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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曹田非良将 襄武四面敌

    麴朱被杀,元光、男成叛投秦军的消息,曹斐、田居、拔若能、兰宝掌等很快就分别获悉。

    拔若能闻讯大惊,绕着帐内转了好几圈,连声骂道:“狗崽子!狗崽子!”

    麴朱的尸体被抬到拔若能的帐中,其子成周伏於尸上,嚎啕大哭。

    兰宝掌的部曲与拔若能的部曲同驻一营,他按刀站在大帐的角落,一言不发,盯着拔若能。

    两个猪野泽时的小率、现任屯长军职的军吏,进到帐内,与兰宝掌耳语了两句。

    兰宝掌微微颔首,叫他俩也不必出去,便守在帐门口。

    拔若能瞧见了这一幕,耳中听到,不断有甲衣摩擦、士兵脚步的声音在帐外响动,心知这些兵卒必是兰宝掌紧急调来的,那两个屯长应就是来给兰宝掌汇报调兵围帐事宜的。

    也难怪兰宝掌会先调兵把他的住帐围住,毕竟麴朱虽然死了,可逃走的却是拔若能的两个儿子!兄弟再亲,有父子亲么?谁能断定,元光、男成投秦之举,不是出於拔若能的授意?元成两个逃到秦营,引秦兵来攻,然后拔若能於本营中响应,如此,定西军可就要面临十分危险的处境了。——别忘了,且渠元光可不是奉莘迩的命令从军驰援陇西的,他是偷偷跟来的!说不定,叛乱这事儿,是拔若能与元光在出兵离都之前、乃至拔若能请求去建康郡和卢水沿岸招卢水胡骑时就商量好的!至於麴朱被杀,则不能排除是因他不同意拔若能父子叛乱之故。

    成周仰起头,泪水、鼻涕糊了他一脸,哽咽地说道:“伯父,我阿父、我阿父,被元光杀了!”

    “是,是。”

    “求伯父为我做主!”

    “好,好。”

    角落里光线昏暗,拔若能只觉站在那里的兰宝掌目光阴森,就如一头随时都可能会扑过来咬他的恶狼也似,心中又是因元光投秦而生起的惊怒,又是因害怕自己受到牵连而产生的恐惧。

    成周抽抽噎噎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拔若能“好,好”、“是,是”的敷衍了他片刻,最终恐惧占据了上风。他猛地拽下金冠头饰,脱去靴子,便就科头跣足,到兰宝掌身前,说道:“狗崽子、狗崽子做下这等恶事,大逆不道,我与他俩断绝父子之情!来日战场上遇到他俩,我一定手刃此二逆子!兰校尉,请你陪我一起去求见曹领军、田将军吧?我当面向领军请罪!”

    兰宝掌紧紧握着刀柄,默然了会儿,心道:“他是主公的义弟,要不要治罪,我做不了主。”说道,“好。”

    於是,丢下麴朱的尸体和悲痛的成周,拔若能跟在兰宝掌的后头,在数十个兰部甲士的监视下,去往曹斐营。到了曹斐帐,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拼命磕头,向曹斐请罪。

    田居已到了曹斐的帐中,怒不可遏,对曹斐说道:“两个鼠子投贼,且无所谓,唯是我军的虚实和明日作战的计划,秦虏现必已知!我军与陇西间的消息已然断绝数日,料秦虏主力现定围攻襄武甚急!若是因此而耽误了我军的驰援,致使陇西郡和龙骧将军有什么闪失,一百个元光的脑袋也赔不上!这真是罪不可赦!……领军,元光、男成投贼之事,说不得,这拔若能就是背后的主使,当下令斩之!即便与他无关,亦当斩之,以惩其治军不严之过!”

    曹惠凑到曹斐耳边,细语说道:“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领军如擅杀之,征虏或会不快。不如绑了拔若能,槛送王城,由征虏处置。麴朱为元光所害,其子成周,明公可以信之,卢水胡骑暂交成周统带便是。”

    曹斐深以为然,接受了他的建议,瞧了瞧可怜巴巴的拔若能,琢磨想道:“瞧这拔若能,不像个有胆子的,元光叛我投秦,也许与他没有关系,我卖阿瓜一个面子,不杀他,不是不行;唯听说这个老胡,仗着阿瓜对他的礼敬,近年坐地货殖、买田买地,着实是捞了个金山银海,不得些好处,却也不可轻轻松松地放过了他。”

    想定,咳嗽了一声。

    曹惠机灵,领会了曹斐的意思,下到帐中,拽起拔若能,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道:“领军知你无辜,看在征虏的脸面上,可以不治罪於你,但你也看见了,田将军对你偏不依不饶。”

    拔若能惶急地说道:“老奴对大王、对征虏一片忠心,绝无二意!敢请校尉为我求情!”

    曹惠说道:“怎么求情?只靠一张嘴么?”

    “校尉的意思是?”

    “唉,田将军也不容易,他家穷得很,妻妾十来个,快养不起喽。”

    拔若能一点就通,马上说道:“老奴家里略有薄财,愿以五十金孝敬田将军!”

    五十金,就是五十万钱。

    曹惠说道:“五十金?”

    拔若能说道:“百金!”

    “百金?”

    拔若能咬了咬牙,说道:“百二十金!校尉,老奴家虽是有点钱,但老奴也是一大家子要养,再多,老奴真拿不出了!”

    曹惠满意地回去曹斐榻边,禀报说道:“拔若能愿以百金,孝敬明公。”

    曹斐听了,就与田居说道:“岂有子投贼,而父留之的道理?拔若能与元光投贼此事必是没有关系的。治军不严这一条,确是应当惩治,这样吧,就把他送回王城,请征虏处罚!”

    曹斐是主将,他这么说了,田居也没再坚持己见。

    元光叛逃,己军的虚实、明天的作战部署,秦军应是已知,那么明天的仗该怎么打?是按原计划,还是需要调整改变?曹斐与田居商量半晌,决定不作改变,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

    这是因为,一则,曹斐、田居部的兵力远超过当面的秦军,实力稳占上风,就算是作战计划泄露,秦军限於兵力不足,想来也是无计应对;二来,高延曹领着那千人的精卒死士已经出发多半夜,现在追,肯定也是追不上的了,如果定西军明日不按原计划发起进攻,那等高延曹这支部队明天绕到秦军阵后的时候,就会陷入孤军作战的险境,这自然是不成的。

    定下了明日按照计划作战。

    当晚,曹斐传下军令,由成周暂领卢水胡骑。

    翌日一早,曹斐选了亲信的军吏引骑百人,槛送拔若能回都,与田居、兰宝掌、成周等各领部,向南边的秦营进发。却不料尚未到达秦营,斥候飞马回报,说秦营中空无一人。

    曹斐愕然问道:“跑了?”

    斥候说道:“是啊,将军!小人等到了秦营外头,遥见营内寂然,便潜入其中,只见狼藉不堪,只剩下了些粗苯的辎重、脏乱的马粪,余外不见一个人踪。”呈上了一块木板,说道,“还有此物。”

    曹斐接过,打眼去看,那木板上写道:“阿瓜暴虐,久思反正,苦无机会,幸得领军,不辞千里,护我从谷阴至此,我乃才能得机弃恶从善,投附明主。甚是感谢。无以为报,我借了秦兵三千,於此南设伏一处,静候领军大驾。”

    木板上的话,全然是以且渠元光的口气写的。

    田居、兰宝掌、成周都在曹斐的旁边。

    兰宝掌不怎么识字,没太看懂木板上的内容。

    田居看完,劈手把木板夺下,砸到成周的马前,怒道:“都是你的好弟弟!误我战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况且木板上的这些话语,读来尽是小人得志、洋洋得意的嘴脸?成周眼都红了,叫道:“我去为领军、将军,取了元光那狗贼的人头来!”

    曹斐方要说话,闻得田居说道:“我与领军在此等你!”。

    曹斐扭脸看向田居,注意到田居给他了个眼色,便就忍下想要说的话。

    等成周拨马冲回本阵,带着卢水胡骑马呼啸向南而去之后,曹斐问田居,说道:“木板上写了秦军会在南边设伏,不管真假,总是谨慎为好,将军为何激怒成周,使他贸然追赶?”

    左右没有外人,田居便不隐瞒,如实回答,说道:“正如领军所言,木板上的话,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真假难辨,为防果然中伏,那我军南下的路上就无法疾行。陇西郡的形势现今必定不妙,我军没有时间再耽搁了!既然如此,何不叫成周领卢水胡骑为我军在前探个道?便是秦军确然有伏,卢水杂胡而已,死完也没甚么可惜的!无损於我军的战力。”

    曹斐翘起拇指,说道:“老田,高啊!我还以为你是不忿元光那猴崽子的挑衅,故此才叫成周追敌,不意你的目的却是在此。高招,真是高招。”

    田居傲然说道:“‘将不可愠而致战’,此孙子之言也。居虽不才,却也不至於犯此兵家大忌!”

    曹斐称赞不绝。

    边儿上的兰宝掌,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忧色。

    他想道:“昨晚拔若能在曹领军的帐中,被曹校尉拉去一边,窃窃私语,旋即曹领军就不追究其过,我虽不知曹校尉与拔若能说了些什么,但向闻曹领军贪婪,想来不外乎索钱之类,此是曹领军治军亦不严;今日田居用诈,激成周冒着中伏的危险追赶秦虏,此是不信不义。两位主将如此,战士再勇锐,也是无用,只怕此回驰援陇西,会是不得成功!”

    兰宝掌尽管军职不高,其本人也没有出众的军事才能,可这几年,他一直都跟在莘迩的左右,莘迩是怎么治军、怎么打仗、怎么御下的,他一一看在眼里,眼界当然也就地随之抬高了,於今拿曹斐、田居分别做出的这两件事,与莘迩一比,高下立判,或者可以说,简直是没法比。将为一军之胆,战争的胜败很大的程度都系於主将一身,两个主将是这样的成色,又加上大战未启,元光、男成先叛,兰宝掌为援助陇西的此番战事而感到担忧,自是在所难免。

    曹斐、田居等率领主力部队,绕过秦营,缓缓南行。

    行约十余里,数百髡头小辫的骑兵狼狈逃回,田居遣田明宝带部把他们拦下。

    田明宝拦住了那些骑兵以后,问得清楚,赶回禀报,说道:“秦虏还真是在前头设了伏!成周中伏大败。”

    田居问道:“成周呢?”

    田明宝说道:“没在这股溃骑里头。”

    曹斐叫兰宝掌把那数百溃骑收拢部中,与田居等领兵继续向南行军。

    一股股中伏杀出的卢水胡骑不断地从南边逃归,到了中伏战场的时候,前前后后,总共收拢到了两千多骑。兰宝掌在战场上横七竖八、阵亡的卢水胡骑的尸体中,找到了成周。成周身中数箭,倒还没死,奄奄一息。兰宝掌赶紧令部曲,把他抬到辎重车上,唤医士给他医治。

    赶到中军,兰宝掌向曹斐、田居禀报:“成周伤重,现正由军中的医士给他裹创医治。”

    田居没理会兰宝掌这话。

    曹斐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

    兰宝掌说道:“逃回的卢水胡骑中,负伤的很多,需得及时给他们疗伤!不然,一旦伤势溃脓,就治不了了!”

    田居说道:“陇西郡十万火急,我军哪里有功夫再给他们治伤?”

    他接着兰宝掌过来前的话,接着与曹斐说道,“领军,由此向南,再有三十里,是鸟鼠同穴山。此山是我军到达陇西郡的最后一道阻碍,需备秦虏会在那里再设置防线。而下秦虏的埋伏已发,其军才撤,离我不远,我军宜趁此机会,加速行军,尾而追之,不给他们再设防线的时间!否则,我军如果再被阻於鸟鼠同穴山外,陇西郡不得救矣!”

    曹斐大以为然,便即下令,留下卢水胡骑中伤重的,分出医士数人,负责照料,其余的各部兵马加快行进的速度,争取日落前抵至鸟鼠同穴山。

    疾行半日,暮色到时,进至鸟鼠同穴山北。

    就在山的西边,与之前白石山的西边一般无二,一支秦军已然列成阵型,阻於定西军的前路。

    曹斐、田居等驰马观看,分明看到这一支秦军,比白石山边的那一支秦军,於步骑兵马的数量上有明显的增加,而且在其阵前,栅栏、沟壑等等,也是严整齐备。

    怎么看,这支秦军也不像是白石山外的那支,这个秦阵外的防御措施也不像是才整好不久的。

    曹斐、田居面面相觑。

    这支秦军的确不是白石山外的那支,而是白石山外那支秦军与其援兵的合兵。

    这个秦阵外的防御措施也的确不是才整好的,是在田居部被阻於白石山下时,就由姚桃、吕明军的别部在此地筑造成了的。

    连夜撤退,向他们这支部队的主将蒲洛孤求援,同时设伏於道,以阻定西军的追赶,最后退到此处营阵,与援兵会合,再阻定西的援兵南下,这,就是季和昨晚想到的计策。

    之前被麴球察觉,潜入南安郡的那支秦兵,就是蒲洛孤率领的部队。

    蒲秦此回攻打陇西郡,是孟朗亲自挂的帅,统共率兵五万,分兵三路,一路由冉僧奴领兵五千,出天水郡,南攻武都郡;一路由孟朗指挥,是此五万兵中的主力,计约步骑三万,攻打陇西郡;一路便是蒲洛孤率领的部队,计有万五千人。

    蒲洛孤这支部队有两个任务,一个是阻击陇州的援兵,一个是从南安郡的方向,强渡渭水,给天水郡的北边造成压力。

    南安郡离鸟鼠同穴山不远,不到百里,今晨,蒲洛孤接到了吕明和姚桃的求援急报,接报后,他立刻遣兵往援,千余轻骑先行,共有两千的甲骑、步卒随后,就在曹斐等抵至鸟兽同穴山的前一个时辰,援军中的轻骑刚刚到达,甲骑、步卒尚在后头,大约晚上能够赶到。

    曹斐、田居不知那多出来的千余轻骑是刚到的,也不知后头还有两千多的蒲秦援兵,但夜色很快就要降临,而对面的秦军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不仅已然列阵,且还有栅栏、沟壑等防御措施,显是无法现在就对之发动进攻了,两人只好回到军中,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是无计。

    这天晚上半夜,辛辛苦苦从山谷中兜出来,却被曹斐留下的军吏告之,秦军已经撤退、己军已经南下的高延曹,带着那千人是精卒死士,风尘仆仆地到了军中。

    曹斐已经睡下,听报说他归来,念其骁勇,爬起来,召他进见,好生抚慰了他一番。

    次日,曹斐、田居再去观看秦阵,发现比起昨天,又多了不少的兵马。

    两人更是束手无措。

    高延曹献策说道:“末将愿再领死士,寻山谷,绕至秦军阵后!”

    田居说道:“元光必已将我军此前的此策说与秦虏知道,将军便是今日入谷,出谷也得明天了,昨晚、今天,这一夜一天的时间,足够秦虏把山南的山谷封住了。此策不可再用。”

    高延曹说道:“秦虏纵得援兵,亦不如我军众,何足为虑?末将请领太马五百骑,为领军踏其阵!”

    曹斐说道:“秦虏此阵,比白石山外的那阵严整,其阵前壕沟纵横,遍竖鹿砦,洒铁蒺藜,复立栅栏,甲骑不易行,难用於冲阵!况太马乃我陇西精锐,焉可轻动?”

    众人思来想去,除了步卒硬攻,没有其他办法可用。

    然而连着两天,三次强攻,俱是无功而返。

    田居遂建议曹斐:“秦虏凭借坚阵,占据地利,我军难克;领军,可呈檄王城,报与中尉与征虏,请求朝中再遣兵马,支援我等!”

    曹斐说道:“也只能这样了!”

    求援的军报於三日后,送达王城谷阴。

    在军报中,曹斐、田居把战不利的责任,泰半推到了叛逃的元光身上。他们这么说,却也不算错,要非元光泄密,吕明、姚桃两部秦兵,还真可能早就被曹斐他们攻破了。

    莘迩观罢军报,令狐奉的那句“阿瓜,要狠一点”浮现他的脑海,他懊悔心道:“一向觉得元光不老实,却因无有真凭实据,为免拔若能、卢水胡诸部的酋率离心,未有杀之!不曾想这小子今次竟偷逃从军,终是叛投蒲秦!误我援鸣宗的要紧大事!”一个念头又随之浮现,“还是少方面之才可用!无非是个秦阵,哪里就这么难破?主将要是鸣宗,捷报定已传来!”

    想到麴球的军政方面之才,再想到近数日来,一道陇西的军报也没有收到,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因为麴球所在的襄武县,现下已是陷於重围,在苦战中了。

    可援兵却受阻於陇西郡的边界,不能推进!

    莘迩忧心如焚,召问唐艾、郭道庆:“张韶部到哪里了?何时可达谷阴?”

    唐艾答道:“张校尉部昨晚刚到酒泉,距谷阴还有六百余里。”

    “飞檄与之,叫他不带辎重,轻装兼行,五天之内,必须到达谷阴!”

    ……

    陇西郡,襄武县。

    麴球站在城楼上,极目四望,城外尽是秦兵。

第七章 从容定军心 十日守如年

    秦兵对襄武县的围攻是在十天前开始的。

    当麴球侦查得知,天水郡内也有大批的秦兵入驻,其主将赫然是孟朗,并在接报,闻天水郡方向的秦军对陇西郡展开试探性的进攻后,麴球马上就意识到,蒲秦这一回对陇西郡的进攻,必然是雷霆万钧。

    他当机立断,一边急檄谷阴,禀此军情,请求援兵,及给武都、阴平亦传檄之外,一边传令陇西郡的几个县,命当地的守军撤来襄武,以图收缩兵力,固守襄武县城,从而能够等到谷阴兵马的支援赶至。

    可是麴球的军令还是下达得晚了。

    孟朗不仅战前的军队调动、部署等保密工作做得好,且深谙兵贵神速之理,不打则已,兵马到齐,一旦开战,那真是动於九天之上,侵略如火,在略做了两次试探,搞清楚了襄武东边诸县的守御军力后,於当天就展开进攻,不到两天,即分把东边诸县悉数攻陷。

    这东边诸县的守卒,一个也没能撤回到襄武县。

    旋即,他麾师直进,分别攻陷了襄武东边诸县的前军将军石首、北中郎将赵兴、宁远将军石骏奴各部,与从於孟朗中军的燕公蒲獾孙、雍州刺史蒲统、右军将军同蹄梁、广武将军雷小方等部,连夜就齐聚到了襄武城下。

    夜晚视线不明,城头的守军虽是听到和隐约看到了城外有秦军不断地来到,却不知具体来了多少,等到第二天一早,他们向外看去,才惊觉城外远近,竟是已然俱成敌域。

    只见晨曦的薄光里,秦军的旌旗如林,兵马如海,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就像是山海中的虎狼吟啸;耀武扬威的秦军甲骑,驰近壕沟,待城上引矢,便嘲笑折回,就像是戏弄猎物的鹰隼。

    襄武县城被他们内三重、外三重地围在了其中。

    强大的、突然的震撼下,每个守卒都惊乱失色。

    头晚於城头轮值戍防的邴播目瞪口呆,赶忙急报麴球。他当时又惊又慌,禀报起来,十分的气急败坏。他说道:“郎君,秦兵已经来了!把咱襄武围了个水泄不通。度其兵马,至少两三万!他娘的,不声不响,一晚上就来了这么多兵!孟朗这、这,这狗日的,何其神也!”

    邴播非是士族出身,文化水平不高,极大的震惊下,却是不知怎么想起了他此前不知从何处看来的一句“何其神也”,於话语之末,蹦出来了这句文言词,与他前边的话语甚是不搭。

    亦不怪他这般失态。

    孟朗用兵实是太疾,襄武东边诸县的守军没能按照麴球的部署,及时撤入到襄武县,这就造成了襄武县目前的守卒只有两千。而现下围城的秦兵则有两三万人。众寡太过悬殊。

    麴球已起床多时了,正帻巾绣衣,在院中练习夺槊。

    听邴播说了,麴球没做回应,不紧不慢,示意陪练的那两个悍勇亲兵继续。

    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挺槊来刺。

    麴球候两槊交叉刺到,向左侧身,避过左槊,搭手抓住槊锋与槊柄的衔接处,右脚转动,顺着此槊前刺之力,添上了一把劲,将之从左边那亲兵的手中抽出,丢到地上;接着,身体的重心落在左脚上,侧斜身,又把右边刺来的槊避开,右手抓住槊柄,同样发力,将此槊也夺了下来。

    这整个的过程,说来话长,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麴球的动作端得兔起鹘落,迅捷非常。

    饶是邴播心神不宁,也不禁喝彩出声。

    麴球弯腰拾起两杆长槊,掷还给那两个亲兵,笑道:“你俩还得再练啊,长的五大三粗,槊刺出来,软不塌的,连个妇人都不如!出去怎好说是老子的亲兵?”

    两个亲兵饶头讪笑,应道:“是。”

    “下回再找你俩夺槊,谁能把槊捉紧了,不被我夺下,赏金牌一面!”

    金牌,就是牌饰,可挂在蹀躞带上,此本胡人之物。现今胡风北染,唐人带这东西的也很多。麴球为了鼓励、嘉奖勇士,自己出钱,打造了一些金牌,凡其部中的勇敢忠义之士,多得过他的金牌之赐,凡得其赐者,无不骄傲。——这不是金牌值多少钱的问题,是荣誉的问题。

    是以,那两个亲兵闻言,俱是兴奋之色,皆道:“下回肯定不被郎君夺走!”

    麴球叫婢女取来软巾,擦去汗水,这才笑与邴播说道:“秦虏到了么?走,去瞧瞧。”

    出了院子,亲兵给麴球把他的爱马牵来,麴球不肯骑,吩咐备车。

    邴播说道:“郎君,牛车太慢了吧!”

    “就是慢才好啊。”

    “此话怎讲?”

    麴球先是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老邴,你是我帐下头名的悍将,些许秦虏今至,就把你吓成了个兔子。”继而略带正色,接着说道,“城中百姓、城头戍卒的胆量悉不如你也,想来现下定是比你还要害怕,我若再驱马登城,火急火燎的,岂不是自乱阵脚,会令他们更加恐惧了么?是以,慢才好,而且越慢越好。”

    邴播的黄脸上一红,说道:“末将怎会怕他秦虏!只是、只是他们的人数太多了。”

    “卿,吾帐下狼也,群羊再多,何如卿之一狼?”

    邴播既是被麴球镇定的态度影响,也是因受到麴球此话的鼓舞,惊惶的情绪渐渐消散,豪迈地说道:“就怕秦虏今天不敢攻城,他若敢攻,末将为郎君斫其羊头献上!”

    麴球大笑。

    亲兵们赶了牛车过来,麴球叫把车厢拆去,等拆完,上到车中,便就适才那一身居家的衣袍,以手支头,悠闲地舒展半卧。邴播身披铠甲,握槊牵马,与三五个亲兵随从车后。

    朝阳东升,阳光清亮。

    土路两边种着成列的道边树,树枝上的嫩叶虽尚不多,可枝条青葱葱的,比起两个月前的深冬,却柔软了许多。有那从沿途里中人家的墙上,探出到外的果树枝桠,缀了些含苞待放的蓓蕾,给这仲春的早晨,增添了几分蓬勃的生气。

    百姓们有的已知秦军围城,胆小的,闭门不出,家里有高大楼阁的,上楼翘足朝城外望之,胆大的,出到里外,四五簇聚,互相交流得到的小道消息。

    临楼打望的、聚集交流的,相继瞧见了麴球、邴播等一行人沿街东行。

    他们都认得车中那人是麴球,见他居然这般晏然,尽是大眼瞪小眼。

    经过路上人群的时候,受了麴球的吩咐,邴播故意把声音放大,说道:“郎君,谷阴的援兵再有三四日就能到了吧?末将听说是中尉亲自带兵来援,足有七八万之众啊!哎呀,那外头的秦虏要不赶紧鼠窜,可就要被郎君与中尉内外夹击,打它个落花流水了也!”

    麴球笑而不语。

    街边的百姓听到邴播的这话,顿时自以为明白了麴球为何这般镇静的缘由,他们的惶恐骇怕,也就因此而得到了暂时的安抚,尽管在麴球的牛车过去后,聚集的人群仍未散去,但他们所在讨论的,已不是刚才的话题,而是谷阴援兵何时会到,“秦虏”何时会被击败了。

    外在的表现再是从容,以两千守卒,对阵两三万的敌军,要说麴球的内心没有压力,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在上到城头,亲眼看到了襄武外边秦兵的浩大声势以后,麴球的压力越发地大了。

    可他是一军的主将,压力再大,他也得自己扛住,决然不能露出分毫。

    城楼上无法走牛车,麴球坐着肩舆,绕城墙一周。

    他一边观察四面城墙外的敌军情形,估算其兵马数量,通过敌军五颜六色的将旗,辨别敌军各部的将校都是谁,一边时不时地停下来,与各面城墙上的戍卫将士谈笑几句。

    麴球治军严而不繁,没有架子,不吝赏赐,本就素得将士爱戴,他而下言笑自若的如此举态,又像影响到邴播一样,亦影响到了这些将士们。

    以是,尽管强敌压境,军心却是很快就得以稳定。

    民心已安,军心也稳。

    麴球接连下达命令,做守城的布置。

    他首先命令抽出甲士五十,附以郡府、县府的吏卒,交给襄武县长,命其负责城中的治安,并令其抽调民夫,组织后勤、助战队伍,以协助即将打响的守城战斗。

    继而,根据巡城所见的秦军情况,麴球把守御各段城墙、充当预备队的等作战任务,一一落实给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帐下诸将校。

    襄武县城的北边离渭水不远,孟朗在此处布置的兵力最少,大概只有两千多人,多是骑兵。

    这一段城墙可以不做重点守御,麴球调了二百兵卒、三百民夫守之。

    观秦军旗号,城西的秦军部队主要是蒲秦的宁远将军石骏奴部,相对南、东两面,此处的秦军数量也较少,约四千多人。

    石骏奴颇有勇名,然在蒲秦的一干名将中,他不算上将。

    这一段城墙也不必重点防御,麴球调了三百兵卒、五百民夫守之。

    城南的秦兵部队由蒲秦的燕公蒲獾孙和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的部队组成,约七八千人。

    蒲獾孙久驻天水郡,其部常与陇西的定西驻军起摩擦,小战不断,去年他还与蒲洛孤合兵,大举进犯陇西郡,大大小小,与麴球已是交手不下十余次,是麴球的老熟人、老对手了。

    麴球对他相当了解,知此人因蒲茂杀掉蒲长生后,曾假惺惺地说把王位让给於他,故是他为避嫌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绝不做出头的椽子,料他攻城,必是中规中矩。

    至於赵兴,是赵宴荔之子,其父被吕明、季和逼死,他虽是率部再降后,没有被蒲茂杀掉,反还得了一个蒲氏的宗室女为妻,可杀父之仇是那么好放下的?估计他即便不敢消极怠战,也断然不会为孟朗拼命,至多会在被逼之下,被迫战斗。

    综合起见,城南的守御也不必十分重视,不过因城南的秦兵比北、西多,却也不可轻视,麴球调了五百兵卒、七百民夫,命屈男虎统带守之。

    城东的秦兵部队,是蒲秦的主力部队。

    孟朗的帅旗便在此处,雍州刺史蒲统、前军将军石首、右军将军同蹄梁、广武将军雷小方等诸多蒲秦大将的旗帜也都在此处,察算城南秦兵,得有一万四五千人。

    麴球可用的兵力,尚有千人,他亲率八百,加以民夫千余,与屈男见日等将校一起守此东城墙。余下的兵卒二百,步骑各半,给邴播,用为预备和攻坚队。

    一番安排部署,悉是根据城外的秦军不同之情况而针对制定,诚然井井有条。

    襄武县长、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等等文武属僚,及各部的军吏、兵卒,各自领了任务,都有事情可做,情绪更是稳定了。

    ……

    当日无战,秦兵集中力量,加紧筑造营垒。

    邴播建议,不如趁此袭之。

    守城,名为“守”,可一味守的话,一则,一直的被动挨打,士气就会低落,二来,敌有各种的攻城器械,投石车等日日发个不休,撞城车天天撞个不断,时日一长,再坚固的城垒也顶不住,到头来,城八成是守不住的,所以,守城之上策,须得攻守兼备才行。

    邴播的这个建议,从常理而言,是可以采用的。

    但麴球考虑到孟朗智名远播,不会想不到己军有可能趁其筑营而出城突袭,判定孟朗肯定会有伏兵,在等着自己出击;且又虑到,敌人的兵马十余倍於己,便是己军出袭的部队能够小小取胜,对秦军的士气也难以造成打击,反过来,若是己军失利,那自己好不容易鼓舞、振奋起来的军心、民心,说不得,就会低落回去了,是得不偿失,遂没有同意。

    接连两天,秦兵只管筑营,第三天,营垒筑成。

    这天上午,秦兵对襄武县展开了第一次的进攻。

    近百辆的投石车,集中分布在城东和城南,不间断地往城上抛掷石球,长达两个时辰。

    石球只是被大致磨成了圆形,棱角犹存,呼啸带风,数十上百地从护城河上飞过,直冲城来。

    一拨过去,又是一拨。

    一些没有砸到城墙,一些砸入了城中,更多的石球打到了城墙与城头上。

    城墙被撞击出坑洼。城头上搭建来供戍卒夜晚休息、以及供做临时救治伤员的窝棚,被石球打的狼藉不堪。回视城中,邻近城东、城南的民居,亦被石球成片地砸垮。

    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将校,一叠声的地传令,命兵卒、民夫们躲在临外的城垛下边,以避石球。几个陇西郡府的郡吏,率领前日征到的部分民夫,其中还杂着健壮的妇人,奔到被砸垮的里巷民居,试图从中找到幸存者,然而,找到的,只有男女老弱们血肉模糊的尸体。

    麴球没有空过多地去关注城中百姓的惨状。

    城外的投石车陆续停了下来。

    城西、城南、城东,在投石车投石的那段时间里,各有秦兵出营列阵,这时已经列好。

    三面的秦阵中,尽皆传出了沉闷的鼓音。各有几面旗帜领先,一队队的秦兵顶着簸箕形的遮蔽器械,跟在旗帜的后头,推着车,往护城河的方向去。车中,装的是一袋袋的泥土。

    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守军将校,急忙催促兵卒起身,命令弓弩手伏於垛口,预备引射。

    护城河距离城墙不近,寻常的弱弓是射不到的,但强弓、劲弩可以射到。

    紧紧盯着往护城河去的秦军士兵,屈男见日度其远近,已入了射程,他首先下令,城东的弓弩手同时把箭矢射出;城西、城南的弓弩手,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仅比城东晚了一点,亦是弓弩俱射。一时间,箭矢如雨。奈何填河的秦兵有防御措施,却是不能将之阻止。

    麴球观望城东填河的秦兵片刻,问道:“友声何在?”

    友声,是邴播的字。

    邴播赶到,应道:“末将在!”

    “你引百骑出城,用火箭,把秦虏的半截船烧了!”

    半截船,是那种簸箕形状器械的别名。

    邴播接令,到的城下,领了预备队中的百骑,打开城门,径驰至护城河的西岸,点燃箭矢,沿河奔行,边往对岸的秦兵射去。

    秦兵的军官们组织箭手,与他们对射。

    邴播等骑人少,不如秦兵人众,从城上望去,他们这区区百骑,比之对岸成千上万的秦兵,真如汪洋中的一朵浪花,不多时,就只能在秦兵的箭雨下撤退了。

    不过,他们虽是撤退了,秦兵们举的簸箕,不少已被火箭点燃。火势腾起,冒出股股黑烟,秦兵慌忙把烧着的簸箕丢掉。没了簸箕的保护,城上的箭矢射至,十余秦兵立被射中。

    城头的戍卒欢声大呼。

    欢声没有持续太久,没了簸箕的秦兵抬着伤亡的同袍退回去,换了有簸箕的推车上来。

    秦兵填河的行动,仅被邴播拖延了一会儿而已。

    戍卒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队下去,那队上来,有条不紊地,把一车又一车的泥土倒入河中。其间,邴播又带队出去骚扰了两次,对秦兵来说,都无关紧要。

    到傍晚时分,城东、城南、城西三面的护城河,俱被秦兵填出了数条宽敞的通道。

    就是守军中的一个小卒,到了此时,也能想到,明天,定然就要迎来秦军的大举攻城了。

    可是秦军次日,却没有攻城。

    他们前两天筑营的时候,在营外挖了一道深深的壕沟,挖出的泥土,取了三分之一拿去填护城河,尚余三分之二。这一天,城东、城南两面的秦军,除又投掷了两个时辰的石球外,余下的时间,全用在了转而开始在邻近护城河的位置,利用剩下的泥土筑垒土山上。

    如果说在初闻秦兵杀至的那刻,麴球还有守住城池的一定把握,那么,於前日注意到秦兵不仅筑营,而且还在外头挖掘深壕,又於今日看到秦兵不攻城,却反去筑山的这一举动后,两个观察到的现象结合一起,麴球一下就觉得把握少了,他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想那秦兵,在兵力上已是占了绝对的优势,却在筑营时,还费时费力地挖掘壕沟,可见孟朗之谨慎;又护城河如今已被填出通道,怎么想,孟朗也该发动进攻了,他却偏去垒造土山,又足可见他之无有万全准备,绝不浪战的稳重。

    兵力已然绝对占优,主将且又谨慎稳重,这样的强敌,如何击退?

    麴球望着城东、城南,如似蚂蚁一般,忙碌堆造土山的秦军兵卒、民夫,面色不变,心中沉吟,想道:“欲使襄武得保,目下观之,只靠我城中守御势必不足,唯望援兵能够早到!”

    知道自己身为主将,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也许就会造成军心的崩溃,因是他强自克制,不去顾眺西北边谷阴所在的方向,笑抚胡须,说与屈男见日等将校、军吏,“秦虏军中的伙食看来不错。”

    屈男见日等不解其意。

    屈男见日问道:“郎君,此话何讲?”

    “昨天拉土填我护城河,今天运土在我河边堆山,伙食不好,哪来的这等体力?干活这么起劲,倒是比咱们的役夫强多了!”

    以彼兵卒比己军的民夫,这是蔑视之语。

    屈男见日等都笑了起来,沉重的气氛为之略松。

    秦军垒筑的土山,一日而成。

    山高过城,山顶是片空阔的平地。

    秦军的弩手、弓手,攀登到顶,排列成阵,居高临下地俯瞰护城河内的襄武城头。

    麴球没有闲着,在秦军筑山的时候,他也召集民夫,於城楼上搭建楼台。东城墙、南城墙,各搭了两座。楼台的高度超过了土山的高度。挑选出来的善射箭手,亦如秦军的弓弩手,入守台上,与土山上的秦军射手遥相对应。因楼台更高,守军箭手却是更临在秦军射手之上。

    ……

    过了一夜。

    秦兵围城的第五天,孟朗终於展开了对襄武县城的第二次,也是第一次正式的进攻。

    除掉城北以外,秦军仗其兵多,同时在城东、城南、城西三个方面发起攻势。

    战斗打响未久,麴球就敏锐地发觉,秦军兵马最多的城东,倒是攻势最不猛烈的一面,城南、城西的攻势却是从一打起就猛如浪涌。

    城南的秦兵是晨时起做攻城准备的。

    城南的护城河总共被城南的秦兵填出了四条通道,每条通道可供十余人并肩而行。

    秦兵鱼贯地从营中出来,分成一小一大两个部分,在营垒与护城河间列阵。

    列阵於前的兵卒今日攻城的部队,都是步卒,数量较少。

    其以每两百人组成一个方阵,横列十人,竖列二十排。共组成了十六个方阵。每个方阵都配备了云梯、搭车、半截船等攻战器械。有一个方阵还配了两辆撞击城门的撞车。

    在鼓声的驱动下,十六个方阵分成四组,陆续抵至城南护城河上那四条通道的南端。

    这十六个方阵的后头是城南秦军的主阵,数量较多,有步有骑。

    步卒约四千,骑兵近千。

    当前阵列成、行进到护城河南岸以后,没过多长时间,主阵也列好了。

    主阵中的步卒阵在十六个方阵的正后方,骑兵散列於步卒阵的两翼。

    城南秦军主将蒲獾孙的将旗竖立在主阵的中间,在其将旗的周边,是各色高高飘扬的令旗。

    一面黑色的令旗左右挥动了数次。

    便有两百个以持刀盾等近战兵器和弓弩之类远射兵器的秦军甲卒,从主阵中出来,分成四队,每队五十人,在四个军官的带领下,分别前行至那十六个方阵的末尾站定,亦列成阵。

    这些军官、甲士,不用说,即是监督那十六个方阵兵卒作战的督战队了,俱雄健之士。

    守御城南的屈男虎,手搭凉棚,眯着眼往秦军的那十六个方阵望去。

    他看见,这十六个方阵内的秦兵,多半没有披甲,甚至连褶袴的颜色都没几件是白色的,——蒲秦以金为德,尚白,故此凡由国家发下给士兵的戎装,悉为白色,戎装既不统一,其所持的军械也不是很精良的样子,而他们的发型,个个髡头小辫,与戎人的散发、辫发截然不类。

    屈男虎立刻明白,此十六方阵,合计三千二百的秦兵,必是蒲秦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的部曲了,换言之,都是铁弗匈奴人。

    “孟朗老贼,这是想用铁弗来损耗咱们啊!”屈男虎骂骂咧咧的,骂了孟朗几句,但他却放松了许多,比之蒲秦的精锐,铁弗匈奴这种不受蒲秦信赖的杂牌,自是好对付得多。

    攻城的部队、督战队,皆已就位。

    城南秦军主阵的鼓声,暂时停下。近万的秦军步骑保持着前后的阵型,一声不响地排列不动。风从其阵掠过,成百面旗帜扑卷出的飒飒声响,清晰可闻。旗帜的声响,愈衬托出了秦军兵阵的沉默。沉默,渐成为了沉闷,随即,一股无可抑制的压抑,笼罩在了襄武城南的城头。

    屈男虎不安地按动手指,心道:“搞什么名堂?”

    在屈男虎看不到的城西,秦军宁远将军石骏奴的部曲亦在列阵。

    石骏奴的兵马不及蒲獾孙多,按说列阵应该比蒲獾孙快,但他内心中实是对此回跟从孟朗攻打陇西郡充满了抵触,——他是蒲长生的心腹,蒲茂弑君篡位以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蒲长生报仇,去年蒲秦的蒲英之乱,与蒲英勾连的蒲秦诸臣中就有他一个,唯是蒲英尚未起事,就被擒下了,他不得不继续忍耐,可忍耐是一回事,被迫带着本部给蒲茂卖命是另一回事,是以,他今天的战前准备就不免磨磨蹭蹭,却是作战的阵型比蒲獾孙列好得还慢。

    再慢,也有列成的时候。

    城西的秦阵列成,石骏奴遣吏报知城东的孟朗。

    城东是秦军的主力所在,参与列阵的秦军兵卒比城南多,但列成阵的时间与城南相差不多。孟朗接到石骏奴的禀报,瞧了下摆在边上的巨大的日晷,那石骏奴列阵的用时,足比城东和城南多了两刻多钟,但没有超过他限定的时辰,就没有发作,不动声色地下达命令:“攻城!”

    激昂的鼓声在城东响起。

    传到城南。

    城南鼓声大作。

    城东、城南的鼓声传到城西。

    城西亦鼓声擂起。

    城北的秦骑闻得三面鼓响,驰马举槊,奔於护城河外,怪叫呼喝。西、南、东,三面一时俱响,三面城外,参与今天第一次攻势的上万秦兵,举起盾牌,推动云梯、搭车、撞车等,呐喊着,几乎於同一时刻,穿越了三面的护城河,如同汹涌的浪潮,拍打向黝黑的襄武城。

    城南的沉闷立被打破。

    四组、十六个方阵的铁弗战士,当先的四个方阵率先过河,以半截船、盾为御,冲向城下。

    护城河外,土山上的秦兵弓弩手,齐齐引射,压制城头,掩护铁弗战士冲锋。

    屈男虎令到,城上与高楼上的射手们,高楼上的俯射土山,城头上的俯射城下,亦弓弩齐发。

    有的铁弗战士在冲刺的途中,身体露出在了半截船或盾牌外,而且那些半截船与盾牌数量有限,也不足以护住所有的人,又且那东西亦挡不住强弩,接二连三的铁弗战士中箭倒地。

    城上的守卒、民夫也有中箭受伤的。

    铁弗匈奴第二排的四个方阵,紧跟在头排方阵的后边,也过了河,加入到了冲锋的行列。第三排、第四排,不停歇的鼓声催动和督战队凶狠地驱赶下,三千两百个铁弗兵士,尽数过河。

    攻城士兵数量的增多,减轻了伤亡士兵的比例,在付出了近百伤亡的代价后,第一架云梯搭上了城。

    守卒朝下释放檑木,把攀援的铁弗士卒砸落了好几个。

    七八个勇敢的民夫冒着土山上来的箭矢,提着桶,朝云梯上泼倒石脂。一人燃起火把,丢到石脂上,火苗窜起。石脂流淌到哪里,火跟着就烧到哪里。

    蒲秦的云梯,多用杉木、马尾松等木材造成,杉木、马尾松的燃点高,燃速低,一般不易燃烧,当临战时,秦兵还会在云梯的外边涂抹泥灰等防火之物,通常来说,是点不着的。

    可石脂这东西,却不管你点着点不着,它自己就能烧,烧起的火,水还浇不灭。

    铁弗兵卒无计可施,只得放弃了这架云梯。

    护城河南边的秦兵主阵,改变了鼓声的节奏。

    城下的铁弗军官们,扭头去看阵中的令旗。

    依照鼓声、令旗传达的命令,他们调整了进攻的步骤,云梯、搭车、撞车等暂停将下来,约千人的铁弗射手被组织起来,仰射城上。

    土山俯射,铁弗仰射。

    城头的守卒、民夫被压得抬不起头,虽有高楼上射手的尽力回射和盾牌的遮蔽,还是不断地有人中箭。

    趁这良机,铁弗战士把云梯、搭车络绎推到了城墙下。

    之前那辆被烧着的云梯,到底所用的木材不易燃,石脂燃光以后,火就慢慢熄灭了。铁弗兵士发现那云梯还能用,便也一并用上。

    十来架云梯,搭满了襄武的南城墙。

    铁弗匈奴的兵士竞相攀援。

    守卒们在箭雨之下,搬来檑木,顺着云梯滚下,从行炉中取出烧化的铁水,朝下泼洒。

    攀城的铁弗兵士或被檑木砸翻,或被铁水烫伤,惨叫声不绝於耳。

    这个时候,如从护城河的南边远望,可见如似蚂蚁攀墙的铁弗战士,一个接一个,纷纷坠落。

    城南秦军主阵之中,蒲獾孙的身边,站着个不到二十岁的铁弗青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其心中却在滴血。

    这个青年就是赵兴。那被逼头拨攻城,消耗守卒的兵士们,可都是他的族人,可都是他的部曲,可都是他在当下这乱世中,存身立命、攫取富贵的本钱!

    蒲獾孙全然没有在意赵兴,注意力都在城下。

    他全神贯注地关注战况,瞥到撞车也被推到了城门处。

    但是撞车才撞了城门没两下,蒲獾孙瞧见,一个身披重甲的守将就带着十余个兵卒、民夫,抬着一架铁撞木到了城门的位置上边。

    铁撞木是一种下为支架,上悬铁首沉木,使用轱辘或绞车控制其上下的守城器械,专用於打击撞车、木驴等攻城器械。

    蒲獾孙知道,那辆撞车保不住了,遂把目光移开,仍看向去了攀城的铁弗兵卒身上。

    城门上露头那个守将是屈男虎。

    屈男虎亲手绞动铁链,将铁撞木释放,直坠到下头的撞车上。撞车外包铁皮,但铁撞车亦是铁头,在冲击力下,那撞车顿被砸坏。民夫们丢掷雉尾炬,把那撞车烧着。

    撞车下的铁弗兵卒有的被砸死车下,有的仓皇逃走。

    你来我往,城上、城下激斗不止。

    第一轮的攻势在一个时辰后停下。

    铁弗的战士稍微退却,休整了半个时辰,随之,相同的场景出现,第二轮的攻势展开。

    从早晨到入夜,一整天,秦兵的三面攻势没有断绝。

    入夜之后,秦军的阵地点燃火把,把城外映照得如同白昼,竟是夜攻不休。

    城南的那三千二百个铁弗战士,轮番上阵,苦战一日,几未得歇,既已精疲力尽,又伤亡颇重,乃有百余兵士,不顾如同夺命的鼓声催逼,掉头回跑,试图撤离战场,却在护城河那四条通道的南端,被督战的秦军甲士射死小半。剩存的跪倒地上,乞求放过他们,回应他们的只有箭矢。

    主阵中的赵兴,闭上双眼,不忍看之。

    战至半夜。

    蒲獾孙总算是鸣金收兵,罢了今日的攻势。

    ……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直到第十天,也即莘迩接到曹斐、田居军报的这一天,也即麴球站在城楼,极目四眺,触目所见,城外人山人海,全是秦兵的这一天。

    连续不断的五日猛攻,每天都是攻到后半夜。

    而且在第六天的时候,渭水北岸的南安郡,出来了一支打着蒲洛孤旗号的部队,强渡过了渭水,在城北也列出了进攻的阵型。不过,可能是因为城北的地段不够开阔,这支部队只是作势,没有参与到后边几天的攻城战斗中。可虽是如此,也给守卒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检点秦军的伤亡,铁弗战士的伤亡最大,超过千人,石骏奴部,伤亡七八百,一直没有大举进攻的城东亦有数百的折损。看罢主簿向赤斧汇总的各部最新伤亡,孟朗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放下,轻轻地出了口气,露出了胜算在握的笑容,说道:“今天可以发动总攻了!”

    向赤斧说道:“今天么?明公原计划不是明后天再发起总攻的么?”

    “合计各部伤亡,已有两三千。我军的损失不少,守军的伤亡料亦不会小。不必等到明后天了,今日即可总攻!”

    随着孟朗步至帐外,向赤斧望向远处的襄武城,撇嘴说道:“麴鸣宗前以少敌众,阻晋公、燕公救冉兴。晋、燕二公,连战不能克之,麴鸣宗因得铁壁之号。闻莘幼著更是大言,说什么撼山易,憾麴鸣宗难。我看啊,这就是‘叫竖子成名’!什么铁壁?什么憾麴鸣宗难?在明公的面前,还不是小菜一碟?连预定的总攻计划都无须等到,便可给他来个泰山压顶了!”

    孟朗却不小看麴球,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也正是因他之前打下的名头,我这次攻襄武,才会这般的谨慎持重啊。若无我战前做的那些预备,此番攻襄武,必不会如此顺利。”

    向赤斧说道:“明公兵多而不骄,真名帅才具也!襄武城破日,麴鸣宗一定心服口服。”想起一事,问道,“大王交代,麴鸣宗是个人才,最好能把他生擒,明公,要不要总攻前,先做个劝降?”

    孟朗说道:“我司隶府中收集到的麴鸣宗的材料,你没有看过么?他非是肯降之人,劝降也是无用。不用费此功夫了。”

    吹了会儿清早的新鲜空气,孟朗感到精神好多了。

    他转回帐内,令道:“召诸将来见!”

    召聚将校的鼓声划破蒙蒙亮的天空,响彻秦军的营中。

    三通鼓毕,蒲獾孙、蒲统、石首、同蹄梁、雷小方、赵兴、石骏奴等将,络绎赶到。

    孟朗坐於主位,诸将分两列落座。

    孟朗开门见山,说道:“近几日各部的进展很大,前天,我军头次攻上了城头,虽被打退了,但前天、昨天,又连续两次攻上城头,并且击塌了南、西两面的三小段城墙。守卒的士气已衰。今日,即发起总攻!”

    尽管预定的总攻是明天,然而这几天城中的守御渐渐不支,诸将却都是能感受得到的,因是,对孟朗这道提前发动总攻的命令,诸将并不奇怪,齐声应诺。

    蒲獾孙问道:“不知今日总攻,主攻哪面城墙?”

    孟朗说道:“前些日的进攻,燕公、赵郎将与石将军所部是主力,想必你们的部曲都累坏了吧?今天就让他们歇歇,由我城东负责主攻!”

    赵兴闻言,不禁心头一松,想道:“终於熬过去了!”

    却一人怪声怪气,说道:“是啊,我等在前头拼命,拼死拼活的,好不容易快打赢了,当然是该由到司隶公出面来收拾残局了!”

    说话的人是石骏奴。

    赵兴面色微变,隐约觉得不妙,急看孟朗。

    孟朗微笑说道:“怎么?石将军以为我在抢功么?”

    石骏奴梗着脖子,说道:“是不是抢功,你自己心里有数!”

    “石将军想要这份功劳么?拔取襄武,斩获麴球,确然是份大功。就只怕将军拿不到啊。”

    “你怎知我拿不到?”

    孟朗呵呵的笑了两声,一副轻视石骏奴的态度。

    石骏奴勃然大怒,跃身跳起,叫道:“老子就拿这份大功给你看看!”

    “将军勿怒,我不是小瞧将军,我城东毕竟兵多,如由我城东来攻,我三日可破此城,若给将军去攻,恐五六日也不下来也。”

    石骏奴怒道:“何用三日?老子两天就能打下此城!”

    孟朗笑道:“果然?”

    “两天!”

    孟朗收起笑容,缓缓起身,顾盼帐中诸将,说道:“石将军自称两日克城,你们都听到了。军中无戏言,我就等两日后,石将军给我送来克城的捷报!”目光落在赵兴的身上,说道,“石将军兵马稍少,赵将军,你进攻城南,为石将军策应。功成日,我给你与石将军一并请赏!”

    赵兴起身,恭谨应诺。

    他脸上恭敬,心中大骂,想道:“你他娘的石骏奴,傻的么?孟朗老儿的激将法,你看不出么?这老东西最好借刀杀人,我部早前已被他消耗一遭,今次攻襄武,又伤亡惨重,本以为可算是能够歇歇了,你个蠢货偏朝火坑里跳,还把老子波及!……功成了,老子与你一并受赏;功不成呢?老匹夫前头那句可是说了‘军中无戏言’!这是在逼咱俩拼命啊!你他娘的,脑袋当真石头做的么?”

    石骏奴却不是傻的,“军中无戏言”五个字,如同雷鸣,轰入他的脑中,一下把他震醒,知自己是中了孟朗之计,然“军令状”已下,追悔不及,亦无办法,只得含忿接令。

    定下了城西主攻、城南协助,城东牵制,诸将各回本阵。

    到了约定的进攻时间,三面又是同时发起进攻。

    军令状立下,做不到,那是要掉脑袋的。

    石骏奴为了性命着想,不再保存实力,把部中的精锐尽数派出,亲自督战於后,一浪接一浪地冲击襄武城的西城墙。

    西城墙已经被攻塌了一段,西城墙的守卒能战者也不多了,而石骏奴之前的进攻又颇是“温和”,突然之下,他这好像不要命似的,搞起了破釜沉舟,城上的守卒顿时就撑不住了。

    守将急报麴球。

    时城东的攻势不猛,麴球引预备队五十人,亲往支援。

    到的城西城上,但见城下的秦卒前赴后继,踩踏着此前阵亡於城墙边的袍泽尸体,迎箭矢、檑木、铁汁、石脂不退,一股进击塌陷的城墙段,试图把横在缺口的行女墙破坏;一股架云梯,攀援城墙。

    两股其下,守卒左支右绌,两处告急,城西墙眼看危在旦夕。

    当此危局,慌乱是没有用的,麴球镇住心神,神色无异,细细地察看了会儿,说道:“贼虏攻城这么猛烈,其主将必在阵中督战。”问城西的守军将士,“有识石骏奴的么?”

    石骏奴对此战原本是一点不上心的,没进过战场,城西墙的将士无人见过他,无人知他长相。

    麴球略微忖思,得了主意,令道:“削木为箭,以之射虏。”

    城西将士不知他此令何意,但信任他,半句疑问没有,马上执行他的命令。

    不多时,削得木箭百余支,射出到了城外。

    那城下进攻的秦卒有好几个中了此箭,惊觉除了点疼,竟是无事,捡起箭矢一看,发现是木头削成的,不约而同地大喜,以为是城中箭尽,飞奔到阵后督战的石骏奴前,把之呈给他看。

    麴球笑指,说道:“那就是石骏奴了,取弩来!”

    守卒奉上强弩一张。

    麴球足踩手挽,瞄准了石骏奴,将弩矢发出。

    小儿手臂粗的劲矢,从城下密密麻麻的秦卒头上掠过,未及等百余步外的石骏奴反应,已中了他的前胸。石骏奴手中的木箭滑落,他咯咯地吐了几口血,仰脸栽倒。

    城西墙的守卒同声欢呼:“女生郎,神射无双!”

    主将阵亡,攻城的秦卒们军心大乱,军官们也无心再战,攻如潮水,撤退也如潮水。

    城西墙之急,暂时得解。

    麴球留下了二十个兵卒,补充给城西墙的戍卒部队,领着余众返去东城墙。

    才绕到北城墙,走了没多远,迎面见邴播急匆匆地跑来。

    麴球笑道:“友声,你急慌慌的作甚?知我射杀了石骏奴,急着来给我道喜的么?”

    邴播楞了下,说道:“郎君射杀了石骏奴么?末将不是为这事,前两天不是监听到秦卒在挖地道么?刚刚又从地听里侦听到,秦虏的地道已经挖过城墙了!”

    地听,是埋於地下的大缸,内可藏人,用以监听敌人挖掘地道。前天,城内的地听察听到了秦卒挖掘地道的声音,虽是不能确定地道具体是在哪里挖的,但大致的位置已经知晓。

    “是么?”麴球顾看身后的三十甲士,说道,“石骏奴不耐杀,我一矢毙之,杀意方盛,恰无处宣泄,刚好秦虏地下来,君等能为我将之尽诛,以畅快我心意么?”

    三十甲士慨然应道:“愿为郎君尽杀鼠辈!”

    麴球指带金牌者五人,令道:“君五人各领一队。”命邴播,说道:“由卿为五队之主,把那秦虏杀了后,抛其尸还与孟朗!”

    邴播与那金牌甲士五人接令,引余下的甲士们下城。

    麴球是玩地道的行家,岂会不防孟朗从地下攻?早在邻城墙的城内,挖掘了一圈沟堑,深及数丈,见水方止。

    通过地听,已然知道了秦兵地道的大概方位。

    邴播与众甲士,守在沟堑中,静静等待。

    他们到的正是时候,不到一刻钟,沟堑不远处的西壁内,隐有撞击的声音传出,壁上的泥土下落。

    邴播急带甲士,转移过去。

    很快,西壁被撞出了个洞口。两三个辫发的秦卒露出了脑袋。

    这三张脸上,全是愕然的神色。

    依照施工图上绘制的地道走向,这里明明应该是地下,他们再往前边一点,就该往上挖掘了,却如何在此处就挖到头了?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邴播等人。

    邴播哪里会等他们反应过来?揪住其一的辫子,把他拽出,横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另两个秦卒知机得挺快,知这是城中已有准备。

    能被选出入地道挖掘的,皆是秦兵的勇士,却是虽见邴播等人在此有备拦阻,他俩丝毫不畏,扔下挖掘用的锹等,提兵械,叫嚷着跳出,来与邴播等斗。

    一个又一个的秦卒从洞中钻出。

    沟堑积了一层水,甚是泥泞。

    邴播等与出洞的秦卒持的都是刀、槌或斧,便在这泥泞的狭窄沟堑里,短刃相交。

    两三个呼吸的功夫,鲜血已把泥水染红。

    敌我俱为精卒,出手尽皆狠辣,铠甲碰在一处,刀斧劈向对方,血肉横飞,负伤的死战不退,有断了胳臂,没有了兵器的,扑过去撞倒对方,为战友创造杀敌的机会,有伤到要害,倒入泥泞前的,不忘把兵器投出,盼能拉个敌人同归於尽。

    邴播左持铁槌,右持短斧,矫捷窜伏,转战於此方寸之地,举槌挡住左后一秦卒的直刀,挥斧砍中侧前一秦卒的脖颈,随即斧向右削,击中一秦卒的肚腹,然后半蹲身形,铁槌后扫,把那双手举刀待再劈他的那秦卒的双腿扫折,扭转身去,斧头下砍,将其脸砍成两半。

    鲜血溅出,喷了邴播一脸。

    他以左手手背把迷住眼的血抹去,浑然不顾顺他脸颊往下淌落的其余血水,扑向了另个己方甲士稍落下风的战团。

    也不知恶斗了多久,好似一个时辰,又好像须臾,秦卒穿的衣甲皆是白色,直到邴播红着眼,再找不到活动的白色可杀时,亦再听不到呼叱的战斗声时,他才发现深沟里站着的,只剩下了定西的甲士。

    猩红的泥淖中,断臂残肢到处都是,不下上百的秦卒尸体几乎把这段沟堑堆满了,尸体中有十数具穿的是红色铠甲,这是战死的定西甲士。

    敌我战损比例十比一,倒非因定西甲士的单兵战斗能力就比秦卒强这么多,而是因秦卒是从地道中出来的,他们每次只能挤出来两三人,在相当长的战斗时期内,都是在以少敌多,故是他们的战损远超过了定西的甲士。却虽然处於战斗环境的恶劣下风,此百数秦卒依旧敢战不退,由此也可见这批秦卒的凶悍程度,定是蒲秦一等一的精锐。

    激战获胜的定西甲士散开,检查秦卒是否还有存活,找到了几个没死透的,悉数将之杀死。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完成的。杀伤员的,不出声;被杀的,也不求饶。

    打扫过战场,邴播从恶战的亢奋情绪中恢复过来,吩咐把秦卒的铠甲剥下,将这些尸体赤条条的送去城上,由守卒丢去城外,战死同袍的尸体则聚一处,记下名字,找民夫给他们下葬。

    为防秦卒再利用这段地道,取了鼓风车,置於地道口,当地听再听到地道里有秦卒声响的时候,就不用再作死战,朝里边吹毒烟即可了。

    ……

    激将石骏奴,顺便捎带上赵兴,这只是孟朗进一步消耗他俩部曲实力,同时借石骏奴和赵兴的攻势吸引麴球注意的“一箭双雕”之计,他真正用以破城的杀手锏,是城东的那条地道。

    却不意麴球不但侦听到了他地道的方位,而且及早就在城内挖了深堑,使他费了多日的辛苦,没有见到回报,反折损了百余的精锐战卒。

    石骏奴被麴球射死、地道的挖掘被麴球阻住的两道军报,相递传到孟朗帐中。

    向赤斧没了“小菜一碟”的吹牛拍马,哑然无语。

    孟朗揽须喟叹:“麴鸣宗当真将才。”

    “明公,石骏奴身死,城西的兵卒已无斗志,今天还攻么?”

    “且休整一日,今夜也不攻了,叫三军好生休息,养好体力,明天再攻。”

    今天的总攻虎头蛇尾,可是孟朗并无失望之色,相反,他的心情还因石骏奴的意外之死而很是不错,他想道,“又为大王除掉了一个隐患!”望向帐外,抚摸胡须,盘算思忖,“麴鸣宗虽然将才,然现下城内的守卒将尽,而谷阴的援兵被吕明、方平、姚桃阻之於鸟兽同穴山外,半步不得南下,武都、阴平自顾不暇,他外无援兵,我迟则三两日,短则一两天,即能将此城拿下了!”

    向赤斧见孟朗下达了命令后就不再说话,问道:“明公,在想什么呢?”

    连绵二三十里的秦军阵地,鼓角雄浑。

    孟朗看帐外营内,杀气冲天。

    他微微一笑,说道:“没想什么。”心道,“待破襄武,转取武都、阴平,我大秦的西境就稳当了,便可东向入魏,掩取河北!大王的帝王之业,由此成矣!”

    ……

    麴球望着城外秦兵撤退,知道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秦兵围城十日,他承受了十日的重压,度日如年。

    每天面对秦兵无止境的进攻,他安之如素,每天面对秦兵的不同进攻方法,他随机应对,逐一化解;守卒负伤,他亲为裹创敷药,有时晚上有暇,他还会亲自炮制菜肴,分给兵士、民夫们吃用,在将士、民夫、百姓们的眼中,他简直是无所不能。

    但是,总有难题,是麴球也解决不了的。

    最大的难题,就是兵力。

    秦兵五六天、不计伤亡、夜以继日的不断进攻,诚如孟朗所估,的确是给守卒造成了严重的伤亡。现下,麴球手上可用的战兵,连带轻伤的加在一起,只有千余了,平均到每面城墙上,仅三四百人。这点兵力,如何能抵御还有两万多之众的秦兵?而当一直听他说会来驰援的谷阴援兵,结果迟迟不见的话,守卒、百姓,如何能还有勇气和信心接着作战?

    怀着这样的忧思,麴球巡抚了半日城上。

    这天入夜,等候了会儿,见秦兵没有如常夜攻,麴球知这应是孟朗在为明天的总攻养精蓄锐,便也传下令去,教各城墙的守卒除留警戒的外,其他的都去休息。

    回入到这些天住的那个城上窝棚里,麴球就着微弱的烛火,勉强翻看了会儿《春秋》。

    究竟是忧心战局,他放下书,步出棚外。

    漫天的星光闪烁,月光轻落城上。

    这似是个静谧的城头春夜,然那微凉的夜风,带来的不是往夜城外的泥土芳香,却是刺鼻的血腥之味;然那城外一望无际,尽是秦军营地的火光,都无一不在表明,这是一座陷入重围的孤城,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士气、民心,还能撑几日?城,还能守几天?

    没有人跟在身边,麴球可以做出那个他早几天前忍住的动作了。

    他顾首,望向西北的夜空。

    援军何时能到?

    ……

    援军在次日到了,但来的不是谷阴遣出的兵马。

第八章 舒望连战胜 麴球突围出

    来的是秦德县等地、汉中郡和阴平郡凑出的千余部队。

    带队的主将是屯於葭萌关的王舒望。

    却王舒望怎么来了?他的部曲中有汉中郡的兵士也就罢了,缘何还有阴平郡的兵士?阴平郡的兵士既然来了,阴平太守北宫越为何不来?

    这是因为,陇西的战略地位实在重要,襄武遇围的消息一被阴洛太守阴洛、督秦德等地军事张景威闻知,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就决定,必须马上救援,虽是能调的兵马有限,但考虑到限於目前谷阴可用的兵力数量,莘迩能派去襄武的援兵可能不会太多,那么他们就算只能挤出千人,总也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於是就有了王舒望临危受命,引蜀兵千人北上。

    北上到了阴平郡内,依照阴洛与北宫越之前的书信商定,王舒望本该是与北宫越合兵,以北宫越为主将,共赴襄武助战的,可谁知就在这时,阴平郡内的一些羌人酋豪,忽然起兵响应进攻武都郡的冉僧奴,声势且不小,这一下子,就把北宫越给拖住了。北宫越没有办法,只好分了阴平兵数百与王舒望,由他继续北援,自己则留下来平定反乱。

    此即王舒望所来之缘由,亦王舒望帐下为何会有部分阴平兵之缘由。

    王舒望与北宫越分开以后,他引部昼夜兼行,在这天中午,到达了襄武县南。

    离襄武县还有十几里地,就听到了秦兵攻城的声响。随着部队的前进,声响越来越大,前行不过才三四里,就如同雷鸣了。王舒望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喷鼻,扭动脖子,时不时恢恢地叫上一声。王舒望轻轻抚摸它的鬓毛,安抚它的紧张。再前行两三里,襄武县的城墙在望,复行里许,沿官道绕过一座丘陵,视野豁然开阔,只见:五六里外,襄武城下,环绕俱为秦阵,遍野尽是秦兵,粗略估算,不下三两万,就似汪洋一般,他们正在攻打襄武城池,四面俱攻,喊杀振地,遥眺望之,襄武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浪潮颠覆。

    王舒望左右的军吏,无不震动。

    一吏赶忙打眼四顾,没有找到他想看到的,越发吃惊,说道:“远近皆无我军,谷阴的援兵还没有到么?”

    数骑秦兵南阵的斥候出现於前方。

    那几骑斥候奔到高处,望了片刻王舒望部,旋即打马,朝本阵返回。

    这吏更加的恐慌了,仓急地对王舒望说道:“校尉,秦虏的斥候发现咱们了,赶紧撤吧!”

    王舒望说道:“撤?”问他,“为何撤?”

    那吏说道:“虏军斥候回去后,秦虏必来攻我。虏众我寡,宜当趁其未到时,及早撤离!”

    王舒望说道:“虏虽众,又如何?我是为援麴将军而来,不是为撤而来的。”

    那吏似是不敢置信王舒望的回答,睁大眼睛,愕然稍顷,乃大声说道:“校尉!若谷阴援兵已至,我部自可助力,然现下谷阴援兵犹尚未到,虏众数万,我部只有千余,何足用也?”

    王舒望鄙视地说道:“你也配说你是武举?”

    这吏与王舒望一样,也是武举的出身,说来与王舒望还是“同年”。

    他诧异说道:“校尉?”

    王舒望瞧也不瞧他一眼,踞坐马上,顾盼左右,按剑说道:“食国家之禄而避难,此非忠也;畏敌兵众而惧战,此非勇也。麴将军是我的故主,故主遇危而不救,此非义也!”拔剑在手,慨然说道,“舒望焉不忠不义之徒?君等如怯懦,且请自去!虽我一人,亦吾往矣!”

    诸军吏中,小半是武举的举子,余下的多是汉中、阴平两部军里的勇敢战将,被王舒望这么一激,俱皆胆气倍增,齐声说道:“校尉固然忠义,我等亦忠勇士也!敢从校尉杀虏!”

    那吏张口结舌,看看王舒望,看看诸军吏们,心道:“一群蠢蛋!”有心逃走,但恐王舒望行军法杀他,只得留下。

    ……

    秦军南阵。

    斥候把王舒望部到来的情报禀与蒲獾孙。

    蒲獾孙闻只是一支千许人的定西部队,没有在意,从列於身后的诸将中选了一人,令道:“给你两千步骑,把之灭了!”

    被他选出的这将名叫杨伏奴,是上郡太守杨满的从子,素有勇名。

    杨伏奴长近九尺,满脸须髯,体格壮硕,披挂重甲,手持长槊,腰悬刀、槌,立在那里,就如个怒目的金刚,蒲獾孙等将个头最高的,也只到他胸口罢了,当真是威风凛凛。

    他接了命令,便出阵外,引步骑两千,呼啸往去截击王舒望部。

    蒲獾孙下过命令,就没有再关注阵后的那支小小敌军了,注意力俱在攻城的战斗上。

    今天的这次总攻,是从早晨打起的。

    与前几天不同,这回担负主攻任务的,不再是城南、城西,而是城东的秦兵主力部队了。

    这边是养精蓄锐十来天的生力军,那边是日夜不停,作战了六七天的疲惫守卒,从早晨的战斗打响,襄武县城就一直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下。

    战至此时,在得到了三千城东部队的增援后,蒲獾孙的城南战场,虽因守将屈男虎实在悍勇,还没有能冲上城头,但蒲獾孙估计,这只是时间问题了。

    南城墙下的秦兵推动撞车,再次朝南城门发起进攻。城上的铁撞车使用的次数太多,铁链承受不住过度的磨损,没等砸到秦兵的撞车上就断裂了,那铁首木身的撞木坠下,落到了秦兵撞车的旁边,扬起了大片尘土。推动撞车的秦兵吓了一跳,旋即欢呼起来,用撞车车身后头的两个铁爪抓住地面,稳固住了车身,然后开始前后摆动车上的撞木,狠狠地砸击城门。

    蒲獾孙面露喜色,令道:“马上增兵城门!”

    鼓声大作,令旗挥动,城下的军官识出军令,聚了百余城门周近的秦兵,拥往南城门。

    就在蒲獾孙目不转睛,观望城门处的部队进展时,几个秦军的将校灰头土脸地仓皇奔来,下拜说道:“明公,杨伏奴为陇将阵斩,我部败归。”

    蒲獾孙扭脸看去,见说话的几人是适才从杨伏奴出战的军将,问道:“什么?”

    “杨伏奴骄傲大意,恃我兵多,不听末将等劝阻,连阵都不列,就急与陇兵战斗,方接一合,即被陇将突袭刺落,身首异处!陇兵趁势掩杀,亏得末将等拼死奋战,这才侥幸撤回。”

    “陇将谁人?”

    这几个秦将都是蒲獾孙的老部下了,上回蒲獾孙、蒲洛孤、苟雄联兵进攻麴球,他们也在军中,因是认得王舒望,答道:“王舒望。”

    蒲獾孙嘿然,说道:“原来是这个狗崽子!苟雄当日都差点被他生擒,杨伏奴为他阵斩,倒不奇怪。”忖思片刻,又唤出一将,令道,“攻城正在紧要关头,我没有功夫与他闲斗。你引兵去,毋与战,把他截住即可!等我攻破了南城,再亲去拿他。”

    这将髡头小辫,是个匈奴人,便是背叛了赵宴荔的乌洛逵。今天总攻,上的都是秦兵,没有用铁弗匈奴的人,故是,如单纯以拦截为目的的话,可以用乌洛逵领其本部前往。

    乌洛逵接令而去。

    望着乌洛逵离去,赵兴暗咬牙关,想道:“我父遇害,我落到今日田地,全是因你这个狗贼反叛!早晚一天,老子把你碎尸万段!”

    虽是痛恨乌洛逵,毕竟将被乌洛逵带去拦敌的都是他的部民,这几天攻城,铁弗匈奴的部众已经死了很多了,为能尽可能地减少点本部的损失,赵兴忍住气,赶着追上去,露出笑容,说道,“王舒望,定西悍将也。将军此去阻截,奉燕公的军令,把他拦住就好,不可浪战啊。”

    乌洛逵说道:“何须你来多嘴,我不知么?”

    赵兴怒不可遏,笑容愈浓,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乌洛逵领部南下,去未多时,狼狈逃回。

    蒲獾孙问道:“怎么回事?”

    乌洛逵说道:“末将列阵,拦住那王舒望后,谨遵明公军令,不与之战。不曾想那王舒望单人独骑,至我阵前,下马卸甲,倚骑而坐,竟是嚣张挑衅!末将部下,便有几个军吏耐不住,领着兵马出阵,往去擒拿,然被王舒望射死两个,刺死两个。末将阵脚大乱,陇兵趁隙袭我。亏得末将奋勇抵抗,手刃其勇将四五,这才击退了他们的进攻,撤退回来。”

    前边那几个军将是“拼死奋战”,这个乌洛逵是“奋勇抵抗”,蒲獾孙知他们的话不尽不实,然南城墙的攻势正酣,却是懒得理会他们,心道:“跟个苍蝇似的,王舒望这小贼着实烦人!连败我了两路兵,我再遣谁前去阻他?”与赵兴接触的这些天,他发现赵兴有些用兵之能,便选定了赵兴,命令说道,“你去!把他挡下。”

    赵兴确是有用兵的才能,他这一带部过去,顿将王舒望部阻截了下来。

    王舒望数次佯攻,引不来赵兴的上当,欲待硬攻,赵兴兵是他的两倍多,恐不易速胜,没的办法,只好暂与赵兴对阵相持。

    远处襄武县外的秦兵攻城之声,从王舒望等到达此地起,直到现下暮色将至,中间没有断绝过。尽管人不在襄武,可襄武的战况会激烈到何等程度,襄武城上的麴球等守军将士面对的状况会有多么的危急,王舒望可想而知。

    傍晚时分,攻城秦兵的声响慢慢变小。

    骑马登上高处,王舒望远望城下。

    夕阳如血,孤城矗立。城外四面的秦兵,皆停下了攻势,各朝后边退了一定的距离,但没有撤兵。这应该是上一轮的进攻结束了,秦兵在做下一轮进攻的准备。

    王舒望看到,一骑从城东的秦军主阵中出来,过了护城河,行到城墙的近处,随后顺着城墙行奔。王舒望想道:“这是在劝降了。”轻蔑地啐了口,接着想道,“麴郎君怎会投降!”

    劝降的那骑不是劝麴球投降,他是在劝守卒投降。

    这人正是才被吕明、季和送到孟朗军中的且渠元光。逼迫石骏奴、赵兴部攻城时,孟朗毫不容情,可换到效忠蒲茂的部队攻城,孟朗就不免心疼,如能把城中的守卒劝降,或乱掉守卒的军心,减轻己军的伤亡,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因就趁两次进攻的间歇,他把元光派了出去。

    元光听说了麴球射死石骏奴的事,生怕也被麴球射死,求了两套重甲,悉披挂於身,他人矮小,穿两套甲衣,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人瘦甲胖,也很不协调。

    然这皆无妨於他振作精神,为新主立功。

    元光驱马疾行,绕城而呼:“我是且渠元光,我父拔若能,莘迩之义弟也!奉莘迩逆令,我父与曹斐领兵来援襄武,然於日前惨败於白石山下!大秦仁义,赦俘不杀,我因此拨乱反正,弃暗投明!谷阴的援兵不会再来了!城上的将士们,赶紧降了吧!

    “我父是莘迩的义弟,大秦都不杀我,况乎汝等?孟公有军令在此:降者不杀;斩屯长以上以献者,赏百金;斩麴球以献者,爵侯,赏千金!”

    数十支箭矢朝他射来。

    元光拨马躲避,坚持着把四面城墙全都跑了一遍,乃才回城东复命。

    ……

    城头,麴球望着奔窜东去的元光,已经压在心头多日的石头,沉到了底。

    他心道:“元光怎么在秦军?”

    不管曹斐兵败白石山云云,是不是真,可元光的这番话,杀伤力太大。

    孤立无援,此为守城大忌。连日来,兵士们抗十余倍之敌,日夜无歇,死伤惨重,此前还有谷阴援兵这一点希望能做个支撑,而下久战力竭,城已残破,却突然听到说援兵不会来了?

    麴球心道:“士气必丧!”

    他不甘地顾盼城内的里巷、城上的将士,四望城下那数万被他阻於城外、不得登城的秦兵,暗暗叹了口气,想道,“若无元光此话,我或可再守三日,於今,只有弃城了!”

    弃城,是明智之举。

    当谷阴援兵不会来了的消息,在守卒、民夫、百姓中传开之后,一股惶恐的气氛立刻弥漫住了整个的襄武县城。因麴球抚慰得当,而一直於城上协助守卒战斗的民夫,不到一个时辰,就逃走了大半;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纷纷禀报,有兵卒三两聚集,窃窃私语。

    麴球当机立断,不再拖延。

    他把邴播等将召齐,说道:“且渠元光乱我军心,襄武城是守不住了,咱们现在就突围!”

    邴播问道:“从哪里突围?”

    麴球注意到,饶以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的勇悍,在听到他说出了“突围”二字后,也都不禁脸上露出喜色,心知撤退此事,果真是势在必行了,指向城西,说道:“城西!”

    城西的秦军数量少,之前的主将石骏奴又身死弩下,相比其余三面的秦军,应是最易突破的。

    邴播等人没有异议。

    麴球当下部署,出了西城门后,以邴播引骑五十,在前开道,屈男虎、屈男见日率步卒居中,他自己则率甲骑二十、甲士三十,亲为他们殿后。

    屈男虎、屈男见日争夺殿后的位置,麴球不给他们,说道:“日来守城,多仗汝父子力,无以酬谢,今突围出城,我为汝父子阻贼!”

    屈男虎、屈男见日感动不已。

    召来襄武县长、和文弱不能从军撤退的郡县府吏,麴球真心实意地对他们说道:“军心已乱,城不可守矣。君等与百姓助我守战十余日,而我不能保境安土,此我过也!我走之后,君等即可降,留此有用之身,善抚城中百姓。待我归还之日,再与君等痛饮!”

    又循抚重伤难行的兵士,麴球垂泪说道:“君等为我死战,我今不能带君等同走,此我负君等也!秦虏入城,君等可降。来日沙场再见,我必接迎君等回国!”

    襄武县长、郡县吏、重伤的兵士,尽皆落泪。

    赶在秦军的下一波攻势展开前,打开西城门,邴播率骑当先,屈男虎、屈男见日统步卒紧从,麴球引步骑五十押后。这一支集合了全城能战之卒、而尚不到七百人的突围部队,没有击鼓,也没有扬旗,仿佛一支利箭,俱皆鼓足力气,闷头朝对面的秦军杀去。

    秦兵没有想到麴球会在这个时候突围,前一波攻城的士兵正在回撤,后一波将要攻城的士兵正在前移,阵型正乱,被麴球等冲了个措手不及。

    石骏奴阵亡以后,孟朗调了前军将军石首接替指挥城西的部队。

    在蒲秦的诸多将校中,石首称得上是个上将,骁勇知兵略,可毕竟与石骏奴的部曲不熟,且其性酷,方到石骏奴部中日,就斩了两三个部中的军将以立威,由是对石骏奴部越发地难以如臂使指,因而虽闻讯后,便急忙调兵堵截,却仍是无法将这支城中杀出的突围部队挡下。

    邴播撞入秦阵,挟槊冲战,挡者披靡,其所率骑兵五十,各个奋勇进击。

    屈男虎、屈男见日父子,一边领步卒跟进,一边叫弓弩手随意引射。

    有数支共约四百来人的秦骑,试图从后包抄。麴球策马转斗,窥定其中一支的军将所在,进如风雷,槊起处,杀此军将,候别骑来围,退还步骑阵中,以强弩却之,待彼稍退,又骋马出,复杀军将两人,进退如风,骑到处,秦将竞相坠马。秦骑大恐,勒马逡巡,无人再敢前。

    且战且行,鏖战小半个时辰,突围的部队冲透了城西秦军的重阵。

    这时,城东、城南的秦军援兵赶来,一将率甲骑百余,紧追不舍。

    麴球遥闻围城的秦军部队爆发出阵阵的大叫,知道这是他们攻到了城上,驻马回望之,看到了追击的那支秦骑,大约是城池已破,大部分的秦兵急着入城,却是来追他们的秦兵并不很多,除了这支秦骑以外,在其后头,还有三两支轻骑和千数的步卒。

    麴球舍槊换铁槌,驱马往那支甲骑迎去。

    带头的那秦将嚷叫着羌话,挺槊呼喝冲来。

    麴球懂羌话,听出他是在叫“我安定啖会是也”,懒得理会,只管催马。两骑未交,麴球投掷铁槌,正中那将马头。战马惊嘶,甩动躯体,把那将给抛落到了马下,那将的叫声戛然而止,唯闻惊马嘶鸣了。麴球马到,俯身拾起铁槌,马不停蹄,至其身前,挥槌打在他的兜鍪上。兜鍪再坚,也挡不住这下猛击,鲜血从那将兜鍪的眼帘、鼻帘喷射出来,立时毙命当场。

    啖会所率之百余甲骑与麴球已是近在咫尺。

    两下都是马快,谁也回不了身。

    麴球丝毫无畏,灵活地躲让敌骑的槊戳,铁槌横击竖打,倏忽间,地上已落了四五秦军甲骑的尸体。两边脱离。麴球兜马回身,与同他一样,也回身的秦军甲骑再次对冲。

    这一次的短促战斗,加上了麴球所带的那二十甲骑。

    那二十甲骑从秦军甲骑的背后发起冲锋。

    东西夹击,秦军甲骑大溃,又丢下了几具尸体,落荒逃走。

    随在甲骑之后的秦军轻骑、步卒,哪里还敢再追?

    麴球与部下的甲骑会合,从容西去,赶上了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

    众人商议,下一步去哪里?

    邴播建议说道:“元光那狗贼说曹领军兵败白石山,此事如果是真,那咱的西北边也是秦兵。不如先径往西去,渡过洮水,然后顺洮水北上,回入陇州。”

    屈男虎、屈男见日以为然。

    麴球说道:“元光所言,未必是真。即使是真,咱们也不能往西渡洮水。”

    邴播问道:“郎君何意?”

    “我是秦州刺史,陇西虽然失陷,尚有武都、阴平两郡。我意南下阴平郡!”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面面相觑。

    邴播说道:“郎君,陇西被秦虏夺占,武都、阴平与我陇州间的通道也就因此断绝。如说襄武是孤城,武都、阴平何尝不是孤郡?我部只剩五百余,纵是去了阴平,怕也无用啊!”

    出城的时候,步骑有六七百,突围一战,折损了百余,目前只存五百多战士了。

    麴球说道:“正因武都、阴平将成孤郡,我身为秦州刺史,才该到阴平去!鼓舞士气,抵抗秦虏。”

    他顾与诸人说道,“征虏将军雄图大略,志在涤荡膻腥,还唐都於中原,秦州三郡西接陇州,南连汉中,不仅是我定西东边的屏障,也是征虏将军实现抱负的要地!实重中之重。便是曹领军真的战败,征虏将军也不会坐视我秦州尽陷而不管,定会统兵来救的!

    “咱们现下的兵马虽少,合武都、阴平、汉中等地兵,亦可得万众也!或不足以守御三郡,可保住阴平却没有问题。等到征虏兵马来到,征虏由西而攻,我等从南而进,收复陇西,岂不易如反掌?”

    邴播等听了,都道:“悉从郎君意!”

    夜色已至,麴球再次回望了眼襄武县城。

    城中火光烧天,黑烟滚滚。

    不用说也能猜到,此必是因那秦军攻城十日,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把襄武攻陷,故虽是襄武县长等按照麴球的吩咐,开城投降了,却最终也还是没能逃得了被秦军洗城的惨局。

    麴球闭上眼睛,尽力按住沉痛的心情,简洁地下令:“出发!”

    往南行不多远,撒出去的斥候来报:“前有一军,观其旗号,是蜀地与阴平的援兵!”

    麴球令之再探。

    斥候这次查明,是王舒望部。

    王舒望闻得麴球突围到此,慌忙来迎。

    到麴球部处,看到麴球与邴播等将皆是血污满甲,其后率领的步骑兵卒,总共也仅有数百之多,且个个带伤,都是浑身血渍、尘土,疲惫不堪,王舒望眼圈一红,滚落下马,伏拜说道:“末将王舒望,救援来迟,敢请将军治罪!”

    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把他扶起,麴球欣慰的笑容映入他的眼中。

    麴球恍然地说道:“先我於城头眺见,城南先后有三股秦兵离阵,两股去后不久即返。车兵,当时是你部在城南,那两股秦兵是被你击败了么?”

    车兵,是王舒望的小字。

    王舒望说道:“末将於今天午时率部千余赶到了城南,想着杀到城下,好为将军助威!却末将无能,未能击溃拦截的秦虏!”

    麴球心道:“若车兵部当时能抵至城外,元光也就乱不了我的军心了!”然既闻王舒望说他部曲只有千余,也知道,他的兵马太少,以此千余面对数万秦兵,敢於不退而战,已是一等一的壮勇了,再攻破秦阵,冲到城下?那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麴球说道:“车兵!卿以千人,败秦军两部,已大涨我定西威风!今襄武失守,我欲南下阴平,合武都、阴平、汉中等各地兵马,继续抵抗秦虏,正思良将,而卿来到,此天助我也!卿且与我合兵,共往阴平。”问道,“卿从蜀来,路经阴平,当知郡中形势,秦虏可有犯境?”

    王舒望答道:“秦虏现正围攻武都,尚未打到阴平,但阴平郡内的羌豪叛乱,是以北宫太守无法亲援将军。将军今如去阴平,以将军之威,料诸羌之叛,必挥手可平!末将愿为将军先锋,平定叛乱,御虏境外!”

    羌豪的叛乱,麴球并不在意,但听到秦军正在围攻武都,他便问道:“武都的情况於下如何,卿可知晓?”

    王舒望答道:“末将听北宫太守说,张太守文而有胆略,与李亮并力守卫下辩,秦虏虽众,不能克城。前时,李亮引精卒百人,夜斫秦营,惜乎被蒲秦将仇泰击退。末将与北宫太守分别已有四日,武都郡现在的战况如何,末将不知。”

    麴球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下辩是武都的郡治,尽管闻知了秦军正在围攻此城,可麴球手上无兵,没法支援,也只能等到了阴平后,再作打算了。

    两部合为一部,麴球率之,夤夜南下,前往阴平郡。

    ……

    鸟鼠同穴山,定西营中。

    一骑翩然驰入。

第九章 被动化主动 两个老实人

    入定西营的是唐艾。

    其实早在曹斐领兵出谷阴的时候,莘迩就有考虑过,要不要把唐艾派给曹斐作个参谋,但在得知麴章选派了田居为援救陇西郡的主将后,因唐艾之前佐助麴爽征冉兴时,曾与田居发生过矛盾,只怕两人见面,会再闹出些什么事体来,遂为了大局起见,莘迩放弃了这个念头。

    莘迩当时想的是:曹斐是定西国的宿将,昔於猪野泽日,曹斐接战的勇悍,他是亲眼所见,田居深得麴爽的重用,於国中颇有名气,亦非庸人,而他俩的任务只是率兵抵至襄武县,想来应是可以完成的;至於与秦军攻守交战,有麴球在襄武,麴球文武兼资,是定西国少有的方面之将,即使不能击退孟朗,但在他的协调、应对下,守到张韶部的西域兵继至,应该也是无有问题。

    却哪里想到,曹斐、田居竟被姚桃、吕明阻於白石与鸟鼠同穴山间,屡战不得进!

    这其内虽是有元光叛变之因,可两人坐拥强兵,进展之慢,亦实是大大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襄武已经数日没有消息,莘迩非常地担忧襄武、更担忧麴球的安危,万般无法,只好改变前见,重拾最早的想法,遣唐艾前去帮忙。

    唐艾出行,哪怕是从军作战,也多乘牛车,很少骑马。

    这一路从谷阴到曹斐、田居营,足足六七百里地,其间为了节省路途上的时间,还穿过了两座山谷,山中的道路更是难行,真的是把唐艾给折磨坏了。

    到了定西营,他迫不及待地欲从马上下来。却两条大腿内侧的皮尽已被磨烂,腿往马鞍边上一偏,牵动大腿,就疼痛难忍,唐艾哎哟一声,顿时龇牙咧嘴。

    唐艾现为督府左长史,此莘迩此前所任之职,是督府的二把手,管着定西国中、外兵的员额、军吏奖惩、粮饷、操练、后勤等等的诸项军务,位高权重,曹斐、田居等提前接讯,俱在辕门相应。

    兰宝掌急忙上去,搀住他的胳臂,想要把他扶下。唐艾拍了拍兰宝掌的秃脑壳,说道:“抱我,抱我!”兰宝掌便探手鞍上,托住唐艾的双腿,把他抱将地上。

    唐艾立定,扭了扭腰,腿内的刺疼一阵接一阵。

    他从悬挂马上的囊中掏出自己的羽扇,使扇面轻轻地拍了下马臀,说道:“汝得征虏选,乃伤唐长史,却可与汝同类吹几年牛皮了!”这马身形不高,似通人性,闻言扬脖,恢恢地叫了两声。——却是西域良马的爆发力强,耐力不够,故此莘迩特意选了此马给唐艾坐乘。

    高延曹、曹惠等见他举止言谈的风采,不觉俱皆心道:“真风流名士也!”

    曹斐亲热地说道:“千里,你怎么来了!大老远的,苦了你了!”说着,揽住唐艾的臂,邀他去帅帐,“走,走,我已给你备下了宴席洗尘,没甚么好菜,都是兵卒从山中打来的。不晓得你知不知?这鸟鼠山中,还真是鸟鼠同穴。有那兀儿鼠与本儿周同穴共处,我叫兵士捉了些,炖做一瓮,你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唐艾博读典籍,岂会不知“鸟兽同穴山”其名之所由来?《山海经》、《尚书》里边,就有对此的记载。不过,他没兴趣告诉曹斐,稳住脚步不动,问道:“襄武有消息了么?”

    曹斐答道:“没有。”

    唐艾一挥扇,说道:“龙骧固守孤城,想定度日如年,我怎有心情吃宴?且先观虏营!”

    曹斐问道:“千里,你的腿?撑得住么?”

    唐艾轻描淡写地说道:“些微皮肉伤,无关紧要。”吩咐兰宝掌,说道,“给我找辆车!”

    兰宝掌很快就弄了辆腾空、去掉顶的辎重车过来,军中无牛,驾了两匹驽马於前。

    兰宝掌与唐艾都是莘迩的心腹,兰宝掌本人又甚是佩服唐艾的才华,是以在车内,兰宝掌还细心地铺了两层的茵垫,摆了个胡坐。

    唐艾满意地登到车中,大腿太疼,不好跪坐,便捉扇,坐胡坐上。

    曹斐等将各自骑马,簇拥於其左右与后,出营东去,陪他观察秦军的营地。

    田明宝注意到田居面色发黑,亦知田居与唐艾不和,就小声骂道:“什么东西!坐在车上,大模大样的!搞得领军与阿兄反似是他的跟班随从!”

    他与田居同宗,所以私下里,呼田居为兄。

    听了田明宝这话,田居的脸色越发难看,哼了声,打马超前,越过了唐艾的坐车。

    想那麴爽攻灭冉兴的一战,唐艾立下了大功,然却因田居背后向麴爽进谗言之故,他於战后没得到什么封赏,虽是唐艾不把利禄放在心上,对田居这个给自己使绊子的家伙却也难免没甚好眼去看。田居驰马甚快,坐骑的蹄子扬起尘土,迷了唐艾一眼,唐艾有心怼他几句,记起莘迩“襄武音讯断绝,盼卿可稍屈霜雪雅志,与领军、宣威勠力同心,共救鸣宗”的殷殷嘱咐,勉强把到口的话给咽了下去,举扇遮蔽扬尘。宣威将军,是田居现任的军职。

    行三四里,到秦军营前。

    车、马停下,唐艾站起身,极目观望。

    见面前的秦阵东为步卒营,倚山而陈,营前沟堑、栅栏、鹿砦纵横,洒满铁蒺藜;西为骑兵营,营前干干净净,什么防御设施也没有,骑营再往西,是平原,离营近的野树、灌木悉被砍伐一空。东西两营间,有一段空隙。从东营到西营,总计约有七八里长。

    观看不到一刻钟,唐艾已有定计,坐回胡坐,说道:“回营吧!”

    曹斐讶然说道:“咱们这才刚到就回营?不看了?”

    唐艾摇着羽扇,说道:“秦虏此营阵易破耳,何须多看?”

    曹斐、田居等闻言,面色各异。

    兰宝掌喜不自胜,高延曹、曹惠两人跟着莘迩伐蜀时,见识过唐艾的智谋,又惊又喜,曹斐、田明宝满脸惊诧,田居的脸黑如乌云密布。

    曹斐问道:“长史已有破虏之策了么?”

    唐艾摇扇笑道:“策者,谋也。破此营阵,何须用谋!略施小法,便即手到擒来。”

    曹斐说道:“略施小法?什么法?”

    唐艾先不回答,问道:“敢问领军,前数日是如何攻秦虏营阵的?”

    这个问题太过奇怪,攻阵,无非就是把自己的部队列好,向对面发起进攻。曹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心道:“这有什么可说的?”

    田居忍耐不住了,开口说道:“我以轻骑骚扰虏骑,护我主阵西翼;选陷阵士直冲虏步阵,同时选遣死士,攻抢东山高地;陈太马、牡丹骑,候我主阵后,伺虏步阵乱,即卷驰践踏之!”

    唐艾问道:“秦虏的步阵被你的陷阵士冲乱过么?”

    田居哑然,脸皮由黑变红,说道:“秦虏的步卒营阵前,沟堑、栅栏密布,不利我攻。”

    “那就是不曾冲乱过虏阵了?”

    田居怒道:“你有什么办法就说!问什么问?”

    唐艾笑了起来,不再追问,悠然地麾扇前指,先指秦军的步卒营阵,说道:“‘秦虏的步卒营阵不利我攻’,田将军的这句话,倒是说对了。”继而指秦军的骑兵营阵,说道,“但是秦虏的骑兵营阵前无有阻碍,……”顾问曹斐,“领军缘何不从此处进攻?”

    曹斐说道:“我有从此处进攻啊,宣威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以轻骑扰彼骑营。”

    唐艾说道:“我不是说轻骑,我是说步卒。”

    曹斐愕然,说道:“步卒?秦虏的骑营里边尽为骑兵,且有甲骑千许,以步卒怎生攻之?”

    “这个秦虏的营阵,领军所以攻不破者,就是因为领军以骑对骑、以步对步的原因啊!……明公的《矛盾论》,领军没有看过么?”

    曹斐莫名其妙,压根不解唐艾的话意,说道:“这与《矛盾论》有何干系?”

    唐艾回忆莘迩於《矛盾论》中的论述,将之转换成大白话,教与曹斐,说道:“主动与被动,也是一对矛盾。放在战场上来说,谁能抓住主动,谁就能取得胜利。”他指点对面的秦军营阵,接着说道,“领军请看,现今这个战场的形势,主动权明显是在秦虏的手中……。”

    曹斐问道:“进攻的是我军,主动权怎会在秦虏手中?”

    高延曹插嘴说道:“明公,主动权的确是在秦虏手中。”

    “哦?”

    “秦虏依仗他们预选布置下的种种防御措施,固守不出,我军如攻,它则守之;我军如退,它亦不战。看起来是进退由我,其实是攻守由它啊!明公。”

    曹斐忖思片刻,说道:“这么说也有道理。”

    唐艾给高延曹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继续往下说道:“螭虎所言不错。领军,秦虏的步卒营阵外头有各般的防御械备,表面看来,是我军在进攻,而实际上握着主动的是他们,我军则只是在被动应对罢了,这,岂不就是我军处於被动?”

    曹斐说道:“主动在虏,被动在我,那这个秦虏营阵,咱们就攻不破了么?”

    唐艾说道:“征虏於《矛盾论》中讲到,正如其它的矛盾一样,主动与被动这对矛盾也是可以互相转化的。现下主动虽在秦虏手中,但我军可以把主动变到咱们的手里来。”

    曹斐问道:“怎么变?”

    唐艾微微一笑,答道:“就是我适才说的,以我步兵,攻虏骑营。”

    曹斐喃喃地说道:“以步攻骑;以骑制步。……千里,你具体说说。”

    唐艾说道:“秦虏兵不及我多,其所仗者,唯其步卒营阵前的重重阻碍而已!但领军请看,在其骑兵营阵前,却是空无一物!

    “既是如此,我军何不以步卒薄其骑营阵;以我骑兵,制虏步卒?当我步卒逼其骑营的时候,秦虏的步卒如出营往助,领军即纵太马踏之;如不往助,待我步阵至其骑兵营阵外,便燃石脂,以火焚之!如此,主动不就在我军手中了么?秦虏骑营已灭,存者步营,何足挂齿?”

    田居说道:“长史此言,听来头头是道。敢问长史,却如何以步卒薄秦虏骑兵的营阵?”

    唐艾笑道:“宣威向有知兵之名,不知车阵么?”摇扇下点,点了两点坐侧的辎重车身,说道,“结辎重车为函阵,步卒居其中,骑兵居於外,自可薄压之也。”

    函者,匣也,函阵,在南方被叫做函箱阵,是一种用战车组列而成的方形或长方形之阵,类於桓蒙在成都吓唬莘迩时,所摆那几个阵中的骑兵五军阵。

    田居呆了一呆,大为懊悔,心道:“我怎没有想到!”

    车阵,他当然是知道,也会结的,他没有想到的是,用步卒逼敌骑、用骑兵胁敌步。

    曹斐大喜,说道:“千里,你这办法真是好!妙策!哎呀,妙策!千里,你要能早来几天就好了!我也不致顿步於此这般久!”

    曹斐的任务是驰援陇西郡,结果到现在,连陇西郡的郡界还没有看到,陇西郡如是因此失守、麴球如是因此阵亡,依照军法,少不了他是要受到惩罚的,老实说,他这几天也是焦急得很,故是,在弄明白了唐艾破秦兵营阵的办法是什么之后,喜难自禁,脱口而出了这么句话。

    夸唐艾,岂不就是贬田居?

    听到曹斐此话,田居深觉失了脸面,小本本上,说不得,给唐艾又再记上了一笔账。

    曹斐、田居部的兵马比姚桃、吕明多,前之所以被姚桃、吕明阻於山下,不得寸进,是因为他俩的战法不对;现有了唐艾的临机制宜,对症下药,化了此前的被动被主动,他俩兵多的优势立刻就浮现出来了。

    回到营中,时已入夜,今天是打不了了。

    诸人休息一夜。

    翌日,天没亮,曹斐叫令击鼓,召聚诸将,集合士兵,开始布阵。

    先把军中所有的辎重车全部集中起来,合计近千辆,拉到营外,排成了个内部中空的长方形。

    前边并排五车,车上各向前斜竖密集的长矛,车中堆以土囊等重物,以人力从后推动。

    两侧首尾相连,各近百车,亦堆重物,并於其上俱张挂布幔以遮蔽箭矢和阻挡敌军的视野。与前排车不同的是,两侧的车不用人力,使畜力拉动,左右两边驾车的兵卒持长槊以备敌骑趋近,刀盾手在长槊兵的内侧,弓手又在刀盾兵的内侧,最中间是弩手。

    由田明宝带领组成车阵的步卒。

    随之,田居引牡丹骑和本部的轻骑出营,卫护於车阵的两翼与后边。

    接着,高延曹、曹惠引太马甲骑亦出营,陈列於车阵的东北方向。如果东边的秦军步卒出营相助他们的骑兵,那么高延曹、曹惠就率骑迎击。

    兰宝掌率本部的猪野泽胡骑和卢水胡骑,游弋於田明宝、高延曹两部间,充当游骑和支援。

    最后,曹斐则自领剩下的步骑五千余,跟随於诸部之末,作为押阵。

    此外,又留了千余兵卒和民夫守卫营垒。

    上千辆辎重车与两万多步骑相继出营、列阵,声势不小,尘土漫天,骡鸣马叫,鼓声阵阵,喧哗吵闹。

    惊动了秦营里头的姚桃、吕明和竺法通、王成、薛白、季和等将校、参佐。

    众人急登高远望。

    刚好是曹斐在编排辎重车,组列车阵的那时。

    一眼看到了那在列阵的千辆辎重车,季和叹了口气,说道:“有善谋之士,入陇营中了!”

    吕明问道:“卿怎知的?”

    季和说道:“若无善谋者指教,曹斐、田居这两个老实人,怎会想到把辎重车推出营外列阵?”

    “老实人”三字入耳,吕明、姚桃、竺法通等皆是失笑。

    季和想了下,说道:“陇兵以辎重车列阵,我料他们一定是想用车阵来压我骑营,从而调我步卒往助,然后再以甲骑冲我步卒。”对吕明、姚桃提出建议,说道,“昨晚得孟公军报,襄武已克,我军留在此地已无意义,本就也该撤军了的,不若我军今日就撤罢!”

    吕明问道:“不与陇兵再打一场么?”

    “莘幼著帐下的谋主,以羊髦、唐艾为首,羊髦之长,在於运筹帷幄,谋划全局;临敌决策,争胜於疆场,此唐艾之能。那给曹斐、田居出谋划策的,估计就是唐千里。此人聪明多智,而我军兵少,强与之战的话,恐会吃亏。孟公下达给咱们的任务,咱们已圆满完成,何必再与他多事?”季和笑道,“扬长而去,不亦可乎?”

    顺利完成了阻击定西援军的艰巨任务,佐助孟朗攻下了襄武,收得陇西全郡,武都、阴平已入囊中,季和的心情很愉快,是以前后几句话,连开了两个小小的玩笑。

    吕明很是信服季和,便听从了他的意见。姚桃与赵兴的心态一般无二,给蒲茂卖命那是迫不得已,能不打仗,能多保存点本部的元气,那自是最好,故也无有异议。

    曹斐带的是定西精兵,吕明、姚桃两部也是精锐,行动起来麻利得很,毫不拖泥带水,几道军令传下,曹斐部还没把阵势列成,他俩就带兵轻装离营,向南撤走了。

    曹斐在秦营的外围派的有哨骑,侦知到了秦营的异动,赶紧去禀报曹斐。

    曹斐接报,到底沙场老将,却能抓住战机,因为太马、牡丹骑等甲骑的人、马还未着甲,没法调用,就立即命令田明宝、兰宝掌率轻骑追赶。

    田、兰两将引骑至秦军营,再探之,果是营中的秦兵已去,便选了秦军步、骑两营间的过道,向南追击。通过这条过道向南望去,可见秦兵部队南撤的后影。

    田明宝欢喜过望,一个劲地催促部曲加快马速。

    未料行方两三里,就在快要从秦军两营的夹垒中出去之时,奔腾於最前的百数轻骑突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田明宝甩动马鞭,打散纷纷勒马停下、挡住前路的骑兵们,赶过去一看,是秦兵在此处设了陷阱,挖了一个大洞,上边遮以浮土。定西骑兵不知,於是前头的百数骑尽掉入其中,马腿断折,人被战马压在下头,马的嘶鸣杂以人的痛呼,乱成一团。

    这个大洞东、西俱接秦营的垒壁,南北长达百步,深及丈余。有这么个洞挡在前头,田明宝、兰宝掌的部下若是步卒,尚可越过,可他俩带的都是骑兵,却是没办法过去的了。

    几个骑兵提着个在附近找到的木牌,呈给田明宝、兰宝掌。

    兰宝掌虽不怎么识字,可也看木牌上的字中,有好些眼熟,似是才见过不久,听田明宝念道:“前番设伏以待,未得一睹领军英姿,憾甚;仍於此南设伏一处,静候领军大驾。”果然,内容与上次秦兵撤退后,在其营中发现的那块木牌上写的,大差不差。

    田明宝与兰宝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收起木牌,救出洞穴里的兵卒,将本部整顿好,两人怏怏地领之回去找曹斐复命。

    曹斐听完他俩的汇报,举刀鞘把那木块砸烂,骂道:“他娘的!兔子么?次次都跑这么快!”

    入曹斐营以来,唐艾一直都是颇为晏然,此时神色大变,他说道:“不好!”

    曹斐说道:“怎么?”

    田居也想到了唐艾所想的,神情亦是难看,说道:“秦虏阻我多日,今天忽撤,领军,襄武县看来必是已被孟朗老贼给攻陷了!”忧心忡忡地眺向襄武的方向,说道,“也不知龙骧将军现下如何?有无突围得出?”请令说道,“龙骧将军如突围得出,必会往西北而来,要是再撞上姚桃、吕明所部的秦虏,势将危矣!领军,末将请率本部,立刻南下接应领军!”

    曹斐说道:“好,你快去!”

    唐艾止住田居,说道:“将军且慢!”

    “干什么?”

    “现下最紧急的情况不是接应龙骧!”

    田居怒道:“那是什么?”

    唐艾没有再摇羽扇,严肃地对曹斐说道:“领军,襄武已然失陷,接下来,孟朗肯定就会转兵南下,袭我之武都、阴平!当下之计,我军宜急赴襄武!我军步骑两万余,纵暂不能夺回襄武,亦足可牵制孟朗,使他不能侵我武都、阴平。

    “我离都来时,征虏严令张韶,命他五日内必须抵达谷阴。计算时日,张韶明后天就能到谷阴了!我军只要能拖住孟朗数日,张韶所部之西域兵即能赶来。待与张韶会师,合武都张道崇、阴平北宫越两部之兵,咱们西、南夹击,陇西指日即可收复!”

    田居说道:“阻我部支援襄武的秦虏就有近万,攻打襄武的秦虏定然更多!襄武如未失守,仗此城垒,我军固可牵制孟朗,而今襄武已失,秦虏新胜,其兵且众於我,此不可争锋也!

    “如果我军打赢,当然一切都好;可如果我军失败?唐长史,谷阴还有援兵能发么?又如果孟朗趁其胜我,大举挥师西向?休道武都、阴平,便我之东南八郡,亦不可保矣!”

    唐艾说道:“孟朗兵虽多……”

    田居急着接应麴球,没心情等他说完,粗暴地打断,说道:“你不要再说了,你的此法不可行!”与曹斐说道,“末将接应龙骧去了!”军礼都忘了行,便就匆匆驰回本部。

    牡丹骑刚披上甲,虽是皮甲,也很重,不能长途行军,田居等不及他们再卸甲,自领轻骑先行,叫田明宝领牡丹骑从后。

    曹斐为难地说道:“千里,卿方才之议,的确不错,可宣威领兵已去,只靠我部兵马,才只万余,就算去到襄武,怕也是没甚用吧?”

    唐艾举目望了片刻田居领兵而去的方向,随后定定地看了会儿曹斐,一言不发,回身便走。

    曹斐问他:“千里,哪里去?”

    唐艾不理他,拿羽扇敲追过来的兰宝掌的脑壳,说道:“牵我马来!”

    兰宝掌把他的坐骑牵来。

    唐艾忍住腿疼,翻身上马,带着护从他来曹营的那数十甲骑,径往北驰行,却是还谷阴去也。

    当他赶回到谷阴城,已是四天后。

    莘迩没在城中,在东苑城临时搭建的营内,正与才到谷阴没几天的张韶商议反攻陇西和援救武都、阴平的事宜。襄武失陷以后,麴球去阴平之前,曾有派人来谷阴给莘迩禀报,因是,莘迩不仅已知陇西已陷敌手,并且也已知了麴球突围成功,去往阴平继续抵抗秦兵的事情。

    从西域到谷阴,形成两千多里,张韶的部曲一路疾行,累得不行,故是尽管陇西失陷,武都、阴平军情紧急,这支西域兵却也得至少歇息、休整个三四天,才能派上战场。

    唐艾一瘸一拐地闯入帐中,把羽扇丢到地上,说道:“明公,你挑了个愚夫去救鸣宗!”

    莘迩惊道:“千里,你受伤了?”

    唐艾说道:“马磨的!”

    “什么愚夫?”

    唐艾把田居、曹斐不接受自己的建议,不愿入陇西牵制孟朗,援助武都、阴平之事,说给了莘迩、张韶,末了,说道:“一个蠢,一个愚,此可谓物以类聚!难怪为秦虏所阻,贻误战机!”

    张韶个是八面玲珑的性子,虽是颇为赞成唐艾给曹斐出的谋策,但顾虑曹斐贵为中领军,又与莘迩关系亲近,便脸上笑嘻嘻的,没说什么话。

    羊髦、张龟几个在帐中,他们是莘迩的属僚,更是不好说曹斐什么。

    莘迩也没说什么话,曹斐的部曲是他现下所需要倚重的,他总不能当着张韶、唐艾的面,大骂他一通,传出去的话,必会引致曹斐不满,与他离心。

    知了唐艾走路瘸拐不是因为受伤,莘迩放下了心,麴球尚在危险中,要是唐艾再负伤,那他真是两条胳臂折一臂了,遂笑道:“鸣宗已突围出,去了阴平郡,有他在阴平,短日内阴平必然无虞。我与子景已经议好,后天,我就亲率我本部步骑,与子景部,去与老曹合兵,反攻陇西!”

    说完,莘迩暗自喟叹,想道,“我自诩知人,而识人诚难!猪野泽时见老曹迎战勇悍,以为大将,今乃知不堪用。”

    唐艾问道:“明公要亲自出征么?”

    莘迩说道:“秦州三郡,西为我陇之东南的屏障,南为我汉中等地的支撑,东为我攻略关中、进取中原的要地,断然不容有失;且鸣宗独撑局面於阴平,我焉可坐视?这次非我亲征不可!”招唐艾近前,说道,“千里,你回来的正好,来,咱们一起议议反攻之策。”

    莘迩、唐艾、羊髦、张龟、张韶等几个人,脑袋凑到铺展於案上的地图上,展开讨论。

    ……

    谷阴北城,氾宽家。

    氾宽接到了宋闳的回信,一边看信,一边听斜倚在个肥婢怀中的宋羡说道:“氾公,你听闻了么?襄武失陷了。失陷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是莘阿瓜义弟拔若能之子,叛投秦虏,把我军的虚实尽告与了秦虏知晓,并绕襄武劝降,以致城内军心浮动,麴球因失城而遁。”

    氾宽停下看信,落目宋羡,说道:“襄武失陷我听闻了,但你说失陷的原因是拔若能之子?”

第十章 氾公真大谋 沉渣俱泛起

    宋羡答道:“是啊,即那个给自己起了个且渠的姓,自称匈奴贵种,叫元光的,是拔若能的次子。他这回跟着拔若能援救陇西,结果在白石山下,这狗虏夜逃秦营,——听说为了叛逃,他把他的叔父麴朱都给杀了,秦虏由而尽得曹斐、田居的军情。曹、田因此进退失据,受阻於两山间,不能至襄武。元光这狗虏后来又绕襄武县城劝降,麴球遂不得不弃城突围。”

    氾宽把手中的信放在案上,摸着胡子,若有所思,说道:“这么说来,曹斐、田居进援不利,以致陇西失陷的责任,不在他俩,而全是在元光?”

    宋羡探手到肥婢胸前,把她纱裙拽开,将脑袋蹭到那两团肉间,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氾宽皱起眉头,说道:“宋郎,矜持些不行么?”

    宋羡的脸贴在那两团肉上,斜眼瞧向氾宽,说道:“氾公,此中乐处,公不知也!妙不可言。”那肥婢羞答答的娇吟一声,宋羡朝她肉上轻拍两下,说道,“不得淘气!”

    氾宽实在看不下眼,喝令那肥婢:“出去!”

    眼见家主发怒,肥婢惶恐不已,急忙推宋羡坐好,趴在地上拜了一拜,便衣裙不整地出去了。

    宋羡遗憾地说道:“方才暖头,尚未暖足,惜乎,已为氾公逐。”

    氾宽说道:“我刚才问你,陇西失陷的责任,如你所言,其实是在元光?”

    宋羡答道:“正是。”

    宋羡此前任过王国三军中的上军将军,在定西的军中他是颇有些故吏、耳目的,是以军事上的消息,他一向比较灵通。

    却是说了,陇西失陷这事儿是瞒不住,也没法瞒的,被宋羡、氾宽得知并不奇怪。唯那元光之事,莘迩事实上,已经在闻知的当时,就考虑到可能会被政敌利用,拿做攻击自己,故在拔若能被槛送到谷阴后,他第一时间就封锁住了此个消息,原想着将之封锁到他领兵反攻陇西之时的,只要他能顺利地带兵出了城,只要他能把陇西光复,那即使再有一个元光叛变,也没甚紧要了,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意此道消息终究还是泄露出去了,被宋羡获知。

    氾宽捻须沉吟,多时,说道:“元光是拔若能之子,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拔若能所统之卢水胡骑,是征虏於两年多前将之内徙到建康郡的,而征虏时为建康太守。”

    室内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宋羡不再惋惜那肥婢被氾宽赶走,坐直身子,说道:“氾公此话?”

    氾宽说道:“宋郎,这陇西失陷的责任,不在元光,而实在征虏啊!”

    自宋方被杀、宋闳被驱出朝堂,宋家在朝中的声势一落千丈以来,宋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复莘迩,重振宋家的家声。

    耳闻氾宽此言,他登时精神大振,旋即又做迟疑,说道:“要说起来,陇西失陷的责任确在莘阿瓜,可是氾公,一则,只靠这点把柄,咱们怕还扳不倒他吧?二来,他后天就要出兵了,莘阿瓜此人,大奸似忠,残贤害善,虽为凶逆,可在用兵打仗上却还是有两手的,如果襄武被他收复,那咱们就算有元光这个把柄在手,料也无法再能撼动他半分了也!”

    氾宽用心思虑,想了好久,慢慢地说道:“你说的不错,襄武如被征虏收回,则元光投敌之事就不值一提了,……可、可,可如果他收不回呢?”

    “怎么让他收不回?”

    “他不是后天出兵么?咱们让他后天出不了兵!他兵都不了,如何收复襄武?”

    “怎么让他出不了兵?”

    氾宽已经捋清了思路,有了较为全盘的计划,说话的语速恢复到了正常,抚须说道:“猪野泽、卢水胡等匈奴杂胡骑与鲜卑胡骑,是征虏帐下最得亲用的两支胡骑。现今拔若能是其义弟,而元光犹叛,征虏何以保证猪野泽胡骑、鲜卑胡骑不会叛?

    “他既不能保证这两支胡骑不会叛,那朝廷如何能放心他带兵出都?秦虏是我朝强敌,若再有元光这般的叛敌事出现,致使我三军覆灭,征虏一人的成败事小,我定西的安危事大啊!”

    宋羡听他的这番话,拍手称赞,大喜说道:“氾公此谋高明!”

    氾宽继续说道:“至於你说的‘只靠这点把柄,咱们怕还扳不倒他’,此话也有点道理。只靠这点把柄、只靠咱们,扳不倒他,若是再加上其它的把柄、若是再加上麴爽、陈荪、张浑呢?”

    宋羡说道:“其它的把柄?什么把柄?……麴爽、陈荪、张浑?麴爽与莘阿瓜素为盟友,陈荪、张浑是两个老滑头,这三人指的住么?”

    氾宽先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说道:“陈荪、张浑的确是两个滑头。枉我还与张浑结了亲家,可他就只因一个别驾、一个郡守这点蝇头小利,居然便就甘为征虏所用,真是毫无风骨!

    “陈荪本与我同志,后来他许多事上默然不言,我初不解其故,后来才知,是征虏登他家门,威胁了他!”说着,氾宽连连摇头,鄙夷地说道,“陈荪因此而竟就害了怕,也是个没风骨的!”

    评点过张浑、陈荪两人的品性,氾宽把话收拢,回到了“滑头”上,说道,“不过,也正因了他俩滑头,无风骨,那咱们只要许点好处与之,给他俩指明形势,自也就可得他俩支持了。”

    宋羡心道:“老家伙!还好意思说与张浑结亲家这事儿!你与他为何结亲家?还不是为了与我宋家夺权?要非你与我家夺权,咱们几家团结一心,朝野一呼百应,又哪里会有莘阿瓜露头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说道,“氾公言之甚是。”问道,“陈荪、张浑手里没什么兵马,只陈荪有点郎官和宫中的宿卫军,然兵额不多,起不了大用,关键还是麴爽。氾公,麴爽会支持咱们么?”

    氾宽胸有成竹,说道:“与征虏结盟,不是麴爽的主意,是麴侯为他们麴家定下来的。麴侯今已亡故,论及眼界、见识,麴爽逊麴侯远矣!

    “前张金、张道将获罪,被污勾结卢水胡叛乱,先王命宋公、我、陈荪、麴爽、宋方等会聚讨论,该如何罪之?麴爽非但一意主张严惩,并试图把张浑牵连进去。麴侯亡故前,举麴爽接督东南八郡军事,麴侯亡故后,麴爽恋栈不去,不肯离京,因以麴章代至唐兴郡,旋又上书朝中,议设河州,举麴家人出任之。凡此种种,足以可见麴爽之贪权。

    “我以河州许麴爽,并以征虏部的各营胡骑亦许之,何愁他不助我?”

    宋羡说道:“但是氾公,麴球现下可是在阴平啊。一旦征虏不能进兵陇西,麴球或遭不测,麴球乃是麴家后进中的佼佼者,麴爽会不顾他么?”

    氾宽笑道:“宋郎!恰是因麴球乃麴家之后进卓异者,麴球才会不救他呀!”

    “氾公的意思是?”

    氾宽说道:“麴侯是麴家上任的宗主,缘何不传宗主位於其诸子?盖因其诸子不如麴爽名高而位贵也。麴爽性专,势无麴侯心胸,他年已四旬,今才一子,其岁且幼,而麴球名早大噪,为其子计,球虽麴氏,如仇雠也!且朝廷设沙州之际,麴爽意占为麴家有,而因麴球所谏,不被麴侯所纳,爽、球二人,政见不一,他俩原本实即不和!”

    当今之世,陇地也好,江左也罢,门阀政治是主流。门阀政治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门阀联手打压皇权,左右政治,当然,陇地的阀族没有江左的那么势大;一个是门阀间斗争激烈。

    前者不必说。

    后者的这个“斗争激烈”,就决定了所有的门阀,包括一二流的士族,在选择本家族的宗主时,往往不会采用父死子继的这种传承方法,而是会从本族大宗子弟中最为优秀的几个中选出一人来接任,以此来保证和保持本族在政治上的竞争力,——大宗与小宗,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大、小之分,不在於各自的子弟多寡,在於嫡、庶。大宗是嫡系子弟,小宗是旁支。令狐曲、令狐京兄弟即是令狐氏的旁支。

    比如江左的庾氏,大庾死后,接任庾氏宗主的即是其弟小庾;又比如桓蒙,他正当盛年,且已有数子,但他目前着重培养的却不是他的儿子们,亦是其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与胡人部落酋率之位的兄弟相承,立君以长有点相像,也难怪相像,因为他们所处环境的恶劣程度非常近似,只不过一个争抢的是政治、权力资源,一个争抢的是生产、生活资源。

    放到陇州来说,也是如此。

    比如宋家,此前的宗长是宋闳的从兄,而氾家此前的宗长则是氾宽的从父。

    而这种“选贤不选亲”的选择方式,固是对整个家族的未来有利,但反过来看,也由此而造成了家族内部争斗的激烈。有些家族的某个子弟才华横溢,可或因其才华而引起了同宗族人的嫉妒,或因其政治主张与同宗的族人不同,而最终不免就落个死於同宗族人之手的下场。

    如那与桓蒙交好的王逸之,其父便是因政治主张与其从兄弟们不同,而被他的从兄弟、也即王逸之的叔伯们陷害,死於了战中,时年王逸之才刚六岁;还是王家,王逸之的父辈中有一人,名重一时,是其同辈兄弟中的第一人,结果为其从弟所害。

    氾宽是氾氏的宗主,与麴爽一样,也是一族之长。

    对麴爽的这个心态,他自认为判断和把握的很准确。

    也确实挺准确。

    宋羡身为阀族子弟,对门阀家族内部争斗的残酷也是十分清楚的,忖思了会儿,以为然。

    他喜道:“莘阿瓜骄横朝中,跋扈王城,所依仗者,无非其手下的唐、胡步骑,以及曹斐、麴爽两人与他的结盟!

    “於下,曹斐领兵在武始郡,其之鹰犬严袭、兰宝掌诸辈,或在蜀中,或亦在武始,计莘阿瓜现於王城可用之兵,仅秃发勃野、魏述、魏咸、乞大力等部三四千人矣!张韶虽至,但他不算莘阿瓜的死党,只要朝中决议定下,一道王旨,就能将之收服。

    “至若向逵、张景威、北宫越之徒,更不足虑!

    “如得麴爽为助,此回不仅可以‘陇西失陷’为由扳倒莘阿瓜,氾公,亦可为被他残害的忠臣义士们、为我、为我的阿兄报仇了啊!”言到此处,宋羡神色转为悲伤,复咬牙切齿。

    氾宽说道:“把征虏下狱或许不太可能。”

    宋羡愕然,问道:“为何?”

    氾宽说道:“岂不闻兔死狐悲?麴爽虽贪权势,然亦是有些头脑的,把征虏打下来,抬他上去,他自是乐意,可如要置征虏於死地,他必会联想到自身,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那、那咱们费这半天的事干什么?”

    氾宽一脸的老谋深算,捻须说道:“什么叫费半天的事?宋郎,当前咱们的大敌是征虏,只要能先把他打下,便是暂不好治罪於他,对吾等而言,亦是胜利!打下征虏以后,麴爽何足忧?咱们大可一边糊弄住他,一边收拾朝局。待将朝局整好,其它的,徐徐再议不迟!”

    宋羡明白了氾宽的意思,心有不甘,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恨恨地说道:“却是让莘阿瓜多活几日!”

    氾宽给他下达任务,说道:“我交给你三件事去办。”

    “公请吩咐。”

    氾宽说道:“征虏后天就要出兵,要想阻住他,必须明天就上书朝中。你集合宋翩等在朝为吏的诸家子弟、交好、故吏,叫他们明天一起上书,弹劾征虏!整个劾奏交章、上如雪片的动静出来,为我等做个先锋!然后我等再随之上书。这是第一件事。”

    氾宽等是大将,不可首先上阵,得先有小兵小卒开道,为他们打个先锋。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宋羡并无疑问,应道:“是。”问道,“第二件呢?”

    氾宽说道:“陈荪、张浑、麴爽那里,我亲自去说,然欲想扳倒征虏,只从朝中用力不够,最好再有清流舆论,你去鼓动王城的名流,请为我等造声势,……再去发动泮宫的学生,叫他们明天中午伏阙,便说他们是闻了王城舆论,出於忠心,所以声讨征虏。这是第二件事。”

    宋家前为陇地的头等阀族,现下族声依然清高,宋羡本身就在王城清谈名士的这个圈子里;泮宫指的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其内不乏名族子弟,宋羡与他们中的很多也都很熟。

    这两件事,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他问道:“第三件呢?”

    “你选挑得力门客,立刻赶去西郡,到望丹亭,把其亭长秘密带来谷阴。”

    “带他来谷阴作甚?”

    “贾珍就死在了那个亭中。”

    “贾珍?这我知道,听说他辞官后,在还乡的路上遇贼而死。是死在了这个亭中么?但是氾公,这与那亭长何干?与咱们扳倒莘阿瓜又有何干?”

    “与那亭长无干,与咱们扳倒征虏大大有干!宋郎,汝兄是怎么被征虏害死的?征虏说姬韦之死,是因汝兄的背后主使,我不信汝兄会干这种事!可为何汝兄还是因此下狱了?不就是因为段承孙的攀诬么?贾珍与征虏间有宿怨,虽不知他两人是怎么结的仇,但贾珍素来对征虏恶言不少,这是朝野尽知的。你把那亭长带到王城,让他……”

    宋羡两眼发光,说道:“让他做个证人!证明是征虏派人杀死了贾珍!贾珍实非是死於贼手!”忍不住地连连拍手,说道,“氾公,此策绝妙,绝妙!”

    想起了乞大力,心道,“这狗东西吃我阿兄的钱,却不给我兄办事,一直不得机会整治他,这次就栽赃到他的头上!便说受莘阿瓜指使,害了贾子明的就是他!这叫一举两得。”

    氾宽、宋羡两人在贾珍身上做文章的这番思谋,竟是把贾珍的死因和杀死贾珍的凶手都给蒙对了。

    氾宽摸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宋郎,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其它的把柄!”

    宋羡把氾宽的整个谋划从头到尾,重想了一遍,赞不绝口,说道:“氾公真是大谋!由元光起手,先阻莘阿瓜出兵,继合麴爽、陈荪、张浑众人之力,发动朝野舆论,共扳莘阿瓜!最后再用贾珍之死收尾,做致命一击。莘阿瓜这回,就算侥幸能得不死,也给他扒下三层皮来!”

    氾宽望了下外头的天色,快到中午了,说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办这两件事。我也马上去见陈荪、张浑和麴爽!”顿了下,说道,“我并会给宋公去信,告以此事,请他斟酌相助。”

    宋羡应诺,跳下坐榻,急匆匆地去了。

    氾宽坐在堂上,静了会儿神,也重想了一遍把自己的谋划,认为无有漏洞了,遂命堂外备车。

第十一章 羊馥夜报讯 晨曦入朝去

    自从氾宽在家“养病”以后,氾家就是刺奸司重点关注的对象。每隔五天,羊馥就会把氾家这些天的情况,比如谁拜访氾宽了,或氾宽邀请谁去他家了,都会编列成书,报与莘迩。

    上次上报氾家情况是在三天前,距今日还不到五天。

    可这天晚上,两更前后,羊馥匆忙忙地夤夜赶到莘家,求见莘迩。

    莘迩白天时候,在东苑城的军营里待了一天,与羊髦、唐艾、张龟、张韶等确定下了出兵陇西的安排,并传了道檄令给尚在武始郡的曹斐,命他细细探查秦州境内的秦军敌情,查明蒲獾孙、蒲洛孤等各部秦兵的动向,重点是弄清楚孟朗的去止,并叫他争取与麴球取得联络,看看麴球有无顺利地到达阴平,及令他与田居做好反攻陇西的战前准备。

    ——至於出兵所需要携带的粮秣、军械等辎重诸物和民夫的征调,却是无须临时抱佛脚,莘迩早已就指示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预备妥当了。

    一番商议、传令,完了之后又检阅了一下张韶带来的西域军人,直忙到入夜,莘迩才疲惫地回到城里的家中。

    回来以后,还不能休息,毕竟后天就要出兵,明天得向左氏、令狐乐辞行,辞行不是见个面就成了的,尽管军情紧张,已经请示过左氏,省了祭告宗庙这道程序,可怎么着也得上个书,同时为了凝聚陇地的士气、民心,也需要给各个郡县发一个檄文,教张榜县乡,叙说此次出战的具体原因,以激发大家同仇敌忾的感情。上书和檄文已由羊髦、张龟等分别代笔写好,傅乔且加了润色,然莘迩也得读读,一来熟悉下内容,二来如有不合意处,加以删改。

    是以,羊馥求见莘迩的时候,莘迩还没有睡。

    听说羊馥来了,莘迩就叫他进见。

    羊馥来到堂上,行礼罢了,看到莘迩按揉额头的小动作,知他最近些天忧虑陇西的战事,时刻关注曹斐、麴球的战况,搜集蒲秦此回进犯陇西的情报,殚精竭虑地思考对策,一边还得操劳朝中的军政诸务,着实是两边操劳,想定是累坏了,不觉心疼说道:“明公,秦州虽然危急,但明公一身系我定西之安,却也一定要注意身体,不可过度劳累啊!”

    莘迩笑了笑,放下手,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润湿了下干燥的咽喉,没有接他这句话的腔,叫他入座,说道:“异真,你是无事不登我的门。说吧,这大半夜的来,是为何事?可是谷阴何处出了什么乱子么?又有权贵、豪强家的子弟欺负百姓?”

    羊馥便也不再说题外话,进入正题,答道:“明公,谷阴没出什么乱子,自遵明公令,严厉惩治了几个贵戚、豪强家的子弟,以及所谓的‘大侠’以后,城里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不敢说路不拾遗,至少为非作歹、欺压良善之徒,少了许多。馥今夜来,是要向明公禀报一件与氾公有关的事。”

    “氾宽?什么事?”

    羊馥面色严肃,说道:“今晨,宋羡去了氾家。这倒不奇怪,宋羡最近是三天两头的往氾家跑。但是,快中午时候,快一个月没出过家门的氾宽,却一反常态,忽然出了家门。

    “他先是乘车去了张浑家,在张浑家待到下午;继而又去了陈荪家;快傍晚时分,他最后去了麴爽家,他在麴爽家一直待到我来求见明公前。他现在是刚刚到家。我已挑了机灵能干的曹吏,命远远地守在他家所住的里外,只要氾宽再出门,就立刻上报。”

    莘迩微微蹙起了眉头,说道:“氾宽今儿个不但破天荒地出了门,还一天跑了三家?”

    不觉想起去年,因陈荪建议左氏聘麴爽女为王后,而导致他与麴爽关系一度紧张那次,他也是一天见了三个人,麴爽、张道将、陈荪。氾宽今日的举止,却是与他那天一模一样。

    羊馥说道:“是。”顿了下,接着说道,“不仅氾宽今日的举动可疑,宋羡亦是如此。他在氾宽出门前不久离开了氾家,他先是去了城中几家名士的家中,随后去到泮宫,找了几个学生出去,与他们在牛车中说了半晌的话,也不知都说的是什么,只知那几个学生在回泮宫的路上时,个个都是义愤填膺,怒形於色的样子,好像还有那么点互相鼓励、打气的姿态。

    “……,还有,宋羡派了个他家的门客出城,往西边去了。因我闻讯稍晚,虽是马上派了缇骑出城追赶,可能否追上,现下却还不知。”

    “名士”、“泮宫”、“学生”这六个字落入到莘迩耳中,莘迩是何等样人?前世看过的一些影视、书籍中的内容,并及他甚至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些事,立刻从他的脑中闪过。

    莘迩嘿然,心道:“老氾这家伙是耐不住寂寞,要弄个大事出来了啊!宋羡去找名士、学生,分明是要发动舆论;而老氾去找张浑、陈荪、麴爽,则分明是在争取盟友。……至於宋羡遣门客出城西去?”

    对於此点,莘迩一时想不明白,不知氾宽、宋羡是在搞什么玄虚,猜度心道,“宋闳家张掖,其乡在王城之西,是去联络宋闳的么?”

    暂时想不明白也就算了,他把思路重新还到舆论、盟友这两条上,想道,“老氾‘养病’一月不出门,功亏於今,他这遭的折腾不小,兴师动众的,是想要干什么?”

    身在定西朝廷这个政坛中,莘迩已经两三年了,且之前的“旧主”还是令狐奉这样喜怒难测的,他的政治敏感性早就磨练出来了,故是,一等羊馥说完,把氾宽、宋羡两人今天各自的异常表现综合一处,他当即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氾宽是搞事情。

    至若搞什么事情,莘迩也已经料到了。

    莘迩问道:“还有别的发现么?”

    羊馥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了。”

    莘迩问道:“你觉得氾宽、宋羡,今日如此异常种种,他两人是欲何为?”

    羊馥已有判断,神情凝重地答道:“谷阴近月,除了陇西失陷以外,别无大事,而此讯是才在谷阴传开的。才传开没多少时候,那氾宽、宋羡随之就有此等异动,以馥愚见,氾宽很可能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妄图攻击明公!”

    羊馥的判断与莘迩一样,莘迩也正是这么想的。

    他考虑了一会儿,问道:“拔若能还在军府吧?”

    “他还在军府。……明公是担心元光叛逃的消息,也许泄露出去了么?”

    “不排除这个可能。”

    羊馥性情稳重,论及谋略,不如其弟羊髦,然其人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莘迩此话的意思,不禁愤怒,说道:“明公为我定西、为大王呕心沥血!氾宽、宋羡难不成,还敢把陇西失陷的原因,归罪到明公的头上?”

    “只要能把话说圆了,只要附和的人多,有何不可?”

    羊馥紧张起来,问道:“明公,氾宽今日接连见了张浑、陈荪、麴爽三人,他三人会附和氾宽么?”

    莘迩默然稍顷,心道:“张浑、陈荪与我从来不是一路,麴爽与我亦非同心。而下老曹、兰宝掌、严袭等皆不在王城,我帐下兵现在王城者,唯勃野、大力几营,合计不到四千步骑,要说起来,诚然确是我自到王都以今的最虚弱之时!氾宽如许给他三人的好处足够?他三人……,嘿嘿,十之**会跟着氾宽落井下石!”

    与张浑、陈荪、麴爽相识几年,也斗了几年了,对他三人的性格脾气,莘迩还是相当了解的。

    想到此处,莘迩稳住心神,磨墨铺纸,提笔写了一道军令,叠住,用封泥封好,示意羊馥近前来拿,徐徐说道:“异真,你把这道军令当面交给勃野,然后,你把张校尉请进城来!”

    羊馥的刺奸司管着城中治安,虽是城门戍卒不归他管,但总归是要给他些脸面的,是以,由他出面,可以在不引起惊动下,把军令传给秃发勃野,同时静悄悄地把张韶召来。

    秃发勃野本是已经奉令去代北,出使拓跋鲜卑部了,但孟朗率秦兵进攻陇西的这事儿一出来,很明显,用兵朔方之议就得继续往后推迟了,因也就不用急着再与拓跋倍斤结盟,莘迩遂就遣骑把秃发勃野唤了回来。勃野现在谷阴东苑城的部中,与张韶部同城比营而居。

    羊馥当然知道莘迩给勃野传令和召张韶来见是为了什么,没有多问,应道:“诺!”

    他便就辞出,出城去了。

    莘迩叫堂外的魏述、魏咸、乞大力三人进来,吩咐说道:“你们分头去把景桓、傅夫子、士道、千里请来,把长龄也找来。”

    三更时分,黄荣等人来到。

    莘迩把羊馥禀报的情报告与他们知晓。

    这是一群聪明人,不用多说,他们即刻也都猜出了氾宽要干什么。

    一时集思广益,共议对策。

    魏述进来禀报:张韶到了。

    莘迩亲自迎接出门,握住他的手,把他引到堂中。

    ……

    众人商议到四更,各抒己见。

    莘迩从他们诸多的不同意见中,选了羊髦的主张。

    定下对策以后,天已快亮,今日有朝会,诸人便各回家更衣,等待上朝。

    莘迩回到后宅,到的屋中,来看一看令狐妍,尽管蹑手蹑脚的,却还是把令狐妍吵醒了。

    令狐妍睡眼惺忪,揉了揉眼,说道:“你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今天上朝,我准备走了,来看你睡醒了没有。”

    见莘迩满脸油光,令狐妍知道他又是通宵未眠,责备说道:“你又一夜不睡!后天你就要带兵去陇西了,打起仗来,更是睡不好觉,你还不趁这两天养足了精神?真当你是铁打的么?”

    莘迩叹了口气,步到床前,俯身把被令狐妍睡着时踢开的锦被给她盖好,手指触了下她滑腻的脸蛋,说道:“不是我不睡,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

    “什么意思?”

    莘迩便把氾宽、宋羡的异常简单地说了一说。

    令狐妍睡意顿去,掀开被子,穿着小衣,便要跳下床去。

    莘迩急忙拦住,问道:“做什么?”

    “有完没完?一个个的!觉得我家阿瓜好欺负么?姓宋的欺负完人,姓氾的又来?什么脏水都往我家阿瓜身上泼?我家阿瓜是厚道,可我令狐妍却不是任人欺负的!阿瓜,你只管去打秦虏,这些虾兵蟹将,我来对付!”说着,令狐妍挥动粉拳,往莘迩胸口用力一打。

    “你打我作甚?”

    “哎呀,我太生气了,情难自禁。打疼你了么?”令狐妍忙给莘迩揉自己打到的地方。

    莘迩哭笑不得,抓住了她的纤手,说道:“你且在家中高枕,朝中事你无须理会。”

    令狐妍说道:“你瞧不起我是个女子么?”

    莘迩扶额,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大头服侍了莘迩一夜,也没有睡,她在室外提醒莘迩,说道:“大家,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莘迩便不再与令狐妍多说,留了下一句“天光还早,你再睡会儿”,就出去了室外。

    由大头给他换上官袍,莘迩至前院,坐上已经备好的车,打起郡侯、征虏将军、雍州刺史的依仗,前呼后拥地,沐於春日的晨曦之下,前去四时宫。

    虽是一夜没睡,他精神昂然。

    却是莘迩刚出家门,令狐妍后脚就也出了门。

第十二章 翁主挽弓射 太后一怒威(上)

    令狐妍不是一个人出的门。

    她身着黄色的褶袴,穿短靿皮靴,策马携弓,大头手提短剑,骑着匹小红马在前开道,刘壮仗铁马鞭,引临时集合起来的家中健奴、健婢十余人,亦皆持刀剑,乘马紧从於后。

    大早上的,天还没亮透,街上一个行人也无。

    他们这一行人的马蹄、脚步声,敲碎了黎明的安静,传出到路两边的里巷之中,顿时不知惊醒了多少人家。

    大头看起来威风得很,心头发虚,她一再回头,小声地问令狐妍:“翁主,真的要去么?”

    “你再啰啰嗦嗦的,我打你!”

    大头说道:“翁主,小婢不是啰嗦,只是小婢担心,这要叫太后知道了,恐怕会责罚翁主啊!”

    “责罚就责罚!阿瓜费心费力地为大王、太后办事,姓宋的、姓氾的,一个个背后捅刀子,没个头儿了么?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大头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莫说翁主忍不下这口气,小婢也忍不下这口气!只不过,翁主,刚才听你说,给大家捣乱的是氾宽,却为何翁主不去堵氾家的门,却要去堵麴爽的门?”

    令狐妍教训大头,说道:“你啊,就是有些小聪明,没有大智慧!”

    大头虚心请教,说道:“小婢敢请翁主教诲。”

    令狐妍指点她,说道:“我且问你,氾宽一直在家老老实实的养病,这回却怎突然跳了出来?”

    “翁主不是说,有可能是因为元光那狗贼叛投秦虏?”

    “氾宽那老头儿,手底下无兵无将,他指派的动的,无非宋羡这类的小白脸,有何用处?怎能与我家阿瓜相比?便是一百个元光叛投秦虏,要无足够的底气,氾宽也断然不敢露头!”

    “那按翁主的话说,氾宽这老家伙,这次是有了底气了?他的底气是……,哎呀,他的底气就是麴爽!麴爽手底下是有兵有将的!”

    令狐妍恶狠狠地说道:“没错!阿瓜对我说,氾宽昨天见了麴爽。肯定是麴爽见利忘义,答应站在氾宽那边了,所以氾宽才有了敢与我家阿瓜为敌的底气。否则,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兴风作浪!是以,咱们去堵氾家的门是没用的,当得釜底抽薪,堵住麴爽才是!麴爽这狗东西,我早就瞧他不顺眼了,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话到此处,令狐妍觉得需要说一句脏话,才能把她的情绪表达得圆满,奈何拘於翁主的身份,大街上却是不好口出污言,可又实在忍不住,遂示意大头,冲她“嗯”了一声。

    大头冰雪聪明,立即领悟,马上开口,凶狠地骂道:“他娘的!”

    令狐妍一下觉得身心舒畅,豪爽地哈哈大笑了几声,扬弓前指,令道:“麴家便在前头,汝等随我杀将过去!”催马疾行,率领众人,到了麴爽家的门外。

    大头二话不说,就上去砸门。

    砸没两下,门开了。

    当面瞧见门内院中,一人在七八个奴婢的侍从下,站在一辆车旁,一脚已经踩到上车用的玉凳上了,可不就是麴爽?却是麴爽正要上朝去,刚好碰上令狐妍及时杀到。

    刘壮挥动铁马鞭,指挥健奴、健婢们把麴家的门围住。

    令狐妍也不下马,带着大头驰入麴家。

    麴爽惊诧,问道:“莘主,你这是?”

    ……

    差不多同一时间,莘迩到了四时宫外。

    此时天色方亮,有那早来的大臣们,已经到了,聚集在宫门外,三两成群的说话。

    看到莘迩的坐车来到,不少人赶忙上来问候。

    陈荪也已经到了,站在他自己的车边,揣手在袖,仰脸望天,不知在发什么楞。

    莘迩在车上时就瞅见他了,因把车子停在了他坐车的不远处。

    下的车来,莘迩一边含笑回应过来搭话的朝臣,一边慢慢地走过去,冲陈荪行了一揖,说道:“陈公,好几天没见,你又发福了啊。”

    陈荪回过神来,连忙还礼,说道:“将军别拿我开玩笑了,几天功夫,我能发什么福啊!”

    “诶,一日不见,就有可能沧海桑田,何况数日呢?”

    陈荪心头一跳,想道:“什么叫沧海桑田?”挤出笑容,说道,“不知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挺拔而立,双手按着腰带,从容笑道:“闻氾公昨天下午去了公家,临暮方出。自氾公养病以来,公与氾公也是多时未见过了吧?畅谈半日,想定可解相思之渴了!陈公,氾公的身体怎么样?病养好了么?”莘迩顾盼宫外的朝臣群,问道,“今日氾公会来上朝么?”

    陈荪大惊,好在他城府深沉,养气的功夫上佳,倒是表情、举止没有失态,口中回答,说道:“氾公新撰了议论‘圣人无情有情’的大作一篇,昨日到我家,是为送此文与我。他的身体小有好转。今日会不会上朝,这个……,我不知。”心中大骂,“莘阿瓜!原来你竟有派人监视老夫么?就知你设刺奸司不怀好意,贼子!贼子!”

    他却想差了,莘迩真没派人监视他。莘迩又不搞特务政治,干嘛要监视陈荪?刺奸司监视的只有氾宽一个,只因氾宽昨天拜访了陈荪等三人,故而才捎带着知了他三人与氾宽会面。

    莘迩笑了笑,说道:“希望氾公今日能来上朝吧!我明天就要往援秦州了,临战之前,还是很想能听一听氾公的意见的。”问陈荪,说道,“我明日出兵,陈公还有何交代么?”

    陈荪答道:“荪不知兵事,哪里敢有何交代!将军用兵如神,此援秦州,必能旗开得胜。”

    督府右司马郭道庆也已经来了,他转到莘迩、陈荪的左近,彷徨绕步,似欲进前,又好像犹疑。莘迩注意到了他,招手唤他过来,问道:“司马可是有话要对我与陈公说?”

    郭道庆欲言又止,一脸的挣扎,猛然抬脸,仿佛鼓足了勇气,终还是把头垂落,无精打采地说道:“没有什么话。下官适才大胆,听到了将军与陈公的谈话,深觉有理,想要插嘴,又恐打扰二公,故是踌躇。”

    莘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郭道庆,说道;“是么?”

    郭道庆应道:“是。”

    莘迩就不再问他。

    郭道庆的确是有话想说,而且是想对莘迩说。

    他是麴爽的心腹,昨天氾宽与麴爽密谋的时候,他就在麴爽家里,因对氾宽今天将要对莘迩发难之事,他一清二楚。在他私心里想来,目前秦州危急,於此时刻,不该是朝野上下,齐心协力,一致对外的么?却不意氾宽在这个时候,居然要阻碍莘迩领兵往援!且还要攻击莘迩。郭道庆对此是大大反对的,无奈他是麴爽的故吏,如把麴爽、氾宽的阴谋告与莘迩,他不免就会背上背主的骂名。故此,他昨天就想把此事告诉唐艾的,结果没说,今天见到莘迩,他还是想说,可犹豫来,犹豫去,末了还是过不了“忠主”这一关,无法开口。

    上朝的时辰到了,宫门打开,群臣依照官职、年齿,排好队列,鱼贯进宫。

    至殿上,等了一会儿,左氏和令狐乐经由殿后的通道入来。

    礼官唱礼,莘迩、陈荪、孙衍等带头,群臣一起行礼。

    左氏坐在主位上,美目流盼,首先落在了莘迩的身上,迎上莘迩的目光,露出了一抹浅笑。

    却看今日上朝的诸臣,惯例站於戎臣班首的麴爽没见。

    左氏问道:“中尉怎么没来?”

    礼官答道:“中尉并无告假,不知为何至今未到。”

    殿外的侍臣进来报告:“太后、大王,录三府事氾宽在宫外,请求上朝。”

    左氏微觉奇怪,说道:“氾公的病好了,能上朝了么?”令道,“快请氾公进来。”

    不多时,氾宽头戴高冠,才刚染黑的须髯发亮,穿着春季的青色朝服,印绶齐全,翘头步履,满面红光的登入殿中,手执笏板,行礼说道:“臣氾宽上朝来迟,乞请太后、大王治罪。”

    左氏打量氾宽,见他半点不似患病或大病初愈的样子,问道:“氾公,你的身体大好了么?”

    氾宽说道:“还是稍有不适,不过明天是征虏将军率我定西大军讨伐虏秦的大日子,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样的大事,臣忝任录三府事,今日的朝会无论如何都是要参加的,如果有什么需要臣做的,臣也好一尽绵薄之力。”

    立在右侧班中的黄荣心中一动,想道:“‘征虏将军率我定西大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氏说道:“氾公对我定西、对大王的忠心,我与大王俱知。”吩咐丹墀下的内宦,“氾公久病初愈,需加照顾,去给氾公搬个坐榻过来。”

    氾宽赶忙推辞。

    也就罢了。

    今天朝会的头件,也是唯一一件要事,便是莘迩的明日出兵。

    当下,待氾宽站到右边的群臣首位之后,莘迩从左边的排头出列,奉上羊髦、张龟等人草拟、他修改与誊写了一遍的辞行上书与准备传给国中各个郡县的檄文。上书的内容他已经记下了,便立於殿中,把之大致地说了一遍,也算是正式地禀与左氏和令狐乐。

    内容不外乎虏秦犯境,秦州危急,必须立即前去驰援,以及打算带的部队都是哪支、从行出征的将校、谋佐都是何人,如此云云。

    莘迩说完,左氏感慨地说道:“前伐蜀秦,征虏将军克复汉中等地,劳苦功高,方归朝两个月,秦州告危,因就不得不又劳累征虏将军统兵征战。征虏实是我定西的壁柱依仗,大王私下里常与我说,若无征虏,何有我定西之今时?真不知该怎么才能酬答征虏的功勋!”

    莘迩谦虚地说道:“迩前伐蜀,所以能未辱我定西威名,上赖大王之仁德,下赖将士之用命耳,至若臣本人,不值一提。秦虏骄横,於今无故犯我秦州,臣此至武始郡,与曹领军合兵以后,一定会把大王、太后对他们的期盼传达告之,激励他们为国奋战!”

    左氏请莘迩回班,问群臣,说道:“征虏将军用兵秦州的方略,卿等适才皆已听过了,可有异议?如国没有,就按此办行了。”

    右侧班中,一个朝臣出列,说道:“有件紧要的事,刚没听征虏将军提起。臣敢问之。”

    左氏问道:“什么紧要的事?”

    那朝臣答道:“便是军饷了。敢问征虏将军,此次从征虏出征的这些将士们的军饷怎么发?”

    这叫什么问题?军饷自按流程发就是,何必多此一问?

    莘迩却不嫌他问的莫名其妙,回答他道:“依照督府既有的章程发办。”

    那朝臣仔细询问,说道:“敢问征虏将军,兵户每月给饷多少?健儿每月给饷多少?轻骑、胡骑每月给饷多少?甲士、甲骑每月又给军饷多少?”

    兵户是职业兵,他们的父母妻子,随营徙居,同时又是部队的劳力,比起健儿等,兵户是又累、又贱,给的军饷最少。健儿是招募而来的,是雇佣兵,军饷、待遇都很好。轻骑、胡骑,有的给军饷,有那临时征来的胡骑,则不给士兵多少军饷,主要是给他们的酋率一笔钱。甲士、甲骑,尤其甲骑,是精锐中的精锐,乃是定西的宝贝,各项待遇最高。

    莘迩不厌其所问烦琐,一一回答与他。

    那朝臣又问道:“敢问征虏将军,将士们的军饷都已经筹集够了吧?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莘迩笑道:“君之此疑,可由张长史回答。”

    军饷的筹集等事宜,主要由督府负责。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出列,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朝臣说道:“下官从未接触过军务,对这些都是不懂,只是因秦虏势强,出於对此战的关心,故而有此数疑。多谢征虏、长史给下官解疑答惑。下官没有别的问题了。”退回班中。

    他刚退回去,又一个朝臣出列。

    这朝臣先是恭恭敬敬地冲左氏、令狐乐行了个礼,接着又冲莘迩行了个礼,然后乃才说道:“臣亦有一个疑问。”

    左氏说道:“卿有何疑?”

    这朝臣说道:“臣闻行军的路程越远,需要的役夫就越多。今次征虏出征,适才闻征虏的上书,计共统兵万余。敢问征虏,这万余兵需要多少役夫?需要的役夫可征集够了么?”

    莘迩笑道:“这个问题你还得问张长史。”

    张僧诚皱起了眉头,心道:“鸡毛蒜皮,问的都什么东西!”

    却也不能不回答他,便说道,“征虏将军此回所统之兵,以西域戊己校尉张韶部为主。张韶部从西域来时,自带的有役夫。其余征虏将军所率之兵,有的是兵户,其家属随军而行,这部分部队不需要再给他们另调役夫;再有就是健儿营和秃发勃野等部的胡骑、甲骑,这部分的步骑部队,总计需役夫两千人,早就已经征调好了,现集结於西苑城中暂住。”

    这朝臣说道:“下官知了。尚请征虏与长史勿要笑话下官,下官也是关心则乱。”退了回去。

    又一个朝臣出列,说道:“刚才听征虏将军说援助秦州的作战方略,其中一条是:有意分精骑千许,南下阴平。下官略有不解,敢问将军,阴平在陇西之南,与武始郡之间是不通的,却将军为何要冒着这支骑兵有可能在陇西陷入虏围的情况,还要派之孤军深入,往去阴平?”

    莘迩答道:“龙骧将军麴球现与阴平太守北宫越困守阴平,不可不援;武始到阴平不到四百里,轻骑三日可至,只要路上不与秦兵接战,应是可以顺利与龙骧会师的。……当然,具体的情况,还要当时候再说,如果秦兵在陇西防御森严,无孔可入,那这援兵也就只能不派了。”

    那朝臣一副恍然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像是佩服地称赞莘迩,“将军娴熟兵事,真我定西干城!”

    接连三人出来,拉东扯西的,问些不重要的小事,便是左氏,此时也觉得不对了。

    这三人相继问完,又有人出来发问。

    左氏看去,发现这人与前三人一样,也是出於陇西右姓士族,素来亲近氾宽、宋闳的,心中犯疑,想道:“氾宽今日忽然来朝,他的这些党羽又尽提些奇怪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不说莘迩、张僧诚接替回答氾宽党羽的提问。

    却那氾宽,立在班中,看起来沉稳如常,他的余光,却不时瞟向殿门口。

    他心里想道:“怪哉!麴爽怎么到现在不来?”

    ……

    麴爽这时哪里能到宫中?

    令狐妍率奴婢把他的家门堵住以后,他严厉地与令狐妍交涉无果,虽是他家中颇有壮奴、门客,实是不惧令狐妍的那点子人马,但令狐妍不仅是莘迩的妻子,还是令狐乐的从姊,一向极得左氏的喜爱,一旦动起手来,万一冲撞到了令狐妍,他没好果子吃。思来想去,尽管怒不可遏,麴爽到底不敢强闯。而随着吵闹声音的越来越大,把里中的住户全都惊动了出来,想那能与麴爽住在同一里的,其家无一不是朝中的显宦,众目睽睽下,麴爽更是不敢造次了。

    於是,就被令狐妍堵到了现在。

    见麴家门外的里巷路上,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令狐妍英姿飒爽,开始义正辞严地责备麴爽。

    她坐於马上,手持雕弓,居高临下,俯视麴爽,直呼麴爽的小名,说道:“麴驹!自我定西建国以今,你家世受国恩,先王以东南八郡付与麴侯坐镇,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你不思尽忠报效,反而跟着奸贼陷害忠良,你此是不忠!

    “麴侯故后,举你接任督东南八郡军事,然你不愿离都,当时朝议以为东南八郡是我国东南之重镇,身为督将,岂可不亲在任?俱以为不可!要非征虏将军力排众议,你能一边任着督东南军事,一边犹在朝中任中尉之职,为国上卿么?且若非征虏,汝子能尚删丹翁主么?你之能有今之权重,汝子能有今之荣贵,悉征虏力也!征虏立心为国,凡此种种,都是出於公心,自不会想着以此换你回报;可你不体谅征虏的苦心,反加诬陷,你此是不义!

    “方下,秦州告危,你为了私利,罔顾国家的危难不讲,龙骧将军麴球,麴侯在世的时候,誉他是你麴家的芝兰,汝再从子也,你竟也不欲救么?你此是无亲!

    “麴驹,你这个不忠不义,无亲之徒!何颜面苟活於世?”

    前边两条指责倒也算了,这最后一条指责,令狐妍用词虽然最少,但若论及分量,在指责麴爽的三桩罪中却是最重。门外围聚的人们闻言听了,窃窃私语,尽是议论纷纷。

    麴球的怒气不翼而飞,二月上午清凉的风中,他汗流浃背。

    麴球说道:“莘主都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爽怎会是这样的人呢?这都是别人对我的污蔑!”

    令狐妍冷笑说道:“是么?”

    乘马於令狐妍身侧的大头,狐假虎威地哼了声,重复令狐妍的话,说道:“是么?”

    刘壮早就下了马,执铁马鞭护卫在令狐妍的马前,他紧张地盯着麴爽身后的那些麴家壮奴、门客,忽听到一个声音急促地从门外传进,他扭脸去看,是个军吏。

    那军吏试图冲过莘家奴婢的包围圈,但被挡住,不得进来,他高声说道:“我有紧急的军情报与中尉!你们不得阻挡!若是误了军务,你们担当得起么?”

    令狐妍撇嘴,问大头,说道:“大头,你告诉他,我担得起担不起?”

    大头便大声对那军吏说道:“放眼整个定西,就没有我家莘主担不起的事!你乱嚷嚷什么,吓唬谁呢?”

    麴爽认出那军吏是卫泰,本是他帐下的谘议参军,田居升迁外放以后,麴爽把他擢迁,继任了田居之位。昨天晚上,麴爽将他派去了西苑城,坐镇於他的本部营中。

    麴爽赔笑说道:“莘主,那是我的长史卫泰,可能是真有紧急的军情要汇报於我,还请莘主放他进来。”

    当着门外那么多的人面,令狐妍自不会做出格、过分的事,以免反倒她成了理亏的一面,就示意奴婢们把卫泰放了进来。

    卫泰提着袍服的下摆,快步到麴爽边上,耳语说道:“明公,就在方才,张韶部与秃发勃野等部,一起出了东苑城,进至到了西苑城外!”

    麴爽登时大惊,他说道:“什么?张韶部与秃发勃野等部一起至了西苑城外?”

    卫泰说道:“是啊,明公!”

    怒火重新从麴爽的心底泛起,直冲他的头上。不过,这次的怒火,不是因令狐妍堵门而生,却是因氾宽昨日对他的那句保证而生。

    氾宽昨天与他说:“张韶与征虏,只在征虏打西域的时候,两人有过短暂的碰面,此前他二人并无一丁点的关系,此后他二人一在西域,一在谷阴,远隔两千余里,更是亦无任何的来往,张韶是不可能卖命支持征虏的!是以他而下虽部曲万余在都,不足为虑。等到明天朝会,把征虏的事情解决掉,中尉到时稍对他加以招揽,他定就会欣喜地从投到中尉帐下了!”

    麴爽昨天那时,对氾宽的这番分析还是挺以为然的,却不料今日张韶竟与秃发勃野等部联兵向西苑城!这说明什么,说明张韶哪里是“不可能卖命支持征虏”?他分明就是在“卖命支持征虏”!曹斐出兵的时候,麴爽也是分了些兵马给他的,现今麴爽在王城的部曲,仅比莘迩多点,也就数千步骑而已,而下张韶突然表面态度,站到了莘迩那边,之前麴爽、莘迩双方兵力的对比,立刻从麴爽占优,变成了麴爽劣势,莘迩占据绝对的优势了。

    麴爽心中大骂:“竖儒!能耐全在嘴上!说起来头头是道,落到实处,他娘的,分毫不靠谱!”脑筋急转,想道,“张韶与莘迩合兵,是我部的两倍多!如果开战,我必败无疑,而我若败,莘阿瓜外貌忠厚,手段实狠,以他杀宋方、逐宋闳、杀令狐京、贬令狐曲白身的毒辣,定不会饶我性命!罢了,罢了,当机立断,智者所为,我当做个智者!”

    他的震惊之色流露到了脸上。

    令狐妍瞧出了端倪,虽不知他是为何震惊,却不影响在此基础上吓他一吓,引弓射箭,只听“噗”的一声,矢中麴爽坐车的车厢,箭尾的羽毛摇晃。

    麴爽惊慌抬头。

    令狐妍捉弓挺身,杏眼生威,作色说道:“麴驹,你想身死族灭么?”

    ……

    四时宫,朝堂上。

    时近午时,宫外的戍将匆匆地赶到殿外,请求觐见。

    左氏召其入殿。

    那将神色仓急,说道:“太后,大王,有若干泮宫的学生,伏於宫外,拜叩不止,说、说……”

    这两件事来的没一点征兆,左氏和令狐乐都是愕然。

    左氏问道:“说什么?”

    那将吞吞吐吐,说道:“那些学生们说,先前的陇西失陷,是因为且渠元光叛投秦虏,故此,责任、责任,陇西陷落、秦州危急的责任其实都在征虏将军的身上。”

    左氏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那将便又再答一遍。

    左氏还没来得及说话,令狐乐生气地说道:“怎么会是征虏的责任?”

    宋羡出班,说道:“大王,若无且渠元光的叛逃,秦虏就不会获知曹斐等部的虚实,——臣闻曹斐、田居曾有克敌之计,便是以高延曹领部出山谷,绕击秦虏阵后,如此前后夹击,秦虏覆矣!可就是因了且渠元光的出卖,此计乃不能得成。曹斐部因被阻於鸟鼠同穴山下,不能及时赶到陇西。遂有了陇西失陷。且渠元光实是导致陇西失陷的罪魁!而那且渠元光之父是拔若能,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按这层关系说,陇西失陷,也有征虏的责任,却亦不错。”

    令狐乐说道:“且渠元光是且渠元光,征虏是征虏,又不是征虏叫他投虏的,怎能混到一起说呢?”

    宋羡说道:“固然不是征虏叫且渠元光投敌的,可征虏御下如此不严,此其一;胡人反复,时臣时叛,此其二;征虏部下现所常用的兵马,多胡骑,如猪野泽杂胡骑、北山鲜卑骑、卢水胡骑等,此其三;卢水胡当年是征虏亲自将之徙入到建康郡的,拔若能又是征虏的义弟,可以说卢水胡骑应是征虏最能信任的胡骑了,尚有元光之叛,何况其它?此其四,……。”

    令狐乐问道:“你说这一二三四的干什么,与孤问你的话有干系么?”

    宋羡顺着自己的话,自说自话,说道:“因此四点,臣以为,这回征虏统兵南下,驰援秦州之事,最好还是缓上一缓!”

    令狐乐问道:“为何缓一缓?”

    宋羡答道:“自是以免再出现元光投敌此类的事!”

    令狐乐毕竟还小,尽管觉得宋羡建议暂缓出兵的理由,似是牵强,可表面上听来,又好像顺理成章,一时不知何以答复,便转看左氏。

    左氏在看莘迩。

    莘迩不动声色,立於班中,嘴角还带着点微笑。

    这点微笑如似春风,顿时抚去了左氏无备之下,忽闻令狐曲、学生,及宋羡进言之所议等接连针对莘迩之事,而相继出现的惊讶、恼怒和不知所措等等情绪。

    左氏稳了稳心神,说道:“兵马已集,张韶部已从西域千里来到,役夫也已招至,粮秣军饷亦已齐备,并且秦州十万火急,怎能说暂缓就暂缓?你此议不行!”

    宋羡说道:“恳请太后、大王考虑一下舆论!泮宫的学生皆我定西之俊秀也!如今连泮宫里头也群情沸腾,学生伏阙!……太后,不如从那学生中,召其首者陛见,听听他们的说辞?”

    左氏再次往莘迩看去。

    莘迩说道:“那就请太后召他们进来听听?”

    左氏就令道:“召其为首者入宫。”

    宋羡自告奋勇去召,左氏允了。宋羡兴冲冲地出到宫外,打眼一看,大吃一惊,见那宫外伏拜的学生却是寥寥,仅有十四五人罢了。这与他昨天交代给那两个学生的话可是完全不一样!泮宫里现有学生五百余,他昨天交代的是:至少聚个三二百人伏阙!眼下却如何只有这点人?

    那为首的两个学生,即是宋羡见的那两个,看到宋羡出来,爬起来,凑至他身前。

    宋羡问道:“怎只有这十来人?”

    那两个学生中的一个答道:“本是召集了百十人的,但在出泮宫时,被闻讯去到的阴师给拦下了!大部分的学生因就回去了,仍愿意跟着我两人来的,便只有这些。”

    十来个学生能有什么用处?莫说以此打击莘迩了,只怕还不够丢人的!

    宋羡大失所望,心道:“学生被阴师拦下,这十来人稀稀疏疏的,要被太后、大王知道,非但不会对氾公的谋划起到助长声势之用,且还会拖氾公的后腿!我不可带此两人进宫。”

    那学生问道:“君从朝中出来,是太后、大王要召见我等了么?我已备下说辞,一定慷慨激昂,不会有负君昨日之嘱!”

    宋羡却是已经没了带那两个为首学生入宫的意思。

    他敷衍说道:“太后、大王没有召你们进宫。你们的请命,太后、大王已知,命我出宫,抚慰你们。你们先回去吧!”

    那学生惊讶说道:“这就回去?”

    宋羡急着给氾宽说此情况,没功夫再与这两个学生多说,说了句:“赶紧回去!”便就掉头回宫,奔四时宫去。

    他却还是返回到殿上的晚了,氾宽已经发动!

    连续好几个氾、宋之党的中坚朝臣,出班附和宋羡。

    他们由学生的请命讲起,说到“风闻的王城名士议论”,最终落脚於“我朝现下可用之兵捉襟见肘,如是再有大败,何止秦州告危,东南亦将日夜有警矣”,坚决要求暂缓莘迩的出兵。

    宋羡到殿上时,正值氾宽随於那些党羽之后,做总结发言,也是一样的奏议内容。

    宋羡没法打断他,回到自己的班列,心神不宁。听着氾宽洪亮而自信的声音,宋羡偷觑莘迩神情,见到莘迩还是那副镇定自如的模样,一股不妙的预感,慢慢地弥布在了宋羡的胸中。

    氾宽说完了话,说道:“此臣之愚见也,不知当否,敢请太后、大王征问诸公意见。”说完,也不看陈荪、张浑,退回班中,但不禁地再又瞥了眼左边的武臣班列,心道,“麴爽怎么还不来?”麴爽虽是仍还未到,然箭在弦上,他适才却是不得不发了。

    莘迩既还是不说话,左氏便问朝中能称得上“公”的陈荪、张浑、孙衍等人,说道:“公等何见?”

    孙衍是王国三卿之一,年纪又长,所以昨晚莘迩没有把他叫到家里,但是今天早上在宫外等待进宫的时候,黄荣已经把氾宽的私下串联、莘迩对之的判断和他们昨晚议定的对策都告诉了他。孙衍心中有数,也就处变不惊,立在班中,无有出列。

    张浑心中想道:“昨天氾宽与我说好的,今天朝会,将会是他、我、陈荪和麴爽四人一块儿向莘幼著发难,其中的关键是在麴爽,可麴爽至今不见人影,会不会出了什么变故?我家自被先王打压,直到现在,方稍微有所重振,要是再出差错,无出头之日矣。我且静观一二。”他也就一言不发。

    陈荪已知氾宽的此谋泄露,被莘迩知晓,而又见莘迩从容不迫地姿态,猜莘迩必有应对之策,因便亦垂目默然。

    殿中诡异地陷入了沉静。

    氾宽咳嗽了两声,张浑、陈荪还是默不作声,就如同泰山顶上的那一棵松树,任你八面来风,他俩自岿然不动。氾宽诧异之后,想起宋羡回来时,没有带请命的学生,顾不上沉稳的作态了,急忙扭脸去看他,瞧见宋羡面色灰暗。麴爽不见来、陈荪与氾宽不说话、请命的学生未被带进殿中,要是只有其中的一个异常,倒也无妨,三个异常结合一处,氾宽后知后觉,顿起了与宋羡方才相同的不妙之感。

    见没有人出声了,莘迩缓步出列,徐徐说道:“臣敢请太后、大王召两个人进殿。”

第十三章 翁主挽弓射 太后一怒威(下)

    氾宽脑筋急转,重审自己“倒莘”的整个计划,满心不解,想道:“我这谋略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并无什么漏洞啊!却为何张浑、陈荪两人不按约定,竟默不出声?宋羡也不带学生进殿?还有那麴爽,最是古怪,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他上朝?又那莘幼著,想召何人入殿?”

    听到左氏问莘迩,说道:“征虏欲召何人?”

    氾宽便尽力镇住心神,倾耳细听,闻莘迩答道:“一人是臣的义弟、且渠元光之父拔若能。”

    听到拔若能的名字,氾宽略微松了口气,心道:“为了给他自己辩解,他肯定是会召拔若能进殿的,这一点在我的预料之中。”

    左氏说道:“且渠元光之父么?那就召他来吧。”

    莘迩早有准备,拔若能已在宫外等候,得到召见的旨意,很快,他就从宫外进来,到了殿中。

    一到殿上,拔若能“扑通”一声,就跪倒下去,紧跟着身子前倾,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地上,却是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亏得他没有手臂支撑,脖颈倒是小有力量,单靠着脖子的力气,用劲地往殿中那青石板上叩头,“砰砰砰”直响,没两下,额头就浸出了血,石板上红了一团。

    令狐乐瞪大眼睛,瞧着他的举止,心道:“不怕疼么?”不知怎的,想起了龟兹王白纯,又想道,“可别把脑袋给磕扁了!”

    拔若能一边磕头,一边带着悲愤,大声说道:“老奴拔若能对不起太后、对不起大王、对不起征虏将军、对不起我定西国!老奴拔若能,连、连老奴的弟弟都对不起!老奴无能,生了个逆子!背叛了太后、背叛了大王、背叛了征虏将军、背叛了我定西国!老奴拔若能心痛如割,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小畜生!”

    令狐乐觉得他的这句话就像绕口令,也就罢了,唯是“无能,生了个逆子”此句,令狐乐颇觉逻辑不通,就对他说道:“生了个逆子,怎能说你无能?至少你还能生。准确说,你是教子无方。”问他说道,“你为何对不起的你的弟弟?”

    拔若能虽是俯首磕头,然听到这句是少年的声音,也立时知道,是定西王在问他,赶忙回答说道:“是、是,大王说的是,老奴还能生!”

    殿中的孙衍、羊髦、黄荣、唐艾等人闻他此言,无不失笑。

    拔若能却是浑然不觉此话的可笑,他悲痛难表地往下说道:“启禀大王,小畜生投秦虏的时候,被老奴的弟弟麴朱发现,结果、结果,结果老奴的弟弟竟阻止不成,被他反而杀了!是以老奴说,老奴连老奴的弟弟都对不起!麴朱被杀以后,其子成周誓为父报仇,可不曾想,却又在白石山外中了小畜生的埋伏,身负重伤,而下尚在昏迷之中,未有醒来,生死难料!”

    令狐乐吃了一惊,说道:“元光把他的叔父杀了?”

    拔若能说道:“是啊!大王。”撑起上半身,请求说道,“大王赐老奴短匕一柄!”

    令狐乐更是吃惊,说道:“你也不必自责到此等程度!要短匕作甚,自杀么?”

    拔若能的情绪被此话打断,张口结舌稍顷,答道:“老奴不是自杀。”

    左氏注意到了莘迩的目光示意,便就令道:“给他短匕一柄。”

    殿外的卫士进来,取下蹀躞带上佩的短刀,递给了拔若能,唯恐他暴起犯上,按刀立在他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拔若能拿刀在手,左手拉下自己左耳的耳廓,右手持刀,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耳朵给割了下来。鲜血溅射了一地,顺着他的左边面颊、衣领往下流淌,湿了半身。

    令狐乐已不是吃惊,而是吓了一跳了,他指着拔若能,说道:“你、你,你这是作甚?”

    拔若能把刀子还给卫士,将割下的耳朵捧在手上,仍是跪倒,说道:“老奴拔若能割耳明志,必杀小畜生不可!既是为太后、大王、征虏将军、我定西国除叛贼,也是为老奴的弟弟报仇!”

    令狐乐年纪小,又除了随着令狐奉流亡时期以外,很少外出,故是不知,割耳,此乃胡人之风俗,通常用在诉冤,或表示忠诚的时候。

    莘迩便略与令狐乐说了胡人此风,以为他解释拔若能做出此举的缘故。

    解释完了,莘迩说道:“太后、大王,龙生九子,且子子不同,况乎人耶?人有忠奸,就如那树叶有正反两面。今次叛我定西的虽是且渠元光,是个胡人,但谁敢保证说,我定西朝中的大臣们,就人人都是忠臣,无有奸佞?谁又敢保证说,我朝中、我军中的胡人们,就都是叛贼?拔若能割耳明志,一片忠心,天日可鉴!敢问太后、敢问大王,他是忠是奸?

    “以臣陋见,若因一个胡人叛投蒲秦,而就暂缓此回援救秦州的话,那实在是太过可笑!传出去,只会涨蒲秦的骄横,堕了咱定西的威名!”

    令狐乐亲眼看到了拔若能割耳朵的整个过程,且阿拔若能五十多岁了,他虽髡头,然结有小辫,小辫的发色已经花白,这么个在当下已是步入老年的老头儿,为了向朝廷表示他的忠诚,做出这么激烈的行为,谁要敢说他不忠,是个奸臣,令狐乐头个不信。

    一个氾宽的党羽出列说道:“按征虏的意思,割个耳朵,就能明志么?若是如此,那以后辨别忠奸倒也简单了!咱们满朝的文武,统统都割掉一个耳朵便是!”

    拔若能怒目相对,转对没有走开的卫士说道:“劳驾,请把短匕再给我一用。”

    那卫士问道:“干什么?”

    “若割一耳,不能明我心志,那我就再割一只耳朵!”

    拔若能髡头小辫,等於是个光头,要再割一只耳朵的话,那他的脑袋就如个球了,未免不太美观;且在这朝堂之上,割一只耳,给人的是悲愤、忠诚之感,再割一只,就有点儿戏,似是搞笑了。莘迩当然不会让他继续割,制止住了他,温声说道:“阿弟,你的忠心,太后、大王已经知道了。你血流不止,赶紧下去包扎一下!”

    莘迩的提议得了左氏的同意。

    拔若能往殿上又磕了几个头,撅着屁股,膝行向后,倒退着爬出去了殿外。

    左氏问道:“征虏要召的第二个人是谁?”

    莘迩说道:“臣请召龙骧将军的帐下吏郭泰。”

    “龙骧的帐下吏?”

    莘迩说道:“数日前,龙骧将军麴球率部突围出襄武,南下阴平郡,在他突围成功以后,他遣了一个信使来王城呈报军情。这个信使,就是他的这个帐下吏郭泰。”

    氾宽心头一跳,若不是现在殿中,他恐怕忍不住就要猛拍大腿了。他暗叫“啊呀”,心道:“我怎么把麴球的信使给忘了?”

    亦不怪他忘。

    首先,郭泰不是士人,只是个小军吏罢了,其次,他到了王城后,只把麴球的军报呈到了督府,基本谁也没见,属於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氾宽没有把他计算到自己的计划内,也是情有可原。

    左氏说道:“召他进殿!”

    不多时,郭泰入到殿中。

    他伏拜行礼,说道:“臣郭泰拜见太后、大王。”

    却是一出声,就语带哽咽。

    令狐乐问道:“你哭什么?”

    令狐乐不问还好,他这一问,郭泰不再是抽噎,干脆是痛哭了。他痛哭流涕,说道:“大王!臣哭,是因为当日守卫襄武县时的惨况,一直在臣的脑中萦绕不去!臣一想起来,眼泪就停不住!死了多少的同袍手足啊!秦虏以我之十余倍之兵力,四面围城,日夜急攻不歇,凡攻城之法,蚁附城墙、撞击城门、起土山、掘地道,无所不用,足足围攻襄武了十余日!而襄武的守军只有两千余!最终因为伤亡太重,龙骧将军故乃不得不率余部突围!杀出到城外,到了安全地方,龙骧将军检点部曲,存余者只有五百之数了!而且人人带伤!

    “大王、太后,虽是只剩下了这五百人马,但龙骧将军为了给我定西保住秦州,却毅然决然,未有西还陇州,而是南下去了阴平郡!大王、太后,攻秦州的秦虏,合其诸部之兵,不下四五万之众,龙骧将军目前可用之兵,仅此五百卒,与阴平、武都等地剩余之戍兵,合计不到五千!如何能抵得住十倍之敌?臣郭泰,斗胆妄言,敢请太后、大王立即遣发援兵,驰援秦州!驰援陇西将军!”

    说着,郭泰解开衣袍,袒露出了他的胸膛。

    令狐乐看去。

    只见他的左胸有两个箭伤,小腹上有一道刀伤,右边肩膀应是被敌人的钝兵器给打到了,乌青淤血未下,而那三个伤处,也都尚未彻底愈合,显然与肩上的伤一样,都是新伤。

    郭泰说道:“臣郭泰所以被龙骧将军选中,上王城呈送军报,是因为臣的伤在龙骧将军帐下的诸军吏中,是最轻的一个!臣的伤最轻,亦此四伤,其它的军吏就更不必说了!太后、大王,军情如火,秦州危在旦夕,龙骧将军孤木难支,臣再次敢请太后、大王,及早遣援!”

    一人出班,慷慨激昂地说道:“太后、大王,臣也敢请及早遣派援兵!龙骧将军明知阴平郡是个火海刀山,将会遭受秦虏数万之众的侵攻,可出於对大王、太后的忠心,还是放弃了回到陇州,选择了赶赴阴平!太后、大王,如不及早驰援,龙骧将军危哉、秦州危哉事小,臣唯恐如果因此而沮了国中仁人志士的报国忠君之心,那可就事大了!”

    说话之人是黄荣。

    令狐乐深以为然,说道:“常侍所言甚是!”不管是莘迩,还是宫中的老师们,都教他要爱惜人才、重用人才,只有择贤任能,以仁义对待臣民,才能做个好大王,故是,他觉得赞成黄荣的意见是正确的,而因为自认为是正确,便就有了向左氏发表自己观点的勇气,他说道,“母后,麴球是孤的忠臣,孤不能不管,那咱们就及早出兵往援吧?”

    左氏欣慰地望着他,想道:“灵宝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又一个氾宽的党羽出列,说道:“秦州当然不可不救,龙骧将军当然不可不管,但是,不把军中可能会再有胡人叛乱的隐患解除,便仓促出兵,臣只恐是抱薪就火!”

    莘迩解下头冠,拜倒地上,把头冠放在一侧。

    左氏惊讶地问道:“将军,你这是?”

    莘迩沉痛地说道:“臣莘迩治军不严,以致有元光背叛之事发生,臣自请领罪!该怎么责罚臣,臣都甘愿承受,唯是秦州危、龙骧将军危,出兵往援之事万万不可延迟!”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快快起来!”

    莘迩站起身,说道:“臣再敢请太后面问一人!”

    “面问一人?”

    莘迩答道:“此人就在殿中。”转顾右侧的文臣班列,唤道,“宋掾,请你出来罢!”

    一个面白如玉,穿着旧官袍的朝臣应声而出。

    众人齐齐注目,见是宋翩。

    如果说忘记了郭泰还情有可原,宋翩居然会被莘迩突然唤出,这可就完全出乎了氾宽的意料。

    他心头大跳,想道:“莘幼著叫宋翩出来干什么!怎会有宋翩的事?他想让太后问宋翩什么?”

    左氏也不知道莘迩想让她问什么,顺着莘迩的话风,问宋翩,说道:“你有何上奏?”

    宋翩一副烈士就义的模样,右手抓住衣袖,朝宋羡站的位置奋然一指,说道:“臣要举报!”

    “你举报什么?”

    宋翩咬牙说道:“宋羡昨日,受氾宽的指使,先是串联了王城的几个名士,然后又去泮宫串联了一些学生!刚才那伏阙上书的学生们,就是被宋羡鼓动来的!”

    此言一出,氾宽、宋羡神色陡变。

    左氏、令狐乐惊愕。

    朝中诸臣,不知原委的,也尽皆诧异。

    左氏说道:“你说那学生们是被宋羡鼓动来的?是受氾公的指使?氾公指使他做什么?他为何鼓动学生伏阙?”

    宋翩痛心疾首,说道:“太后、大王,宋羡鼓动学生伏阙还能是为什么?自是为了诬陷征虏将军!这,也正是氾宽指使他做的事!因了朝廷对宋方的治罪,宋羡一直对太后、大王、征虏将军深怀怨恨,於是受了氾宽的蛊惑,遂甘为氾宽的走狗,上下窜动,帮氾宽为陷害征虏而制造舆论!太后,征虏刚才说,谁敢保证这满殿中的朝臣就无有奸佞?氾宽,就是我朝中的奸佞!臣宋翩,敢请太后、大王,严惩奸佞!”

    左氏几疑听错,说道:“你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氾公与宋羡早就谋划好的?他俩为的是陷害征虏将军?”

    宋翩说道:“是啊!昨天宋羡串联王城名士的时候,邀我一起。而下我定西国北为柔然,东为虏秦,两面强敌,全靠着征虏将军一己之力,我定西才能保境安民,征虏将军实我朝之中流砥柱也!臣宋翩虽然愚昧,可断然也不会作此亲者痛、仇者快,自毁我定西干城之事!故而当时就严词拒绝了他,并对他切加责备!

    “却不意他怙恶不悛,竟是死心要做氾宽的爪牙,今日朝会,到底还是造谣生事,欲诬陷征虏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臣宋翩,敢请太后、大王,切不可听信氾宽、宋羡的谗言!”

    宋翩的态度可谓正气凛然。

    其实他的心底却是万般的无奈。

    今天早上,他出门上朝时,迎面撞见了张龟。

    张龟一瘸一拐地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道:“你与宋方找安崇刺杀征虏将军的事发了!安崇早就禀与了征虏将军。征虏将军念你曾与他同僚的旧情,对你虽是不忍处罪,可你也得为征虏将军办一件事才行。”就交代给他了今日朝会上,反戈一击,举报宋羡、氾宽的事情。

    宋翩的把柄在莘迩手中,他不听不行,只好大义灭亲。

    宋羡心中痛骂:“狗东西!卖我?你他娘的!也配姓宋?”惶恐无计,去看氾宽,却见氾宽亦是神色仓皇。

    殿外的侍臣这时进来,报道:“中尉麴爽请求入朝。”

    左氏说道:“请他登殿。”

    麴爽大步流星,步入殿中,谁也不看,下揖行礼,说道:“臣麴爽上朝来迟,乞请太后、大王责罚。”

    左氏问道:“中尉缘何这么晚才来上朝?”

    麴爽说道:“臣麴爽来晚,是因为臣在写一道上书。臣鲁钝,不善文辞,上书写得慢,故此上朝来迟了。”

    “是何上书?”

    麴爽从肩上的紫荷中,取出了上书,由侍宦转呈给左氏和令狐乐。

    却也不必左氏和令狐乐看,麴爽昂首直立,说道:“臣的这道上书,是弹劾氾宽!”

    “弹劾氾公?”

    麴爽说道:“昨天傍晚,氾宽到了臣家,说有一事与臣商议,望能得到臣的支持。这事便是陷害征虏将军!”便把昨天氾宽与他说的那些话全盘托出。

    左氏听了,怒气腾腾升上,瞧去氾宽,问道:“氾公,麴中尉所言可是属实?”

    先是拔若能,再是郭泰,这两个至多算是为莘迩辩解和指出驰援秦州不可拖延,对氾宽造不成反击,但紧跟着宋翩的反水和麴爽的到来出卖,这两个实锤砸下,直把氾宽砸得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他知大势已去,颓然出列,想要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索性下揖不语。

    黄荣从班中再次出来,蔑视地看了眼氾宽,高声说道:“氾宽、宋羡等为一己私利,不顾国秦州告急,不顾国家安危,诬陷忠良,罪不可赦,臣黄荣请太后、大王降罪於之!”

    左氏怒不可遏,心道:“我说今日朝会怎么如此异常?原来都是你氾宽搞的勾当!阿瓜尽心尽力地为国、为我,你却不择手段地陷害他!他如何得罪你了?我如何得罪你了?是了,你想把阿瓜打垮,然后你就能掌住朝权,欺负我与大王孤儿寡母的么?”

    她气得手都发抖了,盯着氾宽了好一会儿,有心命令侍臣立刻把他拖出去杀了,可也知这个措置不能做,末了,问莘迩,说道:“将军,你受委屈了!你说,该如何惩治奸佞?”

    莘迩叹了口气,悲天悯人地说道:“氾公以前对我定西也有过功劳,且是楚楚衣冠,小有士望,宜加优待,为显大王、太后的仁厚,臣以为,逐出朝外可也。至若宋羡及氾公余党,虽是助纣为虐,然其等所诬者,是臣,臣为太后、大王受些诬陷不算什么,亦逐出朝即可。”

    左氏的怒气渐渐平复,美目盼於莘迩的脸上,看着他英气外露的容颜,心中想道:“阿瓜不仅治国老成,而且宅心仁厚!”说道,“就按将军所议!”厌恶地看了看氾宽、宋羡等,说道,“汝等归还印绶,立即出朝,明日就还乡去罢!”

    氾宽、宋羡和氾宽的党羽们被内宦押出殿外。

    黄荣立在原地没动,还没有回班,他说道:“录三府事者,总理万机,我朝之揆总也,一日不可或缺,氾宽今被免官逐出,臣黄荣荐举征虏将军继任此职!”

    此前有那拍马屁的,已是数次上书朝中,请求任命莘迩此职,但都被莘迩推辞了。左氏还问过他为什么,莘迩说是因为他的名望不够。

    现下黄荣又提此事,左氏便征询莘迩的意见,问道:“将军以为可否?”

    之前莘迩拒绝,的确是因他名望不够,也是因时机不到,而下氾宽及其一干重要的党羽被逐,却是时机已到。

    莘迩从容说道:“臣德薄能浅,然黄荣所言亦是,此职诚然一日不可缺,臣唯勉为其难!”

    左氏喜不自胜,说道:“好!今日就下旨,拜将军录三府事!”顾盼殿上的诸臣,收起笑容,粉面凛然,令道:“自先王薨后,是征虏谋国主政,方保我定西之安!再有谤征虏者,斩!”

第十四章 权录三府事 备设六部制

    当天朝廷下旨,罢免氾宽、宋羡等人,命令他们立即离开王城,还其家乡,拜莘迩接任氾宽,出任录三府事。

    胜利的果实不能自己独享,需要分给盟友。

    虽然说麴爽是迫不得已才转到了莘迩这这一边,但莘迩“宽宏大量”,——一方面,毕竟麴家是定西军中的头等大族,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维持;另一方面,这回继逐宋闳离朝之后,又把氾宽逐出了朝堂,可以想见定西朝野的士人们肯定会有不少对此不满的,故也需要有足够分量的人来替莘迩分担压力,所以莘迩还是大方地与麴爽分享胜利,举他迁车骑将军,中尉、督东南八郡军事如故。

    又举曹斐迁骠骑将军。

    宋翩等在这次政斗中立下了功劳的诸人亦各有升迁。

    车骑将军、骠骑将军都是二品军职,乃是不折不扣的重号将军,於二品的官职中,位仅在四征、四镇将军之下,位在诸大将军之上。

    所谓“诸大将军”,指的是将军号前加个“大”的,比如莘迩之前任的辅国将军,如果加个“大”,就是辅国大将军;麴球现任的龙骧将军,加个“大”,就是龙骧大将军。这类的大将军,是低一级的“大将军”。头牌正号的大将军,是一品官中的头一位,“黄钺大将军”。

    黄钺,即以黄金雕饰的斧,系帝王专用,偶尔会赐给专主征伐的重臣,便是黄钺大将军了。黄钺是假黄钺的简称。假黄钺这个称号,权力重於使持节、持节、假节等。今朝建国以前,开国皇帝的父、兄两人在前代成朝时,就是以大将军、假黄钺的身份来体现其权臣之地位的。定西只是个王国,名义上,定西王也只是一品而已,且位在黄钺大将军之下,是以立国以今,从没有授予过任何一个臣子“假黄钺”的头衔,便是江左,迁鼎以来,此头衔也只授给过王氏等少数朝中权重一时的大臣。

    可以这么说,在定西国,哪怕是现在这个已经形同独立的定西国,然只要定西王不称帝,还是“王”,亦即仍还是东唐的一品官的话,那么朝中的臣子能做到二品官,那么他们的官就算是做到头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莘迩给麴爽、曹斐的封拜实是慷慨之极。事实上,若是单论官品,莘迩今任的征虏将军也才不过三品,非但比不上麴爽、曹斐,且也不如麴球,因为麴球的龙骧将军,虽也是三品,但位次在征虏之上。当然了,莘迩的官是东唐封的,则又非麴爽等可与比的了。

    却说莘迩明天就要出征,是以朝廷的办事效率很快。

    氾宽、宋羡等的失败是在中午时分,莘迩、麴爽、曹斐、宋羡等的新官任命,於一个时辰后就正式发表,传旨诸地,向各郡的官民宣布。

    获得升迁的,除了莘迩,没有一个莘迩一党的人。

    如孙衍、傅乔、黄荣、羊髦、唐艾、羊馥等,莘迩一个也没有举荐。

    这倒不是莘迩大公无私到此等程度,而是他下一步另有安排和计划。

    他的这个“下一步”,其实他是早就想好的了。

    此前,限於宋闳、氾宽等人在朝,莘迩不能独掌政局,故是他虽然做了一些的改革,但主要是落笔於军事方面,现下,宋闳、氾宽都被逐走了,陈荪、张浑两个都是滑头,谅他俩绝对是不会与莘迩顶着干,翻不起浪的,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着手政治上的改革了。

    政治改革,就是莘迩的下一步。

    莘迩打算把原本还要再过个三二百年才会出现的“三省六部制”,搬到而今的定西国来。

    三省六部者,三省是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六部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此三省、此六部,其之滥觞始於前代秦朝的中后期,历经秦、成、唐三代的发展,三省六部在於今其实是不仅已具雏形,而且较为成熟了。

    比如三省,门下、中书、尚书三省,现今东唐朝中都有,而且这三省的职权与后世也基本相同,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发布政令;尚书省负责执行;门下省,顾名思义,是皇帝的门下近臣,算是个秘书机构,参与决策,并有权驳回尚书省的奏议,或连同原文一起送皇帝审批。

    ——当然了,此三省只是东唐朝中权力最大的三省,换言之,是东唐朝廷的权力枢纽,除此之外,东唐还有其他的几个省,侍中、散骑、秘书、著作等。

    尚书省下的六部,早在前代秦朝后期,已有“六曹”之设,到了成朝,改为五曹,再到西唐,重设六曹,不过六曹的名称和职权反复多变,再又到东唐,而下有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度支五曹。东唐的这五曹,吏部不用说,与后世的吏部职权一样,吏部尚书乃是时下的头等清贵之选;祠部,掌祭祀之事,与后世的礼部近似;五兵,是兵部;左民,掌修缮、盐池、园林等土木工程,类同工部;度支,掌会计军国财用,与户部的职权近类,与后世的六部相比,只少了个刑部。

    之所以三省六部这种政体的原型已经较为成熟,但现下却还没有出现正式的三省六部制,大约是因为两个缘故,一个,政体的发展总是需要时间的,从三省六部制的滥觞至雏形,再到较为成熟,至今已经经过了三四百年,那么再到正式的确立,尤其而今还是个乱世,怎么说也得再过个二三百年;再一个,三省六部制加强了君权,此一政体设立的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这与当下的门阀政治相悖,两个原因结合一起,就致使了此制到今珊珊未出。

    不过,这两个原因,在莘迩这里都不是问题。

    头一个,莘迩知道三省六部制是个什么东西,三省、六部都是什么,职权都是什么,他比较清楚,可以借此省掉几百年的摸索实践。

    次一个,定西国内的阀族势力本来就不如东唐,於下宋、氾这两家头等的阀族又相继倒台,剩下的麴、张等家,要么是莘迩的盟友,要么已经无力反对莘迩,门阀政治这一块儿也不是个问题了。

    所以,莘迩接下来,就准备把三省六部制在定西朝中设立、确定下来。

    却是说了,现在的政体不能用么?为什么一定要改革成三省六部制?

    这自然是因为三省六部制,要远比定西现行的政体先进。

    相比现行的政体,三省六部制有三个显著的优点。

    把那侍中、散骑、秘书、著作等等各省一并省掉,或将其与三省重叠的职权归入三省,如散骑省,掌赞诏命,典章表、诏命、优文、策文,其职权就与中书省有重复。如此,便可使朝廷的官僚体系摆脱臃肿,形成一个更加完整而严密的体系,提高行政效率,加强中央的统治力量,此优点之一。虽是从成朝起,到今之东唐,都没怎么置过丞相,但朝廷的权臣往往会在“录尚书事”的名头下,同时兼尚书令、中书监,论其权力,实与丞相无异,正式设立三省,三高官官各自任人,便等於是三分相权,有利解决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加强皇权,且三高官官是三个人,比起一个丞相,也更能集思广益,此其优点之二。六部分工明确,各有职掌,有利於集权和政令的贯彻执行,充分发挥国家机构的效能,此其优点之三。

    当下海内争乱,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不是单靠军事的。

    说到底,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是政治的附属。

    如果一个国家,通过变革,而能设计、建构出一个远优於别国政体的制度,那么即使这个国家暂时处於弱势,但随着政权较与别国更高速、更具效率的运转,慢慢的就会由弱转强。

    莘迩之所以没有荐举羊髦等升迁,其意图,便是打算等三省六部制设立以后,把羊髦等人一步到位的安排进去。——莫说今日没有举荐羊髦等,便是“录三府事”,莘迩也只是权且出任而已,等到三省六部制建立以后,他就会把“录三府事”给辞掉。

    这日朝会散后,莘迩略略地对羊髦等把他“三省六部制”的构想,说与了他们听。

    羊髦等人听罢,各自陷入深思。

第十五章 二恭忠与奇 孟朗赴河东

    定西的最北端,西海郡。

    陇州已是边地,西海郡更是陇州北部的边地,其东、西、南俱是横亘数百里的大漠,唯处在弱水两条支流间的狭窄地域、以及北边居延泽的沿岸,乃有绿洲。是以,西海郡虽是从前代秦朝起就设立为郡了,然直到现今,其属县仍还有只有一个,便是西海县了。县中的人口且少。

    尽管人少,辖地也小,但是西海郡对定西来说,却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正因了其三面都是大漠,只有一条弱水通向陇州的腹地,故而,数百年前的秦与匈奴、现下的定西与柔然,就都是谁占据了此地,谁就占据了陇州北部的战争主动权。拿现下讲,若是柔然占据了此地,那么柔然随时都能顺弱水而下,侵扰陇州的腹地;而若是定西占据了此地,则这里就能成为定西北部的定海神针,或言之为桥头堡,便可把柔然的侵略阻击於此。

    故此,自有定西以来,凡是被派驻於西海郡的,无不是定西的一等战将。

    之前是北宫越,现在是索恭。

    却那北宫越,因得了莘迩的赏识,而被莘迩调到阴平郡,既得了升迁,又总算离开了这片条件艰苦、年年与柔然打仗的黄沙覆盖之所,本来他是挺高兴的,可现在陇西郡失陷,秦州告急,阴平郡岌岌可危,不知比起当年在西海郡,又是孰优孰劣?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说北宫越,就在氾宽“倒莘”失败,被逐出朝堂后的第五天,这道消息传到了西海郡府。

    随着这道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道北边居延泽畔的岗哨送来的一道紧急军报。

    军报的内容是:在居延泽的北岸三二十里处,发现了柔然的大股骑兵,探得其主将是温石兰。

    才任西海太守不久的索恭,马上请氾丹赶来府中,商议此事。

    氾丹现下只有一个“广威将军”的四品官衔,没有别的职务,他知道索恭与莘迩亲近,因是自被莘迩打发到西海郡以后,他就一直都在县外的本部营中住宿,基本不怎么进城。

    应索恭的邀请,氾丹於这天下午,来了城中。

    到的郡府,索恭很客气地在府门口迎接他。

    两下见礼罢了,共入堂中。

    索恭与氾丹分宾主落座,两人各有几个幕僚陪坐左右。

    索恭把军报亲手交给氾丹,说道:“氾将军,新得的军报,温石兰引柔然骑兵约五千余骑,出现於泽北三十里许处。看样子,至多三两日,他就会进袭我西海郡了。将军对此有何方略?”

    氾丹看罢军报,说道:“我奉旨领兵来西海的时候,旨意里说的明白,西海郡的一应军务,悉由索将军为主,我只是佐助而已。将军远戍西域多年,不堕我定西国威,堪称知兵善战,想来将军应是已有对策。将军但请吩咐,我遵令就是。”

    索恭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氾将军,西海郡就这么大地方,朝廷指派了你我两人镇守,那遇到虏情,自是该你我商议着来办,什么‘为主’、‘佐助’的,咱俩之间不讲这些!”

    氾丹默然了会儿,慢慢地将手中的军报叠好,端端正正地放到榻前的案上,然后抬起眼皮,瞅着索恭,说道:“索将军,我是个直性子的人。”

    索恭说道“是,是,将军生性耿直,所以我才觉与将军意气相投!咱俩都是这样的人。”

    氾丹不理会他的套近乎,直接说道:“将军是不是担忧我会因为家君被朝廷黜为白身,而心生不满,怨恨征虏将军,以致会在此次迎击柔然的战中,消极怠慢,贻误军事?”

    索恭笑容不变,说道:“氾将军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定西朝野,谁不知氾将军是出了名的忠亮之臣!我绝无如此担忧!”

    氾丹板着脸,严肃地说道:“索将军,我不与你绕弯子。不提家君蒙冤受屈,被征虏陷害黜免,只说征虏将军仗其兵马,跋扈朝中,侮辱衣冠,擅杀宗室,只要丹在朝一日,我就与他势不两立!然此我定西内部之朝事也,柔然来侵,则是我定西之外患也。我断不会因为我与征虏的矛盾而耽误、影响到了今次迎击柔然之战。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话就是这样。”

    索恭伸出大拇指,赞道:“氾将军当真是忠贞亮节之臣!一心为国,我佩服佩服!”

    氾丹岂会不因父亲的被贬出朝去而感到愤恚?然他适才所言也是他的真心话。他没心情去听索恭的奉承,只管顺着自己的话,直言直语地说道:“将军有何方略部署,便请吩咐罢。”

    索恭确是已有迎战的部署,便把自己的构想说出:“柔然去年才败於虏魏与拓跋鲜卑的联兵,元气大伤,以是此回侵我西海郡的兵马,只有五千余骑。氾将军,你我两部合兵,计三千余步骑,虽是不如温石兰部兵多,但我军装备精良,足以一敌十,故是,我并不担心咱们能否守住西海郡。我现下唯一考虑的是,咱们能不能把温石兰部全歼!”

    氾丹说道:“全歼?”问索恭,说道,“如何全歼?”

    索恭说道:“我与将军两部,合在一起,计有步卒总共两千人,骑兵千人。我意劳将军率步卒守御西海县城;我亲率骑兵,出城而西,越过大漠,绕至泽之北岸,择地潜伏。待温石兰攻我县城的时候,我从其后突进奔袭之。如此将军与我里应外合,或能将温石兰部全歼於弱水河边!……将军以为可否?”

    氾丹蹙眉说道:“柔然骑兵虽不仅我定西骑兵精锐,然亦五千余骑,温石兰且是柔然之名将,我与他是交过手的,此人确然不俗,将军只引千骑,如是贸然攻击其后的话,万一战败,如何是好?”

    索恭笑道:“我所率之主力只有千骑,但当我突袭之际,却非仅此千骑矣!”

    “将军是说?”

    “我会召大泽周边的胡牧为用,怎么说,也能召到三二千骑可用之胡吧!”

    氾丹忖思片刻,说道:“如能召三二千骑的胡牧为用,将军此策倒是可行了。”

    索恭听他不反对自己的计划,便就起身,冲氾丹行了一揖,说道:“那西海县城就托付於将军了!事不宜迟,我明天就领骑兵出城!”

    索恭於出城之前,先与氾丹联名上书朝中,把柔然来犯和索恭的应战部署,一并报与督府。索恭并有密信一道,遣骑给莘迩送了去。

    ……

    接到索恭密信的时候,莘迩刚刚引兵到达武始郡。

    看完了索恭的信,知道了氾丹对索恭说的那些话,莘迩不觉慨叹说道:“阿恭忠而无私,索恭胆壮敢出奇,有此二恭在西海,柔然无忧。”

    柔然无忧,秦州很忧。

    三日前,还没有抵至武始郡的时候,莘迩於行军的路上接连接到了两道秦州方面的军报。

    一道是武都太守张道崇发来的。

    陇西郡失陷以后,孟朗率领秦兵的主力,与冉僧奴等合兵,转攻武都郡的郡治下辩县。

    张道崇、李亮兵微将寡,抵挡不住。

    李亮又提出夜斫秦营,以望能够暂时遏住秦军的攻势,然而他的这一次夜斫,与上次一样,仍是宣告失败,非只无功而返,还又损失了百余的精锐战士。

    两人没有办法,只好学麴球,突围而出,本来也是想撤到阴平郡的,却撤退的道路被秦兵阻断,无奈之下,二人只得所余之不到千人的兵马上了仇池山。

    这仇池山是此前冉兴的发源之地,山势险要,只有一路可通到山顶,而山顶是块约百顷大小的平地,——兴国的王室冉氏最早号称百顷王,此之百顷即由此而来,山顶上,地出泉水,土地肥沃,足可自耕自足。以往的历年中,凡遇到如匈奴秦国、蜀中李氏等外敌入侵,冉氏不是对手之时,他们往往就会撤到仇池山上,凭其险隘,拖到敌人精疲力尽,之后或者主动进攻,或者等到敌人自己撤退,他们再下山收复失地。这本是冉氏此前保存“火种”的不二良策,现如今,却被张道崇、李亮学了去,反过来,倒是叫孟朗、冉僧奴等陷入为难境地了。

    为难归为难,武都全境失陷,独存一个仇池山的状况,却还是定西落於了绝对的下风。

    另一道军报是已到阴平郡的麴球发来的。

    张道崇、李亮被迫上山以后,武都基本已被秦兵占据,孟朗所部的秦兵大部队,又开始向南进发,进攻阴平郡。

    阴平郡和武都郡一样,境内多山。此郡的辖地呈西北、东南的走向,西北到东南,长三百七八十里,东北到西南,最宽处二百多里,窄处亦有百十里,但在这么一块方圆不小的地区内,却拢共只有两个辖县,其西部的大片区域,主要是层峦叠嶂的岷山山脉,唯有的那两个县都在东南部,一个是白水北岸的阴平县,一个是阴平县南边约六十多里的平武县。

    这就造成了当秦兵大举进犯的时候,阴平、平武两县,特别是处在北部前沿,与武都郡接壤的阴平县,就很容易受到秦兵的集火攻击。

    虽是秦兵还没有展开大规模的攻势,可麴球、北宫越、王舒望等承受的压力已是相当的大了。

    这是麴球军报中不利的一面,也有有利的。

    有利的一面就是:风闻进攻阴平郡的秦军主将是蒲獾孙,至於孟朗,他似乎已经离开了秦州,带着两万秦兵的精锐,赶去了河东郡与蒲茂会师。

    麴球分析孟朗丢下阴平不打,改去河东郡的原因,猜测应是出於两点。

    一则,是因为陇西、武都已下,孟朗或许认为秦州的局面大体已定。

    二来,更主要的,应该是因为魏国与贺浑邪两边的战事越打越激烈,贺浑邪攻势凶猛,为了保住兖州这个邺城的东部屏障,魏国不得不把西部的驻兵调了一些过去,亦即是说,魏国的西部边界暂时出现了兵力较为空虚的局面,所以,为了抓住这个有利的战机,孟朗不再继续待在秦州,耽误时间。

    武都、阴平危急如火,莘迩没有多把心思放在西海郡,索恭的密信,他只看了一遍,就将之放到一边,重新拿起阴平、武都送来的两道军报,再又细细地看了几遍。

    宽敞的帐内,外头的春光洒入进来。

    莘迩的脸上神情凝重。

    不管孟朗是不是已经离开,被孟朗留在陇西郡驻守的两万余秦兵,却是扼守险要,实打实地挡在了莘迩所部的前头。却是说了,孟朗此次所率攻打秦州的步骑总计是四五万步骑,他带走了两万,留戍武都郡、围攻仇池山的,少说也得近万,蒲獾孙带之攻打阴平郡的,则按麴球的估算,约有万余众,这不就已经四万来步骑么?怎么陇西郡还有两万余的秦兵?多出来的秦兵是哪里来的?是孟朗临时从南安、天水等郡的阿敦、侯年等氐、羌、鲜卑各部召来的。

    这些从胡部召来的士兵虽称不上精卒,可就像居延泽岸边的胡牧们一样,却也是具有一定战斗力的,不能以寻常的杂兵看待。

    如何才能尽快、尽速地突破当面陇西郡的秦兵堵截,收复陇西、驰援阴平,反攻武都?

    莘迩思之良久,传令帐外,叫召曹斐等人来议。

第十六章 唐艾出奇谋 李亮三斫营(上)

    曹斐、张韶、田居等人应召至莘迩的帐中。

    因为氾宽等被逐出了朝堂,现今的王城谷阴形势比较安稳,故是莘迩此回离都,只留下了黄荣和羊髦、羊馥兄弟,把唐艾、张龟等,及新投他不久的杨贺之等都带在了军中,做个参谋,并为了显示与麴爽的“摒弃前嫌,重结盟好”,把督府右司马郭道庆也从军带着。

    唐艾、张龟、郭道庆、杨贺之诸人亦相继来到。

    诸人坐定。

    先由张龟给大家介绍目前的综合敌情。

    张龟腿脚不便,瘸拐着走到挂在帐壁上的彩绘地图前,睁着独眼,从地图上找到了陇西郡郡治襄武县的位置,拿直鞭指住,说道:“根据侦查,现屯驻於襄武县内的秦虏,约有五千人,其主将是吕明。”

    他扭头顾与曹斐等人,说了一下吕明其人的事迹,说道,“吕明此人,以前在虏秦并不出名,他的得到虏秦重用是近年来的事。他本是蒲英的属吏,后来蒲英谋叛,他聚集了四五党羽,於蒲英的王府之中,当堂把他擒下,由此得以名显於虏秦,得到了孟朗的器重;又据传闻,他有个小奴名叫青雀,不知怎的,似乎是被蒲茂相中,成了蒲茂的男宠,总之,此人乃是虏秦目下的新贵。从他擒拿蒲英就看看出,此人不但颇有胆勇,且有决断,不可轻觑。

    “与吕明一起据守襄武的,是个叫季和的。季和是孟朗的属僚。此人深得孟朗的赏识,有智谋,前回赵宴荔所以投我定西不成,就是败在了此人与吕明的合力下;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不得援到陇西郡,亦是因此人与吕明的阻挠。此人也不可小看。”

    说到“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的时候,曹斐老脸一红,田居面黑如铁。

    对这两人的表情,张龟反正一只眼,只当没瞧见,把脸扭回,重新落目於地图上,提着直鞭,顺着襄武县,朝西南方向移动了约四五十里,停在了鄣县上。

    他与诸人说道:“鄣县是前代秦朝的旧县,因了秦末的战乱,当地人口锐减,到的前代成朝时,省掉了此县,本朝沿袭成朝,亦将此县并入到了襄武县;但是虽然而下无有鄣县,鄣县的县城还是犹存的。据情报,现有姚桃部与襄武的秦虏兵马数量相近,也是约五千人,屯驻此城。”

    说完鄣县的敌军情况,他再次转顾众人,介绍姚桃,说道,“姚国与虏秦一战,君等都是知晓的。姚桃即姚国之弟。姚国死后,其部曲拥戴姚桃接替姚国,做了他们的头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姚桃上边还有几个兄长,而姚国之部曲却一致拥戴姚桃,并且他的那几个兄长对此也无异议,可见此人必非寻常之辈,至少能得人心。

    “去年的时候,虏秦发生了一件比较重大的事件,便是风传姚桃将要叛投虏魏,结果姚桃没有叛投,他的弟弟姚谨倒是逃去了虏魏。虽是根据之后的情报判断,蒲茂对姚桃仍是相当的信任,可姚谨的叛逃,肯定会对姚桃带来不小的影响。他要么感激蒲茂的宽宏大量,或许就此会对蒲茂死心塌地;要么他可能会表面卖力,内心则实忐忑忧惧。如是后者,说不定能为我军利用。”

    张龟顿了下,接着说道,“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时,姚桃及其所部也是拦阻的秦虏部队之一。”

    曹斐的老脸又是一红。

    田居怒火上窜,脸皮由黑变为黑红,怒目而视张龟,心道:“瞎眼龟,故意的么?”

    张龟还真不是故意的,他特地点出这一条,是为了引起大家对姚桃的重视。

    讲罢姚桃,张龟转向地图,直鞭顺着漳县往西北方向,移动了亦四五十里,停在渭水源头的北岸,此处是首阳县。首阳县与襄武县、鄣县刚好形成一个大致等边的三角形。

    张龟说道:“首阳县此地,距离我军最近。现下其城中,所驻之秦虏兵马最众,约有万人,其主将是虏秦的前军将军石首。石首刚被蒲秦任命为陇西太守,他亦是此三城秦虏的主将。石首,就不用多与君等介绍了,此人乃是蒲秦有名的战将之一,名仅亚於苟雄。此人性格严峻,治军整肃,之前曾数与麴侯交锋,两下互有胜败。”

    介绍完了三县的敌情,张龟放下直鞭,转过身,面对帐中诸人,总结说道,“我军当前所面对之秦虏各部情形就是如此。秦虏据此三城,扼守渭水两岸。首阳当先,襄武、鄣县分处首阳后方之左右;除此之外,三县之后,又有天水郡为援,三县之北,复有南安郡为屏障。

    “我军如攻首阳,则姚桃部出鄣县,可胁我军之右翼;吕明部从渭水南岸的襄武县渡过渭水,自渭北沿水而上,足胁我军之左翼。我军如舍首阳而攻鄣县,则石首之兵出首阳,可攻我军之后阵;吕明之兵出襄武,可击我军之侧翼。

    “总而言之,秦虏当前占据着地利,这场仗很不好打。”

    张龟掌握着莘迩的情报系统,故是对吕明、姚桃、石首、季和等蒲秦将领、谋佐们的情况都很了解。他做完了整体上的陈述和介绍,向莘迩行了一揖,退回到自己的榻上坐下。

    莘迩腰杆笔直地跪坐榻上,双手放於膝盖,环顾曹斐、田居、唐艾、杨贺之等等众人。

    他的心情尽管急迫,流露於外的神情却从容镇定。

    他说道:“大体的敌情,便是长龄适才说的这些。我再补充两点。

    “一个是,现今武都郡基本上全境已经沦陷,张太守、李亮二人,引兵不足千人,唯困守仇池山而已。

    “一个是,蒲獾孙领兵万余,已然兵至阴平县外,也许就在此时,他已展开了大举的进攻。在孟朗攻我陇西的时候,冉僧奴一边攻打武都郡,一边派人潜入阴平郡,勾连本地的羌豪反叛,北宫越虽是平定了几处,然仍尚有约数千之众的叛羌,作乱於阴平、平武两县。

    “诸君,武都郡且不多言,阴平郡的情势现在是非常的危险!鸣宗、北宫越总计不过才有兵三千余,外有万余秦虏攻袭,内有数千叛羌扰乱,可谓是内忧外患。我军绝不能在武始郡多做耽搁,宜尽快突破石首、吕明、姚桃等秦兵的防线,驰援阴平郡!

    “君等对此都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

    当日吕明、姚桃撤兵之后,田居拒绝了唐艾急攻陇西郡,以缓解武都、阴平压力的建议,急忙忙地带兵去接应麴球,——麴球以大局为重,不以个人的身家性命为意,压根就没有生过撤回到陇州的念头,田居当然是接应了空,他无功而返以后,便仍与曹斐合兵,驻於武始郡,一直待到现在。

    既是因刚才受张龟两次“嘲讽”他的闲气,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田居头一个发言,他说道:“我有一策,可败石首等秦虏,光复陇西郡!”

    莘迩问道:“君有何良策?”

    田居昂首挺胸,说道:“秦虏分据三城,度其用意,他们打的必是‘我军攻其一,则他们余下两城便即支援,以形成围攻我军之势’的算盘,既是如此,我军何不围城打援?佯攻首阳,设伏兵於道,候姚桃、吕明部来援,野战胜之!如此,已歼灭其战力,三城也就轻松可下了!”

    帐中的这些将校、军吏,唯有郭道庆与他俱是麴爽的故吏,两人算是一党,田居道罢了自己的意见,先是看向莘迩,见莘迩沉吟不语,旋转目郭道庆,望能听到他的一声“有道理”。

    郭道庆半仰脸,蹙着眉,手指下意识地敲打腿上,似是陷入了思考。

    田居却是半晌没有等来他想听的那三个字。

    於帐中一片沉默中,田居终是忍不住了,问郭道庆,说道:“子善,你怎么看?”

    郭道庆醒过神来,说道:“卿之此策有……”

    话说一半,他顿了下来。

    田居问道:“有什么?”

    “有点难成。”

    田居愕然,问道:“有点难成?为什么?”

    郭道庆说道:“我军统共只有两万余,而首阳之秦虏计约万人,我军如果用於攻城的部队数量过少,则无用也;如果用於攻城的部队数量过多,则设伏怕就不好设了。”

    田居说道:“我军可以虚张声势,多树旗帜、置空垒,以迷惑首阳的秦虏!”

    郭道庆说道:“此乃征虏将军攻龟兹之计也。长贤,我以为当下的局势与征虏攻龟兹时的情况不同,似是不宜用於当下。万一此计被石首识破,他引兵出城,击我设伏部队之后,到的那时,落败的就不是秦虏,而是我军了!”

    田居怒道:“那你有何高见?”

    郭道庆只是觉得田居的意见不行,他本人却是无有“高见”,然亦不尴尬,说道:“这个、这个,我一时还无主意。”

    要说起来,田居的这个围城打援,的确是个办法,莘迩也想过此策,但与郭道庆担忧的不同,莘迩担忧的是如果吕明、姚桃认为石首部众万人,据城而守,应是足能挡住定西军的攻势,而皆不援石首的话,那么如用此策,就只能是浪费援助麴球的时间。

    莘迩不好直接驳回田居的建议,见他面色难看,便笑道:“田将军此策,也不能说不可用。不过,不用急着下决定,咱们大家再议议。”顾视张韶、唐艾、张龟、杨贺之等,问道,“卿等有何谋策?”

    张龟的才能,不在军阵,他费尽心思也只想到了一条下策,便是田居适才之所言,还没有能找到上策,就没有开口。杨贺之亦在思量。

    莘迩看到唐艾手摇羽扇,稳坐榻上,像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就问他,笑道:“千里,你定是已有主意了,是何妙计?快快说来,莫再卖关子了。”

    唐艾确是已有对策。

    他说道:“明公,若是咱们不打此三县,或言之,佯攻此三县呢?”

第十七章 唐艾出奇谋 李亮三斫营(中)

    莘迩问道:“佯攻此三县?千里,你何意也?”

    唐艾从榻上起来,步至地图前,拿羽扇指向首阳、襄武、鄣县三地的西南方向,越过洮水,至白龙江、岷山一带,说道:“我军留下部分兵马在首阳这里牵制陇西郡的秦虏,然后选精锐的步卒数千,经此路线,翻越岷山,进入阴平郡,与龙骧将军会师。明公,此策可否?”

    “与鸣宗会师?会师之后呢?”

    唐艾持羽扇胸前,徐徐说道:“不必等到会师以后,在出兵之前,明公就可檄召阴洛、张景威部亦潜入阴平郡。蒲獾孙或能料到阴洛、张景威会援救阴平,但他一定料不到明公会舍陇西不打,而选择经由道路崎岖难行的岷山,驰援阴平郡。此我之虚实,蒲獾孙不知也。

    “当蒲獾孙部展开对阴平的攻势之际,我内有龙骧将军、北宫越之兵,西有我援阴平之兵,东有阴洛、张景威之兵,既已在兵力上形成了局部的优势,又出其不意,兼且我军占有阴平县城这座城池的地利,三面俱攻,蒲獾孙败之必矣。

    “蒲獾孙部败后,我此三部的兵马便即合拢北上,由南边进攻陇西郡,而留下牵制陇西郡秦虏的我之步骑,则於此同时,从西边进攻陇西郡。秦虏虽据首阳、鄣、襄武三城之坚,然两面遭到攻击,不免‘顾此失彼’。只要我两军两面的部队配合得当,光复陇西亦指日可待矣!

    “阴平、陇西两郡已复,武都郡也就不难收回了。”

    莘迩也从榻上下来,到至地图的近处,细看唐艾所说的“越过洮水,至白龙江、岷山一带”、“翻越岷山,进入阴平郡”这条路线。

    单从地图上的距离来看的话,这条路并不是很长,只有四百多里地,但其中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岷山的山区,且先后还要越过洮水、白龙江两条大河,可以预见的到,路上的行军定然会是十分的艰险,此为其一;如果采用唐艾的此策,那么能派的兵马只能是步卒,此为其二。

    只能遣派步卒倒不要紧,阴平、武都多山,不利骑兵进战,根据军报,蒲獾孙部也主要都是步兵,等这支部队与麴球会师,与蒲獾孙部开战的时候,在兵种上是不落下风的。

    唯是这条行军的路线实在太过艰难,看起来只有四百多里地,已经走过一次蜀道的莘迩却知,真要走下来,恐怕里程得翻一番还不一定够,并路上行军的速度会较缓慢。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若用此策,那是否能够及时的、在阴平县失陷之前,赶到战场呢?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问题。

    一个是向导的问题。

    即使是平原行军,在陌生的地域尚且需有向导,何况山区行军?向导更是必不可少。但莘迩帐下的将校们,多是陇州本地人,没有人进过岷山,都不知晓道路,那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一个是吐谷浑鲜卑的问题。

    白龙江、岷山地区,哪怕是较以陇州,虽然都算是荒凉,可这一地区却也非不毛之地,亦是有胡牧居住的。现下在此区域的最大胡部便是吐谷浑鲜卑。

    吐谷浑鲜卑自百余年前,在吐谷浑的带领下,与慕容鲜卑分家以后,一路西行,先是经过段部鲜卑的地盘,接着经过宇文鲜卑的地盘,随后抵至拓跋鲜卑的西部地界,即盛乐以西的河套一带,在这里驻居了近二十年,后随着此一地区渐被铁弗匈奴控制,他们为了能够实现独立建国的理想,便继续迁徙,朝西南而行,经陇山,进至到了现属定西的枹罕。

    枹罕位处在湟水和洮水间,距离武始郡不远,两地相距不到二百里。

    在枹罕这里,吐谷浑鲜卑待的时间也不久,毕竟他们虽迁徙的路上,吸纳了一些沿途所经鲜卑诸部的胡牧,但总体上的人口还是不多,故而无法在枹罕这个周边势力诸多、唐夷混杂的地带形成气候,大概停驻在此了十四五年,遂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南迁徙。

    最后,迁徙到了白兰。

    白兰当地的胡牧“土俗懦弱,易为控御”,吐谷浑乃在此建国。

    总的算下来,吐谷浑鲜卑从棘城出发,止於白兰,整个的迁徙路程计达三千余里,用时三十多年,历经三代酋率,历经艰难,千辛万苦,终是实现了建国的目标。

    白兰的位置在岷山的西边,与陇州的南部边界隔着几座大山,两下相距六百多里。本来吐谷浑的这个小政权,与陇州也好,与关中也好,都是不沾边的,但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吐谷浑鲜卑的实力得到了不小的增强,於是他们趁着中原内乱、西北混战的机会,开始从白兰出来,向北、向东扩张,而下其势力范围已浸入到了陇州的南部、阴平与武都郡的西部。

    不过,吐谷浑鲜卑的底子还是太薄,他们最先迁徙的时候只有七百户,男女老弱加在一起才六七千人,马两千匹而已,所以尽管现下其力量有所提升,可比之北边的定西、东北的蒲秦,乃至东边之前的冉兴,他们都还是较弱小的,直到现在,能动用的作战部队,也还不到万骑。

    虽是不到万骑,大小也是一个割据的势力,算得上岷山、白龙江区域的半个地头蛇了,而且最麻烦的是,前时才接到的情报,就在孟朗打下武都、阴平两郡以后,听说吐谷浑鲜卑的现任酋率牵罴因为惧怕蒲秦的兵威,竟是主动遣使,献与蒲秦了马五千匹、金银五百斤。

    蒲茂投桃报李,拜牵罴为宁远将军,封其为嵹(jiang)川侯。

    嵹川,是条水名,是洮水的一段河道。吐谷浑鲜卑离开枹罕以后,首先征服的是洮水上游、嵹水一带的分散的羌族部落,——他们虽是首先征服了此一地区,然而却因该地附近的强大势力颇多,而选择远在南边的白兰作为根据地,可见其独立建国的迁徙目的是既明确又强烈。

    若是采用唐艾的此策,那么当在渡过洮水、翻越岷山的过程中,万一遭遇到吐谷浑鲜卑的部队,莘迩虽是不惧,可说不得,倘使双方出现战斗,就势必会在已然行军缓慢的基础上,更加拖延援军到达音阴平县的时间。

    莘迩看了一会儿地图,把自己考虑到的这两个问题说了出来,问唐艾:“千里,对此可有解决的办法?”

    唐艾摇扇说道:“吐谷浑鲜卑之所以献马、金银与秦虏,不外乎是害怕秦虏侵略他们,想来他们一定是没有为秦虏卖命的心思的,即便是在白龙江、岷山一带遇到了他们的人,只要咱们客客气气的,艾断定他们也不会主动进犯我军。明公此虑,大可不必。”

    “向导呢?”

    唐艾沉吟说道:“向导的确是个问题。武始郡离岷山的北麓只有二百多里,郡中应是有人去过岷山,明公可派人在郡中私下打听一下。”

    帐中一人说道:“无须在郡中打听,下吏便去过岷山,知其道路。”

    众人看清,说话的是郭道庆。

    莘迩大奇,说道:“子善,你怎会去过岷山?”

    郭道庆答道:“明公知道,下吏是西平郡人。下吏年少时游学,沿湟水而东,凡湟河郡、金城郡、兴唐郡、大夏郡和武始郡的名儒,下吏都有一一的拜谒。游学之余,碰上名山大川,下吏亦会游玩一番,因在武始郡时,与数个本地的士人结伴,寻了几个洮水岸边的胡牧做向导,泛舟洮水南下,入至岷山,於山里待了半个多月,来往进出的山谷、道路,下吏尽知。”

    没想到这个郭道庆还是个好游山玩水的。

    莘迩大喜,说道:“既然子善知晓道路,那千里此策,便可用矣!”

    一直不得莘迩点名问计、半晌没得机会开口的曹斐,这时总算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他亲热地喊莘迩的字,先顺着莘迩的话风夸了句唐艾,然后自告奋勇地请缨,说道:“幼著,千里此策,我看是极好的!这带兵翻越岷山,秘密支援麴鸣宗的任务就交给我罢!”

    唐艾闻言,虽是得了曹斐的称赞,他却没有半分的快慰,反而摇扇晏然的仪态不禁为之一滞,面色微变,急看向莘迩。

    想那曹斐、田居两人被季和称作是“两个老实人”,又被唐艾直言斥为“蠢夫”,莘迩如何会放心把这等重任再给曹斐?他看了曹斐一眼,笑道:“老曹,你和吕明、姚桃交过手,比我更熟悉他们,驰援鸣宗的事还是由我来做,你与田将军则留於武始郡,佯攻陇西郡便是。”

    曹斐说道:“幼著,越过岷山,深入敌后,此是险任,你为一军的主将,怎可亲身冒险?”

    张韶也说道:“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公不仅是我军的主将,且是我定西的干城,不宜犯险。不如此任,由末将来担吧!”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你久在西域,一来,不熟山路;二来,你与鸣宗也不熟;三来,你之前未曾与秦兵打过仗,而我走过蜀道,与鸣宗相熟,亦与秦兵数有战斗,还是由我领兵入阴平,援助鸣宗的好。”

    他顿了下,落目於曹斐、田居,说道,“老曹,我领兵南下以后,留下的部队就由你为主,田将军、张校尉为辅。”沉吟稍顷,究竟是不放心曹斐,说与张龟、杨贺之两人,说道,“长龄、伯祝,卿二人不必从我南下了,你两个也留在武始,给曹领军做个参谋。”

    张龟没有突出的军干之才,但其人聪敏,亦有谋略,关键时刻,或许能给曹斐出个主意,而且张龟是莘迩的头等心腹,把他留下,莘迩也会放心很多。

    杨贺之此人,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莘迩越发觉得他似堪重用,只是平时高谈阔论之人,放在真格上,或许就不行了,正好借此机会,考验一下他的真实能力。

    莘迩素有决断,既然认可了唐艾的建议,便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亲自领兵驰援阴平、留曹斐等佯攻陇西的决策。

    接下来,从莘迩本部、曹斐部、田居部拣选精卒,总共挑出了五千步军的甲士。

    这五千步军的甲士以曾从莘迩攻战蜀地的健儿营等部战士为主力,他们与莘迩一样,走过蜀道,有翻山越岭的经验,应会有助於减少路上行军的时间。而与前回入蜀不同,这次的目的地,至少有阴平县、平武县这两个据点,此二县城中存储的粮秣等军用物资尽管不多,但短期内还是够用的,故此,亦是出於缩减路上时间的缘由,莘迩不准备带太多的辎重,只传令下去,命准备随他南下的各营,带足箭矢即可。此外,为了便於渡过洮水、白龙江,莘迩又令临时制作了一批羊皮囊,不用时叠起背在士卒的身上,用时充气,便可浮水。

    同时,莘迩遣人立即去汉中郡,传令与阴洛、张景威,命他两人於接到檄文的当天,便领兵赶赴阴平郡,配合来日对蒲獾孙部的围攻。

    因从武始郡到汉中郡,需要穿过秦州,亦即陇西、武都这两个现被秦兵控制的郡,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莘迩首先乃是用的“军事密码”写的檄文,其次,派出的信使也不止一个,他共派出了三拨信使。

    ——“军事密码”这个东西,古已有之,相传姜子牙发明过“阴符”、“阴文”,不过这两种军事密码的形式各有缺陷,故是莘迩凭借他后世的见闻,於闲暇时创造了一种更为先进的“密码”,便是反切注音法。他编了两首诗,一首共有十五个字,取此十五字的声母,依次编号为一到十五;一首共有三十六个字,取此三十六个字的韵母,也依次编号,是一到三十六,再用不同的数字代表不同的声调。等於就是说,用这种方法所写的下达的军令也好、上呈的军报也好,都只是一连串的数字,只有知道那两首诗的人,才能通过这些数字,获悉其所代表的字意。这样,就算被敌军截获,他们也只能是一头雾水,看不明白。事实上,莘迩“创造”的这个东西,就是他原本时空明朝时期戚继光发明的“反切码”。

    在莘迩的督促下,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了南下的全部准备工作。

    这日早上,莘迩与曹斐、张韶、田居分军,亲率选出的五千步卒,离开武始郡,秘密地西至洮水东岸,渡河南下。

第十八章 唐艾出奇谋 李亮三斫营(下)

    岷山山脉中有一座山在后世十分出名,便是那支英雄部队长征之时,曾经翻越过的大雪山。不过这座大雪山位处於岷山山脉的南端,在成都的西侧,倒不在莘迩此次行军路线上。

    大雪山海拔甚高,山上的气温很低,成年积雪,便是盛夏六月,亦冰天雪地,岷山山脉北段的群山不及大雪山那么高,但时下方是暮春,山中的气温也是很低,却是莘迩早有准备,从他南下的兵卒们皆带了棉衣,就都穿上,好歹能御些寒气,亦好在陇地本就气候偏低,冬季的时候,滴水成冰,士卒们也都相对耐寒,故而山中的低温却是没有给行军造成很大的麻烦。

    山势较高的地方,覆盖积雪,沿着山道蜿蜒攀行,越过山巅,待下至山的半腰,积雪消融,汇成股股的清溪,流经处灌木丛生,入目遍是青葱的野草,披在山壁之上。

    行到腿酸时,莘迩驻足远望,只见前方蓝天白云,山势绵延不绝,近处是青绿色,稍远的背阴处是黑褐色,再远处,又是积雪的皑皑高峰,只感觉这座山脉似是无边无际。

    第三天的时候,遇到了处湖泊。

    这片湖泊的北边是个敞口的戈壁滩,余下三面俱是灰黄色的山体,湖泊占地不小,水色浓郁,就像是一块绿宝石,微风吹过,湖面上波光粼粼。成群的野山羊、鹿之类的动物,不少在湖边饮水,忽见数千人风尘仆仆的掣旗持矛,排着队形,自北而至,纷纷四散逃走。

    郭道庆裹着件厚棉衣,凑到莘迩身边,指着这片湖水,说道:“明公,此湖不知名字,然风景秀美,当年我游山到此的时候,在这湖边野宿过两日。当时,湖边有数帐的胡人於此放牧,我买了他们几头小羊,烤着吃,鲜嫩可口。”顿了下,回味似的又说道,“其中一帐胡牧,家中有个女儿,年方十五,美貌可人,亦是十分鲜嫩,我本想把她也买下的,奈何她的父母不愿。”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他环顾远近,眼前却只有湖水、逃散的野山羊和鹿等,不见有一个帐篷,推测说道,“马上就入夏了,原先居此的胡牧们应是都出了山,赶羊去夏牧场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

    再前行了数里,於湖边的草地上发现了干燥的羊屎蛋,并及帐篷留下的痕迹,这些都说明应是在不久之前,这湖边还住着几帐的胡人。

    也许是出於同样的原因,原本避冬进山谷的胡牧们,可能都已经出山去了,却是直到翻越重重的山岭,入到了阴平郡的境内,莘迩等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之前对吐谷浑鲜卑的担忧,如今看来,是有些多虑了。不过兵者,国之大事,多虑一点总比少虑一点强。

    从进山到出山,整整用了十天的时间,路上行程究竟走了多远?莘迩也算不清楚。唯那从他到此的五千兵卒,要说起来都是定西的一等精锐,可现如下个个都是累的疲惫不堪。

    尽管疲累,然而回顾身后,望那历经辛苦翻越过的层峦叠嶂,却满怀都是充实的喜悦,“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这一句诗,油然浮上了莘迩的心头。

    兵士们分按各营、各队的编制,暂坐地休息。

    莘迩登到高处,俯瞰下边整齐坐列,足足占了数里地面的将士们。

    将士们的脸蛋被山中的低温冻得通红,有些还起了冻疮,一些兵士们的脚掌被磨出了泡。按照莘迩之前的命令,军医们分散开来,或给冻疮的兵卒敷药,或给脚上起泡的兵卒将血泡挑烂。饶是以魏述、魏咸这样平时肉食不缺、身体强健的军将,这会儿也都是一副疲劳的样子。

    估算路程,从此地折往东去,大约二三百里即是阴平县城了。

    剩下的路虽然仍有山路,但比与之前的道路,却是容易走了许多,估算时间,最多再急行三四天就可抵至阴平县城,而一到阴平县城,很可能很快就会进入战斗状态。

    莘迩心道:“翻山越岭十日,将士个个疲倦,此之所谓‘疲兵’是也。我须得鼓舞一下士气,以助数日后的战斗。”

    他刚才“更喜岷山千里雪”之句,本就是含有振奋军心的作用,用於现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於是,莘迩就挂起红色的披风,取了自家的骑槊在手,横於身前,作出龙行虎步的姿态,矗立於苍穹之下,山石之上,背倚望之无垠的峻峭重山,迎对休憩於飒飒军旗下的将士们,豪迈地与左右诸人大声说道:“我部只用了十天,就越过了岷山此险!放眼海内,精卒如我军者,屈指可数矣!我有感而发,得诗一句。”

    唐艾是莘迩的谋主,当然从在军中。

    他是文士,莘迩知他的身体素质不太行,故是这一路上,与上次入蜀一般,仍是由兵士们替换着,以肩舆抬他行进。他此刻却是精神焕发,毫无疲倦之感。

    听了莘迩的话,唐艾问道:“明公得了何诗?”

    莘迩铿锵有力地吟道:“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时下之诗,以五言为主,但七言也是已经有了,且较为成熟了的。

    因此,他这一句七言诗,没有引起唐艾等人在格律等方面的诧异。

    唐艾低声吟诵了两边,赞道:“诚然好诗!”

    乞大力也从在军中,他装模作样的似是品味了会儿,巴结地说道:“小人刚开始学读《诗》,却明公此诗,朗朗上口,比那《诗》中的什么大雅、小雅、国风还要好呢!”

    郭道庆拍手喝彩,罢了,说道:“明公,既云‘更喜’,应是尚有前句。单只此两句已是绝妙,若能得闻全篇,必是更加出彩。敢请明公示以全篇与下吏等拜聆。”

    前句的确是有的,只是没法拿出来,但也难不倒莘迩,他将此诗的头句略作改变,昂首挺槊,念道:“王师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郭道庆拊掌连赞,说道:“‘万水千山只等闲’,好啊,好一个只等闲!”联想到了莘迩的大作《矛盾论》,不自觉地把莘迩与麴爽对比,心中想道,“征虏文才武略,非常人可比也!”

    唐艾明白莘迩做此诗的用意,说道:“明公此诗豪气干云,宜使三军将士知。”便就当即代替莘迩传下命令,叫魏述、魏咸、乞大力等亲兵将校派人,把此诗说与各营的兵士们听闻。

    将士们各闻知了此诗,再望山石高处,仪态豪雄的莘迩,亦不禁生起了与莘迩翻越群山之后所产生的充实喜悦之相同感受,疲倦之感顿时消除了许多,士气大为提升。

    休息了一个时辰,天色尚早,三军启程,继续开拔,赶往阴平县城。

    ……

    武都郡,仇池山上。

    经过冉氏多年的经营,仇池山顶的那百倾之地,不但被开辟出了大片大片的良田,时值三月,田中的麦苗青葱可爱,而且围绕着山顶的那一泓泉水,修建了数十间的大屋。

    山顶自有居民,但都在田边聚集成落。

    那数十间大屋平时是空置的,现下住进了张道崇、李亮带来的兵卒。

    张道崇挑了最大的一间作为听事堂。

    这日,就在莘迩领兵出了岷山,疾往阴平县的时候,张道崇、李亮等在听事堂中聚集议事。

    尽管被北宫越、王舒望称赞“虽文士而胆壮”,但张道崇身为张家的子弟,乃是张浑的长子,出身高华,此前一直都在定西的朝中、地方担任清贵的显职,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事的,特别目下,他与李亮及不到千人的孤军被困於仇池山上,他的压力还是相当大的,因他外表虽是镇定,内心中实焦急担忧,焦虑导致上火,弄得他嘴唇起泡,左眉上也出了个大火尖。

    张道崇把刚得到的一道最新敌情转述与李亮等军将,一边看着情报,一边说道:“冉僧奴召聚武都郡的氐、羌酋率,从他们的各个胡部中,总计选出了善於攀援的戎人数千。现在,这些戎人已经聚集在了仇池山底。”说完了斥候传递来的内容,他把情报放下,抬起头来,顾视屋中的众人,分析说道,“观冉僧奴的这个举动,他应是三两天内就会强攻仇池山了。”

    一人说道:“仇池山险峻,只要我等守住山道,倒也不怕他来强攻。”

    说话之人是张道崇的主簿。

    张道崇摇了摇头,说道:“不然。要换是别个的山,你这话不算错。可想这仇池山系冉氏的祖地了,山下有哪条道路可通山顶?何处的山崖易於攀援?险要的地方共有几处?冉僧奴没准儿比咱们还知道!又且这山顶住了数百家的羌人,此类羌人俱是冉氏的旧奴,他们会不会通敌?这也是未可知的事情。是以,虽我有山道可守,然如冉僧奴大举进攻的话,我部能否把山守住,以我看,还是在两可之间啊!而如果守不住,咱们后退无路,吾等无噍类矣!”

    瞧见李亮若有所思,张道崇问他,说道,“伯明,卿可有对策?”

    李亮是个爱修饰的人,往常总把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地干干净净,但自到了山上以后,他也是为眼前的处境感到担忧,没了心思打点自己,胡子好久没有修剪,颔下乱蓬蓬的,仿似杂草。

    他摸着胡子,说道:“亮有一计,或可保我仇池山暂时无恙。”

    张道崇问道:“何计也?”

    李亮说道:“府君既然顾虑山上的戎人也许会做冉僧奴的内应,何不先拷掠其首,问清了这山下往山顶到底有无隐秘的小道,然后将他们尽数杀了。如此,既清楚了山内的形势,府君便可择兵,分别把守;亦断了隐患,不需再忧内乱了。”

    张道崇吃惊地看着李亮,心道:“我此前与他并不相识,但与他认识以后,觉得此人宽和,是个可交之士,却不意竟这般狠辣?”

    到底张道崇是个文儒,受自小接受的教育影响,於杀伐这一块上,他以“仁”为重。

    张道崇说道:“山上的戎人数百家,数千人也,老弱妇孺皆有,岂能因我等的一个猜测,就把他们全杀了?此事一旦做下,将来传出去,必会引得武都,乃至阴平郡的戎人愤慨不满,将会不利於我朝来日於此两郡的治理!伯明,卿之此策也不可用也!”

    张道崇的这话也对,他放眼的是将来,没有局限於当下。

    李亮见己策不得用,亦不生气,说道:“府君高瞻远瞩,是亮想得差了。”

    张道崇问道:“除此以外,卿还有别策么?”

    李亮沉吟了会儿,说道:“亮还有一计,或许也能解我部现下之危。”

    张道崇问道:“是何计也?”

    李亮说道:“敢请府君给亮精卒百人,等天黑后,亮引之下山,斫冉僧奴营!”

    张道崇无言半晌,心道:“你已经斫了两次秦营了,两次都失败而归!怎么,还要斫第三次么?胆气固然可嘉,此策恐怕不行。”委婉地说道,“卿已斫虏营两回,冉僧奴怕是会有所戒备。便是再往去斫,亦恐不得奏效也。”

    李亮却有他提出第三次斫营的道理,说道:“府君,我前两回斫营都没能成功,料秦虏军中,说不得,冉僧奴等就会因此而掉以轻心了,这也就是说,他们不见得会有严密的戒备。此我三去斫营之第一利也。冉僧奴召聚了数千的武都戎人到其军中,这些戎人不比秦虏的兵士,他们缺少军纪,突闻我军斫营,不免夜惊,而他们的惊乱势必会引起秦虏别营的混乱。此我三去斫营之第二利也。府君,我觉得此策可以一试!”

    张道崇忖思多时,说道:“卿此话言之有理。”改了主意,赞同了李亮三去斫营的建议。

    说做就做,李亮已斫过两次秦营了,轻车熟路,不到半个时辰,就挑好了百名敢战士,做好了战斗的预备。等到入夜,他就辞别张道崇,披挂铠甲,率领这百人,悉持短刃,下山而去。

    张道崇立在山道的尽头,目送李亮等人的身影没入夜中。

    是晚,天空中云层密布,星月无光,夜色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张道崇想道:“今夜却是成人之美,如此夜色,正是斫营的好时机!”不觉对李亮此回功成保了一线希望。

    李亮不顾危险,出生入死地去干斫营这等大事,他自是无心睡眠,便寻了处高地,由侍卫们托着,攀将上去,极目望向山脚。秦营没在山脚,而是驻扎在山外的十余里处,他在山上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张道崇也知他看不到什么,这个举止无非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夜中,四处悄寂无声,只闻虫鸣。

    张道崇在冰凉的山风中等了两三个时辰,时不时地侧耳细听,却无任何声音从山外传来。

    也不知李亮是否已经摸到了秦营外?也不知他的这第三次斫营能否成功?前两次失败,亏得李亮颇有勇力,都被他逃了回来,这次要仍是失败,他又是否能顺利逃回?

    从入夜等到天快亮,张道崇正在忐忑之际,听到了约百步开外的山道上戍卒的抽刀声音。

    旋即,那队戍卒中军官的紧张声音传来,问道:“什么人!口令!”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到了张道崇的耳中:“是我!李亮。”

    张道崇连忙从高处下去,迎将上前。

    到了近处,看到李亮与从他下山的百名甲士个个灰头土脸,狼狈得紧。

    张道崇问道:“怎么回事?”

    李亮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张道崇说道:“是不是秦虏已有戒备,没能斫成?”打眼李亮身上,见他无有受伤,再去看他身后的兵士们,也都没有受伤的,放下了些心,安慰李亮,说道,“虽是这次又再失利,幸得卿与战士们无有损伤!且待明日,咱们再作计议。”

    李亮说道:“却也不算没有失利。”

    “哦?”

    “下了山后,……他娘的!夜太黑了!末将等迷了路。”

第十九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上)

    时间回到八日前,莘迩尚未领部出岷山,李亮也尚未他屡败屡战,坚韧不挠,第三次试图斫秦营,而却因迷路而又一次宣告失败之举,在开始召聚武都郡中擅长攀援的胡人之同时,冉僧奴与仇泰等秦将便遣使前往阴平郡,呈檄文与蒲獾孙,禀报他们将要对仇池山进攻的安排。

    仇池山的位置在武都郡的南部,距离阴平郡不是很远。

    次日下午,蒲獾孙即收到了此道檄文。

    蒲獾孙览檄看罢,召帐下诸将,与他们说道:“游骑、宁朔来檄,说他两部至迟将於十日后强攻仇池山。孟公临领兵赴河东郡时,命令我等宜速战速决,要求我等尽早把武都、阴平之全境打下,以免陇西郡顶不住陇州的援兵,致使我军前功尽弃。

    “日前接陇西郡石将军、吕将军、姚将军等部的军报,说谷阴的陇兵已至武始郡,是由定西的征虏将军莘迩亲自率领的,想来他很快就会发动对陇西郡的攻势了。莘幼著能征善战,其所率之陇兵又是定西的头等精锐,太马、牡丹骑等皆在其中,石将军等将会面临很大的压力。

    “游骑、宁朔既已预备攻山,我部亦已做好了攻打阴平县城的准备,以我之见,不如我部明日就开始攻城,争取在最短的时日内把阴平郡攻陷,然后也好回助陇西,汝等以为何如?”

    从蒲獾孙进攻阴平郡的秦兵除了他的本部以外,其它的共有两部,一部是右军将军同蹄梁所率的羌卒,一部是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及虎威将军乌洛逵所率的铁弗匈奴战士。

    同蹄梁、赵兴、乌洛逵三人俱无异议。

    因了且渠元光自称熟知麴球、北宫越等的性格脾气,故是他与其弟男成也从在蒲獾孙的军中。

    适才听到莘迩名字的时候,元光眼神一凛,心底竟是不由自主地发慌,却是亲眼见过莘迩用兵的常胜,和莘迩对付政敌的手段,他早已是对莘迩深深忌惮了。

    且渠元光给自己打气,心中想道:“老子於今已是龙游大海,凤舞九天,今非昔比了!莘阿瓜也没有三头六臂,没甚可怕的!”

    同蹄梁是羌人同蹄部的酋率,依照羌人的风俗,披散头发,戴着个洁白锐利的大羊角。

    他分着腿,坐在胡坐上,一手按在膝上,一手叉腰,拿眼去看对面的赵兴和乌洛逵,大大咧咧地说道:“前时攻襄武县城时,赵郎将和乌将军部与陇兵交手很多,你们部的兵士比我部兵士更了解陇兵的战力,明日攻城,……”转对蒲獾孙,说道,“末将建议以赵郎将、乌将军部为攻城之先锋,先试着打上一打,看看城中城中的虚实,然后再作大举进攻的计划。”

    蒲獾孙想起了孟朗临行前,私下给他的“尽量借攻城的机会,多消耗铁弗匈奴”之交代,对同蹄梁的这个建议自是无不允之理,不过他却也没有以命令的语气,而是以询问的语气,问赵兴、乌洛逵,说道:“同蹄将军的此议,赵郎将、乌将军有何意见?可愿意么?”

    乌洛逵积极得很,马上表态,说道:“的确如此!比起同蹄将军与将军的部曲,确是我部与陇兵交手较多,比同蹄将军与将军部更熟悉陇兵,明天攻城,当然是应由我部先上!”

    蒲獾孙问赵兴,说道:“赵郎将意下如何?”

    赵兴心中大骂乌洛逵,恶狠狠地想道:“叛徒!出卖我父不够,又出卖我铁弗的部民!有朝一日,别让老子找着时机,非把你千刀万剐,剥了你的皮作席,取你的脑袋做酒器不可!”满脸是恭谨的笑容,爽快地答道,“乌洛逵说得就是我想的!明天攻城,末将请为先锋!”

    蒲獾孙部与同蹄梁部合在一处,约有七八千人,赵兴、乌洛逵部在经过襄武攻城战的消耗后,如今只剩下了两千多点,因是,蒲獾孙即使猜出了赵兴口不应心,却也不怕他衔怨作乱,就满意地点了点头,抚须说道:“赵郎将、乌将军自告奋勇,请为先锋,壮勇可嘉。待至打下阴平,我会为两位将军请功,把两位将军对大王、对我大秦的忠诚上表朝中的。只要是为国立功之人,大王素来不吝赏赐,一定会有丰厚的酬赏赐与两位将军的!”

    乌洛逵觍着脸,说道:“别的酬赏,末将也不敢想,只乞大王能如对赵郎将一般,赐个宗女与末将,末将便心满意足了!”

    大凡背主求荣之辈,通常都是被深恶痛绝的,摆在他们面前的,大多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基本是没有回头路了,乌洛逵自出卖赵宴荔,投到孟朗的手底下以后,他便知道,从此他唯有做蒲秦的走狗,才能保住性命,并於此基础上,获取到更多的荣华富贵,故是,明知先攻阴平县城必然会给已存不多的铁弗战士再次造成巨大的伤亡,他仍是半点也不顾及同族的性命。

    至若期望能够得一蒲秦的宗女为妻,则是乌洛逵希望能够由此而改变自己铁弗匈奴这个异族的身份,从而可以真正地融入到蒲秦的“国人”群体中去。

    蒲獾孙笑道:“只要将军能够立下大功,这有何难?”

    且渠元光叹了口气。

    蒲獾孙问道:“督将缘何叹气?”

    且渠元光现被蒲秦除授了一个骑督将的军职,孟朗且分了两百骑兵与他。元光答道:“乌将军之所乞望,亦小胡之所渴盼也!唯小胡那夜投我大秦之时,走得匆忙,没能把忠心於小胡的数千部曲带来,尽管孟公赏给小胡了我大秦的两百猛士,却皆骑卒,恐不能在此回的攻城战中立下大功。想到此处,末将不觉怅然失落,因是情不由己,叹息出声。”

    “忠心於小胡的数千部曲”云云,这是且渠元光在吹牛皮。他早年确是掌领过一些且渠部的牧民,但他在且渠部中不是长子,论及在部中的地位,实是不如他的兄长平罗,他能够指挥得动的且渠部民,男女老弱加在一起,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一两千人罢了,又哪里来的“数千部曲”?他的这个吹牛,无非是为了抬高他自己的身价,以求能得到蒲秦的重视。

    赵兴心道:“两个狗崽子!”

    铁弗匈奴昔在朔方的时候,与定西严格说来,双方非但不是盟友,而且还算是敌人,但此时此刻,赵兴却起了与定西同仇敌忾之气。

    他难以忍住怒火,生怕流露出来,便转目帐外,望向外头的苍穹、竖立於帐前的军旗。

    蒲獾孙笑与且渠元光说道:“督将的部曲虽用不上攻城,然督将不是说你了解麴球、北宫越么?如能在此次的战中,督将出谋划策,使我能知於彼,此亦不逊战功,适配宗女焉知不能?”

    元光脸上欢喜,阿谀地说道:“小胡少年之时,就仰慕我大秦上邦的人文风流,弃暗投明,来到我大秦后,孟公、将军等等诸公,无一不是当世之豪杰,——孟公固已人杰,惜乎毕竟是个唐人,略缺武勇,将军则不然,文武兼备,当真英伟不凡,反观小胡,容貌丑陋,举止粗俗,不瞒将军,每次拜见将军,看到将军的神姿,小胡就甚是自惭形秽。要真能有蒙大王不弃,令小胡得配宗女的那一日,那小胡、那小胡,哎呀,那小胡死了也甘心啊,将军!”

    元光到底是跟着阴师读过几年书的,奉承起来,却是比乌洛逵这粗人强得太多了。

    蒲獾孙被他的这通马屁拍得上下熨帖,笑吟吟地说道:“你可不能死,你要死了,配给你的宗女岂不就便宜了你的弟弟,你空欢喜一场了么?”

    男成很少见到元光这等低三下四的模样,有点看不下去,本已如坐针毡,忽闻蒲獾孙说到了他,脸皮顿时涨得通红,吃吃地说道:“哪里、哪里……”

    蒲獾孙问道:“哪里什么?”

    男成说道:“哪里轮得到小人!小人上边还有兄长。”

    胡人之俗,兄弟中有人过世之后,剩下的兄弟们,一般由年龄最大的那个来娶死去兄弟的妻子。也就是说,元光若是死了,其妻很大的概率,该是由他与男成的兄长平罗来继娶。

    元光大怒,心道:“这傻子!听不出蒲獾孙是在说笑么?还真当老子死了!”却不好当着蒲獾孙的面冲男成发火,只得将怒气咽下。

    蒲獾孙哈哈大笑,说道:“你兄弟两个,一个机灵,一个憨厚,真的是一个阿父生出来的么?”

    元光赔笑说道:“不仅是同一个阿父,还是用一个阿母。如假包换!”

    戏谑了元光一句,蒲獾孙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开话头,说道:“元光,你昨天提醒我说,汉中郡的阴洛和梓潼郡的张景威,或许会遣兵来援阴平。我想了一想,你的此虑不是没有道理。我今早已经遣派斥候,往去东边打探了。如是果然阴洛、张景威发兵来助麴球,你觉得他们会以何人为将,发遣的兵马能有多少?”

    元光早就把这两个问题考虑清楚了,就等着蒲獾孙问他,便即抖擞精神,答道:“阴洛、张景威帐下的军将,以严袭、王舒望两人为首。王舒望已经在阴平县城了,十之**,他们会派严袭为援兵的主将。汉中、梓潼这一郡半地,总计兵马五千余,已有王舒望所率之千人前援襄武县,而下张景威、阴洛除去镇戍所需的以外,能用的机动兵力,顶多再能凑出千人。”

    “严袭,我稍知其名,亦是定西的战将一员了,不过他若只能带兵千人的话,倒是不足为虑。”

    且渠元光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急着立下大功,好能在蒲秦站稳脚,便请缨说道:“小胡敢请向将军借兵五百,合与小胡本部,明日出营,往去汉中入阴平的路上设寨,为将军灭此敌援!”

    蒲獾孙沉吟说道:“你么?”

    元光说道:“严袭是莘阿瓜的部将,小人与他很熟。此人是有点勇力,但没有脑子,是个莽夫。小胡自信能够以智胜之!小胡愿立军令状,如不能胜,小胡提头来见将军!”

    蒲獾孙征求同蹄梁的意见,问道:“同蹄将军,你觉得呢?”

    同蹄梁在蒲秦的诸多大将中,与现屯首阳县的前军将军石首齐名,但与石首以治军严酷出名不同,他治军以宽,好以利动人心,却是以狡著称。

    同蹄梁的个子也不高,与且渠元光差不多,他打量了且渠元光几眼,心道:“这个杂胡为投我大秦,把他的叔父都给杀了,可谓心黑手辣,而能拿低做小,言辞便利,这跟在蒲公军中才多久?便就哄得了蒲公的开心,又可称得上狡诈。兼之他熟悉严袭其人,阴洛、张景威若是果真遣严袭领兵来援麴球,由他前去阻截,行倒是行,唯他一个外来之将,却不可由之独占阻敌之功。”

    於是,同蹄梁说道,“末将以为且渠督将虽然熟悉敌情,可他毕竟是才拨乱反正过来的,对於我军的战士却不怎么熟悉,因是,将军最好是另择一将为主,用且渠督将为辅为上。”

    蒲獾孙问道:“该择何人为主将?将军可有推荐?”

    同蹄梁说道:“末将兄子豪平,勇冠三军,以之敌对严袭,定是手到擒来。”

    同蹄梁的兄长早亡,留下了一子,名叫豪平,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天生勇力,矫捷善行,在蒲秦的军中大大有名,同蹄梁对他“勇冠三军”的评价诚然不虚。

    蒲獾孙就与且渠元光说道:“那便以豪平为将,督将为其偏裨。有豪平部的兵士部曲为主力,我也就不需再借兵与督将,督将只管带着你的本部兵马与豪平共往去阻截汉中敌援。”

    且渠元光按住失望,恭敬地应道:“是!”讨好地对蒲獾孙、同蹄梁说道,“将军、同蹄将军请放心,小胡一定尽心尽力佐助同蹄校尉。”

    定下了阻截汉中可能会来的援兵之事,蒲獾孙开始具体部署明天的攻城。

    阴平县位处於白水的北岸,在其城北,不用布置攻城的部队,只需遣些骑兵游弋便可了。

    蒲獾孙把主攻的方向选择了城南,自领主力负责攻打此段城墙;命同蹄梁部攻城西;命赵兴、乌洛逵部攻城东。头前两天,主要由赵兴、乌洛逵部展开进攻。

    同蹄豪平、且渠元光两部,亦於明日出营,前去东边立寨。

    布置妥当,诸将各自接令。

    翌日,豪平、元光自往东行,蒲獾孙等各部三面围城,对阴平县的猛攻就此拉开序幕。

第二十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中)

    要说起来,麴球的将帅之才,实是一等一的,蒲獾孙、蒲洛孤、苟雄等都是蒲秦有名的上将,但遍观他们此前与麴球的诸战,却都没能在麴球手上讨到丁点的便宜,便是孟朗亲自出征,襄武之所以被攻破,也不是因为麴球的用兵才能不如之,而是其兵力远不如孟朗之故。

    却空有如此出众的用兵之能,限於定西国力的不够强大,在面对蒲秦部队的时候,麴球竟只能一再地处於守势,先是守卫陇西军营,继而守卫襄武县城,现下又守卫阴平县城。

    对麴球这样才华横溢、胸有壮志的人来说,这样被迫地一守再守,乃至三守,不得痛痛快快地与蒲秦大战一场,决胜於野,的确是件很憋屈的事情,不过,也正是因了他有守卫陇西军营、襄武县城的经验,这回守御阴平县城,倒称得上驾轻就熟,甚是得心应手。

    赵兴、乌洛逵麾兵急攻了两天,损兵折将,伤亡三四百,没能近城一步。

    乌洛逵无视本部铁弗匈奴战士的急剧减员,还拍着胸脯、踊跃积极地向蒲獾孙请战,请求继续用他与赵兴的部队消耗城中的戍卒,只把赵兴恼的,恨不得提刀杀了他,然又不敢把情绪表露於外,只能心中滴血,脸上堆笑,附和赞成。

    好在蒲獾孙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却是没有接受乌洛逵的请缨,一如战前的安排,只用铁弗匈奴攻了两天的城,试出了戍卒的战力与城中的大致虚实,便就一声令下,命城西的同蹄梁部,并城北的本部,与城东的赵兴、乌洛逵部於第三天一道发动起了对阴平城的正式进攻。

    三面俱攻,城上、城下矢石如雨。

    麴球亲自守御城北,北宫越守城西,王舒望则守城东,又仍以邴播率兵士两百人作为预备队,哪里出现危急的局面,就赶往哪里救援。又以阴平县长负责城中的治安和后勤的补给。

    几个人分工明确,团结合作,硬是顶住了秦军的数日猛攻。

    比之麴球守襄武县城时,此时阴平县内的守卒数量与那时差不多,而蒲獾孙部没有那时的秦军数量多,——这还是在加上了阴平郡内的叛羌以后,蒲獾孙部目前也只有不到两万人,按说阴平县城应该是比襄武县城易守的,但比之襄武县城,阴平县城却有一个严重的不足,那就是城池不及襄武县城高大坚固,毕竟阴平郡中多山,民口少,县城所以也就小而矮了。

    守城,主要靠的是城墙,城墙不够高、不够坚,那守起来自然便会相当的吃力。

    秦兵围攻到第七天,城的北门被秦军攻破,屈男虎、屈男见日父子拼死抵御,麴球也亲自上阵,从下午激战到傍晚,乃才把突入瓮城的秦兵杀退。入夜以后,秦兵暂停下了攻势。麴球抓紧时间,组织民夫、兵士,拆掉县中的民宅,用砖石、沙土把被打烂的城门堵住。

    北宫越从城西赶来,把一卷纸递给麴球。

    麴球打开去看,见是一道劝降书,大致内容是:君等孤城被围,外无援兵,城破是早晚的事。麴将军、北宫将军俱陇地之雄也,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献城以降?大秦天王十分欣赏二君,如肯降我,必给以封侯之拜,不吝重赏,秦国境内的大郡美邑,随君二人挑拣。

    麴球向来身先士卒,不仅打仗的时候是,适才堵城门的时候也是,他也亲自动手搬砖砌泥了,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亦灰扑扑一片,汗水流淌出道道的痕迹,跟个花猫似的。麴球抹了把汗,抬头问北宫越,说道:“哪里来的?”

    北宫越与麴球、王舒望、邴播一样,都是连着七天没有下过城墙,不仅脸也很脏,铠甲上尽是血渍,且那血腥混着汗臭,气味使人不能近闻。

    唯是麴球身上也是相同的味道,久处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两人倒是谁也闻不出谁的腥臭。

    七天的鏖战,不间断地下令,加上亲自杀敌时的呐喊,北宫越的嗓音变得十分沙哑,他哑着嗓子说道:“城下射到城头的,兵士拾到,呈给了队率,队率上交给了我。”

    为了防止守卒因为受敌人的诱惑而导致士气低落,守城的意志不坚,因此在守城之时,严令兵士不得私看城下射来的任何东西,凡有捡到,必须马上上缴,如有违背者,除斩本人以外,并用连坐之法,少者连带其“什”,多者连带其整个“队”都要斩首,此乃守城时惯用的军法,故是,在“什”、“队”中战友们的互相监督下,城下射到的东西,士卒通常是不敢看的。

    “只有这一个么?”

    北宫越说道:“还有十几封,内容都是一样,剩下的那些,我都烧掉了。”

    麴球与北宫越不算很熟,心道:“北宫将军是羌人,与秦虏可算同族,他今把此道城外的劝降书给我,是何意思?是表无投降之念,抑或是为了试我心意?”

    他便笑道,“只要献城,就给咱俩封侯,秦地的郡县随你我挑拣,这条件还真是大方。不过此书中,言我孤城无援,这话说的却是不错。将军,咱俩困守孤城,今方七日,北城门就被攻破了,这城恐怕还真会守不住。将军对秦兵此书,怎么看?”

    北宫越慨然说道:“越虽羌胡,亦知忠也!征虏将军以阴平任越,越当为征虏守此王土!将军以尊贵之躯,从襄武突围出后,不回陇州,而南下我郡,是甘愿赴险也,况乎越有守土之责?越今与将军共守此城,如能击退秦兵,当然最好;如万一城破,越敢请与将军共死城中!”

    “为征虏守此王土”,这句话明显是个病句。

    莘迩又不是王,哪里来的为他守“王土”?应该说“为大王守此王土”才对。

    但麴球并没有在意北宫越的这一病句,他闻言欢喜,用力地拍了拍北宫越的肩膀,亲热地拉住其手,说道:“我算什么尊贵之躯?一个老兵罢了!要说尊贵,将军家世为羌豪,才是尊贵。将军有此忠心,球岂敢落后?便与将军共守此城!”

    他顿了下,笑道,“不过,将军,‘共死城中’云云,我看啊,你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北宫越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麴球说道:“阴平郡关系到汉中等地的安危,势不可失;将军复是征虏的爱将,亦势不可有事。我料征虏将军一定不会坐视我阴平失陷、将军身亡而不顾的,援兵也许很快就能来到了!与其咱俩共死城中,何如等援兵赶到,败了蒲獾孙,你我两人一起领受此守城破虏的大功?”

    北宫越虽是已经抱了与城偕亡、战死的打算,但人皆恋生,如能不死,自是更好。

    听了麴球的话,北宫越的斗志越发昂扬,说道:“好!那越就与将军共领此大功!”

    一番交心,两人俱知了对方的死守决心。

    虽是相识不久,麴球、北宫越却顿时如似多年之交,目光相对,皆是大笑。

    麴球说道:“将军,北门今日被秦虏攻破,明天,秦虏的攻势肯定会更加猛烈。我有一策,可以暂遏一下秦虏的气焰。”

    北宫越说道:“敢问将军,是何策也?”

    麴球说道:“秦虏见我北门破,必以为破城之时指日可待了,如此,则就必会轻我。今晚,咱们连夜在北城墙凿出几个洞来,候明日秦虏攻城,则就以精卒经洞而出,袭其攻城之部队。虏仓促无备,我胜之易矣。只要此战打胜,不就可以把秦虏的气焰打下去了么?”

    北宫越大喜,说道:“将军此诚妙策!越请明日领兵出城!”

    麴球笑道:“区区小虏,何须将军?”

    他顾视身后,指了指屈男虎、屈男见日,说道,“前我守陇西军营,引敢战士沿地道穿至秦虏阵后,大破虏军者,将军知是何人?便是屈男虎也!明日出城之战,屈男虎足矣。”

    屈男虎领死士经地道,至秦军后阵,陷阵掣旗,大败秦军之战,早就传遍了定西军中。

    北宫越也是很佩服屈男虎的壮勇的,闻得麴球准备用他作为出城的主将,便不再坚持亲自出战了,说道:“屈男校尉勇猛绝伦,越不如也。既是将军欲以屈男校尉为将,那越到时就在西城头为校尉鸣鼓助威!”

    便定下了此策。

    当晚,麴球指挥民夫在北城墙的西段悄悄地凿出了四个洞,每个洞可容一人通行,挖好之后,先用砖石封住,以免被秦军看出破绽;从守卒中选出了百人勇士,杀牛煮肉,是夜,让他们饱餐一顿,好生的休息了一晚。

    次日,如麴球预料,秦兵果然大举攻城。

    蒲獾孙觉得破城有望,把兵马全部压了上去,令东、西两侧的赵兴、同蹄梁倾力进攻,以牵制城中的守兵,将北门被攻破的北城墙依旧选为主攻的方向,用来攻北城墙的共有四千步卒,列成了四个方阵,以备次第轮换着攻打北城墙。

    攻城的战斗由辰时开始。

    到的午时,第一轮上阵的秦兵撤下,换了第二个方阵的秦兵上去。

    蒲獾孙立於护城河南边不远处的大旗下,目不转睛地观察北城墙上戍卒的情况,他发现,戍卒的抵御越来越无力,第二轮上阵的秦兵之攻城进展,比第一轮秦兵要快速了许多,只用了没多久,就先后有两拨兵士顺着云梯冲上了城头。

    尽管这两拨兵士没多久就没全歼於城上,但这种情况还是极大振奋了蒲獾孙。

    他一边示意鼓吏、旗手,传令城下的士卒加大进攻的态势,一边笑与左右的军将、属吏们说道:“麴鸣宗再是号称能守,奈何阴平县城低矮,无有足够的屏障可为他用,城中守卒的伤亡定比他守襄武县城时远远为多,我军连攻七天,守卒已是力不能支了。想来早则今天,迟则明日,这阴平县城我军就能拿下了!”

    蒲獾孙的用兵,在蒲秦的诸将之中,是较为保守的一个,而连他都产生了这样的信心,别的那些军将,更不用说,个个对蒲獾孙的此话深以为然。

    乃至有人都有心情开玩笑了,说道:“大王在咸阳城里,给麴鸣宗备下了宅院一区,我听说给此宅院配的家具、用器,尽是奢华得很,大王还给麴鸣宗备下了数十个如花似玉的美婢。昨日的劝降书信射到城中至今,麴鸣宗并无回应,看来他是不打算投降了。明公打下阴平郡,实是大功一件,咸阳城中给他预备的这区宅院、美婢,说不得,到底还是要归明公所有!”

    在咸阳城给有名气的敌人置下宅院,等候他们投降、或被俘后入住,这是蒲茂的一个爱好。

    赵宴荔、姚桃在降秦之前,都有过此等的待遇,——姚桃的那宅子本是给姚国备的,姚国战死,姚桃投降了后,就转给了他。

    这回蒲茂亲征魏国,又早已在咸阳城中给守卫洛阳的慕容武台、新继魏主之位的慕容炎,以及在兖州与贺浑邪对垒的慕容瞻,也都分别给之置办好了宅子。

    蒲獾孙是蒲茂的庶兄,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受过?一座宅院、数十美婢,不在他的眼中。

    他笑道:“这宅院我用不上。怎么,你想要么?你如想要,等打下了阴平县,接下来去打平武县的时候,只要你能多立些功劳,我就上书大王,把那宅院、美婢统统赐给你!”

    那军将喜不自胜,说道:“多谢明公!”

    阴平郡的主要戍卒都在阴平县内,平武县等於是空城一座,简直不用攻便可将之拿下,蒲獾孙这话就等同是把那宅院、美婢给他了。

    方在闲谈说笑际,忽闻城上鼓声大作。

    蒲獾孙转目望之,见城头上,高悬的日头之下,万里蓝天的映衬之中,一将著红甲,临垛口而站,正挥槌击鼓,北墙的西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百十个陇兵的甲士,悉持短刃,伴随着鼓声,奋勇地杀向了城下的秦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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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