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即鹿TXT下载即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即鹿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佳人难再求 长路漫漫险

    出了桓营,北行六十里,渡过一条贯通成都东、西两条大河的支流,已是出了成都地界。

    这一路上,李亮都神不在焉的。

    此地离成都已远,莘迩放松下来,便把他唤到近前,含笑说道:“苟子,昨天出荆州兵营起,你就心神不属的,想来你定是有话想要问我吧?问吧。”

    李亮扯着缰绳,跟行在莘迩的马边,犹豫再三,终还是难捺情绪,圆脸蛋上带了点委屈,小眼睛里透着些后怕,问道:“明公,前日校场阅阵,公提弓就引,射我发髻,当时,公就不怕射不准么?万一射不准,亮、亮……,亮岂不就横尸当场了么?”

    “你听说过‘射柳’之戏么?”

    “此鲜卑等北胡之戏。”

    “我尝与勃野比试射柳,勃野断柳以后,能够驰马接住被射断的柳条;我虽然不成,却亦可断白。想以柳条之飘摇细软,我尚可中之,况乎卿立地不动,卿之发髻,虽稍稀疏,可也不小?百步外我视之,若秋毫之洞察。我敢引弓而射,自是有十成把握的。”

    莘迩这话不是吹牛,原先的那个“莘阿瓜”本就颇擅骑射,穿越到这个时空以今,两年多来,他复练箭不辍,后来到得王都,掌了兵权,又接触到了许多定西军中的一流射手,在这些射手们的指导下,时至於下,他的射术可以说是突飞猛进,更上一层,道个神射不为过。

    前日校场那一箭,他确是有十足的把握。

    李亮说道:“那明公为何不提前对亮说呢?”

    “给你说了,你还有胆子去么?”

    李亮想了想,心道:“前天我不知情,一箭突来,箭已中髻,候我反应过来,尚且险些失禁;如是在我知情的情况下,我大概连那百步都会走得一脚高、一脚低。”诚实地答道,“没有。”

    “那不就行了?剑阁因我那一箭而定,卿以因此一箭得了虎胆之名,两全其美,不亦乐乎?”

    谁也不愿自己成为上位者随时可以舍掉牺牲的对象,莘迩虽是做出了解释,李亮到底还是阴影未去,神色不愉,勉强笑了笑,应道:“是。”

    莘迩瞧出了他的心思,探手过去,亲热地握住他拉缰绳的手,用力地按了两按,恳切而深情地说道:“苟子,我与卿相识虽短,然我闻卿名久矣,此次伐蜀,得能相会,卿沈敏挺杰,美器度,我一见之,就觉得与卿如同旧交。也因此故,我前来成都,谁都不带,只带了卿一人随从。

    “来日我方欲委重任於卿,又怎会为一个剑阁,而就置卿性命不顾?剑阁虽险,在我的心目中,不及卿之重也!剑阁可再得,佳人难再求啊!”

    “佳人”不一定非指美人,佳者,好也,佳人,就是优秀的人。如那一句大名鼎鼎的“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中的“佳人”,用的即是此意。

    莘迩情深意切,容色诚恳,若诉肺腑,由不得李亮不信。

    李亮阴影尽去,感动地说道:“明公错爱,亮唯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何需卿肝脑涂地!待来日,破灭蒲秦,你我同登咸阳之殿,绳蒲茂、孟朗於阶下,露布大王告捷,以振卿名於海内,足我夙愿之心志,难道不是更好么?”

    李亮慨然说道:“亮家陇西,於乡梓稍有薄名,亮往昔曾经数入咸阳,熟悉沿途形势,并及虏秦沿途各县的令长、守将。明公取关中之日,亮敢请引乡中子弟,为明公先驱!”

    通过这回攻打汉中,莘迩越发认识到了“土著”的重要性。蜀秦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了,南边还有桓蒙进攻成都,牵制住了蜀秦部队的主力,而汉中各县、秦德等地且仍是如许难打!特别是剑阁,要非是从当地的賨人那里得知了来苏小道,恐怕剑阁早落到了桓蒙手中!

    打一个蜀秦,就离不开土著的帮忙,更别说蒲秦了。

    蒲秦比蜀秦可是要强得太多了,两者尽管都叫“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云泥之别。

    那么当来日与蒲秦开战之时,仗会何等艰难?想想就觉得不容易!这个时候,就愈加需要熟悉关中情况的地头蛇,来给“王师”带路,或者亲自上阵,为王师赴汤蹈火,斗为前驱了。

    这也正是莘迩笼络李亮的主要缘故。

    听了李亮的回答,莘迩心中满意,笑道:“才得汉中、剑阁,没个一年半载的消化这些地方、休养我陇民力,咱们定西是打不了仗了!你对大王的这片忠心,我会详细地禀与大王,……现在我有一事问你,你是愿留在汉中,或秦州,还是想跟我回去王都?”

    李亮说道:“悉从明公安排。”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汉中、剑阁新得,治内多賨人、僚人,治理不易。我去成都前,与千里等议定,已经上表,举考功曹右曹史阴洛为汉中太守。阴洛此前常在西域,接触的都是西域胡,在与胡夷打交道这方面极有经验,此人有智谋,知兵略,应该能把汉中治好。

    “欲得汉中稳,剑阁、葭萌关系重大。张景威干练果决,有威仪,昔治卢水胡,政绩优良,今於麴鸣宗的营中历练了年余,亦已知兵事,鸣宗前败蒲秦名将蒲洛孤等的那一场仗,当真是打得激烈凶险,景威於此战中独当一面,立下了大功,我也已举他出任秦德县长,督秦德、唐寿、白水三县及葭萌、剑阁军事。败蒲洛孤一战,王舒望亦有卓功,我亦已一道上表,举荐擢他假校尉,戍葭萌;以严袭戍剑阁。

    “这几道上表,已经发出十余日,大概已到朝中。朝中如果同意的话,如无意外,十来天内,阴洛等即能赶来上任了。”

    李亮听了半天,以为莘迩是要把留在蜀地,结果却是听来听去,汉中、葭萌、剑阁等地,莘迩都已安排好了镇守的人选。

    他心道:“明公如要带我回都,不会说这些话;莫不是想要把我任在秦州?”

    他推测的不错。

    莘迩接着说道:“剑阁、葭萌是汉中南面的门户,秦州是汉中背后的倚仗。要想使汉中稳稳当当的在我定西手中不丢,剑阁、葭萌虽然重要,秦州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我已表麴鸣宗为秦州刺史,兼领陇西太守;西郡太守张道崇严而能宽,我举了他为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苟子,你如愿意,我可举你为假校尉,分你兵马两千,屯驻武都,协助张道崇治抚境内,何如?”

    李亮现为参军,是属僚;假校尉虽不是正式的校尉,只是校尉的试用期,但也已是独自领军的了。这是一个质的飞跃。按说,这该是件大喜事,李亮的确也很开心,可在为自己开心之余,他至少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却被莘迩“表麴鸣宗为秦州刺史”、“举张道崇为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这两句话给吸引过去了。

    要知,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这三个官职,可都是令狐曲的现任官!

    莘迩而下说要举麴球、张道崇两人分别出任这三个官职,是什么意思?

    令狐曲现在被囚剑阁驻军的帐中,不得外出,顶天了,仅能在帐门口站一站。有一次,李亮路过令狐曲的囚帐,适逢令狐曲在帐门口放风,他那张惨白、惶恐的面孔,使李亮印象深刻。

    这会儿,那张脸不由地出现到了李亮的脑中。

    李亮悄摸摸地偷看莘迩,心道:“明公是要像杀令狐京那般,把令狐曲也杀了么?”不敢多想,赶紧止住念头,恭谨地应道,“明公不以亮鄙陋,擢以重用,亮感恩涕零,愿为明公效鹰犬之诚!有亮在武都,必保武都不乱。”

    “好!那等到了剑阁,我就上表朝中!”

    莘迩说完,打马一鞭,催骑向前驰骋。

    两边肥沃的田地,簇簇的野树,葱茏的远山,清澈的溪流,飞速地向后倒退,莘迩骑在神骏的西域良马上,举目望前,前方的河水、群山、野树、田地,则如帧帧照片,紧随迎面扑来。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今虽剑阁暂时得保,检点战果,为定西打下了汉中等处,不可谓不是大获丰收,然万里之途,才刚始於足下。蒲秦励精图治;慕容魏乱而犹强;江左内斗不息,不止无法借力,通过桓蒙、袁子乔等对陇人的态度,日后没准儿还会成为一敌。以陇一隅之地,对此三个强敌,欲待实现莘迩心中那灭秦破魏、复华夏衣冠的雄图远志,就如现下这道路上的风景,过了一山,还有一山,山山相连,一山高过一山。前路漫漫而险,他提醒自己,万万不可掉以松懈。

    却是,前天校场之上,莘迩箭射李亮的发髻。

    他此一举动出来,袁子乔当即哀叹,剑阁不能为荆州有矣。桓蒙那时没什么失态的表现,但其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阅阵结束以后,桓蒙经过与袁子乔的商讨,便当机立断,暂时放弃了对剑阁的索求之心,改以平定王腾、邓浩、昝定等的叛乱为重。这个决定一做下来,也就没了继续留莘迩在成都的必要。因是,当莘迩於昨天请辞的时候,桓蒙就答应了。

    乃有了莘迩携李亮、从骑等,出桓营,北返剑阁之行。

第六十一章 千金市马骨 公力若不及

    过了涪县,快到梓潼的时候,后边有一骑追来。

    闻得殿后的魏咸报讯,莘迩止住前行,等那骑奔至。

    那骑沿着官道,疾行而到。

    骑马的是个文士,勒马停下,跳了下来,行礼说道:“在下杨贺之,谒见将军。”

    莘迩看时,可不就是前天校场阅阵时,出言暗助自己的那个蜀士、桓蒙帐下板司马杨贺之么?

    那天桓蒙被莘迩噎住,哑然无言之际,杨贺之请求桓蒙下令排兵布阵,看似是在给桓蒙找下台阶,而实际上是暗助莘迩,以避免桓蒙缓过神后的激烈反击,莘迩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唯杨贺之是桓蒙的臣属,莘迩与他也不很熟,故此,事后不好向他当面表示谢意,只教李亮代表,找了个机会,略作表示,不料今天他却追赶上来,不知是为何故?

    莘迩寻思着,亦下马到地,还了一礼,笑道:“司马怎么追来了?可是桓公有何吩咐?”

    杨贺之乘马太久,从成都跑出来以后,路上几乎没有歇过,日夜兼程,帻巾被风吹得歪了,露出的发髻凌乱,眼中满布通红的血丝,嘴唇干燥,白色的氅衣上尘土斑斑;大腿磨得破了皮,只从马上下来,往边儿上走的那两步,就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稍微收拾了下帻巾、衣服,努力做出严整的仪表,回答说道:“桓荆州并无吩咐,在下也已不是桓荆州的臣僚了。”

    莘迩心中一动,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此话怎讲?”

    杨贺之长揖,说道:“桓荆州固当世人杰,惜乎其所宠用之袁子乔诸辈,妒贤傲能,贺之在彼,常受轻慢;本已欲挂印绶於青竹,落拓而去,谁曾想,日前有幸得识将军!将军单骑入桓营,文才武略,英姿勃发,高会群士,议论非凡;校场当五千荆州虎狼,帻巾鹤氅,若处山林之安闲,一箭定剑阁归属,贺之仰慕至极。将军如不弃,愿从将军入蜀。”

    莘迩大喜,连忙上前,把他扶起,笑道:“与先生在桓公帐中初见时,与先生的谈话虽然不多,然我就已觉与先生投机;前日校场上,多蒙先生相助,原想亲致谢意,奈何不敢冒昧,遂使伯明登门。不意先生今肯入陇,真是太好了!此实我私心之所望,不敢请耳!”

    李亮咳嗽一声,拉了拉莘迩的衣襟。

    莘迩扭头问道:“苟子,怎么了?”

    “明公,请稍作移步,亮有一言进上。”

    莘迩跟着他到了一边。

    李亮严肃地说道:“明公,杨贺之不能要!”

    “为何?”

    “他是桓荆州辟的板司马,……还什么‘挂印绶於青竹’,他有印绶么?白板司马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如此,他毕竟是桓荆州的人。明公如贸然将其收下,桓荆州怕会不快啊!”

    莘迩回顾了眼立在不远处马边的杨贺之,但见他身形单薄,於附近百余魁壮甲士的衬托下,弱不禁风,仿似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只彷徨寻枝而栖的雀鸟,心中想道:“这是第一个从别方阵营主动前来投我的士人,就是惹得桓荆州勃然大怒,我也要将之收下!”

    他转回视线,笑对李亮说道,“卿言有道理,但是苟子,就像你说的,杨贺之只是个板司马罢了;桓荆州平蜀以今,大肆延揽人心,举荐、辟除的蜀秦故臣、蜀地名士何止百十!位高者荐入江左朝中,才高者除为他府中的参军、司马,次之则板参军、板司马。杨贺之在其中并不十分显眼,我便是收下了他,桓荆州纵然小有不快,可他难不成还会因此与我开战么?”

    “话是这么说,可明公……”

    “苟子!我军虽是占下了汉中、剑阁,成都可却是为桓荆州所有了!成都是蜀秦的都城,蜀地各郡的贤能、才士,荟萃於斯,而这些贤士能臣,现已多被桓荆州网罗。剑阁虽险,然卿不闻‘在德不在险’,又不闻‘知己知彼’乎?要想使剑阁、汉中牢牢地属我定西不失,非得有熟悉蜀地情况的蜀士参佐不可!相比可能会导致的桓荆州那点不快,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亮说道:“可是明公,咱们对杨贺之都不熟悉,焉知他有无才干,是否能用?”

    莘迩笑道:“他有无才干不要紧,关键他是蜀士,这就够了!”

    李亮眼前一亮,说道:“噢!亮明白了,明公此谓‘千金市马骨’。”

    莘迩回转过去,不提李亮说了些什么,笑对杨贺之说道:“先生这一路从成都追来,肯定辛苦的很了吧?且再忍耐一二,等到了前头梓潼县城,我派人去买辆鹿车,先生就能歇歇了。”

    杨贺之是个聪明人,哪里猜不到李亮会对莘迩说些什么,莘迩既然不提,他也就装作不知,恭谨揖道:“多谢明公。”

    起的身来,杨贺之说道,“贺之有一事,禀与明公。”

    “什么事?”

    “伪秦降臣王腾、邓浩、昝定,西据汶山,南据临邛,拥范氏之后范俊为主,於六七日前,举旗作乱!”

    李亮闻言,登时想起了校场阅阵前,莘迩做出的那番分析,佩服地对莘迩说道:“明公料事如神!”

    莘迩说道:“六七日前就举乱了?”

    “是。”

    掐指计算,六七日前,正是莘迩刚到桓营的时候,桓蒙不去平叛,却硬是耗了四天,用尽办法,来向莘迩索要剑阁。莘迩摸着髭须,笑道:“桓公对剑阁还真是渴求!”

    他忖思心道:“桓荆州自恃兵精,校场阅阵,以武迫我;我虽安然出了成都,然以他对剑阁的渴求程度,荆州对我剑阁,必是仍未死心!待返剑阁,我当还以颜色与之,暗示他我已知其弱点,提点他不要再打我剑阁的主意了。”

    一行人重新上马,接着北行。

    为照顾杨贺之,比起之前,现下的行速颇为缓慢。

    前行途中,莘迩想起一事,问杨贺之,说道:“记得先生的族父也在桓公的帐下。先生今来投我,桓公不会迁怒於先生的族父吧?”

    杨贺之说道:“我出成都前,已将心意述与我族父。”

    莘迩问道:“先生的族父如何说的?”

    杨贺之说道:“我族父与我言道:‘你少时,人誉你为我家千里驹,自当驰骋千里,且去!’”

    莘迩慨叹不已,与李亮、魏述、魏咸说道:“伯祝的族父亦何秀也?可以称得上是洒脱了。”

    到了梓潼县外,魏咸带了两个从骑,入进城中,到市上买了辆鹿车,顺道又买了些别的杂物,悉数堆在鹿车上,分出一个从骑,下马推车,回到城外道上,莘迩等人在等候的地方。

    大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李亮掩住鼻子,待鹿车近前,探头观之,问道:“这都什么东西?”

    “见市上见到,於是买来的。”

    莘迩看去,见鹿车上放着两匹賨布,一坛清酒,几个用竹藤、棕、草编成的鸟兽鱼虫,两包茶饼,一条鹿腿。那臭味就是从鹿腿上散发出来的。

    杨贺之给莘迩介绍,说道:“这是賨人织的布,即织锦也;此清酒、竹编,也是产於賨人。……这賨人的清酒,可是大大有名,战国的时候,賨人与秦曾立盟约,互不侵犯,约定‘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以雕刻有青龙的玉来比价清酒,足见其珍。茶饼,想来不需我说了。”他抿嘴一笑,说道,“明公赐与习主簿洗肠胃者是也,是我蜀地的方物。”

    李亮以手扇风,臭味不绝,他说道:“清酒、茶饼,我知道。这鹿腿是坏的吧?太臭了!”

    杨贺之笑道:“君在汉中、剑阁,未尝吃过此物么?”

    李亮说道:“没有,见都没见过。”

    莘迩军纪森严,不许将士无故出营入城,以防扰民,是以,打下汉中等地后,李亮,包括魏述、魏咸等一直都在军中,从来没有出去过;负责军中采办的吏员,也只会购些清酒、茶饼等物,献与莘迩,断不会奉上臭烘烘的鹿腿,李亮等当然也就不会见过这东西。

    杨贺之说道:“这鹿腿是用我蜀地的炮制之法制成的,取鹿杀之,埋入地中,臭而后出食之。吃的就是这股臭味啊!君不妨试一试,保你吃了一次就上瘾,天天想着下一次。”

    莘迩也是头次见此物,听了杨贺之的话,大觉新鲜,叹道,“果是一地一俗啊!”细究这种制作食物的办法,原理是何?想不明白。

    蜀人饮食,以臭为美,这种鹿肉的制作方法,听起来不可理解,然若追究根本,原理却也简单,与作腌菜、酸菜等物的做法其实是大致近似的。

    李亮连连摇头,说道:“还是算了。”问魏咸,说道,“明公差你去买鹿车,你买这么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魏咸答道:“咸平时没有空出营,故趁此机会,买些蜀地特产,以备明公回到谷阴后,好馈赠与人。”

    莘迩笑道:“卿有心了!”眺望梓潼县城,问魏咸,说道,“你能从市中买到这些东西,县中的治安应是挺好的吧?市中还挺热闹?”

    魏咸答道:“与我定西的寻常县邑无异。”

    莘迩颔首,心中想道:“成都之战才过去旬月,梓潼县内就能如昔。桓荆州不仅有军干,且有治能啊!”

    把賨布、鹿腿等物,各由从骑携带,杨贺之坐上鹿车,一个从骑从后推之,众人继续赶路。

    鹿车就是独轮车,上边一个斗,下边一个轮,一人斗中坐,一人后边推。这种车,适合山路。前代秦朝末年,割据蜀中的那个势力,国中有位不世之材,发明了一种便於山地行驶的辎重运输车,名为“木牛流马”,相传就是以鹿车这种独轮车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

    七八日后,莘迩引李亮、杨贺之等,经过高延曹镇戍的秦德县,返回到了剑阁。

    莘迩没作休息,立即写书一封,派人送去给桓蒙。

    信中写道:“闻王腾、邓浩、昝定反乱,公兵少,力若不及,我军可助也。”

第六十二章 折柳赠诸卿 太后城门迎

    信到成都。

    桓蒙览罢,一笑置之,回书一封。

    与来信一样,回信亦很简单,写道:“彦叔、道和已各引兵往讨,彼辈跳梁小丑,取之如热汤融雪。征虏且守好剑阁,万万莫失。”

    莘迩接到回信,也是一笑置之。

    在剑阁待了两天,张景威、王舒望来到。

    却是定西朝廷的旨意已下,准了莘迩对张景威“秦德县长,督秦德、唐寿、白水三县军事”,和举王舒望“以假校尉戍葭萌关”的这两道举荐;张景威、王舒望接到令旨的当天启程,今日到达剑阁。又等两天,任命严袭“以校尉戍剑阁”的令旨接踵而至。紧跟着,阴洛的私信赍到,阴洛在信中说,朝廷也已同意了莘迩举为他“汉中太守”的上书,他即将动身南下。

    至此,汉中郡和秦德、唐寿、白水三县,以及剑阁、葭萌两关的镇戍长吏,完全按照莘迩的心意,悉数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和任命。

    定西朝中的诸位大臣,之所以会全盘接受莘迩的举荐,那是有缘故的,便是:莘迩同时举荐了麴球出任秦州刺史、领陇西太守,张道崇出任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

    张道崇是张浑的长子。麴球不用说,是麴家的后起之秀。

    因是,尽管以氾宽为首的等人,强烈反对莘迩的这些举荐,然在麴爽的大力支持,与张浑的默认赞成之下,当然了,还得再加上左氏的偏心,最终还是顺利地在朝中得到了通过。

    已是十一月底,马上十二月了。

    数日后,接到了袁子乔、周安分别把王腾、邓浩、昝定、范俊的叛乱大体平定,和桓蒙留下了周安镇守蜀中,自引兵马泛舟还荆的消息。

    桓蒙已走,莘迩也就没有继续待在剑阁的必要了。

    这一天,莘迩率部北还。

    张景威、严袭、王舒望等从出十里外。

    莘迩笑对他们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卿等归去罢。今桓荆州已还荆州,周道和虽勇,然一则,蜀地的叛乱还未尽数平定,二来,剑阁、葭萌为我所据,如无别的变局,料年月内,剑阁、汉中等地不会有敌来犯。即使有敌入侵,卿等之前在鸣宗的帐下年余,事真急促的话,不必朝廷的令旨,鸣宗也一定会及时遣兵支援你们,这一点我是不担心的。

    “即将来汉中上任的汉中太守阴洛,卿等可能与他不熟。此人多谋善断,他到任以后,你们要与他处好关系,万不可产生嫌隙。

    “汉中、剑阁的得失,关系到我陇的前途,毋忝厥职,切记切记!”

    张景威应道:“明公请宽心,我等一定恪尽职守,佐助阴太守,为明公守好剑阁等地。”

    莘迩步至道边的河畔,折了一枝柳条,递给张景威,与他、严袭、王舒望说道:“权附风雅,以此赠卿等。卿等皆我陇干才,我留卿等於此,只要卿等精诚一心,我在谷阴就无忧矣!”

    柳者,留也。

    通常来说,是送行的人折此,送给远行的人。

    莘迩反其道而行之,言语殷切,可见他对张景威等人的信任和寄以厚望的期盼。

    张景威等俱皆感动。

    莘迩上马,率领部曲北去。

    张景威、王舒望等恭敬地行礼相送。

    严袭是最早跟从莘迩的故吏之一,他甚至不顾铠甲在身,冲莘迩坐骑踏起的尘土,拜倒在地。

    行约数里,高延曹兴冲冲地骑着马,跑到莘迩的近前。

    莘迩问道:“螭虎,何事如此开心?”

    高延曹说道:“刚才目睹明公与张景威、严袭、王舒望等辞别,明公情深意切,景威等忠心耿耿,我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敢请献与明公。”说着,奉上了粉红的纸笺一张。

    “写了首诗么?”莘迩接住纸笺,低头去看,三眼并做两眼,飞快地看完,挤了挤眼睛,揉了一揉,佯笑说道,“好诗,好诗啊!”打马一鞭,飞也似地朝前奔去。

    高延曹等急忙追赶。

    一路北上,渡过西汉水,数日后,入至汉中郡界。北宫越在郡界相迎。莘迩吩咐他,且在汉中多留些时间,等阴洛到了,与其交接过后,再回秦州的阴平郡。北宫越应诺。复往前行,转往西去,沿着来时入汉中的旧路,十二月初,到了武都郡。

    在武都郡,多停了几天。

    刘壮、刘伽罗祖孙的家乡,就在武都。莘迩遣魏咸去他俩的乡梓,察问还有无亲族姻亲,并嘱咐魏咸,顺道带些刘壮家乡的特产回来。魏咸回来禀报:“唯存远亲两家,与数车当地的果子等物,已俱带到军中。”莘迩命唤刘壮的那两家远亲来一见。刘壮的那两家远亲,都是当地的乡民,不会官话,一口的武都方言,因为武都、阴平多戎人,冉氏在这里又建过国,故是话语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些戎人的常用词语。莘迩听不太懂,费劲地和他们交流了会儿,打发了他们下去,叫人去问,看他们愿意不愿意去谷阴。这两家刘壮的远亲又不是傻的,自是千肯万肯。

    於是,给了李亮两千兵马,将之留在了武都,等候武都太守张道崇履任,莘迩继续北上。

    出了武都,特地绕到陇西,与麴球见了一面。

    两人一见,莘迩就给他开玩笑,说道:“雍州刺史莘迩,见过秦州刺史麴君。”

    麴球大笑,下揖作礼,恭喜莘迩,说道:“将军跋涉千里,一战而克汉中、拔剑阁,震动蜀地,大扬我陇人之威。哎呀,早知将军竟能获取这般的大胜,当日我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是非得要跟将军一起去打汉中,混个功劳在手的!惜乎、惜乎,为时已晚也!”

    莘迩笑道:“卿虽未扬威於蜀,然立功於秦,不也是可以的么?”

    定西南下伐蜀,国中的常备战力有缺,蒲秦当然是不会放过这个“夺回陇西”的良机,所以在莘迩率部进攻汉中、剑阁等地的时候,蒲秦的蒲洛孤等,引万余众对陇西发起了两次进攻。

    但这两次进攻,都被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给击退了。

    笑谈几句,麴球面转严肃,说道:“将军,能私下谈谈么?”

    莘迩知他要说些什么,就屏退了唐艾等人,等室内只剩下了他与麴球两人,说道:“鸣宗,你是要问我令狐文少、令狐鲜少的事吧?”

    麴球说道:“正是。将军,不知你是否已知,你行军法诛令狐京、囚令狐曲之事,在谷阴朝中可是掀起了一场大浪啊!”

    “多大的浪?”

    “录事氾公进宫,大肆抨击、诋毁将军,与王太后说:将军恃兵夸雄,擅杀宗室,骄横跋扈,无视大王、王太后的存在,究将军之心志,实不可测;谏言王太后,最好等将军一到谷阴,就夺去将军的兵权。”

    莘迩不以为意,笑道:“氾公刚正,我素来敬重於他,但他说我‘擅杀宗室’,这四个字却是颠倒黑白了。令狐京淫军,乱我军心;令狐曲怯战,误我军机,我出兵之日,受节於大王,有权战时杀两千石以下,遂行军法,对他两人各加以处置,自以为并无不妥。事实上,我还是手下留情了。令狐京,百石吏耳,我故杀之;令狐曲,时为四品将军,我因囚之而不诛。”

    莘迩诚恳地看着麴球,恳切地说道,“鸣宗,你说我做的不对么?”

    麴球严肃的面容不见,笑了起来,挤眉弄眼,给莘迩了一个你知我知,我懂你为何杀掉令狐京、囚禁令狐曲之缘故的表情,说道:“将军做的事,怎会有错?适才球之所言,与将军相戏耳。球近得都城书信,氾公虽是忿忿不平,然其所进言,王太后并未接纳。……将军对此大概也心中有数吧?这从将军在举荐球等之前的那道,奏请褫夺令狐曲督秦州三郡军事、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等职的上书,被王太后很快同意这一点就可看出。

    “将军且请宽心,王都谷阴,现下风平浪静,与将军离都时,实无二样。待将军挟此克取汉中、剑阁之功,回到王城,定是风光无二,朝中必有封拜!”

    ——对於莘迩收拾令狐曲兄弟一事,麴球是持支持态度的。毕竟作为阀族也好、将门也罢的一员,肯定是不会乐意於看到王权过大、宗室过盛的。

    而事实上,亦不需麴球给莘迩讲王都於下的政治形势,羊髦、羊馥、黄荣、孙衍、曹斐、张龟等人,可都是在谷阴的,即使是在前线的战事很激烈的时候,莘迩与羊髦等人的书信也没有断绝过。可以这么说,莘迩尽管人远在蜀地,对王城的政治局势却是了如指掌。

    莘迩摸了摸髭须,说道:“鸣宗,我有一事不解。”

    “将军何事不解?请说。”

    莘迩颇有意味地悠悠说道:“氾公入宫,进言王太后,此必隐秘之事,外臣谅难得知。鸣宗,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麴球也摸了摸胡子,没有回答莘迩,笑着反问说道:“将军,氾公进言的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么?”

    莘迩哈哈一笑。

    他起将身来,抚着肚子,说道:“饿了,饿了!鸣宗啊,今晚还是咱俩一起动手,炮制鹿肉,何如?”想起一事,神秘笑道,“我从蜀地带回了一样蜀人的美食,晚上请你尝尝。”

    这天晚上,魏咸奉上了那条鹿腿,使得麴球捂鼻大呼,且不用多说。

    只说莘迩在陇西待了一天,翌日拔营,缘渭水行百十里,渡过黄河,进了陇州,复改回北行。

    陇州十二月的天气已然甚是寒冷了,与蜀地两个人间,好在路上没有下雪,中旬这天,终於到了谷阴。

    定西王太后左氏、定西王令狐乐、陈荪、麴爽、曹斐等等朝中重臣,於城外迎接。

第六十三章 麴侯饮符水 阿恭诚可爱

    迎接莘迩的群臣里边,除了陈荪等重臣外,还有羊髦、羊馥、傅乔、黄荣、张龟等莘迩的亲信。

    没有氾宽。

    氾丹倒是在,但他跟在陈荪、孙衍、麴爽、张浑、曹斐等人的身后,手捧笏板,低着头,不说话。

    莘迩与陈荪等人见礼,作些叙谈。

    曹斐内穿两当,外披铠甲,尽管身矮,胜在壮硕,罗圈腿那么一站,叉着腰,也是威风凛凛。高延曹转到他的面前,行军中礼,说道:“末将谒见领军。”

    曹斐大模大样地点点头,说道:“螭虎,你这回从征虏讨伐蜀地,我从征虏送来朝中的捷报上看见,你立了不少的功啊!我已向王太后、大王上书,为你请求封赏,估计不日就能下来。”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回立的功劳是真够大的。我瞅你模样都不一样了,……春风得意!”

    作为他的部将,高延曹立功,他也有荣,两全其美,干嘛叹气?

    高延曹在帐下已久,了解他的脾性,闻其一叹,马上就领会其意,机灵地说道:“末将哪里称得上‘春风得意’?比起领军,差得远了!些许微功,不值一提!”凑近曹斐的近处,放低声音,悄悄地说道:“领军,末将这回打下了一二蜀城,获得的战利品上缴之余,末将早就选其中好的,为领军备妥了,今天晚上,末将亲自给领军送家去!”

    曹斐大喜,掂起足尖,拍了拍高延曹的肩膀,说道:“我就知道没看错你,是个有良心的!”洒眼往前边乱看,没有找着曹惠,问高延曹,说道,“小曹呢?”

    高延曹说道:“曹校尉没跟过来。征虏将军下令,不许兵士入城,故是曹校尉带着咱们太马营的骑卒,和归都的各部一起,直接回去各自在东、西二苑城的兵营了。”

    曹斐“哦”了一声,心道:“小曹钻破了脑袋,拜在我的门下,若非是我,太马营的五部校尉,如何会有他一个?螭虎已这般识情知意,小曹比螭虎更加懂事,必不会使我失望。他既带部还了营中,也罢,我就且今晚等他求见吧。”

    这点耐心,曹斐还是有的。

    没找着曹惠,却瞥见莘迩在麴爽那里已经停了多时,也不知他两人在说些什么。

    曹斐便踱步过去,侧耳倾听。

    莘迩与麴爽两个交谈的东西,没什么可背人的,因是虽看见了曹斐过来,莘迩的话头没有停下,只冲曹斐点头,示了个意。

    曹斐听到莘迩正在与麴爽说道:“……我带到唐兴郡的那几个蜀医,他们在给麴侯诊断以后,就是这么禀报与我的,最终虽给麴侯开了些药,但估计不会有什么作用。蜀医中有一人,自言得范天师的真传,焚了两张道符,化入水中,端给麴侯饮下了,但中尉,以我度之,符水如有用,还要医士作甚?这东西,怕是指不上的。”

    曹斐心道:“原来是在说麴硕的病情。”插嘴问道,“幼著,你去唐兴谒见麴侯了么?”

    “是啊,回朝的路上,我先到的陇西郡,当晚与鸣宗联榻夜谈,听他说起麴侯的病越来越重。刚好我在蜀地的时候聘了几个名医,想着献给宫中,遂将之带去唐兴,给麴硕做了个会诊。”

    “会诊何如?”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莘迩的语气里带着沉重。

    与麴硕尽管见面不多,可回忆过往,至少有两个有关他的片段是让莘迩印象深刻的。

    一个是在猪野泽畔时的初见,麴硕沉雄稳重,率牡丹骑等到至胡部,当真是杀气腾腾,令狐奉之打回王都,主要即是靠了他的帮助。一个是莘迩平定西域归来,麴硕迎他於城外,在莘迩最需要强力盟友的时刻,麴硕冲他递上了橄榄枝。

    思及过往,特别是麴硕在关键时刻给他的支持,莘迩是知恩之人,心情如何能不沉痛?

    曹斐心道:“老麴征战了大半辈子,前前后后受过的伤恐怕不下十余处,血都不知流过多少了!气血亏得厉害。年轻时候,尚且无碍,这一到垂暮,恶果就显现出来了!

    “他此回染的这场病,前后至今,已经大半年了。闻他最早仅是食欲不振,四五个月过去,单只宫里,就派去两三拨的医官了,非但不见好转,反而病情竟是发展到了缠绵不起。”

    兔死狐悲,曹斐亦武将,听了莘迩的话,从麴硕上想到了自己,适才因高延曹许诺的献礼而欢喜的情绪,不免变得稍微低落起来。

    麴爽不愿在莘迩、曹斐面前露出自己的担忧,说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从父的身子骨素来康健,一时小病,总能痊愈的!”

    莘迩说道:“希望如此!”

    和陈荪、孙衍、麴爽、张浑、曹斐以及羊髦等人,莘迩都已聊过。

    他踱到了站在最末的氾丹处,笑道:“这么冷的天,劳动氾曹掾出迎,惭愧惭愧。”

    氾丹铁青个脸,说道:“以宗室之亲,以秦州刺史之尊,将军说杀就杀、说囚就囚,威势滔天;今将军引步骑虎贲数千还都,旗帜如林,甲械曜日,氾丹一个小小曹掾,怎敢不迎将军?”

    “氾君,你这是怎么了?听你话音,似乎有点生气?”

    氾丹不是有点生气,是非常生气。

    或者说,他不是生气,是愤慨。

    愤慨的缘由自然不是其它,只能是令狐京被莘迩杀掉,令狐曲被莘迩上书奏请,褫夺掉了所有的官职,且身成了待罪之囚;而氾宽入宫进言,劝谏王太后左氏惩处莘迩,左氏却又不允。

    眼看着莘迩胆大妄为,俨然已将成定西的权臣,王太后却不辨忠奸,对他一味宠信,自诩为国朝忠良干臣的氾丹,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抑郁和愤懑的。

    以致当着陈荪等这么多人的面,在迎接莘迩的场面上,他出言不逊,讽刺莘迩。

    秃发勃野、曹斐、高延曹和立到了麴爽身边的罗荡等将校,闻言变色。

    氾丹冷笑说道:“生气?呵呵。征虏将军驾前,丹岂敢生气?”扬起头,挺身直立,丝毫不惧地乜视四边,与秃发勃野、曹斐、高延曹、罗荡等猛将对视。

    秃发勃野按刀向前,欲图逼迫於他。

    莘迩及时示意,把他制止,神色从容,含笑问氾丹,说道:“适闻陈公说,卿父生病了?”

    氾丹昂然说道:“是,家君因偶染风寒,所以不能来迎征虏。征虏要治罪么?丹愿领受!”

    莘迩叹道:“氾公为了国事,日夜操劳,以致病倒,如此乃心王室,端得是我辈臣子的楷模,我佩服都来不及,‘治罪’之言,卿是从何说起啊?”

    氾丹“哼”了一声。

    莘迩的话还没有说完,他顿了下,把目光从氾丹的脸上移开,顾与陈荪、孙衍、张浑等人说道:“麴侯、氾公,一为我陇将胆,一为我朝士望,并为我国的大宝。胡狄不敢犯我者,悉赖二公之力。麴侯已病,氾公若再病重,则对我定西,势将会是严重的打击!

    “为了咱们定西,也是为了氾公的身体着想,待我入宫见到王太后、大王,打算进言,可暂把氾公的担子,转给陈公、孙公、张公代掌,好叫他安心养病。公等以为可否?”

    此言一出,陈荪等人,无不大吃一惊。

    也难怪他们吃惊。

    今天他们众人,本是奉王太后左氏之令,出来迎接莘迩凯旋的。莘迩打下了汉中、剑阁,为定西再次开疆拓土,这是一件举国欢庆的好事。可怎么也料不到,仅仅因了氾宽托辞生病,不肯出迎,莘迩居然就连城都还没有进,便要揪住他的这个把柄,夺走他的职权!

    这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时众人,心思急转,权衡利弊,俱是各想该如何应对莘迩此话。

    曹斐牢记着他上次站错队的那件事儿,不等莘迩话音落地,头个跳将出来,说道:“正该如是!”有心说两个“正该如是”的原因,搜肠刮肚,想不出来。

    黄荣费劲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整了下被碰歪的冠带,下揖说道:“将军体恤国家的老臣,一片仁心,感动天地。想来王太后定是能明白将军的苦心,允了将军的此请的!”

    唐艾不用从人堆里挤出来,他就立在莘迩的身边,这时摇了两下羽扇,说道:“录事一职,总掌朝端,一日不可有缺。氾公既然染病,那确是应该请他先把身体养好。”

    羊髦亦出列说道:“将军此是谋国之议。郎中令陈公、大农孙公、牧府别驾张公,皆我朝良臣,在氾公养病的期间,一定是能把国内的政务治理得井井有条,不会出现问题的。”

    莘迩问陈荪、孙衍、张浑,说道:“公等意下何如?”

    孙衍是莘迩一派的人,第一个开口,说道:“别的不敢说,赋税诸务,我差可略代氾公。”

    张浑迟疑了下,说道:“国朝法制,台臣如果因为生病而不能视事,达百日者,可免其职。录事氾公今虽染病,但昨日尚可视事,今方病假一天,远不到百日,似还不需以我等代其掌。”

    莘迩笑道:“我没说请朝廷免他的职啊!不过是因氾公名重,恐其不起,以使敌国快,吾等痛,故欲请王太后,将其职掌暂转公等负责,好教氾公好好休息而已。”

    给张浑温声地解释完,莘迩按剑问尚未发言的陈荪,“陈公,你觉得呢?这么做可以么?”

    陈荪只觉喉咙干燥,咽了口唾沫,张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末了,也许是令狐京被杀、令狐曲被囚的事情闪现在了他的脑中,也许是城外官道上,迤逦往东西两座苑城的兵营而去的数千步骑战士给他造成了压力,又或是他看到了莘迩握住剑柄的举动,他终是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谨慎地答道:“但有朝旨下,荪身为人臣,自当遵旨以尽忠。”

    莘迩问麴爽,说道:“中尉呢?”

    麴硕是麴家的定海神针,而下麴硕缠绵病榻不起,万一他病故而逝,麴家的下任宗长自己能否当上?陇地东南诸郡,麴硕留下的这个空当,谁来填补?是仍是麴家的人,还是会被别家夺走?麴家的利益会不会受到损害?这些天来,麴爽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东西,他现在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反对莘迩。他含糊说道:“我不预政务,朝中诸政,请将军斟酌就是。”

    氾丹睚眦欲裂,戟指莘迩,怒道:“莘阿瓜!你依仗兵势,要做弄权的奸佞么?”

    莘迩嗟叹不已,与陈荪等人说道:“阿恭直整,虽小憨,诚然可爱。”

第六十四章 左氏殿中热 神爱挥马鞭

    谷阴,宫城。

    玄武黑殿。

    在四时宫分别依照四时方色而建的四座宫殿中,玄武黑殿位处北面,是专於冬季时使用的。

    此时殿内,地砖下和夹墙里,都生着火龙,把整个的大殿烤得暖暖和和。

    定西王太后左氏和定西王令狐乐,刚到殿中不久。

    两人的坐榻并列。

    令狐乐於榻上左扭右扭,时不时地望向殿外。

    但每一次,他看到的都只有外头远近的楼阁、亭台和恭立在殿门处、台阶上的内宦与侍卫。

    他有点等不及了,问左氏,说道:“阿母,阿瓜什么时候能到?”

    左氏说道:“内宦不是才禀报过么?征虏将军已到中城的城门外了,陈荪、麴爽、孙衍、曹斐等等,正在那里迎接他。应该用不了多久,他就可进城。你呀,很快就能见他啦!”

    令狐乐“哦”了一声,勉强坐了片刻,屁股又扭动开来。

    他索性从榻上跳下,背着手,小大人似的,在丹墀上来回走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了一事,便停到左氏的榻前,仰脸问道:“阿母,阿瓜杀令狐京、囚令狐曲这两件事,他做的对不对?”

    左氏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两件事的?你是听谁说的?”

    令狐乐说道:“昨天学书的时候,我听赵师讲的。孟师说,令狐曲、令狐京和阿瓜都是我的臣子,既与令狐曲、令狐京同为人臣,阿瓜却不请示我,就擅杀了令狐京、擅囚了令狐曲,这说明他有不臣之心。赵师斥责他,说他跋扈骄横。阿母,赵师说得对么?”

    这个“赵师”,左氏是认识的。

    其家是酒泉郡人。此人擅长书法,在定西颇有名气,氾丹於酒泉任太守时,曾辟他为郡府吏,於去年时,因氾丹之举荐,他遂得以入到宫中,教授令狐乐学书。

    却不意,竟在背后议论国事,於令狐乐面前非议莘迩。

    左氏神色微变,说道:“你不要听他胡说!阿瓜与令狐曲、令狐京的确都是我定西的臣子,但灵宝,你忘了么?阿瓜出兵的时候,咱们可是赐给他了一支王节。王节是什么?代表的就是你啊!将领率部出外打仗,在军中不能无有威严,是以咱们赐了王节与阿瓜。阿瓜杀令狐京、囚令狐曲,怎么能说是‘擅’呢?这些都是王节赋予他的权力!”

    令狐乐似懂非懂,说道:“也就是说,阿瓜杀令狐京、囚禁令狐曲的权力,是我给他的?”

    “正是。”

    令狐乐低下头,想了会儿,又说道:“赵师还对我说,阿瓜上书朝中,陈说杀掉令狐京的原因是令狐京淫军、囚禁令狐曲的原因是令狐曲怯战,那么如果另外有人指责阿瓜悖逆,是不是也该惩治阿瓜?阿母,赵师的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赵师”的这几句话,其实不难明白。

    说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说:令狐京之死、令狐曲之囚,表面的原因,看似是莘迩陈述的那些,可真实的情况如何?朝中的人们谁也不知。全是靠着莘迩的一张嘴在编。这与诬陷何异?以此类推,若是有人举报莘迩心怀不轨,是不是也可以就此把他治罪?

    令狐乐到底年纪尚少,没能太领会那位“赵师”的话意,可左氏却是一听就懂了。

    左氏严肃了起来,说道:“灵宝!你记住,朝中有忠臣,也会有奸臣。阿瓜为了咱们定西,为了你,得罪了很多的朝臣,难免会有奸佞之徒,造谣生事,诋毁阿瓜。对这些东西,你决不能听,也决不能信!”

    令狐乐应道:“是。”

    左氏看他心不在焉的,料他应该仍是在琢磨“赵师”的那些话,便张开手臂,唤他坐到自己的膝上。

    抱住了令狐乐,左氏笑道:“灵宝,你长大了,个头高了,也壮实多了,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令狐乐往左氏的胳臂上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天太冷了,这半个多月,我没怎么骑马、习武,因是吃得胖了!我明天就接着练武!”

    左氏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说道:“灵宝啊,你的父王,一转眼已薨两年了。你父王薨时,你才五六岁。我一个妇人家,从未预过政事,军事更是一窍不通。想想这两年,咱们母子能安然无恙地过到现在,……灵宝,全是靠了阿瓜啊!若无阿瓜,何来你之今日?”

    “是,阿母。”

    “你如今还小,很多事不好给你说。等你再大些,知道了这两年发生的这许多事情,你应该就能知道是谁在这两年里,竭忠尽智,保住了你的江山!”

    “我知道,是阿瓜!”

    左氏欣慰地笑了笑,想道:“赵融不能在宫中留了,明天就贬他出宫!”由此记起了另一件事,她想道,“前些天,氾宽入宫,进言於我,亦是说阿瓜跋扈,担忧阿瓜会生不臣之心;说什么,今可无诏而擅杀令狐京,明或即有不忍言之事。与赵融的谗言如出一辙!简直荒唐之极!

    “就不说阿瓜日常上朝、入宫,对灵宝从来都是恪守臣礼,便只以阿瓜的心志,阿瓜又怎会做出什么悖逆之举?也是,亦难怪他们污蔑阿瓜,阿瓜是当世的大英雄,而彼辈尽皆庸人,就像阿瓜说的,限於门户之见,家雀而已,又怎能理解阿瓜的志向?

    “阿瓜出兵前,我设家宴,召他与神爱进宫,在那天的宴上,阿瓜喝得醉了,他说……”

    那天在灵钧台寝宫宴上的一幕,重新出现左氏的眼前。

    左氏赐酒莘迩,莘迩离席行礼,以作谢恩。

    他已经喝了不少,端着玉碗,脚步虚浮,一看就是醉了。

    谢过恩后,他一口把碗中的葡萄酒饮下,挺立席间,面向主座的左氏,慷慨地说道:“臣这回引兵伐蜀,不仅是为了我定西,也不仅是为了江左朝廷,更是为了蜀地的我唐生民!蜀主残暴,蜀人苦矣!今我军吊民伐罪,方不负王师之名!

    “等灭了蜀秦,若能按我之预期,汉中属我,王太后,则对我定西日后抗衡蒲秦、乃至攻入关中,也都将会大有帮助!方今海内陵迟,关中、中原胡狄遍布,驱虎牧羊,率兽食人,民之哀哀,闻者恻然!我莘阿瓜,亦关东男子也,有朝一日,如得以麾十万精卒,长驱以进,先取关中,复定中原,还我乡梓朗朗晴空,尽洗万里膻腥,解兆民之倒悬,此我志也!”

    尤是因在醉后,莘迩的这番自表心志,讲的愈是激昂顿挫。

    左氏分明看到,令狐妍望向莘迩的眼中,透出了深深的爱慕,而左氏当时,亦是被莘迩的豪迈气概感染,不禁情愫涌动,难已自已。

    玄武黑殿。

    流连於那日宴上莘迩英姿,不可自拔的左氏,那天的情愫又上心头。

    想起很快就能见到莘迩了,想起令狐乐的生日宴会上,莘迩触碰到她胳臂时的心动感触,特别是令狐乐忽染疾病那晚,她因惊吓倒入莘迩怀中后产生的那种安宁感觉,及那晚稍后与莘迩对视时的紧张,坐於榻上的左氏,再度胸如撞鹿,莫名地,只觉整个身体都酥麻起来了。

    令狐乐感觉到了左氏的异常,抬头看到左氏面颊飞红,问道:“阿母,你怎么了?”

    左氏赶忙收回思绪,深深地吸了口气,掩饰地撩袖抹去了额上出的汗水,说道:“殿内好热。”

    令狐乐是个孝顺的孩子,便教内宦把火龙烧得小些。

    约等了小半个时辰,内宦进来禀报:“散骑常侍、征虏将军、雍州刺史求见大王、王太后。”

    左氏故作镇定,说道:“请征虏将军进来吧。”

    莘迩一人,登阶而上,入到殿中。

    莘迩下拜,说道:“臣莘迩,拜见大王、王太后。”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请起。”

    莘迩站起,恭敬而立。

    玄武黑殿内所用的器物,包括殿壁、柱子、地砖的颜色,皆是黑色。莘迩著红色的戎装,站在其间,落入左氏眼中,倒是起了莘迩前时在成都,初见桓蒙时相近的感觉,也觉得莘迩好像是殿中的一团火。不过,这团火,与桓蒙那团火的刺人不同,给左氏的,全然是温暖之感。

    左氏说道:“将军大胜而归,扬我定西威名,可喜可贺!接到将军攻克汉中、继而攻取剑阁等地的捷报后,我不知有多开心!大王也喜欢得很,连着两天晚上都睡不着呢!”

    莘迩谦虚地说道:“此非臣之功。上赖大王之德,下赖将士用命,故得露布告捷。”

    令狐乐问道:“阿瓜,你在给孤的上书中,说你给孤带回了好多礼物,都是什么?”

    一行内宦抬着几个或大或小的笼子、用金盘捧着数样竹制品,以及一些蜀地特产的水果、食物,鱼贯入殿,呈给令狐乐。

    那笼中,是金丝猴、食铁兽,亦即大熊猫等动物;那竹制品,便是出自賨人工匠之手的竹编。

    令狐乐何曾见过金丝猴、大熊猫?

    这两种动物,一种浑身金毛,灿灿生光;一种圆滚滚的,憨态可掬,顿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奔下殿中,绕着笼子转来转去,试探着伸手去摸那猴子,猴子龇牙咧嘴,没吓着他,反因引得他咯咯直笑,然后,他探手入笼,抚摸大熊猫,那大熊猫颇温顺,他喜笑颜开。

    莘迩与左氏说道:“王太后,我这次在蜀地,还带回了几个当地有名的医士,明天就遣人把他们送进宫来。王太后如是合意,臣的愚见,不妨就把他们留用。这几个医士,有的学过天师道的道法,道法固不足信,然道家颇擅养生调养之术,大王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恰可合用。”

    左氏知道,莘迩献上这几个医士,不会是为了别的缘故,只能是因为那晚令狐乐的急病。多几个名医在宫,万一再有类似的事,也就会多出几种治疗的方法,总归是会有用处的。

    “阿瓜,你有心了!”

    “尽忠王太后、大王是臣的本分。”

    也许是因为莘迩方由前线归来,尚未完全从战争中出来,又也许只是左氏心有所思而生的错觉,不知为何,莘迩嘴里说着“尽忠”,他肆无忌惮落在左氏妩丽面孔上的视线,却使左氏觉得充满了侵略。

    左氏自不会为此生气,她偏转头,见内宦、宫女们都在看顾令狐乐,便唤莘迩单独近前,咬了咬樱唇,对他低声说道:“将军离都已近两月,我、我,……我着实想念。”

    “想念”云云,她说得微不可闻。

    接着,她声音略高,往下说道:“本想今夜就在宫中置宴,为将军庆功,然将军远道归来,一定很累了,是以便改在后日。待至后日宴上,我亲自敬酒将军!”

    莘迩说道:“太后的酒,臣饮如甘泉。”

    在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暮色将至,莘迩拜辞而出。

    到了家中,令狐妍、刘伽罗等已经给莘迩备好了宴席。

    莘迩叫刘壮也来,对刘壮、刘伽罗说了派人去他俩的家乡寻其亲人、没找到什么近亲,只找到了他的两家远亲,已然带到王都的事。

    刘伽罗是在定西出生的,家乡对她而言,只是个地名罢了,没甚么惊喜;刘壮不然,又是感激莘迩的贴心,又是激动有生之年,还能相会宗亲,恨不得立刻就去见那两家远亲似的。

    莘迩笑对他说道:“你这两家远亲,拖家带口的,合拢一起,足有三四十口,故我未把他们带到家里。他们现都在西苑城的兵营暂住。你明天拿些钱,觅个宅子买了,把他们安顿下来。既来了谷阴,不可无有营生,你看他们是想经商,还是想种地,经商的话,给些本钱,种地的话,就把咱家的地分与他们点。给他们的钱,我也不要他们还;给他们的地,我也不要他们的田租,唯有一条,你给他们交代清楚,不许仗势欺人。”

    刘壮感动得不得了,连声应诺。

    酒到酣处,刘伽罗抚琴,阿丑唱歌,令狐妍支着腮帮,听到兴起,跳了一支从西域婢处学来的胡舞。这一场给莘迩洗尘、兼带贺功的家宴,到夜半乃止。

    莘迩先去刘伽罗的屋内,抱了会儿女儿,然后来到令狐妍的房中。

    推门进到室内,但见令狐妍不知何时,换上了褶袴戎装,一手拿着根马鞭,一手威风地叉着腰,举起俏脸,乜视莘迩,挑衅似地说道:“莘阿瓜!适才宴上,我瞅你得意洋洋的,挺有点不驯之态!我斟酒与你,你竟然还敢嫌凉?莫以为你打下汉中就能在咱家扬眉吐气了!要非我身是女儿身,汉中这场功有你的份儿么?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我让你知道什么叫不让须眉!”

    说着,令狐妍挥鞭来打。

    莘迩哭笑不得,抓住她抽来的马鞭,轻松夺下,提之在手,将她推到榻上,问道:“还要比试么?”

    令狐妍曲臂作枕,瞧了瞧马鞭,又瞧了瞧莘迩,媚眼如丝,说道:“怎么不要?”

第六十五章 万胜呼如雷 宽猛宜相济

    次日清晨,莘迩早早醒来。

    深冬的季节,天光亮得晚,窗外暗淡,偶尔传来一声鸟的鸣叫,清冽悠远。

    室内被火龙烧得热热乎乎,仍在酣睡的令狐妍,面颊红扑扑的,许是梦见了什么,嘴角绽出笑容,因为太热,她白嫩的膀子露在了锦被的外头。昨晚被令狐妍唤来的婢女大头,蜷缩在床榻的角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睡得正香。莘迩小心地下床,以免惊醒她俩。

    拾起掉在地上的马鞭,将之轻轻地放到案上,莘迩披了件外衣,蹑手蹑脚地出到院中。

    庭院里很冷。

    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体温瞬间下落,就连呼吸的时候,都觉得鼻子隐隐作痛。

    但是莘迩却喜欢这种感觉。

    相比温热的环境,他觉得,寒冷更能让他的头脑清醒。

    隔着数十步宽的院落,斜对面是刘伽罗的住室。为了能够更好地帮助她照料女儿,阿丑现在搬到了她的房中住。刘伽罗的屋中静悄悄的,她与阿丑亦还没有起床。

    莘迩便不去打扰她俩,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想着照每天早起后的惯例,从廊上的兰锜上取弓矢引射,然而昨晚太累了,直到於下,腿脚尚有些软,就宽宏大度,干脆给自己放一次假。

    静静地在院中站了会儿,天色渐渐明亮,东边的天空中,先是一抹鱼肚白,继而朝霞绚烂,旋即,红日跃升,出现在了地平线之上。莘迩仰头闭眼,感受了会儿季冬的晨光。

    “跋涉千里,亲临敌锋,浴血鏖战於外,为的就是这短短的片刻安谧啊。”

    莘迩这样想道。

    今天是去令狐氏的宗庙,祭告定西国的历任先王,以完成军礼的日子。

    莘迩洗漱过了,用罢饭,自换上官衣,到前院坐等了稍顷,待唐艾等人来至,各自上车,前往四时宫。献俘、祭告宗庙这套程序,莘迩此前从西域凯旋时,就已经经历过一遍了,这回却是不需礼官再来教说。群臣在四时宫汇齐,簇拥着令狐乐、左氏,转去宗庙。

    吉时到后,如上次一样,先在宗庙祭祀,继到城楼献俘。

    莘迩这回伐蜀,只打了汉中、剑阁等地,没有抓到重量级的俘虏,级别最高的也不过是蜀秦的四五品官,但这已经足够了。

    毕竟,此次献俘与上次献俘的意义不同。

    上次献俘,献的是西域的俘,头衔最高,哪怕是龟兹王,在陇人看来,也是小国胡夷。

    这次献俘,献的乃是巴蜀的俘,再是微贱,而在陇人眼中,这代表的却是定西国的国威已从偏远之州,响彻到了华夏南方。

    每个观礼的士民都是与有荣焉,骄傲自豪,不乏热血沸腾的。

    当莘迩出现城头的时候,城下的百姓们欢呼雀跃,气氛到达了鼎沸。

    在黄荣的安排下,事先混入到了人群中的乞大力等率先大喊:“征虏万胜!征虏万胜!”

    成千上万的百姓跟着喊起:“征虏万胜!征虏万胜!”

    声震若雷,经久不息。

    祭祀告毕,献礼圆满完成。

    整个献俘的过程中,羊髦都在仔细观察城下士民们的状态。

    当仪式结束,他对莘迩说道:“明公,大冷的天,滴水成冰,今日献俘,却一如上回,依然是观者如堵,甚至比上次还要热闹。这说明什么?明公,民心可用!士心可用啊!”

    莘迩心道:“这就是我想达成的目的啊。”微微一笑,说道,“我陇以偏隅之地,敌蒲秦、柔然,非万众一心,不能抗之。士民之心可用,这是好事。”

    他表扬羊髦,说道,“士道,我不在谷阴的这两个月,你与异真、景桓、长龄等人,协助孙大农诸公,把朝政治理得不错!我这回伐蜀,之所以能够成功,不止是因为前线的将士效死,亦有卿等之功也!使我后顾无忧。”

    莘迩昨天回来,羊髦随从陈荪等人郊迎,虽是与莘迩已见过面了,但那会儿人多口杂,却没有与莘迩详谈近月朝局的机会,听了莘迩这话,他说道:“明公,氾录事私下入宫,求见太后,进谗言的事,因为夜有宫禁,宫中的人不得外出,故此髦等是次日才知。

    “得讯当时,就立刻遣人赶去汉中,通报明公;同时,髦等於当天亦求见太后,委婉试太后之意,听太后的口风,她对明公是极其信任的。

    “但是明公,虽然如此,氾公居录三府事,朝中诸政,悉决於其手,权力实重,月前,新领西海郡军事的故西域长史索恭,上书朝中,言柔然或会於冬时入掠郡内,希望朝廷可以给他增些兵马,氾公阻之;又其子氾丹,掌考功曹,这两个月,明公远在汉中,氾公趁此机会,与氾丹两个,父子联手,擢迁了他家的故吏、亲友十余人,分据朝中要津,……以髦观之,氾公的这些举动,都明显是在针对明公。

    “昨天在城外,明公说既然氾公患病,那就让他养病,髦愚见,此措应当即行!”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今天祭祀宗庙、献俘城上,这么大的事,氾公都没出席,看来他确是病得不轻啊。氾公是我朝之干城,身系士望,万不可因操劳国事,而致其身体有失,这样吧,士道,明晚太后将宴会百官,且待宴后,你后天就上书,请氾公好好地在家休养休养!”

    羊髦应道:“是。”问道,“氾丹呢?”

    莘迩笑道:“昨日我见氾朱石,他可谓精神旺盛,又没有病!怎么?还能把他也免了不成?”

    “朱石”,是氾丹的字。“丹”的一个意思是红,一个意思是石之精。朱者,红也,石与石之精相应,所以氾宽给他起了这么个字。昨天莘迩呼的“阿恭”,是氾丹的小名。氾丹的性子与他的小名不太像,与他的字倒是挺像,高傲刚强,如似坚石严棱。

    “是。明公说的是。氾家到底是我朝阀族,不好将其父子一道贬抑。”

    “岂止不可贬抑!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氾朱石精神健旺,对他,我还要另有举荐,大用之!”

    羊髦愕然,问道:“举荐?敢问明公,打算举荐他任何职?”

    “索恭的顾虑是对的。冬、春季节,本就是柔然经常入我境掳掠之时。前年,我到西海抵御柔然入侵,氾朱石与我并肩作战,此人果勇敢战,是个带兵的材料。士道,你一并在上书中,举他为广威将军罢,给他兵马千人,叫他月底前务必赶到西海,支援索恭。”

    广威将军是四品军职,不算低了,但比起考功曹曹掾,权力的含金量上天壤之别。

    羊髦心道:“前年与柔然的那一战,氾丹明明是冒险轻进,搞得他的功曹田寔都战死了,哪里是‘果勇敢战’?说他敢战却也不错,然他那叫瞎胡敢战!氾宽因为索恭算是明公的故将,拒绝了他的增兵之请,氾丹若是到了西海郡,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也是自食苦果。”

    他知道莘迩这一手叫做明升暗降,笑着应道,“诺。”

    莘迩叹了口气。

    羊髦问道:“明公缘何叹气?”

    莘迩没有回答他。

    叹气的缘故是因为氾丹。

    说实话,尽管与氾丹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就闹了很大的不愉快,但一则,看重氾家的名望,二来,氾丹此人的性格是傲慢了点,然其为官清廉,且较与傅乔、宋翩此类只会坐而论道的,亦有才干,莘迩其实是一直想把他延为己用的,奈何多次示好,救他於西海、荐他从麴硕伐冉兴以取战功、任他为考功曹曹掾,却俱是成果不显,到头来,如今只能把他逐去边地了事。

    忙了大半天,搞完了祭祀、献俘,莘迩为首,诸臣到四时宫,又陛见了一回令狐乐、左氏,各自散去。第二天晚上,左氏於宫中设宴,除掉氾宽以外,群臣毕集。左氏果然亲敬酒与莘迩,莘迩恭接玉碗,二人不免指掌相触,别有**,却不需多讲。饮宴到夜半乃散。

    第三天,也就是莘迩回到谷阴的第四天,举行朝会。

    羊髦、黄荣、羊馥等人联名上书,以体贴国家老臣为由,请求左氏允许氾宽在家养病,分其权与陈荪、孙衍、麴爽;又以柔然可能掠境,氾丹曾在西海与柔然交过战为由,举氾丹为广威将军,令之於五日内领步骑千人出发,北援索恭。

    氾丹纵是愤怒难遏,可在陈荪默然、麴爽无言、孙衍与曹斐等政军大臣支持,左氏同意的情况下,也只有含恨服从。

    这件事情办了,莘迩亲自上书,备述令狐京淫军、令狐曲怯战的种种触犯军纪国法之严重罪行,最后言道:“令狐京已受军法之诛,令狐曲现待罪阙下。敢请太后、大王处置。”

    左氏问道:“怯战该论何罪?”

    莘迩答道:“当诛。”

    氾丹感念与令狐京的友情,自身已是受逐,仍挺身而出,说道:“令狐曲是国家的宗室,前镇秦州,於安定秦州三郡上,又有功劳;臣丹恳请太后、大王以‘八议’论之,赦免其罪。”

    左氏问莘迩:“将军以为何如?”

    莘迩心道:“令狐曲此人,我之前曾试过拉拢他,知其才具。其人无有大才。他兄弟间,是以令狐京为谋主的。令狐京既然已被我杀了,留令狐曲一命也是无妨。

    “罢了,刚极易折,盛极易衰,‘宽猛相济’,方为王道。我挟开疆灭蜀秦之功归朝,无非四日,已夺氾宽之权、逐氾丹出朝,树威已够,接下来宜从之以仁,示我之宽。

    “只是便宜了氾丹这家伙,今日朝会后,此事传出,他一定会在国中得一个重义的美名!”

    想定,莘迩说道,“氾丹言之有理,悉从太后决断。”

    左氏想了下,她到底信佛,是个心软的人,见莘迩没有坚持要杀令狐曲的意思,就说道:“那便以陈公为主,由各府按八议论之,待有结果,报上朝来。”

    “八议”,不是做主君的一句话就能决定的,需要经过大臣们讨论的这个环节。大臣们如果都赞同按照八议赦免,那就赦免;如果不赞同,那就赦免不了。

    不过,现在莘迩已经表态了,那么令狐曲的这条性命也就算已经保住了。

    有道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

    处理完了令狐曲的事,莘迩又上书,把在此次伐蜀战中立下功劳的文武臣属,悉数列出,请求朝廷论功行赏。左氏一一允准。

    唐艾、北宫越、高延曹、罗荡、李亮等等,俱有封赏。杨贺之,莘迩把他辟为了自己征虏将军府的司马,因征虏将军是江左授给他的官职,乃是真正的命官,故却是不需经定西批准。

    黄荣捧笏出班,躬身奏道:“征虏将军莘公,先定西域,继伐蜀功成,臣荣愚见,应循中尉麴爽前灭虏兴封侯的故事,裂土分茅,封美邑於莘公,以表彰其勋!”

第六十六章 朝封建康侯 徐州号单於

    谦让也得有限度。

    莘迩已经拒绝过两次给他封侯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如果再拒绝的话,一则,或将会不利於“赏罚分明”的明确原则;二来,未免亦会被人视为近伪了。

    此即所谓之“过犹不及”。

    是以,这次,莘迩略作谦虚,就接受了黄荣起头、羊髦等人群起响应的,对他的封侯之议。

    朝会过后,陈荪、孙衍、麴爽等人经过两天的讨论,认为综合莘迩此前为国家立下过的那些功劳,比如当令狐奉落难时,他的“从龙护驾之功”;比如他守御西海的战功;比如他讨定西域的大功;比如他相助麴爽攻灭冉兴、以及加上他而下与桓蒙联军,灭蜀的殊功,乡侯、县侯都不足以酬表之,非得是君侯不可。遂以陈荪领衔,上表朝中,请封莘迩建康郡侯。

    选择建康郡做莘迩的封地,是有缘故的。

    莘迩在建康郡做过太守,此地乃是他仕途上进的发端,这是其一。建康郡是侨郡,郡中的县不多,这是其二,毕竟定西是个穷国,治内就那么几个郡,那么些民口,断然是不可把民口繁多的大郡,封给臣子当食邑的,否则,都给当臣子的吃了,大王吃什么?国库怎么办?

    建康名之为郡,辖县不多,且县多侨民,各县的人口亦少,将之封给莘迩,既表彰了其功,又不会太多地减少国家的收入。此即又所谓之“两全其美”。

    左氏拿到陈荪等人的上奏,倒却是嫌建康郡的县少、民少,与陈荪等人说道:“我每次召显美翁主入宫,她都衣裙朴素,不施脂粉,我问其故,她答之以‘家资泰半被征虏用於到了军中,赏赐勇敢之士’。征虏乃心王室,倾家资以为国,忠贞足为臣表。其家贫也!建康小郡,收入微薄,该当换以大郡,封与征虏,乃才适当,也才能显示出大王的仁德。”

    陇州的大郡还真没几个。

    按照左氏要求的标准,只有酒泉、张掖、武威这几个郡了。

    这几个郡,俱是定西国赋税来源的主力,如何能封给莘迩?

    便是孙衍,也是心疼得很,老大不情愿。

    就在陈荪等人为难之际,莘迩听说了这件事,主动求见左氏,说道:“就算是建康郡,臣已不敢求,况乎大郡?当下我定西外抗强敌,务应以国事为重,湟、洮间诸郡,任择一授臣食租,就像子路救溺获牛,示出朝廷的赏罚之意,来激发国人们报效大王的忠忱,即可以了!”

    “湟、洮间诸郡”,说的是陇州东南,湟水、洮水之间的大夏、兴唐、湟河、金城、唐兴、西平诸郡。这些郡也大多是侨郡,基本上亦都是只辖一县。“子路救溺获牛”,说的是子路的一段故事,子路救了个溺水的人,那人送给他了一头牛,子路接受了,他的老师孔子高兴地说“鲁国人从此就会勇於救落水者”了,这个故事,与子贡赎人,不取金於府恰成对比。

    莘迩的这番话不是故作谦退的言语,是他的真心话。

    就连郡侯,在他看来,也只是个浮名,更别说大郡、小郡了,他压根不在意。

    不过他这一副视富贵如浮云,关心的唯是国家大事的姿态,却把左氏感动至极。

    左氏命内宦把令狐乐找来,请莘迩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等令狐乐听过,她说道:“大王,何为国家忠良?如征虏将军者,就是国家的忠良啊!”

    於是,左氏便就不再坚持己见。

    没有耽搁,於数天后就举行仪式,正式授予莘迩了建康郡侯的爵位。

    定西国中,目前得郡侯之封的,除了麴硕,就只有莘迩了。两年多前,莘迩还仅是建康太守,现今已贵为郡侯,单以爵位而论之,成为了定西仅次定西王的存在。此等的荣升速度,有识者,固会将之归於莘迩本人的能力;那眼热嫉妒的,却也不乏认为这是莘迩“幸进”的结果。

    宋家於下仍留在谷阴为官的宋羡,就是嫉妒的一个。

    他私下对人说道:“讨定西域、征伐蜀地,莘幼著无非是靠我陇战将骁勇、兵卒精良,换了是我,我也能立下一样的战功!他有什么可了不得的?却竟因之而获虚名於国中!”

    被莘迩任为史馆长吏,领着一群儒生在史馆中专心修史的阴师,因其明史,博通诸经,是个有见识的。

    闻听到莘迩被拜君侯之后,他於修史之暇,有感而发,与儒生们说道:“观征虏近年的诸项军政举措,置勋官、开武考、办武校、重乡射礼;以及设僧司、募兵建健儿营,又令吾辈修撰通史,等等,无不是针对时弊。他的战功虽著,然较以他的施政,却是不如。战功不过是一时的,征虏的施政只要能持之以恒,一以贯之,则必能极大地充实我定西之国力。

    “国家今封征虏建康郡侯,只提征虏的战功,不提征虏的施政,实是舍本逐末。”

    朝中、国中的士民议论,莘迩不能尽知,然在刺奸司等的探查下,却亦能闻得一二。

    那阴师的言论入到他的耳中,他顿起知己之感,奈何阴师此人,虽然博学、有史才,但他大半辈子都是埋首经籍,未尝出仕,於干才之上,却有缺失,不能用之於治理实务。

    人皆有其长,也各有其短,这大概是不能强求的。

    而识人之长,知人之短,择人善用,用之不疑,这大概也是明主才有的资质。

    却说封侯后的次日,曹斐遣曹惠拜谒莘迩,奉书一封,邀他晚上去曹家赴宴。

    不是为别的事,是为了给莘迩庆贺。

    莘迩不好这些请来请去的东西,平日的军务政务,他还处理不及,也没有时间搞这些东西,故此,昨天得了爵位后,他只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臣属,简单地吃了点酒,没有铺张浪费、兴师动众地大办。

    曹斐昨晚是参加了这个酒宴的,他深觉寒酸,便有了今晚由他设宴,再次给莘迩庆贺的事情。

    曹斐是旧友,也是需要借重的定西重将,莘迩没办法推辞,於是,看完曹斐的信后,就接受了他的邀请。临暮时分,命车前去曹府。

    ……

    曹斐已在家门相迎。

    两人见过礼。

    莘迩笑道:“老曹,封侯的是我,可我怎么瞧你,像比我还开心?”

    曹斐确是开心,嘴都笑得合不拢。

    他不隐瞒内心的所想,说道:“不错,封侯的是你,但来日封侯的没准儿就是我。看到你今日如此风光,想想日后我的风光,哎呀,幼著,我怎能不开心喜悦啊?”

    莘迩心道:“这老曹,学会旁敲侧击了!”笑道:“本来是要烦你率部打朔方的,谁知朔方没打成,改成了伐蜀。王城要地,你我不可俱不在,是以此回伐蜀,只能劳你留镇谷阴。老曹,朔方是一定要打的,等到明年吧,待到再打朔方时,少不了,还得是你出马。”

    他亲热地拍了拍曹斐的胳臂,说道,“朔方如能攻克,一个乡侯,跑不了你的!”

    说来这次伐蜀,不是莘迩的本意,但检点此战的收获,着实不小。

    占了汉中、剑阁,既向南推进了定西的纵深,又与荆州接到了壤,对蒲秦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杀了令狐京,除掉了一个后患;得到了李亮、杨贺之这两个人才,收揽到了马辉等悍将到帐下;重重地打击了氾家,巩固和提高了自己的权柄;给自己挣了个郡侯。

    算来算去,莘迩自忖:比起打朔方,可是划算多了。

    这一切收获的源头,需要多谢令狐京,只是他已死了,但前天“八议”的结论下来,赦免了令狐曲的罪,这姑且也算是对令狐京的一点“报答”吧。

    曹斐笑得跟花儿似的,一把握住莘迩拍打自己胳膊的手,说道:“乡侯不乡侯的,便是个亭侯,哪怕是个关内侯也行!只要是个侯,能让我老曹光宗耀祖,我就心满意足!”

    本朝的侯爵分为五等,郡侯、县侯、乡侯、亭侯,此外,又有关内侯、名号侯。前五等的侯爵,皆有食邑;后两者只是虚封,没有食邑。各级的侯爵各有品秩,对应九品官职,郡侯是二品,县侯三品,乡侯四品,亭侯五品,关内侯、名号侯六品。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我可要批评你了!”

    “哦?批评我什么?”

    “关内侯何能以配领军?先王龙潜之日,领军已有卫护之功;继镇王城,复立拥翼大王继位之勋,若再克朔方,不封乡侯,怎能酬领军先后立下的这些功勋!”

    曹斐也就是说说而已,若果能攻下朔方,真要给他个关内侯,他还真不干。

    听了莘迩这话,曹斐是越发欢喜。

    他虚心接受,说道:“是,是,幼著,你批评得对!是我想差了。”

    曹斐个子矮,被莘迩一挡,看不到了前边,便翘起脚,透过莘迩的肩膀,朝前打望,问道:“幼著,你怎么没带你的斿(liu)旗出来?只坐了个牛车?”

    斿旗,是一种仪仗用旗。斿,通旒,意为旌旗下边或边缘上悬垂的装饰品。为了能明尊卑的身份,让路人知道经过的人是谁,郡侯出行,可以打七斿旗。

    昨天受封的时候,定西朝把郡侯的一应衣冠、仪仗,如那金章、青朱绶、绿紫绀、三梁冠、三采纂、七缝皮牟、七斿旗、七旒冕之类,都赐给了莘迩。

    莘迩不是张扬之人,今来曹家赴宴,不仅印绶、冠带,一概未带,仍是往常闲行的模样,白帻巾、白鹤氅而已,七斿旗等类也是未打,仅坐了一辆寻常的牛车,从骑亦只有魏述、魏咸,和自莘迩归朝,就在校事曹请了病假,天天到莘宅殷勤候差的乞大力等虎士七八人。

    莘迩笑道:“来你家赴宴,又不是上朝,怎么,我还需全套仪仗不成?”

    一阵北风吹过,冰寒刺骨,拉车的牛“哞”的叫了一声。

    莘迩拽住曹斐,大步往曹家院内去,边走边说道:“叫客人在门口吹风挨冻,牛都冷得受不了了!老曹,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还不快点请我登堂,暖和暖和!”

    曹斐跟上他的脚步,说道:“好,好!”

    “你都请了谁?”

    “昨晚你的那场宴席太过冷清!我把老孙、老麴都请来了!陈荪我亦遣了人去请。还有高延曹、罗荡,我也唤来了!老傅也叫来了。还有督府的张僧诚,你在建康郡时的老相识,老宋、张道将。唐艾、羊髦、羊馥、黄荣、张龟这几人,并及你的爱将秃发勃野,就不用我说了?对了,还有赵染干,他前不久不是因为入冬天寒,引部从朔方回来了么?我想着来日攻打朔方,总归还得用他,便将他也召来了。”

    还真是请了不少人!

    曹斐提及傅乔,莘迩却是想起了成都的那首《蜀道难》和那首《鹅》,心道:“回到谷阴以今,又是朝会议事,又是奖赏将士,忙得团团转,我却把这件事给忘了!今晚见到老傅,我得给他提上一提,也不知他是会喜会忧?”

    喜者,文名远播。

    忧者,名气出去了,碰到吟诗作赋的场合,一旦不能写出好的篇章,可该如何是好?恐怕说不得,只有来一首《赶鸭子上架》,与“鹅鹅鹅”,相映成辉了。

    想到趣处,莘迩不禁莞尔,见曹斐转眼来看,他忙把念头收起,问道,“西海侯也来了?”又想道,“才想着要抽时间见一见赵染干,问问他朔方现今的情况何如,他既然今晚也来参宴,正好席上作些询问。”

    曹家的正堂,布置得奢侈华丽。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柱子上的红漆刷得亮人眼目;沿着墙壁,垂挂了一圈绢丝制成的各色帘幕,屏风也是用绢绸制成的,帘幕、屏风上都装饰着明珠;案几、坐榻皆是用从陇州西边的深山中砍伐运来的上等好木所做,涂以彩漆,嵌以金银丝线;已经摆好的食器,尽是金碗、玉杯、象牙筷著,刀匕上亦镶了红、蓝等宝石。堂中暖如初夏,伺候的婢女、堂下的乐女悉着纱裙,长曳过足,薄如蝉翼,画着额黄等状,带着金玉珠宝等首饰。

    莘迩来曹家不少次了,每次来,他都忍不住会想:“老曹这家伙,贪了多少!”

    曹斐从猪野泽回到王都,不过只有两三年,他家之前也是被令狐邕抄过的,早就一穷二白,现下却就如此豪富,其中固有令狐奉登位后,给了他与莘迩等人丰厚田地、牧场、羊马、钱帛赏赐的缘故,可亦必定与他的贪贿有关!

    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已经与宋、氾等阀族右姓势同水火了,万不可再把曹斐变成敌人,故是,莘迩虽然觉其贪婪,为大局起见,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傅乔等人已到,众人说笑了会儿,麴爽、孙衍相继来到。

    不多时,莘迩原先拿不准会不会来的陈荪亦至。

    宾客齐集,清雅庄重的鼓瑟琴声中,宴会开始。

    曹斐首先举杯,祝贺莘迩封侯,陈荪、麴爽、孙衍等人接着轮番敬酒。莘迩一一给以回敬。曹斐好饮,然酒量不大,几杯下肚,就有点醉了,下到堂中,旋舞相属。宾客们轮流起舞。

    趁这个空儿,莘迩叫傅乔近前,把成都之事告诉了他。傅乔顿现惊愕。莘迩哈哈大笑。

    又请赵染干过来,问了些朔方的情况。

    宴席上本不是详谈之所,莘迩略略地问了些,知道了赵染干与苟雄打了几仗,互有胜败,拓跋倍斤已经彻底平息了之前的那次叛乱,把叛党杀了个干干净净,但在赵染干失利的时候,并没有出兵帮他,便不再问了,只叫赵染干把在朔方月余的具体经过,写成一份材料,交给督府,留待有空时,他再作细看。赵染干恭谨应了。

    酒方两巡,欢叙才畅,堂外一吏匆匆来到,求见曹斐。

    曹斐叫他进来,是他中领军府中的一个吏员。

    此吏下揖,说道:“禀报领军,有紧急情报。”

    “什么?”

    “虏魏的伪主死了!贺浑邪擅号大单於,据徐州自立,虏魏起了内乱!”

第六十七章 兵分主与偏 湖陆送棉衣

    徐州的州治在彭城县(徐州),贺浑邪的大本营就在此处。

    现今贺浑邪的势力范围西起彭城郡,东达海滨,北至泰山郡,南到淮河北岸。

    由南到北,包括彭城、下邳、兰陵、东海、琅琊、任城、鲁、东莞、泰山、东岸、平昌诸郡。

    要说起来,这块地盘的面积不算很大,东西四五百里,南北五六百里,但是境内较为富庶,除掉彭城、下邳这两个与东唐隔淮水对峙的前线郡外,其余郡的人口也较多。

    是以,贺浑邪通过在这里一二十年的经营,他的军事实力虽是不像他吹的“精卒十万”,却也着实称得上是兵强马壮。

    就在上个月的下旬,有一道魏主召贺浑邪去魏都邺城的诏令,被送到了彭城。

    诏令的内容一如上次的那道,还是说要拜贺浑邪为丞相。

    贺浑邪当然不会理会,非但没有理会,且因了他头号谋士张实的提醒,更反是生了疑心,怀疑魏主慕容暠是不是已经病死了。

    张实是这么对他说的:“朝廷上道拜明公丞相的诏书是三个月前才下的,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就又有一道同样内容的诏书下达。事出非常必有妖。明公,会不会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贺浑邪听了他这话,想了一番,深觉有理,便就派人潜行入都,於半个月后,也即这月的上旬,打探得知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慕容暠在上个月的中旬时就病故了。半个月前召他进都的那道诏书,实是在慕容暠死后发出来的。接到这个禀报,贺浑邪马上就明白了,这定是魏国朝中的君臣担心他会在慕容暠死后造反,故此用此诈计来赚他进都,为的只能是他的脑袋。

    贺浑邪当时不怒反喜,高兴地拍着大腿,大笑与张实等文武臣属说道:“他娘的,总算是熬死慕容暠这个老东西了!慕容暠今死,邺城定然人心不安,我举事的时机到了!”

    贺浑邪久存反魏之心,唯一蛰伏至今的原因,就是忌惮慕容暠。

    现在一闻慕容暠死了,他马上就迫不及待。

    张实等人皆以为然。

    於是,便有了定西谷阴城中,曹家宴上,曹斐、莘迩等听到的那条消息:贺浑邪据徐州自立。

    贺浑邪扯起反旗之后,兵分两路。

    一路向西,进攻兖州的高平郡;一路向北,进攻青州的北海郡、高密郡。

    进攻高平郡的部队是偏师;进攻北海郡、高密郡的部队是主力。

    却是说了,兖州的西边就是中州,魏都邺城便在中州,邺城离高平郡仅有四百多里地,按理说,不是应该以主力进攻高平郡,以求在把高平郡打下之后,能够继续向西推进,直捣魏之邺都么?贺浑邪却为何用偏师去打高平郡,而用主力去打青州的北海、高密?

    这是因为:正因兖州是中州的东边屏障,故是魏国在兖州屯驻了重兵,尽管瞧不起慕容暠的诸子,魏国的综合国力到底还是比贺浑邪强的,出於谨慎稳妥起见,在正式开打之前,张实建议贺浑邪,应该先试试魏兵的战力,贺浑邪接受了他的意见,遂以偏师进攻高平郡。

    而青州是一个狭长的州,东西长,南北窄,南北之间往往只有一个郡,比如那北海郡就是。北海郡的南边比邻东安、平昌两郡;北边则就是海了,南北纵深仅有二百来里地,并且郡内没有什么名山大河,换言之,就是说没有险阻,简直是一马平川。比起兖州,北海等青州各郡要好打得多。此外另有重要一点,即是把北海郡和青州打下后,青、徐连成一片,贺浑邪就不用再顾虑徐州北边可能会出现敌军,威胁他的侧翼了。因是,打北海等郡的是其主力。

    打北海郡的部队,由贺浑邪的从子贺浑豹子率领,步骑两万人。

    打高平郡的部队,由贺浑邪的左长史刁犗率领,步骑万人。

    单从姓来看的话,刁辖似是个唐人,其实不然,他是个匈奴人。

    匈奴人的刁姓,源於他们曾经的一个单於,这个单於叫雕陶莫皋。匈奴分裂为南北匈奴后,雕陶莫皋的后裔、部众,有从南匈奴内迁者,受夏人的影响,便以雕陶为姓,后来省文简化,又把复姓变成单姓,就有了雕氏、刁氏、陶氏等姓。刁辖姓的刁,便是此匈奴之刁。

    刁辖今年三十出头,从十几岁起就追随贺浑邪,在与南唐的历年战斗中,他功劳卓著,深得贺浑邪的信用。他不仅有勇武,亦有谋略,也所以,贺浑邪令他率偏师,去试探魏兵的战力。

    高平郡,即前代秦朝时的山阳郡。本朝初年,封了一位功臣为高平公,高平是山阳郡的一个县,把山阳郡给了他作食邑,山阳郡由此改名高平国。后来,高平虽然不再是国,但高平这个名字沿用了下来,乃有今日慕容魏国的高平郡。其所辖地之范围,与秦朝的山阳郡大致相同,唯是因人口不及前代秦朝时多,是以少了两个县,现辖七县。

    湖陆县,位处高平郡的东南角,在荷水的北岸,是离彭城最近的县。

    贺浑邪头天宣布造反,第三天,两路兵马就分别出征了,诚可谓兵贵神速,又彭城到湖陆才一百多里,加上刁辖又是潜行疾驰,这就导致直到刁辖领兵杀到湖陆县外时,湖陆城的城大竟是才知。

    城大就是一城之主,又叫城郎,这是北地胡夷政权下的一种官职称呼。

    湖陆的戍主名叫娄提智弼,出於鲜卑的娄提部。

    此人在魏国的军中颇有名气,才死不久的慕容暠在世时,赞他为“智勇兼备”,因此把他任在了高平郡中距彭城最近的湖陆县,就是为了让他在关键时刻,能够为魏国抵御贺浑邪。

    娄提智弼登上城楼,望向城外,只见护城河的东边,忽然杀至的贺浑邪兵马,已在开始筑营。

    从他观敌的魏国将校们,见那徐州兵的旗帜如林,远眺过去,黑压压的一大片,粗略估计,得有上万步骑。湖陆的城池不大,城中守卒仅有两千。诸将校无不色变。

    一人怒骂道:“朝廷早就遣派大军,灭了贺浑邪这个羯奴!拖延至今,致使他今时果然作乱!”

    一人担忧地说道:“贼众我寡,宜即刻差人,往去昌邑求援!”

    娄提智弼不慌不忙,打望了会儿敌情,吩咐说道:“取府中棉衣十领,给贼将送去。”

    诸将愕然,问道:“城大这是作甚?”

    娄提智弼笑道:“天寒地冻的,贼兵远来而至,我等不可不略尽地主之谊。”

第六十八章 军法一头羊 西投乞活去

    娄提智弼的部将不甘愿把新棉衣给羯人,找了十套破的,派人坐吊篮下城,送去给了刁辖。

    刁辖的部将们看到,俱皆大怒。

    一个须发颇浓的军将怒道:“鲜卑儿好大的狗胆,敢侮辱长史!请长史下令攻城,末将为长史先登!等打下城后,叫儿辈尝一尝我主阿胡拉马兹达的怒火!”

    这个军将叫贺浑聪。他须发虽茂,皮肤也稍白,身材也高大,但鼻子不高,眼窝不深,眼珠亦是黑褐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唐人,之所以会如贺浑邪一般,姓“贺浑”,是他冒姓所为。

    贺浑聪凶残敢战,在对东唐的作战中,常常身先士卒,勇往直前,被贺浑邪视为了鹰犬爪牙一类,故是,贺浑邪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冒姓,且将此看作了是他忠心耿耿的表现。

    那棉衣已然泛黄发黑,脏兮兮的,臭气哄哄,刁辖挥手,命令帐外的兵士将之抱走,随之,他先是端起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大口的热酪浆,这才回答贺浑聪,说道:“你急什么。”

    “长史,什么叫急什么?”

    接住刁辖的话头,反问了这么一句的,不是贺浑聪,是帐中的另外一个军将。

    此军将的长相与贺浑聪、刁辖不同,他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眼珠呈碧绿色,须髯茂盛,正是贺浑邪军政集团的骨干组成族类,用后世的话说,标准的“高加索人种”的外貌。

    贺浑邪军政集团的内部,族类众多,这些族类,按照地位尊卑来分的话,从高到低,目前大致可分五等。第一等就是以羯人为首的高加索人种,第二等是刁辖这种胡夷强豪所率之部,第三等是其余的匈奴、鲜卑、戎等各部,第四等是黄种杂胡,第五等是唐人。

    当然,唐人也不全都是处於底层,处於底层的是寻常的兵、民,唐人中的士族大姓,在贺浑邪军政集团中的地位,通常还都是比较高的,如那位右长史张实,既是出自右姓士族,本身又计谋过人,算无遗策,因在贺浑邪的帐下就极有地位,乃至被贺浑邪尊称为“右侯”。

    说到“高加索人种”,之所以贺浑邪没有单以羯人为骨干,而将骨干的范围扩充到了高加索人种,是因为迁入中原的羯人数量不是很多,不管是与唐人相比,还是与鲜卑等胡族相比,他们的人数都处於绝对的下风,故是,为了扩充实力,从贺浑邪的父亲开始,他们父子两代人,就都持续在大力地招聚与羯人人种相同或相近的、散居於中原各地的西域各族,比如粟特人、月氏人、吐火罗人等等,发展到现在,加上本族的羯人,贺浑邪帐下已有了数十万之多的此类,贺浑邪的军中有一支精锐,名为“高力”,号“攻战如神”,即是以此类人组成的。

    ——也正是因了贺浑邪军政集团的骨干是西域、西亚人种,所以祆教在贺浑邪的治下十分盛行,那贺浑聪也是信了此教的,遂适才有“叫儿辈尝一尝我主阿胡拉马兹达的怒火”此句。

    反问刁辖的那个高加索军将,名叫桃罴,是贺浑邪年轻时的“布衣之交”,其帐下所率之兵,便是“高力”的一部,计有两千余众,乃是刁辖此次所带攻高平的万人中之主力精锐。

    对待贺浑聪这个假羯人,刁辖可以漫不经心,对待桃罴,刁辖就礼敬了许多。

    刁辖不以他的语气冲而生气,笑道:“湖陆县虽然不大,但胜在城坚,此其一;娄提智弼不算庸将,他为何给我送十领破棉衣来,断非是我了辱我,他这是在告诉我,他早就有防备了,此其二;我早上观城,见守卒推着水车,往城墙上浇水,这两日突然变天,云密风急,大概是要下雪,用不了一晚,那水肯定就结成冰了,水一成冰,城墙就将会不易攀援,此其三。

    “因此三条,是以我不急着攻城。”

    桃罴说道:“长史这一二三的说出来,看似有理,然我看长史,却是思虑不周。”

    “此话怎讲?”

    “长史也说了,这几天大概会下雪。不错,现下的湖陆城是不太好攻,可等到雪下来的话,岂不就会更加难攻了?与其等到雪下,不如及早攻城!早早地把城池打下,待雪下时,你我也可在城中避避风寒!”桃罴说完,顾视帐中的诸将,问他们道,“你们说,是不是?”

    贺浑聪大声说道:“是啊,可不是么!”

    余下的军将也都纷纷称是。

    刁辖笑道:“就是下雪才好啊!”

    桃罴不解其意,绿眼珠投在刁曦脸上,问道:“什么意思?”

    “我大军忽至,湖陆城中兵少,以我度之,娄提智弼必会遣人赴昌邑求援;昌邑屯有魏兵两万,接到求援后,自恃兵众,也一定会来驰援湖陆。”

    桃罴听到了这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你要围城打援?”

    “不错。”

    “可是鲜卑儿的甲骑勇锐,我部骑少,恐怕不能快速的将之歼灭,而一旦湖陆的守卒承隙袭我阵后,我军可就将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了!”

    “故而我说就是下雪才好。下了雪后,地上滑溜,鲜卑甲骑再猛,十成的战力,在这种环境下,也已损了五成。到的那时,校尉率高力与战,何愁不胜?何愁大功不获?”

    羯人、粟特人等西域种族,多不算是游牧民族,特别是入到中原的羯人,早前基本是靠为唐人佣耕、做唐人的徒附与奴婢为生的,骑战方面非其所长;加上徐州也不是产马地,虽圈占农田,划出了些牧场,可那么点牧场,能养多少马?故此,贺浑邪帐下的部队,不是为骑兵为主,是以步兵为主的。

    “高力”便是步兵,有的“高力”部队也有马,但他们的马,主要是用来提高他们的机动性的,作战还是靠步战决胜。选入高力的士卒俱多力善射,远用弓弩,近以矛阵格斗。说起来,这种战斗风格,近於西亚军队。也不奇怪,毕竟,贺浑邪、桃罴等,祖上都是西域、西亚人。

    桃罴闻言大喜,心道:“要在平时,如遇鲜卑甲骑,少不得,需苦战一遭;然若在雪后,确是如刁辖所言,胜之不难!”自是不会放过立下大功的机会,就不再坚持攻城,从了刁辖之策,说道,“长史高明!”

    桃罴都改了主意了,贺浑聪岂会没眼色地还要求攻城?便也不复再言。

    众人军议罢了,定下了围城打援,桃罴等人告辞离去。

    刁辖遣派斥候,向西散出,打探昌邑的敌情。

    军务办完,刁辖在帐中坐了会儿,左右无事,就起身出帐,带了数十亲兵去检查筑营的进展。

    随军来的民夫约有四五千人,泰半是唐人,少数是杂胡。

    到了选定的辕门位置,辕门已经立好,民夫们正在辕门外挖掘沟壑,同时把挖出的土,用以在辕门的两边垒土墙。

    深冬的季节,逢上天欲降雪,北风当真是刺骨之寒,如同刀子也似,刁辖裹着件厚厚的大氅,尚觉冰凉,而那垒墙的唐、胡民夫,个个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却尽是衣不蔽体。

    许多的民夫连鞋子都没,赤足踩在硬冷的土地上,脚已不是冻得红肿,都已经烂了,走一步,就划出一道血迹。

    监工的羯人等诸胡兵卒,仗着刀、矛,虎视眈眈地立在周围,见有行动缓慢的民夫,就赶上去,连抽带踹。民夫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被打的蜷腿抱头而已,痛都不敢呼一声,被打完了,艰难地爬起来,哪怕血流满面,也仅擦一擦,就接着劳作;没被打的,甚至连看一眼被打的都不看,即使有推土的从其身边经过,亦只管麻木地蹒跚前行,干自己的活儿。

    刁辖看了多时,听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他抬眼瞅去,见二三十步外,一个羯人兵卒蹲身,探手去摸蜷曲躺着的一个唐人民夫的鼻息。

    刁辖踱步过去,问道:“怎么了?”

    那羯人兵卒慌忙站起,答道:“这唐儿不经打,死了。”

    刁辖变色,怒道:“我的军令是什么?”

    那羯人兵卒惶恐答道:“不许无故擅杀民夫。”

    “犯我军令的结果你知道吧?”

    “小人知道。”

    “大单於与鲜卑儿的大战在即,军令不可不肃!你既犯我军令,就当受惩!待回师彭城,交一头羊与军中!”

    那羯人兵卒应道:“是。”

    两三个胡兵把那被打死的唐人民夫拖走,将之丢到了辕门外的一个深坑中。深坑里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筑营才不到一天,被打死的唐、胡民夫已近上百。

    风越来越大,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整个的筑营区,昏暗幽暝。

    落叶被风卷起,扑打到兵卒、民夫的身上。

    刁辖缩着脖子,把手揣在袖里,瞧了会儿筑营的情况,默算了下大概还得有多长时间才能把营壁筑成,深觉进展太慢,於是传下命令,说道:“快下雪了,叫民夫们加快进度,限期两天之内,必须要把营垒筑好;如有延期,抽五杀一!”

    亲兵接令,立即赶去各处的施工段传达。

    刁辖下完军令,远眺了稍顷西边的湖陆城,回本帐取暖去了。

    ……

    时间短,任务重,入夜以后,民夫们也没有得到休息,冒着夜晚的加倍酷寒,仍在换了班的、打着火把的羯胡兵卒之看押下,疲累地继续筑造营垒。

    到底是晚上了,虽有火把照亮,亦是视线不明。

    几个唐人借机悄悄地凑到一起,一边装着挖土,一边低声交谈。

    一人说道:“在彭城时,咱们被羯狗看管得严严实实,一直无有逃脱的机会,总算老天开眼,叫咱们出了彭城!两位兄长,咱们的机会来了啊!”

    此人衣衫尽管褴褛,朗目疏眉,器宇不凡。他叫赵说,说,犹悦也,因字子悦,家本关东人,为避战乱,流落到徐,数年前,被贺浑邪的兵卒抓了,以是成为贺浑邪部的民夫至今。

    另一人犹豫说道:“咱们虽是出了彭城,可羯奴对咱们的看管还是很严。瞧这周边,遍是羯奴的兵卒。咱们手无寸铁,没法和他们硬碰硬,只怕还是不好逃走吧?”

    赵说说道:“要是白天,固是不好脱身,然晚上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

    “这几天本就天阴,入夜以后更是漆黑不辨。”赵说努了努嘴,示意身边的几人往营外看,“你们看,十步以外,已不见五指了!咱们虽是无有兵械在手,可凭借我与兄等之勇,偷袭杀掉几个羯奴,还不是轻而易举?然后趁着夜黑,遁入南边的水湾中,咱们还逃不掉么?”

    又一人说道:“阿兄,子悦说得对!这是大好的机会!”

    赞同赵说提议的此人,叫冯宇,与那犹豫之人是同产兄弟两个,那犹豫之人叫冯太。冯太兄弟也是原籍关东,他俩是洛阳人,亦是逃难到的徐州,而被贺浑邪部捕为了民夫。

    冯太想了一想,问赵说,说道:“那你说,咱们何时逃走为好?”

    “就在今晚!”

    “今晚?”

    “羯将不是下令,叫咱们两天内把营筑好么?两天内,营如筑成,外有壁垒、沟壑,咱们插翅难飞;营如不成,羯奴要抽五杀一,如是抽到我等,性命岂不白送?故是,最好的机会就在今晚!趁咱们在营边上筑营,方便遁入野外的机会逃走!”

    冯太问道:“今晚何时?”

    赵说下午的时候就把这事儿想好了,他成竹在胸,说道:“羯奴也是人,等到三更前后,看管咱们的羯奴,势必就会又冷又困,那个时候,就是咱们动手的时机!”

    冯太的性子不够果断,他还是有点担忧,说道:“事起仓促,咱们没有细细筹划,万一不成?”

    赵说慨然说道:“大丈夫焉能为奴而死?便是不成,只要能杀掉一二羯奴,也是扬眉吐气,不愧我辈男儿身,强过筑营不成,你我如似羔羊,任人选拣宰割!”

    他目光中透出坚定,说道,“宁斗而死,不屈而死!”

    冯宇听了这话,热血沸腾,说道:“就这么干吧!”

    边儿上另外的三四个唐人,也都被赵说鼓舞起了血气,俱道:“就这么干!”

    冯太便不再迟疑。

    众人散开,各找交好的乡人、朋友,联络了约三五十人,悉为勇敢之士,皆愿相从。

    到的三更,果如赵说所料,附近的羯胡兵卒既困又冷,有那受不住的,索性跑到了已筑好的营墙下避风。

    赵说等与联络好的唐人勇士,慢慢地聚集了到一处。

    冯宇滚到地上,抱着肚子哇哇叫喊。

    七八个羯胡兵卒骂骂咧咧地过来。

    一人扬起长矛,就要以矛柄去戳他。

    便在这时,赵说揉身而上,挥动手中的石块,猛地砸到了这个扬矛羯卒的头上,劈手将他的长矛夺过,先以矛柄击其胸口,把他打得踉跄后退,继而调正矛头,刺向旁边的那几个羯卒。那几个羯卒措手不及,来不及做出格挡,被赵说接连伤了两个。

    冯宇翻身跃起,抱住一个羯卒的腿,把他扳倒地上,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将这羯奴杀了。

    赵说、冯宇两人各持兵器,与反应过来的余下羯卒斗成一团。

    冯太和别的那些唐人勇士跟着冲上。

    羯卒虽有兵械,寡不敌众,不多时,剩的那几个就被赵说等尽数打翻。

    冯太等人拾起羯卒们的兵器,发一声喊,众人转身,齐齐往营外的夜中奔去。

    外边也有羯卒,他们惊觉有唐人民夫竟敢作乱,都往这边奔来;营内周近的羯卒亦朝这边赶来。内外皆敌。外边来堵的羯卒较少,约一二十人,后头来追的羯卒较多,约百余人。

    危急时刻,赵说心道:“今夜逃跑之策是我出的,我当为大家阻碍追贼,不可使我唐家勇士,俱死於此!”奋声说道,“兄等先走,我来断后!”

    话音未落,前后羯卒的弓矢射到。

    数十个唐人勇士,一下有半数都中了箭,不少栽倒地上。

    赵说感到裆下生疼,低头看去,是小腹下、两腿间,中了一支箭矢。

    鲜血喷涌,疼痛难忍,赵说却是斗志愈昂。

    他知自己受了这伤,必定是逃不掉了,断后的决心越发决然,叫道:“兄等快走!”

    持矛向营内而来的羯卒冲去。

    虽是一人,迎对百人,丝毫无惧。

    他也是当真骁勇,撞入那羯卒群中,浑不顾伤处剧痛,叱咤突进,气势无前。究竟羯卒人多,他很快就陷入了重围,瞬间又负创七八处,依然力战不止,终因流血过多,渐渐不支。

    眼见有两个羯卒试图上来生擒於他,赵说回顾身后,瞧到冯太、冯宇兄弟杀出了外头羯卒的包围,领着残存的四五个唐人,身影没入了夜中,便洒然一笑,倒转矛头,自杀而死。

    冯太、冯宇兄弟等人逃出数里,躲入到了城南的水湾中,倾耳细听,不闻声响,那羯卒没有追到此处,众人放下心来。想到自愿为他们阻截营内羯卒的赵说,他们虽是没有看到赵说自杀的场景,然而也能猜出来,赵说必是活不成了,众人又无不悲痛。

    冯宇泪流满面,握住拳头,说道:“不为子悦和惨死的兄弟们此仇,誓不为人!”

    冯太说道:“咱们逃是逃出来了,可东边是羯奴,西边是魏虏,咱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有人说道:“不如南下投唐?”

    冯宇擦掉眼泪,说道:“唐室懦弱,弃我中原子民已近百年!咱们干嘛投它去?就是去投了,也只能给豪门大族当徒附,同是为奴,与在徐州何异!且又如何能为子悦报仇?”

    冯太问道:“那你说去哪里?”

    “子悦说‘大丈夫焉能为奴而死’?我等既然逃出来了,就要杀出一片天!我闻虏魏境内,现有数支乞活,咱们投乞活去吧!”

    众人敢杀羯卒而逃,都是胆壮的,议论了会儿,都同意冯宇的建议。

    便在次日,西往魏地,寻乞活投去了。

第六十九章 江山星星火 殿外风雪急

    从高平郡所在的兖州向北,是魏国的中州、冀州、幽州。幽州的西边是魏国的并州,并州与蒲秦的上郡、朔方郡相邻;幽州的北边是拓跋鲜卑所控制的代北地区。

    从兖州向东,是魏国的徐州和青州。从兖州向西,是魏国的豫州和荆州。

    兖州此地,占据要津,四通八达,诚乃是慕容魏国的腹心。

    且把魏国大体分为西北、东南两片区域的黄河,也正是从兖州的北部流过,贺浑邪如今起兵自立,可以预见到,兖州,必将会成为他与魏国激烈相争的核心地带。

    北风呼啸、彤云密布,下起了雪。

    落雪掩盖了一切,远近俱唯洁白,高平郡的湖陆城被装饰得如琼楼玉宇,宛如仙境。

    城下数里外的羯人营寨,於冯宇等人逃掉的第三天,在兵营筑成以后,却是化成了地狱。

    刁辖一道令下,把与赵说、冯宇等同队的民夫尽数杀了,血水染红了落雪,为了震慑余下的民夫们,被杀掉的那些人,头颅悉被砍掉,林立地树在民夫们住宿的简陋营地中。首级无不保存着死前惊惧、挣扎的扭曲表情,一些的眼睛还睁着,但眼中自是早就无了神采。也不知他们中是否有人后悔,当初还不如跟着赵说、冯太、冯宇拼死一搏,就是死,也死个痛快!而确凿无疑的是,他们中很多人当临死之际,没有痛恨羯人,反在咒骂赵说、冯太、冯宇等。

    羯兵与鲜卑兵对垒於湖陆城内外,娄提智弼遣人去昌邑求援,刁辖耐心等待,且不必多说。

    迎着风雪,由高平郡向西,到六百多里外的洛州(洛阳)。

    拨开乌压压的云层,从高空望下,只见这里河流纵横,山峦交错,鹅毛一般的雪片,飘飘扬扬地洒落其上。

    其南的霍阳山中,隐约有数千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穿的是唐人的袍服,有穿的是胡人的褶袴,乃至有穿的是妇人的襦裙。他们仗持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沿着狭窄的山道,正向山外行去。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打着一杆大旗。旗上的字色呈殷红,金钩铁划,只有两个“乞活”。他们是洛州一带的乞活军,这是要趁大雪去偷袭山南的梁县,以夺些糊口的粮食。

    渺小的麻雀在这般的天气中,固只能畏缩於丑陋的枝窝里,发出屈服的哀鸣,可若有一头尽管冻馁不堪,然却不肯向这寒冬屈服的苍鹰,於此时振翅,穿过暴虐的风雪,冲北疾飞,过上党郡、过武乡郡,到入并州的太原郡,在那汾水西岸的吕梁山外,几乎是在同一的时刻,它会看到,亦有一支三四千人组成的部队,打着同样的旗帜,正在冒雪围攻一座坚固的坞堡。

    从这里向东南,冀州,常山郡,井陉县的乡里道上,相同的旗帜在雪中雄壮的招展,乡中的少年奔逐追看;向东北,幽州,渔阳郡,犷(guang)平县,欢声震地,一面“乞活”的旗帜领着成群的唐人战士,与数百驰马怪叫的乌桓骑兵,争先恐后地朝刚刚被攻开的城门涌去。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狂,鹰展击於霄汉,酷冷的深冬,虽将北地的河流冻结,江山壮丽,龙探首於渊,那一点点、一点点,不可抑制的火苗,却好像很快就能燃作燎原之烈火,——差的,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振臂而呼,只是一句令千百勇士甘愿为之赴死的号召。

    冯太、冯宇等人去投的,自是洛州附近的乞活。高平郡在济水北岸,洛州在济水南岸,他们沿着济水西行,总的路程共约六百多里,道路颇远,又需经过数个魏国的重镇,到底最终能否安然地到达目的地,顺利地投到洛州乞活旗下,却是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东躲西藏、艰难跋涉於雪下的冯太、冯宇等人,饥寒交迫,抬头望去,洛州不知何时能达。洛州与蒲秦的河东、弘农两郡接壤,沿着黄河西入弘农郡,抵至蒲秦的洛州,在风陵渡,黄河北上,离开黄河,再顺着渭水继续向西,二三百里,即到蒲秦的都城咸阳。

    孟朗对魏国的局势极其关注,差了许多的探子在魏,慕容暠病死、贺浑邪起兵自立的消息,比之定西的莘迩、曹斐,他得到的更早,刁辖还没进至湖陆县,这消息就已传到了他的案上。

    时间回到数日前。

    孟朗刚刚收到情报,即马上命车,赶去咸阳南城区的宫城。

    到了宫城,求见蒲茂。

    蒲茂也真是勤政,今天非是朝会之日,大雪连下四天了,即使烧着火龙,殿中亦甚寒冷,而他却一大早就起来,到了日常处理政务的殿内,批阅各地呈来的军政上疏,和往常无有不同。

    闻报孟朗求见,蒲茂一边继续浏览和回复奏折,一边召他进来。

    等孟朗来到殿中,蒲茂这才放下了手上的毛笔,起身笑迎。

    “大冷的天,孟师不在家避寒,怎么来了?”说着话,蒲茂瞧见孟朗的肩膀湿了一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适才进殿的时候,殿檐上的冰凌掉了一节,恰坠在臣的肩上。”

    蒲茂大怒,训斥殿上伺候的内宦,说道:“殿檐结冰,不知将之清掉么?落下来打到孤无妨,万一把孟师打伤了,如何是好?便杀了尔等,尔等也赔不起!”

    内宦吓得噗通跪倒,连连磕头。

    这个内宦与孟朗的关系还算不错,孟朗存心为他解围,笑道:“大王,臣虽年过五旬,闲时常练五禽戏,上月陪大王打猎时,大王不犹赞臣骑马矫捷么?身子骨倒尚康健,被个冰凌打到,不算甚么。”吩咐那内宦,“还不快去把檐上的冰凌打掉,以免伤到大王!”

    没有蒲茂的命令,那内宦不敢动。

    蒲茂说道:“去吧!”

    得了此话,那内宦才敢爬起,赶紧出去,指挥外头的宦官、宫女、侍卫清除檐上的冰凌。

    蒲茂请孟朗落座,收起怒容,笑问道:“孟师冲雪进宫,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孟朗起身,把魏地细作送来的密报奉上,没有再回去坐,便站在蒲茂龙榻的侧下,说道:“大王,慕容暠死了,贺浑邪叛魏了!”

    蒲茂楞了下,说道:“啊?”旋即大喜,立即展开密报,细细观看。

    看罢,蒲茂喜不自胜,拍了两下大腿,坐不住,也站了起来,下到殿中,拈着密报,转来转去地踱步,说道:“好啊,好啊!慕容暠终於死了,贺浑邪终於忍不住了!”他站住脚,停在孟朗的身前,满面喜色,挥舞密报,说道,“孟师,咱们进取中原、河北的机会来了!”

    慕容暠病死、贺浑邪叛乱此二事,早在孟朗的预判之中,甚至他根据各方面的情报汇总,都已经断定,这两件事最迟在半年内就会相继发生,只是拿不准具体的发生时间会是何时而已,而下此二事果然在其预期的时间段内出现,和他的预判一致,是以他不像蒲茂那样兴奋,依旧保持着冷静。

    他说道:“大王所言甚是,但以臣愚见,现在还不到咱们出兵的时候。”

    蒲茂说道:“孟师的意思是,等到贺浑邪与鲜卑儿打到你死我活时,咱们再趁隙出兵么?”

    “此其一也。”

    蒲茂笑道:“孟师之意,我知矣!其二,则必就是定西了。”

    孟朗点头说道:“正是!”

    蒲茂说道:“定西,应是不足为忧吧?”

    孟朗说道:“大王为何这样认为?”

    蒲茂侃侃而谈,说道:“现有苟雄镇我朔方、蒲獾孙屯我陇西,其二人,皆我秦之上将也。有他两人分戍南北,纵是不好反攻定西,至少是能把孤的西境给守住的吧?前两个月,赵染干扰我朔方,不就无功而返么?苟雄且斩其战将数人。”

    又说道,“而且,定西才得兴地,复得汉中,估算其国中的兵力、民力、财力,现下应该早已是捉襟见肘,保据兴地、汉中或许尚嫌不足,……孟师,他又何能再来犯我?”

    孟朗说道:“依常理而计,确是如此。”

    蒲茂失笑,说道:“依常理?怎么,还有非常理么?”

    孟朗说道:“莘幼著,便是非常理。”

    “此话怎讲?”

    “莘幼著此人,之前默默无闻,自令狐奉死后,这两三年间,他忽然鹊起。臣早前对他并不重视,他侵占兴地以后,臣对他进行了仔细的分析。大王,此人不可小觑。”

    “如何不可小觑?”

    “此人隐忍多年,不露锋芒,是其性毅也!

    “其西定西域,南取冉兴,功盖定西,而两辞封侯,是其志远也!

    “他在定西大举辟用寓士、寒士,其之谋主羊髦、唐艾、张龟诸人,都是寓、寒之士;他创制勋官制度,进行武举,组建健儿营,这又是在收拢寒、寓士人之外,大举招揽陇地民间的白丁壮士。他种种类类的这些举措,分明是在聚寒、庶以抗陇之门阀,今其逐宋氏,杀定西宗室,压氾、张,盟麴氏,威迫令狐伪王,权倾陇疆,士民屏息,羽翼已成,是其势众也!

    “定西悬处西北,地瘠民稀,当海内乱时,仗其山河之险、陇人之武,确是可以自保一隅,然等天下定后,此弹丸之地,灭之易也;故是,自莘幼著当政以今,他就倾定西举国之力,攻战不休,他所为者,不外乎就是希望能在我大秦一统北地之前,能够给定西打出一条向我关中和一条向中原的通道,以奢求能够给定西续命,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究陇地面临的情势,此却也实是唯一能给陇地找到出路的办法,是其谋智也。

    “国虽大,好战必亡,况以陇之贫乏?他穷兵黩武,在定西朝中又飞扬跋扈,以臣观之,实是亡无日矣!然此寇小智,且势众有毅力,为了给定西吊命,待我军东伐虏魏之际,即便如大王所说,定西的兵民之力已近竭涸,可在西域,定西还有万余精卒,臣度之,十之**,他势必会把西域的兵马东调,孤注一掷,进犯我境,亦不可不防。”

    蒲茂沉吟了会儿,说道:“他若犯我,会从哪里进犯?”

    “汉中、陇西、朔方,都有可能。”

    “那我就给苟雄、蒲獾孙各增兵若干。”

    “与其分兵各镇,被动防御,何如集为一路,先夺其声?”

    “孟师此话何意?”

    “仍如大王方才所说,定西的兵民之力,现在定然已是捉襟见肘,又如臣所言,莘幼著在定西骄横跋扈,那么,若是我军能够赶在莘幼著把西域的陇兵调到陇东,犯我之前,先趁其虚弱,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的话,臣断定,定西朝中那些被他压制的当地阀族、士流,必然就会因为他的此败而群起攻之;如此一来,陇地就会陷入内讧,自就不足为我秦忧矣。”

    蒲茂抚掌称赞,说道:“孟师此谋高明!”问道,“那咱们打定西的哪里为好?”

    孟朗说道:“可兵分两路,一路偏师,西进临河水南岸,断其金城、兴唐等郡的援兵,再以冉僧奴等,挑动阴平、武都的戎部酋率,乱陇西之北;然后主攻陇西郡!”

    “何时出兵打?”

    “当下隆冬,贺浑邪与魏兵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战,现下只是他们两边开战的序幕,至少得等到明年春天,他们之间才会互相大打出手;我军可待到明年开春,再出兵进击陇西!”

    蒲茂领悟了孟朗话中没说出来的另一层意思,笑道:“贺浑邪虽自恃兵强,魏兵却也不弱,没个一年半载,他两边分不出胜负。等我军收复陇西,既促使了定西内讧,又正可挟此大胜,回师向东,袭魏与贺浑邪之弊,中原、河北为我有矣!孟师此谋,一举两得,上之上者也!”

    殿外风雪急,松柏挺立,为下边的花草遮寒;秦西的陇州,辽阔雄浑,敞开怀抱,迎接冰刀霜剑。

第一章 元光块垒积 麴爽奏设州

    冬季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到。

    二月初的这天,在谷阴城北,谷水西岸的一片草场上,十余个挽弓驰马的骑士正在追逐猎物。

    他们有的辫发,有的髡头,大多是胡人,亦有一二个裹帻的唐人在其中。

    带头的是个肤色白皙的英俊青年,便是去年因从莘迩伐蜀有功,才获迁虎烈将军未久的秃发勃野。跟从在他马后的分别是他的弟弟秃发勃耀,他的部曲将呼衍磐尼、呼衍炽、宋金、夔迟等人,落在较后边的两个,与勃野等的辫发不同,皆是髡头,乃是且渠元光与其弟男成。

    按说初春不是射猎的季节,但去年腊月的一场大雪,断断续续的,直下到月底才停,今年正月,接着又下了两场雪,竟是差不多两个月,雪都没怎么住,秃发勃野等人实是在营中憋得闷极,遂趁雪化得差不多了,今日天气晴和的机会,出来打打猎,散散心。

    这片草场是且渠元光家的私产。

    且渠元光的父亲拔若能,迁到王城居住以后,虽是手里没了实权,不再管理部落,但於生活上,却因莘迩的照顾和定西朝中的经常赏赐,着实称得上富足两字。

    拔若能当酋率惯了,是个不事生产的,然其长子平罗深受唐化的影响,却是颇以积蓄为好,因便在平罗的建议下,拔若能拿出钱来,现今於王城周近,先后已是买了牧场一处,养了羊马数千头,并及田地近千亩,租给贫民耕种,收其租税,还在城中的市里,开了个商铺,仗着莘迩是他“兄长”的强大背景,专从西域胡商那里买入西域特产,坐地升价,倒卖营利。

    拔若能一家,而下在富商云集的谷阴城里,大小也算个财主了。

    他家的这个牧场,从买到手起,秃发勃野就没少来玩过,今天出营,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又来了此处。

    奈何仲春的天气,依旧挺冷,草亦初长,这牧场上除了自养的羊、马,委实是罕见野物。

    勃野等兜了好几圈,也没什么收获。

    忽见一只枯瘦的野兔,惊慌失措地跳跃奔逃。

    勃野急忙抽箭,搭弓射之。想那勃野的射术,去年出使拓跋部时,可是曾引得赵孤塗等人赞叹的,射只野兔,端的是牛刀小试。那野兔应箭而倒。

    秃发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人大声喝彩。

    勃野顾首呼道:“元光!去把那兔子给我拾来。”

    且渠元光磨磨蹭蹭地拍马上来,陪个笑脸,应道:“是。”打马一鞭,去拣那兔,这边才刚越过勃野等人,他脸上的笑容就顿时消失,心中想道,“狗东西!来老子家的牧场打猎,不对老子恭恭敬敬的,还是那般呼三喝四,直把老子当小奴使唤!他娘的!当了个将军了不起么?”

    虎烈将军原是麴爽从弟麴章的官衔,也是因了伐蜀之功,麴章升任为了四品的奋武将军,勃野因迁虎烈将军。虎烈将军虽然只是五品,是将军中品秩最底的一等,可好歹也是将军了。不知是否错觉,元光觉得勃野升了将军后,对待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加恶劣了。

    这就是错觉。

    勃野对元光,其实仍是戏谑如常,唯元光郁郁难以得志,雄图不得施展,块垒越积越高,心态不免就会越来越差,故是也就越发敏感。

    男成策马跟上元光,与他一同去捡野兔。

    弯腰抄起了那兔,元光兜马回转,顺道打望了一下牧场远近。

    这片牧场东边临河,西边是农田,南边是官道。

    此时天光尚早,河边、田上都很安静。远处的田野黑黝黝的一片,地里除了稀稀拉拉几个挖野菜的没有人。谷水岸边,些许附近的乡民,兜着简陋的渔网,赤足立於河水浅处捕鱼,几只长腿长嘴的鹭鸶,远远地避开乡民,埋头芦苇丛里捉小鱼和小虫子吃。

    吹来一阵风,刮得元光身上冷飕飕的。

    他缩了下脖子,瞧了眼手中的兔子,鄙夷地想道:“瘦的跟干柴似的,也要!真是个眼皮浅的!”装作咳嗽,掩住嘴,偷偷地往兔子上啐了两口,心满意足。

    待要把兔子给勃野送过去,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传入他的耳中。

    元光扭脸去看,见是官道上有十数骑从西边奔来。

    离得不是太远,元光看得清楚,那十数骑中,有半数是唐人的打扮,几个是剪发齐眉的粟特人,还有一个脑袋很扁,元光知道,那脑袋不是天生畸形的,必是龟兹人。

    这数骑俱着褶袴戎装,或携槊,或带弓矢。

    平罗也看到了这十余骑,问道:“阿兄,又是唐人,又是西域胡,还都是军卒的装束,这些人只能是从西域来的,要么是西域都护府的人,要么是戍己校尉府的。奇怪,他们来谷阴干什么?”

    元光说道:“不知道。”心中一动,想道,“瞧他们行色匆匆的,似有要事。莫不是西域出了什么乱子?”想到此处,心底莫名地浮起了点兴奋。

    听到勃野在叫他,元光应了一声,与平罗催马驰回,堆满讨好的笑容,将野兔奉给勃野。

    勃野瞅了那兔子几眼,说道:“怎么这么瘦?榨不出三两油来!”没有接,开玩笑地说道,“元光,赏给你了!等到中午,你烤了吃!”轻轻地夹了下马腹,打了个唿哨,与呼衍磐尼等复驰骋寻猎。

    元光惋惜自己的唾液没能得用,又庆幸还好是自己的唾沫,真等到中午非吃不可的时候,却不嫌脏,把兔子扔给平罗,赶紧拍马随从。

    平罗说对了,元光没有想对。

    这十余骑,的确是从西域来的,但西域没有出乱子。

    他们是奉戊己校尉张韶命令的,来给莘迩送军报的。

    却是去年冬,在曹斐安排的酒宴上,闻知了慕容暠病死、贺浑邪自立的消息后,莘迩判定蒲秦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蒲茂和孟朗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进攻魏国,而蒲秦一旦对魏国用兵,那么对定西来说,这就是一个夺取朔方、乃至南安、天水等郡的绝佳良机。

    因是,在与羊髦、唐艾、张龟等细细谋议之后,莘迩做出决定,——正如孟朗的所料,调西域的驻兵东来,一等到秦魏开战,就立即展开对朔方、南安等秦郡的攻略。

    却又因了去年腊月和今年一月的几场雪,西域与陇州间的道路难行,有些地段甚至都被大雪封住了,故此,西域的部队直到现在还没能正式出发。

    张韶今遣军吏来谷阴,就是为给莘迩禀报,积雪已然消尽,道路已通,他的部队近期就可拔营,迟则一月多点,短则不到一个月,便可抵至谷阴。

    ……

    西域来的军吏入到谷阴中城,来至征虏将军府,谒见莘迩,将张韶的军报呈上。

    莘迩观罢,与堂上在座的羊髦、张龟、高充等人说道:“张校尉在军报上说,他将於五日后出兵,计算时日,他现在应是已经出兵了。而下二月初,待他率部到达谷阴,差不多已是三月。三月春暖,正是用兵之时,却不耽误我与卿等之前议定的伐秦方略。”

    问张龟,说道,“长龄,蒲秦这几天,有什么异动么?”

    张龟答道:“朔方、南安、天水等郡的秦兵,都无异动;陇东、安定、扶风等郡的秦兵,虽然已经屯聚到了虏秦的东境,分别驻在了与虏魏接壤的平阳、河东等郡,但目前来看,似尚无大举进攻,侵略虏魏的迹象。”

    莘迩说道:“蒲茂、孟朗却是好耐性!”笑与羊髦、高充说道,“他俩这分明是在等贺浑邪与慕容炎斗个两败俱伤,然后才肯进兵。”问张龟,说道,“贺浑邪与慕容炎的战况如何了?”

    慕容暠死后,慕容炎遵照慕容暠的遗策,先是秘不发丧,召贺浑邪入邺都,但结果不仅没骗到贺浑邪,且反被他帐下的头等谋臣张实,因此而看破了魏廷的虚实,猜出了慕容暠已死,贺浑邪遂乃起乱;既是计策不成,慕容炎随之,便也就继承魏主之位,当上了魏国的新君。

    张龟说道:“高平郡的湖陆县一战,羯将刁辖围城打援,桃罴引两千羯人高力,埋伏昌邑的虏魏援兵,然因湖陆城大娄提智弼驰救及时,两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刁辖撤兵回徐;以及贺浑豹子所向披靡,为贺浑邪克取了河水东南的青州诸郡,屠临淄,这两件事,明公已知。

    “慕容炎任其弟慕容武台镇戍洛州(洛阳),以防唐军北上;任慕容瞻都督兖州军事,坐镇昌邑,与贺浑邪部现在缠斗於兖,此事,明公也知。除此以外,目前并无别的情报。”

    “贺浑豹子所向披靡,为贺浑邪尽克青州,屠临淄”,这句话说的是贺浑豹子的骁悍和残暴。

    贺浑豹子的个头不算高,七尺五寸而已,可矫健便弓马,悍勇无匹,又治军有方,御众严而不烦,魏国的青州守将无人能撄其锋,只用了大半个月,青州境内位处黄河东南的七八个郡就全都被他攻陷,尽数归之於徐了。

    贺浑豹子本就性情残虐,他崇信佛教,极是敬重一个译名叫“吴”的西域和尚,每次打仗,都以车载此和尚从军,这个和尚又对他建议,说“虽然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相继入主中原,但中原的唐人数量还是很多,心向江左,宜加屠戮、劳役,以长胡运。”

    因此,贺浑豹子往日与东唐军队交战的时候,就每有俘获,即悉数坑杀之,此回进攻青州,他把他此前的作风也带了来,每破一城,便屠杀唐人百姓,包括鲜卑人在内,也是大杀特杀,不过,如是把唐人、鲜卑人杀光了,就没了奴婢可用,故而,每座城,他也还会留下些不杀。

    然那临淄却因其守将以孤城而抗贺浑豹子,给贺浑豹子的部曲造成了较大伤亡的缘故,城破以后,贺浑豹子便下令,把整座城都给屠,被杀的胡、唐兵卒与百姓的尸体,堆积如山,丢入到临淄城东的淄水里,水为之红,河流断绝。

    到底是青州离得太远,具体的情况,莘迩等人无法得知,只从情报上的“屠临淄”三字,也想象不到当时的惨景,是以,莘迩等人虽是因之而认为贺浑豹子暴虐,在接到这道情报的那时,却也没有对此做过多的评论。

    “任慕容瞻都督兖州军事,坐镇昌邑,与贺浑邪部现在缠斗於兖”,这说的是魏国现在的战局。

    占领了青州的大部分地界后,於上个月,贺浑邪再次发兵,进攻兖州。然贺浑邪虽然善战,慕容瞻亦虏魏名将,两人於下在兖州打的是难分上下。任城、济阴、东平三郡是他们双方交战争夺的重点区域,贺浑邪部在任城略占上风,而在济阴、东平两郡,一直打不进去。

    如今才是仲春,天气尚非很好,贺浑邪、慕容瞻两方,於现下都还没有动用大规模的部队,莘迩预料,大概等到三四月份时,他两人或许就会尽起兵马,在兖州打上一场大仗了。

    听完张龟的汇报,莘迩想了会儿,说道:“兖州的战局、魏地的内乱,待到春夏之交,可能会出现变化。无论慕容炎、贺浑邪两人谁胜谁败,只要决出一方胜负,或陷入僵持,蒲茂、孟朗定然就会乘机攻魏。那时,就是我军东取朔方、进击南安、天水之时!”

    羊髦等人皆以为然。

    莘迩说道:“西域兵一个月后可达谷阴,需将此事转与麴都督知晓。”吩咐羊髦,“士道,你派人去办此事。”

    羊髦应诺。

    “麴都督”,说的不是麴硕,而是麴爽。

    麴硕於去年腊月的中旬,病重不治,距今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

    麴硕病故之前,上表朝中,举麴爽接任他的“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之职。

    莘迩为了稳固与麴氏的同盟,没有反对。

    谁料麴爽在顺利地接任了此职后,却又不愿离都,他也有他的道理,麴氏在王城为官者,只有他的官职最高,能够参预朝政,其余的都不太够资格,如果他离了王城,恐怕麴氏就会因由此远离中枢之故,而导致麴氏会被慢慢地被边缘化,於是,他就举他的从弟麴章,代理“都督东南诸郡军事”,同时,表他的长史田居为宣威将军、唐兴太守,把他俩和帐下的部将校尉田明宝、彭利念等遣去了唐兴郡,而他自己,兼任中尉,仍留王城。

    他的这种行为,说好听点,是为家族考虑,说不好听点,就是贪权。

    莘迩对之,是略微不满的。

    莘迩原本设想的是,麴爽离朝以后,举曹斐接任中尉,哪知他麴爽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却是赖着不走,也是没有办法。不过,这只是件小事,姑且容忍便是。

    而有另一件事,莘迩就不能容忍了。

    那便是麴爽於日前上书朝中,建议在陇地东南单设一州,把湟水、洮水之间和两岸的广武、唐兴等等八郡都包含进去,名字都起好了,因这几个郡临黄河,就叫做河州;并建议由麴章出任河州刺史。

    这简直是过分!

    麴氏已有麴球出任秦州刺史,东南八郡的军事又早就处在麴氏的都督下,现而今,再把此八郡别设一州,将行政权也给麴氏?那麴氏在定西的权势,未免就会太大了!

    麴爽的这道奏请,莘迩没有表态,陈荪等人也没有表态,暂时算是搁置了。

    但莘迩料麴爽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待他重提此奏之时,该如何拒绝他?莘迩现在还没想好。

    把思绪从这烦心事抽出,莘迩笑对高充说道:“君长,你接着说。”

    高充是来给莘迩禀报一则新得的江左情报的,刚才被西域来的吏卒给打断了。这会儿那几个吏卒已经退下,张韶出兵这事儿也已经简单议过,他可以接着说了。

    上次出使江左回来前,高充的两个从吏,被江左朝中辟为吏员,留在了建康,这则情报便是他俩送来的。

    高充说道:“充适才说到桓荆州伐蜀功成,被朝廷拜为征西大将军,他在闻悉了贺浑邪叛虏魏后,上表请求北伐。”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江左朝中怎么回复他的?允许了么?”

    高充说道:“江左朝中的诸公,多以为虏魏虽然生乱,然慕容炎以其弟慕容武台镇守洛州,慕容武台素有勇武之称,贸然进击,不一定会能取胜,不如且先静观,待机再动。”

    莘迩嘿然,心道:“上次桓蒙伐蜀,江左朝中已是阻力重重,他不得已,只好上表即行,不等朝中批复;这回桓蒙提出北伐,江左朝中又是不允,究竟是虑慕容武台勇武,还是因怕如允桓蒙北伐,他也许会再立大功?这东唐朝中的诸公,却与宋方无异,目唯门户,家雀耳。”

    堂外两人进来,一个是唐艾,一个是郭道庆。

    莘迩叫他两人入座,两人却都没坐。

    唐艾神采振奋,挥着羽扇,说道:“明公,虏秦忍不住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

    莘迩猛的一下,不解其意,问道:“什么?”话音未落,想到了一事,按榻起身,问道,“蒲秦?”

    郭道庆面带紧张,语声急促地说道:“刚接到的急报,虏秦伪主蒲茂已至河东,将亲统秦兵,攻虏魏洛州。”

第二章 声东而击西 那就让他来

    督府的权力,莘迩已能掌控在手,任不任督府的左长史都无所谓了,因是,在被定西朝廷拜为建康郡侯以后,他主动辞去了左长史的职位,举唐艾继任此职。

    莘迩的这个举动,与麴爽一边接任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一边抓着中尉不放手的行为,可谓是截然两类。

    却那麴爽不仅贪恋中尉之职,不肯离都,且一见督府空出了唐艾原任的右司马职位,就立刻上表朝中,以“郭道庆从伐冉兴有功,一直尚未得酬赏”为由,荐他接替唐艾,继任右司马。

    仍是出於巩固与麴家同盟的缘故,——麴硕是此前麴家的宗主,与莘迩的结盟是他为麴家定下的路线,而今麴硕死了,麴硕的诸子各方面皆不如麴爽,麴爽俨然已成麴家的新任宗主,而莘迩与麴爽的关系其实不算很密切,在这个时候,与麴家的盟友关系当然就是更需呵护了,所以,和麴硕死前举荐麴爽接任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一般,莘迩对此也没有反对。

    也就是说,经过这番调整,督府的最高权力层,现已变成张僧诚、唐艾为首,郭道庆居三了。

    莘迩问道:“情报确凿么?”

    郭道庆答道:“这是秦州刺史麴使君遣骑加急送到督府的军报,必然是确凿的。”

    麴球是个沉稳的人,这样大的敌情,他一定会验证无误之后,再上报督府。

    莘迩问道:“蒲茂带了兵马多少?”

    “号称步骑二十万,计有蒲洛孤、蒲建、杨满、挚申金、齐征、苟敬之、赵兴、姚桃等部。”

    蒲洛孤是蒲茂的幼弟,早前的陇西之战,秦将就是以蒲洛孤为主将的。

    蒲建现为并州刺史,秦国的魏国蒲英作乱时,蒲建被举报说也有参与其谋,但蒲茂念其宗室,没有处治他。杨满是上郡太守,姚国曾与他秘约为兄弟,姚国死后,蒲茂也未治他的罪。

    赵兴是赵宴荔之子,现被蒲茂任为铁弗大率;孟朗的金刀计未能得用,姚谨虽是逃去了魏国,可姚桃依旧得到蒲茂的信用,现其所领之兵主要是他兄长姚国的旧部。

    挚申金、齐征、苟敬之,这三个人,则是蒲秦国内仅次於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之下的上将。

    单从这份从蒲茂出征的将帅名单上来看,凡是能动用的兵马,蒲茂这回是都带上了。

    莘迩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说道:“二十万肯定是没有的,但七八万总是有的。”问道,“屯驻天水郡的蒲獾孙、朔方郡的苟雄部,可有什么动静?”

    郭道庆答道:“蒲獾孙部没什么动静,还在天水待着;朔方的苟雄部,目前不知,然料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异动。”

    莘迩沉吟稍顷,与羊髦、唐艾、张龟等说道:“魏之洛州,有慕容武台坐镇,慕容武台算是个骁将,蒲茂虽倾巢而出,但短日内,料他也定是难把洛阳攻克。不过尽管如此,咱们也得抓紧时间了,以免贻误战机,当即刻传檄张韶,命他昼夜兼行,争取二十天内赶到王都!”

    羊髦说道:“正该如此!”

    他当场书写檄令,写完,呈给莘迩看过,便选得力的吏卒即刻送往西域。

    唐艾问道:“明公,这次咱们是主攻南安、天水,还是朔方?”

    是打南安和天水,还是打朔方?

    莘迩与羊髦、唐艾、张龟等人已经就此问题,讨论过好几回了。

    客观上讲,这两个方案各有利弊。

    把朔方打下的话,朔方与陇西、汉中等郡南北呼应,可以对蒲秦造成战略上的逼压态势,但朔方与定西间隔着千里沙海,却是打下以后,不易驻守。

    而把南安、天水,或者哪怕是只把南安打下的话,南安与陇西夹渭水对望,则会有助於进一步稳定陇西等秦州三郡的地盘,但在整体的战略结构上,不如打下朔方,更对定西有利。

    莘迩问道:“卿以为呢?”

    唐艾说道:“艾还是以为,应该主攻朔方!朔方既下,对虏秦的作战主动权就将会落入我定西之手,是攻是守,便就会悉由明公做主。朔方虽是打下后不易驻防,但可以与拓跋鲜卑再定盟约,分点好处与它,这样,合拓跋鲜卑之力,也就可以将此问题解决了。”

    莘迩顾与羊髦、张龟说道:“较以南安、天水,朔方诚然是现下我攻略蒲秦的主要矛盾。”

    张龟蹙眉说道:“前因令狐京、氾宽等的阻挠,明公已与拓跋鲜卑订约,却未能实践,拓跋倍斤想来一定会有不满。唐长史此策,确然高屋建瓴,可怕就怕拓跋倍斤,会不会再肯与明公订约?他如不肯,那就算我军打下了朔方,虏秦一旦大举反攻,只凭我孤军,也守不住啊。”

    蒲茂已经要去打魏国了,留给定西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莘迩当机立断,说道:“千里、长龄所言,皆有道理。打下朔方,对我定西长远有利,然无拓跋相助,朔方我难以自保,於今攻朔方能不能打的关键,半在拓跋鲜卑。蒲茂将要攻魏,时不我待,可马上择选使者,二去拓跋部,看能不能再与拓跋倍斤把盟约定下,如能定下,就攻朔方;如果不能,便按千里之策,仍以赵染干扰朔方,以主力攻南安、天水!”

    唐艾、张龟俱皆同意。

    羊髦说道:“这个使者,以髦之见,也不用选了,仍遣秃发勃野便是。”

    莘迩笑道:“一回生,两回熟,就用勃野了!”

    秃发勃野还没打完猎,乞大力就奉莘迩的令,跑到元光家的牧场上,找到了他,召他进见。

    秃发勃野引呼衍磐尼等到城中,拜见莘迩,面领任务,回到西苑城的营中,稍作收拾,当天就辞别莘迩,启程二度前去代北。

    拓跋倍斤会否愿意再次与莘迩结盟,目下尚不可知,须得做两手准备。

    安崇奉莘迩之令,与秃发勃野一前一后,相递出城。

    秃发勃野往东北去,他往东南去,却是往陇西给麴球送莘迩的密信。

    ……

    数日后,安崇到了陇西的郡治襄武县。

    定西的秦州初设之时,州治本在武都郡,后来因麴球代替令狐曲,接任了秦州刺史之职,秦州的州治,也就随之转移到了他的住帐之所,即襄武县。

    襄武如今不仅是郡治,且是州治,然因陇西此郡,短短的三两年内,数经大战,民口或被内迁到了陇州的东南诸郡,或死於战中,或逃亡别地,故而襄武县里却是人烟稀少。

    莫说与谷阴的繁荣相比,便是与安崇沿途经过的广武、金城等郡的县邑相比,襄武也远不如。

    在襄武县外,安崇看到了一大片新被垦种的荒地,劳作於荒地上的百姓,不少是辫发、披发、髡头的戎、胡种人。安崇问了门卒,乃知,这些胡人多是麴球从武都、阴平两郡迁徙过来的。

    武都、阴平两郡是戎人的祖地,戎人本来就多,戎人的豪姓冉氏又在这里称王称霸数十年,很多的唐人土著不堪其残酷的压迫和剥削,有的逃入到了定西,有的逃入到了蒲秦,这就导致当地民口中的戎人比例,越发地增大。

    这种民口比例失调的情况,十分不利於武都、阴平两郡的治理。

    麴球因就在上任秦州刺史后,采用了迁徙的政策,将一些武都、阴平的戎人部落,或迁入陇州,或迁入陇西郡。迁入陇州的,由各地的郡县长吏安置;迁入陇西郡的,他选其精壮者入伍,给以信用;余下的,分给土地,善加安抚。

    戎人与北方的胡牧种族不类,他们不但牧羊牧马,并且很早前就开始农业耕种了,若是让北方的胡牧突然去种地,彼类对之一窍不通,那是千难万难,可使戎人去种地,这也算是他们的老本行了,在武都、阴平时,襄武县外的那些戎人就主要是以种地为生,却是轻车熟路。

    不过也有不足之处,就是戎人的农业生产水平较低,但那也没什么,麴球派的有人教他们。

    对麴球的此一政措,莘迩是相当赏识和支持的。

    私下里,莘迩对羊髦等夸赞麴球,说他“非仅有将才,亦有治政之能”。

    安崇到的县中州府时,麴球不在府中。

    府吏告诉安崇:“使君一早就出了城,还没回来。”

    安崇问道:“可知使君是做什么去了么?”

    “不知。”

    安崇没法,只好在府里听事堂边上的侧塾等候。

    这一等,就是小半天,直到暮色降临,安崇才听到安静的州府热闹了起来。

    马嘶声、纷乱的脚步声、甲衣声,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纷沓涌入他的耳中。

    安崇赶忙出去,见十余个披甲的将校簇拥着一个著红色锦袍的青年人,正朝堂上走来。

    那青年二十六七岁,面方如田,有封侯之貌,身长八尺,健壮魁梧,腰围金带,佩剑,步履虽缓,虎啸生风,可不就是督秦州三郡军事、龙骧将军、秦州刺史,领陇西太守麴球?

    龙骧将军,是麴球新任的官儿。继替令狐曲出任武都太守的张道崇,一并继承了令狐曲振武将军的将军号,振武将军是四品,麴球的头衔里有“督秦州三郡军事”一条,若是军职不如张道崇,难免就会尴尬,因是,莘迩举他为龙骧将军。此是三品将军,按位次,且在征虏前,——当然,莘迩的征虏是江左拜的,含金量上仍是比麴球的这个龙骧不能比的。

    话说回来,麴球不到三十岁,已是封疆大吏,都督方面,为国重镇,前途端得不可限量,安崇远远地就下拜地上。

    麴球瞧到了他,人未至,声先出,朗声笑道:“老安,你这是作甚?咱俩老熟人了,你还拘劳什子礼!快起来。”见安崇伏地不起,笑道,“怎么,还要老子亲手扶你么?”

    安崇爬起来,连道:“不敢。”小跑迎上。

    两人碰面。

    麴球笑道:“你是无事不登我的门,今儿个突然来了,说吧,是不是征虏有军令给我?”

    安崇把莘迩的密信取出,呈给麴球,说道:“将军料事如神。这是征虏令小人送给将军的信。”

    麴球细心地验过封泥无损,然后一边拆信,一边问安崇,“你何时到的?”

    “小人午后到的。”

    “哦,我出去巡查敌情了,倒是劳你久候。”

    安崇愣了下,问道,“敌情?”

    “对了,老安,你来的恰好,正可替我把这道敌情报与征虏。”

    安崇问道:“敢问将军,是何敌情?”

    “昨夜我接报,说渭水对岸的南安郡,似是偷偷摸摸地去了一支秦兵。我适才潜渡过渭,去了趟南安郡,抓着两个俘虏,拷问之下,果然不错!约有两万的秦兵步骑,於昨夜进了南安。”

    安崇闻言,心头一跳,既是佩服,又是吃惊。

    佩服的是麴球的胆色,居然敢亲身潜入敌境,探查敌情;吃惊的是两万秦军步骑悄入南安郡,所为者何?

    却见麴球的神色,毫无变化,嘴角乃至还带着笑,好像亲入敌境、敌兵突至,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麴球身后一人骂骂咧咧地说道:“将军,狗日的蒲茂,这狗虏大张旗鼓地聚兵河东、平阳,号称要打虏魏,於今观之,显然是在哄咱们的了!他真正想打的,说不得,其实是咱陇西郡!”

    这将面黄无须,是麴球帐下的悍将邴播。

    随麴球过渭水的诸人中,就有他一个,那两个俘虏,也是他抓到的。

    又一将说道:“恐怕不止南安郡,咱们东边的天水郡,估计现在也已有秦兵的部队到了!将军,鬼鬼祟祟偷入南安郡的秦虏,可能是用来阻击我武始、金城等郡的援兵的;攻打咱们陇西的秦虏部队,应是会从天水方向来!”

    这将髡头小辫,是屈男虎。

    麴球拆开了莘迩的信,认真地看完,这才顾与邴播、屈男虎等将笑道:“兵不厌诈嘛。声东而击西,此兵家常用之计。咱们一时不察,上了蒲茂的当,也没甚可说的。只是,他想来打咱陇西?那就让他来!”

    “那就让他来”,五个字,豪气冲天。

    军情如火,安崇没有在襄武休息,与麴球挑出的两个佐吏一道,连夜返程,一人三马,日以继夜,马歇人不歇,三天后,抵至谷阴,紧急求见莘迩。

第三章 陇西急如火 太后芳心喜

    安崇等人是在早上到的谷阴。

    诸人已经三天没有睡觉,至多於行路时,在马上眯一会儿,眼里都是布满了血丝,嘴唇干燥得起皮,灰头土面的。

    安崇往年捕奴的时候,常有几天不睡的经历,他的精神倒还不错,带头领着麴球的那两个府吏,先到了莘迩的家,却是莘迩已去了征虏将军府上值,几人便急忙又赶去征虏将军府。

    安崇认得魏咸,对他说了有紧急的军情上报。

    魏咸不敢怠慢,立即入禀莘迩。

    不多时,莘迩就召安崇等人入见。

    到了堂上,麴球的府吏把麴球的军报呈给莘迩。

    安崇在边上,把两万秦兵偷入南安郡的军情亦如实禀上。

    听着安崇的禀报,莘迩细看麴球的军报,听完、看完以后,大为震惊。

    前几天他还在与羊髦、唐艾等人商议,是该打朔方,抑或是应打南安、天水,一副指点秦土、好像任其夺占的踌躇满志,不料转眼间,就得到了这样的一道敌情,陇西郡遇险。

    形势转变得太快。

    让他有点措不及手。

    麴球军报的内容,比安崇说的更加详细。

    不仅述说了两万秦兵入南安一事,并且附上了麴球对此的判断,那就是:之前探查得来的“蒲茂将亲征魏国”之报,於今看来,或是蒲茂的惑敌之策,蒲秦真正的进攻目标,应是陇西郡。

    麴球在军报的后半段写道:球已差遣精干斥候,潜赴天水郡,探查此郡敌情,看有无秦兵入驻;及另书了檄书三道,一道飞送唐兴郡,请陇东南八郡支援我郡;一道飞送武都郡,提醒张道崇严守郡之北界,以防秦兵从天水郡南下,突袭武都;一道飞送阴平郡,命北宫越做好驰援武都及我郡之战备,此三道檄文与上禀将军的此檄,一并俱发,已分别派人送往。

    麴球的这三道檄文,在请了援兵之同时,又提示武都戒备,称得上是反应敏捷,应对得当。

    莘迩努力定住心神,做出从容的仪态,吩咐安崇等人,叫他们下去休息。

    待他们离开,莘迩唤魏咸、听差堂外的乞大力等,令道:“请士道、千里、长龄速来。”顿了下,补充令道,“把郭司马、伯祝也请来!”

    魏咸、乞大力等接令而去。

    召羊髦、唐艾、张龟的目的很明白,他们三个是莘迩目前在军事方面主要依靠的谋主。

    召郭道庆,乃因郭道庆既是新任的督府三把手,又是麴爽的人,这样重要的军情不能把他排除在外;召杨贺之,是因他虽初投到莘迩帐下,可此人似颇有谋略,不妨也可听听他的观点。

    约小半个时辰,羊髦、唐艾、张龟、黄荣、羊馥、傅乔、郭道庆、杨贺之诸人相继来至。

    “这是鸣宗的军报,刚送到我处,你们看一看。”

    羊髦等人传看罢了,面色俱皆变得严肃。

    张龟掐着胡须,陷入深思,一边想,一边说道:“主公,根据军报中述说的情况,蒲秦调兵入南安郡的意图,有两个可能。”

    “哪两个可能?”

    “一个就是麴将军在军报中给出的判断,蒲秦真要打的是咱们的陇西郡。”

    “另一个呢?”

    “蒲秦还是要打虏魏。这一支调入南安郡的秦兵,只是为了加强南安、天水的守御,防备当其与虏魏交战之际,我军会进袭天水、南安两郡而已。”

    郭道庆眼前一亮,赞同地说道:“有道理!”

    莘迩问道:“那这两种可能,你觉得哪种最大?”

    张龟想了会儿,答道:“现在只知南安郡多了两万秦兵,不知天水郡的敌情如何,情报太少,尚不能断定。”

    郭道庆深以为然,点头说道:“有道理!”

    莘迩问羊髦、唐艾、杨贺之等,说道:“卿等何见?”

    羊髦与张龟的意见相同,说道:“如是天水郡也有大批秦兵入驻,则秦兵的作战目标必就是我陇西无疑了;若天水郡并无大批的秦兵入驻,那么南安的这支秦兵应该就只是单纯地为增强南安、天水的防御,蒲茂要打的,仍应还是虏魏。”

    郭道庆伸出大拇指,称赞羊髦,说道:“羊君的此番分析,可谓精辟入微,有道理!”

    莘迩问唐艾、杨贺之,说道:“千里、伯祝,你两人以为呢?”

    杨贺之一口夹杂着蜀地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张、羊二君言之甚是,贺之并无异见。”

    唐艾没有回答,反问莘迩,说道:“明公怎么看?”

    在等唐艾等人来的空当,莘迩已经稳住了情绪,大致地理清了思路,想到了一个对策。

    军情紧急,唐艾既然询问,他也不藏着瞒着。

    莘迩便就回答说道:“长龄说得对,现下情报太少,尚不足能判明蒲秦的真实意图,但不管它的真实意图是何,陇西郡是我定西河外之要津,断然不容有失!

    “我意首先檄令麴章,命他遣兵驰援鸣宗;然后选拣王城的精锐步骑,择将统带,亦往援之!”

    陇西郡西为河(黄河)内的陇州东南诸郡,北、东分为蒲秦的南安、天水而郡,东南是武都郡,——武都郡的正北是天水郡,武都郡再往南是阴平郡。

    换言之,打个比方的话,如把武都、阴平和在武都、阴平东边的汉中郡与梓潼半郡,比作一串葫芦,陇西郡就是这个葫芦口上的藤蔓,是这个葫芦与陇州这棵“母树”间的唯一通道。

    此郡如被蒲秦攻占,武都等三郡就将会与陇州断绝道路,陷入到北为天水、扶风等郡,西北为陇西、南安两郡,北边皆为秦地,而外无援兵,只能靠自己抵抗蒲秦围攻的孤立无援之境。

    前几天说到蒲茂出现在秦地东部,号称要亲征魏国的时候,唐艾很是兴奋。

    现下,他却与莘迩一样,亦是神情凝重,手里的羽扇都忘了摇摆。

    他说道:“陇西如失,武都等地就势将孤危。此郡万不可丢,不管蒲秦是真要打,还是只为增兵驻防,都是抓住了我定西的七寸,咱们只能暂且放下对朔方或南安、天水的攻略筹划,需以保住陇西为当下之重点!必须立即择兵往援。艾与明公的意见相同!”

    郭道庆拍腿说道:“这叫做‘宁杀错’,……不对,这叫做‘宁援错,不错过’,将军此议高明!道庆深表钦佩!”顿了一顿,“有道理”三字终是无法割弃,仿佛有鲠在喉,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太有道理了!”说完,乃才觉念头通达,便就起身。

    莘迩问道:“司马作甚去?”

    郭道庆说道:“事不宜迟,道庆这就回督府,起草给奋武的檄令!”

    奋武将军,是麴章现任的军职。

    莘迩心道:“不意这位郭司马还是个雷厉风行的急性子。”说道,“好,你去罢!”

    郭道庆长揖行礼,退出堂去,到了征虏将军府外,从在府外等候的从吏中,选出一人,令去将麴球的此道军报及莘迩的对策安排,即刻报与麴爽知晓,随之,乘车还督府书写檄文。

    莘迩等人在堂中继续商讨。

    羊髦说道:“正如明公高见,陇西不可有失,是非得援助不可的!唯是比之伐虏兴时,现今王城可调用的兵力,委实是捉襟见肘。敢问明公,欲派王城何部援助陇西?打算用兵几何?”

    之前麴爽打冉兴时,定西能动用的机动野战兵力还是挺多的,但现在,定西接连的开疆拓土,先后多了陇西、武都、阴平、汉中四郡和梓潼半郡,这四个半郡,都需要驻兵镇戍,并且因此四个半郡的境内多戎人、賨人、僚人,需要用以镇戍的兵马还不能少,故而,定西现下可用的机动兵力,确是如羊髦所说,比之此前,少上了很多。

    要不然,也不会在之前计划打朔方或者南安、天水的时候,不得不把西域的驻兵调来,用作主力。

    定西的唐、胡步骑,现共有**万,这且是在经过扩充之后所得的兵数。按照陇地民口的总数,这**万兵马,基本已是定西而今在不损耗元气之情况下、可养兵额的上限了。

    此数万兵马,驻在东南八郡的有将近两万,驻在秦州三郡的有万人,驻在汉中郡和梓潼半郡的不到万人,驻在州内各郡,用以压制各郡胡牧部落的共有万数。

    此外,便是驻在西域、西海两地的兵马,共两万余。

    王都现今的驻兵,共有两万四五千人。

    主要是莘迩、曹斐、麴爽三部,计有万八千人。

    因在打下汉中、梓潼后,莘迩留了相当多的部队戍守当地,他现下在王城的部曲是三部中最少的,只有五千。曹斐部与麴爽部的兵额数量基本相近,曹斐部有六千,麴爽部有七千。

    除掉他三人的部队,陈荪作为郎中令,郎中令的诸多职掌里头,有宿卫警备这一块儿,是以他手底下也有点兵马,但不多,郎官、宫城禁卫什么的,千把子人。

    羊馥的刺奸司,品秩尽管不高,权力等同司隶校尉,负责京城治安,其手下也有些兵马,如缇骑之类,但数量更少,缇骑两百,甲士五百,还不如陈荪,连千人都不到。

    再之外,就是各城门的戍卒了,东西苑城不计,北城、中城、南城三城,总计有戍卒三千,此三千兵卒全是步兵,属督府直接管带。

    莘迩说道:“东南八郡的湟河、枹罕、临羌等郡县,皆要地也,不可无重兵屯驻,估料麴章能遣援的兵马,至多五千。陇西郡的驻兵有四千步骑,加上麴章的五千援兵,借助城垣,大致以足抵御潜入南安的那两万秦兵了,可万一蒲秦真正图谋的是我陇西郡,则其天水郡於此时,也必然已有重兵进驻。那鸣宗部与东南的五千援兵,就不够守卫陇西郡了。

    “欲保陇西不失,至少得从王城再遣万人往援。这万人,我打算用老曹的本部为主,不够之数,由我与麴中尉、陈荪给他补上。”

    陇州东南的八郡,与陇西、武都、阴平相距不远,这一带早在前代秦朝时期,就是戎人聚居的地方了。湟河、枹罕、临羌这些郡县,其境内皆多戎人,且此数地都是占据了要道的,一日不可无精卒驻守。故此,麴章能调出来驰援陇西郡的兵马,最多也就是四五千人。

    却是说了,武都、阴平不还有兵马屯驻的么?为何不调此二郡的兵马入陇西增援?

    一来,武都北邻天水郡,蒲秦若真的要打陇西,那肯定不会对武都郡视若无睹,必会遣偏师进攻武都,以断陇西之右翼;二来,武都、阴平两郡也是新得之地,未附者颇众,郡中不可无足够的兵马镇压,否则,一旦其郡内的强豪趁隙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两条缘故结合一处,此二郡的驻兵因都是不能动的,只望它两郡能把本土守住就是好的了。

    羊髦喟叹说道:“我定西到底还是民少国穷!一朝遇急,兵马即不敷使用!”

    定西国穷民少,随着地盘的扩大,兵马开始出现不够用的问题。

    反观蒲秦,蒲秦不仅本来的国力、民力就比定西远胜,常备兵马就比定西为多,蒲茂这两年,通过他的“宽宏大度”,又相继收了姚桃、赵兴两部为用,共计得民、牧数万户、帐,步骑两万余众,却是比起此前,更进一步地充实了蒲秦的战争力量。

    尽管在陇西一战和冉兴的争夺中,看似蒲秦是落了下风,但那是因蒲秦没有把定西当做大敌,蒲茂、孟朗关注的重点方向始终还是在魏国之故,而当如今,蒲茂、孟朗终於把视线转移到定西这边的时候,定西面临的压力,也就不可避免地,立刻即重如泰山了。

    对定西“民少国穷”这个本质上的弱点,莘迩是一清二楚的。

    亦所以,他之前才会一直地积极对外攻略,其所用意,实乃是“以攻代守”。

    现在,从陇西面临的局势看,攻大概是攻不成了,只能退而求守。

    莘迩望向堂外院中,阳光明媚,花草生长,满是春光,他心中想道:“我定西之国力,远不及蒲秦,蒲秦如真的是要倾力攻打陇西郡,陇西,我能守得住么?”

    计议粗定,莘迩入宫,请求左氏召开临时的朝会,对援陇西此事进行部署。

    左氏闻陇西遇危,花容失色。

    她到底临朝听政已有两年多,不像早先那样对军政懵懂无知了,对陇西的重要性,她是知道一二的,紧张之下,“将军”都忘了喊,如昔在猪野泽,把自己和令狐乐、令狐婉的安危寄托於莘迩身上时一样,脱口而出莘迩的小字,说道:“阿瓜!秦虏要打陇西么?这可怎么办!”

    莘迩再是心中无底,也不能在左氏面前表现出来。

    他身姿英拔,目光镇定,安抚左氏,说道:“太后不要怕!现下蒲秦是不是要打我陇西,还不能断定。就算蒲秦是真的要打,鸣宗文武兼资,我定西之干才也,潜渡渭水,生擒秦兵俘虏,可见其胆勇;查闻敌情,连发四檄,种种安排,十分妥当,可见其应变之能,有其镇守陇西,短期内,便是秦兵发起攻势,陇西也必然无虞;而至迟半月,我东南八郡、王城的援兵,就能先后抵至陇西,有此万余步骑援到,蒲秦纵发兵十万,我陇西亦足可守矣!”

    左氏还是不放心,美目里透出担忧,问莘迩,说道:“蒲秦兵强马壮,如倾国犯我陇西,只凭万余援兵,怕遮挡不住。阿瓜,倘若守不住?”

    左氏挺聪明的,一眼就看到了陇西能否守住的症结所在,那就是敌我双方可动用兵力上的众寡悬殊。

    莘迩默然片刻,没有空说大话,直面左氏的忧虑,慨然地说道:“张韶已率西域兵万余东来,蒲秦若果举国犯我陇西,倘若陇西守不住,等张韶兵到,尽起王城、各郡兵马,合於一部,臣亲率之,再为太后把它打回来!”

    究莘迩此话之意,分明是莘迩对能否守住陇西没有充足的信心,但敢於把“没有充足的信心”给说出来,这恰恰说明了莘迩不是在糊弄左氏,左氏信赖莘迩,便正是因莘迩从来不会用假话骗她,故是,听了莘迩此句“没有充足信心”的话,左氏的担忧,却顿时被驱散了泰半。

    想及令狐奉死后,这快三年的时间里,全是依仗莘迩,令狐乐的王位才得安稳,而且定西还不断地向外扩张,国威日振,左氏这会儿的芳心中,半是感谢莘迩以往的辛苦和忠诚,半是因莘迩“再为太后把它打回来”这句话引出的蓦然其来的窃喜。

    她心道:“为我再打回来么?阿瓜为何不说为大王,不说为定西呢?为何说是为我呢?阿瓜为我南征北战,我却只能给他一个建康小郡做食邑,真是对不住他与我的心意和功劳!”胡乱想着,问道,“阿瓜,前天朝议,又有人举你出任录三府事,你为何仍是辞不受呢?”

    莘迩哑然,搞不懂左氏怎么会由陇西的危局想到这茬,耐心地回答说道:“太后,录三府事是朝臣之首,以臣之名德、家声、资历,哪里够任此职?那些三番五次举荐臣出任此职的,要么是不怀好意之徒,要么是拍马屁的小人,太后宜对之严加斥责!”

    左氏顺从地说道:“好吧。”

    下午,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张浑等,奉召上朝。

    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左长史唐艾、右司马郭道庆和羊髦、黄荣、傅乔、羊馥等人也皆参与。

    莘迩与他们说了陇西的军情,方待陈说自己的对策,宫外送进来了急报一道。

    急报是麴球写来的。

    莘迩打开观看。

    麴球在急报中言道:遣去天水郡的斥候已然探明,孟朗亲率兵三万余众,已入天水郡。

    至此,陇西的敌情明朗了。

    没有第二种可能,只能是蒲秦要大举进犯陇西。

    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张浑等无不震惊。

    情况查明了,莘迩不再心中无底,倒是踏实了。

    他朗声说道:“臣敢请太后、大王即刻传旨,命麴章驰援陇西,烦曹领军统王城戍兵万人,亦即日南下支援!再命张韶,限期二十天,必须到达谷阴,以作备用。”

    左氏樱唇轻启,说道:“准奏!”

    满堂陈荪等臣的慌乱中,莘迩、左氏这臣主二人,一个从容,一个不迫,却如鹤立鸡群。

    ……

    蒲秦将攻陇西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王城的权贵、士人圈子。

    “养病在家”的氾宽听到这则消息时,正在给“归隐乡中”的宋闳写信。

    他停下了手中的笔,仰脸不知想了会儿什么,命令屋外的大奴:“去把宋羡给我请来!”

    令狐曲是在吃葡萄时,听到了这则消息。

    葡萄此物,是令狐京的最爱,令狐曲一边吃,一边垂泪哀伤。

    听小奴报完了这则消息,他呆了稍顷,抹掉眼泪,吩咐说道:“命车,我要去谒见氾公!”

    消息也传到了且渠元光的家里。

    且渠元光眼睛发光,飞奔到他父亲拔若能的屋中,来不及敲门,径直撞入。

    拔若能连忙把怀里的鲜卑小婢推开,骂道:“狗崽子!干什么?”

    元光只当未见那小婢的衣衫凌乱,对那闪过的两坨白肉也毫不关注,急切地说道:“阿父!秦虏发兵数万,将攻陇西!谷阴而今兵马不足,只能遣万人驰援,这显然是不够用的!我家受征虏将军厚恩,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阿父,是我父子为征虏出力的时候到了!”

    拔若能楞道:“秦虏要打陇西?”怒道,“你老子於今闲居谷阴,手底下半个兵卒也无,纵是谷阴没有足够的部队援助陇西,我又怎么为征虏出力?”

    “阿父的手下虽无兵卒,可我卢水胡的数万部民,却在建康郡与卢水两岸!阿父可求见征虏,自告奋勇,为征虏召我卢水胡的勇士,以阿父在我卢水胡中的威望,少说也能为征虏召得四五千骑。有了此前四五千骑,阿父,我父子不就能为征虏出力了么?”

    “这……”

    “阿父,你平时不也眼热曹斐、秃发勃野诸辈在王城的耀武扬威么?他们凭啥能耀武扬威?那曹斐五短身材,贪财好利,庸碌儿辈而已,凭啥也敢对阿父无礼?秃发勃野那狗日的,又凭啥敢对……,咳咳,总之,还不就是因了阿父现下手里无兵么?阿父,於下陇西遇危,如是能抓住这个机会,这就是你重振威名的绝佳时机啊!”

    拔若能毕竟是做了大半辈子的酋率,对往日的风光还是很难割舍的。

    他犹豫了下,说道:“可是征虏会让我去建康郡、卢水两岸招兵么?”

    且渠元光唾沫四溅,说道:“陇西关系到武都、阴平、汉中、梓潼等各地的安危,着实位置紧要,征虏必定不会容其有失,而他现在缺兵可用,又怎么可能会拒绝阿父!”

    拔若能说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再掌兵的机会?”

    且渠元光跺着脚,夸张地挥着手,极力地给他父亲鼓劲,说道:“阿父,何止有机会!简直是大大的机会!阿父,机不可失!现在你就赶紧地去求见征虏吧!”

    拔若能被他说动了,稍作收拾,就出门前去征虏将军府,求见莘迩。

    却是如元光所料,莘迩在经过短暂的考虑过后,果是同意了拔若能的“请缨”。

    拔若能与其弟麴朱、其子平罗、元光、男成,即麴朱的儿子成周,全家动身,当夜离城,驰赴建康郡与卢水两岸,到了地界,分头去往各部,召集卢水胡的精壮。

    两天的功夫,计得轻骑四千余。

    拔若能领之,返回谷阴。

    曹斐於前日已领兵马南下了,而就在今天上午,麴球的又一道加急军报送到,天水郡的秦兵分兵两路,偏师以冉僧奴统带,南下进攻武都郡;主力由孟朗亲统,已然展开了对陇西的试探性进攻。莘迩没有耽误时间,调了兰宝掌部与拔若能合军,即令拔若能、兰宝掌去追曹斐。

    ……

    渭水北岸,麴章派的援军过了黄河,行至武始郡与南安郡的交接处,迎面碰上了一支秦兵。

第四章 将勇难当弩 他是因你死

    麴章遣的援兵,主将是麴爽之前的中尉主簿,新被麴爽举为宣威将军、唐兴太守的田居。

    兵马共有五千步骑。

    田居部与秦兵的阻击部队是在武始与南安接壤地带,渭水北岸三四十里处的白石山下碰上的。

    按照田居部预先规划的行军路线,他们本是准备从白石山的西边绕过此山,向南直行,到鸟鼠同穴山,——渭水即是发源於此山,然后再从此山的西边绕过,下到渭水的南边,之后,再沿渭水,转往东行,驰援渭水南岸的陇西郡郡治襄武县。

    这整个的行军路线说来麻烦,其实路程并不远,只有两百多里地,从白石山到鸟鼠同穴山,约五六十里,从鸟鼠同穴山到襄武县,有一百多里。

    全速前进的话,田居部自白石山起,至多两天就能到达襄武。

    可就在白石山下,早有一支秦兵严阵以待。

    这支秦兵约有步骑六七千人,望其旗号,是由两支秦军的部队组成。

    一部打着“建威将军”的旗号、一部打着“广武将军”的旗号。

    田居知道,这两个秦国的将军号,现下分别被姚桃、吕明二人出任。

    白石山峰岭众多,谷梁纵横,占地甚广,其北边的山体森林密布,南边的山坡多为灌木,西边迎对一大块东西约长百里的沃野,沃野的西侧是南北流向的洮水。

    姚国、吕明所统之秦兵,就驻扎在白石山的西、南间,正扼守住了田居部南下的必经之路。

    闻得斥候来报,说前头有秦兵挡路,田居令部队暂停下行军,领了三四个将校和十余从骑,驰马出中军,径去观察敌情。

    行不到十里地,秦军的阵地跃入眼帘。

    只见秦军的此阵,以步兵为主,东倚白石山的南坡,向西延展开去,直达西边的原野,阵前布置了栅栏、铁蒺藜等防御诸物。在其西翼,列着一支具装甲骑、轻骑构成的混合骑兵部队,约两千上下。於其东翼,白石山的南坡高地上,屯着一支约数百人的弓弩手和甲士。另有千余轻骑陈於步卒的阵后偏西位置。建威、广武两面旗帜,一处阵中,一处阵西。

    看完秦军的阵势情况,田居的心头顿时为之一沉。

    从他来观看秦阵的军将中,一人说道:“观秦虏此阵,它不是想要与我部野战,而只是想阻我部的去路啊!”

    秦军若是想要与田居部野战的话,第一,不会在步卒的阵前放置栅栏等物;第二,不会把骑兵都放在阵西或偏西的位置。第一点很好理解,第二点也不难理解。秦兵之所以把骑兵全放在那两个位置,两将之一的吕明且也在阵西,很明显,就是为了防备田居部不战而转向西行。

    又一个披发、戴着羊角的军将说道:“他娘的!秦虏在此列阵阻我,那必然它是另有主力攻襄武了!阻我部的秦虏兵马就有六七千,攻襄武的得有多少?将军,襄武的形势现下怕是不妙,龙骧部只有兵马四千,攻城的秦虏如众,龙骧没准儿会撑不住,咱们得快点驰援赶到!”

    他挺身请战,说道,“将军,末将请领本部精卒,为将军先攻,给我部打开一条南下的通路!”

    头个说话的军将是田明宝,后个说话的军将是彭利念,此二人一唐、一羌,都是麴爽的爱将,并与麴爽都是老乡,且那田明宝还是田居的族弟。——田氏是仅次於麴氏的西平大姓。

    田氏与麴氏世代姻亲,两族的关系非常亲近。

    田居亦担忧麴球而下的处境,略作忖思,心道:“秦虏的甲骑、轻骑,俱在阵西,我部若是转而西行,他们定会尾随追击。於今之计,也只有采用正面突破的办法,硬碰硬,把秦虏的主阵击溃,这样我部才能继续南下,往援鸣宗!”便就允了彭利念的请战。

    秦军发现了田居等人,西翼驰出了百余骑,试图把他们抓住。

    田居打马北走,彭利念、田明宝等军将、从骑,挽弓射之,把那百余秦骑的大部逼退。

    却有十余秦骑,大约是秦军中的敢战士,不肯退走,吹着尖利的唿哨,犹紧追不舍。

    彭利念兜马挟槊,单人一骑,回身迎击。

    田居呼之不及,大惊失色,心道:“不好!战斗未开,倘使我先折一将,军心沮矣!”

    眼见头戴高叉羊角的彭利念与那十余秦骑疏忽相遇,他长槊竖刺,接着横扫,连打倒了秦骑三四。彭利念与秦骑错马而过,向南驰出不远,旋即转马返行,再次与那秦骑撞上,槊刺如电,去势如雷,又把秦骑刺落两人。剩下的秦骑只有四五了,哪还有方才的勇敢?落荒四逃。

    彭利念驻马支槊,拿起弓矢,箭若流星,呼吸功夫,把那逃窜的五个秦骑又射死三个。

    只有两个秦骑逃出了生路。

    这一番战斗,彭利念端得是冲战如虎,驻射如鹰,把田居看的眼花缭乱,忍不住喝彩出声。

    先被彭利念等逼退的那百余秦骑,见战友被杀,复分出数十骑打马奔来,欲杀了彭利念,为战友报仇。

    两下相距,不过三四百步。

    田居惊叫道:“老彭!快回来!”

    刚被彭利念杀掉的那些秦骑中,有两个是秦军的军官,彭利念却是不慌不忙,打马过去,提刀在手,将此两人的脑袋,弯腰一一割下,挂於马脖,这才回马追上田居等人。

    他的马快,那数十秦骑追赶不上,只能退回。

    田居、田明宝等个个服其胆勇。

    田明宝伸出大拇指,说道:“你他娘的,狗胆包天!好,老子服你。”

    羌人传说,是狗把粮种带给了羌人,是以,羌人对狗是很喜欢和爱护的,乃至羌人有句俗话叫做“人吃狗粮”。田明宝说彭利念狗胆包天,便不是玩笑,彭利念也不见得会生气,莫说明知他在开玩笑了,却是听了田明宝此话,彭利念毫不在意,他指了指马脖子挂着的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笑道:“一个军侯,一个屯长,也算是小功一件。将军,可得给我记上!”

    田居笑道:“待攻破了秦军主阵,我再给你记个头功!”

    彭利念一手策马,一手揽须而笑,说道:“这头功,它是跑不掉了!”

    众人回到军中,田居简单地作了一番战前的安排。

    彭利念引本部牡丹甲骑三百,冲敌步阵。

    田明宝引军中余下的五百牡丹骑,拦截敌西翼的骑兵。

    田居率余下的步卒三千,轻骑千余,从於彭利念、田明宝两部之后,视彭利念、田明宝战斗的结果,或继之跟进,或当他两部战不利时,为其的撤退做掩护接应。

    甲骑的战士们在侍骑的帮助下,纷纷给自己和战马穿上皮甲;步卒中的甲士也把铠甲穿上。轻骑、弓弩手,检查弓弩和箭矢;长矛、刀盾兵各在本队队率的喝令下,做热身运动。

    时当下午,天气闷热,半丝风也无。

    临战的兴奋气氛,充满了田居所率的这支部队。

    麴章是麴球的再从父,两人一家子,麴球又是麴家如今最显耀的后辈,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三品的龙骧将军,执掌秦州三郡军事,不谦虚的说,实乃是麴家未来最大的希望,因是对驰援麴球此事,麴章那是十分的上心,也十分的尽心。他抽调派给田居的这五千步骑,无不是陇州八郡的精锐,无不是久从麴硕等麴家人征战的虎贲,是以,虽是以寡击众,敌军虽是以逸待劳,这支军中的将士们却是无一畏惧,竟反而是闻战则喜。

    ——田居也正是因为知道帐下将士的精锐,才会接受彭利念的建议。

    按照田居的命令,五千步骑,分作三部,留下辎重,成战斗队形,迎秦军阵,向南进发。

    ……

    秦军阵中。

    中军,姚桃接到了阵西吕明遣人送来的军报。

    看罢,姚桃说道:“方才定西唐儿来窥我阵垒,吕将军遣骑去捉,被个戴羊角的羌将杀了七八骑,未能成功。”顿了下,说道,“麴球是麴家目下势头最盛的一人,麴章的援兵必定急着援助襄武,唐儿既已观过我阵,且小胜我军了一场,而我军扼守他南下的必经通道,看来,唐儿很快应该就会来冲我阵了!”命令左右诸将,“尔等亲往前阵督战,务要把阵脚守住!”

    诸将应诺,分头赶去前阵指挥。

    不到半个时辰,定西的步骑部队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姚桃登上望楼,极目眺望。

    看见定西的部队分作了三支,一支约有甲骑二三百、侍骑四五百,直往中阵来;一支约有甲骑四五百,侍骑千余,偏向吕明所在的西翼;剩下的是主力,步卒、轻骑数千,行在最后。

    姚桃哂笑说道:“三二百甲骑,也敢冲我坚阵?”

    侍骑都是轻骑,平时负责为甲骑的战士照顾战马、保养甲械,战时从斗,为他们关注两侧和身后的视野,及为他们割取被杀敌兵的首级,主要是起到辅助的作用,论及战斗力,不是很强,故是,姚桃直接就把那数百的侍骑给省略去了。

    一个光头黑衣的中年人站在姚桃的身侧,便是姚桃兄长姚国极为尊信的那个和尚竺法通。

    竺法通说道:“定西既敢以此三二百甲骑冲将军中阵,料此数百骑,必俱是骁悍之士。贫道闻定西有甲骑数千,号为‘牡丹’,乃是陇地东南八郡的头等精锐,马皆七尺高,士皆唐、夷勇士,百里挑一,攻坚溃营,无往不破,着实悍名在外。这数百骑,应就是牡丹骑了。将军,彼辈已悍,又不畏箭矢,冲锋陷阵,如铁猛兽,步卒难以挡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竺法通说的在理,但姚桃自有判断。

    他笑道:“甲骑珍贵,通常都是用在战局僵持,或将胜、遇险之际,定西此军的主将,却一上来就把甲骑放出,用做先锋,是不知兵!我只要把这三二百的甲骑击退,我瞧他还能再用什么,来与我战!我瞧他还怎么能南下去援襄武!”屏息凝神,细看来攻的那数百甲骑。

    随着那二三百骑定西战士的驰近,肉眼可见的,能够看到他们在渐渐的加速,践踏起尘土飞扬。战马的皮甲上绘制着色彩斑斓的虎豹图案,驰骋往前,就如成群的虎豹猛扑;马上的骑士们从头到脚,全身被漆成红、黑色的厚甲包裹,兜鍪制成兽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夹在腋间,朝前的骑槊,柄长丈余,锋有三尺,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只从外形来看,委实是震人心魄。

    姚桃看得清楚,那数百定西甲骑的最前,是一个没戴兜鍪的骑将,在其头上,竖着个羊角。

    如果说狗是羌人爱护的,那么羊,则是他们崇拜的。

    姚桃立刻就知,这个骑将,定就是之前杀掉了吕明部数骑的那人。

    他猜得不错,那人确是彭利念。

    竺法通也看到了彭利念,猜出了他是谁,建议说道:“将军,那羌将悍勇,不可容他近我阵,宜择勇将阻截。”顺便推荐了一个勇将的人选,说道,“后部帅强多勇冠三军,可令他迎战。”

    姚桃哈哈大笑,说道:“何必以强多迎战?”

    竺法通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姚桃探头向下,命令卫护於望楼边上的左部帅伏子安:“引你部强弩弓手,去把那个戴羊角的给我射死!”

    竺法通恍然,赞道:“那羌将自恃悍勇,不戴兜鍪,却是正可以弩毙之!将军此策高明!”

    伏子安接令,即引本部的弓弩手,趋至阵前。

    恰好赶上彭利念率骑杀至。

    伏子安一声令下,数十张强弩、百余强弓,齐齐射出箭矢,便如骤雨一般,尽冲彭利念而去。

    彭利念如何会想到姚桃居然集了这么多的强弩、强弓,对付他一人?甲衣再厚,也挡不住这么多的箭矢,况他还没戴兜鍪。战马还在疾驰,他已被射得似个刺猬,只一张脸上,就中了三四箭,坠落马下;他的爱马也中了十余箭矢,往前奔不多远,哀鸣一声,轰然摔倒。

    跟随在彭利念后头冲阵的甲骑,见此一幕,顿然大乱。

    姚桃令中军击鼓,南坡上的弩手向这边移动,连同本阵的步卒阵地,弓弩尽射。

    定西军冲阵的甲骑没了主将,纵是精锐,亦若无首群龙,迎着箭雨,抢回了彭利念的尸体,向后撤退。姚桃也不追击,便就偃鼓息兵。他转顾阵西,见那数百进攻本阵西翼的定西甲骑,在中阵前头这股甲骑撤退后不久,亦转返撤回。吕明和他一般,也没有遣兵追击。

    田明宝等退回数里,与田居所率的主力聚合。

    看着摆放地上,惨不忍睹的彭利念的尸体,田居、田明宝等相顾无言。

    田居半晌说道:“好在我军的兵士无有折损。也罢,权且在此筑营,明日再攻秦阵。”

    次日再攻,依旧无功。

    连着打了三天,姚桃、吕明的两部秦兵,就像是铜墙铁壁,阻得田居一步不得过。

    这天,田居、田明宝等正在忧虑襄武县的情况,束手无策之际,接到了军报,说一支万余人的步骑大军从西边行来,是曹斐带的王城援兵;又有一支四千余骑的轻骑,从在曹斐部队的后头,是拔若能率领的卢水胡轻骑。

    拔若能从建康郡、卢水胡沿岸召的都是轻骑兵,行速快,胡牧吃苦耐劳,只靠酪浆等冷食就能度日,也没带什么辎重,而曹斐部有步、有骑、有辎重,相比之下,行军的速度慢了很多,是以拔若能早在前天就追上了曹斐。

    曹斐、拔若能两部,总计将近两万步骑。

    田居闻报大喜,与田明宝等说道:“对面拦我军去路的秦虏不足万人,曹领军、拔若能两部今至,加上我部,我军的兵卒已足有两万五千之多,以此击之,胜之必矣!”

    带着田明宝等将校,田居亲自迎接曹斐、拔若能。

    三人见面,田居向曹斐汇报这几天与拦路秦军的战况。

    等他汇报完,曹斐还没开口,其身侧一将嗤笑出声。

    田居、田明宝看去,认得此人,是曹斐帐下的悍将高延曹。

    田明宝问道:“你笑什么?”

    高延曹没理他,对曹斐说道:“领军,以五千打七千,打了三四天,不能攻破小小秦阵。这是个没用的。不过不要紧,现在我军到了,末将敢请引太马五百,明日为领军破此虏阵!”

    田居、田明宝闻言大怒。

    田居的脸都涨红了,怒道:“你说什么!”

    曹斐掂起脚尖,拍了拍田居的肩膀,说道:“老田,螭虎是个直心眼,你别听他瞎说。敌众我寡,打不过不算什么。你别急,明天我就麾兵进攻,你且看我如何将这秦阵攻破。它的主将是谁?姚桃、吕明是么?两个无名小辈,你且再看我如何把他俩擒下,送给你,任你出气。”

    田居怒气稍息。

    田明宝听着不对,心道:“什么叫直心眼?这不是在说姓高的说的是实话么?”有心质问曹斐,到底曹斐官高位尊,不敢与他冲突,恨恨地瞪了高延曹眼,没再出声。

    曹斐、拔若能留下部曲择地筑营,两人到了田居的营中,商议明天的作战。

    被拔若能留下的卢水胡骑,选在曹斐部的西边扎营。

    拔若能不在,便以拔若能的弟弟麴朱安排筑营的事宜。

    三人跟从在麴朱的旁边。

    三人中有两人,一个状貌若猴,一个面相憨厚,可不就是且渠元光与且渠男成兄弟;另外一人,是麴朱的儿子,名叫成周。

    元光兄弟是偷偷从军出来的,等拔若能发现他俩时,已经离开王城百余里了。

    拔若能本想他赶回去,可元光拍胸脯对他说道:“阿父,咱家之先,是匈奴的且渠,咱们也是贵种,可现在阿父的地位虽尊,比起先祖,咱家的威名却不及之!儿子也是有远大志向,想要光复咱家以前的声名,为咱家拼个公侯出来的!这回援助襄武,与秦军大战,是立功的难得机会!阿父,你就让我跟着你去吧,如能立下战功,阿父脸上岂不也有光彩?”

    他这话倒也是,拔若能遂就由他从在军中了。

    协助麴朱,把安营的诸事安排妥当,元光拽住他的弟弟男成,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对男成说道:“阿弟,你想不想建不世之功,做个咱卢水胡的盖世豪杰?”

    男成问道:“什么是不世之功?”

    元光哑然,换了个说辞,说道:“你想不想妻妾成堆?每天锦衣玉食,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对你毕恭毕敬?”

    男成喜道:“当然想了!”

    元光凑近他,低声说道:“你要是想,就听我的话,我保你能有这一日!”

    男成讶然说道:“阿兄,我不一直都是听你的话么?”

    元光点了点头,亲热地握住他的手,鼓励地说道:“是啊,阿弟,你一直都听我的话!这非常好。那今天晚上,你一定也还会听我的话了?”

    男成问道:“今天晚上?今天晚上阿兄要做什么?”

    元光盯着男成的眼睛,说道:“我要投秦!”

    男成大吃一惊,说道:“阿兄,你说什么?你要……”

    元光跺脚说道:“闭嘴!”警觉地四顾周边,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放下了心,说道,“你小声点!别叫别人听到。”

    男成压低声音,说道:“阿兄,你要投秦?为什么?”

    且渠元光咬牙切齿地说道:“咱们卢水胡好端端的在河边养马牧羊,谁也没得罪,那莘阿瓜仗着兵马众多,却强迫咱们迁到建康郡,编了咱们的户,每年都要给他缴羊纳马!咱们卢水胡是天神的子民,怎能作他一个唐儿的牛马?所以我要投秦!大秦天王蒲茂,我闻他求贤若渴,你我兄弟如去投奔,必能得到重用。等你我兄弟有了兵马,咱们杀回定西,把咱们被莘阿瓜奴役的族人救出,将那莘阿瓜碎尸万段,以报前仇,难道不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么?

    “我对阿父说,咱们的祖上曾为匈奴的且渠,等到那时,咱们不但会因为解救族人而成为咱们卢水胡的盖世豪杰,咱们祖上的荣光不也就能因此而在你我兄弟的手中重现了么?”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元光怨恨的语气消失不见,带之而起的是眼中的热切与憧憬的神采。

    男成说道:“这、这……,阿兄,我跟你在定西,还是跟你投秦,都无所谓,可阿父、阿母、阿兄,他们都在定西啊!咱俩若是去了秦国,他们怎么办?万一征虏将军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阿父、阿母已经五十多岁了,如因你我下狱,恐怕、恐怕……,会死在狱中。”

    元光说道:“你放心,莘阿瓜肯定不会治咱们阿父、阿母罪的。”

    “为什么?”

    “阿父怎么说也是咱们卢水胡的名酋,莘阿瓜要是敢治阿父的罪,他就不怕卢水胡生乱么?”

    男成问道:“是么?”

    元光心道:“大概是吧。”

    如他自己一人投秦,势单力孤的,不好做事,他是非得把男成拉上一起不行的,因是,这点不确定,断然不可流露出给男成看到。

    他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是!”给男成鼓劲,说道,“秦营就在南边十几里外,今晚咱俩悄摸出去,用不了两刻钟,不等阿父他们发现,咱们就能到了!一丁点的危险也没有!退一步说,便是被阿父发现,他难不成还能杀了你我么?阿弟,你说是不是?”

    男成犹豫说道:“是。”

    元光的眼中透出真诚和友爱,说道:“阿弟,我是你阿兄,我会害你么?”

    “阿兄怎会害我!”

    “对呀!阿弟,我不会害你,那你信我么?信我就跟我走!荣华富贵,保你都有!”

    男成最终被元光说动,说道:“好!那我跟阿兄投秦!”问道,“阿兄,咱们今晚何时走?”

    元光大喜,用力地晃了晃男成的胳臂,说道:“阿弟,我就知道,只有你才是我唯一信得过、靠得住的!今晚咱们不能走太早,待到三更,你来我帐中寻我,咱们再走!”

    男成朴实,藏不住心事,元光怕他露馅,打发了他去西边的溪水里捕鱼,自回到麴朱、成周那里,浑若无事地东瞅瞅,西看看,时而指导一下筑营出错的卢水胡骑,告诉他们该怎么筑。

    入夜后,营垒初成。

    拔若能与曹斐、田居议好了明日的作战计划,回到部中,召麴朱、元光、成周入帐,将计划细细地说与他们,把分到他们头上的作战任务,一一交代下去。

    两更前后,麴朱、元光、成周,出了拔若能的帐篷,各去本帐歇息。

    他们几人的住帐离得很近,元光与麴朱等分开时,还与成周说笑了几句。

    钻入帐中,元光把随身带来的几块金饼,小心地藏入怀中,取了短匕,揣入靴中,想了想,去到帐外,撒了泡尿,折回帐里,灭掉火把,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三更刚到,帐幕掀开。元光睁眼去看,来的是男成。

    男成披着铠甲。

    元光小声说道:“你穿这玩意作甚?那么重,跑不快!快脱下。”

    他上去搭手,帮男成卸掉了甲衣,侧耳听了听外头,悄寂无声。

    男成问道:“阿兄,走么?”

    元光对男成说道:“曹斐的营垒在东边,咱们从西边走。记着,路上不要作声!”

    男成紧张地手心出汗,勉强稳住声音,应道:“是。”

    两人悄悄出帐,往西边去,却没走几步,从边儿上的一帐中出来了一人。

    两人扭脸,恰与此人的视线对上。

    是元光的叔父麴朱。

    他俩鬼鬼祟祟的样子,引得麴朱奇怪。

    麴朱问道:“你俩干什么去?”

    男成脱口而出,说道:“投秦!”

    麴朱大惊,几疑听错,急步上前,问道:“什么?”

    元光蹲下抽出短匕,揉身而上,匕首刺入麴朱的胸口。

    麴朱勾头,看到胸前瞬时被涌出的鲜血染红,迟疑地抬头,看向元光,说道:“你……。”

    元光默不作声,捂住他的嘴,短匕连刺。

    片刻间,麴朱连中十余刀。

    他缓缓地栽倒地上。

    元光拽着他的腿,把他拖入到帐边的黑影下,快步回到男成边儿上,抹了下额头出的汗水,将短匕上的血迹擦掉,重插回靴中,低声说道:“快走!”

    男成说道:“阿兄,你刚才干什么了?”

    元光目露凶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是因你死的!”

    隐约听到似有巡营的兵士往这边来,元光丢下这句话,迈开短腿,当先朝营西继行。

    男成失魂落魄,随在其后。

    兄弟两人,摸出到营西,借暗淡的星月光,往南边的秦营奔去。

第五章 秦营献秘密 季和出对策

    元光与男成一脚高、一脚低,奔出二三里时,听到后边的卢水胡营中传出了一阵叫喊。

    两人回头看去,见那营中火把的光芒相递亮起,燃红了夜色,知应是麴朱的尸体被发现了。

    男成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惊吓地喃喃说道:“阿兄,这可怎么办?”元光恶狠狠地说道:“你要不想被阿父杀了,就跑快点!”闷头向南奔窜。男成只得跟在后头。

    奔出十余里,离秦营还有两里多地。

    迎面撞上一队巡逻的秦军兵卒。

    秦军兵卒怔了一怔,旋即二话不说,蜂拥围上,把他俩按倒。

    带队的秦军军官是个队率,搜出元光靴中的短刀,许是因见男成的个头壮实,以为他是带头的,却舍了元光,便把刀刃横在了男成的脖颈上,说了几句话。

    他说的是戎语,元光听的似懂非懂,唯恐被他杀了,冤死在此,慌忙叫道:“莫动手!莫动手!我叫且渠元光,族为匈奴贵种!我父拔若能是我且渠部的酋大,并是定西征虏将军莘迩的义弟!这是我弟男成,我与他两个,今是来投诚的!有大秘密献给建威和广武两位大将军!”

    当下唐夷混居,大多的唐人、夷人,都会些异族的语言,具备语言天赋的,又有条件学习的,如麴球,乃至精通唐、戎、鲜卑、匈奴、粟特五种语言。这个秦军的队率亦会唐话,遂操着生硬的语调,说道:“你是来投诚的?投什么诚?”

    元光挣扎着爬起上半身,跪在地上,双手笔直地举过头顶,露出讨好的笑容,说道:“是啊,是啊,我是来投诚的。我阿父现就在北边的定西贼营,定西的兵马虚实,我尽数知晓!愿都禀与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老兄,我看你相貌不凡,骨骼清奇,你把我送到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那里,我保证两位大将军,给你必有重赏!”

    说着话,他两手高举,猛点下巴,示意那队率来摸自己的胸。

    那队率不解其意,然耐不住元光的眼神乱抛,皱起眉头,到底探手摸去,摸出了几块金饼。金光灿灿的,一下晃住了他的眼。

    元光说道:“这点小意思,只是我献给将军你的见面礼。你只要把我送入营中,见到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所得的赏赐,定然比这个还要多!”

    队率动了心,用戎语与部下的兵卒们交谈了稍顷,叫他们继续巡逻,自己则带了兵卒三四人,押着元光、男成回营。辕门的守将听了他的汇报,却不肯把这份功劳给他,强行从他的兵卒手里,夺走了元光、男成,自带着去求见姚桃、吕明。那队率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瞧着守将驱着元光、男成扬长而去,肚子里大骂一通,返回去,接着巡逻而已,——好在他得了几块金饼,也算有点收获。

    辕门守将名叫苟单,是蒲秦王后苟氏的从弟,苟雄是其从兄,族为外戚,权重朝中,即使听了说元光是来投诚的,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又踢又踹的,态度相当恶劣。

    元光一面连滚带爬地往前去,一面抽空扭过头,对苟单展出个谄媚的笑脸。男成这会儿已然渐渐缓过劲来了,不忍看元光的这幅模样,索性加快步伐,越过元光,走到最前。

    经由营中的主干道,行两刻钟,到了吕明的帐外。

    姚桃的建威将军和吕明的广武将军都是四品,但建威将军排序比广武将军高,亦即是说,姚桃的官比吕明高点,然姚桃是降将,且孟朗的金刀计虽没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却也造成了姚谨的叛逃投魏,因如苟单这类的蒲秦将校,却是更亲近吕明,故而苟单把元光带到了这里。

    吕明已经睡了,闻报以后,披衣而起,召元光、男成入见,同时遣人去请季和。

    上次赵宴荔反乱,吕明、季和两人配合默契,将计就计,使赵宴荔叛变不成,反而身死,孟朗对他俩的配合大为赞赏,这次攻打陇西郡,遂就又把他俩配成了一对,任季和为吕明谋主。

    元光、男成进到帐内。

    元光不等苟单命令,双膝一软,拜倒地上,口中说道:“小人且渠元光,家为匈奴贵种,小人阿父是卢水胡且渠部的酋率,并是……”

    吕明打断了他,说道:“行了,行了,你不用说了。这些东西,适才苟将军已经告与我知。你说是你来投诚的,对么?”

    元光答道:“是!”

    “你阿父既然是莘幼著的义弟,你家在陇州应是富贵不缺,你为何投我大秦?”

    元光酝酿了下情绪,手撑住地,昂起头,大声说道:“定西的伪王是个小孩子,屁事不懂!定西的军政大权全被莘阿瓜把持。莘阿瓜残虐不仁,害我族众不说,张金、宋闳、宋方、令狐京、令狐曲、氾宽等,要么是陇地的贤士,要么是令狐氏的宗亲,也或被他打压,或被他杀害!於今陇州已是士心离散,民怨沸腾。

    “小人闻‘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莘阿瓜可谓不顺、不信,小人每在定西一日,就觉如处地狱,实在是无法忍受他的暴政,而听说大秦天王仁德无双,行王道,民心归附,小人又闻‘有德者昌,无德受殃,天之道也’,是以决意弃暗投明,投诚大秦!”

    这番话是他早就想好的,现下以慨然的语气说出,很是有点铿锵有力、义正言辞的味道。

    吕明见他形貌如猴,身材矮小,其貌何止不扬,简直可称丑陋,不意言谈用辞,却足可观,收起了三分的漫不经意,问他说道:“你说有大秘密献与我,是何秘密?”

    元光吞吞吐吐,说道:“事关机密,请大将军屏退左右。”

    吕明笑道:“苟将军是我朝王后的外家,身份贵重,乃大王之心腹也,有什么机密,苟将军不能听的?你有什么就说吧。”

    一人从帐外进来,虽着袍服褶袴,围蹀躞带,穿短靿皮靴,一副胡人的装束,然却扎髻裹帻,手捉羽扇,带悬玉佩,又带着唐人的打扮,唐胡合一,融於其表,不显突兀,正是季和。

    吕明起身,与他见礼,说道:“方平,卿来的恰好。这两个便是来投诚的定西军将。”指了指元光,“此人自称是莘幼著的义弟、且渠部酋率拔若能之子,说有大秘密献上。”

    季和打量了下元光与男成,问元光,说道:“你叫且渠元光么?”

    吕明没有给季和介绍元光的名字,季和却能一口叫出其名。

    元光一愣,随即雀喜,说道:“将军亦知小人名么?”

    吕明亦觉纳闷,问道:“方平,你怎知他名字?”

    季和与吕明各自坐下,他与吕明说道:“令狐奉在世时,下过一道收胡屯牧的檄令。且渠部的酋率拔若能那时举兵反抗,但没多久就被莘幼著击败了,卢水胡的且渠等部因被迫内徙入建康郡。拔若能有三子,长子平罗,次子元光,幼子男成。平罗与元光、男成是异母兄弟。元光、男成母和鹿根氏,本是拔若能的兄嫂,其兄死后,拔若能纳之为妻;平罗母车氏,是拔若能的原配。平罗相貌堂堂,饱读经籍;元光貌丑,小有智名;男成年少。

    “我观此人,绝称不上相貌堂堂,是以料他必是元光。”

    元光睁大眼睛,心道:“此人是谁?怎如此清楚我家,……不对,他不仅是清楚我家的情况,对我陇西其它酋豪、大姓家的情况,也肯定是十分清楚。真是厉害!”佩服地说道,“将军身在大秦,却对定西这般了解,小人钦佩万分!”

    季和笑了笑,心道:“不是我了解,是孟公了解。莫说你定西,便是虏魏、贺浑邪、东唐朝野的诸臣、右姓,孟公的府中,也悉有其各人、各家的详情。”说道,“我不是将军,你勿乱拍马屁。你有什么秘密,还不快禀与广武将军?”

    元光应道:“是。”说道,“敢问两位、……敢问将军和君,可知就在今天午时前后,曹斐与我父拔若能率部来到,已与田居所部会合了么?”

    吕明心道:“原来白天来的那两支陇兵,是曹斐与拔若能所带的,”说道,“我军岂会不知?”

    “那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曹斐与我父所率部队,共有兵马多少么?”

    吕明和季和只是接到军报,说有两支人数不少的定西部队由北而至,与田居合兵一处了,具体这两支兵马是由谁统带,具体的兵马数量,还真是不知道。

    季和问道:“兵马几许?”

    元光精神一振,说道:“曹斐部计有步骑万一千余人,我父拔若能部计有四千余轻骑,总共有一万五千余步骑!”

    季和问道:“曹斐与汝父所率部,都是定西的哪营兵马?”

    “我父所率的,是卢水胡骑和兰宝掌部的猪野泽杂胡骑兵;曹斐所率的,有太马营的半部、有他本部的步骑、有莘阿瓜和麴爽分给他的部曲。”

    陇州太马的名号声威远震,吕明和季和对视了眼。

    季和笑道:“你要禀报给我等的就这些东西么?这算什么大秘密?”

    元光胸有成竹,说道:“那小人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曹斐、田居与我父拔若能,明天就要对我秦阵展开进攻么?”

    吕明说道:“明天么?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那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明天,曹斐等打算於明天何时攻阵,打算如何攻阵么?”

    季和问道:“何时、如何攻阵?”

    “曹斐等打算於明天早晨出营,辰时攻我大秦阵!当其攻时,我父拔若能率卢水胡骑,先游射骚扰我大秦的步卒中阵,等找到我步卒中阵的弱点,曹斐就会亲麾步卒,对之发起猛攻。”

    季和摇了摇羽扇,笑道:“我步卒中阵,外置栅栏、铁蒺藜,趁这两天与田居对垒的时间,而今栅栏后且挖掘出了深沟,阵在沟后,阵中弓弩众多,箭矢充足,我中阵仗此守御,曹斐纵是亲来攻犯,也无惧也。等到中阵战酣,广武将军伺机,遣我军甲骑从西翼突击,掩袭曹斐部的侧翼,曹斐除了退兵,还能怎么办?”

    元光说道:“曹斐、田居已经料到将军会从西翼遣骑,帮助我大秦的中阵御敌。将军若果遣骑出战,田明宝等将就会引牡丹骑、轻骑,与我父部的卢水胡骑合集,迎击将军所遣之骑。”

    季和微微一笑,说道:“就算西翼遇战,白石山的南坡高地在我军手中,高地上驻有我军的弓弩手、甲士近千,居高而射之,俯下而冲之,亦足以助我军的中阵。”

    元光说道:“只怕到时,南坡高地上的我大秦勇士会自顾不暇!遑论襄助中阵了。”

    “哦?”

    “兰宝掌将会在曹斐挥兵进攻我大秦阵的时候,率部扰乱、进攻南坡高地上的我大秦将士!”

    季和哈哈大笑,说道:“仗打到现在,曹斐手下已经没多少可用的兵马了吧?”

    元光答道:“尚有用作预备队的步骑三千,田居统之,居在陇兵的阵后。”

    季和笑道:“我军亦有骑兵千人,亦在我军阵后,仍未接战。”

    元光问道:“敢问将军与君,依按曹斐等的这个作战安排,明日的战斗,可有胜利的把握?”

    半天前,还是姚桃和吕明的部队,比田居的多,半天过去,因了曹斐、拔若能部的到来,定西的部队已是远超过了姚桃和吕明的部队,但是,吕明和季和却皆无忧色。

    吕明摸着胡子,说道:“我没有战胜曹斐等的把握,不过我有守得住的把握。”

    元光说道:“不错,将军与建威将军部,凭借栅栏、沟壑、弓弩等,虽不能击败陇兵,然而只守不攻的话,短日内,确是似乎能够自御,可是,……”

    “可是什么?”

    “就在今晚,就在现在,有一支陇兵正在白石山的山谷中夤夜疾行。”

    季和讶然,问道:“什么?”

    元光说道:“白石山中山谷纵横,好几道山谷都贯通山体。谷中的道路尽管难行,却比不上蜀中的路难走!曹斐帐下的贼将高延曹,奉曹斐之令,引了曾从莘阿瓜侵蜀的精卒死士千人,今天入夜前,已潜入到了山北的一道山谷中,计算路程,至迟明日暮前即可穿过白石山,绕到我大秦军的阵后!

    “适当将军等全神贯注的在与曹斐等鏖战於前,而忽有陇地死士从后袭之。小人胆敢再请问将军与君,明日的战斗,即使只守不攻,这阵,将军又还能有守得住的把握么?”

    元光观察着吕明和季和神色,略微得意地说道,“这,就是小人要献给将军与君的大秘密!”

    吕明镇定的神态不翼而飞。

    季和却能稳得住,默然了片刻,问道:“高延曹走的是哪道山谷,你知道么?”

    元光挠了挠头,说道:“这个,……曹斐与高延曹选挑山谷时,把小人等赶了出去,小人不知。”

    季和说道:“你的大秘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苟单把元光和男成带出帐去。

    吕明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搓手说道:“定西若是果然遣兵从阵后袭击於我,我阵就将危矣!”蓦然想到一点疑惑,停下身形,站到季和的榻前,问道,“……方平,你说,这元光的话可信么?他会不会是哄咱们的?”

    “哄咱们什么?”

    “骗咱们调整阵型,加强阵后防御,好便於曹斐等从正面突破我阵?”

    吕明的想象力挺丰富,季和啼笑皆非,却是冲散了点忧虑,说道:“不会的。”

    “为何不会?”

    “元光刚才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他,态度、语气,都不像作假;他弟弟男成,我瞧他神态,满是不安,如真是来作死间,定西不会挑这么个人,此其一。且渠部被莘幼著强行徙入建康郡,元光作为此部酋大的儿子,对此不满,心怀怨恨,因来投我大秦,是可以理解的,此其二。元光、男成是拔若能之子,纵是用计诓我,也没必要派出他的两个儿子来,此其三。”

    “此二人若非拔若能之子呢?”

    “形貌上看,是拔若能的二子无疑。”

    吕明相信季和的分析,便没了疑惑,不再纠缠“元光会不会是在哄他们”此点,说道:“那若是元光所说是真,明日之战,我军就将会腹背受敌!方平,计将安出?”

    季和说道:“要能知晓高延曹走的是那道山谷,倒是可在谷口把他堵住!唯是元光不知。”

    吕明说道:“不如我军立即调整阵型,加强阵后的防御?”

    季和轻摇羽扇,说道:“不可。将军,按元光所言,曹斐、拔若能两部一万五千余人,合与田居部,就是两万人了!兵力是我军的将近三倍。曹斐,陇之悍将也,若是加强了阵后的防御,我军的前阵恐怕就挡不住曹斐的进攻了。”

    “那该怎么办!”

    季和有了对策,说道:“惟今之计,只有一条。”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426/ 第一时间欣赏即鹿最新章节! 作者:赵子曰所写的《即鹿》为转载作品,即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即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即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即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