了麴硕。
他们现在的住所是由督府统一安置的,都在督府的客舍里暂住。
次日一早,众人在客舍门口作别,各奔东西。
分给麴硕的那两人,与王舒望能够同程一段。
三人结伴,出了南城门,沿官道南行。
过仓松县,穿过祁连山东部的余脉,行未太远,入了他们家乡广武郡的境内。
三人都是年轻人,新得授官,豪情壮志满胸怀的时候,一心只想尽快赶到上任地拜见主官,大展身手,搏个功名,以让父母高兴,封妻荫子,俱无回家看看的心思,径直路过。
再行百余里,到了湟水岸边,三人分道扬镳。
那两人渡河西去,往唐兴郡找麴硕报道;王舒望渡河东去,前往陇西郡。
三人在湟河水边,下了马来,相对一揖。
天高云淡。
北望祁连迤逦,近处河水滔滔。
王舒望笑道:“山河久远,而人生如白驹过隙。今日一别,卿等努力!盼来日你我等再相见时,都已出人头地!丈夫建功於国,富贵己身,方才不枉此生!”
他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两件常用物,一个是火石,一个是小刀,赠给了那两人。
那两人各有回礼。
一人说道:“我俩庸人,不及阿兄百一,不敢多存奢望。阿兄壮才,此去陇西,必然如鱼得水,想无须太久,就定能得官转正,富贵指日可待!弟等在唐兴郡,恭候阿兄荣迁之喜讯!”
另一人也道:“将来阿兄青云直上,可别忘了弟等!”
王舒望一笑,说道:“多谢你俩的吉言。将来如真的能像你俩所说,咱们一同富贵!”
那两人拜别离去。
王舒望驻马河边,望着他俩走远,这才翻身上马,扬鞭驱驰,踏着河边如茵的青草,奔朝东去。行百余里,在武始郡界内,寻个渡口,渡过了黄河,已是陇西郡。
於武始郡境中,比与内郡,王舒望沿途遇到的百姓就已经明显变少,进到陇西郡,这种变化更加显著。他足足行了二十多里地,还没有见到一户百姓,经过的村落里,个个都是空无一人,遍布荆棘、杂草,观之与野外一般无二,井上落满尘土,狐、兔出没横行。
对这种情况,王舒望并不吃惊。
他早就知道,此陇西郡数县的百姓,无论唐、胡,绝大部分都已被朝廷强制迁徙到了黄河以西的金城、唐兴,包括他的家乡广武等郡。
把边地的百姓内徙,这是现下北地诸国都有做的事情。
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防止被敌国掠取。
长久的战争,造成了人口的急剧减少,因为相对和平的环境和早前大量北地流民的涌入,江左还好,但北地诸国,秦、魏、定西,而今都面临着户口凋零的严重问题。
因此,通过战争,掳掠对方国家的民口,以充实本国,自然也就成了各**队的惯例操作。
与之相应的对策,就是把本国边地的百姓大量地迁入内地。
现被定西占据的陇西郡数县,从被打下之后日起,定西朝廷就开始分批次、有计划地将本地之土著居民内迁。到的当下,数县的百姓已经被迁徙得差不多了。
行於县乡,如走荒野。
道路边的沟壑中,野草茂盛的旧田间,时不时的可以看到堆堆白骨。
晚上野宿时,有三二十头狼摸到了王舒望的马边。好在王舒望艺高人胆大,倒是无惧,挽弓带刀地对上就干,反被他杀了近半。学那胡人的风俗,王舒望掰下狼牙,串成项链,收入到了囊中,且做个纪念。第二天,他取那狼肉中肥嫩的,美美地烤炙地了一番,吃了个饱。
再行起路来,不像昨天了,约行十余里外,王舒望看到了一片麦田。
他心知,这是麴球部的屯田地,前边便是麴球的军营了。
定西朝廷其实并没有要求麴球屯田,麴球是出於能为国家节约一点运输粮食的消耗就节约一点的念头,主动问大都督府讨要了些屯田卒,与随军的营户合在一处,命他们在驻地的周边种了一二百顷的麦、菜。
几个脏衣烂袴的田卒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王舒望,奔去告诉了他们的屯长。
他们的屯长操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问王舒望的身份。
王舒望出示告身和授任书给他看。
这屯长不识字,但认得都督府的章印,赶忙换了笑容,头前引路,带王舒望去驻军的大营。
麴球的部下原本只有卢水胡骑,他要防范的是秦国兵马,秦兵悍勇,只靠那点卢水胡的轻骑肯定是不行的,故是,麴硕拨给了他一些牡丹精骑,督府也调了些甲士步卒给他。
现下,他的帐下共有步骑三千五百人。
加上田卒,差不多四千出头。
再加上随军的唐人营户,也不过五六千人。
但从外看麴球的驻营,临县城之左,却占地广大,不知的,恐怕会以为营中的兵士不下万人。
王舒望牵马步行,经吊桥,过数丈宽的壕沟,在辕门处等了会儿,一个小校出来,请他入内。
当面是一条宽阔的营道,并行可驰两车。
这条营道从西到东,横贯了整个营地;另有一条与此道等宽的营道,则是由北而南,纵穿全营。
此两条营道,即是大营的两个主要干道。
两条营道在大营的中间地点交叉,把大营分成了四个部分。
这四个部分,各有不同的用途。
西北部分,是营户、田卒居住的地方。西南部分,是辎重、粮秣存储的地方,并是部队日常操练之地。东北部分,是步卒的驻地。东南部分,是骑兵的驻地。
四个部分,就如县城的“里”,其外皆又有夯土筑成的围墙,内列整齐的小街,兵士的帐篷或储物的土石屋,有条不紊地分布在各条小街的两侧;街的两边俱有排水的沟渠。
和整座大营的营墙一样,各部分的围墙外也挖了壕沟,边角竖立的也有望楼,墙上也有马面。
王舒望边行边看,心中赞叹,想道:“营者,军之所赖也。往日我只在兵书中,读到过如何扎营,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今日一见,当真大开眼界!麴护军不愧是麴家子弟,世代家学,这座营垒,真是井然有序。不仅营墙坚固,营内各区亦守具齐全,与其说是做营寨,不如说是一座大城和四座小城了!难怪从外观之,如驻万人。”尚未见着麴球,已对他升起了敬佩。
麴球的将帐,位在骑兵的驻区内。
顺着东西向的主干道,连着碰到了几队步、骑兵卒,有的是在执行巡逻任务,有的是刚操练完毕,有的是要出营办事,王舒望给他们一一让道。在那个小校的带领下,他经过田卒住区、储物区,折往南行,由骑兵驻区的南门进到其内,到了将帐,拜见麴球。
……
明天有点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更。不能更的话,周末两更吧。
第十七章 安崇护军商 健儿授舒望
王舒望进到帐中,发现帐内站满了军官。
帐篷有大有小,小的帐篷只能容一两人,大的帐篷可容百人,胡人名为“百子帐”者即是。
麴球的这个将帐便是百子帐。
虽是胡人贵族才有资本搭建的百子帐,但帐内的装饰却不华丽,很朴素,或者说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装饰,唯织柳为室,外覆毡席,地铺毛毯而已。
并且毛毯不厚,仅仅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能感到坚实的地面。
帐壁上开了许多窗,这会儿,窗皆打开,日光透射进来,照得宽阔的大帐里头光线明亮。
此时,帐篷的两边各列了三二十人。
观彼等的状貌,五六十人,至少有四个种族,约半数左右是髡头的胡人、辫发的戎人,亦有少量剪发齐眉、碧眼浓髯的西域粟特人,余下的都是扎髻的唐人。
王舒望知道,那些髡头的胡人,必是卢水胡骑的军官;辫发的戎人,则应是从麴硕部中拨来的,陇州的三大胡种各有主要的聚居区,其中戎人的聚居区就在麴硕的驻地内,麴硕部下颇有不少的戎人义从;唐人不必说,乃是定西国部队的领导和中坚力量。
至於西域胡人,王舒望暂不知他们的来历。
定西国中是有一些从军的西域胡人,但一则数量不多,二来,多在王都。
此前,并没有听说麴球的帐下有西域人。
王舒望猜料,也许是莘迩派来的?
一边暗中猜想,他一边下拜帐中,说道:“骁骑尉王舒望,拜见护军。”
大帐的上首,端坐一人,面方如田,体格雄伟,穿着赤袍,可不正是麴球?
麴球打量王舒望,想道:“人不可貌相。此子看起来个既不高,亦不硕壮,竟是今年的武考头名。”和颜悦色地笑道,“快起来,快起来!”等王舒望起身,又细细看了他几眼,心中赞道,“虽不魁梧,自有英爽气概。初来乍到,於我军中诸多悍将的目光下,犹能不卑不亢。”
他笑道,“我正有军务要办,你且到边上稍候;等我办完军务,再与你细谈。”
王舒望应诺,行个揖礼,昂首挺胸,走到左边的军官队列尾部站定。
麴球继续刚才的话,他放下手里的督府檄令,说道:“督府的军令我已给你们读过了。共有三件事。健儿营此事,不用着急,且先不说。快手、弩手、飞骑三营的充实军务,邴播、张景威、屈男虎,就交你三人筹办,限以十五日为期,需得员额齐备。”
他命令余下的军官们,“你们要好生配合。凡邴播三人所选之兵、吏,你们都得如数、如实地给他们,一个不许扣留。如有违者,军法从事!”
邴播、张景威、屈男虎,是麴球帐下最得用的三个人,三人出列领命。
余下的军官们虽然多现不情愿的神色,然亦都接令。
王舒望明白了帐内为何会有这么多军官在的缘故了。
这是麴球在执行督府的几道最新命令。
来陇西郡以前,王舒望听客舍里消息灵通的武生举子曾有言及,说督府近日在莘迩的亲自主持下,出台了几条新的措施。新的措施多与军制有关。
麴球适才提到的“健儿营”、“快手、弩手、飞骑三营”,即是这几条新措中的重要两条。
快手,是时下的常用词。顾名思义,快者,飞快,快手就是手速很快,专指善於快速射箭的人。弩手,当然就是善於射弩之人。飞骑,是骑术高超的骑兵。
用后世的话讲,这三个词,对应的其实就是三种“特种兵”。
此三类兵士,於南北各国的部队中都有,但各国因为国情的不同,在这三类兵士的具体编制上各有区别。单放到定西来说,这三类兵士的现有数量并不是很多。
弓、弩本是唐人的强项,飞骑可以起到奇袭的作用。
莘迩认为,应该适当地扩充一下这三类兵种的员额。
故是,他於数日前,以督府的名义,给国中的各军下达了扩充三营的命令。
麴球是今早收到的檄令,他办事向来雷厉风行,立即就召来了军中各部的军官,传达布置。
办完了此事,麴球示意邴播等人归列,目光转向那几个粟特胡人,说道:“你们带来了多少货物?”
一个粟特人出列禀报,说道:“葡萄酒两千石。高昌赤盐、玉盐各五百石。獸炭百条。各类的果、脯五十车。香料、玉石十车。大小金银佛像百尊。面具首饰、红绿宝石、水晶、琉璃等珍宝五车。褐布三千匹、龙须席万领。骨诧、驼蹄鸟等禽兽百余。西域男女胡奴五百。”
他报的诸物、禽兽、人,大部分是西域的特产,少部分如褐布、龙须席、骨诧是陇州的产出。
麴球说道:“这么多啊。你们带的护卫多少?”
另一个粟特人出列回答,说道:“辅国将军派给小人了唐、胡精卒共计百人。”
帐中各族军官数十人,虽俱健壮,然身高八尺者没有几个,麴球身高八尺,已算是他们中比较高大的一个了,然比之现下答话的这个粟特人,却仍是不及。
此人八尺余长,立於帐内,较多数的军官都足足高出一两头。
王舒望才七尺多高,得仰着脸看他。
却是个熟人。
在莘迩的宅中见过这人,王舒望记得,此人是史亮的朋友,名叫安崇。
王舒望心中想道:“我朝军费小乏,为开源筹资,辅国将军用史亮之议,上书朝中,请得了大王允准,由督府负责,组建了几支专用於通商西域和中原、北地的商队。西域的胡商,从此以后,除有朝廷赐给的许可之外,都不得再擅与伪秦、伪魏、伪兴、蜀中和江左贸易。
“原来这几个粟特胡人,就是其中一支商队的头领。安崇何时被莘公任为了商队护卫?我却是不知,想来应是不久前的事吧!”
麴球沉吟稍顷,说道:“过了我军的地界,南下便是伪兴,东去或者北上,即是虏秦。你们是督府遣出的第一支商队,伪兴、虏秦会是何种态度,尚不知晓,他们会不会动武,把你们的货给抢了?辅国将军只给你们了护卫百人,会不会少了点?要不要我再遣些兵士随行?”
安崇答道:“咱们知道商队是督府派出的,伪兴、虏秦却不知道。辅国将军严命,叫我等不许打出督府的旗号,只说是从西域来的胡商。”
他指了指头个回答麴球问题的那个粟特人,以及站在旁边队列中的那几个粟特人,笑道,“他们几个原本也就是常来往买卖於伪兴、虏秦、虏魏等地的西域行商。此去沿途,都是他们走惯了的,凡所经停的城邑里头,亦都有他们长期的固定贸易对象。
“多谢护军的爱护,不用护军再遣兵跟从,护卫百人足矣。”
麴球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能保证安全就好。”
最先答话的那粟特人,取出一张纸,呈给麴球,说道:“这是辅国将军命小人等给护军带来的礼物。”
“给我带什么礼物!”麴球接住,看过之后,哈哈大笑,说道,“还是将军知我!”
送给麴球的礼物没有别的,十石酒、两头鹿,尽是些饮食的东西。
麴球顾视军官们,挑出了屈男见日,令道:“你带几个人,把商队送出界外。”
屈男见日应诺。
又说了些别的日常军务,邴播、张景威,和安崇等行礼辞出。
偌大的帐中,只剩下了麴球与王舒望。
麴球从榻上起身,没有穿鞋,着袜在地上转了几步,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身体,叹道:“这几天军务稍多,屈指算来,我已有四五日未曾出营射猎了,只觉身子骨都快要生锈喽!”问王舒望,笑道,“闻君是武考第一,定然长於骑射了?”
王舒望恭敬地答道:“护军神射无双,舒望闻名已久,不敢在护军面称善射。”
麴球走到大帐门口,吩咐外头的亲兵:“设靶,牵马来!”
将帐的外边,是一块平整而宽广的空地。就在空地中丈余高的军旗下,亲兵们手脚麻利地布下了个箭靶。一人把麴球的战马牵了过来。
麴球自帐中的壁上取下弓矢,笑对王舒望说道:“你陪我活泛活泛我身子!”穿上靴子,当先大步出去。
阳光明媚,春风和暖,带来营外林木、田间麦苗的香味。
站在空地之上,目观营中远近起伏的帐幕,耳闻西边校练场上的金鼓、喊杀之声。
原野的清新和军营的肃穆,莫名地十分融洽。
麴球驰骑,策马盘旋,先绕着空地兜转了几圈,然后左右开弓,箭去如流星,连发十矢,无不中的。换上王舒望。陇地武风甚盛,王舒望能得考生状元,骑射自是一流。麴球射了十箭,他折半射之,只射了五箭,与麴球一样,也是箭箭中靶,皆中红心。
麴球大喜,说道:“我帐下的猛士虽多,然各有部曲,不好轻动,我正愁‘健儿营’如设,该择何人为佐。君来的恰好,我欲以此职暂相委君,君意愿否?”
士籍的兵户,一直以来都是定西的主要兵源。如前所述,而今战乱百年,民口凋零,兵户也随之缩减,只从兵户征兵,渐已不足定西的需用。
实际上,无论南北,各国现在都有从编户齐民、流民、普通百姓中进行募兵的举措,莘迩此前征讨西域,兵力不足,即是从百姓中招募了数千的步卒。
但这种“募兵”,大多时候只是临时之举,没有形成定制,而且招募到的兵卒也是良莠不齐。
莘迩因是有了设立“健儿营”的构想。
说白了,“健儿营”就是雇佣兵。
用得以实行的勋官,作为主要的奖励手段,向民间定期、大量地招募勇敢之士。
这项举措,目前已由督府遣人,在定西全国的各个郡县开始进行。
麴球的治下,现在没有多少百姓了,督府没有遣人来此,但不需要在本地招募,却不代表他这里会被莘迩忘掉。莘迩给了他五百“健儿”的名额,只待在别地募够人数以后,就会调派过来。健儿营的军官,主官由督府授任,佐僚等官,可由熟悉本地军事的将吏出任。
“武考”与“健儿”两制,都是以勋官为核心的制度。
让出自武考的王舒望就任健儿营的僚佐,也算是适合。
王舒望在来的路上,想过麴球会怎么安置他,健儿营的僚佐一职,是他的几个预料之一。相比别的预料,这个官职是最好的,不是虚衔,有实权。他心中欢喜,拜下受命。
一个军吏快步穿过广场,来至麴球身前,呈上了一个密封的信匣,禀报说道:“督府的加急檄文!”
第十八章 拓跋十姓贵 苟雄半渡击
麴球看罢檄文,神色严肃起来。
王舒望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难免好奇,待要询问,转念一想,心道:“我刚受命到此,与麴护军是初次相见,严格来说,还是个外人,并且我现在仅是勋官,便是被任为了健儿营的佐僚,尚亦不算正式的军吏。督府的檄文,肯定干系到军机。罢了,我还是不问还好。”
他收起了想问的心思,麴球倒没把他当做外人。
麴球一边收好檄文,一边对王舒望说道:“拓跋鲜卑在朔方打了个败仗。”
王舒望愕然,问道:“拓跋鲜卑?”
“是啊。”
“它怎么会……,哦!是了,赵宴荔不但向我国求援,也向拓跋鲜卑求援了?”
麴球答道:“不错。赵宴荔以其最爱的幼子为质,拓跋鲜卑又问他要了他的长子,以此做代价,换来了拓跋鲜卑的五千援骑。带兵的叫纥骨万。你听说过此人么?”
王舒望对拓跋鲜卑的情况不了解,摇头说道:“未曾有闻。”
“纥骨氏你知道吧?”
王舒望略微汗颜,说道:“不知。”猜测问道,“可是拓跋鲜卑辖下的一个大部落么?”
一问两不知,麴球没有因此责备王舒望,只是温和地教他,笑道:“你昔在民间,不在军中,拓跋鲜卑与我国又不接壤,你不知其部中内情也不足为奇。
“只是,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定西**中将吏的一员了,拓跋鲜卑近年以来发展的势头挺强,日后说不得,咱们与他们打交道的次数会不少,你却要多多对之留心。”
王舒望觉他言如春风,恍惚间,似是回到了王都,让他回忆起了在莘迩家中与莘迩对谈时的场景,只感麴球於待人及物之上,竟是与莘迩有几分相像之处,不禁心道:“所谓惺惺相惜。这大概就是辅国将军对麴护军赞不绝口,我闻麴护军对辅国将军亦是敬重有加的缘由吧!”
他恭敬地应道,“是。”
麴球简单地给他介绍了一下纥骨氏的出处,说道:“拓跋鲜卑的祖地本非盛乐、平城一带,他们原居於东北漠上,二百年前,他们向南迁徙,至呼伦贝尔大草原,又百余年前,他们二次南迁,这才到了他们今之住地。那里原是匈奴故地。
“就在他们二次南迁之前,因为部落的人口渐众,其当时的首领拓跋邻遂分其部民为七,使他的兄弟们各摄领之。七部部民各有其号,纥骨氏是其中之一。再后来,拓跋邻又把其叔父的后裔分出,把远亲各宗编为一部。加上拓跋氏本部,是共十姓。此即拓跋之贵种十姓是也。”
拓跋部的势力构架组成,与柔然颇为相近,或言之,举凡是主要从事游牧的胡人“行国”,他们内部的尊卑、远近等成分组成其实都是大差不差。
柔然是以本部为主,次为别部,再次为役属於柔然的附属部落。
拓跋部是以“十姓”为主,等类柔然的本部;次为“内入诸姓”,现共有七十五部,等类柔然的别部;再次,是岁时进贡的四方诸部,现约共有三十五姓,也即三十五部,等类柔然的附属部落。
王舒望钦佩地说道:“护军真的是博闻多识!”顿了下,说道,“如此,这个纥骨万应是拓跋酋大的宗亲了?”
“此人可不止是拓跋酋大的宗亲啊。”
“哦?舒望敢闻其详。”
“拓跋部的诸部大人、将帅之中,名气最大的是贺兰延年。”
王舒望说道:“此人之名,小人曾有闻及,说他可与柔然的温石兰相比。”小小地恭维了麴球一句,说道,“温石兰虽然名扬漠北,号称柔然名将,然西海漠中一战,他却被护军与氾将军大败破之,唯以身逃。贺兰延年既与温石兰齐名,想亦定非护军的敌手!”
麴球微微一笑,说道:“西海郡的那场仗,我是在温石兰与氾将军久战以后,引精骑与斗,方才侥幸得胜。如无氾将军之前的死战,胜败怕还在两可间。”说起氾丹,麴球又道,“你来的不巧,氾将军刚接旨归朝,履新考功曹了。你要提前几日到,还能谒见一下氾将军。”
氾丹是阀族子弟,与王舒望是截然两类的人,对见不见他,王舒望兴趣缺缺,他应道:“是。”
麴球接着说道:“贺兰延年以下,拓跋部颇有战将,纥骨万便是其一。较以贺兰延年,纥骨万这个人,性格有失鲁莽,然勇悍则非贺兰延年可及。虏魏北攻柔然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
“虏魏攻柔然时,拓跋鲜卑有遣兵相助,时带兵的诸将中,就有纥骨万。虏魏兵分两路,纥骨万时在右路,连破柔然数部,深入千里,斩获数万。此胡之勇,不可小觑!”
王舒望听懂了麴球为何细说纥骨万的原因,骤然担忧起来,说道:“如护军所言,纥骨万这般勇悍,怎么会在朔方吃了个败仗?孟朗、苟雄就如此能战么?那驰援朔方的我军?”
驰援朔方的定西军主将麴兰,是麴硕的长子。麴球是麴硕的从孙,从孙即亲兄弟的孙子。也就是说,麴球的祖父与麴硕是同产兄弟。麴球的父亲是麴硕的从子,与麴兰是从父兄弟。
麴兰与麴球的血缘关系是很近的。
而麴兰在定西国中,虽有知兵之名,也算是定西有名在外的战将之一,但听麴球适才对纥骨万的介绍,恐怕於战力上,他还是有所不如纥骨万的。纥骨万统兵五千,都败给了孟朗与苟雄;战力大概不如纥骨万,兵马又比纥骨万少的麴兰,会能是孟朗与苟雄的对手么?
也就难怪麴球在看完督府的军报后,神色立刻变得严肃。
麴球既是在给王舒望讲纥骨万等的情况,也是借此在心中分析朔方的战局,此时,他已有了初步的判断,说道:“军报上讲,纥骨万是在渡河的时候,自以为行踪隐秘,因而懈於戒备,由是被苟雄打了个埋伏。这是他疏忽大意,可以说是他自讨的一场败仗。
“只要驰援朔方的我军小心谨慎,绝不浪战,想那孟朗、苟雄料亦无计可施。”
话是如此说,麴兰会小心谨慎么?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十九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上)
朔方县城西边十余里外,这两天新起了一座营垒,是刚刚抵达此处不久的麴兰部所扎。
筑营,是高级将校的基本军事修养之一。
麴氏作为将门,在这方面自有家传。
麴兰、麴球同为麴氏嫡系子弟,所学乃是同源,他俩主导筑造的营寨,於形制上当然也就颇为相近。只不过,麴兰的这座营,一则因是战时所用,二者营中的兵士亦没有麴球部那么多,故是相较陇西的麴球大营,此营较小,亦没很大的砖石工程,用料多是就地取材的土、木。
虽然如此,营内、营外,该有的防御措施仍是一个不少。
营外不仅挖掘了壕沟,把近营的林木砍伐一空,且延伸出去,在营地四周的空地上,错落不齐地植了成百上千的木桩。这些木桩,是专门用来阻碍敌人骑兵,包括步兵突袭奔进的。
营地的四角皆有望楼,眼神好的吏卒轮流在上值班。
营门紧闭,戍卫的将士荷矛披甲,警惕十足。
营中的四方,一如麴球的大营,被细分成了步、骑、役夫、储物四区。
主将的大帐也是在骑兵区。
麴兰今年三十四岁,个头没有麴球、麴爽高,体格亦不雄伟,乍看之下,给人以干瘦的印象,除了一张麴家的标准国字脸,浓眉大眼,与麴球、麴爽无二之外,别的都与他的父亲很像。
不仅长相与麴硕像,性格上,他也遗传了麴硕的谨慎。
麴兰皱着眉头,听来报讯的司马说完了话,手按膝盖,仰起脸,望了会儿帐顶,从胡坐上站起,又在帐内踱了会儿步,做出了决定,说道:“传令出去,不要理会!”
那司马是个戎人,乃麴硕的故将,跟从麴家在军已久,向以勇猛著称。
他不甘地说道:“将军!这已是苟雄那狗东西第二次挑衅了!这次他做的比上次更过分!派了百十虏兵,穿上女裙,涂脂抹粉,敞胸露怀,在咱营外叫嚣,骂将军你是缩头乌龟!怎么能忍?将军,下官敢请精骑二百,把那百余虏兵尽数杀了,给将军出气!”
麴兰寻思了稍顷,面现疑惑,挠头说道:“怪哉!”
那司马问道:“什么怪?”
“你说,这行军打仗,荒郊野外的,又不是在城里,孟朗、苟雄哪里踅摸来的女裙、脂粉?”
那司马怔了下,说道:“……也许是他们随军带的有歌姬舞女?”
麴兰点了点头,说道:“这就说得通了。”示意那司马,“你下去罢,把我的军令传给各部。”
被麴兰一打岔,那司马求战的冲动弱了两分,又知麴兰是个甚有主意的人,但凡做出的决策,轻易不会改变,遂亦收了请战的心思,便应诺而出,传令去了。
帐中一个唐人打扮的文吏问道:“将军,昨晚与朔方县中通得消息,赵宴荔约与将军里外夹击,寻机共攻孟朗、苟雄。苟雄两次搦战,对我军极尽侮辱轻蔑,各部将士无不愤慨,皆思雪耻。士心可用,下官愚见,此正与赵宴荔合力破贼之时也!将军却为何执意不出?”
麴兰的帐篷坐北朝南,从帐门口望不到东边的朔方县城方向,但他下意识地还是抬眼看了看帐外,嘿然说道:“纥骨万渡河的地方,离朔方县城咫尺之远。当苟雄趁其半渡而击之日,城中的赵宴荔竟却按兵不动,坐视纥骨万兵败而已!
“纥骨万是干嘛来的?与咱一样,是援救他来的。求拓跋鲜卑援助的时候,赵宴荔卑辞厚礼,儿子都能舍弃;纥骨万的兵马到了,遭遇敌袭,他却坐视不救。
“他能如此对待纥骨万,也能这般地对待咱们!甚么‘里外夹击’,这狗东西,信不过!”
那文吏若有所思,说道:“将军是说,赵宴荔是在哄咱们?”
“不错!我看啊,这狗东西没准儿就是在骗咱们。骗得咱们出了兵,他不见得会出兵。”
那文吏想不通,问道:“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纥骨万兵败,我闻死伤近千,河不得渡,余部已然东走,撤回盛乐了。
“他若再哄骗我军出战,而他不遣兵出城合战,致使我军败绩的话,我军定然也会舍朔方而回,那他岂不就两支辛辛苦苦请来的两支援兵顿时皆失,从此孤立无援了么?”
“这狗东西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不救纥骨万之举,你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朔方本非我国之地,咱来援它只是奉命罢了,倘使赵宴荔肯与咱们齐心协力,咱们固不辞一战;但既然这狗东西卖救兵卖得这么干净利索,咱们小心总无大错,且也学他,坐视些许时日再说罢!”
这话说得不错。
那文吏以为然,说道:“将军高见!”
麴兰营地向东南,约三十余里外,是秦兵的大营。
向麴兰搦战没能成功的秦兵部卒,快傍晚的时分,归还到了营中。
带队的将校给孟朗、苟雄复命。
苟雄听了,啐了口,轻视地说道:“虎父生犬子!想那麴硕,偌大的威名,生个儿子,胆小如鼠!我此等地辱他,他还能闭营不出!嘿嘿,倒是能忍。”
孟朗笑道:“将军大败纥骨万,血流漂橹,杀得河水为之赤。麴兰不敢出战,不足为奇。”
顿了下,他说道,“阻击纥骨万一战,尽管没能达成我军预先的构想,——借此把赵宴荔调出城来,野战歼之;然亦战果丰厚!纥骨万撤兵回去盛乐,是战果之一;果然震慑住了麴兰,我军两次挑战,他都闭营不出,是战果之二。此皆将军之功。
“待来日攻下朔方,还朝以后,我必把将军的大功详细地奏禀大王,为将军请封赏!”
苟雄哼了声,说道:“我什么封赏都不要,只要司隶校尉!”
孟朗哑然,心道:“怎么还记着这事儿!”神色不变,转开话题,笑道,“我夜观天象,半月以内应都是晴天,无雨水,利於骑兵转战奔袭。将军,咱们的下一步计划可以实行了!”
第二十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中)
出了孟朗的住帐,苟雄走得数步,立住脚,回顾了一眼。
跟从在侧的啖高纳闷,问道:“将军,看什么?”
苟雄摸着下巴,说道:“老匹夫狗胆包天,不敬‘国人’,在咸阳杀了咱们好多的大人、酋豪,前几天还想杀你,飞扬跋扈,着实可恨!不过确是小有谋略,倒也难怪了大王宠爱他。”
想起前几天差点被孟朗杀了的事情,啖高犹颇是后怕。
他衷心地感激苟雄,说道:“要非将军鼎力相救,末将的脑袋怕已不是末将的了!”
孟朗这回是初次单独掌兵,啖高长在军中,之前与孟朗的接触不多,说实话,他本来是瞧不大起孟朗的。一个唐人不说,还文绉绉的,手不能射,无缚鸡之力,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凭什么能当他们的将军,指挥、命令他们这支虎狼之师?但如今对孟朗却是多了一些畏惧。
畏惧之外,当然也少不了两分痛恨。
啖高也回头看了眼孟朗的住帐,心情复杂,说道:“将军夸他小有谋略,不知他有何谋略?”
“说来这是军机秘要,但明天就要着手进行,告诉你也无妨。”苟雄握住刀柄,迈开脚步,一边往本部的帐区走,一边说道,“前日咱们侦得纥骨万领兵来援朔方,提前伏兵河边,趁其半渡而击,打了他一个溃败而逃。此为老匹夫之计,你已知晓。”
袭击纥骨万那一仗,啖高也有参与,对此战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应道:“是。”
“这场仗,咱们原本轻松就能获胜,但为何偏偏多打了大半天?开战之初,咱们就取得了优势,而我没有急於扩大战果,我记得,那时你再三请战,我都不允,你可知道缘由?”
“末将那时不知,后来知道了,将军是打算借此把赵宴荔调出城来。”
“正是。我不瞒你,这条计谋不是我想到的,实即老匹夫之计!”
“可不是没成功么?”
“所以我说老匹夫小有谋略啊!一计不成,他又生了二计。”
“敢问将军,二计是什么?”
与啖高的心情相似,苟雄的心情这会儿也比较复杂,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敬佩,又带着点对孟朗习惯性的轻视,说道:“这二计,就是佯攻麴兰,袭灭赵染干;灭掉赵染干后,回师再破麴兰。打掉了朔方城外的这两支敌军以后,再集中兵力,水攻朔方!”
赵宴荔的整体防御部署是收缩大部分的兵力,固守朔方县城,於外,他放了一支数千人的游骑部队,作为呼应。这支游骑的统兵主将便是赵染干。此人是赵宴荔最能战的一个儿子。
啖高没听太懂,说道:“佯攻麴兰?水攻朔方?”
“不错。”
“怎么个佯攻法?”
“我已两次挑战麴兰,他都闭营不出。明天,我再遣人去挑战他,你说,他会怎么样?”
啖高说道:“想来定是仍不敢出营,与将军接战。”明白了“佯攻麴兰”的指意,说道,“末将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说,明面上挑战麴兰,暗地里,奔袭赵染干!”
赵染干的骁勇之名,啖高亦有闻听,他说道,“将军,此计看似虽好,但赵染干部有数千铁弗骑兵,我听说这人颇是剽悍。将军,即便是奔袭,恐怕也不易取胜吧?倘使陷入苦战,叫那麴兰与赵宴荔闻得讯息,他两人分别遣兵去助,战局如何,可就不好说了啊!”
“赵染干如果戒备森严,咱们与他明刀明枪地打,取胜或会不易,但如果他戒备不严呢?”
“怎么能叫他戒备不严?”
“简单得很。”
“末将愚昧,敢请将军明示。”
就好像这条计谋是他想出来的一样,苟雄抚须自得,笑道:“只要咱们把把挑战麴兰的声势搞得大一点,故意把消息放出去,叫赵染干知晓,不就成了么?”
啖高赞道;“将军此真妙计!”
苟雄哈哈大笑。
啖高彻底搞懂了“佯攻麴兰”,但“水攻朔方”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朝北边的黄河位置望了下,问道:“将军,‘水攻朔方’,是要引大河之水,灌入朔方城中么?”
苟雄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朔方城池坚固,内外兵马众多,强攻的话,短日难以即克,我军伤亡将会不小,因是不如借水灌城。赵宴荔跟个缩头乌龟似的,纥骨万被咱们杀了个落花流水,他都能忍着不出城。嘿嘿,那就把水灌入城中,叫他真的变成个乌龟!”
方今春天,黄河正在开河,开河期间的黄河,有时会出现凌汛。凌汛,指的是上游的冰雪已然融化,而下游尚未解冻形成的河水暴涨。今年朔方县北的黄河河段,虽然没有大的凌汛出现,但较以平时,水势亦甚有上涨,用之灌一座城,绝对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问题是:开掘河道,蓄水冲城,需要足够的劳力。
加上民夫在内,孟朗、苟雄只带了三万多人,排除掉日常戒备、战斗所用的兵力,他们能动用上的闲余人手并不多。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也好解决。孟朗已经请得蒲茂的令旨,传命上郡,叫郡中征调唐、胡劳役,限期十天之内,必须集够万人,将之送到军中。
啖高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真是一条毒计!”
朔方县城里头,如今满是被赵宴荔召来的铁弗胡牧。赵宴荔对外号称十万,十万是肯定没有的,但三五万人差不多总是有的。一旦被黄河之水灌满城中,可以预见到,何止赵宴荔要真的成个乌龟,这三五万的铁弗胡牧、包括当地的土著百姓,恐怕统统都要成为鱼鳖了。
苟雄少小从军,打了二十多年的仗,从没有用过水攻之计,听孟朗提出此策的时候,他很有眼前一亮之感。这时回想起来,他再次回顾了眼远处的孟朗住帐,啐了口,心道:“老匹夫虽是有些计谋,破阵拔旗,临敌斗胜,到头来,不还得靠老子么?”
次日,苟雄遣人,又去麴兰帐外搦战。
麴兰果然不应。
为给赵宴荔布下疑阵,使其不能及时察觉秦军的真正意图,孟朗命令暂时撤去了对朔方的南面之围,摆出一副依旧是想要诱惑赵宴荔出城支援麴兰部的架势。
赵染干游骑在外,行踪不定。同时,孟朗广散斥候,已然探得了他们的确切位置。
苟雄引精骑三千,悄悄出营,在向导的带领下,径往袭之。
赵染干收到军报,说秦兵将攻麴兰。他才遣了数人回城,请示赵宴荔,询问他该怎么办?是像对纥骨万一样,坐视不救;还是发兵助战?正在等待赵宴荔的回复。军中几乎没有防备。
苟雄突然引兵袭至,宿营野地的赵染干部顿时大乱。
不愧了素有骁悍之名,赵染干临危不惧,聚合了数十精锐的甲骑,不退反上,两击秦阵,连杀掉了秦兵的数个散将、小率,竟是凭一己之力,把已渐溃散的部曲略略稳住了阵脚。
苟雄大怒,轻骑冲战。
赵染干认得苟雄,率领甲骑,亲来迎战。
战斗的地点是在一块草场上。春草既滑,又盖住了地面。苟雄也是不巧,战马踩到了一个鼠洞上,奔驰之下,哪里收的住势?坐骑摔倒,苟雄被甩出老远。他手里的长槊断成几截,用不得了,连枷、弓矢等兵器都在马上,来不及去拿,待要抽刀,赵染干引骑已至。
苟雄的马快,他带的兵士被抛在后头,驰救不及,已可看见赵染干大喜过望的表情。
苟雄摸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手,翻身爬起,瞋目叱喝,奋力把石头掷出,正打中赵染干的马首。奈何赵染干所骑,乃是甲骑,从头到尾,披挂的都有铁甲。这块石头打中与没打中,几乎没有区别。苟雄摘下兜鍪,侧身让过冲近的赵染干刺来之槊,蹲下来,挥鍪砸击,眼疾手快,狠狠地打到了赵染干坐骑的后腿上。四条腿,是甲骑唯一缺少足够防护的位置。
赵染干的坐马哀鸣一声,踉跄前奔数步,疼痛难忍之下,再也行不得路了,歪歪摔倒。
赵染干率引的余骑纷纷杀到。
苟雄一时顾不上赵染干,抓鍪在手,步前迎斗,大呼酣战。
但见他盘粗辫在脖,一人对数十髡头小辫的铁弗甲骑,夷然无畏,竟是鍪砸手拽,所向无敌。
第二十一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下)
啖高等随同苟雄冲阵的秦军锐骑赶到,与苟雄合力,杀散了那数十铁弗甲骑,生擒赵染干。
赵染干被迫跪倒在地。
适才鏖战的时候,苟雄用来缠辫的发绳断了,这会儿辫子散开,他披头散发的,一手叉腰,站在赵染干的身前,配上他膀大腰圆的体格,真如一头野熊也似。
他拿着血迹斑斑的兜鍪,俯身击打赵染干的面颊,狞笑说道:“小东西!老子亲来讨你,是给你脸面,你不老老实实地绑了自己来降,还敢反抗?怎么?看老子坠马,以为就能把老子抓住么?你他娘的!小东西!服了么?”
赵染干簌簌发抖,不敢回答。
苟雄挺直身体,顾盼左右,鄙夷地笑道:“这就是铁弗的勇士么?比我家三岁的幼子且不如!”
啖高等人皆举槊大呼:“将军神武!”
一人把坐骑让给苟雄。
苟雄翻身上马,取槊在手,以槊尖指点赵染干,说道:“要非大王已在咸阳为你们父子造好了屋舍,命我务要生获尔等以献,今天就取了你的狗命!”命令啖高等,“带下去!”
自有两人押赵染干退到一边。
啖高驰於苟雄等人之前,挑着赵染干的金边镶银头盔,示以铁弗骑兵。
众人齐声高叫:“赵染干已被擒下,你们还不速降!”
铁弗骑兵军心大乱,再也没了斗志。
苟雄传令击鼓,三千精骑发起冲锋。但见旭日之下,草场之上,遍是戎骑纵横呐喊的英姿,铁弗骑兵节节败退,最终除不到千骑得以逃脱之外,余下的要么投降,要么被杀。
战罢清点战果,斩获两千余。
……
朔方县中,赵宴荔尚不知赵染干的大败。
他立在城上,皱着眉头,正在听一个青年说话。
这个青年名叫赵兴,是他的几个嫡子里边年岁较小的一个,今年不到二十岁。
赵兴年纪虽小,身量已成,长得很是高大魁梧。
不止身量壮硕,赵兴的相貌长得也不错,不类纯种的匈奴人,带了不少鲜卑人的特征,皮肤颇白,鼻梁高直,唯是依照铁弗匈奴的风俗,他剃光了头顶,四边的头发结成小辫,垂落下来,在唐人看来,他的这幅外观未免就失之粗野了,但在铁弗人的眼中,却是相貌堂堂。
今天,已是数日来,赵兴第三次对赵宴荔的进谏了。
“阿父,你为何执意不肯允许我带兵出城,援助麴兰?”
赵宴荔反问说道:“你为何定要去援他?”
“阿父,苟雄有万人不当之勇,号是秦国的万人敌,孟朗、苟雄所带的秦兵,我在城头上观察多日,看得清楚,多为甲骑,尽是秦国的百战精卒。秦军将勇兵强,并且极有可能会有后继的补充部队到来,只凭我部之力,恐非其敌。
“对这一点,阿父必也是清楚的。所以,阿父才请来了拓跋鲜卑与定西这两支援兵。
“但让我不明白的是,咱们既然辛辛苦苦地请来了这两路援兵,阿父却为何先是坐视纥骨万中伏兵败不救,现又不理麴兰被围?这样做,岂不是只会导致咱们前功尽弃,白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去请援兵,致使我朔方重新陷入外无救援的窘地么?”
赵宴荔一脸的老谋深算,笑道:“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赵兴不解其意,莫名其妙的,不知赵宴荔此话由何而发,问道:“阿父?”
赵宴荔哼哼地说道:“你说的不错,拓跋、定西这两支援兵,确是我下了功夫请来的。阿利罗倒也罢了,连你的幼弟,我素来钟爱的,都狠下心,送去给了拓跋鲜卑,作为人质!此外,还给拓跋和定西各送了一份重礼。我下了这般大的血本,当然得捞回点什么才是!”
“阿父想捞回什么?”
“纥骨万兵败河边,咱们没救,看起来是失去了拓跋这一路的援兵,但你想想,纥骨万乃是拓跋有名的悍将,他虽然战败,想那秦兵,难道就能毫发无损?”
赵兴若有所思。
赵宴荔继续说道:“麴兰的名气不及纥骨万,然亦定西大将,素有能攻善守之称。我且问你,如是由你去攻他的营垒,你有几成把握?”
赵兴想了想,说道:“我以十倍的兵马攻之,有十成的把握;五倍的兵马攻之,有七成把握。”
“麴兰部约有三千余步骑,我给你一万五千人。你能几天打下他的营垒?”
“如果顺利,五天上下。”
“己部伤亡何如?”
“唐人多弓、弩,擅守战,而攻坚非我之长。我以万五千人攻之,伤亡少则千余,多则两千。”
“换了进攻的一方是秦兵呢?”
“伤亡会小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这不就得了么?与纥骨万虽败,秦兵亦有折损的道理相同,麴兰的营垒就算被秦兵攻破,但料来秦兵的损失也不会在少数!”
赵兴大概搞懂了赵宴荔的意思,说道:“阿父是说?”
赵宴荔拍了拍大腿,说道:“我想捞回的,就是秦兵的伤亡!纥骨万、麴兰皆非易於之辈,秦兵与他两军连番激战,已成疲惫之师,兼以伤亡不小,到的那时,咱们养精蓄锐已久,倾城而出,以精锐之众击彼疲乏之寡,取胜何难!”
赵宴荔的这个盘算,至少从表面上看,似乎挺有道理。
却不知为何,赵兴的心底还是隐约担忧。
他忐忑不安地想道:“阿父的此策固然上佳,但孟朗、苟雄会能让阿父如愿么?”
赵宴荔把目光转向城南,冷笑说道:“孟朗小儿,欺我无谋么?上回他打纥骨万,撤掉了城北的秦兵;这次他打麴兰,又撤掉了城南的秦兵。呵呵,两次举动,一模一样,这个唐儿明显是想调我出城!知我朔方城坚,不好硬攻,故此欲以野战胜我是也!就不说老子正要借麴兰来消耗你的兵力,只你这点雕虫小技,老子用老了兵,打老了仗的!又怎会上你的当?”
次日,赵染干兵败被擒的消息传到了朔方县城。
赵宴荔闻讯,目瞪口呆,半晌,痛骂出声:“到底还是上了孟朗小儿的狗当!”
又两日后,城上轮值戍卫的军官赶来禀报:“遥望秦兵营外,尘土飞扬,似是有援兵抵达!”
想到赵兴前两天说的“秦军将勇兵强,并且极有可能会有后继的补充部队到来”这句话,赵宴荔紧张起来,赶紧登上城楼,仔细打望。
离得太远,只能瞧见一个大概,观其尘土的规模,粗略估计,来的不下万人。
赵宴荔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唤来赵兴,与他商量,想要趁秦军的援兵刚到,尚未稳定之际,派个使者潜出城去,与麴兰联络,再次与他相约,一同出兵,“内外夹击”,齐攻秦营。
使者的人选都挑好了,赵宴荔自知有不救纥骨万的前科,麴兰大概是不会信他,是以选了自愿留在朔方县弘扬佛法的定西和尚竺圆融做这个使者。
圆融和尚倒是没有反对。
只是,孟朗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从当日开始,秦军对朔方县城的围困一下变得严密起来,鸟雀难出,圆融和尚根本就出不去。
赵宴荔猜测秦军也许是要大举攻城了?心惊肉跳地等了三天,没等到秦兵的攻城,这日夜间,就如春雷滚滚,他等来了浩浩荡荡的黄河之水。
“水进城了!”
满城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赵宴荔仓促地披衣而起,赤足奔出,登上高处,月光、星光和城楼、城内灯火的映照下,他看见河水漫天,拍过城头,灌入城中,掀起滔天巨浪。
第二十二章 难论孟功过 姬韦应召到
谷阴城,辅国将军府。
掌握着将军府情报系统的张龟,经过多方的打探,彻底查明了孟朗、苟雄与赵宴荔朔方此战的整体过程,向莘迩详细地汇报了一遍。
最后,张龟总结说道:“情况就是这样。
“掩袭纥骨万一战,孟朗没能把赵宴荔调出城外。他於是随机应变,改换策略,抓住麴将军与赵宴荔之间因此而引发出来的矛盾,佯攻麴将军,先破赵染干,继攻朔方县。
“攻朔方县,孟朗没有强攻,用的是水攻。他征调上郡的唐、胡劳役万人,掘渠蓄水,引河灌城,朔方县内尽成汪洋。城中百姓无处可居,悬釜而炊。赵宴荔苦守三日,最终投降。
“朔方县被灌的当天,麴将军就引部撤退,现已快回到广武郡了。根据他呈送上来的军报,因他撤退的及时,孟朗那时也无暇追击我军,故他所带之部曲,并无什么伤亡。”
已经快到初夏时节了,天气渐热,下午的阳光白闪闪的,颇是刺眼。
不过好在将军府的听事堂既深且阔,院中并种植了数十株绿竹,与十余棵各色的果树,郁郁葱葱的,又把不少的日光挡在了堂外,身在堂内,不但不觉得热,反略有些森凉。
堂中没有几个人,除了张龟、莘迩,就只有羊馥、羊髦和唐艾三个。
莘迩抚摸短髭,俯腰细看铺在案上的朔方地图。
地图上标注了几个红点,分别代表孟朗、苟雄的秦军大营,朔方县城内外里的赵宴荔主力,城西北方向的赵染干部,以及纥骨万兵败的地点和最后进入战场的麴兰部之营垒位置。
这一块战场占地的范围不大,但屈指数来,被牵涉入其中的各方势力却着实不少。
秦军、铁弗、拓跋鲜卑、定西国。
足足四方势力。
四方势力角逐的结果,是秦军获胜,赵宴荔被俘,拓跋鲜卑兵败,定西无功而返。
莘迩默默地观瞧地图多时,直起了身子。
大约是因为这阵子太过忙碌,休息得不好,方才俯身的时间稍久,就感到腰有点酸。
莘迩曲臂伸手,朝腰间揉了两揉。
然后,他顾看羊馥等人,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说道:“昔闻孟朗在伪秦的施政,虽有崇儒倡礼之举,然偏重在於法术,严赏罚,别尊卑,刑戮不避贵戚,我以为他是商鞅一流。
“今观其朔方一战,此人却绝非仅仅是个法家,竟也有用兵之能!”
莘迩顿了下,接着又说道:“说到用兵之能,孟朗此战,因地制宜,水攻克胜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面对拓跋鲜卑、我定西的两支援兵,如此复杂的形势,他却能凭借对人心的洞悉和把握,将援兵与赵宴荔部各个击破,这一点真是了得!”
他慨叹地说道,“以唐人文士的身份,指挥戎人的悍将骄兵,旬月间,大败纥骨万、殄歼赵宴荔;身处繁杂之局,而游刃有余。如孟朗者,可称是今之英杰了!”惋惜地说道,“可惜此人不在我定西!”
唐艾摇了摇羽扇,说道:“孟朗这个人,才能固然是有的,要不然虏秦的伪主蒲茂也不会那般地信用与重视他。但所谓才高而德寡,说的正是他啊!”
莘迩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千里,此话何意?何谓德寡?”
唐艾说道:“空有才干,委身於虏,便是显闻於一时,必贻骂名於后世。”
唐艾的这句回答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当今之世,唐夷之别,要说严,也很严;要说不严,也不严。
严的地方在哪里?在衣冠、文化。不严的地方在哪里?在士人之出仕。
胡人入主北地已近百年,留在本土没走的士家大族,而今出仕於魏、秦的,何止一个孟朗?实是多了去了,数不胜数。
比如羊馥、羊髦兄弟家就是如此。他俩的祖籍泰山郡,现下处於魏国的统治下。魏国朝中有好几个姓羊的大臣,就都是他俩在泰山郡的族人。
听了唐艾的此话,羊馥、羊髦兄弟对视一眼,俱默然无声。
张龟说道:“司马此言差矣。”
唐艾问道:“哪里差了?”
“孟朗虽是委身於贼,但他在虏秦国内,推行轻徭薄赋,从这方面来看,他对虏秦国中的我唐人百姓,还是有功的。且他在虏秦国内,兴学尊儒,子曰‘有教无类’,他这也算是在教化蛮夷。并又则,孟朗非是高门子弟,寒士而已,我说句不该说的实话,凭他的这个出身,就算是去了江左,或来了我定西,恐怕也定难得到重用,相较之下,当然还不如仕於虏秦。”
张龟前半辈子的生活过得很艰辛,所以他更能从底层、务实地角度来评价孟朗的选择。
唐艾完全不赞同张龟的看法,他冷笑说道:“自古焉有胡人为天子者?虏魏、虏秦僭号称尊,已是悖逆,孟朗从贼助虐,更是不可饶恕!长龄兄,你说的那些,都不是正理,是歪理!”
莘迩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感叹,居然引起了手下两员爱将的激烈争执。
莘迩心道:“千里与长龄针锋相对。他俩辩来辩去的,怕是难以辨出个真章,到头来,说不得,还得请我表态。”
对这个问题,暂时来讲,莘迩是不想表态的。
果然瞥到唐艾的目光转向了自己。
趁他尚未发声出问,莘迩赶忙岔开话题,笑道:“我闻孟朗早年也曾生过南下江左之念,但在征询其师意见的时候,其师说:‘在此自可富贵,何为远乎’?孟朗由是息了求仕江左的念头。正好赶上蒲茂的父亲为蒲茂聘请老师,孟朗遂得举荐,乃入蒲家,自此成了蒲茂之师。”
孟朗是秦国如今极其重要的人物,对他的旧年经历,莘迩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
张龟说道:“孟朗之师所以建议孟朗无须南下江左,料其缘故,定就是龟适才所言之孟朗的族声低微了。他纵是去了江左朝廷,顶多也只能蹉跎下流,终其一生,怕也无法得展其能。”
莘迩笑道:“能否得展其能,是他的事,与咱们无干。”问张龟,说道,“赵宴荔投降以后,现在何处?蒲茂是如何处置他的?长龄,对此,你可有查知?”
莘迩问起了公事,张龟与唐艾不好再争论孟朗的好坏了。
张龟答道:“已经查知。”
仗打赢了,怎么处置俘虏?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中可以看出胜利者一方的政治智慧。
一来,因为援助朔方一事未能成功;二来,秦国打下了朔方,国力必然随之增强,莘迩的心情原本是较为沉重的,他这会儿打起精神,说道:“你细细说来。”
张龟应诺,说道:“孟朗、苟雄出兵以前,蒲茂已在咸阳给赵宴荔父子起了宅院。赵宴荔投降之后,与诸子被送到咸阳,住进了这所宅院。蒲茂没有惩治赵宴荔,不仅给了宅院与他,且给他授了一个三品的伪将军号;赵宴荔的几个嫡子,也各得到了相应的伪职。”
莘迩聚精会神地听罢,神情不禁略微古怪,嘿然稍顷,说道:“预先为赵宴荔父子起了宅院?这个蒲茂……,嘿嘿,倒是对自己挺有信心。”顿了下,沉吟片刻,说道,“无有诛罚,赏赐其官。”环视堂内的众人,叹道,“蒲茂虽是胡夷,小有气度!”
羊馥以为然,用客观的语气评价说道:“蒲茂此举,近类王者之风。”
唐艾不赞同,晃着羽扇,连连摇头,说道:“非也,非也。明公此称、参军此誉大谬!”
莘迩说道:“哦?”虚心请教,问唐艾,说道,“缪在何处?”
唐艾捉扇在手,侃侃而谈,说道:“赵宴荔素有反复之名!纥骨万是他乞来的援兵,而他坐视纥骨万兵败不救,又从此事可以看出,此人不仅反复,而且忍毒。对这种人,最好的处理办法,唯一个‘杀’字!
“蒲茂非只不杀,更授与官。明公,这怎么能叫‘小有气度’?更遑论‘王者之风?’”
“那依卿高见,蒲茂此举,实是错了?”
“大错特错!蒲茂此举,分明是为了博一个区区‘仁厚’虚名而忽视了实际的隐患。这样的举措,完全是沽名钓誉,鼠目寸光,焉可称有气度?更别说与王者相类了!明公,其之此举,不可取也!设若虏秦国内无事则罢,一旦有事,艾料之,赵宴荔定会成为蒲茂的后患!”
莘迩想了想,认为唐艾说的有道理,但同时,他也不觉得蒲茂的此举是错的。
有些事情,正如唐艾所说,“设若无事则罢”,“一旦有事,定为后患”,除非后来出现了恶劣的后果,在此之前,本来就是不好分辨对错的。
赵宴荔和他的儿子们都被送到了咸阳,莘迩想到了阿利罗。
乞大力与阿利罗“一见如故”,憨厚朴实的面相拿出来,引着阿利罗去了几趟妓寮,与他喝了几场花酒,就把阿利罗哄得五迷三道,对他依赖有加,两人只差结拜香火了,已把铁弗匈奴的诸种内情,悉数打探明白,禀与了莘迩知道。
莘迩心道:“原想着如能救下朔方,也许可以从阿利罗这里入手,加强一下对赵宴荔的影响,但现今赵宴荔兵败,短期内,阿利罗对我是没甚用处了。”
他寻思了下,对羊髦说道,“士道,你明日派个人去问问阿利罗,把赵宴荔父子被擒,现在咸阳的事情告诉与他,看他是想去咸阳与赵宴荔团聚,还是愿意仍留在我定西。”
羊髦应道:“是。”
门外来了一吏,在外禀报:“将军,显美县长姬韦应召到都了。”
……
多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二十三章 变革收获大 起意除宋方
日前,氾丹从陇西郡到了朝中。
随着他这个“主官”的到来,莘迩提议设立的考功曹已正式挂牌开门。
考功曹的主要官职配置有三个,分别是曹掾、右曹史和左曹史。
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
左曹史的职位,莘迩举荐授给了在西域一战中立下了参谋大功的阴洛。
实际上,莘迩本是想把此职任给黄荣的。
但是,黄荣的门第不高,其家只能算是建康郡本地的二流寓士;他本人截止眼下,也还没有为国家立下过什么出众的功勋,其个人的名声,目前在王城和定西国中亦并不高。
就算莘迩一力举荐於他,料来也无法得到陈荪、氾宽等人的同意。
因此,莘迩索性也就收起了这份心思,转而荐举了阴洛。
阴洛虽长在西域,其家且是在远离中枢的敦煌郡,但论及他家敦煌阴氏的族声,放在二三十年前,却是可与宋、氾、张、麴四家并称的,乃定西国一等一的高门上户。
只是近年以来,一则因为族中少有杰出的人物出现,二来,也是因为此前他们“门宗强盛而功多”,一家三将军,两太守,功名权势冠於朝野,遭到了令狐奉的祖父,时任之定西王的猜忌,被宋、氾等家趁机落井下石,最终阴洛的从祖,时任镇军将军的阴寂受诬谋反,被迫自杀,阴寂之兄,时任武威太守的阴高则辞官归乡,由是导致阴氏衰落至今。
阴寂谋反的事情早就水落石出,世人已知,纯是受诬,诬陷之人是阴寂的主簿魏崇,背后的主使不是别人,正是令狐奉的祖父。
民间传言,令狐奉的祖父与魏崇,后来相继患病,在病重之际都看到了阴寂,两人遂不治而死。这些传说固然无稽,但从中也可看出,普通士人对阴寂被迫自杀的事情实是自有公议的。
说起敦煌阴氏,不妨提一句武威阴氏。
陇地姓阴的共有两支,一个即是阴洛之家,敦煌阴氏;一个是王城所在之武威郡的武威阴氏。这两支阴氏的祖先是同一个人,都是秦朝中后期的南阳人阴承。——说起来,陇地阴家的祖先也是从内地迁来的,然与敦煌张氏等家的祖先不同,阴承却非是因罪获谪,而是作为将军,领兵来此与匈奴等打仗的,他“野战十年,流连於此”,开枝散叶,遂有了之后的陇地两阴。
武威阴氏虽居住王城,但较以名气,不及敦煌阴氏。
武威郡共有四个著姓,分是贾、阴、段、姬。
贾珍,便是出自其中的贾家。刚刚到都的显美县长姬韦,是姬家的人。
阴洛的家族既曾有过辉煌的过往,他从祖受诬自杀的事情,又颇得寻常士人的同情,加上他在西域之战中立下的功劳,以及他身后西域军事集团的支持,荐他出任考功曹的左曹史,联想到莘迩才把薤谷的那位阴师请到王城未久,虽是难免会引起宋、氾等家对“莘、阴”可能合流的警惕,但在朝议上还是得到了顺利的通过。
辛辛苦苦地搞个考功曹出来,利用此措,分掉宋方的权力、示柔於氾张两家,对宋、氾、张三家进行一个分化,当然都是利处,但也总要安排个自己用得上的人进去,才能算功成圆满。
现在,就到用上阴洛的时候了。
听完府吏禀报说姬韦已到王都,莘迩问羊髦:“士道,阴洛何时可到朝中?”
羊髦答道:“朝廷的辟除任命是於十日前发出的,计算路程,此时应已到西域长史府。阴洛接旨以后,大概得拿出两天的时间,用来打点行装、与同僚宴辞,如果速度快的话,至迟四月中旬,他就能到达谷阴。”
莘迩做出了决定,命令门外那个传讯的府吏,说道:“先把姬韦安排在考功曹的客舍暂住,等阴洛到都,再由阴洛负责主持对他进行重新的考课。”
已在四时宫的附近征地,给考功曹建成了一座官廨。官廨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听事堂、三个主吏的办公场所、僚佐日常住宿的吏舍、安顿进京官员的客舍等等,一应概有。
那府吏接令,应诺而去。
唐艾等人互相看了看。
对莘迩为何要把姬韦召入京城,重新对之进行考课的用意,唐艾等人都心知肚明。
羊馥稳重,羊髦聪明而能雅量,这一对兄弟两人,心中虽各有念头,但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唐艾是个心直口快的,忍不住,说道:“时人赞誉宋家子弟,说黄奴、黑奴,后起之秀。
“宋鉴年方弱冠,治祁连郡虽佳,而远才犹未显露。宋方此人,先王落难日,他潜逃江湖,藏伏草莽,小有坚韧之节,及先王拨乱反正,顺命即位,他数上谏议,收胡、严法、屯牧,亦各颇高明,倒无愧英秀之称。唯从先王病时起,直到先王薨后於今,他却是昏招迭出!已失先王之宠,陷害宋家覆灭,不思悔改,今考课官吏,更评宋鉴第一,蔑姬韦为殿。”
唐艾本来对宋方还是较为欣赏的,但宋方的几次昏聩举动,早已使他对宋方大失所望。
他摇头不止,说道:“这种小伎俩,有什么用呢?”唐艾的羽扇是用雕翎制成的,他将之举起,以手拭之,叹道,“譬如扇之十羽,鹅毛亦可为之,乍观似与雕翎无别,把玩稍久,高下自明。若宋方者,即此类乎!初视之,仿若俊雕,终不过鹅毛哉!”
张龟已从莘家搬出去住了,他的妻、子前时来到谷阴,莘迩买了套宅院送他。虽是搬出,两家离得很近,张龟几乎每天都要去莘宅一趟,对莘迩的家事还是很了解的。
自从姬韦被评了个“殿”之后,令狐妍是怒不可遏。
尽管显美县只是令狐妍的汤沐邑,具体的行政管理与她半点关系也无,但到底她的封号上边,是带着“显美”两字的。显美县在考课中得了个倒数第一,说出去,叫她也是脸面无光。
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闲气?一想起这事,令狐妍就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摩拳擦掌的,要点齐婢女、僮仆,持枪弄棒,去找宋方讲讲道理。
莘迩自然不会放她去,但每次劝说,都得费大力气不可,往往闹的宅中鸡犬不宁。
就在前天,莘家还闹了这么一出。
张龟对此,一清二楚。
他也很恼怒宋方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义愤填膺的,睁大了独目,说道:“便是乡野鄙夫,也不会屑於此等无耻的伎俩!所谓‘鹅毛’,还是高看了他!家雀罢了!”
鹅的形貌像一个“之”字,飘逸如仙道,鹅**干净,浑身洁白,浮於绿水之上,又如隐雅之士,是很合乎当下士人的审美的。江左就有一位大名士,好鹅如命。
从这个角度出发,评价宋方是“鹅毛”,确然像是“高看”。
那边秦国的蒲茂、孟朗励精图治,在国内积极地进行唐化,本就已是莘迩最重视的大敌了,经过朔方一战的胜利,朔方郡和至少数万落的铁弗匈奴尽被纳入他们的实际掌控,无论从国内的稳定,还是民力的增多来说,秦国的实力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使莘迩越发地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边的宋方等上流士人却依旧蝇营狗苟,眼里只看着自己碗里的那点干饭,不仅对定西的发展毫无帮助,且大拖后腿。
莘迩一边听着唐艾、张龟的言语,一边心道:“我现在得到了麴硕的助力,通过沙州和玉门护军的设立,加强了与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两营的联系,并与北宫越更加亲近,於军事上,现下已无内忧。
“孙衍前时上书朝中,请求更换侨郡的中正。虽然因为本地大族的反对,没能在所有的侨郡都得以实行,但建康等几个郡的中正,却在当地士人的强烈呼声和其郡中正违法乱纪的确凿实证下,都得以换了寓士出任。於士望上,我如今也是今非昔比,已得众多寓士、寒士的拥护。
“为了修撰通史,不分土、寓,我屈己尊人,礼聘了许多的学者、文士,设立史馆,统统给以清贵的待遇,经由此举,我在饱学之士、文学之士这方面,收获了一些的美誉。
“勋官制度之确定和得以运行,则使我从此以后,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底层获得豪杰使用,并因此得到一些民间豪强、富户的拥护。鸠摩罗什博通佛家典籍,美姿仪,有善辨能言之才,国中的信男信女对他都是信爱有加。也就是说,在白丁民望这块儿,我而下亦略有基础了。
“对下层官吏的加俸、依实奖罚,使他们对我多有感激之情。
“考功曹的设立,又使我在向氾、张两家示好的同时,在氾张与宋家之间埋下了钉子。
“宋方这个人,挟其族望,处处与我作对,他如是出自公心,也就罢了,然正如千里、长龄所言,他的一切举动,却全是因为私心。强秦在侧,若虎狼窥伺,定西时刻有亡国之危。我不能再容忍宋方了!”
耳中听着张龟等人说话,莘迩轻抚短髭,神色如无异常,想道,“希望能借姬韦这件事,找到一个除掉宋方的办法!”
第二十四章 后宅刀兵动 客舍访客多
回府途中,莘迩反复斟酌,对宋方诸般作为梳理二三。
愈发觉得此子貌似宋家在朝堂之上的干将,时时处处扇风鼓噪,俨然一副仗其宋家历年积蕴之势抗击自己的做派,实则不过是一介跳梁小丑,虽花招频出,却皆是花拳绣腿,欲邀名而不知其名何在,想逐利却尽是舍本逐末,诚如唐艾、张龟所评,鹅毛、家雀罢了。
凡此所为种种,其实正好给了自己机会。
倘若宋方真的伺机待动、隐忍不发,还真不好找到机会一网打尽这些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这下倒好,宋方的种种伎俩,正可谓是处处授人以柄,既然你想要的是这浑水摸鱼的勾当,就别怪我莘迩也来下饵,连窝端了你这个见钩就咬的呆王八!
正思量间,却是已到了家门口。
一过照壁,莘迩便觉有异,隐有肃杀之气盘桓,不由长叹一声:“又来了……!”
扶额踅进后院。
只见几个僮仆神色匆匆,看见莘迩后躬身行礼急忙离去,也有几个侍女,正在搬着些大大小小的物什,其间夹槊带刀,尽是从侧院演武场上取来的兵器,来来往往的好不热闹。
大头左手持张黄色的弯弓,右手提着个绣花的箭袋,立在靠近院门的回廊上,板着小脸,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东张西望。瞧到莘迩进院,她脸上一喜,目光与莘迩对上,下意识地往这边走了两步,旋即止住,撅起红唇,往院中努了一努,提醒莘迩去看。
莘迩循之望去。
院中十余个站得整整齐齐的小婢、马僮前头,一个头裹帻巾,身著褶袴,穿着长靿皮靴的少女背对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戟指,正在大声的训话。
这戎装打扮的少女,可不就是令狐妍。
令狐妍气势汹汹地说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今日之事,你们谁都不要再来劝我!
“他宋方落我的脸面,我大人有大量,且可容忍了他,但他落我的脸面,就是落老莘的脸面!老莘的脸面岂是他宋方能落的?落了我家老莘的脸面,他今晚还要设宴?设给谁看?
“他敢设这个宴,我就敢让他这顿宴吃不了兜着走。”
莘迩哭笑不得,咳嗽了声。
令狐妍闻声,转过身来,杏眼圆瞪,齿叩下唇,胸前兀自起伏不定,看是气得不轻。
莘迩努力把自己严肃起来,因已熟知了令狐妍的性子,却又不好训斥,免得引她越是逆反,语调倒是放得极为柔和,他问道:“神爱,你这是在做什么?”
“老莘,你回来了?回来的刚好,抄家伙,跟我去找那宋方算账!”
莘迩示意大头:“先叫他们散了。”
大头得救了也似,欢快应命,急忙招呼那十余个小奴、马僮和往院中搬送兵械等物的奴婢们退下。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大头心道:“这还用说么?我当然是谁讲道理听谁的。”做出茫然的神态,啊啊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我耳朵怎么聋了?”丢下弓箭,掉头就跑。
那一群奴婢与大头的反应相类,个个如释重负,一哄而散。
令狐妍怒极,跺脚叫道:“你们谁敢跑?晚上不给你们饭吃!”
大头和被迫集合听令的奴婢们跑得更快的,转眼间,院中已无一人。
莘迩走近前去,到令狐妍边上,说道:“神爱,前日不是说得好好的?公家的事要从公来办。宋方说姬韦的考课诸项皆不合格,不管真假,他走的是公家的渠道,考课的结果有文书在。你纵再是不满,也不能因此动粗啊!我向大王奏请,召姬韦入京,再重新课其政绩就是。”
牵起她的手,到凉亭坐下。
莘迩接着说道:“姬韦今日已经到京,迟则半月,短则十日,真相就可查明了。不日即有定论,公道自在人心。这个时候,你何必再去找宋方闹?岂非白白给人留下蛮横的口实了?”
溜走的大头,适时地转回出现,奉上茶汤一壶。
莘迩斟了一杯,递与令狐妍,柔声说道:““我知你也是为我气不过,早说别让你再轻易动怒,你总是不听,倘淤积了心火,无处可发,到时候难为的不还是我么?”
令狐妍问道:“姬韦到京了么?”
“今天刚刚到京!我安排了他在考功曹的客舍住下,只等阴洛来到,便可展开复查。”
令狐妍仍是气不下,说道:“你一个男儿郎,婆婆妈妈!要我说,还搞什么复查?宋方明是在羞辱你,你就羞辱回去!怎么?还怕了他不成?不说我堂堂显美翁主,就你辅国将军,随便点些兵马,砸了他家不是轻而易举!你是怕中宫、大王责怪你么?到时我给你求情去!”
莘迩笑道:“是,是,是,我是个男儿郎,可神爱,忘了你是个女儿身么?砸了宋方家自是轻而易举,但若不小心伤到了你的纤纤葱指,找谁心疼去?”
令狐妍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浮起红晕,羞涩说道:“我怎会不知我是女儿身?”
“茶汤都凉了,快,喝一口,消消怒气!”
令狐妍接过茶碗,抿了口,嘴中仍然不依不饶,说道:“宋方今夜还要宴请谷阴名士,做什么清谈,自命风雅!阿瓜,要不是你拦着,我非要让他见识一下我显美翁主的风雅。”
说着,她放下茶碗,就要摩拳擦掌。
莘迩闻之,笑道:“翁主的风雅,只可我来见识!他人岂可有此福分?”
令狐妍睁大眼,歪着头,看了莘迩片刻,问道:“你在调笑我么?”
“没有!”
“我的手指真的好看么?”
莘迩斩钉截铁地说道:“葱指如玉!”
……
宋府内外灯火通明,丝竹阵阵。
宋方峨冠博带,一身长袍临风飘举,左右绿云缤纷、倩影嫣然。
他一边顾盼调笑,一边频频举杯,倒真有几分方外神仙的风姿。
座下众人多有京中诸姓的青年才俊,也是酒酣耳热、高谈阔论,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
但其实宋方内心远没有看起来如此晏然。
令狐妍折腾出的阵仗虽然每次都被莘迩阻止,但宋家在京城多有耳目,早就隐有听说了。他自忖若是真的闹将起来,结果倒是其次,他这颜面是着实挂不住的,况且宋方深知令狐妍与左氏情谊深笃,若是令狐妍在左氏面前说了些什么,对他现下处境百害而无一利。
思来想去,也觉得之前在姬韦的事情上动手脚有点得不偿失、意气用事了。
现下莘迩多策并举、步步为营,人望渐盛,非但寓士多以之为马首是瞻,右姓中也多有对之示好的,更别说在军中多有爪牙,兼且上恩日隆,终不是昔日之莘阿瓜了!
思及於此,早前宋方心中那种鄙夷,已然变成了心头的一根刺,隐隐作痛又隐隐作祟,竟有些不安了。
旁边一个仆从蹑手蹑脚上前,拊耳给宋方说了一句什么。
宋方闻言起身,向宾客行了一礼,转身去到书房,却见已有一人正在躬身等候。
“说吧!”宋方神色严峻。
那人施了一礼,低头答道:“下官见到姬韦,直接道明来意,那厮倒也凑趣,对公课考较并未申辩,不过……。”
“不过什么”宋方睥睨问道。
“此人说自己身被祖上荫泽,世受王恩,忝列公门,本该肝脑涂地以广布吾王之仁政,以彰显美翁主之懿德;而今考功曹明光察察,自己身为显美县长,主辱臣死,只有当面向王上和翁主告罪,请获明戮,以谢天下,也不辱没了武威姬氏的世代清名。”
宋方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说道:“甚么‘主辱臣死’?甚么‘请获明戮’?一句一个死,这狗东西!他什么意思?还武威姬氏的世代清名?拿姬家压我么?”
那人不敢说话,诺诺而已。
“狗东西!以为有了莘阿瓜撑腰,就有胆子与我作对了么?‘当面向王上’?还想给老子来个殿前告状么?觉得我宋家如今谁都能欺负了么?我好言好语的派人去给你说话,你不承情,还威胁老子?真当我不敢动你了?别说你个小小的姬韦,便是莘阿瓜,我动上一动又有何妨!”
这话一出,把那人吓了一跳,慌忙四顾,垂头缄默。
宋方自知说漏了嘴,看了看那人,森然一笑。
那人悚然一惊,额头竟有冷汗落下。
“你且下去吧。”
宋方抬手在那人背上轻轻一拍。
那人又是一个机灵,赶紧施礼退出,自有仆役领着他从偏门离去。
宋方整理衣冠,姗姗从书房走出,向着那片灯火通明处走去。
一路上曲径婉转,树影摇曳,在月光下映得宋方脸上阴晴不定。
……
考功曹的客舍里,姬韦夜不能寐。
宋方派来的人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否则其族中几个亲近子弟便都要受到牵连,轻则功名无望,重则被调到边军,想那几个子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真去戍边,有死而已。
但这一口恶气却也着实憋得难受,所以他回复那人时,确是报了以死明志的心思的。
越想越是郁愤难平,姬韦信步在堂前彳亍,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舍外有人求见。
姬韦收拾心思,一面命请,一面自忖道:“甫到京城,便有这许多不速之客,看来之前风闻的京城中波诡云谲的种种明争暗斗,诚不我欺也!”
门外走进一人,洒然一笑,拱手朗声道:“久闻足下清名,今夜叨扰,还望赎罪,在下黄荣。”
……
抱歉啊,忙了一天,平时一天一千来步的,走了快一万步,累得脚疼。所以更得晚了。
第二十五章 乞勿牵幼弟 还君一公道
黄荣算是本朝的新贵了。
近期的许多新政,包括前不久才告一段落的大事,“换中正”,都有他的身影活跃其中。
对他的名字,姬韦亦是“久闻”,知此人是莘迩手下最得用的旗手之一。
宋方的人前脚刚走,黄荣后脚即到,其之来意,不言自喻。
姬韦掩住复杂的心情,下揖相迎,说道:“不知常侍光临,有失远迎,尚请恕罪。”
“远什么迎?我大晚上的冒昧而来,君不责我扰人清梦,已是知足。”黄荣呵呵笑道。
姬韦把黄荣让入室内。
客舍小,而且陈设简单。
屋中的家具只有一张床榻、一个矮案、两条短短的坐榻,就已把屋内填得满满。
门向北开。
床榻靠东边的墙放,床上的铺盖叠的整整齐齐,没有展开。门斜对着的西南墙角,放着一个黑底漆红的手提食盒,食盒旁边是个小酒坛;食盒与酒坛都没有开口。
黄荣入到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很快就把这些东西收入眼底。
姬韦请黄荣落座。
黄荣与他客气一番,最终一起坐下。
案上一灯如豆,两人跪榻相对。
黄荣心道:“床上未展席、褥,食盒与酒坛都没开封。这个姬韦,看来是对自己此回入京后,将要面对的处境已然了知,寝食不安啊。”从容地敛了下衣襟,微笑说道,“适在客舍门口,闻值吏言道,自君入住,下午至今,已先后有两士来访了。”赞道,“不愧君盛名在外。”
姬韦苦笑说道:“下官德薄能鲜,有什么盛名?不错,是有两人来过。一个是下官的同产幼弟,……”指了下墙角的食盒与酒坛,“给下官送了点吃食过来。”顿了下,接着说道,“至於另一人,与下官曾是年少时的故友,说来名字,常侍应该亦知,便是段承孙。”
段承孙,是武威段家的人,与姬韦一样,昔年皆是王城的贵游子弟,两人门第相等,年岁相仿,且两家乃是姻亲,有过一段交情。后来,段承孙投到了宋方的门下。宋家那会儿炙手可热,相比姬韦,他的仕途自就“日新日高”。两人身份有了区别,来往遂难免也就渐渐变少。
因是,姬韦称他“曾是年少时的故友”。
而今,段承孙已是牧府的一个重要曹掾,论及实权和清贵,姬韦早被远远地甩到后头。
就在黄荣来见姬韦之前,於宋方家,向宋方回禀姬韦答话的那人,便是段承孙。
“哦?原来是他俩。”黄荣不提段承孙,只说姬韦的弟弟,笑道,“我早就听说君与君弟兄友弟恭,可称兄弟间的典范。果然不假。客舍自有饭,而君弟还特地给君送酒食来,料是怕客舍之饭太过简陋,不合君之口味吧?姬君,我有两个弟弟,个个顽劣不堪!若是他们能有半分君弟的懂事,我半夜做梦也会乐醒啊!唉,君与君弟之情,羡煞人也!”
“岂敢,岂敢。”
姬韦的父母去世得早,那会儿他的弟弟还年幼,比他小十岁,可以说是被他带大的。名为兄弟,实如父子。兄弟两人的感情确实深厚。於今两人都已成婚,也已分家,但每当姬韦从任官地回到王都家中时,两人都必连榻同眠,有着说不完的话,常常一夜不睡,不觉天色已亮。
想到弟弟,姬韦的脸色沉重起来。
段承孙见他时,转述宋方的话,威胁他如不老实,就不但收拾他,并且还要拿他族中与他亲近的子弟开刀。这个“子弟”,主要指的就是他的幼弟。他的幼弟今年才十七岁,平时读书习字而已,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一旦真的被宋方针对,怕是只能成待宰羔羊。
黄荣只当未见他的表情变化,自然而然地抓住姬韦幼弟的话头,笑道:“今夜冒昧来访,既是慕君清名,企盼一见,以解相思;实不相瞒,我另外也是有一点私心的。”
“君请说。”
“如我方才所言,我的两个弟弟实在不成器。大弟现在建康,仕於郡府,我鞭长莫及,也就罢了;小弟从我在都。君弟好学不倦,京都士流无不称誉。子曰‘益者三友’,如君弟者,三益友是也。我造次请求,君能否介绍君弟与我的小弟认识?也好让他能够一改前非。”
姬韦半晌不语。
黄荣笑道:“君莫非是嫌我小弟愚昧,又或是嫌我家声低微,我小弟不足与君弟结交么?”
时下士人,不是随便就能交友的,和婚姻一样,首先一个,要看门第。门第如果不能等类,那不管门第低的那一人,是官高、还是家富,门第高的那一方都可能会根本就不搭理他。
姬韦勉强说道:“君家建康名族,韦焉敢自大。”
他回想段承孙的威胁之语,探视黄荣了好几眼,咬了咬牙,一横心,说道,“黄常侍,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而我弟的聪颖胜我十倍。我的父母去世时,一再叮嘱於我,务要把他抚养长大,盼其日后能光大我家门楣。此亦我之心愿!
“我的幼弟今年尚未弱冠,日常在家,无非勤读典籍,少有出门,与外事几无干染。
“显美县长之职,乃朝廷所授,非我索求。我今处此职,无有抱怨。
“辅国将军,国之贤臣;牧府别驾,当朝阀贵,较以两公,我不过是个小小的蝼蚁。如今奉旨入朝,不管结局如何,我也不敢有一点的抱怨!
“只是,惩也好,罚也罢,有什么,敢请常侍冲着我来,千万乞恳常侍,莫把我弟牵涉进来。”
这一番话,姬韦说的情真意切,刚开始说的时候,语气还比较平和,说到后头,压抑不住的感情外露出来,几分的无奈与悲愤之余,对弟弟的担忧和牵挂更使他的嗓音都带出了哽咽。
黄荣心道:“我猜的不差。那段承孙果是拿了他的幼弟,用作威胁他的手段。”
黄荣城府深沉,久经政斗,对姬韦的感情流露,没什么感触。
他冷静地想道:“姬韦对其幼弟情深得很啊。宋方用其弟做威胁,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
想定。
黄荣摆出诚恳的样子,说道:“姬君,何出此言!我适才所说,皆我真心之请,哪里来的‘牵涉’君弟?君望君弟能够广大君家门楣,我作为我弟的兄长,也是此心此情啊!公是公,私是私,君今还都,奉的是大王之旨,是为公事,怎会与君弟有干?断然无干!君请勿忧。”
姬韦定定地看着黄荣,说道:“是么?”
“说到公事。前天,我还听辅国将军说起了你。”
“韦身为显美县长,考评举国最差,丢了莘主的脸面,罪该万死!”
公主与翁主出嫁以后,把夫姓冠在“封号”的前边,权作一个简称,是当下的习俗。是以,姬韦以“莘主”,来作为对令狐妍的尊称。
“辅国将军没有怪罪你。辅国将军说,他早年未仕之时,远在金城郡,即尝数闻姬君之名,后来入仕京城,姬君之名,愈是如雷贯耳。他深知姬君忠烈清正,绝非荒政害民之徒,此次考课所以为‘殿’,必有缘由,十之**,是考课的官吏弄错了。故此,才会奏请朝廷,请大王召君入朝,再作考核。辅国将军说,贤恶故当分明,优劣尘岂可蔽?真相终会大白!”
姬韦喃喃说道:“真相终会大白?”
黄荣注视姬韦,说道:“辅国将军信君爱君之意,不用我再多讲,君应已明了了吧?”
“明了了。”
黄荣笑道:“那我弟与君弟,可以结交了么?”
姬韦没想到黄荣又提起这一茬,愕然说道:“常侍?”
与不与姬韦的弟弟结交,黄荣其实并不关心,他一笑,说道:“君弟年已十七,以君家之门第,以君弟之才名,早该出仕。我没记错的话,君弟的乡品是四品,对么?”
“正是。”
姬家只是武威几个大姓中的一个,算不上整个陇州的一等士族,姬韦兄弟的父母又早亡,一定程度上缺失了其父的交际圈,因此,姬韦的弟弟只得了一个四品的乡评,没能得到三品以上的“上品”。如那宋、氾、张、麴几家,凡其族中的大宗子弟,没一个不是三品往上的。
“太尉府今缺户曹属一员。等君此事过去,我便上书朝中,举荐君弟出任。”黄荣笑问道,“君意以为可否?”
太尉是定西王兼领的诸多官衔之一,比之督府、牧府,太尉府的官吏僚佐权力不大,但太尉府乃是“公府”。按照时下通例,士人出仕,能够以公府僚佐为“起家官”的,虽不如秘书郎、佐著作郎这类的“一等清官”高贵,却也是非高门之优秀子弟不可得的。
除掉主簿、较低的御属、更低的令史等吏职外,太尉府下辖共有十二个曹。
十二个曹分有掾、属各一员。总计二十四个职位。这二十四个职位,从定西王兼领太尉那时起,有资格得以出任的,一直到如今,尽都是定西国中名族大姓家的子弟。
依按姬韦家现下的名声和权力,姬韦的弟弟是无论怎样也挤不进去的。
起家官对士人及其家族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
首先,起家官清贵的程度,代表了该士人家族之门第的高贵程度。
其次,起家官的清贵与否,同时也代表了该士人以后的仕途是畅达还是蹇滞。
“太尉府户曹属”的许诺,对姬韦这样的士人来说,既抬家声,又畅仕途,那简直就是最大的诱惑了。
姬韦低下头,想了半晌,问道:“敢问黄君,辅国将军要我做什么?”
“我的话你还是没听明白啊!”
“韦愚钝,请黄君开示。”
“辅国将军什么都不需要你做。辅国将军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还君一个公道,还国中勤恪王事的官吏们一个公道。”
“公道?”
“十天左右,故高昌太守、新任考功曹左曹史的阴君即能到京履任。到时,就由他来负责对你的重新考核。你有一说一,如实回话便可。”
姬韦说道:“下官明白了。”
说的是“如实回话”,但这个“如实回话”,究竟该怎么“如实回话”?这中间的分寸,这中间的措辞,就看姬韦自己的把握了。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二十六章 麴侯以画谢 非议大事者
见过姬韦,从考功曹的客舍出来,夜色已深。
黄荣的牛车停在路边。
月光清凉,路上静悄悄的,早无行人。
黄荣没有马上上车。
他靠着绘了云鹤图案的红底车厢,回头朝黑漆漆的客舍门内张了几眼,神情变幻地立了片刻,心道:“姬韦虽说他明白了,但我观其情貌,辨其言声,他仍是没有拿定主意。也难怪他如此。宋家的威胁,毕竟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只是这样一来,此人就有点靠不住了啊。”
忽然心中一动。
他勾下头,沉思了会儿,这才拾梯登入车内。
时辰太晚了,黄荣没有去找莘迩回话。
次日非休沐之时,上午,黄荣先到四时宫内的官廨,按照莘迩的新规,把当天急需处理,不能拖延的公务,一一办完,然后,请了半天的假,快中午时分,来到了莘家。
刘壮闻讯,把他迎进宅中,请到前院的小厅暂坐。
令狐妍嫁过来以后,莘家的奴婢数量直线上升,刘壮作为大总管,忙得很,没功夫多陪黄荣,吩咐厅外的侍婢端茶上水,呈奉点心、水果之后,他告了个罪,便辞了出去。
黄荣进门就瞧见了张龟。
小厅的四壁上,挂了几幅书画。
其中的一副画,刚挂上去不久。
张龟这会儿就正站在此画前头,负手昂头,睁大了独眼,在细细地欣赏。
“长龄,在看什么?”
张龟转过头,见是黄荣,笑道:“景桓,你怎么来了?”
“明公叫我去见一见姬韦,此事你是知道的。我昨晚见过他了。今天特来给明公回话。”黄荣踱步到张龟的身侧,漫不经心地往画上瞥了瞥,问道,“刘翁说明公进宫了?”
“是啊。上次明公献给大王的故事小书,大王甚喜。趁史馆撰史,各地珍贵书籍纷纷被运到京城的机会,明公抽暇,取众书中意蕴深远的典故,又编了一本,今日入宫,就是献书去的。”
黄荣点了点头,向画的左边底部看去,注目在落款上,顿时惊奇,说道:“这是曹不兴的画?”
曹不兴是前代的名画家,与当代江左的那位著名画家齐名。与江左的那位画家一样,曹不兴擅长的绘画领域很多,龙、虎、马皆其所长,并极擅人物,尤以画佛为妙。
墙上的这幅画,画的就是一个佛陀。
身形伟岸,庄严宝相,嘴角含笑,拈花趺坐。
黄荣不太了解佛教,不知此佛是何佛,但却不影响他的观赏,只觉栩栩如生,鲜活灵动。
张龟说道:“可不是么!”
黄荣细看多时,赞叹说道:“闻曹不兴心敏手疾,曾运五十尺绢成一佛像,头面手足,胸臆肩背,无遗失尺度。今观其之此画,笔法精细,恍然如真,果是前朝名家!无愧落墨成蝇!”
落墨成蝇,是有关曹不兴的一段传说。
据说他在画屏风的时候,不小心误落笔墨,於是他顺手将墨点画成了一只苍蝇。屏风画完,进献给他的主上,他的主上竟以为那是只真苍蝇,遂举手想将之弹走。由是流为佳话。
看罢了画,黄荣心中奇怪,说道:“明公虽雅重鸠摩罗什、道智,然究明公本意,明公不过是顺应时情罢了,其实并不崇佛。此画固佳,可此厅乃明公接人待客之所,却为何将它张挂?”
对莘迩这样的政治人物来讲,他的一举一动、一好一恶,都会引起下边人和部分外界的效仿。
这个小厅,是莘迩平日居家之时,专用来接人待客的。厅中的一应布置,皆会被来客看到。该挂谁的书法?该挂谁的画?用的器具该是奢侈,还是俭朴?这些都很重要。
诚如黄荣所言,莘迩既然对佛教并不推崇,那么,却为何在厅中挂上了这么一幅佛像画?
不怕误导来客对他喜好的揣测么?
张龟笑道:“景桓,你有所不知。此画是麴侯赠给明公的。”
“麴侯?”
“麴兰驰援朔方,未成而归。朝中前日,不是有大臣弹劾他,说他劳师糜饷,虚耗国力,战而无功,理当严惩么?当时,还是多亏了你上书,为麴兰争辩,指出朔方之所以没能救下,与麴兰无关,而纯粹是赵宴荔自找的,是因他自私自利。朝中故是才没有惩处麴兰。”
黄荣心道:“那天弹劾麴兰的两人,都是宋方的爪牙。他俩哪里是弹劾麴兰,明明是意在明公!要知,援助朔方的决策,可是明公做出的!”矜持地抚须答道,“些许微劳,不足一提。”
张龟楞了下,想道:“‘些许微劳’?什么‘微劳’?”
旋即明白过来。
黄荣的这个“微劳”,定不是对麴兰的“微劳”,而说的是他在此事上为莘迩贡献的一点功劳。
张龟笑道:“麴侯大约是因此感谢明公,便遣族中子弟,送了这幅画来。也是借此,表达一下他对明公讨定西域,为国家解决了西边忧患,开出了商道财源的赞许和佩服。”
黄荣说道:“原来如此!”
耐心地等黄荣欣赏完了画,张龟邀他到案前入榻,待其坐好,这才把自己关心的话题说起。
“景桓,你刚才说你昨晚已经见过姬韦了?”
“是啊。”
“姬韦昨日才到,你晚上就去见了。你这办事的速度真是麻利!”
黄荣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浆,说道:“比起别人,我还算慢的了。”
“别人?”张龟立即猜到了黄荣的所指是谁,问道,“宋方也遣人去见姬韦了?”
“不错。”
“派的谁人?”
“段承孙。你知道此人么?”
“牧府曹掾,宋方的心腹,是姬韦的故交。我岂会不知!”
张龟掌握情报系统,对王城士族、士人们的情况,比黄荣熟悉得多。按理说,这次见姬韦,本该是派他去的。但他的外形不好,同时亦不如黄荣能言,是以莘迩没派他,改遣了黄荣。
黄荣说道:“我到的时候,段承孙刚走不久。”
张龟蹙眉说道:“宋方派人去见姬韦,倒也在预料之中。这更说明了,在姬韦‘考课得殿’一事中,宋方确是舞了弊!对姬韦有诬陷、迫害之举。”问黄荣,说道,“姬韦的态度如何?”
听张龟问起姬韦的态度,黄荣再次回忆昨晚与姬韦相见的过程,也皱起了眉头。
他慢慢地放下茶碗,说道:“姬韦最后对我说,他‘明白了’;但依我来看,他并不‘明白’。”
“此话怎讲?”
黄荣把与姬韦对谈的大概内容述与张龟,说道:“段承孙必是拿姬韦的幼弟威胁於他了,故此,我反其道而行之,把太府户曹属之职许给其弟。他问我明公要他做什么。我回答他说什么都不用做,‘如实回话’即可。随之,他就说他‘明白了’。……长龄,你觉得他明白了么?”
黄荣也好,张龟也罢,两个谁不是聪明绝顶?
尽管没有身在现场,但只通过黄荣的转述,张龟闭上眼睛,默默地揣度了不多时,就已经大略把住了姬韦现下的心思。
张龟睁开眼,叹了口气,说道:“姬韦也是难啊!”
“哦?”
“一边是宋方,一边是咱们。两边,他哪边都不能得罪。一个处理不好,他等来的,就只能是仕途尽毁,前途堪忧。……景桓,我看啊,他是明白了,也是没明白。”
“怎么说?”
“对於他而下面临的处境,他明白了;对於具体该怎么做,他不明白。”
黄荣拍手说道:“长龄,卿意正与我同!我也是这么判断的。”
就像张龟说的,如今放在姬韦眼前的,一边是宋方,一边是莘迩。
姬韦如果听了莘迩的,那就要得罪宋方。宋家的权势虽不如前了,但仍绝非是姬韦能够敌对的,段承孙说给他的那些威胁之语,难道他敢当做耳边风么?
如果因为惧怕段承孙的威胁,听了宋方的,那就要得罪莘迩。黄荣现在说的好听,可一旦得罪了莘迩,黄荣还会这般温和么?
处在其间的姬韦,因了忧心幼弟和族中亲近子弟的缘故,他现在的心境,肯定,也只能是宋方不敢得罪,莘迩也不敢得罪,左右为难。
只是,他的这份为难,张龟体会到了,并为此对他生起了点同情,黄荣也体会到了,却毫无半分怜悯。
黄荣想道:“此事之源起,是宋方。要非宋方开了这个头,姬韦也不会被牵涉进来。他可怜不可怜,却是与我无关,更与明公无干。”
张龟的分析,坚定了他昨晚从考功曹客舍出来时的那个“心中一动”。
抬眼看了下张龟,黄荣慢慢地又把茶碗拿起,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心道:“长龄朴实,不是可与言大事者。这件事,我无须与他商议。羊家兄弟,俱洁身清高之士,我与他俩的关系亦不十分亲密,也不可拿此事与之讨论。唯是唐艾,多谋善断,我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毕竟,他的这个“心中一动”,截至目前,还仅是“一动”,要想将之付诸行动,还需要各方面地进行完善和考虑。黄荣到王都尚未太久,在有些地方上,他估摸着,也许需要唐艾帮忙。
第二十七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一)
等到傍晚,莘迩才从宫里回来。
听刘壮报说张龟和黄荣在小厅里,莘迩没有回后宅,便直接来小厅见他俩。
张龟与黄荣两人拜倒相迎。
莘迩随意地挥了挥手,说道:“起来吧,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自己人,不要搞这些虚礼。”
说着话,他张开手臂,由跟他进宫,一起回来的刘乐指挥婢女给他脱去官服。
刘乐与令狐乐同名,如今改了个名字,不再叫刘乐了。她的新名字是左氏给她起的,取自佛经,唤作“伽罗”。伽罗是一种香的名字,常用来供奉佛前。
刘伽罗怀孕已六七个月,很是显怀了,大着肚子,走起路来都有点吃力。
帮莘迩脱去了官服以后,刘伽罗接过婢女捧着的家居闲服,待要亲手给莘迩穿。
莘迩握住她的手,爱怜地笑道:“入宫半日,不得稍歇,你也累了半晌了。连个衣服我都不会穿么?你快些回去后宅歇息吧!”拿住紫色的锦袍,自来穿上。
在宫中时,令狐乐好奇刘伽罗腹中的胎儿,又是侧耳去听,又是伸手去摸,绕着刘伽罗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嚷闹个不停,这入宫的多半日,令狐乐与刘伽罗说的话,倒是比与莘迩说的话还要多。到最后,连左氏都看不下去,心疼刘伽罗倦劳,再三阻止令狐乐。
刘伽罗虽是为人妇已久,如今更早是有孕在身,但当着张龟与黄荣的面,被莘迩温情款款地一握手,仍是不免羞涩,有心把手抽出,却不自觉地迁就莘迩。
她犹豫了片刻,终还是轻轻地抽出了手,微红着脸,冲黄荣和张龟行了个礼,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挺着肚子出去了。
或许是从刘伽罗的身上,想到了自己妻子怀孕的时候,张龟笑容温暖,目送刘伽罗出厅。
他对莘迩说道:“明公,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注意安胎啊!”
莘迩上榻,示意他俩也坐下,笑道:“中宫叫宫里的医官,专门给小小合的有安胎药。小小的身子骨还是很康健的;日常饮食,则遵照医嘱,都是刘翁掌管操持的,必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今天入宫,是因为大王已经提过多次,非要见一见她,这才不得已,跟我出了趟门。”
张龟是有事没事,只要不上值,就会来莘家听差的,哪怕是上值时,每天下了值,他也会来莘家转上一转。
黄荣与他不同。
黄荣的公务忙,到都以来,他积极拓展交际圈,并已结交到了不少朝中、武威郡府和谷阴县中各官廨的吏员为友,平常的应酬亦多,来莘家,尽管来得也勤,但像今天这样,一直从中午等到近暮却还是不多见的,此种情况,通常都是他有要事要禀。
莘迩对他俩的脾性和习惯非常了解,遂开门见山,问黄荣,说道:“景桓,今天非是你休沐之日,你不上值,跑来我这里巴巴地等这许久,可是有什么事么?”
“明公,荣昨晚见过姬韦了。”
“昨晚见了?”
“是。”
当下,黄荣把昨晚见姬韦的情形,详细地告诉了莘迩。
莘迩听罢,摸着短髭,思索不语。
“明公没回来之前,荣与长龄做了些分析,观姬韦之貌、察姬韦之言,荣以为此人首鼠两端。”
“怎么讲?”
“他此回考课得殿,虽然委屈,但惧宋方的淫威,担心幼弟会再遭到宋方的迫害,待阴洛到都,对他进行复考之时,他却是不一定敢於直言。阴洛,恐怕不好查出真相,顺利给他翻案。”
莘迩之所以要对姬韦重新进行考课,是为了能从中找到宋方的错处,以实现打击宋方的目的。
可如果不能顺利地给姬韦翻案,阴洛核实的结果,反而证明了宋方是对的,那莘迩的此举,不仅是白费功夫,而且岂不是自取其辱,将成笑柄了么?
这一点,是不言自喻的。
莘迩沉吟多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黄荣与张龟,问道:“你两人对此有何建议?”
张龟说道:“凡士人所重者,名德罢了。姬家,武威名门也。姬韦,素有名誉也。今姬韦考课为殿,士流评价他昏聩无能,既损己名,又坏族望。明公决定对他重新进行考核,这是在给他一个辨诬证洁的机会;且正因宋方威重,他如敢直言,恰可获不畏权势之称。
“龟愚以为,以此来喻导他,也许能转变他的念头,定下他的心思。”
莘迩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呢?”
黄荣瞄了张龟眼,说道:“荣以为,长龄所言甚是。”
张龟听不出他的言不由衷,莘迩岂会听不出来?
莘迩也不说破,心道:“景桓必是另有谋策,只是不好在长龄面前道出。”
猜测他会是什么主意?
一时猜不出来。
也就罢了。
晚上留张龟与黄荣用饭。
他俩都不是外人,为示亲近,莘迩叫了阿丑出来服侍。
令狐妍嫌张龟长得丑,嫌黄荣心机深沉,不够爽利,懒得见他俩,没有露面。
饭罢,张龟与黄荣告辞。
莘迩把他俩送出室外,转回小厅坐下。
阿丑奇怪地问道:“大家,不回后宅么?”
莘迩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有点微醺,他用了些醒酒汤,取茶汤漱了漱口,斜倚坐榻,拈起根牙签,一边掩口剔牙,一边悠然说道:“我等会儿景桓。”
阿丑莫名其妙,愈发不解莘迩的意思,说道:“黄常侍不是刚走?”
“咱俩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一刻钟之内,景桓如不回来,今晚你说了算;如他回来,今晚我说了算。怎样?”莘迩的目光充满笑意,游离在阿丑嘟起的红唇和青纱裙裹着的丰臀上。
阿丑跪坐榻下,玩弄着搭在胸前的粗辫,仰着脸,眼波流转,抿了抿嘴唇,说道:“大家这么笃定,看来贱婢是输定了的。”
莘迩却是料错了,莫说一刻钟,等了小半个时辰,犹不见黄荣折回。
命了小奴出去打看,夜中的里巷上空无一人。
其实莘迩猜得也不算错,黄荣与张龟出了里后,他本是想回来的,但临时改了主意,没再来求见莘迩,而是去了唐艾家。
唐艾是寓士,在老城没有宅院,他家也在中城。
於唐家见到唐艾。
对黄荣这个不速之客,唐艾颇是意外,披衣踏屐出迎,闻黄荣说有密事商议,将他领到书房。
夜色深沉,房中灯光昏暗。
窗纸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最先两人是对坐而谈,继而唐艾起身,绕室踱步,然后他回榻坐下。
再说了不多时的话,换了黄荣起身,行至唐艾的身边,伏下身子,与他耳语。
说完,黄荣回到座位。
两人相顾,似乎是沉默了稍顷。
末了,唐艾捡起案上的羽扇,朝腿上拍了一拍,像是做出了决定。
黄荣与唐艾说话的声音从头到尾都很低。
直到此时,侍奉在门外的奴婢才听到了一句话,是唐艾说的:“就这么办!”
随后,两人又细细地谈了一个时辰,也不知都在说了些什么。
将近三更,黄荣方才告辞。
唐艾送黄荣出院,在门口,问他道:“此事,你为何不先禀与明公?”
月光下,起了风,黄荣长须飘然,白衣如雪。
他慨然地说道:“这种事,明公最好不要知情!事成,无损明公清誉;事败,荣一身担之!”
……
宋方的消息虽不及宋闳,却也是比较灵通的。
黄荣昨晚去见姬韦的事情,他於今天上午获知。
就在黄荣下午等候莘迩时,宋方召来了段承孙。
第二十八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二)
段承孙是牧府的曹掾,与宋方同在牧府,应召而来很方便。
“你再去见一见姬韦。”
段承孙伏在地上,闻言抬下了头,悄悄看向宋方,正碰上宋方阴冷的目光,赶紧又把头低下。地板很硬,硌得他膝盖疼,他局促地挪了下屁股,调整了下跪姿,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知道对他说什么?该怎么说么?”
“下官愚钝,敢请公示下。”
“昨天晚上,黄荣去了考功曹的客舍。”
“黄荣去了?”
宋方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往下说,说道:“黄荣走后,姬韦房中的灯,到天亮还没有灭。……你觉得黄荣会对他说些什么?”
“以下官猜度,不外乎威胁、利诱。”
“仗着中宫的宠爱,莘迩这个田舍奴,近日越来越不像话!横行跋扈,蔑视王法!姬韦虽只是小小县长,亦国家名臣!他竟然都敢派人去威胁,胆大包天!”宋方痛骂了莘迩几句,眼神越加狠辣,盯着段承孙,说道,“你知道该对姬韦说些什么了吧?”
宋方对莘迩的这番大骂,完全没有根据,但宋方骂莘迩,近月已成常态,时不时的,当着段承孙等心腹面前,他都会破口大骂一番,纯是出气而已,本来也不需要依据。
段承孙心道:“你绕来绕去的,等於什么都没说,叫我怎么‘知道’该对昭文说什么?”
昭文,是姬韦的字。段承孙心里如此想,无非一点不敢出口的牢骚罢了。
宋方想让他对姬韦说什么?不用直说,他自是明明白白。
段承孙应道:“是,承孙知道了。”
出了听事堂,段承孙朝自己的官廨走去。
两个前来向宋方禀事的府吏迎面瞧见了他,忙避到一边,作揖行礼,给他让出路来。
段承孙只觉阳光刺眼,举袖遮住眉头,没有理会这两个吏员,心事重重地经过了他俩。
与姬韦到底曾是好友,两家并有姻亲。现在虽然因为仕途高低有别,两下少了走动,但人孰无情,少年时那段欢筵笑颜,走马章台,满楼红袖招的时光,段承孙又岂能全然忘记?
回思出听事堂前,宋方那咄咄逼人的狠毒眼神,以及他轻描淡写的那一句“听说姬韦嗜好羊肉,你与他也是朋友,再去看他,不可空手,捎条羊腿,带把短匕,留与他罢”。
纵此刻初夏下午的阳光再晒,行於庄严牧府石板上路的段承孙如在冰窟。
他喃喃地说道:“宋公叫我拿把短匕给姬韦,是什么意思?”不敢往下深猜,心中想道,“便是被莘迩给姬韦翻了案,证明他不应获‘殿’之评,也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大可将此事推诿给具体负责考课的人,至多落个‘用人不察’,顶天了,罚些俸禄。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上次叫自己拿姬韦的弟弟姬楚威胁姬韦,这次又叫自己带把匕首去。
虽是早就了解宋方的为人,但这次涉及到的对象是自己的旧友、姻亲,且不说有这一段情分在,已经颇觉姬韦可怜,如果这种“威胁故交”的事情传出去,自己日后还如何做人?
段承孙难免牢骚满腹,实是极其抵触宋方的命令,不愿遵照去办。
他想道:“宋公没说要我何时去见昭文。罢了,能拖一日是一日,我今晚先去看望一下姬楚,明天再去见昭文吧!”
当晚,段承孙到姬家,见了姬楚。
姬楚年轻,才十七岁,此前一直闭门读书,很少与外界接触,对他兄长而下面临的两难处境,他并不清楚。不但没有担心姬韦,姬楚反而还很开心。毕竟考评得“殿”,是一个恶名,将会大大地影响到姬韦以后的仕途,如能借此摘去“殿”的帽子,对姬韦、对姬家,都是好事。
姬楚文质彬彬,对段承孙这位长辈执礼甚恭。
堂中的烛光下,看着姬楚仍有些稚嫩的面孔,段承孙恍惚想起了他与姬韦。
他与姬韦相交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个年岁么?姬楚与姬韦长得挺像,从他的脸上,段承孙找到了当年姬韦的几丝神采。
“忆昔时,我与汝兄,还有宋羡、贾秦,我们四人几乎日日相见,交臂游玩,情同兄弟。
“我犹记得,有一次,从西域来了位高僧,登坛**,我与汝兄等人共去旁听。贾秦去得晚了,没能占着好位子,便一把抱起汝兄,把他扔到门外,抢了汝兄的坐榻。满堂皆笑。汝兄生性温和,却亦不恼,从容地起来,拍拍灰尘,就在门外坐听。
“汝兄那时的年龄与你现今相当,而他当时的气度,真是不让名流啊!”
段承孙沉浸在往事中,脸上露出微笑。
他仰起头,不自觉地轻扣案几,过了片刻,笑容渐渐散去,他说道:“岁月荏苒,倏忽之间,已过十余年。宋羡今居显位,贾秦因受贾珍的牵连而身死家破,汝兄久在外县,而我忝列牧府。我们这旧日的四友,如今莫说常见,便是人,也都已经凑不齐了啊!”
姬楚恭敬地说道:“今天我去给家兄送饭时,听家兄说及,君於昨晚曾去客舍,与家兄见了一面。家兄提到君的时候,笑容满面,正如君之现在。君与家兄的情谊,着实令后进羡慕。”
段承孙情绪复杂,半晌无语,最终说道:“是么?”
“是。”
“我明天要再去拜访汝兄,你有什么话有我转告么?”
姬楚刚说了他今天给姬韦送饭,段承孙就问他了这一句。他又不是见不到姬韦,何须托段承孙带话?姬楚感到段承孙似乎心不在焉的,觉得奇怪,不好询问,便答道:“考功曹客舍的饭食简陋,楚每天都会给家兄送饭,每天都能见到家兄,不敢劳君带言。”
段承孙回过神来,“哦”了声,说道:“对,对。”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姬楚说话,说道,“是啊,客舍的饭食粗陋。汝兄好食羊肉,顿顿无肉不欢。我明天给他带条烤羊腿过去!”
离开姬家时,夜色笼罩的街上,已无行人。
姬、段两族皆是武威著姓,姬韦、段承孙两家都在旧城。如从夜空望下来,可以看到,在段承孙的长檐车离开姬家,行上街道后不久,有一辆牛车从中城的莘宅驶出,出了里门,转上大街,没有做任何的停顿,径直行向唐艾家的方向。这辆牛车上,坐的正是去见唐艾的黄荣。
次日。
拖到日暮,拖无可拖了。
段承孙乃往考功曹的客舍,再次去见姬韦。
烤得金黄的羊腿,被架在案上,香气扑鼻。
两瓶西域的葡萄酒和一坛产自河北,来自魏国的名酒,放在羊腿的边上。
段承孙去掉冠袍,并一力邀请姬韦也把冠带袍服脱下。
两人只穿着两当,露出双臂,分处东西,对案而坐。
方才一日未见,姬韦的神色就憔悴了许多。
段承孙斟鲜红的葡萄酒入碗,笑道:“这是龟兹国的美酒,别驾宋公赏给我的。我一向不舍得喝。昭文,来,来,你尝一尝,与咱们陇地产的葡萄酒可有不同?”
姬韦略略饮了一口,把碗放下,勉强笑道:“较以本土所产,确是稍微醇厚。”
“你没去过西域,我也没去过。但咱们都知道,那里的日头大,适宜葡萄生长。所酿之酒,比咱们这里的好点,也是理所当然。你觉得好,那就多饮些!”段承孙端碗,殷勤相劝。
姬韦只好又喝了一口。
段承孙一饮而尽,摸了把沾到胡须上的酒渍,笑道:“昭文,你知道么?龟兹国人好酒如命。我听讨伐西域归来的将士们说,辅国将军攻破龟兹城后,勒令城中富户贡献礼物,以犒赏三军。那些龟兹国的富户们,家中藏酒无不数百千石,单只葡萄酒一项,就献上了近万石之多!”
听到“辅国将军”四个字,姬韦的眼皮一跳,说道:“那么多么?”
“可不是么!”
段承孙亲手割下几片羊肉,送到姬韦盘中,然后打开了那坛白酒,又斟下了两碗,笑道:“昭文,这是中山清酒,号为‘千日酒’的即是也。要放在以往,这酒虽然名贵,大概还算不上十分稀罕。而今中山被虏魏侵占,与我陇州,中间且隔了一个虏秦,此酒,可就极是少见了啊!也是别驾宋公赏我的。我一样不舍得喝,留到了今日,恰好你我可以痛饮了!”
“千日酒”者,意思是说喝醉以后,要醉千日。
这个酒,在当下来说,是比较烈的。
姬韦的酒量一般,又知自己现是愁肠满腹,深恐酒入愁肠,越发容易醉倒,不敢多饮,抿了一口,便就把碗放下了。酒,喝不下,往常最喜的烤羊肉,他也是食不知味,几乎没动匕著。
段承孙倒是吃喝个不住。
左一碗西域葡萄酒,右一碗中山千日酒,间配以两口羊肉,不到半个时辰,两种酒被他喝了个精光,羊腿也差不多被吃了个干净。
酒劲上头,清醒时不好说的话,可以说了。
段承孙扶住案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道:“昭文!我昨晚去了你家,见到了你的弟弟。他与你年轻的时候,长的可是真像!过往之日,不可复矣!但昭文,来日,咱们尚可追啊!我今晚为何又来见你?我想你定是心知肚明!看在你我旧交一场,你莫要再拿上次的话回我,这一次,你给我个痛快话!好让我回去交差。如何?”
姬韦心道:“他昨晚去我家,见我弟弟了?”想道上次段承孙的威胁之语,顿时不由紧张,抓住案几的边沿,看着段承孙,问道,“你见我的幼弟了?是宋公让你去的么?”
段承孙说道:“是我自己要去的。不过今晚再来见你,却的确是奉的宋公之命。”他掂起案上,适才用来割肉的鎏金短匕,说道,“宋公不仅命我再来探视你,还命我把这柄短匕送给你!”
姬韦落目短匕上,匕首不长,也不是很锋利,但应是沾满了羊油的缘故,烛光一映,却是闪闪发亮,耀人眼眸。
段承孙把案上的羊腿架子丢到地上,低下身子,越过案几,凑近到姬韦的身前,视线与之相对,压低了声音,说道:“昭文,我也是奉命为此,迫不得已。”
他语气真切,说道,“昭文,你常年不在王城,不知朝中而今的形势。自先王薨后,别驾宋公与辅国将军之间,相斗得日渐激烈。我知这本来不关你的事,可谁让你在显美县做县长呢?你於今既然被牵涉到了其间,宋公与辅国将军两人,你就必须要选一边投靠!
“辅国将军近来虽然贵重,毕竟族声单薄,何能与宋家相比?昭文,两边该选哪边?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我知道,你很冤枉,以你在显美县的政绩,绝对是不该得一个殿后的考评,名入优等,是绰绰有余的。但宋公想要用你的来打击辅国将军的名声,你又能有什么办法?认命吧,昭文!认下了这事,过上几年,有我在牧府为转圜,犹不失你将来的前途。你如不肯认,昭文,想想姬楚!他才多大年纪?宋公如因此暴怒,雷霆风雨,姬楚焉能抵御?”
段承孙把短匕放到了姬韦的面前,说道,“别说姬楚。昭文,就算是你,你,能抗住么?”
门窗都关着,室内很闷。
姬韦的胸口生疼,像是心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吃力地起身,推开了门扉。
院中的夜风吹入,清凉如水,打着赤膊的胳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姬韦慢慢地把袍子穿回,顺手把段承孙的袍子递给了他,说道:“你回去禀与宋公,就说我知道了。”
段承孙大喜。
送走了段承孙,姬韦回到室内,无神地盯着案上的那柄短匕,看了许久。
他想起了他的一个族兄。他的这个族兄少有高名,曾经获得过多次的辟除,但他的这个族兄一次都没有接受。直到如今,他的这个族兄仍然悠悠林下。较以富贵的人家,他这个族兄的日子固是过得清贫,可比照自己现下的处境,他的这个族兄至少过得安心。
姬韦懊恼地想道:“当初我为何应了郡府的辟除,走上了出仕的道路?为何我不肯学我的这位族兄?”现在后悔,已然晚了。
考功曹客舍的路上。
段承孙的车子吱吱呀呀地离开远去,客舍院墙下的一处黑暗里,潜出了一个身影。
第二十九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三)
这天一大早,如前两日,姬楚的妻子亲自下厨,熬粥、做饼,炙了一条昨天专门买来的新鲜鲻鱼,调拌了一碟生韭杂菜,又取上一份必不可少的酱料。
几样饭菜做成,置入食盒。
姬楚与妻子作别,提着这顿早饭,前去考功曹的客舍。
客舍看门的吏员已与姬楚熟识,见他来到,笑道:“郎君又来给姬君送饭么?”
姬楚作了一揖,答道:“家兄这些年都在外县仕任,少有归家,想念家里的饭食。昨天特别交代於我,想吃条鲻鱼。这不,今天便给家兄带了一条。”
门吏含笑点头,目送姬楚进门。
初夏晨光下,一个裹帻白衣、手提食盒的少年背影,不知怎的,给了这个门吏颇是温暖之感。
门吏叹道:“素闻姬家兄弟的感情好,果是不假啊!”
推门进到室内,一股酒味入鼻而来。
姬楚一眼看到,姬韦伏在案上,像是仍在熟睡。
知道段承孙昨晚来见姬韦了,瞅了眼案上的酒瓶、酒坛和案下的烤羊腿架子,姬楚只当是他两人旧友痛饮,姬韦喝多了,以是伏案不起,昏睡至今。姬楚遂放下食盒,端起脸盆,先出去打了盆水进来,以便姬韦醒后洗漱,然后才到姬韦身边,轻声唤道:“阿兄,阿兄。”
半晌无人回应。
姬楚心中奇怪,晃了一晃姬韦的胳臂,姬韦还是没有反应。
姬楚好笑地想道:“怎么喝成这样!”
打算把姬韦扶到床榻上,吃力地把他架起,不经意转眼,看见了姬韦的面庞。
姬楚顿时惊吓地睁圆了眼睛。
只见姬韦面色乌青,双目紧闭,嘴角流下两条血痕,衣领都被染红了。案上亦有一滩血渍。
姬楚双腿发软,勉强支撑,把姬韦小心地放到床上,探指去试姬韦的鼻息。
哪里还有呼吸?
姬楚呆呆地在床前站了片刻,蓦然发出一声大叫。
叫声传出室外,远处客舍门口的门吏听到,赶紧奔了过来。
进到室内,门吏看到这等场景,心头一沉,知道大事不妙。
“这是怎么回事?”
姬楚流下眼泪,哽咽答道:“我也不知道。”
风吹入室内,并不凉,僵硬的姬韦躺在床上,姬楚与门吏立在榻前,这幅场景却生阴森。
……
宋闳告了病假,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出门了。
莘迩的诸项举措下来,收获很大,宋闳的政治敏锐性是很强的,早就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和宋方相同,也早把莘迩当做了阻挠宋家重回巅峰的真正敌人。
他的“告病”,其实只是借口。
成天锦衣玉食,家中自有医士,补药不断,又每天都练五禽戏,宋闳尽管五十多岁了,换了寻常乡农,到这个年龄,或是少不了这病那病,但他的身体却还是健康得很,半点毛病也无。
之所以告病,无非以退为进。
纯粹因是见莘迩近月风头渐盛,不仅得到了麴家的同盟,兵权愈重,并且通过勋官制、考功曹、换中正等政措,同时在民间豪强、底层官吏、寓士与寒士的群体中也声望愈高,他隐约地察觉到,也许快要到宋家与莘迩直面相对的时候了,故此先退一步,静观时局,以作应变。
未料时局尚未观辨清楚,一个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恶劣消息就传到了耳中。
饶是以宋闳之城府深沉,也不免吃了一惊。
匆忙跑来报讯的那个宋家党羽到时,宋闳刚起床不久,在后宅院中挺颈展手、蹲腰曲腿地打五禽戏。听完消息,他止下拳脚,不敢置信地问那吏,说道:“你说什么?姬韦死了?”
“是。”
“中毒死的?”
“是。”
“自杀还是他杀?”
“刚被姬楚发现,考功曹的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现在应还没到客舍。具体是自杀还是他杀,现下尚不知晓。唯一知道的是……”
“是什么?”
“听说姬韦昨晚见过的最后一人,是牧府曹掾段承孙。姬楚发现姬韦身死时,客舍里仍还留着他俩昨晚吃剩的羊腿和空的酒坛、酒瓶。”
“段承孙?”
“是。”
宋闳当机立断,说道:“你立刻去谷阴县寺!叫窦理马上带人,到考功曹的客舍!”
窦理,是宋闳妻子的侄子,现任谷阴县的县令。
“是。”来报讯的那吏,入了宋家门后,乃是一路小跑到的后院,到现在还是气喘吁吁的,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水,请示地问道,“敢问明公,请窦令到考功曹后,叫他作些什么?”
“这还用我交代么?”
宋方给显美县长了一个全国最差评,显美翁主因此大怒,几次要寻宋方的麻烦,莘迩为妻出气,因把显美县长召到京中,要给他重新考评。这件事在王城,如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偏在主持重考的阴洛到前,显美县长姬韦中毒身死。
除非是个笨蛋,否则,谁都能感到此中必有玄虚。
报讯的那吏不是笨蛋,在获悉姬韦死在客舍的当时,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就会后患无穷。因是,在听到宋方“还用我交代”一句话后,他楞了下,心道:“你不交代明白,我怎么去给窦理说?”
既是为了获得个明确的指示,也是不敢担责,他说道,“是,是。敢请明公交代。”
宋闳忍住气,说道:“你去告诉窦理,命他带上仵作同去,查明姬韦的死因,看是否自杀!”
那吏听明白了,忙不迭应道:“是,是,依下官看,实际不必查,姬韦定是自杀。”
“哦?”
“姬家,亦武威郡的名门是也,此回考课,姬韦得了个殿,他必是应召回到王城后,见到弟弟,良心发现,感到愧对祖宗,污了姬家的清誉,故是自杀了事。”
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对姬韦身死之事,宋闳心中有疑,懒得理他,挥了挥手,说道:“你去罢!”
那吏应命而去。
出了宋家的门,这吏坐上牛车,一边吩咐前去谷阴县寺,一边不由想道:“怪哉!此事才刚出来,到底怎么个情况,还不清楚,明公为何就急着叫窦理去给姬韦定一个自杀的死因呢?难不成?”尽管觉得以宋闳的处事作风,他不可能干下毒杀姬韦的事,可在想到姬韦最后见到的人是段承孙后,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宋闳自是不会做出这等事,可不能保证宋家会不会有别人干下此事。
那吏不敢继续往下想,是因为如果顺着段承孙继续想的话,他知道他一定会能想到一个嫌疑对象。
这个嫌疑对象,也正是宋闳所疑的。
打发走了报讯之吏,宋闳急唤仆隶,命令立刻找宋方来见。
半个时辰后,宋方到了。
宋方这一个多月来,在人际交往上大下功夫,几乎每天都会请一群王城的名士、高官,宴饮清谈,昨晚亦不例外,喝酒喝到半夜才休,去找他的仆隶到他家时,他还没有睡醒。
这会儿也还头昏昏沉沉的,他在堂中见到宋闳,下拜行了一礼。
站起身来,宋方寻个坐榻,一屁股坐下,宿醉口渴,催促侍奉的小婢捧茶汤上来。
宋闳闭目养神,默不出声,等宋方连饮了三碗茶汤,闻他还要再喝,受不了了,睁开眼,吩咐婢女们退下,目光严厉,盯住宋方,沉声问道:“事情你知道了么?”
宋方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事?”
“姬韦服毒而死的事!”
宋方一惊,继而大喜,说道:“姬韦中毒死了?”
“中毒”和“服毒”,看似说的是一回事,究其内涵,却是不同的。服毒者,自己食毒;中毒者,被人下毒。宋闳是故意说的“服毒”,结果宋方却说了个“中毒”。
宋闳心头一紧,说道:“是段承孙干的么?”
“段承孙干的?干什么?”宋方旋即明白了宋闳的意思,说道,“怎么可能会是他!”
“事到眼下,你还不说实话,哄骗於我么?”
宋方冤枉地叫道:“阿父!我骗你什么了?”
“你适才不说‘服毒’,而说‘中毒’,你是怎么知道姬韦不是服毒,而是中毒的?”
“啊?”
“姬韦昨晚见到的最后一人,是段承孙。你既说‘中毒’,不说‘服毒’,那下毒之人,不是段承孙,还能是谁?”
“阿父!冤枉啊!这事儿真不是段承孙干的!不错,我是叫段承孙昨晚去见姬韦了,但我没让他下毒啊!我只是叫他带把短匕给姬韦,做个威胁罢了!绝对没有叫他下毒啊!我没有叫他下毒,他又怎会下毒!……阿父,你听谁说的?说是段承孙干的?此事断然无有!”
“真不是段承孙干的?”
“真不是!”
“姬韦中毒此事,与你没有关系?”
“我昨晚在家中饮宴,直到夜半。姬韦身死这事,要非刚才听阿父说,我到现在还不知晓!阿父,此事怎会与我有干?”
宋方冤枉的神情和语气不似作假,宋闳相信了他,终於把心放下。
“此事若真与你无干,那自是最好。”
“阿父,你为何会怀疑於我?”
“我方才说了,姬韦最后见到的人是段承孙。段承孙与你什么关系?还用说么?黄奴,恐怕现下不止我疑心你与此事有干,凡是得悉此事的人,十个里边有八个都得怀疑是你做下的!”
宋方的酒劲不翼而飞,他的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宋方勃然起身,大声说道:“不用想了!阿父,此事必定是田舍奴做下的!”
“你怎知道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他定是欲以此事来诬陷於我!”
“你有证据么?”
“……,查!肯定能查出证据!”
“你不要想着去查他的证据了。当务之急,你要先把你从这中间脱身出去!”
诚如宋闳所言,只要是知道此事的,怕大多都会怀疑到宋方身上。眼前的第一要务,不是找此事与莘迩有无干系,而是首先要把宋方本人,从此事中剥离出去。
宋方含冤带怒,顾不上宋闳在上,骂出了粗口,说道:“他娘的!狗东西!”
宋闳思虑已成,较与宋方,倒是沉稳地多,他皱眉说道:“你坐下!”
宋方恨恨坐回。
“黄奴,现在有三件事,需要咱们去做。”
“哪两件?”
“我已命窦理赶去考功曹的客舍,我早先疑心是你所做,因此命令窦理,叫他给姬韦定个自杀。现今看来,此事如真不是你做,此举倒是不必了。立刻再派人去给窦理带话,叫他只需控住现场,搜集证物即可。余下的事情,之后再说。这是第一件。”
“对!一定要控住现场,掌住证物!只要能从中找到一个、两个与田舍奴有关的线索,……这狗日的,诬陷我?老子反咬……,呸!甚么反咬!老子顺藤摸瓜,必把他绳之於法!看他还诬陷不诬陷我,看他还嚣张不嚣张!总归要让他、让姓氾的、姓麴的、姓张的,让怀二心的,统统都知道与咱家作对的下场!”说到兴起,宋方转恨为喜,只想现在就开始着手查办。
“这是以后的事了!”
“阿父,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你从现下起,直到案子查明,不能再见段承孙。记住,一面都不能再见!”
宋方很快明白了宋闳此话的意思。
他知道段承孙与此事无干,但别人不知。
而段承孙是最后一个见姬韦的人,若是查办此案的话,段承孙必然会被牵涉到。
为了洗脱嫌疑,也是为了显示坦荡,当下确是不好再与段承孙见面。
宋方应道:“是。”
“第三件事嘛,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下午就上书朝中,请求朝中把此案的侦破权交给谷阴县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