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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十三)

    雨,渐有停下的趋势。

    褒中县外,令狐曲的营中。

    北宫越引从骑七八,到了营外,扣辕门而入。

    令狐曲与严袭、李亮、马辉等在大帐前迎接。

    依按军法,营中不得驰马,北宫越等牵马步至。

    自督秦州三郡军事以来,令狐曲采用令狐京的建议,对陇西郡的麴球、阴平郡的北宫越,都是屈己相待,实事求是地说,北宫越对令狐曲的观感还算不错。

    但是今天,北宫越的脸上却是没有一点表情。

    令狐曲帻巾褶袴,不避雨水,含笑立在空地上,亦不以自己位尊而傲慢,主动行了一揖,说道:“曲刚刚接报,才知道将军冲风冒雨而来,未能远迎,尚乞恕罪恕罪。”

    北宫越不过三十多岁,然因常年戍守边地,风吹日晒,既要治军,又要抵御外寇,大约是劳心过度,额头过早地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白发也有了几根,但身板十分的健壮浑厚,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肉,甚至可以用“满脸横肉”来形容他,脖子几乎与头一样粗。

    这时,他顶盔掼甲,站在雨中,任雨水冲刷,就像是一块突兀山顶的坚硬岩石。

    北宫越没有与令狐曲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征虏将军有檄令在此。”

    北宫越是莘迩帐下的大将,没有莘迩的军令,他不可能来找令狐曲。令狐曲对此,亦心知肚明,故而闻言之后,并不惊讶,满脸笑容地说道:“那就请将军到帐中,传达命令吧。”

    北宫越纹丝不动,看了看按刀立在令狐曲身侧的严袭,严袭冲他点了点头。

    北宫越於是取出檄文,当众宣读:“沔阳、南郑相继已拔,独褒中不克。使持节、都督秦州等郡军事、征虏将军莘公令:召振武将军、秦州刺史令狐曲,即刻来见;攻打褒中诸务,暂委宁远将军、阴平太守北宫越;除李亮为征虏将军参军,与校尉严袭、马辉共为佐助。”

    这道军令,完全出乎了令狐曲的意料。

    令狐曲震惊心道:“莘幼著这是要夺我兵权?如此要紧的大事,阿奴怎没有消息提前送来?”

    他一边脑中急转,寻思对策,一边尽力保持笑容,说道,“征虏将军攻下南郑了么?这可真是太好了!……但是北宫将军,檄文中的这道命令,我怎么有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褒中虽然至今未克,然在分兵之前,征虏将军对我有过嘱咐,说褒中险要,如果一时打不下的话,只要能看住城中守兵,不使其西援南郑也就行了。褒中的守卒,被我牢牢地压在城内,一直到现在不得外出,我,这也算是完成征虏将军的命令了啊!”

    “是么?征虏将军对你的嘱咐,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征虏将军的这道檄令。将军若是不信,请将军自观。”北宫越把檄文交给一个从骑,那从骑把之呈给令狐曲。

    令狐曲接住檄文,强自按住心神,细细看了,内容确是如北宫越所读的那样。

    眼角的余光中,他发觉大帐的周边蓦然多出了百余甲士。

    这些甲士,都是严袭的部曲。

    不用说,令狐曲也能猜出,这必是有莘迩的使者,提前北宫越一步,偷偷来到了自家的营中,把将要免除令狐曲军权的事情,告诉了严袭,命他预作准备。

    李亮、马辉也注意到了此一情况,两人面色微变。

    李亮眨巴着眼睛,想道:“灭虏兴一战,令狐曲无尺寸之功,而最终竟得以出任秦州刺史。早就听说征虏将军与麴中尉,对此深怀不满。眼下看来,征虏将军是要对令狐曲下手了么?

    “……令狐曲待我尽管亲厚,可此人空能礼贤下士,本身军略平平,别的不提,只说武都之所以得到平定,实悉是靠我与马辉之力,他坐享其成而已;曲之人也,中人之资,不值得我托付性命。征虏英名远播,非曲可比。且上次晋见征虏将军,征虏待我也甚是热情,现下更是辟除我为征虏将军府的参军。我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因为令狐曲而恶了征虏,自坏前程。”

    打定主意,要做个局外人,坐视令狐曲被夺兵权而不动。

    马辉性格耿直,倒是有心帮令狐曲说句好话,正要迈步上前,被李亮悄摸摸地踢了一脚。

    他转头瞧去,只见李亮微微地向他摇了摇头。

    “你踢我做什么?”

    李亮哑然,心道:“这个傻子!……罢了,看在我与你同僚一场,兼是州里人,你又有些勇力,日后或可得你些许相助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便是。”答道,“站得久了,我腿有点抽筋。”

    哗啦啦的甲片声响,严袭调来的那百余甲士,拥上前来。

    北宫越沉声说道:“将军,请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见李亮没有帮忙的意思,马辉亦被李亮阻下,唯此两个得用的部属都指望不上了,令狐曲遂放弃了抗命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莘迩的檄令。

    出到营外,在百名甲士形似押解的护送下,於赶去南郑的路上,令狐曲的心情起伏不定。

    “阿奴不会不给我传讯,除非是莘幼著瞒住了阿奴。”

    他安慰自己,心道,“也不打紧。这件事,显然是莘幼著在陷害我。阿奴聪慧,必有对策。等我见到阿奴,听听他的办法,或请氾公、陈公等人相助,自可将此事辨个清楚。莘幼著总归不能只凭这个借口,就把我的督秦州三郡军事、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就给免了!

    “只要秦州仍然在手,我领兵在外,氾公、陈公执政於朝,内外呼应,阿奴之前与我说好的计议,延揽豪杰,徐观形势,先逐莘幼著,再总朝政,就还有实现的可能!”

    雨水打在牛车的顶棚上,沙沙作响。

    一场冬雨一场寒,风,更冷了。

    ……

    北宫越官任阴平太守,此前经常与令狐曲协同作战,讨剿武都、阴平两郡的坞堡和叛乱,与李亮、马辉都很熟悉,与严袭,也曾在西海郡见过。

    故是,他很顺利地便接过了令狐曲的位置。

    没有过多的开场白,在令狐曲被押送出营的当时,北宫越就唤严袭、李亮、马辉等人入帐。

    铺开地图,他对诸人说道:“南郑已下,汉中坚城,只剩下了褒中。征虏将军近日就要统兵西取梓潼郡。我临来以前,征虏将军给我下了严令,限期十日以内,攻克褒中。我初来乍到,对褒中的情形不熟,你们有何攻城的谋策?请畅所欲言。”

    严袭、马辉都是斗将,上边军令下来,他俩可以奋不顾身,但说及出谋划策,非二人之长。

    两人大眼瞪小眼,默然无声。

    李亮身材壮硕,八尺上下,可谓虎背熊腰,然而面孔近圆,小鼻子、小眼睛、樱桃小口,却是长了一副娃娃脸,两者配在一处,固是弱了些逼人的气势,但多了几分随和亲切。

    他跟着令狐曲围了褒中将近半个月,对褒中的地势、城中守卒的状况,早就极是了解,平常无事的时候,也琢磨过该如何才能打下褒中,已是略微有了点腹案。

    当下,李亮说道:“褒中守将昝乐,无谋之辈,从郊外田间的当地百姓处得知,这个人并且寡恩刻薄,对待部属,非打即骂,他所依仗者,无非褒中地势险隘。我部兵少,不宜强攻,是以令狐将军围城旬日,不得功成。若是放在昨天,褒中也许还是很难打下,但今闻沔阳、南郑已下,褒中已为孤城,外无支援,军心定然涣散。亮有一计,可以攻拔。”

    北宫越问道:“何计?”

    李亮说道:“射书城中,述南郑、沔阳已为我军得,诈言桓荆州已克成都,标注赏格,悬购昝乐之首。”

    北宫越沉吟说道:“你的这条计策恐怕不行。城头上必有昝乐的亲信巡查,咱们纵是往城上射书,十之**,都会被昝乐的亲信收走。蜀兵将士不能看到咱们的射书,咱们射的再多,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李亮笑道:“将军,咱们的射书不是给守卒看的,是给昝乐看的。”

    “此话怎讲?”

    李亮胸有成竹地说道:“褒中县长萧卓,唐人也,能得人心,听褒中乡民说,此人素为昝乐嫉。将军可在射书中,许高官厚禄与萧卓。亮料昝乐见之,势必生疑,说不得,就会与萧卓内讧。等其城中内乱,取城不就轻而易举了么?”

    北宫越大喜,说道:“参军的射书,用意原来在此!好,好啊,真是好计!”

    便用了李亮此计,於次日射书城中。

    一如李亮所料,两天后,城中果然内乱。

    那昝乐要杀萧卓,不料昝乐帐下有人,给萧卓通风报信,反被萧卓杀了。

    北宫越接报,整军攻城,不等兵到城下,城门洞开,萧卓献城而降。

    限期十天,因了李亮之计,北宫越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了两天就拿下了褒中。

    为了给李亮一个露脸的机会,北宫越叫他押送萧卓,前去南郑。

    ……

    李亮赶赴南郑的路上,汉中南边数百里外的彭模城下,桓蒙大营。

    桓蒙正在与僚佐军议。

    莘迩攻克南郑的军报刚刚被送到桓蒙的案上,桓蒙只是淡淡地扫了眼,就把之放在旁边。

    毕竟,定西部队入蜀以今,进展缓慢,到现在还止步汉中,而这厢成都已然在望,攻灭蜀中李氏的大功眼看将成,当此之际,对桓蒙来说,南郑是否被克,诚然不值一提。

    桓蒙而下更关心的,是属僚们分别呈上的两套有关进攻成都的作战方案,他该选择哪个。

    两套方案,一套提议在彭模分兵,一套提议集中兵力,走小路,奔袭成都。

第四十六章 安西一路进 征虏两路攻

    提议分兵的幕僚以毛虎生,也就是毛肃之为代表。

    他阐明自己的意见,说道:“蜀伪前将军昝定,率部南下,如今已近彭模;蜀主李当,日前复遣其叔父伪右卫将军李禄、其从兄伪镇南将军李力等,亦各领兵驰援犍为。敌三路兵马,合计不下三万人众。成都城中,又有守军过万。我军的能战之卒只有万人。

    “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兵少,想来在打成都的时候,肯定会较为艰难,设如在攻城未下之时,忽被昝定、李禄、李力等从后夹击,则我军覆亡必矣。

    “当此之时,下官愚见,我军最好的应对之策,当是分兵两路,异道俱进,择一猛将,率领偏师,号为主力,以分昝定等敌之势;而明公自引精锐,趁机袭取成都。

    “如此,即便成都一时难下,外有偏师游击,也可为我策应,足能保万全无失。”

    听起来很有道理。

    袁子乔对毛虎生的这番高论却不以为然。

    他的意见是不能分兵。

    集中兵力,走小路,奔袭成都这个建议,就是他提出来的。

    袁子乔摇着扇子,说道:“纸上谈兵者,毛参军是也。”

    桓蒙不愿毛肃之再次当众被袁子乔落脸面,便打圆场,微笑着说道:“彦叔,我听虎生所言,倒是觉得颇有道理。怎么?你有不同的意见么?”

    “明公,‘分兵两处,异道俱进,以分蜀兵之势,为我攻城策应’,看似可行,实则大谬不然。”

    桓蒙摸着透出点暗红色的胡子,虚心地说道:“愿闻其详。”

    袁子乔侃侃而谈,说道:“今明公悬军深入万里之外,敌众我寡,退路险远,胜则大功可立,不胜则噍类无遗。值此之际,正该是合势齐力,破釜沉舟,以取一战之捷的时候!岂可如毛参军所议,再作分兵?若分两军,则众心不一,万一偏师落败,大事去矣。

    “依我之见,不如全军而进,弃去釜甑,赍三日粮,以示无还心,胜可必也。”

    毛虎生皱眉说道:“倘若成都未克,而昝定、李禄、李力等虏尾追已至,由后击我军阵。我军前后受敌,如何是好?”

    袁子乔说道:“设若上下一心,明公有求死之意,将士无贪生之气,以我万众,攻彼成都,一日可下!又哪里会陷入到前后受敌的困境?

    “至於昝定等部,李氏近年来,诛戮功勋名臣,天水等六郡豪姓、蜀中的唐士高门,包括连他李家的叔侄子弟,早都被杀了个空空如也,蜀地的民心、士气已是低落到不能再低落了,只要成都一下,昝定、李禄、李力等部,我料之,必然自溃!”

    在不与昝定等纠缠,不与蜀兵打持久战,把作战的重点目标选在成都这方面,袁子乔与毛虎生的意见相同。

    意见不同的是,毛虎生顾虑蜀军兵多,担心会在攻打成都的时候,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故此提议分兵,以分蜀兵之势;而袁子乔没有这个顾虑,他认为桓蒙带来伐蜀的部队本来就少,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搞什么分兵,那就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战力,是自取灭亡,最好的办法,应是集中所有的部队,全力攻打成都,只要成都一下,昝定等就不足为虑了。

    毛虎生质问说道:“袁羊,你就有把握,一日即能攻克成都么?”

    袁子乔从榻上下来,持羽扇胸前,玉立帐中,昂首扬眉,意色慷慨,对桓蒙说道:“明公,临战之日,子乔请为先锋!如在一日之内,不能攻下成都,愿领斧钺之刑!”

    坐在一侧的谢执观其烈气慨然,由衷感叹,拍着膝盖,说道:“袁羊!卿小字为羊,但只凭卿的这份胆气,虎不及也!”与桓蒙说道,“袁羊此策,可以一用!”

    桓蒙是个胆壮的,敢於死中求活,较与毛虎生的方案,他更认同袁子乔的谋策。

    他踌躇了稍顷,瞧了眼毛虎生,徐徐说道:“毛参军之策,老成稳当;彦叔之策,锐气盛满。确如彦叔所言,我军方下孤悬万里,成都此战,只能胜,不能败,在此之际,‘譬之犹两鼠斗於穴中,将勇者胜’,不宜行老成之策,宜用锐满。”

    决定孤注一掷,采用袁子乔的计略。

    次日。

    留下周安、周楚父子与安西将军参军孙胜三人,守御彭模,看管辎重。

    桓蒙亲率战兵八千,人携三日粮,在土著的引导下,不走大道,专行小路,轻装疾进,扑向北边百里外的成都。

    ……

    南郑城下,莘迩军营。

    李亮刚到达营外,还没有进去,就听到营中鼓声齐鸣。

    他侧耳听之,战鼓敲出的,是拔营的号令。

    李亮心道:“听北宫将军说,征虏将军打算南取梓潼,这是要出兵了么?”

    他猜得不错。

    就在昨天桓蒙军议的时候,莘迩也在营中举行了一次军议。

    当然,莘迩他们讨论的,不是该如何攻打成都,而是该何时发动对下一个进攻方向的攻势。

    下一个进攻方向,莘迩在离开谷阴之前,就已经定下,便是梓潼郡的秦德与唐寿。

    那时,褒中被克的捷报还没有传到莘迩处,莘迩等尚不知褒中已下。

    但汉中的整体局势已定,无碍他们对下一步军事行动的讨论。

    唐艾提出:“明公从谷阴出兵伐蜀之前,已经谋定,先取汉中,再视情况而取梓潼郡的秦德、唐寿。於下,汉中五县,沔阳、南郑已克,褒中成瓮中之鳖,所余者,成固与西乡。成固、西乡两城的守兵都不多,一支偏师就可讨之。换言之,汉中基本已经攻定。

    “尽管桓荆州那边,近日没有军报传来,然而可以预见,在短期内,荆州兵就会与成都附近的蜀军主力展开鏖战。梓潼的秦德、唐寿,距成都三百里而已,此时此刻,这两地的守卒定然人心惶惶,……明公,此我趁势西往取之,以实现出兵前的谋划之机也!”

    秦德、唐寿,是梓潼郡的两个县。

    后世鼎鼎有名的剑门、葭萌两关,就分处此二县之中。

    却是莘迩战前为何定下了先取汉中,继取秦德、唐寿的战略?

    这要从关中、汉中和蜀中盆地三者的地理关系说起。

    汉中位在关中与蜀中之间,北边以秦岭与关中相隔,南边以巴山与蜀中相隔。

    从关中越过秦岭,进入汉中,总共有四条道路,即陈仓道、褒斜道、傥驼道、子午道。

    从汉中翻过巴山,进入蜀中,也总共有四条道路,是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和洋巴道。

    由汉中入蜀中的这四条道路中,最重要的便是金牛道。

    金牛道经沔阳,入梓潼郡,过秦德、唐寿,一路向西南迤逦而行,至涪县(绵阳),最后到达成都。也就是说,只要能控制住这条道路西段的秦德、唐寿,就等同是隔断了汉中与蜀中的联系,这样,就不仅可以保证汉中的守备,并且能够随时可以南下入蜀。

    也正是因了此两地这般重要的战略地位,莘迩才会在战前就把这两个地方定为了攻取的目标。

    唐艾说道:“明公,秦德、唐寿要地,剑门天险,桓荆州如败,我军纵添十倍之众,恐也难攻下;而桓荆州如胜,秦德、唐寿一定会投降於他,也将不为我有。时不再来,当即刻西下!”

    莘迩深以为然,接受了唐艾的建议。

    与桓蒙孤注一掷,进攻成都不同,莘迩分兵两路,一面传檄北宫越,叫他打下褒中后,再去攻打成固、西乡两县,一面命令三军停止休整,於今日拔营出寨。

第四十七章 夏夷本一脉 相争在人心

    早在前代秦朝初建之时,蜀地还没有这么多的郡,只有两个,一个蜀郡,一个巴郡。加上汉中的话,也只有三个。

    蜀郡在西边,以成都为中心。

    巴郡在东边,北邻汉中,南到江州(重庆)。

    蜀郡、巴郡的前身,便是古蜀国与古巴国。

    到了秦朝的早期,为了加强对蜀地的控制,故而分蜀郡之地,把阴平道、金牛道等几个入蜀通道沿线的地区单独拿出来,加上白马氐居住的部分区域,另设广秦郡。

    又到秦朝末期,改广秦郡为梓潼郡。

    梓潼,本是个县名。

    入了金牛道以后,山路崎岖,有些地方乃至是为栈道,一人通行尚且勉强,遑论车行了,因此唐艾只得暂时忍痛去掉乘坐牛车的风雅,也只能骑马。

    他小心拽住缰绳,慢慢地跟从在莘迩的身侧。

    道路虽是难走,到底“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还是按捺不住对自家博学多才的卖弄,唐艾问莘迩说道:“明公,可知梓潼二字之由来么?”

    莘迩的骑术远比唐艾为强,他这会儿骑在马上,姿态从容,然而转目远近,眺望四方,却是一阵阵的不禁心跳,他叹道:“汉中我以为已然够险,不意此条金牛道,却比汉中还险!”

    循着窄窄的山道前行,道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朝下望一眼,就让人头晕腿软。

    隔着一段不算很宽的谷地,悬崖的对面又是一座绵延的山峦。

    莘迩不经意瞥见,在那座山峦的陡壁上似有什么物事。他定睛细看,发现竟是几个彩漆的棺槨。那棺槨的下边,应各是以两个或多个木桩为支撑,而木桩,则是被固定在凿开的孔洞中。

    莘迩遥指问道:“千里,那就是悬棺葬了吧?”

    唐艾转目去看,点了点头,说道:“是。”

    悬棺葬是蜀中流行的一种葬制。古时的巴人、蜀人,以及巴人、蜀人的后代,现今的板楯蛮等,皆盛行此种葬制。与悬棺葬近似的,还有把棺木放入天然岩壁洞穴、岩壁缝隙里,凌空悬置的“幽岩葬”;在悬岩上凿成**,纳棺其中,露出棺木一半的“岩穴葬”。几种安葬的形式,都是把棺槨放到山崖的悬壁之上。这与巴人、蜀人、板楯蛮等种族的信仰风俗有关。

    莘迩前世的时候,就听说过悬棺葬,但从来没有见过,而下亲眼看到,感叹不已。

    唐艾说道:“明公,你是在惊讶巴人、蜀人为何会有此种习俗么?古巴蜀之民,鄙而粗野。战国之际,秦王欲伐蜀,而蜀道险要,兵不易行,遂做五石牛,置金於尾下,诈称石牛可以屙金;蜀王居然信之,为求石牛,因遣五丁开山,於是有了这条金牛道,结果被秦军沿道袭进,一举而攻灭之。古巴蜀民之愚,於此可见。他们会有悬棺的风俗,亦就不足为奇矣。”

    莘迩听了唐艾此话,心头顿时浮起一点警惕。

    他想道:“方今北地,唐、夷杂居,蒲秦、慕容魏且不说,只说我陇州,鲜卑、卢水胡、戎人、西域胡与诸杂胡等各部,民口数十万,几近我陇地的唐人之数;蜀中地方,唐人凋零,於下戎、賨、僚等各种之人口,更是占蜀地人口之半尚多。

    “我陇州的兵马原本就颇精锐,经我武举、健儿等改革以后,大量的新鲜血液涌入军中,实力更上一层,只比军事的话,现在不输与秦、魏。

    “而今摆在眼前,唯一的难题是:如何调解唐夷矛盾,从而达成,近一点说,使陇州和新得的汉中之胡夷,能够为我所用;远一点说,在将来与秦、魏的战争中,减轻戎人、鲜卑等种对我陇州的排斥与抵触,甚至吸引他们主动投附,这两个目的。

    “唐、夷的风俗多有不同,千里此言,认为胡夷的风俗是因为愚昧,这将大不利於我糅合唐夷的设想。我须得给他以纠正。”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千里,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我夏人行土葬,古巴蜀人行悬棺葬,无非是因为我夏人世居平原,而蜀地多山的缘故。勃野出使盛乐归来,言及拓跋部行潜葬之俗,这是胡牧通行的葬俗,亦与我唐人有异,究其缘由,也是因胡牧居住的环境与我唐人不同,他们游牧草原,行踪不定,今之其人死於此,明日其之宗族、部落可能就迁徙别处,故而既不能照看坟茔,为防人掘盗,即采潜葬之制。谚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此言是也,盖风俗者,多因地、因时而生,与愚、不愚是无关的。”

    莘迩长篇大论地说罢,叮嘱唐艾,说道,“千里,你读过我的《矛盾论》,应知当下的主要矛盾何在,岂在攻伐?而正是在夏、夷之争!

    “胡夷如能得夏人心,则胡夷胜;夏人如能得胡夷服,则夏人胜。蒲秦之蒲茂,用孟朗之术,行王道之政,大肆沽恩,收拢夏人,此我陇之劲敌也。当此时刻,千里,你万不可有轻蔑胡夷之心,若因此而致使我陇地的胡夷诸种叛我从秦,抑或聚众作乱,则我陇亡无日矣!”

    唐艾是个思路开阔的人,并不迂腐,听了莘迩的话,深觉有理,便改了自己的观点,说道:“明公所言甚是。”

    莘迩意犹未尽,补充说道:“千里,阴师与我陇地的诸多大儒正在修撰的通史,你也是读过的,夏、夷本是一脉,同为炎黄胄裔。

    “就拿賨人来讲,武王伐纣,賨人持板楯以从,那可也是周朝创立的功臣啊。所以賨人等胡夷今与我夏人有别者,就是因为我刚才所说的,无非是因为各自长期所处的环境不同,道路阻隔,互相的交流逐渐稀少,故是造成了这个结果。

    “然而千里,不闻入华夏者即华夏之言?彼与我既然本出同脉,我以恩德抚之,王化教之,习其之长,授我之优,今虽有别,假以时日,比如万河汇聚,未尝不可仍归於一流。”

    唐艾应道:“是。”不忘之前的发问,接着问道,“如此,则明公缘何发叹?”

    “我所叹者,山崖峭壁,这般险峻,蜀人竟能置棺於上。如果能够得到这样善於攀援、履险如夷、胆勇兼人的兵士万人,用以击蒲秦,我将如虎生翼啊!”

    唐艾哪里料到莘迩想的是这个,一时无言。

    他旋即笑道:“此有何难!汉中今已为我有,待下秦德、唐寿,粗略计之,可得唐、賨、僚、戎民口数万,从中择善攀援者充军,万人之数纵不易足,五千可以得矣!”

    募兵的事情,得等到打下秦德、唐寿之后才能再说。

    莘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唐艾,说道:“千里,你适才问我,可知梓潼二字之由来。我还真不知道,想必你是知道的了?”

    唐艾提起精神,答道:“梓潼县东为梓林,西枕潼水,故是有人以为,梓潼之名是源於此。其实不然。梓潼两字,在艾看来,那个‘潼’,应是童子的童才对。”

    “哦?为何是童子的童?”

    “昔年大禹治水,至此,欲造独木舟,知尼陈山有梓木,径一丈二寸,令匠者伐之,而梓树不伏,化为童子,禹责而伐之。梓,梓树也;童,梓树所化之童子也。是为梓童。”

    莘迩笑道:“卿博学多闻,足不出陇,知天下事!”

    唐艾自得地摇动羽扇,却忘了他没坐牛车,山道寒冷,扇子一动,冷风扑面。

    他赶紧把手停下,紧了紧脖外的衣襟,

    听到军官们提醒士兵注意脚下的命令,唐艾下意识地眺望前方,回顾身后。

    前边与后边,皆是艰难行进的步骑,还有推着独轮车运输辎重的役夫,看不到头尾。

第四十八章 来苏绕剑阁 朝食成都下

    蜀地的名山很多,峨眉山、岷山、青城山、巫山,皆天下知名,但如说到“蜀地门户”四字,却非剑门山不可。有句话说“蜀有重险之固”,重险者,指的即是外有褒斜、子午之险,内有剑阁之隘。剑阁,就在剑门山上,即后世的剑门关之所在地。

    现在还没有剑门关,然而只是一个剑阁,就已是一夫荷戈,万夫莫前了。

    经过辛苦的行军,终於抵达到了剑门山北。

    莘迩引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将校十余人,驰马登高,远观南边的形势。

    剑门山据说有七十二峰。

    此时看去,见那峰峦相连,苍凉莽莽,极目而眺,只觉无边无际。

    清晨的阳光洒下,触目所及,或是绿到发黑的高峰,或是平铺开去的黄、红叶海。

    偶见鸟雀翔於山谷,白云朵朵,浮在其间。

    绵延的众多峰峦,有一处中断的地方,形成了一条南北走向的窄谷,约数丈宽,可以通行人、车。莘迩瞧见一条石阶小道,便就铺在此处,蜿蜒曲折地沿着地势向上。

    这条小道两边的不远处是两座相对的崖壁,俱直入云霄,近处是碎石、土丘、灌木和浅谷,供人行走的路面极是狭窄,最宽处也顶多只能容一两人并肩而行。

    道路长有数十里,在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坚固的堡垒。

    这堡垒,便是剑阁了。

    而这条道路,基本是通过剑门山的唯一通道。

    莘迩瞧了又瞧,看了再看,最终得出了结论,顾与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人说道:“此非人力可破!”

    剑阁,确然不是人力可以攻破的。

    当年,今之蜀主李当的祖上与六郡流民从关中入蜀,途径剑阁,到了这里以后,曾经发过一句慨叹,说:“蜀秦后主有如此地,面缚於人,岂非庸才耶?”

    蜀秦,是前代秦朝末年,占据蜀中的那个割据势力;后主,是蜀秦的亡国之主。

    蜀秦的后主虽然亡了国,但直到他投降的时候,剑阁,却仍还在蜀秦兵手中。

    人力难以攻破,那就暂且不打。

    至於不打剑阁,又如何通过剑门山?莘迩自有主意。

    莘迩回到营中,召集将校,部署命令:“剑阁隘束,不易攻取,且先舍之。

    “在来剑门的途中,且渠元光擒获了数百賨、僚土著。我从他们中的一人处听来,由此翻过几座大山,有条小路名叫来苏,我军可以经由那条道路,至青强岭,青强岭下,即是大道了,向南可攻秦德。等到打下秦德,再转克唐寿,剑阁虽险,也不足为虑,其唯有投降一途了。”

    秦德在剑门山的南边;唐寿在秦德的东边,与秦德隔着西汉水相望。这两个县离得很近,仅有百里之遥。——在唐寿境内,亦有一关,便是葭萌,但葭萌虽与剑阁一样,同为著名的雄关,周边的地理环境却较为平坦,比剑阁要好打得多。

    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大将,随着莘迩亲见到了剑阁的险隘,都觉得此地着实难打,对莘迩“非人力可破”、“不易攻取”这两句评论剑阁的言语,个个深表赞同。饶以高延曹、罗荡之胆壮勇悍,也打自心底的认同莘迩绕道的决定,高延曹更是赞佩说道:“明公英明!”

    莘迩命令下达,诸将应诺。

    莘迩唤元光出列,温言说道:“元光,你这回立下了大功一件,不可不赏。说来你跟着我的时日不短了,这两年,西海、灭兴诸战,你都在军中,也颇是立下了几桩功劳,而於今才是个司马,我是有点亏欠於你。这样吧,我以军府的参军之职擢你,可好?”

    元光心头咯噔一跳,想道:“前脚出兵前,才除了令狐京为征虏将军府的参军,这仗还没打完,令狐京已经身首异处,令狐曲被夺了兵权,而下遭李亮看押在军中;前车之鉴未远,现在除我为参军?莫不是、莫不是,莘阿瓜对我起了杀意?”转念又想道,“我最近老老实实的,入蜀以来,除了抓猴、捕僚以外,啥也没干啊,……不会,不会,不会是想杀我。”

    一来因他没有真心臣服莘迩,二者,也是他背着莘迩做的叛逆之事太多,做贼心虚,以致明明给他升官的好事,他头一个想到的,却是莘迩会不会对他动了杀心。

    且渠元光低眉搭眼,麻利地伏拜在地,“咚咚咚”地扣头说道:“元光立的都是些微末小功,算的什么?明公雄才伟略,智谋天授,便是无有元光擒获的賨、僚,也必非剑阁可阻。以明公之神武,蜀地不足定也!元光不求官爵之赏,只盼着能竭忠尽力,为明公效犬马之劳。”

    “是么?”

    “是啊,明公!”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好,好,你起来吧。”

    尽管犹存异志,然而令狐京、宋方等等的下场在前,西海、西域、朔方和眼下伐蜀的战果在目,当面对莘迩的时候,尤其是莘迩的笑容时,且渠元光却不能再如早先那般充满信心,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他爬起来,不敢与莘迩对视,毕恭毕敬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兵马休整一日。

    第二天,叫那识路的賨人在前引领,莘迩率部,绕过剑阁,翻山越岭,突袭秦德。

    ……

    成都南,四十里。

    桓蒙出了彭模以后,朝成都进军的途中,虽是潜行,消息终究走漏,被蜀将李力拦截,两军对垒,果是勇者胜,荆州兵三战三胜,竟大溃之,挟胜之威,急进至此。

    时近薄暮,忽军报一封传到。

    是留守彭模的周安、孙胜遣人送来的,言说:蜀将李禄驱卒万余,围攻彭模。

    从在桓蒙身旁的毛虎生等人,立时大惊。

    毛虎生说道:“我军之辎重、羸弱,悉在彭模。周益州部才战兵千人,而攻者万余,彭模如陷,不仅我军的辎重尽失,并且后路也会因此而断绝。事危矣!明公,宜亟分兵回援彭模!”

    成都就在前头,仗已经打到这个份儿上,而毛虎生提出了这个建议。

    袁子乔怒不可遏,掷下羽扇,奔上前去,揪住毛虎生的襟领,举起拳头,吓唬他说道:“参军欲我全军覆灭么?此如参军所欲,我先把你灭了!”

    毛虎生个头壮实,掰开袁子乔的手,推他到了一边,说道:“袁羊!何出此言!”

    袁子乔体弱,踉跄两步,险些摔倒,然无损他忿然的气势,他戟指毛虎生,厉声说道:“战已至此,你不想着一鼓作气,克拔成都,却要明公分兵,回援彭模?我问你,你要明公分多少兵马去援彭模?少了,不足用;多了,明公怎么打成都?

    “按你的此条建议,只能是一个结局出现:非仅彭模没有救下,成都也将无法打掉!待到那时,我军前有坚城,已失辎重,后无退路,侧翼则有昝定等部之虏兵来击,等待我军的,除去全军覆没以外,还能会是什么?”

    袁子乔坚定地对桓蒙说道:“明公,当此之时,有进无退!”

    之前军议时,毛虎生与袁子乔的意见相左,为照顾毛虎生的面子,桓蒙采用了委婉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支持袁子乔的观点。

    现在,彭模被围,诚如毛虎生所言,“事危矣”,为安定军心,桓蒙不能,也不愿仍采用委婉的态度了。

    他瞧也不瞧毛虎生,也不看袁子乔,帻巾鹤氅,踞坐马上,神色不变,鞭往前指,简短地说道:“明日朝食成都下!”

第四十九章 蜀攻彭模急 十里陌上停

    彭模城下。

    蜀兵列成三阵,每阵各步卒两千余人,分别包围城之东、西、南三面。

    又有步卒千余、骑兵两千余,作为预备队,陈列在城池的东南角。

    彭模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县城,只是个军事壁垒而已,占地不大,因是攻城的蜀兵虽才六七千人,却已把之围得水泄不通。

    城头,周安、孙胜、周词等荆州兵的守将立在垛口,朝外察看敌情。

    伤势未愈,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周楚,勉力支撑,在两个亲兵的搀扶下,也在城上。

    孙胜面带深忧,说道:“虏势强盛,我部的能战之卒只有千人。周将军,这场仗不好打啊!”喃喃说道,“也不知咱们的加急军报,明公现在有无收到。”

    他心中想道,“明公用袁子乔之策,进袭成都,此实孤注一掷。成都若是不克,则我军定将大败,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回到荆州。在此种情况下,明公大概不会分兵,回援彭模。彭模可不可守,全在我与周益州两人身上了!”

    看了周安一眼,担心会动摇他守城的决心,孙胜没有把想到的这些,说与他听。

    周安回想起桓蒙北袭成都之前,私下给他的交代。

    那时,桓蒙说道:“成都的守兵尽管不少,然我料之,势难当我王师之锐。吾取成都,只赍三日粮,辎重、羸弱、伤卒悉在彭模,彭模且扼我之后路。周公,成都能不能顺利打下,关键实非在我,而是在彭模啊!

    “我率部北上以后,料昝定、李禄等,肯定会分兵来攻彭模。彭模如果有失,虏军取城中的羸弱、伤卒,裹挟而进,从后击我,我就将会陷入腹背受敌、士气大沮的险境,败将必矣!

    “今我以彭模托付於公,盼公务要保彭模不失,使我无后顾之忧!”

    桓蒙严肃的表情,信任的语气,令周安印象深刻,仿佛还在眼前、耳中。

    周安收回思绪,没有理会孙胜的话。

    蜀兵冒着矢石,利用虾蟆车运土填堑,刚把护城河填平了一段,才结束了一波攻势,正在两个蜀兵军官的指挥下,调整阵型,前线的兵士往下撤,较为靠后的兵士顶上轮替。

    那两个蜀兵的军官所站之位置,离护城河很近。

    周安遥指之,顾视左右将校,说道:“虏将恃兵众,轻视於我。汝等谁能为我取其首来?”

    真是知耻而后勇,袁子乔的那几句轻蔑之词,至今还刻骨铭心,周楚、周词父子争抢出击。周楚立都立不稳当,显然是不可能派他的去,周安便指派了周词。

    难得的是个晴天,清晨的阳光明亮。

    周词率勇士数十人,抓着绳索,垂到城下,半刻不停,就如一支箭矢,呐喊着杀向猬集如山的敌军。

    ……

    成都南,十里陌。

    宽阔的道路上,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旗帜如林,甲械鲜明,步卒在前,骑兵在后,长驱急进。

    漫天的尘土卷起,遮掩了晨日的天光。

    已是初冬,两边的田地中,早就没有了作物,只余黑黄的土壤。

    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尚存残迹,土地带着点湿润。

    路边松柏成荫,路与田间的小沟渠里,水光粼粼;渠畔,青黄间杂的草丛如茵。

    举首远望,可见成都城巍峨的城墙,以及城外玉带也似的河水。

    荆州兵在离成都近在咫尺的彭模等地,打了半个多月的仗,成都周边的百姓,逃入城中或逃去别处、山中的不少,但留下的还是占了多数。

    较以犍为等郡,成都附近的居民,唐人在其中的比重明显提高。这是因为多年前,为了充实成都户口,李氏把蜀地各郡的唐人,强制性地迁徙到了此处许多。

    胆小的百姓紧闭破烂的门户,不敢出来。

    胆大的,以及沿途的士子、豪强,却有甚多夹道迎接。

    不说箪食壶浆,亦称得上欢盼王师。

    入成都界时,桓蒙就传下了军令:“吾率兵伐蜀,上为朝廷讨不臣,下是为民除害。李氏无德,涂炭百姓,蜀民苦之久矣!成都士民凡有馈赠,一概不许收。扰民者,斩!”

    故是,虽然时见当地的士人、豪强、百姓牵牛羊、担美酒,候於路边,然而部队皆视若不见,没有因此而影响进军的速度,也没有对经过的地方造成大的骚动。

    袁子乔催马,赶上桓蒙,说道:“明公,十里外,便是成都了。李当此时,应该已经得知,我军奇袭来至。我军兵少,彭模被围,单从形势来看,不利於我军,李当必定会遣众出城,主动来与我战。我军趋行一夜,将士稍疲,明公可暂驻军此地,令三军饱食,以待蜀兵之出。”

    桓蒙以为然,即遣精骑百余,窥觇成都反应,同时传下命令,就地休整,埋锅造饭。

    精骑驰离军阵,赶去成都近郊。部队的主力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布置戒备,就地休整。

    ……

    彭模城外。

    蜀兵万没料到周安在敌众我寡的态势下,还敢派兵下城。

    他们在调整阵型,疏於防范,顿被周词及其率领的勇士杀了个措手不及。

    数十勇士都是从周楚部下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健步如飞,冲过城墙与护城河间短短的距离,撞入蜀兵队中。

    一些反应较快的賨人兵卒,举起板楯,乱放箭矢,尝试把他们阻止在外。

    但是杀出的勇士们,个个重甲,不畏敌箭。借以奔跑的助力,前边数人,挺长槊而刺。槊刺到盾上,发出一声脆响和一声闷响。脆响是槊杆折断,闷响则是木质的盾牌被槊头戳烂。紧随此数人后的,拿的都是铁槌,一通乱砸,盾牌破碎。

    周词呼喝挥刀,带领众人,趁势一拥而上。

    蜀军里边,无论扎髻的唐卒,还是椎髻的賨人,悉非这群虎狼的敌手,立刻溃退。

    那两个蜀兵的军官,奔窜不及,当场身死。

    短暂的混乱过后,蜀兵稳住了阵脚,发起反攻,试图剿灭周词等。

    周词见好就好,及时引众撤退。

    蜀兵待要追赶,却被城头的箭雨打退。

    吊篮从城头垂下,周词等跃入篮内,安然无恙地被提回到了城上。

    孙胜看去,见周词血染铠甲,眉扬色壮,那数十勇士在敌阵中杀了一遭,无一伤亡,俱仍战意犹烈,惊叹与周词说道:“往昔与卿见,卿褒袖翩翩,今勇如虎!等与桓公会师,我当把今日临城所见,具禀桓公,以酬卿功!”

    周安欣慰地对周词点了点头。

    周楚取软巾,亲手给周词擦去甲衣上的血渍。

    周词昂然而立,说道:“此等小事,何须禀与桓公?且使袁参军知,可也。”

    倒不是周楚、周词父子小气,他俩之所以对袁子乔的那番话语念念不忘,却也是有缘故的。

    多年前,时镇荆州的江左权臣王氏,觊觎帝位,掀起了一场叛乱,当时从其反者甚众,周安亦是其中一员。后来,叛乱被江左平定,参与叛乱的士人、将校,许多被斩,侥幸得活的,自此也断了前途,唯周安,一来因其武勇,二来因别的一些政治原因,却是不仅没有被治罪,反而得到了重用。随后,他和他的家族先是依附庾氏,继而於下,又依附桓蒙。

    从叛的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了许久,甚至周安从叛的时候,周词还只是个娃娃,但这段经历,到底太不光彩,是个大大的污点,周家的人,直到现在,还被笼罩在这个阴影之下。

    一边是曾为叛将,一边是桓蒙的第一心腹,周楚、周词,乃至周安,也就无怪会如此在意袁子乔的那几句话了。

    东南边,蜀兵预备队的方向,传出了鼓声。

    伴着鼓声,城墙三面的蜀兵推动云梯,穿过护城河,正式对彭模展开了进攻。

    ……

    成都南,十里陌。

    探查敌情的骑兵驰回,上报桓蒙:“守军约万余之众,出城了。”

第五十章 笮桥鼓声动 捷报两路传(上)

    蜀兵出城的时候,荆州兵已经饱食过了,并且休息半个时辰了。

    桓蒙接到军报,便即麾军直进,行约数里,到了城南的江水岸边。

    江上一桥横跨。

    此桥名叫笮桥,又叫夷里桥。

    与通常的拱桥等不同,这条桥是座架空吊桥,以竹索编织而成。

    成都号称“二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其城外有两江环绕,两江之上,现在共有九桥。——最早的时候,不是九桥,而是七桥,建自战国时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之手,对应的乃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到前代秦朝的前中期,在七桥的基础上进行增建,於是有了而今之九桥。

    桓蒙兵到桥南,从成都城里出来的蜀兵,已有许多陈於岸边。

    后续的蜀兵部队源源不断,经由笮桥,与南岸合兵列阵。

    浩荡的江面上,江风飒飒,遥见悬空的笮桥北边,竹林郁郁,草木旺盛,繁花遍野,而遮掩不住雄伟矗立的成都城墙;桥上,兵行如蚁;南岸,上万的蜀兵战士严阵以待。

    桓蒙惊觉,探查敌情的骑兵禀与他的那道军报,“守军约万余之众”,却是错的。

    骑兵看到的,应该仅仅是出城蜀兵的前锋。

    只此时,蜀兵在南岸的已有万众。

    要再加上正在过桥和在桥对面等着过江的,恐怕不下两三万之数。

    李当必是倾城而出,悉众来与桓蒙决战的了。

    桓蒙召那禀报敌情的骑兵们近前,问道:“这是万余之众么?”

    军法:探查敌情不明,或者虚报敌情的,依律当斩。

    那些骑兵面如土色,拜倒地上,不敢吱声。

    桓蒙心道:“此百十骑,是我军中的敢战士。现下敌众我寡,不宜轻加杀戮,损我战力。”从容缓声,说道,“暂饶了尔等虚报敌情之罪;大战将即,许尔等戴罪立功。”

    百余骑兵凛然应诺。

    袁子乔在前头观望蜀阵多时,驰马回到桓蒙身边,说道:“蜀虏势众,当趁其半渡而击之!”

    桓蒙也已经观察蜀阵半晌了,他沉吟稍顷,说道:“蜀兵在南岸总共摆开了左、中、右三阵。我观其中阵的步卒最多,阵型也最坚固;而左阵以骑兵为主。我军兵少,如击其中,则其左阵必来袭我侧翼;如击其左右,则其中阵亦必来犯我。彦叔,你说先攻它哪一阵为好?”

    袁子乔心有定计,说道:“正因我军兵少,才该一鼓作气。虏之中阵,是其主将邓浑所在,只要能把此阵攻破,虏兵败矣!自是攻中阵为上。”

    毛虎生这回倒是与袁子乔意见一致,也认为应该径攻蜀兵中阵。

    他自告奋勇,说道:“下官请督精骑,备战於右,以防虏左阵骑兵突袭。”

    三言两语,计议定了。

    桓蒙当机立断,便令击鼓,分骑兵数百,以毛虎生督之,护卫主力的侧翼;调甲士五千,付与袁子乔,命他进攻蜀兵的中阵。桓蒙自己,则与谢执等僚佐率领余下的步骑两千余人,做为预备队,布阵后方。

    沉沉的鼓声,响动如雷。

    桓蒙本阵的步卒坐地、骑兵下马,以保持人与战马的体力。

    毛虎生引数百骑兵,策马出列,盘旋於右,时刻关注对面蜀军左阵的动向。

    袁子乔依旧不著铠甲,褶袴而已。

    等桓蒙拨给他的五千战士列阵停当,他骑着马,在阵前一边行驰,一边训话。

    站在前排的俱是披甲步卒,皆是桓蒙军中的精锐,一个个的目光都跟随着袁子乔,听袁子乔大声地说道:“我等追随明公,千里伐蜀。入蜀以来,我辈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既克彭模,三败李力。我军之威名所扬,蜀虏望风而遁!於下成都就在对岸,功成之日就是今朝了!虏众虽盛,然其尚在渡江,我等只需将其中阵击破,料彼就会不战自溃!诸君勉之!”

    将士们被过往的胜利激励,尽管敌众我寡,仍然斗志高昂,异口同声,齐齐应道:“诺!”

    袁子乔拨马到侧,给士兵们让开前进的通道,抽出佩剑,朝蜀军的中阵指之,令道:“进!”

    鼓声越加雄浑,五千荆州兵,在各部将校的带领下,迈开步伐,攻向数百步外的蜀军中阵。

    ……

    彭模城下。

    数千的蜀兵蜂拥攻城。

    城头的荆州兵守卒,弓弩齐发,投石相抗。

    但是,矢石却被蜀兵们举着的大箕给挡掉了。

    蜀地多竹,蜀兵们举着的这些大箕,悉是用竹编成,形如半舫,每箕可笼五人,矢石不能入。

    眼看蜀兵的先锋死士已到城下,更多的蜀兵络绎不绝,亦过了护城河,离城墙越来越近,孙胜等人无不慌张。

    到底守卒太少,连带羸弱上阵,总计也不到两千,却要守住四面的城墙,刨除掉预备队,平均每面的城墙上,守御的力量至多三二百人,面对的则俱是两千余的敌人。一旦被蜀兵突进到城下,等到他们开始攀城的时候,估计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把城守住了。

    孙胜急忙进言,说道:“将军,万不可容蜀虏进到城下!虏所仗者,竹箕也,可掷火烧之!”

    周安接受了他的建议,命令守卒点燃雉尾炬,丢到城下。

    然而没有料到,那竹箕呈半圆形,上边颇是光滑,雉尾炬刚被丢上,大部分就都滑落掉地。

    蜀兵见城上的火攻无用,士气振奋,更是呐喊冲锋。

    有那敏捷勇悍的,已把云梯架好,顺着向上攀援了。

    周安临危不乱,按着垛口,探头出去,向下细看,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蜀兵所用的竹箕,发现编成竹箕的竹条之间存在缝隙,於是有了对策,下令说道:“置钩於炬上,投其缝隙!”

    没有那么多现成的钩子,然也无妨。

    孙胜督促民夫,或折铁丝,或弯长针,很快制成了数百新钩。

    钩子配好雉尾炬。

    再投到城下,仍有雉尾炬滑落到地,但更多的雉尾炬,通过钩子勾住竹箕的缝隙,而停留在了其上。雉尾炬上的膏脂,流淌浸湿竹箕,火苗窜起,很快燃起了大火。竹箕下的蜀兵,赶忙丢弃竹箕。没了竹箕的遮蔽,蜀兵不能应对城头的箭雨、滚石,只好撤退。

第五十一章 笮桥鼓声动 捷报两路传(下)

    彭模城上,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疲累的守卒们有的一屁股坐下,有的索性张开手脚,躺倒地上。两队民夫,一队给兵士们抬运烧开的热水;一队把伤亡的士兵抬走,阵亡的暂堆到城内的坑中,负伤的抓紧医治。

    孙胜、周词等的簇拥着周安沿城墙而行。周安亲自抚循,吊死问伤,给轻伤没有下前线的兵士裹创敷药。周安带兵多年,当下守城的将士皆是他的旧部,他在其中的威望很高。凡其经过处,无论是负伤的,还是坐地休息的,将校、士兵们相继站起,向他行军中礼。

    城外的蜀兵阵中,鼓声不断,於城上望之,可见他们兵马调动。

    东南边的预备队分出了半数人马,约千余,在军旗的引领下,正往城东的方向去,显是将要加入战斗,这些都是攻城蜀兵中的头等精卒,悉为披甲士。

    周安目睹此状,示意近处的将士们坐下歇息,以备接下来的鏖战,然后慷慨奋励,按剑与兵士们说道:“三年前,奉庾小征西之令,我率君等进攻江阳。适时蜀虏亦众,而江阳终为我等攻克!咱们荆州兵的威名,早已震慑蜀中!望不要坠落於你我之手!我与君等,当共勉之!”

    江阳,是蜀地的一个郡,东邻巴州,西邻犍为。

    此回桓蒙伐蜀,便是从巴州、过江阳,而后到的犍为郡。

    “庾小征西”,说的是庾哲。因为庾哲与他的兄长都担任过征西将军的职务,所以,时人称他为“小征西”,或“小庾”。庾哲兄弟久镇荆州,俱怀北灭胡狄、西定巴蜀的壮志,只是因为他俩战略的重点是在北边的魏、秦等国,故对蜀中一直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但也先后数次遣兵攻蜀。周安说的“进攻江阳”此战,即是二庾几次用兵蜀地里边,战果最好的一次。

    将士们轰然应诺。

    周安与孙胜等来到城楼上边,登高眺望,商议守城的事宜。

    孙胜忧心忡忡,说道:“蜀虏的三次攻势都被咱们打退,我看他们的伤亡不小,可仍然不撤,现下更把他们的甲士调上,分明是要发动更大的攻势了!我部的士气尽管尚还堪用,奈何寡不敌众,敢问将军,可有御敌之良策?”

    周安说道:“虏谓我兵少,且外无援师,故此欲举众来攻。他如不举众,我还真无良策;今既举众,则我军胜矣!”

    “将军此话怎讲?”

    “合城中之马,能得百余,候其甲士攻城,我遣敢死之卒驱马潜出北门,乘其不意,骤击其东南阵,败之易耳!蜀虏的主将李禄,就在东南阵中,只要将其此阵击破,虏兵军心势必离散。我再打开城门,引兵出战,与敢死之骑内外呼应,可以大破之也!”

    周安的这条计策,有点冒险,但目前除此以外,确实也没有其它的好办法了。

    孙胜望向天色,快到中午了。

    他喃喃说道:“估算路程,明公应该已经率部抵至成都,现下说不定且已与蜀兵交战。也不知战况何如?”

    ……

    成都南,笮桥。

    荆州兵与蜀兵混战一团。

    桓蒙、袁子乔战前“陷其中阵”的意图,迟迟不得实现,那蜀兵中阵,竟是极坚。

    列在前头的全是賨人兵士,如墙的盾牌竖在地上,弓弩由后而发,荆州兵屡攻,不能得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前前后后,三四波的攻势都被挡下,荆州兵的士气已然不如起初,逐渐开始下滑。

    蜀兵左阵的骑兵出动,马蹄奔腾,地面为之震动。

    毛虎生拔剑奋色,督分给他的那数百荆州骑迎上阻击。

    蜀地不产良马,賨人、僚人和蜀地的唐人,擅长骑射的也不多,因是蜀骑的人数虽众,但论及战力,却是不如常年与北地胡人交战的荆州骑兵。

    两下骑兵对冲。

    蜀骑多是轻骑,荆州骑兵俱是甲骑。

    交手方才一合,蜀骑的攻势就被抑住。

    一员荆州骑将兜马旋转,率领精骑十余,在蜀骑的阵中来回搅动。敢有截击他的蜀骑,无不被其刺死、击溃。一时所向披靡。

    桓蒙远望见之,顾问左右:“此为谁人?”

    程无忌在侧,答道:“必朱陶也。”

    朱陶,是荆州骑兵中,赫赫有名的一名猛将。

    一人建言说道:“明公,可趁我骑兵无前、军心奋起之势,尽起兵马,再攻蜀虏中阵!”

    桓蒙看去,说话的是谢执。

    桓蒙以为然,当即下令,命全军压上,自率本阵,也加入到了战局。

    ……

    彭模城下。

    蜀将李禄调兵遣将已毕,展开了又一次的猛烈攻势。

    从高处望下,但见彭模东、西、南,三面城墙外,蜀兵好似潮水一般,或举竹箕,或推撞城车,或扶云梯,越过护城河,弥天漫地,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头,喊杀声与鼓声响遏行云。

    那千余新被调出的蜀兵甲卒,冲在阵线的最前。

    铠甲已可防御部分箭矢,而且这些蜀兵甲卒举仗的还有盾牌,城头再是箭如雨下,也阻止不了他们的接近。午时的阳光洒照,他们甲衣上反射出的光亮映入周安等城头守军的眼中。

    孙胜焦急地说道:“将军,可以遣死士出城,奔袭虏东南阵了!”

    周安观望城东南的蜀兵阵,见其旗帜森立,阵型不乱,说道:“不急。”

    周楚甩开搀扶他的兵卒,取弓矢在手,用尽力气,向城外放箭。他用的是强弓,箭矢的穿透力强,便如闪电一道,射到了蜀兵的一个甲卒,中其腿上。那甲卒顿时扑倒。城上的守军欢呼一阵。周楚按住垛口,勉力站稳身子,奋声叫道:“我与此城共存亡,不令诸君独死!”

    守军士气大振,兵卒们操作各种守城的器械,凝神等待蜀兵攀城。

    ……

    成都南,笮桥。

    蜀兵背江列阵,没有退路,唯死战而已,顽强地抵挡着全军压上的荆州兵之进攻。

    面对难以攻破的盾牌阵地,在蜀兵仿佛暴雨的箭矢打击下,荆州兵前部的阵型越来越乱。

    桓蒙的脑中划过了一个念头:“还是兵少!”

    不需太多,如果能再多有五千甲士,眼前的这个蜀阵,恐怕也早就攻破了。

    还在笮桥上通行的蜀兵渐渐稀少,对岸的蜀兵差不多都已通过此桥,补充进了这边的蜀阵。得到了大批有生力量的支援,蜀将於稳住阵脚的同时,遣派出了大约四五千人,自右阵而出,向荆州兵的左翼展开攻击。

    现在整个战场的形势是:毛虎生所督的骑兵,与蜀骑在右翼的开阔地带进退拉锯;桓蒙、袁子乔等亲督的荆州兵主力,在与蜀兵的中阵激烈战斗。却正是桓蒙左翼空虚之时,那支四五千人的蜀兵,进击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好,不等他们杀到近前,荆州兵的阵型已经出现了动摇。

    桓蒙知道事急,奋不顾身,驰马往前,直到前线交战之处,乃才停下,吩咐程无忌:“持我佩剑,速赴阵中督战,敢有退者,斩!”坐骑忽然腾起前腿,不安嘶鸣。好在桓蒙反应得快,及时抓住了缰绳,这才没有摔落马下。看时,原来是蜀兵的一支劲矢,射到了马前。

    程无忌应诺,接过桓蒙的腰剑,便即驱骑,去前边鏖战的地点,与袁子乔一同督战。

    桓蒙的目光从身边的幕僚、将佐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参军龚胡的身上。

    袁子乔、毛虎生、孙胜之外,最有胆色和谋略的,即当数龚胡了。

    桓蒙说道:“与汝兵千人,为我护住左翼!”

    龚胡接令,二话不说,就带兵赶往左翼,抵挡来犯的那数千蜀兵。

    ……

    彭模城下。

    蜀兵在城的东、南、西三面,竖起云梯,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一起开始攀附城墙。

    周安紧紧盯着东南方蜀将李禄的主阵。

    直到有三三两两的蜀兵勇士冲上了城头,终於见李禄的主阵出现了骚动。

    城北门的门洞周边,全城的马都早已集中於此了,由预备队和守卒中,选出了死士百人,各坐马边,在等待周安的命令。

    周安的命令到了。

    城门打开,先是数骑拥着一个明盔亮甲,扮作周安的骑士出城,装作往北遁逃。

    蜀将李禄之所以围三阙一,留下北城墙不打,便是为了瓦解守卒的军心,给他们留出一个看似可以逃生的通道。

    瞧见了那向北遁逃的数骑,李禄大喜,马上从本阵中,把仅存的骑兵全部派出,令往追赶。他本阵原有步骑两千余,之前分出了甲士千余,现又分出骑兵数百,剩存的,只有数百人了。

    北城门的门洞内,死士们齐齐上马,百骑无有后顾,径驰出城,直奔城之东南,呐喊杀去。

    ……

    成都南,笮桥。

    一骑离开左翼的战场,穿过荆州兵的主阵,到了桓蒙的军旗下,找到桓蒙,仓皇禀报:“龚参军战死了!”

    入蜀以今,无论是碰到什么样的局面,胜利也好、失利也罢,桓蒙从来都是镇定自若,而他的神色,终於在此时出现了变化。向来放荡风流的谢执,亦神色大变。

    谢执惊道:“龚参军战死了?”

    那来报讯的骑士也是桓蒙军府的僚佐,他惶恐地说道:“是。”

    谢执朝前头望了望僵持不下的战况,又远眺阵左,隐隐听到进攻本军左翼的蜀兵将士,喊杀之声此起彼伏,显然士气甚高,他转看桓蒙,进言说道:“明公,事不可为矣!宜且暂撤。”

    桓蒙的面色阴晴不定,他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撤退。

    此回奇袭成都,他听从袁子乔的意见,全军只带了三天的粮,如果撤退,那就不是“暂撤”,而是只能一路撤回到彭模。

    可问题是,彭模被蜀兵围攻,现下还在不在周安、孙胜等的手中,犹尚不知。换言之,彭模如果已丢,也就是辎重已然全失,那就更不是“暂撤”,而是可能要全军覆没了。

    但不撤,能行么?

    龚胡战死,左翼岌岌可危,一旦左翼被蜀兵突破,荆州兵就将陷入被包围夹击的险境。真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可能”於日后要全军覆没,是“必然”於今日便要全军覆没了。

    桓蒙艰难地做出抉择,他心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传令下去,“鸣鼓,撤兵!”

    中军的鼓吏,击响了战鼓。

    鼓声急促,透出杀伐之音。

    桓蒙倾耳听之,惊觉却非撤退之鼓,这鼓音,竟是进攻之声!

    却是故吏因为紧张与恐惧,而击错了鼓的音节。

    桓蒙大惊失色。

    ……

    彭模城下。

    百骑守卒的死士,宛如捕兔的雄鹰,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扑入城东南的蜀兵阵。

    ……

    成都南,笮桥。

    鼓声催动,声声动人心魄。

    前线的袁子乔揽辔驰马,仗剑叱咤,令道:“虏攻我左翼,左翼如溃,则吾等尽落死地。若欲求生,非先攻破虏之中阵不可!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桓公亲冒矢石,汝辈还不死战?”

    程无忌捧桓蒙佩剑,守在前阵之后,大声叫道:“桓公军令,敢退者,斩!”

    於是荆州兵士振奋军心,前赴后继,冲击蜀兵中阵。

    ……

    彭模城下。

    蜀将李禄本阵的兵士,抵挡不住守卒死士百骑的冲锋,散乱四逃。

    周安打开城南门,与周词等率甲士二百余人,举盾杀出。

    内外呼应,攻城的蜀兵大溃。

    ……

    成都南,笮桥。

    蜀兵哪里想到,本已攻势渐颓的荆州兵,居然能够重振旗鼓,再来冲阵?

    想那荆州兵攻阵已有半日,荆州兵固是疲惫,蜀兵也早劳累不堪了。

    这个时候,谁能咬牙坚持,谁就会取得胜利。

    蜀兵的阵型被攻破了一线,继而,程无忌、袁子乔等分别麾众急进,荆州兵迅速扩大战果。桓蒙饶而不杀的那百余荆州精骑,悍不畏死,当先撞入蜀兵的阵中。蜀兵中阵大溃。

    蜀阵后为江水,阵型一乱,后退无路,自相践踏,掉入江中的何止千数。离笮桥近的蜀兵,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往桥上奔去,拥挤不堪地想沿桥逃跑,从桥上掉下的亦千人不止。

    中阵已溃,蜀兵的左右两翼,没有了斗志,俱皆撤退。

    朱陶等荆州将校趁势反攻,追杀出去十余里远。

    胜利来的太过突然,桓蒙如在梦中。

    战场形势的这种变化,也是谢执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愕然多时,不禁叹道:“此天命也!”

第五十二章 惭愧享其成 晒书郝郎君

    剑阁下临的小道上。

    瞧着远处的剑阁关口,坞堡中的守卒鱼贯出来投降,听着且渠元光等人不要钱的马屁,莘迩摸着髭须,颇是惭愧,心中想道:“唉,坐享其成啊!”

    的确是坐享其成。

    就在四日前,莘迩还在秦德。

    那时,他刚打下秦德未久,正打算进攻唐寿、葭萌,忽然接报,说是桓蒙已克成都。

    唐艾当时急忙建言,说道:“成都已下,桓荆州必定会遣使,招降剑阁的蜀军守卒。剑阁天险,南蔽成都,北通汉中,若为桓荆州有,我军辛辛苦苦打下的汉中,不得稳矣!当立即旋师剑门山,把守要道,候桓荆州的使者到,然后共往剑阁劝降,如此,剑阁可为明公得也!”

    莘迩从善如流,接受了唐艾的此条高见。

    因为秦德与剑阁间,山道难行,莘迩深怕兵马还没回到剑阁,桓蒙的使者已把剑阁招降,故此,连夜挑选擅长攀援的健儿,分别指派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等悍将,各引率若干,先发而行,扼住从成都通往剑阁的几条大小道路,果然被罗荡“抓住”了桓蒙的使者。

    桓蒙所遣之人,乃是他的两个得力参军,一个叫做郝盛,一个叫做孟贺。

    待莘迩领大军赶到,唐艾、罗荡等“押解”着郝盛与孟贺,即到剑阁的蜀军坞堡招降。

    於是,有了眼前剑阁守卒投降的这一幕。

    “坐享其成”四字,实事求是地说,单就占有剑阁一事来讲,莘迩还真是当之无愧。

    高延曹在王都谷阴憋了两年多,这回跟莘迩出来,着实打了几场痛快的仗,不但阵擒蜀将邓文,攻克了沔阳,并且前几天的秦德一战,亦是先登城头,立下了首功,就如猛虎出柙,总算得以小展威风,攫兔吞狼,稍稍饱了肚腹,他现在的心情甚佳。

    他横槊骑在马上,睥睨前头的剑阁关卡,眉飞色舞,说道:“明公,剑阁如此天险,竟不费一矢,乃为我军所得!这真是天命钟我啊。”

    “我生时红光漫天,天命所在!”令狐奉生前常常说起的这句话,登时浮现莘迩的脑海。

    因信徒从水中捞得了一块上有火焰纹理的白石,於是自以为天命在身,作乱不成,当场被杀的那位祆教萨宝郭奣,其矮小的身形亦随之出现莘迩的记忆中。

    还有蒲秦的蒲茂,数月前,一道谣言,说什么“谶书《经世符》有云‘泽润柳,金临寰宇’,分明讲的便是我大秦天王与孟司隶”,显也是自诩天命;又有那远在东南的贺浑邪,听说他搞了一大堆的祥瑞,也自称身具天命。

    说来到这个时代,至今不过两三年,可“天命”这两个字,莘迩几乎时时可以听到。

    他都快听腻了。

    却未等莘迩开口,从在莘迩左右的诸人中,一人作色斥道:“什么天命?”

    说话的人是郝盛。

    桓蒙的官衔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南蛮校尉,郝盛的这个“参军”,便是其南蛮校尉府的参军。

    此人今年三十来岁,素有博学之名,而下有个“坦腹晒书”的故事,流传大江南北,故事的主角,就是他。近代风俗,七月七日这一天,家家晒衣,以除虫蠹,富人们为炫耀财富,则很多会把绫罗绸缎拿出,曝晒日下;郝盛年少时家贫,遂於这一天,当中午之时,坦腹卧於院中,人问他干什么?他答曰:“我晒书也”,意指他一肚子里都是书。

    后来桓蒙镇荆州,慕其名声,因延礼辟请,除他做了南蛮校尉府中的参军。

    桓蒙的几个官职大多可以开府,其帐下的参军、板参军之数,何止百人,郝盛、孟贺,与袁子乔、孙胜、毛虎生、谢执和战死的龚胡诸辈,皆是其间的矫矫优异、特有声名者。

    高延曹瞄他了一眼,轻视他是个文士,大大咧咧地说道:“不对么?”

    “定西,藩国也;征虏将军,人臣也;何敢称天命?况剑阁之所以降者,赖桓荆州进克成都之故也!又与征虏将军、与定西何干?你一个兵子,满口胡言,乱说些什么东西!怎么?莫非你定西、还是征虏将军,竟生了不臣朝廷的反叛之心么?”

    郝盛辞色慷烈,直面莘迩,说道,“征虏将军若怀悖逆之念,桓荆州就在成都,征虏可悉陇州精锐南下,试一试我荆州兵的刀锋利不利!”

    莘迩失笑,说道:“郝参军,螭虎失言而已,君何至如是!”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郝盛与孟贺两人,奉桓蒙之命,兴高采烈地来招降剑阁,未料半道上却被罗荡拿住,尽管没受到什么侮辱,可剑槊晃眼的情况下,二人也只有屈服,剑阁这座雄关,还是被莘迩抢走了。

    郝盛、孟贺两人,这时都是怒气填膺。

    一声轻笑传来。

    郝盛看去,见正是他的“大仇人”罗荡,便怒目而视,说道:“老兵!你笑什么?”

    罗荡悠然说道:“我笑今日不是七月初七。”

    “什么?”

    “今日若是七月初七,郝参军倒仍是可以坦腹晒日。”

    高延曹虽不知罗荡想说什么,然知他口齿伶俐,当郝盛此“敌”在前,却是宽宏大量,暂且抛下了与罗荡旧日的嫌隙,识情知趣地接口问道:“为什么要晒日?晒什么?”

    “岂不闻郝参军晒书之雅举?唯是今日如果再晒,晒的就不是书。”

    高延曹问道:“那是什么?”

    “是一肚子有辱使命的羞惭,与剑阁为我定西所得的怨怒之气了!”

    高延曹、李亮等人放声大笑。

    注意到郝盛、孟贺的脸皮红涨成了猪肝,莘迩皱起眉头,正色训斥罗荡,说道:“晒书郝郎、落帽孟朗,二君皆我中华俊士。昔我与士道、异真、千里诸卿聊起南北秀逸,无不对郝郎、孟郎推崇有加,敬重十分。罗虎,你不得妄言,快点向郝参军认错,道个歉!”

    罗荡从马上跳下,作了个揖,说道:“荡鲁莽老兵,粗不识礼,如有得罪,尚请海涵。”

    郝盛博学没错,孟贺风度洒脱也不假。

    然而此两人,尤其孟贺,其行迹作为,无非是望白署空的清谈士人一流,——当年庾哲的兄长大庾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辟孟贺为江州州府的部庐陵从事,遣之到庐陵郡巡查吏治,结果孟贺到郡,什么也不管、也不问,待其归还,大庾问当地的风俗得失,他从容不迫地答以一句“你得问我的属吏”而已,惹得大庾举麈尾掩口而笑,敷衍地夸他了一句“盛德人也”,随之,改任他为清闲而不预政务的劝学从事了事。

    这两个人,较以实才,诚不能与袁子乔等英杰相比,俱无干练果决的能力。

    却是说了,他两人既无实才,桓蒙却为何遣他两人来招降剑阁?

    这是因为,一者,成都虽克,但在成都周边,还有许多的蜀兵残存,人心尚未尽附,犹有负隅顽抗的,桓蒙目下还离不开袁子乔、周楚、程无忌等人为他进战剿平,二来,剑阁一座孤关,招降想能手到擒来,桓蒙故此认为,派他俩去应该就足够了,郝盛善言、孟贺晏然,结合他两人的长处,想来不仅能够完成任务,并且可以光扬江左的人文风流。

    然而哪里知道,莘迩会四遣健卒,拦截诸道,从中截胡?

    这些都不必多说,只说那郝盛、孟贺,本无出众的才能,因是,纵然二人皆怀怨恨,也只能逞些口舌之利,且在高延曹装模作样、恶狠狠挟槊威胁的举动下,口舌之利也不敢多说,遂顺着莘迩给他俩的台阶而下,悻悻然住口不言了。

    莘迩看了郝盛、孟贺几眼,终是忍不住,问道:“桓荆州盛名已久,而今提万众,长驱千里,竟灭伪秦,势将威名更隆,当真海内之雄也,我心神往驰。未知如二君者,荆州府下有几许?”

    郝盛傲然答道:“如盛与孟君者,不可胜数。”

    “如袁君子乔者,又有几许?”

    “若袁子乔者,车载斗量!”

    莘迩点了点头,感慨似地说道:“我生长陇地,向不识江左高士,今见二君,快慰平生!”

    在剑阁堡下接受守卒投降的秃发勃野,驰马奔回,禀报莘迩:“明公,降卒已经毕出。剑阁,已为我军入屯。”

    莘迩颔首,盘算心道:“此次伐蜀,高延曹立下了不少战功,先是沔阳为其所克,继而秦德,复是他先登。罗荡也立功劳不小,南郑之战,其功居首。

    “北宫越亦战功多有,既陷褒中,前日接他捷报,成固、西乡两县,也已被他攻占。

    “相比之下,勃野的功劳略微逊之,招降剑阁的功劳我虽然给了他,但这份功劳不怎么当数;我得再给他个立功的机会。”

    这回跟着莘迩伐蜀的诸部,可分为三个派系。

    高延曹是曹斐的部将,罗荡是麴爽的部将;北宫越、秃发勃野是莘迩的部将。

    高延曹、罗荡、北宫越三人,俱战功赫赫了,只有秃发勃野,比之不及,作为莘迩嫡系中的嫡系,莘迩无论如何,也不能亏欠了他。

    莘迩与秃发勃野说道:“你即刻率部,东渡西汉水,为我取唐寿县与葭萌关。”

    秃发勃野知莘迩用意,大声应诺。

第五十三章 檄召成都见 单骑赴营中(上)

    秃发勃野引步骑四千余,东向而去,进攻唐寿。

    次日一早,郝盛、孟贺则被莘迩放走,南下归还成都。

    莘迩甚是殷勤,把他俩送出剑阁坞堡下的羊肠小路,直到转入金牛道的主道,方才止步。

    目送郝盛、孟贺在百余荆州兵的护卫下,渐渐行远,身影没入苍郁的山林不见,随从莘迩一起来送他们的唐艾若有所思,挠着面颊,对莘迩说道:“明公,此两人回去成都,见到桓荆州后,必会怨声沸腾!我料桓荆州也肯定咽不下剑阁被我军所占的这口闷气,十之**,近日内,他就会再遣人,重来剑阁,邀请明公赴成都相见。此事,须得好生计议。”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千里,你知道我的。我陇士人誉我仁厚,可拟前贤。前贤,我固不敢比,然自忖思之,‘仁厚’两字,却实为我之本性。

    “今次咱们取巧,占下剑阁,这件事,说来确是做的不够地道,亦大违我之本性,不瞒你说,我对此也极是惭愧,但我这么做,绝非为了你我,而是为了定西啊!

    “不错,我定西是朝廷的藩邦,可与朝廷断绝音讯,已有多年。上次高充使至江左,回来以后,说的那些见闻,你亦听到了。江左士人,对我定西人物,颇怀轻慢之意。士人如此,江左朝中的诸公会对我定西持何态度与观点,也就可想而知了。

    “剑阁乃汉中之门户,此地若不能被我占据,乃为桓荆州有,我料荆州将士,势必自居天朝、上流,而凌侵汉中。汉中有失,阴平、武都、陇西就将会不保;阴平等郡不保,则自先王以今,我陇将士浴血激战,好不容易才为国家开拓出来的疆土,也就要毁於一旦矣!

    “我虽不才,如何能忍看先王、麴侯、麴中尉的心血,废於我手?真要出现这个局面,我如何能向王太后、大王交代?”

    唐艾说道:“明公对先王、大王、王太后的忠心,我陇士民,人尽皆知。”

    莘迩说道:“你刚才说得不错。桓荆州肯定会不满咱们夺占剑阁此举,千里,你说他倘使果然邀我赴成都相见,我是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首先,这回伐蜀,陇州是配合桓蒙,桓蒙是为主将;其次,而且莘迩才得到江左的封拜,他那个“雍州刺史”的头衔,目前恰在桓蒙所督的“荆、司等六州军事”的这个“六州”之中,名义上,在军事方面,他也是桓蒙的下属。

    无论这两点,从哪一点说,莘迩都不好违抗桓蒙的命令,否则,脸面上会很不好看,将会有损他在江左的声名不说,而且还大概率地会被氾宽等政敌揪住此点,作为把柄,用来攻击於他,严重一点,以此诬他有不臣之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去的话,桓蒙会不会趁机把莘迩扣下,以换剑阁?

    唐室迁鼎江左以来,能够得以坐镇荆州的,如王、陶、庾等氏,没有一个不是势倾朝野,一举一动都能引得建康朝廷侧目震动的大权臣;便是桓蒙镇荆的时日尚短,自身的根基尚未牢固,然他今灭蜀秦,只凭此大功,就可以预见得到,迟则七八年,短则三两年,他绝对会飞跃鹊起,成为唐室继王、陶、庾等人之后的又一个顶尖权臣。

    平心而论,现下定西、荆州处在了接壤的状态,莘迩还真是非常想亲眼见一见桓蒙这个人,看看他到底性格、能力何如,窥探一下他的心胸抱负是何,如此,也才能进一步的做出准确决定,日后是与他结为盟友为好,抑或是该选其它。

    然而,去成都的风险,却也不可不虑。

    唐艾暂时也无定见,说道:“且需细细商量。”

    成都已经被桓蒙攻克,能够抢下剑阁已是意外之喜,秦德以南、唐寿以东等的广大地区,显然是没有机会再去攻夺了。那么,汉中、秦德、剑阁和唐寿、葭萌,该都用谁镇戍?

    这也须得细细商讨。

    回到剑阁,莘迩自与唐艾讨论此两件事。

    ……

    郝盛、孟贺衔恨而返,到了成都,求见桓蒙。

    却说那日笮桥一战,荆州兵大胜,因长驱直进,到成都城外,火烧城门,遂克此城。

    蜀秦的伪主李当出降,桓蒙於日前已把他送去建康。

    现下成都内外,悉是荆州兵扼守要津,屯驻镇戍。

    因为本部兵少,为防万一,所以桓蒙只派了程无忌、毛虎生等率部分的兵马进城,维护治安,他本人则没有入城,驻於在了城外的大营中。

    闻得郝盛、孟贺归来,桓蒙就叫他俩入见。

    郝盛、孟贺委屈不已,於帐中备诉半道被劫、剑阁居然被莘迩抢占之事。

    听他两人说完,帐中诸人无不大怒。

    周安留下了孙胜戍卫彭模,自则至成都,向桓蒙复命,刚到成都没两天,时亦在座。

    他霍然起身,说道:“莘迩欺人太甚!此回伐蜀,我军已克成都,他犹未出梓潼,可以说是无尺寸之功!当年六夷入侵,咸阳告危,陇州勤王不力,咸阳童谣唱曰‘秦川中,血没腕,惟有陇州倚柱观’!今莘迩复为此举耶?

    “我军蹈锋履险,坚守彭模、苦战笮桥,当其危也,全军几覆!他却在后头摘桃子?窃取剑阁!不可忍也!敢请明公与下官步骑五千,下官必破剑阁,为明公擒缚莘迩,斩其首级!”

    “秦川中,血没腕,惟有陇州倚柱观”,是咸阳失陷、西唐灭亡前夕的一句歌谣。

    这句歌谣,唱的其实不是陇州见死不救,而是陇州有山河之固,因能在六夷的大乱中,独保其土。

    事实上,六夷生乱以后,时初为陇主的令狐氏为了凝聚人心,也是几次遣兵,驰援朝廷的。

    何止援救咸阳,更早的时候,洛阳告危之际,便有陇州兵参与守城之战。

    “陇州太马,横行天下”的称号,就是洛阳之战时打响的。当时陇州精骑的主将是北宫越的曾祖,数次以少击众,皆大败匈奴骑兵,尝夜引勇士千余攻匈奴壁垒,斩其大将。威名远扬。

    咸阳告急的时候,令狐氏仍派兵万人去救。

    这次带兵的主将则是麴球之曾祖。唯是匈奴、戎等兵众,不得前进,没有办法,只好返回。返回的途中,还在现今麴球镇守的陇西郡对岸的南安郡,与当地的戎人打了一场相持百余日的恶战。

    桓蒙对陇州数救朝廷的事迹是知晓的,对陇州步骑的战力也是了然的,故此,尽管也很恼怒莘迩抢占剑阁的举动,他倒是不愧豪雄之称,却能按下恚愤,不肯因怒兴兵。

    他徐徐说道:“周公稍安勿躁,此事需当从长论计。”

    一人说道:“定西与朝廷音讯久断,令狐氏其志莫测。剑阁乃成都北门,万不可由陇州占据。然而剑阁险要,硬攻的话,恐不易打下。下官有一计,可保莘幼著把剑阁双手奉上。”

    说话之人是袁子乔。

    桓蒙问道:“卿有何计?”

    “明公可檄召莘幼著来成都相见,只要他来,剑阁还怕回不到明公的手上么?”

第五十四章 檄召成都见 单骑赴桓营(中)

    桓蒙听了袁子乔的建言,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问郝盛、孟贺,说道:“莘征虏何样人也?”

    郝盛答道:“下官在剑阁,与他周旋数日,没有见他发过脾气,从来都是温温和和,但定西悍将如罗荡、高延曹者,在他面前,却都是恭恭敬敬。

    “定西军中的将士,唐人、夷人皆有,夷人占近半之多。夷将以北山鲜卑的贵种秃发勃野为首,又有呼衍磐尼等众,勃野稍知礼仪,言谈差可,磐尼诸辈,悉粗野之徒,不识唐字,然俱服征虏军法。下官等回成都时,莘征虏远送到剑阁道外。

    “征虏其人的品性,下官看不透,但礼贤下士、军法森严,却是能够看得到的。”

    孟贺补充说道:“在剑阁时,下官於定西营中,见到了一座囚帐,有甲士数十人看守,闻言帐内所囚者是令狐曲。令狐曲,令狐氏之小宗也,定西王曾擅任他为秦州刺史、武都太守。又听说令狐曲之弟,名令狐京者,前不久才被莘征虏杀了。”

    桓蒙问道:“为何杀了?令狐曲又为何被囚?”

    “说是令狐京淫军,妖言惑众,沮丧军心;令狐曲,则是畏战不前,攻褒中旬日未克。他兄弟因此分别获罪,一个被杀,一个被囚。”

    桓蒙嘿然,心道:“那日高充途经荆州,我召他见。高充对我极力赞扬莘幼著,称他是陇州砥柱,说什么令狐奉死后,定西新主年幼,全是靠了莘幼著,陇州乃才得安,没有出现乱子。

    “於今观之,这个莘幼著,屈己敬士、喜怒不形於色、威服夷狄,令狐兄弟不管怎么说,是令狐家的宗室,且令狐曲系一州之刺史,他不告而诛其弟、囚其兄,又端得是果断狠辣,砥柱不砥柱的,另外再论,小有枭雄之姿,应是没错。”

    “令狐京淫军、令狐曲畏战”,这样的借口,或许能哄住旁人,岂能骗过桓蒙?

    唐室自迁鼎江左以来,士族与皇室,或言之,士族权臣与皇帝和宗室的斗争,比之陇州,激烈残酷的程度,何止差以千里!

    早在南渡后的前期,就有南顿王程嫡,因抗衡当时的权臣王氏,意图提振皇权,而最终功亏一篑,被诬造反,不仅身死,且其后裔还被改姓,甚至,他被杀的时候,连皇帝都不知道。

    屈指算来,唐室偏安江左以近百年,这百年中,类似的事件不说此起彼伏,也是屡见不鲜。

    现在亦然。

    於下与今朝天子血脉最近、名声最著的宗室有两人,一个是於去年开始总理朝政的会稽王程昼,一个是程昼的异母兄,於前年出任镇军大将军的武陵王程曦。

    程曦、程昼兄弟一个无学术而有武干,不满皇权衰落,一个雅好清谈,然无经世大略,与江左名士交往密切。因为他二人能力、政治的取向不同,故此,而今程昼得以总理朝政,号为“相王”,相者,宰相,王者,爵位也;程曦却徒然地位尊贵,被士族排斥,无有实权。

    这类的政斗,桓蒙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拿脚趾头都能猜出,莘迩所以杀令狐京、囚令狐曲,其真正之缘由,必是令狐曲兄弟威胁到了他在定西的权力,断然非是因淫军、畏战云云。

    桓蒙沉吟片刻,接着想道:“莘幼著有此枭雄之像,也就难怪他敢劫我使者,强占剑阁。郝盛、孟贺这两个人,空有高名,是不中用的,却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遣他两人赴剑阁招降。

    “彦叔建议我檄召莘幼著来成都相会,此策可用。只是此回该派何人前去?郝盛、孟贺必是不成的了,再遣他两人去,只会平白让他俩再次受辱。”

    目光在帐中众人的身上转了一圈,瞧到一人,心道,“此子可也!”

    挑定了人选,桓蒙抚须说道,“听你俩这么一说,莘幼著可称陇州豪杰了。我还真是想见一见他。彦叔,你的谋策可用。”顾看适才瞧见的那人,笑道,“郝、孟二君,刚刚回来,路上辛苦,不宜再次远行。彦威,你可愿跑一趟,去那剑阁,延请征虏来成都,与我会面?”

    被桓蒙点名的这人年纪不大,二十出头,常人的相貌,无有出众之处,唯大约“满腹诗书气自华”之故,坐在满帐的江左名流之中,甚有矫然不群之态,并有一股浩然之气外露。

    此人名叫习山图,“彦威”是他的字,家住荆州襄阳。习氏乃是襄阳大族,宗族富盛,世为乡豪。习山图少怀远志,勤读不倦,博学洽闻,如今年岁尽管不大,早已是名满荆襄。

    桓蒙出任荆州刺史之后,循按旧例,辟除了大量本地的士人入牧府为吏,初时任用习山图和他的两个舅舅俱为州府从事,后来袁子乔与习山图结识,一谈之下,非常器重他,数称其才於桓蒙,於是,桓蒙改擢他为西曹主簿。

    主簿,是长吏的近臣,两人的关系因而日渐亲密,眼下,习山图已是桓蒙的心腹之臣了。

    习山图秉持臣属的本分,主上有令,毫不推辞,痛快应诺。

    桓蒙喜道:“彦威肯去,则征虏必来矣!”

    ……

    习山图是个利索的人,没有多做耽搁,翌日便出营北上,赶赴剑阁。

    数日后,在剑阁山南边的秦德城外,习山图碰上了巡逻的定西骑兵,对他们告之来意。

    骑兵们即领他入城。

    城中守将现为麴章。

    此次从莘迩伐蜀的麴家将校共有麴章、罗荡两人,麴章勇武不及罗荡,智略亦平常,故而在南郑等诸战中皆不怎么显眼,然而毕竟是他麴氏的子弟,莘迩遂把暂守秦德的任务交给了他。

    麴章闻讯,不禁心道:“征虏料事如神!桓荆州果然再次遣吏而来!”

    按照莘迩提前的交代,麴章不失礼节,派出亲兵,热情周到地把习山图护送到了剑阁。

    习山图只闻过剑阁天险的名声,这是头次亲眼见到,行在通往坞壁的小道上,左右仰望,俱是上接云霄的峭壁,心中感叹,想道:“要非明公打下了成都,伪蜀秦主投降,此座剑阁,莘征虏何能轻易占得?”

    到了剑阁堡中,莘迩已在室内相候。

    习山图在门口脱去鞋履,去掉佩剑,昂然挺身,跨过门槛,大步而入。

    看时,只见主榻上坐着一人,年约二十六七,眼睛明亮,颔下短髭,著赤褶袴,坐姿英拔。

    习山图知这定就是莘迩了,长揖行礼,说道:“下官荆州刺史府西曹主簿习山图,谒见将军。”

    莘迩笑道:“主簿请起。”

    莘迩的视线落在习山图的身上,习山图惊奇地发觉,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他没有感到咄咄之态。

    在他原先的预想中,一个敢杀令狐氏宗室、虎口夺食抢占剑阁的人,再是被郝盛形容“温温和和”,其目光肯定也是会给人以威压的,然而,他此时此刻,却不意非但无有觉到刺骨之森凉,反而让他恍惚间,如沐春风,竟误以为是在桓蒙面前也似。

    习山图定下心神,想道:“不对,征虏与明公的目光并不相同。虽然皆如春风,明公的目光,可比二月之风,犹带斧钺之锐;征虏的目光,却如三月春风,较与明公,似更柔醇。”

    吏卒捧上酪浆。

    莘迩说道:“剑阁山野之地,没有什么好的饮料。这酪浆,是我军中之物,也不知主簿能否饮惯?”请习山图入座,说道,“主簿且请先上坐榻。”

    那酪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习山图只闻了一闻,就想作呕,却心中想道:“莫不是给我下马威?我如不饮,彼定小觑於我;旁边坐的那几个征虏属僚,个个虎视眈眈,势会对我大加嘲笑,我的气势先就弱了三分,不利达成使命。”

    想到此处,习山图上了坐榻,强忍反胃,举起酪浆,一饮而尽,不敢细品,就慌忙咽下;奈何那腥臊之味,究竟不是不品就可忽略的,方才落到肠胃中,立刻翻腾上卷,如一股浊流,顿时回涌到喉口,他赶忙咬紧牙关,丁点不容其溢出,又将之重新咽下。

    想那酪浆、胡炮肉等类,本是胡人的食物,北地的唐人尚好,特别陇地的唐人,久与胡夷杂居,已是惯了吃用,南方的唐人,绝大多数从生到死,都不会见过一次酪浆,哪里会享用得下?曾有一位江南名士,在迁到江左的北人处食了次酪,因之得疾,对那人说道:“仆虽吴人,几为伧鬼。”伧,是南人对北方唐人的蔑称。由此可见南人对北地食物的不适应之程度。

    习山图还是年轻,一时的要强,搞得自己肚中翻江倒海。

    唐艾、罗荡、李亮、且渠元光等人在座,见他面红脖子粗,坐榻不安,扭动腰腹,难受的样子难以言表,无不窃笑。

    莘迩面色如常,关心地说道:“主簿可是不降此物?那又何必再饮!”感慨地说道,“都云我北人憨直,主簿亦憨直人也!无怪我与主簿一见,便觉如同故交。”吩咐吏卒,“快与主簿上茶,为主簿清清肚腹!”

    蜀地产茶,巴郡、涪陵郡等地的茶叶都名闻江左,剑阁虽在深山,但是从秦德等地,定西兵缴获到了不少的好茶饼。当下吏卒取来茶饼,将之捣碎,放上葱、姜等佐料,共置壶中,又添入泉水,在室外煎煮得熟了,送入室中,恭谨地放到了习山图榻前的案上。

    已然晚了,纵是连饮三碗,习山图的腹中仍是不适,喉间与唇舌间,又腥又骚,洗之不去。

    肚子与喉、嘴不舒服,直接影响到口才。

    好在莘迩知情识意,倒是不必习山图多说,静静地等他喝下了半壶茶后,主动替他道出了来意,说道:“主簿今远道而来,如我所料不差,应是受桓公所遣?”

    习山图勉强开口,说道:“正是。”

    莘迩故作不知桓蒙为何遣他而来,说道:“桓公必有檄令,敢请主簿示於我观。”

    习山图取出檄令,由从他齐来的佐吏呈给莘迩。

    莘迩浏览罢了,顾与唐艾、罗荡等人说道:“桓公召我入成都会面。”

    罗荡面带不快,嚷嚷说道:“秦德、剑阁才破,唐寿、葭萌亦是刚降,白水尚未攻克,明公身为主将,如何能够轻易离开?桓公的这道檄召,太也不近情理了吧!”

    郝盛、孟贺上次来剑阁招降的时候,带了一个蜀秦朝廷的人,以作为蜀秦已经投降的证明;莘迩送走了郝盛、孟贺,但把这个蜀秦朝廷的人留了下来。

    数日前,秃发勃野出发去打唐寿县和葭萌关,便将此人带在军中,却是顺顺利利的,如剑阁相同,把唐寿、葭萌也给招降了。

    秃发勃野的捷报於昨日刚到剑阁。

    至於“白水”,这也是梓潼郡的一个县。秦德县的位置,恰好处於梓潼郡的中心地带,在其西南边,有梓潼与涪二县;在其东北边,也是两县,一为唐寿县,另一个即是白水县。

    唐寿与白水皆邻西汉水,唐寿在南,与巴西郡接壤,白水在北,与阴平郡接壤。

    莘迩攻打梓潼的整体战略是,先下秦德,然后对唐寿、白水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再取此二地。於今唐寿已降,只剩下了个白水,秃发勃野因马不停蹄,现下沿河谷北上,复招降白水去了。

    习山图说道:“唐寿、葭萌已降贵军了么?这两个地方已降的话,白水,就是一座孤城而已了!何须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可占取。

    “秦德县尽管才破,秦德西北的梓潼县、涪县已降桓公,且秦德距成都只有三百里远,今我荆州的大胜之兵悉驻成都,怎么?足下还怕秦德有胆子生乱么?”

    把罗荡所列出的那两个莘迩不能去成都的理由一一辩驳掉了,习山图接着说道,“桓公奉朝旨督荆、雍六州军事,征虏将军领雍州刺史,在桓公督下,於情於理,桓公的这道檄召,征虏都不可托辞不从!”

    这番话说完,习山图深为懊恼,真是不该喝那一碗酪浆,使得自己不得不时刻分神压制肠胃,以致本该大义凛然的言语,出到口外,却说得这般软绵无力。

    莘迩心道:“习山图这么坚持,瞧其架势,是必要我去成都不可的了。看来我估计得不错,桓蒙的确是生了拿我换剑阁的心思。”笑道,“主簿所言甚是。”

    习山图说道:“敢问将军,不知打算何日动身?”

    “我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但在之前,主簿且须把身体调理好啊。我观主簿面皮红涨,坐不稳当,想定还是那碗酪浆惹的祸。主簿先请下去休息,明日我给主簿回话,可好?”

    习山图也真是难受至极了,上下两口,都仿佛要喷薄而出,他心知不能再逞强了,否则,只能会当场出丑,便说道:“那下官就明日等待将军的回复。”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从榻上下去,不忘礼节,冲莘迩行了一揖,在从吏的搀扶下,慢慢地挪出到了室外。

    自有莘迩帐下的吏卒引他去住处歇息。

    唐艾、李亮、罗荡、且渠元光等人,放声大笑。

    莘迩指着唐艾,笑道:“卿之此法,未免促狭!”

    激将习山图,让他喝下酪浆,使其脾胃不适,以遏其气的主意,正是唐艾所出。

    唐艾笑道:“我只知南人不善饮酪,又哪里能知,他不善至此!”

    且渠元光收住笑声,诚恳地说道:“将军,元光愚见,这个成都,万万去不得啊!”

    “为何?”

    “剑阁为我所得,荆州上下难免怨愤。适才习山图身体不适,而还一意坚持,要求将军遵从桓荆州之檄,可知桓荆州此次请将军入成都,必定别有所图。将军是我一军之主,万一在成都被困,如何是好?”

    “你说的有道理。”莘迩转问唐艾,说道,“千里,卿有何见?”

    唐艾说道:“明公那日问过艾,成都该不该去之后,艾经反复斟酌,现下以为可去。”

    “哦?”

    “可去的原因有二。”

    莘迩说道:“你说说看。”

    “桓荆州伐蜀,只带了精卒万人,成都虽克,蜀兵尚有顽抗者,当此之时,即便不满剑阁为明公所得,为安定蜀地,桓荆州也无力来与我战。此其一。”

    “不错,军事上咱们不落下风。”

    “荆州北接虏魏、虏秦,桓荆州身负戍边重任,是不能长久离开荆州的。他入蜀至今,已有一月,马上就到深冬季节了,深冬天寒,江水也许会结冰,一旦结冰,就无法航船。我猜他在成都不会待得太久,至多旬日,待到蜀地大体平定,他应该就会返回荆州。此其二。”

    莘迩摸着髭须,笑道:“不错,桓公在成都不会停驻太久。而他既然不会在成都停驻太久,我去成都,自也就安然无事了。”

第五十五章 檄召成都见 单骑赴桓营(下)

    在桓蒙府中,因被袁子乔和桓蒙赏识,习山图素来得人礼重,从来没有这般丢丑的时候,上吐下泻了整整两天,虽然说来,这与他自己逞强有关,但到底心中郁闷不免。

    故是,三天后,当莘迩准备停当,出发与他往去成都的时候,路上,尽管莘迩数与他主动交谈,习山图总是不冷不热。

    莘迩亦不介意。

    这次去成都,莘迩没有带太多的随从。

    不知为何,也许是成都与重庆同在蜀地的缘故,莘迩想起了他前世时,所闻听的那句“你们打的越好,我就越安全”,因此,此去成都,他把唐艾、高延曹、罗荡都留在了剑阁等地。

    唐艾在剑阁总揽全局。高延曹进驻到了秦德。罗荡去守卫葭萌关。至於攻打白水而去的秃发勃野,莘迩传了一道檄令给他,如他能够顺利打下白水,便到剑阁与唐艾会合。

    随身所带的吏属,唯李亮、魏述、魏咸三人。

    魏述、魏咸父子两个,负责统带担负护从任务的百数步骑。

    出剑阁时,莘迩是与高延曹及其所部同行。

    行数十里,到了秦德,高延曹自去城中布防;莘迩继续南下。

    数日后,抵至梓潼县。

    梓潼已有荆州兵马入驻,守城的是个校尉,出来迎接莘迩、习山图等。在梓潼县住了一晚,好好洗了一下路上的风尘。翌日,一行人启程接着南行。

    梓潼在梓潼水的东岸,渡过梓潼水,行一二百里,是涪县。渡过涪水,行二三百里,是绵竹。这里已属广汉郡。广汉郡是蜀地最早的三郡之一,直到前代秦朝中后期,广汉郡的面积都还很大,那时尚无梓潼郡,梓潼郡被包括在广汉郡内。广汉之名,意为疆域广阔,达於汉水。不过,现在的广汉郡已经小了很多。

    过绵水南下,经雒县,过郫水,再行百余里,接连渡过数条大小的河流,便是成都城了。

    单从地图上看的话,秦德到成都只有四五百里,但沿途多山,道路甚不好行,绕来绕去的,还走了挺长一段的栈道,平地、山道,总计算下来,怕是走了不下近千里的路程。

    成都此城,历史悠久,乃是建於战国之时。秦国通过金牛道,攻灭了蜀国以后,秦兵灭蜀的主将司马错、张仪等遂在此筑城。如今成都的市井间,还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当年司马错、张仪选择筑城地点的过程十分艰难,很久都没有能选好,后来看到一头大龟出於江,周行旋走,司马错、张仪即遣兵、民随其迹而筑之,城因以立;成都故此又被叫做“龟城”。

    现下成都有大小两城,南城比较大,名为太城,太,即大也;西城较小,名为少城。少城只有西、南、北三面城墙,东面的城墙即是太城的西城墙。这大小两城,都是司马错、张仪所筑,保存、沿用至今。天下未乱之前,益州刺史的治所在太城,成都内史的治所在少城。

    两城合共方广七里,此是司马错、张仪按的周礼制度。

    到了成都南边的江外,莘迩远远眺望成都城池,但见其城被两条江水环绕,远近皆山。

    水光山色之间,雄壮的城墙矗立,占地颇广的姊妹城中,隐见亭台楼阁。

    莘迩问习山图,说道:“前闻郝、孟二君言道,桓公大败蜀兵是在笮桥,未知那座是笮桥?”

    习山图淡淡地说道:“笮桥在成都西,这里是成都北,於此处是看不到笮桥的。”

    “成都太、少二城,桓公所先破者,是何城?”

    “少城。”

    莘迩点了点头,不再询问。

    李亮知他定是有所思,因而方才有此两问,趁习山图前头带路的空当,他问莘迩,说道:“明公,亮观公如有所思,可是在设想桓荆州破成都时的情景么?”

    莘迩求贤如渴,李氏是陇西的大族,日后用兵关中,李亮也许能有大用,有心招揽於他,遂对其也不隐瞒,答道:“不错。”骑在马上,扬鞭指画成都左右,“成都北山峦叠起,两江滔滔,不利驻军、攻战;远望城东,虽平原沃野,然东为成都太城,此蜀主宫城所在之所,城防必坚。如此,可供选择攻城的方位,就只有城南或城西了。城南,是太城和少城的衔接处,选此攻城,等於是同时与成都的两城作战。换了我是桓公,也会选择从城西发动进攻。”

    李亮顺着莘迩马鞭的挥动,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成都四边的形势,认同莘迩的分析和对攻城方向的选择,心道:“确如明公所言,成都四面,只有城西,利於攻方。”佩服地说道,“明公真知兵如神!桓荆州与明公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莘迩哈哈一笑,亲热地叫李亮的小名,谦虚地说道:“苟子,话不能这么说。桓荆州只凭万人,便就成就了灭国的大功。这可以说是盖世功勋了。胆勇、决断、谋略,皆在我之上。你不能说是桓荆州与我英雄所见略同,至多了,可说一句,我是愚者千虑,稍及智者一得。”

    虚名这个东西,莘迩从来就不在乎。

    所以,该谦虚的时候,他也从来都不会客气。

    桓蒙仍没去城中居住,还是在城外的营中。

    习山图带着莘迩等人,绕城外的江水而走,行约半个时辰,到了荆州兵大军的营外。

    提前有习山图的从吏驰去禀报,一群人已在辕门等候。

    带头的是袁子乔,随在其侧的有四五个文士,两三个武将。

    莘迩一眼就看见了郝盛、孟贺这两个熟人。

    下了马,莘迩把缰绳交给魏述,习山图引领他与李亮过去与袁子乔等相见。

    不用习山图介绍,袁子乔亦知,眼前这个英武的青年,肯定就是莘迩了,行揖说道:“下官袁子乔,代表桓公,恭迎将军大驾。”

    桓蒙的官职比莘迩高,实权更非莘迩可比,他当然是不会亲迎莘迩的。

    袁子乔乃是桓蒙帐下第一得用的心腹,这回伐蜀,他又是当之无愧的首功,桓蒙前数日,已经上表朝中,陈说袁子乔等人的功劳,可以预见,不久以后,待朝廷的封赏下来,一个三品、四品将军的拔擢,肯定是跑不掉的。

    莘迩的征虏将军,也是三品。

    桓蒙使袁子乔出来迎接莘迩,说实话,已是给足莘迩脸面了。

    莘迩满面笑容,说道:“久仰将军名声,今日得见,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迩幸甚幸甚!”

    袁子乔身旁一人笑道:“吾等皆知征虏将军的尊姓,将军却是不必自述了。”

    李亮皱起眉头,瞧了这人一眼,因这人是在与莘迩说话,他暂不好插口,便权且不言。

    莘迩神色不变,从容笑与此人说道:“君仪态萧然,神气不羁,必是江左高士。敢问姓名?”

    这人答道:“在下谢执,忝为桓公帐下司马。”

    李亮嗤笑出声。

    谢执莫名其妙,问他道:“君何以发笑?”

    李亮说道:“原来是面壁骂人的谢郎,难怪既见尊者,而言辞无礼。”

    谢执的性格放荡,因其放荡,所以粗强,年轻的时候,他有过一段故事,一次他被太原王氏族中的一个名士惹恼,怒不可抑,就到此名士家中,肆言极骂,那位王家的名士,生性急躁,然在谢执的辱骂下,却竟一言不敢发,正色面壁坐而已。此即李亮所言之“面壁骂人”。

    这段轶事,李亮是从出使江左归来的高充那里听到的。

    却说时下士人相见,有一种恶俗,便是在寒暄之时,互相以谑骂对方为风流雅趣,乃至辱及对方的长辈、家妻。此一恶俗,与清谈都是脱胎於前代以今,士人们所追求的“自然洒脱”之意境。按说,谢执拿莘迩姓开玩笑,不算过分,可李亮说得也对,莘迩毕竟是尊者,谢执这么做,是有点过分了。

    谢执嘿然,想他谢执,性子发起来,连桓蒙都要被他的强要灌酒给逼的东窜西逃,又岂会肯忍受李亮这句“不自量力”的挖苦?他上下打量李亮,道声“哎哟”,撩起衣袖,以羽扇点向李亮,睥睨说道:“小眼奴,你是羡慕被我骂的那个王郎么?莫不是也想找骂?”

    李亮的家乡,唐、戎杂居,民风十分粗野,李亮打小耳濡目染,於骂人此道倒是颇有浸染,他心道:“与君子交,我固彬彬有礼,然要比骂人,我亦不见得会逊於你个老谢!”

    不甘示弱,就要接招。

    莘迩及时阻止,笑与李亮说道:“不闻‘方外司马’乎?谢君性情中人,礼法焉是为谢君所设?”

    袁子乔冷眼相看,见两下骂不起来了,亦出来相劝。

    一场风波,告一段落。

    入到营中。

    袁子乔说道:“桓公入城去了,明天才能回营。今日怕是不能接见将军。住处已给将军安排好了,将军路上辛苦,请先休息一晚。明天桓公回来,下官再来亲请将军。”

    莘迩心道:“是真的入城,还是故意冷落我一天?就如千里建议我用酪浆招待习山图,桓荆州此举,会不会也是在给我一个下马威?”心中如此想,面色如常,笑道,“客随主便。”

    袁子乔把莘迩领到给他和从吏、亲兵们安排下的住处,问过他有无特殊需求,随后便与谢执等告辞离去了。

    不说莘迩、李亮等人。

    只说习山图,他跟着袁乔等人一道,出了给莘迩等人安排的帐区以后,袁乔叫他归帐歇息。

    习山图是个文士,去剑阁、回成都,往返一千多里的长途,翻山越岭,的确早已疲惫,并适才闻得桓蒙没有在营中,他就是想要给桓蒙复命,这会儿也复不成,便就从了袁乔的吩咐。

    到了自己住的帐中,稍作梳洗,也不吃饭,习山图栽倒榻上,即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好像有人在叫他,声音挺急促。

    习山图勉强从睡梦中挣出,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去,瞧见两个人立在他的榻前。

    一个是服侍他的吏卒,另一个似曾相识,有点面熟。

    习山图不想理会他们,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开,转个身,想要接着睡觉。

    听到“噗通”一声,紧跟着,像是扣头的声响,满是蜀地口音的话语响起:“桓公令小人自裁,乞求主簿救命!”

第五十六章 公非安西望 征虏转身走

    习山图清醒了下脑袋,坐起来,揉了揉眼,瞧向榻前。

    榻前两人。

    一个站着,黑衣青帻,确是日常伺候他的那个吏卒;另一个跪着,正在玩儿命的磕头。

    习山图看不到磕头这人的面容,问道:“足下是?”

    这人抬起了头,相貌清癯,长须飘飘,颇有脱俗之气。

    习山图顿时响起了此人是谁,却是打下成都以后,桓蒙为收揽蜀地的民心,举贤旌善,广辟李当的旧臣和在野的蜀士进府,同时,因天师道在蜀地的势力庞大,对天师道中有名的道士,包括襄助李氏在蜀中建国的那位天师道领袖范天师的后裔,亦皆加以延揽,把其中的许多人请来了成都,置酒高会,予以笼络;此时榻前求习山图救命的此人,就是天师道的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以擅长观星辨气、预测未来知名。

    此道来到成都的时候,习山图还没有去剑阁,故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两人有过交谈。

    习山图说道:“原来是足下。”问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道人哭丧个脸,答道:“桓公令小人自裁,求主簿救命。”

    习山图问道:“桓公为何令你自裁?”

    那道人追悔不迭,答道:“昨日桓公夜召小人……”

    记得前几次见这道人,此道小有不卑不亢之态,与习山图讨论起《老子》等道家典籍,也是说的头头是道,眼下却伏拜跪地,狼狈不堪,口口自称“小人”,前后的表现差异太大,习山图忍不住打断他,说道:“你之前不是自称贫道的么?”

    那道人倒也坦诚,说道:“小人自诩善观星,未料却连自己的性命都算不准,哪里还敢称‘道’?”

    习山图莞儿一笑,说道:“你接着说,桓公召你作甚?”

    那道人答道:“桓公昨夜召小人,初时对小人甚为礼重,执小人之手,问己身富贵何如?不知是不是小人答错了什么,桓公今早遣吏,送了一匹绢布、五千钱与小人。绢布者,是令小人自裁;惠钱五千,是置办棺材的费用。闻主簿今日归还,小人故前来,乞主簿救命。”

    习山图问道:“桓公问己身富贵,你怎么回答的?”

    “小人答以:上公可致。”

    习山图立刻了然,明白了桓蒙为何不满意这个道人的回答,心道:“桓公豪迈雄图,志在迹古功臣之踪,成二庾未成之业,涤荡中原,光复华夏,以建千秋不朽之名;三公虽贵,前代秦朝以今,拜为公者,何止数百?乃至一年数换!何能与千秋一臣相较?怎会是桓公所求?

    “这个道人不识桓公胸怀,以常理揣测,说此奉承之言,亦无怪桓公以绢、钱戏他。”

    “上公”云云,本朝行“八公”之制。

    太宰、太傅、太保,周之三公官,本朝与前代说白了,都是权臣篡位得的国,得国不正,为维护皇权,本朝有意重整尊卑秩序,因而袭用周制,把周代的三个公官搬了过来,是为八公中的三个上公;上公以下,是大司马、大将军;再以下,是太尉、司徒、司空三公。

    总计八公。

    上公也好,八公也罢,诚如习山图所思,从前代秦朝到现在,几百年间,得拜为公的大臣确然不止数百。儒家讲究天人合一,有个天灾**,常常就会把在任的某个“公”给撤免掉,多的时候,一年也的确会换上好几个。

    这怎能与桓蒙的理想,做个“千秋一臣”相比?也就难怪桓蒙会拿绢、钱调戏此道了。

    至於为何说桓蒙是在调戏他,而不是真的要他自裁?桓蒙才得蜀未久,正在延揽人心,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把自己请来的人给杀掉,真要杀了,蜀地的人心他也就得不来了。

    习山图看这道人可怜兮兮的,眼泪都出来了,深觉好笑,强自收敛笑意,温声安慰於他,说道:“君几误死!君善观星,应闻星宿有不覆之意,故桓公以绢赠君,是相戏耳;钱五千,是送给君的回家的路费啊。君且安心,桓公必无迫君自裁的意思,只管去辞别桓公,收拾行囊,明日归家便是。”

    道人又惊又喜,说道:“桓公赐绢、钱与小人,竟是此意么?”

    习山图说道:“然也。”

    道人知道习山图是桓蒙的爱臣,要不然也不会来求习山图救命,既是爱臣,想来定然了解桓蒙,他说桓蒙无逼自己自裁之意,应该不假,当下信了习山图的话,欢天喜地,爬起身来,抖了抖衣上的尘土,换回“贫道”的自称,说道:“多谢主簿开喻,贫道这就去帅帐晋见桓公,辞别归乡。”

    习山图讶然问道:“桓公不是去了城中么?”

    道人不明白习山图在说什么,说道:“桓公就在帅帐,正与群臣议事,没有去城中啊。主簿此话何意?”

    习山图想道:“袁君对莘征虏所言,却是虚辞。桓公实未去成都。不知在帐中商议何事?”桓蒙召他去见,他不好冒然自去,虽是心中疑惑,也就罢了,说道,“我随口一说。”

    道人遂辞了习山图,出到帐外,顺军营中的大道而行,来至中心的帅帐之外。

    帅帐是个百子帐,占地很大,周边立了百十的桓蒙亲兵,俱披甲持槊,戒备森严。

    道人不敢近前,便待在远处的角落,等待桓蒙议事完毕,再去求见。

    帐中,周安、程无忌等荆州兵的重将都在。

    袁子乔、郝盛、孟贺、谢执等人也在。

    桓蒙坐於主位,朝前引首,蹙眉看着铺展在地上的地图。

    袁子乔弯腰图边,观看稍顷,回到坐上,说道:“王腾、邓浩、昝定诸辈,不识好歹,降而复叛,辜负明公的厚爱,着实可恨。然此数人,俱无长材,李当已被押解去了建康,彼等今虽拥范俊举乱,范俊何人哉?或能蛊惑到些许的天师道徒,焉会具有士望?以卵击石耳。不需明公亲往讨定,子乔与周将军各率兵马三千,即可分别将之剿灭!”

    莘迩到营,桓蒙不见,并非全是像莘迩猜测的那样,不仅仅是给莘迩一个下马威,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蜀秦降臣王腾、邓浩和昝定,拥范天师的嫡曾孙范俊为主,举兵反叛。

    说起来,桓蒙对王腾等人,当真是半点也不亏待。

    王腾、邓浩都是李当朝中的大臣,被桓蒙辟为了府中参军,佐助安抚成都。

    昝定奉蜀主李当之令,出成都,驰援犍为,然而不料桓蒙经小道,轻兵急进,直袭成都。桓蒙兵到十里陌时,消息传到昝定军中,果如袁子乔所料,蜀军本就兵心浮动,闻讯之下,昝定所部登时自溃。昝定彷徨无去路,待桓蒙攻破成都以后,遂引收拢到的溃卒数千来降。桓蒙好言抚慰,亦暂将他辟为参军,并告诉他,等朝廷的旨意下来,一定会给他另有重用。

    没有想到,王腾、邓浩、昝定等人,当面恭敬,背后却串联阴谋,於日前分头潜出成都、大营,抬出范长生的嫡曾孙范俊为旗号,聚集天师道的信徒和旧部,王腾与邓浩在成都西南的都安、昝定在成都南边的临邛,相继举事叛变。

    就在莘迩到荆州兵大营的前半天,王腾等叛乱的军报,传到了桓蒙的案上。

    桓蒙蹙眉说道:“王腾诸辈的叛乱,我不担心。”

    袁子乔说道:“明公担忧的可是,如果王腾等贼叛逆的事情,被莘征虏知晓,将会不利於明公胁他还剑阁归我?”

    桓蒙说道:“是啊!”

    李当和李氏的宗族,都已经被及早送去了建康,也就是说,当下蜀地已无一人能在“名义”上形成号召,团结人心;范俊虽是范长生之嫡曾孙,袭了天地太师、西山侯这两个官爵,现有世代依附他范家的百姓、部曲数千家,但今非昔比,他实也是压根无有号召全蜀的名望的。

    王腾等人的叛乱,被袁子乔轻视为“以卵击石”,桓蒙亦是如此认为的。

    桓蒙不担心叛乱无法平定,唯是叛乱一起,他恐怕就没有余力再去威胁莘迩,索要剑阁了。

    袁子乔对此,也无良策。

    众人商议半晌,末了,袁子乔说道:“莘征虏已经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明公,惟今之计,别无它策,只有一途。”

    桓蒙问道:“是什么?”

    “先把王腾等贼叛逆的消息隐瞒下来,不急着派兵前去剿灭;权且按之前议定的策略,只管照做,试试看能否在三四日内,把剑阁要过来!”

    “若不能呢?”

    “也就只好调兵遣将,出大营,往去歼灭叛贼了。”

    王腾等人必定成不了事,初期可以暂时不管,但也不能任其攻城略地、扩充势力,所以可以把消息隐瞒个三四天,再长就不行了。袁子乔的言外之意,三四天内,若是无法把剑阁要来,那也就只能暂且忍让,默认剑阁被莘迩所有的现实,不提此事了。

    桓蒙说道:“只能如此了!”

    议定了此事,众人又讨论了会儿平叛的事宜。

    到快傍晚时分,周安、陈无忌、袁子乔等,诸人告辞出帐。

    守在帐外的道人瞧见周安等人离去,赶忙过去求见桓蒙。

    桓蒙召他入帐,问他何事。

    道人说道:“贫道特来请辞。”

    桓蒙问道:“请什么辞?”

    道人把找习山图救命的事情,原封不动地给桓蒙说了一遍,说道:“贫道以粗鄙之体,获明公绢、钱之赐,感激不尽。明公军务繁忙,贫道不敢多扰,故从习主簿之言,敢来请辞。”

    忧心剑阁或许不能得到的阴云,因了这道人转述习山图的话稍微消散,桓蒙不禁大笑,说道:“山图言君误死,君定是误活。君徒然看书三十年,不如一诣习主簿。”许了道人归家。

    那道人整好行囊,自去回家不提。

    第二天,桓蒙召莘迩来见。

    莘迩未带魏述、魏咸和卫士,只带了李亮,在袁子乔、习山图的引路下,到了帐外。

    昨天桓蒙与周安等商议军事,帐外只有甲士百数警戒,今天的帐外,却有五百甲士,把整个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帐门前,站了两列持槊的甲卒,个个高大健壮,铠甲明亮。

    莘迩略微止步,心道:“适才习山图与李亮讨论我与桓蒙相见时的礼仪过程,说桓荆州会在帐门候我。现下那帐门处空无一人,哪里有桓蒙的影子?嘿嘿,搞了两列甲士,倒是威风。”

    袁子乔笑道:“将军请。”

    莘迩含笑应道:“请。”

    袁子乔、习山图侧陪,与莘迩、李亮通过了那两列杀气腾腾的甲士,入到帐中。

    帐中坐满了人。

    莘迩没有细看左右,只往帐内的深处瞧去,见一人,坐在榻上,棱目浓须,著戎装,那红色的褶袴,就如一抹火,扑入眼中,燎人心神。

    莘迩下揖,说道:“下官征虏将军、雍州刺史莘迩,谒见桓公。”

    好一会儿,等不来回应之声。

    莘迩从容地直起身,转身就走。

    李亮赶紧跟在他的身后。

    莘迩大步出到帐外。

    习山图追赶出来,拉住李亮,问莘迩,说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第五十七章 八斗傅夫子 小狡莘阿瓜

    莘迩说道:“不是说桓公请我相见么?”

    习山图答道:“是啊。”

    莘迩说道:“桓公不在帐中,我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在帐中多留了。”

    习山图愕然,说道:“桓公怎不在帐中?将军没有看到么?那帐中主位之上,坐的就是桓公。”

    莘迩大大摇头,说道:“不对。”

    “哪里不对?”

    “我与桓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可是听说过,桓公虚己重士,向有谦退之美名。适才我行礼之时,帐中主榻那人,高坐不动,倨傲得不得了,怎么会是桓公?”莘迩笑道,“习主簿,你莫要欺我。”

    习山图说道:“那人确是桓公。将军请在此稍候,我入帐把将军所言禀与桓公。”

    莘迩说道:“好,你去罢。”

    等习山图回入帐内,莘迩负手立在帐门的前边,眺望远处营外,隐隐可见的青山。

    甲士们听到了他与习山图的对话,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皆能猜出一二,倒都是颇为佩服莘迩的胆量。有人就不禁想道:“抢了我军的剑阁,到了我军的大营,还敢这般作态,也不怕惹得桓公大怒,丢了脑袋。这个陇州人,胆子不小。”

    桓蒙的军法甚严,帐门前的甲士们尽管胡乱猜想,却无人扭脸来看莘迩,只管握着长槊,朝向对面的袍泽,赳赳而立;到底有几个好奇心重的,脸不扭,却把眼睛斜了过来,瞟看莘迩。

    莘迩瞅见,友好地冲他们微微颔首。

    那几个甲士吓了一跳,赶紧把视线转回,不再去瞧他。

    李亮身长八尺,个头比莘迩高些,因虽是恭立於莘迩的身侧,能看到莘迩的神情,见莘迩一副若无其事,怡然自若的仪态,心中佩服万分。

    他想道:“昨日谢执言辞十分轻佻,莘公包容不斥,我以为是因为初到荆州兵大营,莘公或许别有考量,谨慎为重之故也;而今桓荆州稍微倨傲,莘公即还以颜色,我乃知莘公昨天是自重身份,君子不计小人过也。比之莘公,我昨天与谢执的争吵却是落了下乘。”

    李亮与谢执的冲突,其实并不落下乘。莘迩的身份比谢执尊贵得多,如与他争吵,那是自降身份;但李亮与谢执都是臣属的身份,两人相斗,单从在双方阵营中的地位而论,却恰适当。

    从莘迩的表情中,李亮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一边揣测莘迩此时可能会在想的东西,李亮一边试探地轻声问道:“明公,不知桓公是否会再请公入见?”

    莘迩远望青山,悠然答道:“请咱们入见,咱们就入见;不请咱们入见,就不见。”

    就如电光照亮了黑夜,李亮脑中猛然开朗。

    他脱口而出:“是啊,现在为……”话到半截,想起了近处的那些甲士,咽了下去,心道,“现在为难的是桓荆州!桓荆州请明公来,是为了剑阁。除非他不想要剑阁了,否则,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再把明公请回!妙哉,妙哉。都云莘公谙熟兵法,果然如此!好比两军打仗,战场上的主动权在谁手里,谁的赢面就大。桓公倨傲,是为了抓主动权;莘公适才的举动,也是为抓主动权。现下而观,主动权已为莘公有矣。”

    习山图和袁子乔从帐中出来。

    袁子乔给桓蒙找下台阶似的,说道:“江州刺史王逸之,与桓公交好,才有一封他的信送到,问桓公‘谯氏有孙,高尚不出(隐居不仕),今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否(其人能否应荐出仕)?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不?’方才将军入帐时,桓公正在阅信,故是未能及时答礼。”

    莘迩收回目光,说道:“是么?”

    “桓公请将军入帐。”

    “好。”

    刚才的那场风波好像没有存在过一般,莘迩与李亮重新入到帐中。

    莘迩下揖行礼,再次自报姓名。

    帐中主坐上的桓蒙这回没有再拿大了,很快就说道:“将军请坐。”

    便在桓蒙坐榻下首的左侧,摆着一张坐榻。

    这是给莘迩预备的座位。

    莘迩穿过列坐帐中两侧的数十个荆州军的文武属僚,晏然地上榻坐定。

    李亮的官卑,虽是莘迩的从吏,没有资格坐在前头,於后边的一榻上坐下。

    桓蒙抚摸胡须,打量莘迩,赞道:“前时高君途经荆州,我邀他一见,问他陇州人物。他说起征虏将军,端的是赞誉非常,称将军是陇州栋梁,定西近年所以能抗北、东之胡狄,声威远震者,悉将军之力也。今见将军,名下无虚士!英姿勃发,世之人杰也!”

    莘迩也在打量桓蒙,注意到了他暗红的胡须、面颊上的七星黑痣,尤其是桓蒙的目光,落人身上,仿佛山棱,如有实质,换个寻常的人,微被触及,恐怕就要凛然体寒,心中想道:“真枭雄之姿也!”谦虚地说道,“以迩之才,不过中人,何敢称人杰?我定西所以威震柔然、西域诸国、蒲秦者,上赖天子神灵,下因吾王之德,迩无非是效些鹰犬之力,不足一提。

    “督公今提万军,深入千里,旬日而灭蜀功成,司马错、邓侯不能及也。方是人杰!”

    邓侯,是前代成国时的一员名将,灭掉了当时蜀中的割据势力。司马错不必多说,成都城就是他与张仪建的。

    两人彼此吹捧一番。

    说来桓蒙与莘迩,两个人现在都是有灭国之功的。冉兴虽小,也是个国。尽管灭冉兴一战,是麴爽做的主将,但麴爽只是具体的实施者,战前的谋划等等,主要还是以莘迩为主。

    二人既皆有灭国之功,对军事都有浓厚的兴趣,话题又被莘迩提到了桓蒙的灭蜀一战,瘙到了桓蒙的痒处,免不了,就灭蜀的过程、捎带灭冉兴的过程,两人就要讨论一番。

    越说越热闹。

    说了多时,帐中一人咳嗽了声,是袁子乔。

    桓蒙明白他咳嗽的用意,虽是与莘迩正谈到入港,深觉酣畅淋漓,却也只能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端起茶碗,饮了口茶,以湿润嗓子,徐徐说道:“我闻剑阁是天下至险。只闻过其名,未尝亲眼见过。入蜀的时候,我乘船走三峡,已觉三峡险要,剑阁之险,犹在三峡之上乎?将军从剑阁来,不知剑阁究竟是有多险?可能为我一说?”

    莘迩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卷纸,示意侍立塌边的吏卒捧给桓蒙。

    桓蒙接住,问道:“这是什么?”

    莘迩说道:“一首诗。”

    “什么诗?”

    “督公问剑阁有多险,看罢此诗,督公就知道了。”

    桓蒙将信将疑,把纸展开,低头去看,才看了两句,神色大变,猛然抬起头,问道:“此诗是谁人所作?是将军所作么?”

    莘迩笑道:“督公请先读完。”

    桓蒙看了一遍,爱不释手,从头又看,连看三遍,忍不住吟诵出声,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帐中陪坐的程无忌、周安、袁子乔等人,本不知诗句内容,见桓蒙观之再三,好像那纸上有什么莫大的诱惑也似,把他吸引得流连不舍,表情不断变化,或惊或叹,无不觉得奇怪。

    有如周安这样戎马为生的,就心中想道:“明公虽好文学、清谈,然此左右只是一首诗罢了,何至於是!”於今清谈盛行,不会清谈,没有文学之才,是万难打入名士圈子的,因此桓蒙青年时期,亦是颇为热衷清谈、写玄言诗的。

    忽闻桓蒙读出声音,众人皆倾耳细听。

    只听到这开头的四句,不管是否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一时全都凝神。

    即使周安,也不觉虎躯一震,想道:“好句!”

    桓蒙捏住鼻子,做洛生咏。

    洛生,便是洛阳的书生。洛阳话的音调重浊,桓蒙语气慷慨,带金戈铁马之气,配上李太白的这首《蜀道难》,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相得益彰。

    桓蒙往下吟诵:“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程无忌拍案说道:“何茫然,壮士死。好词!”

    读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谢执散漫的坐姿,为之收敛,诗中描述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怅然吟道:“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桓蒙吟诵到此处,声音渐低,三叠回旋,把最后一句又吟了一遍,“使人听此凋朱颜”。

    低沉到了极致,诗句遂转激昂:“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一路读下去,读到“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袁子乔变色,心道:“万夫莫开!”

    桓蒙读到了最后:“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诗篇读毕,余音绕梁。

    满座惊叹。

    桓蒙终於舍得将眼睛离开了诗卷,抬头看向莘迩,说道:“剑阁之险,吾知矣!”

    放下诗卷,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下榻到地,按剑踱步。

    蓦然止行,回首帐外,帐幕被打开着,远处的青山跃入眼帘。

    青山宁静,长空白云,他的情绪却喷薄如涌。

    龙亢桓氏原也是名族,而自桓蒙的祖上桓则,在成、唐相替之际,被本朝开国皇帝的父亲杀掉,并被诛了三族以后,桓氏就成了刑家,从此落魄,乃至侥幸得逃的后裔不敢说是桓则之后,把桓则从族谱上都去掉了。直到本朝南迁,桓蒙的父祖以性命为代价,才又为桓氏打通了向上的仕途。饶是如此,比之王、庾等家的子弟,桓蒙的上进之路,也是艰难许多。身负俊迈之英略,胸怀过人之雄图,压抑三十余年,等到今之伐蜀,方得稍展。

    桓蒙说道:“蜀道之难,吾知矣!”重提旧问,问莘迩,“此诗格律,别出机杼,与时下不同,似诗似赋,才思放肆,语次崛奇,含蕴深远,非俊迈之士,不能作也。是将军所作么?”

    莘迩笑道:“迩岂有此才?此诗是我定西逸士傅夫子所作。”

    “傅夫子?傅夫子何人哉?能作此诗?”

    莘迩说道:“高君在述我陇人物时,没有对桓公提到傅夫子么?”

    “没有。”

    “傅夫子者,潇洒飘然,谪仙人也。天下之才,如有一石,八斗在傅夫子矣!”

    桓蒙不可置信,说道:“竟然如许才高?”

    “督公适才是在读王江州的信么?”

    桓蒙不知莘迩为何问起此事,却亦不慌,说道:“是啊。”

    莘迩笑道:“听高君说,王江州喜鹅。傅夫子亦喜鹅也,他六七岁时,做了一首《咏鹅》,诗云:‘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傅夫子的才华,堪谓天与。”

    《咏鹅》一诗,清新自然,而且把鹅那种为时下士人所喜的叫声清亮、高洁之表,描写得栩栩如生。尽管不如《蜀道难》的奇崛,可也是一首好诗。特别是七岁所作,更了不得了。

    桓蒙遗憾地说道:“惜乎傅夫子未有从将军来至!使我不能一睹其颜。”顾看帐中,又道,“吾之习主簿,博学洽闻;孟参军,才思敏捷;罗参军少时尝梦鸟入口,文采飞扬,俱是我江左之秀也。如是傅夫子今日能在,……”转回头,对莘迩说道,“将军,你我出题,命诸才赋诗,想来必定琳琅满目,不亦快哉!”

    莘迩心道:“我就是怕你命题作诗,才推此二诗於老傅!”笑道,“督公所言甚是。”

    先是谈论军事,继而议论文学,这两个都是桓蒙之所好,不知不觉,暮色已至。

    什么正经事也没说,就到吃饭时候了。

    桓蒙也就只好收起今天就问莘迩要剑阁的心思,安排酒宴,招待莘迩。

    翌日,复见莘迩,莘迩进帐,就恭喜桓蒙。桓蒙问其缘故。却是恭喜桓蒙纳了蜀主李当之妹为妾。成都破后,李当之妹妩媚擅歌,桓蒙遂纳之为妾。莘迩执意要“借督公之酒,为督公贺喜”。桓蒙婉拒数次不得,只得由莘迩请客,唤了李当的妹妹献技,又是喝了一天。

    第三天,桓蒙遣人去请莘迩后,在帐内等了半天,才见莘迩来到,问他为何晚来?莘迩说,他在看《世要论》,看的入神,忘了时间,故此来晚。《世要论》,是桓则的政论著作,议论了君臣、刑德、政务等各方面的内容。作为桓则的后裔,兼怀远大的政治抱负,桓蒙对此篇论著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被莘迩勾起话头,两人讨论古今成败。莘迩的见识可能不及桓蒙深刻,然他有前世的经历,听过、看过许多对历史事件的分析,亦时有卓论。且两人俱存涤荡中原的志向,越谈越是投机,桓蒙欲罢不能。又是一天过去。

    这天晚上,袁子乔来到桓蒙的帐中,说道:“明公,已经三天了!王腾、邓浩、昝定诸贼的叛乱,声势已然比初时为大,至多两日内,我军就得出营平叛。剑阁之事,不可再拖了!”

    桓蒙惭愧地说道:“莘阿瓜小狡,我被他哄了三天!明天,我必向他索要剑阁。”

    “明公打算如何索要?”

    桓蒙听袁子乔这么问,知道他一定是有计策了,问道:“彦叔有何妙策?”

    “前日莘征虏献诗《蜀道难》与公,诗中有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征虏应是已经料到了明公召他来成都的目的。‘万夫莫开’云云,显是威胁明公,剑阁险要,不易攻取。如此,明日,明公不妨便集合诸部精卒,示与征虏观。让他自度之,是剑阁险,还是我军锐!”

第五十八章 一语稳士心 校场问高下

    一大早,连绵的沉浑鼓声就传入到了莘迩的住帐。

    莘迩听了片刻,听出这是召将士集合的鼓音。

    李亮、魏述、魏咸三人,进到帐内。魏述、魏咸父子披挂铠甲,腰带环首刀。李亮虽仍是帻衣,腰上却也带了一柄剑。他圆乎乎的脸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态,刚到帐中,就说道:“明公,桓营突然召聚兵士,不知是为何故?请明公未雨绸缪,预作准备。”

    莘迩问道:“做什么准备?”

    李亮说道:“命从骑们把马鞍搭上,一旦有事,可以即行。”

    莘迩笑道:“用不着。”

    魏述说道:“明公,入桓营已有四日,住帐区外值戍的荆州兵日渐增多。我打探得知,这些荆州兵,是袁子乔借口加强保卫而遣来的。明公宿在桓营,又非战区,哪里需要加强什么保卫?袁子乔是桓荆州的心腹。桓荆州之意,不可测也。还是作些筹备为好。”

    他的表情比李亮更加严肃,毕竟他是莘迩的亲卫首领,担负着保护莘迩的重大责任。

    魏述等身为臣属,有他们各自的责任和担忧,莘迩作为上位者,入桓营以今,连着几天都与桓蒙相见畅谈,亦有他自己的判断,镇静地笑道:“卿等多虑了。”

    甲衣震动的声响和整齐的脚步声,在莘迩等住帐区的不远处,不断地响起。

    伴随着甲衣与脚步声的,还有带队军官们不时地简短命令。

    每支部队经过莘迩等的住帐区,皆会大喝两声。

    喝声此起彼伏。

    李亮、魏述、魏咸越发地紧张了。

    莘迩不当回事,稍微提高声音,以压住外头的杂音,顾视李亮,继续说道:“苟子,你还记得来桓营的路上,我对你说的话么?”

    来的路上,两人说的话多了,李亮问道:“明公指的是哪一句?”

    “桓荆州檄我入成都,为的是索回剑阁。剑阁我岂会给他?他不外乎两个办法,一个文要、一个武迫。前边三天,我东拉西扯,不给他谈此事的机会;他必是等急了,故才会今日击鼓聚兵。他今天集合士兵,不会是为了别的事,只能是企图‘武迫’於我。”

    李亮说道:“这话我记得,但是明公,既然是‘武迫’,就更不可不防啊!”

    李亮的言外之意是,你坚决不肯把剑阁给桓蒙,搞得桓蒙弄起了“武迫”的阵仗,那迫来迫去的,迫到最后,会不会两边撕破脸皮,干脆刀兵相斗?

    莘迩笑道:“我已经防了啊!”

    魏述说道:“明公的意思是?”

    “千里坐镇剑阁,高螭虎屯驻秦德,罗虎镇守葭萌,凭千里的智谋、两虎的勇武,已然足够保我周全了!”

    魏述说道:“可是明公,唐司马与高、罗二将军远在数百里外,倘若明公遇危,如何能救!”

    魏述之子魏咸,雏凤清於老凤,比魏述聪明,已明白莘迩的话意,思索着说道:“桓荆州初平蜀中,而他的兵马只有万人,不足以压制全蜀。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不敢另起战端,复与我定西开战。我定西兵众万余人,一旦出剑阁南下,成都、犍为等郡的未附之辈,定然反叛响应。到的那时,桓荆州腹背受敌,不仅伐蜀的前功将付之东流,怕是荆州也回不去了!”

    莘迩转目魏咸,心道:“此正我与千里,就桓荆州檄我入成都之事,商议得出的对策。魏咸并不知道。然他现下闻我一言,即能领会我与千里之策。以往我只觉他忠勇,却是亦有头脑,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抚摸髭须,笑道,“正是如此。桓公不敢与我军开战,他自也就不敢害我了;所以我说有千里、两虎北瞰成都,已足保我安全。”

    李亮、魏述仍是面带深忧。

    莘迩见之,想道:“今在桓营,虽非战区,如在敌营。桓兵上万,我的从骑仅有百余,众寡悬殊,士心不可不稳是其一,不能因为有谁惊骇失态,堕了我的声威是其二。我当以言抚慰之。”笑道,“卿等勿要忧心。如我料得不差,至多三两日内,我等就可回剑阁了。”

    魏述问道:“明公此话何意?为什么三两日内就可回去了?”

    莘迩从榻上起身,下到地上,行到帐前,看外头荆州军的兵卒,成队地绕过自己所在的住帐区,赶赴校场,说道:“来成都之前,我与千里议论,已经认定,桓荆州不可能在成都久驻。然虽不能久驻,他拿出个七八天的时间,来徐徐与我磋商剑阁之归属,却还是完全能够的。

    “今我到桓营才几天?满打满算,四天罢了。他竟就图穷匕见,走到了最末一步,搞起了‘武迫’。”说到这里,莘迩回头,瞧向李亮、魏咸,问道,“你们说,他为何这么没有耐心?”

    李亮眼前一亮,答道:“背后一定有其它缘故。”

    “什么缘故?”

    李亮揣测言道:“莫不是,蜀地有谁不服他,已经起了叛乱?”

    “我也是这么看的!蜀秦僭号立国数十年矣,好歹是个‘国’,岂会无有不臣之辈、心怀野望之徒?桓公虽克成都,兵只万人,究其成都一战的胜利缘故,是他奇袭突进,打了李当一个措手不及,是以李当战败,成都不保;但是蜀将、蜀兵所存者犹众,等他们缓过了神,知道了桓公只有兵马万人的时候,举旗造反,以图侥幸,而抗王师,恐怕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

    李亮、魏述、魏咸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魏咸喜道:“若如明公所料,果是蜀中而下出了叛乱,则桓荆州自顾不暇,同时他又不敢与明公翻脸,那么到头来,也确是只能无可奈何,礼送明公还剑阁了!”

    李亮心中想道:“明公不仅胆雄,思虑亦极周密。真当世人杰,我之明主!”安下了心,敬仰地看着莘迩,钦佩万分地说道,“处龙潭虎穴中,泰然若无事者,明公也!”

    莘迩笑而不语。

    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约是桓蒙部的兵士集结完毕了,习山图来至帐外,邀请莘迩去见桓蒙。

    李亮故意问他,说道:“习主簿,营中鼓声四起,闻之,似为聚兵之音。敢问习主簿,是出了什么事么?”觑定习山图的神色,接着说道,“不会是有蜀人作乱吧?”

    习山图深得袁子乔、桓蒙的信爱,他回来那天,虽是没有参与桓蒙组织的那次平叛会议,但后来不久就知悉了此事,蓦然听到李亮此问,他神情微变,不过马上就把表情调整了回去,回答说道:“什么?蜀人作乱?没有,没有。今日击鼓聚兵,只是一次依照惯例的阅兵、演练。”与莘迩说道,“将军或许不知,桓公治军严整,每十日,就会演阅一回;今天正该到演阅之日,适逢将军大驾在营,因而桓公请将军到校武场观兵。”

    莘迩早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意有所指,笑吟吟对习山图说道:“主簿真是个老实人。”

    习山图讶然,问道:“将军此话,是为何意?”

    李亮脸上的忧色已不复见,这时亦露出了笑容,插口说道:“将军夸你,还不好么?”

    习山图莫名其妙。

    莘迩哈哈一笑,不作解释,与魏述、魏咸说道:“你两人不必跟我。”唤李亮,说道,“苟子,你跟我去见桓公。”

    明知桓蒙是要“武迫”,魏述、魏咸和百余从骑,却是一个不带,莘迩只带了李亮一人,叫习山图前边引路,往去校武场。

    校武场在营外南边,占地甚广,可容数千步骑。

    莘迩、李亮到时,场上布满了荆州士兵。

    场中心,一座高台。

    围绕高台,荆州兵分成了四个大的方阵。

    每个大方阵由若干个小方阵组成。大方阵的前头,各立本阵的军旗,青红黑白,色彩不一,绣绘着龙、虎、龟、雀等斑斓的图案;小方阵前,也是各有旗帜。放眼望去,旌旗林立。

    高台下边的四面,三面立着的是桓蒙的亲卫步骑,另外一面排立的是军中的鼓、角等吏。

    台上一杆丈余长的高牙大纛,旗大一丈,有垂璎,饰以珠珞,随风飘动,甚为华丽。

    旗上书写着桓蒙的官衔。

    纛旗之外,又有几杆长方形或三角形的诸色旗帜,这是演练、战斗时的中军令旗。

    高台的面积不小。

    莘迩远远看见,桓蒙就站在到纛旗下,程无忌、周安、袁子乔等二三十文武,列其身后,百人上下的甲士,持戟、槊,又列在程无忌等的后边,充当仪仗。

    粗略计算,场中的步骑将士,差不多五千人。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是鸦雀无声,便连战马,也无半声嘶鸣。

    要是个盲人到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处居然会有如许多的将士。

    风卷动旗帜的飒飒作响,是场中唯一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五千荆州虎狼兵沉默地注视下,莘迩带着李亮,穿过校场北边中间的通道,到了高台下。

    习山图向上禀报:“征虏将军、领雍州刺史莘公到!”

    台上桓蒙,顶盔掼甲,威风凛凛,往莘迩处瞥了眼,低沉地说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百人甲士把手中的戟、槊向台面上猛地一顿,齐声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台下三面的桓蒙亲卫,差不多五百来人,齐声喊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另外一面的鼓吏敲打战鼓,角吏吹起号角,鼓角齐鸣。

    场中四个方向的五千荆州将士,跺脚顿槊,齐声呼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鼓声、角声、呼声,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与刚才的寂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甲衣抖动的响音如似急雨,跺脚的动静颤抖地面,战马嘶鸣出声,一群从场上空中掠过的鸟雀,惊慌地四散飞逃。五千荆州将士,连呼三遍“请征虏上台观兵”!如似雷催,慑人心魄。

    饶以李亮之魁壮,此时此况,面对这样的景象,他也不觉产生幻觉,好像处於惊涛骇浪之中,自己是一叶小舟。浪打湿了船,风扑卷面孔。这艘孤舟,随时可能翻覆。

    他握紧了拳头,下意识去看莘迩。

    莘迩嘴角微笑,安详平静,但见他在台下一揖,缓步登阶。

    桓蒙按剑,昂首目注莘迩上台。

    不等莘迩站稳,桓蒙拔出剑来,指朝台下,问莘迩,说道:“我军何如?”

    “非此强兵不能灭蜀,熊罴士也。”

    “较以陇州兵如何?”

    “陇兵西定西域、北败柔然、东遏蒲秦、南灭冉兴,百战之卒,亦强兵也。”

    “与我军比,孰高孰下?”

    “督公如固问之,非斗,无以知高下。”

    桓蒙杀气外露,说道:“斗?吾将袁彦叔,其疾如风,万里长驱;周道和,不动如山,以千人乃灭虏万余众;谯王程公寿,侵略如火,破贼於笮桥!”顾问袁子乔等人,“诸将何在?”

    袁子乔、周安、程无忌,大步出来,行军礼於桓蒙身前,同声答道:“末将在!”

    桓蒙问莘迩:“卿军有能敌吾此数将者否?”

    “我军高延曹、罗荡,皆万人敌也。”

    “二人何在?”

    莘迩笑道:“今我应公请,至成都,是为与公欢叙,何须携高、罗?戍城、镇关,以御外寇,才为其用。”

    桓蒙如虹的气势,因了莘迩此话,一时哑然。

    桓蒙身后的众人里边,一人听着桓蒙与莘迩的快速问答,眼中异彩连连,频频看向莘迩。

第五十九章 良禽择木栖 亮因骇而安

    那人便是进谏蜀主李当不成,反被下狱的蜀士杨贺之。

    成都城破以后,桓蒙为消弭蜀人的抵触,延揽民心,於是举贤任能,大举辟除蜀地的高门子弟、才华之士。

    并於数日后,集帐下参僚,置酒於李当的殿上,邀请成都及周边的缙绅参宴。

    在那天的宴上,桓蒙雄情爽气,音调英发,谈说自古的兴亡由人,存败系才,状貌磊落,引得一座叹赏。

    因有与宴的蜀地士人上言,说李当刚愎残暴,拒忠良之谏,把不少的蜀中英秀囚禁狱中。

    桓蒙闻之,遂即令吏,检点成都牢狱里的囚徒,其中凡是因言获罪的,一概释放,并从中择其尤为出色者,亦辟为属僚。杨贺之和他的族父杨周之,就是在那时一同出的缧绁。

    桓蒙与杨贺之、杨周之一经交谈,喜杨贺之的才干,当场辟他为府中板司马,辟杨周之为板参军。

    随后不久,莘迩到了桓营。

    袁子乔建议,在接见莘迩的时候,不如把新辟入府的蜀士也都叫过去,以图借此,来暗示莘迩,桓蒙已然尽得蜀人之心,从而给要回剑阁这件事,加上一个筹码。

    桓蒙从善如流,采纳了袁子乔的这个建议。

    因而,要说起来,杨贺之、杨周之等,实是数日前已与莘迩见过了。

    不过前几天的见面,莘迩除了头天转身出帐的举动以外,没有在其他的事情上给杨贺之等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反倒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写下了《蜀道难》、《鹅》两首杰作的陇地不世出之大才子、谪仙人傅夫子傅乔,令他们心神往之。

    不意今日荆州兵的虎贲齐聚,桓蒙明盔亮甲,气势汹汹,相比之下,莘迩帻巾、鹤氅,持扇木屐,如晏然出游,只携李亮一人,然而在与桓蒙答问之际,却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言辞温和,含蕴如刀,几句话下来,把桓蒙反是噎得说不出话了。

    这样的英杰人物,是杨贺之平生仅见。

    杨贺之的视线流连在莘迩身上,心中想道:“也尝听闻定西莘幼著之名,往昔所闻,传言的多是他的武功,我以为他只是个将帅之才,今日观之,俨有雄主之姿也!”

    他偷窥桓蒙壮硕的后背,思绪起伏,想道,“桓荆州亦明主是也,但江左重中原故族,常散骑昨日信至,览其文字,颇怀亢愤,言唐轻蜀人,云己已绝仕进之望,欲增删旧作,埋首文牍,著《华阳国志》。桓荆州辟我为板司马,如似欲有大用,而其府中掌权者,悉唐士也,只恐待我随他到了荆州,终究会如常散骑一般,到底难以展眉。与其……。”

    “常散骑”,是蜀秦的贤士,字与张道将的名同,亦叫“道将”,族为江原冠姓,世奉天师道,任过蜀秦的史官,数年前,依蜀秦国库里保存的图籍版档,相继撰写过两本大作,一本叫《梁益宁三州地志》,一本乃是蜀秦迄其时之史,名《蜀秦书》。李当继位,迁其为散骑常侍。

    此人一向倾心江左。桓蒙笮桥胜后,纵火烧成都的诸城门,他便进言李当,劝其投降。李当之降,此人有莫大之功。因为他是李当的近臣,李当被送去建康时,他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以他家在蜀地的族望、他本人的史才和他对江左的向往,加上他家信奉天师道,与江州刺史王逸之之族琅琊王氏等几个江左名族的信仰相同,他本来以为到了建康后,也许能够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结果却被冷落。——其实别说是他,便那李当,也只被封了个归义侯而已;投降之后,亦从李当去到建康的李力、李禄等李当之宗亲,受到的待遇且不如李当。

    杨家也尊信天师道,杨贺之又有才名,常道将与杨贺之的交情不错,算忘年交,郁闷难遣,就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来,发了些牢骚。

    想以这位“常散骑”的出身、名望和对江左的倾慕,还被打入冷宫,杨贺之自思之,何况是他?也就难怪他会别生心意。却说,杨贺之不肯出仕蜀秦,不是因为他无志向,乃是因为李氏非人主,而今蜀秦宣告灭亡,他能去的地方,只有江左和定西了,江左若是不成?

    “与其蹉跎江左,不如去定西试试。”

    杨贺之的目光悄悄地在莘迩、桓蒙两人的身上转来转去,这样想道。

    诚然是乱世之时,良禽择木以栖,非主择臣,臣亦择主。

    杨贺之的这番小心思,不需多讲。

    那桓蒙一番咄咄逼人的问话,被莘迩轻易化解。

    他哑然稍顷,想道:“何为‘以御外寇’?”重镇旗鼓,要抓住莘迩的这句话,再质问莘迩。

    一人出列说道:“明公,三军已集,日将午矣,请明公下令阅阵。”

    桓蒙看时,见说话之人是杨贺之。

    桓蒙大怒,心道:“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莘迩瞧了眼杨贺之,顺水推舟,捉羽扇指点台下的荆州将士,笑道:“桓公,此等虎狼之士,如果列成阵型,进退随旗,战止应鼓,会是怎样的威势?我已等不及看了。桓公既请我观兵,那就请吧?”

    桓蒙心道:“我若训斥杨贺之,非但会让莘阿瓜看我笑话,嘲笑我御下不严,还会弱了我的气势。罢了,就让他看看我荆州兵,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强兵!”想到这里,忍住怒火,叫杨贺之归回原位,挥手令道,“击鼓、挥旗!”

    桓蒙与莘迩刚才对话时,鼓角之声暂停,这会儿他命令一下,鼓声再次响起。高大魁梧的掌旗官扛起各色的令旗,趋至台沿,握住舞动。旗、鼓一动,台下的五千荆州将士随之而动。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

    阵,说白了,就是队形,是对士兵在战场上作战时的一种约束组织。

    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几万、几十万人,临敌作战,如果没有组织,那就只能是一盘散沙,人各为战,混乱不堪,下场不言而喻。

    好的阵型,不仅能够做到上下军令的通畅,并且通过长短、远近兵器和战车等器械的组合,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阵中士兵的战斗能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达成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据说伏羲做阵内外俱圆,黄帝改为内圆外方,孙武改为内外俱方,又有外圆内方,这几种阵型是最基础的。在这几种阵型的基础上,根据不同的战场环境,可以衍生组合出许多的大阵。

    军旗招展,战鼓声声。

    高台北面的步卒,於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在一面面军旗的带领下,队形变幻,彼此穿梭,首先组阵而成。

    莘迩观之,那阵整体呈长方形,前方微凸,分为三个梯层,每层皆为方阵,分为左右,由持步槊、弓弩、盾牌等兵械的战士组成,这三层的战士,越往后边,兵力越多;三层的靠前两侧是游兵。三层之后,是此阵的主力,兵士的人数最众,结为一个方阵,本阵之主将即在於此,立於将旗之下。主力之后,仍是小型的方阵,不过只有一层,亦左右并列之。

    此阵名叫鱼鳞阵,是春秋时的小霸郑庄公创造的。

    这个阵型属於进攻阵型,其主导的战术思想是中央突破,集中优势兵力对敌阵中央发起猛攻。

    千余荆州兵士,列成了此阵以后,各仗兵器,作势冲杀,齐声喝道:“杀!”

    桓蒙问莘迩:“怎样?”

    莘迩赞道:“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诗。唐人以火为德,尚赤,戎装俱是红色,千余杀气盈满的战卒,进战呼喝,的确是真如火焰烈烈,谁敢阻挡与之斗?

    高台西边和南边的也都是步卒。

    这两部步卒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高台北边那鱼鳞阵要大得多的大阵。

    待其阵型组成,莘迩观之,见此阵外方内圆,共有八个小阵,散布八方,八个小阵隅落勾连,曲折相对。应此阵中的军旗、鼓声之指挥,八个小阵中的兵卒或进或退,或者一二小阵散开,或者八个小阵聚成一阵。端得变化莫测,看的人眼花缭乱。鼓声忽缓,八阵的士兵骤然歇止,一连串的阵型变化以后,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本先的位置,近三千人扬械大呼:“杀!”

    桓蒙睥睨问道:“怎样?”

    莘迩笑道:“此八卦阵,孙膑所制。生於阴阳之道,用之攻守合一,名阵也。”

    八卦阵之所以了得,就是因为它那八个小阵和外方内圆。实战中,当敌人来攻,可以小阵开合,诱敌深入,等其杀入阵中,因为阵中是圆形的,八个小阵能够同时从任何方位对其展开围攻,即便暂时敌坚,也可慢慢消耗,随着时间的推移,阵中的敌军早晚会被消灭一空。

    高台的东边是荆州骑兵。

    江左缺少良马,骑兵不多,甲骑更少。

    是以,此处的荆州骑兵以轻骑为主,甲骑没有太多。

    但是,台东这些骑兵列成的阵,却不是单纯的骑兵冲杀之阵,乃是骑兵与战车结合,组成的车、骑之阵。

    战车长大,下有车轮,可以推动,车身上蒙着牛皮犀甲,车上竖立盾牌,盾牌上捆着密密麻麻的长矛,矛尖对外,车厢朝外的一面,有射击孔,内有弓手。

    这种战车名叫武刚车。是前代秦朝的一位名将发明的。

    这种车可以用於野战,也可以用於守城。

    陇州兵在此前与外敌的战斗中,不乏见过此车,陇州军中也有大量的此车装备。

    只见那阵中,把武刚车每三五辆,环扣一处,总体组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数百的轻骑、甲骑勒马於车阵的外侧。军旗令下,鼓声动响,数百骑兵驰马向前冲锋;军旗斜挥,鼓音一变,骑兵们兜马回转,守在武刚车后的步卒,立即把武刚车推开,候骑兵入内,再把车推回。

    此阵名叫骑兵五军阵,把骑兵和战车组成的壁垒结合一处,进可攻,退可守。

    陇州太马,名震天下,桓蒙知道他的这点骑兵部队,必是比不上陇骑之多,然他的此阵,有武刚车为配合,却是把江左步战的优势给发挥了出来,还是充满自信,问道:“怎样?”

    莘迩抚摸髭须,沉吟不语。

    桓蒙问道:“怎么不说话?”

    莘迩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此骑兵五军阵故自佳,如对阵的是步卒,击则以骑冲锋,守则以车自御,仗之以固足可横行江左,但如与北虏交锋,北虏骑众,多甲骑,不畏箭矢,驱五千甲骑而围公此阵,径冲之。公何以应对?”

    “这……”

    桓蒙再度哑然。

    莘迩把羽扇插入脖后,舒展手臂,笑道:“督公帐下,果悉精卒。观了半晌阵列,我有些手痒。请督公赐弓矢一副。”

    桓蒙示意的下,不多时,一副弓矢送上来。

    莘迩接住,与李亮说道:“卿往台下去百步。”

    李亮不解其意,以为莘迩是要他到百步外放箭靶,便下了高台,走出百步,站定,等蜀兵士卒给拿他靶子过来。

    就在此时,莘迩举臂,宽阔的袖子滑落到肘,他张弓引射,箭如流星,正中李亮的发髻。

    桓蒙神气微动,袁子乔等人无不失色。

    莘迩放下硬弓,笑问桓蒙,说道:“督公,我射术如何?”

    袁子乔急视李亮,李亮站在那里,脸色毫无异样。

    袁子乔心中叹道:“这几天看这莘幼著的言行,若文雅君子,他今此来我营,只带了李亮一人,李亮定是他的心腹,却挽弓射之,毫无迟疑,竟是性烈如此!李亮迎箭安宁,浑若无事,胆壮如此!主、臣如此,索剑阁之事不能成矣!”

    袁子乔误会了李亮。

    他不是胆壮如此,是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心中大骇,以致吓到脸上的肌肉僵硬,纵是想做什么表情,也万难做出了,却恰是这面无表情,误导了袁子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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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