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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三)

    城头擂鼓之人是麴球,突袭而出的那百名甲士,自便是以屈男虎为首的勇士。

    城下秦兵的注意力都在城上,要么正在顶着上头的箭矢、檑木、沸油等攀援云梯,要么正在朝城头射箭以掩护登城的同袍,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一队守卒从城中杀出,顿时大乱。

    定西兵卒的铠甲、戎衣都是红色,秦兵的铠甲、戎衣则都是白色。

    蒲獾孙遥观见之,那杀出的守卒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突击阵型,就如一支红箭,撞入到大片的白色中,仿似沸水融雪,瞬间就将之搅得纷乱破碎。

    先有一个近处的秦兵军将紧急召聚了数十部下,试图堵住这支红箭的突击势头,然而不过片刻功夫,那军将就被红箭的箭首之人阵斩当场,其所率领的兵士溃散四逃。

    继而,又有两个较远处的秦兵军将,其中一个,蒲獾孙虽然看不清楚其人长相,但通过此人所在的位置能够判断得出,乃是他帐下有名的勇将挚长龄,——挚长龄现任蒲獾孙部的部曲督,职在督战,是以他的位置比较靠近护城河,但见挚长龄与另个军将聚合了百余秦军的甲士,分成两部,挚长龄从北、另个秦兵军将从东,包抄那支红箭。

    蒲獾孙提心在口,凝目细看,却是敌我的这三支小部队刚一接战,东边的秦兵部队便即宣告溃败,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逃走,北边的秦兵部队在挚长龄奋不顾身的率领下,倒是往前推进了些距离,但很快,挚长龄也被那支陇兵的头领斩杀,其所部曲亦哄散走掉了。

    蒲獾孙惊问左右:“那陇兵军将何人?”

    离得太远,没人瞧得清楚陇兵首领的模样,蒲獾孙左右的将校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话。

    一人猜测地说道:“麴球、北宫越两人俱有勇名,然彼二人是城中主将,料定不会亲自出城,——城头擂鼓的那将,倒有可能是麴球。除此以外,守军中最有名的斗将即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三人了。这三个人都是定西边军中的头等虎士,系麴家从全军中选挑出来的猛将,尽是久著剽悍之称。屈男虎尝穿地道而出,……这个、这个,扰乱过明公的军阵;孟公拔襄武县,邴播曾与我军穿地道的死士激斗,勇悍难当。想来应是此三人之一。”

    秦兵的两次阻击失败,勇将挚长龄战死,导致了城下攻城部队的混乱。

    许多在云梯上爬到一半的兵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列队朝城头射箭的弓箭手缺少足够的步卒甲盾护卫,战也不是、退也不是。

    城头擂鼓之人,不再是只有麴球一个,数个鼓吏加入了其中,并且城西也响起了鼓音。伴随着鼓声的越来越激昂,蒲獾孙看到,在秦兵被红箭冲散的地方,城上赫然垂下了十几个大吊篮,每个吊篮中都有数个守军的甲士,这竟是摆出了一副城中要再接再厉、发起反攻的架势!

    出城的陇兵各带的有石油、膏脂等引火物,杀到哪里,就把火点到哪里,一架又一架的云梯相继起火,火海从西向东不断地蔓延燃烧。被杀的、或者没能及时避开火势的秦军战士被大火烧了一个里外焦透,淡淡的肉香味随风飘动,远在主阵的蒲獾孙都可以闻到了。

    尽管没有身在现场,通过眼见那一团团火人的仓皇乱奔,或把火苗引到战友身上,或跳入护城河,耳闻凄厉的叫喊此起彼伏,鼻嗅由淡而浓的肉香之味,加上坐着吊篮到城下的守卒兵士的增多,蒲獾孙亦知,今天的攻城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却也算是一个决断的人,当即下令,鸣金收兵,同时赶紧点派左右的将校,命各领精锐出前列阵,以接应和掩护攻城部队的撤退。

    “北宫越并无智名,虽兵寡被围,而敢於凿城出战,此策必麴鸣宗所出。难怪大王再三令我,如能招降麴鸣宗,最好把他招降!这人真是虎胆,且有奇谋!”

    直等到前线攻城的部队被本阵的兵士接应撤回了差不多,出城和下城攻战的守卒退还到了城内,蒲獾孙震惊和紧张的情绪才略微得到缓解,望了望留於城下的一片狼藉,再望了望垂头丧气归来的战士们,再看看虽然城墙低矮,却给人以似乎屹立不倒之错觉的阴平县城,最后深深地注目於城头上的那个红甲将军,蒲獾孙不由自主地感叹出声,这样地说与身边的僚佐。

    原本信心满满,以为一两天中,就可把阴平县给打下了,结果没料到被麴球的一次出城袭攻,搞得不仅没能继续扩大昨天的攻城优势,反而把部下兵卒的士气给弄得低沉不已。

    随后两天,秦兵没有了前几日的锐气,虽在蒲獾孙的严令下,又发动了数次攻势,但都无功而返。这天傍晚,收兵以后,蒲獾孙召同蹄梁、赵兴、乌洛逵等到帅帐,商议对策。

    前天秦兵的失利,实是让赵兴颇觉开心,看到那些被火死的戎人们,赵兴深觉解气。莫说他没有对策,就是有,他当然也不可能献给蒲獾孙,便呆坐於帐中,只当蒲獾孙问到他时,一个劲地表示忠心,说道:“将军但有令下,末将万死不辞!”

    乌洛逵很想为主分忧,奈何智商有限,绞尽了脑汁,也想不来办法,只能亦如赵兴,表表忠心罢了。

    蒲獾孙知他两个没用,向他二人问策,也只是意思一下而已,遂转问同蹄梁,说道:“前日一战,被麴球偷袭,我军士气下滑,致昨、今两日再攻无功。同蹄将军对此可有应对之良策?”

    同蹄梁不愧多谋之誉,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对策。

    他掐着胡须,说道:“末将思得一策,唯是不知可用不可用,尚得请明公做主。”

    蒲獾孙问道:“是何策也?”

    同蹄梁说道:“将计就计如何?”

    蒲獾孙不解其意,问道:“‘将计就计’?此话怎讲?”

第二十二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四)

    同蹄梁说道:“观麴球近年来的诸战,先是经地道出於我军阵后,以扭转战局;今又凿洞於城墙,遣死士出战,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此二策都是常人不敢想、更不敢用的,由此可见,麴球此人,是个胆大包天的。既然如此,我军是不是可以借麴球的这个特点,佯装营乱,引他来攻?”

    蒲獾孙没听太明白,皱眉问道:“同蹄将军,‘佯装营乱,引他来攻’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怎么个字面的意思?”

    同蹄梁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详细地给蒲獾孙解释,捻须说道:“我军可装作夜惊,营中内乱,以麴球之胆色,料他闻讯以后,必会遣部出城,趁机攻我!而我军在营中、营外提早设伏,只要他敢来攻,败之易矣!就算麴球不会亲自领兵出战,但只要我军将他所遣之死士尽数歼灭,则城中守卒的士气定肯定就会因此而大丧,反过来,我军的士气自然而然地也就重新高涨起来了。以我之振奋,攻彼之沮丧,阴平小城,克之岂不在早晚之间了么?”

    听罢了同蹄梁的此策,帐中的诸人反应不一。

    赵兴往同蹄梁的椭圆脸上看去,心道:“瞧不出同蹄将军貌不惊人的,却策出惊人。还说麴球胆大,他这‘装作夜惊,营中内乱’,以诱麴球来攻之策,也实是胆大之极啊!”

    的确胆大,难道就不怕“假夜惊”变成“真夜惊”么?

    蒲獾孙性子谨慎,想到了这一点,沉吟多时,说道:“同蹄将军此策听来是不错,但是将军,夜晚宿营,最忌惊乱,万一这假夜惊,变成了真夜惊,如何是好?”

    同蹄梁拿出稳重的语气,说道:“有两个办法可防假变成真。”

    “哪两个办法?”

    “一个是,咱们给兵士们交代好,让他们都能心中有数;再一个是,给各部的军将下令,入夜以后,便把他们各自本部的军士召聚一处,以军法约束,不许擅动、擅言,这样,上到军将、下到兵士,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并且有军纪约束,假当然就不会变成真的了。”

    蒲獾孙想了一想,说道:“将军的此二法上佳,照之实行,确是可以保证假不会成真。”

    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了,便是麴球会上当中计么?

    蒲獾孙把自己的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同蹄梁笑道:“明公若觉得末将此策差可,决定采用,那对於我军来说,只是浪费了兵卒们一个晚上的休息而已,麴球如果中计,自是最好,如不中计,对我军也没有什么损失。”

    蒲獾孙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将军此话甚是。如此,便按将军此策,明晚咱们姑且试一试看,瞧那麴球会否中计。他要是果然上当,我军因而顺势攻下了阴平县城,战后我会上书朝中,为将军请克城之头功!大王慷慨,想对将军必有重赏。”

    同蹄梁倒是风格高亮,谦虚地说道:“为国尽忠,乃臣子之本分,大王英明神武,实今世之雄主也,能为大王尽犬马之劳,以成微末之功,是末将的荣幸,哪里是为了封赏!”

    赵兴心中给他点了个赞,想道:“不仅胆子不小,阿谀拍马也有一套!”

    出了蒲獾孙的率帐,踏着月色,迎着四月初的晚风回到了自己的营区,赵兴刚入帐中,才唤亲兵取水来,打算盥洗一番,将就歇息,便有一人紧随其后,跟着掀开帐幕进来。

    此人浓眉大目,身形健硕,髡头小辫的发型,亦是个铁弗匈奴人,名叫金素弗。别看这人状貌魁梧,如个武将,但在铁弗匈奴部中,向来是小有智名的,是赵宴荔留给赵兴的得力佐助之一。从金素弗的祖父到他,已是接连三代为赵氏效命,却是赵兴而今最信得过的一个部属。

    “夜颇深了,老金,你怎么还没休息?”

    金素弗凑到近前,神神秘秘地说道:“大率,有个咱们的老熟人来了。”

    赵兴问道:“谁?”

    金素弗朝自己的眼上指了一指,说道:“那个碧眼的粟特人。”

    赵兴呆了一呆,旋即反应过来,惊诧地问道:“安崇?”

    金素弗说道:“是!”

    赵兴下意识地朝帐外看去,帐幕低垂,瞧不见外头的夜色和情状,不禁压低嗓音,说道:“他怎么来了?……他不在阴平城中啊,他从哪里来的?……人现在何处?”

    金素弗说道:“安崇的确不是从阴平县来的,据他自己说,他是从莘幼著的军中来的!”

    “莘迩?莘迩的军中?”赵兴更是大吃一惊,说道,“莘迩率兵到了阴平了么?”

    金素弗说道:“安崇说,莘迩部现下就在阴平县西三十里许的一处谷地中。”

    两人正说话间,帐幕再次掀开,一个士兵捧着盆水入到帐中。

    是受赵兴的吩咐,给他取水洗漱的那个亲兵。

    看到了金素弗在帐内,这亲兵知金素弗必是有军务禀报赵兴,倒是个有眼色的,便有心不作打扰,把盆放到地上,朝赵兴行了个军礼,又朝金素弗行了个礼,就准备退出去。

    赵兴说道:“且慢。”

    那亲兵问道:“大率还有何令下?”

    “你过来。”

    那亲兵走到赵兴的座前。赵兴从胡坐上站起身来,往帐壁上一指,与那亲兵说道:“你看那是什么?”亲兵转头去看。赵兴抽出刀来,砍到了这亲兵的脖颈上。鲜血顿时溅出,喷了没有防备的金素弗一身。那亲兵一直很得赵兴的喜爱,怎么也想不到,无缘无故地,赵兴会突然杀他,扭回脸,惊恐地捂住脖子,哑哑的叫了两声,倒地死去。

    金素弗仅是短短的一怔,就明白了赵兴为何杀这亲兵,说道:“大率是担心他方才听到什么了么?”

    赵兴英俊而年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蹲下身,用那亲兵的衣服擦掉了刀刃上的血迹,回刀入鞘,站起来,坐回胡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传令部中,凡是无我军令而擅自入我将帐、寝帐者,杀!”

    金素弗应诺,拽着那亲兵尸体的腿,把之拖出去到了帐外,将赵兴的军令大声地说与了帐外的亲兵们知道,随后折回帐内,复完命后,仍旧凑到赵兴的近前,低声说道:“大率,那安崇现在我的帐里,大率是见他还是不见?如不见,那末将就把他杀了?”

    赵兴脸上阴晴不定,思考了好一会儿,问道:“安崇怎么到咱们营中的?何时来的?蒲獾孙、乌洛逵他们会有可能知道么?”

    安崇身为异族,碧眼浓髯,在戎人、铁弗匈奴的群中颇是引人注目,赵兴有此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金素弗说道:“这个粟特杂胡却有心计,不知怎的,竟被他藏在了送粮的辎重车里,今天中午时,便随车到了营中,然后直到入夜,他才从车中钻出,偷偷地摸到了末将的帐中。蒲獾孙、乌洛逵两人应是没可能知道。”

    所谓“送粮的辎重车”,这个“粮”不是秦兵自带的军粮,而是蒲獾孙率部到了阴平县外后,循照惯例,即遣兵四掠,从邻近的乡野中抢掳到的民粮。若是军粮的话,不但粮食本就装好在车,而且外有辎重兵严加守备,安崇无论如何也是藏不到辎重车里的,但抢来的民粮就不一样了,那四处劫掠的秦军兵士,抢劫过后,免不了欺男霸女,作些奸淫之恶事,装粮等物的辎重车就会偶尔出现暂无人看守的情况,便给了安崇悄悄藏到车中的机会。

    安崇忽在营中,莘迩领兵已到阴平县西的山谷中,这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撼。

    赵兴反反复复地考虑了一番,心道:“莘迩二派安崇来见我,不外乎仍是为了策反於我。上次我阿父举事不成,为氐虏所害,这次……?”他想了又想,说道,“安崇在你帐中?”

    “是。”金素弗察言观色,看出赵兴似有见安崇之意,试探问道,“大率,要不我把他带来?”

    “不,我去你帐中见他!”

第二十三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五)

    金素弗是个节俭的人,比起赵兴的寝帐,他的住帐既小,且无甚装饰,唯一个床榻,一个案几,两个胡坐而已,地上铺了层薄薄的羊毛毯,帐壁上挂着刀与弓箭,除此,别无它物了。

    便在床榻上,坐着一人。

    这人髡头小辫,发饰一如铁弗匈奴,然眼睛碧绿,胡须浓密,虽是坐着,也能看出其身形高大,不是别人,正是安崇。他穿着件脏兮兮的羊皮褶袴,这种褶袴正是多数铁弗匈奴兵士的着装,褶袴较小,穿在他的身上,略不合体。

    看到赵兴和金素弗进来,安崇从榻上站起,下揖行礼,说道:“小胡安崇,谒见大率。”

    上次见安崇时,安崇还是粟特人的剪发发型,这次却变成了髡头小辫,赵兴往他的头上瞅了眼,心道:“这个杂胡,倒是挺能下本钱,把头发都剃了。”又往他身上的褶袴瞧了瞧,想道,“这褶袴显是我部兵卒的,他从哪里搞来的?”此疑却不必问,赵兴也只是随便一想,不用说,这身褶袴肯定是安崇偷摸摸地杀了一个铁弗匈奴的兵卒,从其身上剥下来,自穿身上的。

    赵兴先没有理会他,大步到帐壁前,把金素弗的弓箭取下,随后挽弓搭箭,指向安崇,作色说道:“你这杂胡!还敢潜入我营见我?上次要非是你花言巧语,蛊惑我父,我阿父又怎会被迫自刎,为那吕明、季和所害?你今次又来,是想为我阿父偿命的么?”

    安崇不慌不忙,挺起了身,昂昂然地叉手而立,迎对赵兴的箭矢与满含怒气的目光,说道:“不瞒大率说,对大率父亲的身死,小胡亦是悲愤难忍。想大率的父亲赵大率,纵横朔方数十载,威名震慑大漠,不幸竟为小儿辈所逼害,诚然是令闻者叹息,亲者流泪。然害赵大率者,实非小胡也,大率你难道不知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么?

    “大率如是不敢找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报仇,非要迁怒於小胡的话,不瞒大率说,小胡既敢孤身一人,来入大率营中,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就把这条性命送与大率,任由大率处置也是无妨。只是当小胡死后,见到大率父亲的英灵,大率的父亲若是问起,大率可有否为他报仇,小胡也只能如实回答,直言说大率懦弱,非仅没有胆子为他报仇,还做了人家的女婿。”

    金素弗大怒,上前一脚,踹到了安崇的腿上。

    他本是想把安崇踹翻的。

    却安崇身材壮硕,下盘稳当,他这一脚上去,没甚么作用,安崇仍是安安稳稳地站着。

    金素弗骂道:“你这杂胡,胡说八道些甚么?真不怕死么?”

    安崇晒然笑道:“小胡的头颅在此,大率如欲取之,以向大率真正的杀父仇人换取功劳,就请大率取去罢!不瞒大率说,大率杀小胡之时,眨眨眼睛,就算小胡无胆!”

    赵兴回怒而笑,把弓箭丢到地上,与安崇说道:“你这是激将之法。当我是三岁的孩童么?我焉会中你此法?”收起笑容,色转悲恸,捶着胸膛,说道,“我怎会不知我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唯是苦无机会,不能为父报仇,故此才暂且委屈,隐忍罢了!”

    帐中的气氛不再剑拔弩张,安崇也就不再傲然作态,他再次下揖,拿出恭敬的态度,说道:“大率,今日小胡便是给大率送报仇机会来的!”

    赵兴问道:“你如何给我报仇的机会?”

    “征虏将军莘公今领兵万余,已至阴平县,现便伏兵於县西三十里处的谷地之中,这件事,金将军应是已给大率说了?”

    赵兴颔首说道:“说了。”

    “敢问大率,在闻知此事之前,大率可有曾料到,征虏将军竟会亲自领兵,翻越千里岷山,绕过陇西郡,奇兵而入阴平县,以援麴将军、北宫太守么?”

    赵兴摇了摇头,说道:“莘征虏舍陇西郡部不打、援阴平郡此策,真是奇计也,如神兵天降,我,没有预料到。”

    安崇说道:“大率聪明过人,可连大率都没有预料到,足可见蒲獾孙、同蹄梁等辈更不会预料到此。如大率所言,已是神兵天降,必能打蒲獾孙、同蹄梁一个出其不意,而且征虏将军此次所率之万余定西步骑,又尽皆是我定西的头等精锐,……小胡敢问大率,要是征虏趁蒲獾孙、同蹄梁与大率正在攻打阴平县城之际,突然发动攻势,从西、北两面进攻大率等的后阵,而麴将军、北宫太守於城中呼应,我军内外夹击,则大率等部秦兵的下场会是怎样?”

    赵兴答道:“大败无疑。”

    安崇说道:“蒲獾孙、同蹄梁既败,征虏将军与麴将军、北宫太守合兵,卷席北上,从南边进攻陇西郡,曹领兵等适时从西边进攻陇西郡,……敢问大率,现窃驻陇西的石首、吕明、季和、姚桃等部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赵兴答道:“蒲獾孙的兵败,定会动摇陇西秦兵的军心,此其一;石首、吕明、姚桃分驻陇西三城,攻一则其余二者驰援,看似守备森严,然若征虏与曹领军分从南、西夹攻,则就会局势转易,变成石首、吕明、姚桃两边难以兼顾,此其二。此二者结合,石首、吕明、季和、姚桃部也是会大败无疑。”

    安崇伸出大拇指,赞道:“大率当真知兵!此先救阴平,后灭陇西秦兵的战策是征虏将军的智囊唐长史所出,长史若是能够得闻大率的这番分析,必会把大率视为知己!”

    他第三次下揖,肃然说道,“吕明、季和等虏大败,被擒之后,生杀还不就任随大率之意了么?这,就是小胡献给大率的报仇机会!”说完,奉上了书信一封。

    赵兴接住,打开来看,是他的兄长赵染干写来的。

    赵染干信中所写的内容,与安崇适才说的差不多,信很简短,最后一句是“愿与阿弟齐心协力,共报父仇”。

    赵兴看完了信,问道:“我阿兄在征虏将军的部中么?”

    安崇说道:“大率的阿兄现为我朝拜为西海侯、奋威将军,当下正在莘公的帐下。”顿了下,补充说道,“大率的弟弟阿利罗现任我朝的王国中大夫,因为深得我朝大王的宠爱,此次没有从莘公来讨蒲獾孙,而是留在了我朝的王都。阿利罗对大率亦是思念之极,朝夕渴盼能得与大率兄弟团聚。”

    阿利罗是赵宴荔的庶子,没在赵兴的眼中,赵兴压根就没把他当兄弟,但一个不中用的庶子,在定西都能得任王国中大夫这样的近臣之职,也算是从侧面说明了定西对赵家兄弟的看重。

    赵兴捏着信,在帐中踱了几圈的步,做到胡坐上,歪脸瞧安崇,说道:“你适才说,征虏将军带了万余兵马?我尽管未去过岷山,但只通过武都、阴平两郡见的这些山,就能想象得到岷山的山路会有多么难行。征虏将军居然能够带万余人,在短短的时日内便翻越过了岷山?”

    安崇面不改色,说道:“不瞒大率说,“不瞒大率说,万余兵马是小胡在吹牛,莘公所率之兵,实际共有八千。”

    金素弗怒道:“你这杂胡,竟敢欺瞒大率!”

    安崇诚恳地对赵兴说道:“大率聪敏,应该能猜到小胡所以头先没有把莘公所率之兵的真实数目告诉大率的原因。那是小胡之前还不太了解大率,担忧大率会因为莘公所率兵马的不多,而产生莘公是否能够击败蒲獾孙、同蹄梁部的疑虑,故是不得不向大率作些谎报。

    “而刚才听了大率对陇西石首、吕明、季和、姚桃等部必败无疑的分析,小胡才知大率真是英略出众!不瞒大率说,小胡也是很后悔,不该向大率说假话,应直接便以实情相告才是!料以大率英才,就是得知了莘公所率兵数的实情,亦定不会怀疑莘公能否大胜蒲獾孙等辈。”

    赵兴年纪不大,才二十来岁,但不仅其人聪明,且也不像寻常的年轻人那样虚荣,听了安崇仿似发自肺腑的奉承,他并无自得之色,反是陷入了沉吟思索。

    帐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金素弗忍耐不住,轻声地问道:“大率?”

    赵兴没有回声,仍是安坐不动,又想了多时,终於做出了决定。

    他对安崇说道:“莘公遣你潜入我营,来见於我,是为了当莘公率部发起对蒲獾孙、同蹄梁的袭击时,希望我可以从中响应吧?”

    “正是!”

    赵兴问安崇,说道:“莘公想要我怎么配合?”

    安崇大喜,说道:“大率愿意投我定西了么?”

    赵兴咬牙切齿,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怎可不报!”顾与金素弗,说道,“吕明、季和两个的狗头,权寄於其二人脖颈稍时,待你我举兵,先杀了乌洛逵这个狗贼!”

    金素弗应道:“是!”

    安崇便把莘迩的安排说与赵兴,叫他在莘迩麾兵攻蒲獾孙、同蹄梁时,放开城东的通道,合与由此出城的麴球、北宫越部,从侧面共击城北的蒲獾孙本阵。

    潜入赵兴营中很难,有了赵兴的帮忙,出营却就容易许多了,议定了作战的计划,安崇当晚即就出营,赶去县北,找莘迩回报去了。——安崇说莘迩现领兵驻於县西三十里的山谷中,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莘迩部而下没有在县西,而下驻於县北二十多里处。

    到了莘迩部的驻地,安崇把赵兴的回复禀与莘迩。

    陪於莘迩身侧的郭道庆喜不自胜,说道:“明公,此回突袭蒲獾孙、同蹄梁等秦虏,本已是十拿九稳,今加上赵兴的响应,十拿十稳矣!”问道,“明公,何时开战?”

    赵兴一有杀父之仇,二来赵染干、阿利罗都在定西,对他的愿意来投,莘迩是有一定把握的,因是听了安崇的禀报,他倒没有特别的惊喜,笑答郭道庆,说道:“万事以备,明日即战!”

第二十四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六)

    翌日天没亮,莘迩便传令部曲,叫各部尽起,朝食备战。

    因为生火的话,不免会有烟气,或许会被秦兵的斥候发现,故是自昨天伏兵於此地之后,莘迩军中就没有造过饭,兵士们只以冷食,如酪浆、胡饼之类充饥。

    就着酪浆,五千战士各食自携的胡饼,不多时,就饱餐毕了。

    以“屯”为单位,在各屯屯长的带领下,兵士们做了些简单的热身运动,把身体都给活动开了。莘迩下到各屯,亲自巡视,凡所眼见,将士们一个个皆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莘迩对随从的唐艾、郭道庆说道:“千里、子善,卿二人文官也,等会儿进袭秦阵之时,你们两个不必从战。我给你二人留下军卒百人,且在此为我照看伤员、辎重。”

    这回穿越岷山,莘迩虽没有带太多的粮秣、军械,但多多少少还都是带了一些的,故是有“辎重”之说;至於“伤员”,这个“伤员”不是战斗损伤,而是在翻岷山,经过险峻覆雪的地段时,有少数的兵士或者滑倒摔伤了,或者手脚被冻伤的比较严重了。

    唐艾应诺,挥扇笑道:“艾便就在此,恭候明公的捷音!”

    郭道庆不大乐意,挺胸昂头的,赳赳说道:“明公,道庆现下任的虽是督府文职,然道庆弓马娴熟,却非单单是文官也。乞望明公勿要仅以文士视道庆!道庆敢请从明公斗战!”

    郭道庆的马术、射术,在此回翻越岷山的过程中,莘迩都曾见过,确是担得上“娴熟”二字,唯是他乃麴爽的故吏,莘迩犹豫了下,心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他竟战死身亡,待回到谷阴,我不好给麴爽交代。”

    麴爽前被令狐妍堵门,痛责了一番,迫於惧怕舆论的压力,最终不得不反戈一击,倾向到了莘迩这边,但料其心底,必是衔怨不满,如郭道庆再阵亡於此战中,麴爽说不得,会更怨恨莘迩,方下定西朝堂大局已定,莘迩虽是不怕他的怨恨,可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想到这里,便还是不允郭道庆从战,委婉拒绝了他,笑道,“卿虽弓马娴熟,奈何千里无缚鸡之力。为防意外,卿还是留在这里,与千里做个搭档罢!”

    郭道庆只得应诺。

    莘迩遣出数十探马,北去侦查阴平县外的秦兵动静。

    探马去后不久,一拨拨地折回禀报。

    “秦虏刚刚出营列阵。”

    “城北、城西、城东的秦虏都列好了阵,准备攻城了。”

    “秦虏已开始三面攻城。”

    莘迩驱马上到高处,眺望二十多里外的阴平县城,离得太远,瞧不到什么,侧耳细听,似乎听到了战鼓、喊杀之声,望了望天色,还不到辰时。

    郭道庆问道:“明公,虏已攻城,我部何时进战?”

    “先让他们攻一阵儿,等到中午,候其兵卒饥渴乏力,我部再进击不迟。”

    探马仍在络绎回报。

    别的情报也都罢了,其中一个探马的报告,引起了莘迩的注意。

    那探马说道:“秦虏对阴平县城的攻势,好像不如昨天猛烈。”

    莘迩问唐艾、郭道庆等,说道:“秦兵的攻势不如昨日,卿等以为,可是秦兵力疲了么?”

    唐艾沉吟稍顷,说道:“秦虏攻阴平县城,今方七八日,常理估算,不该到力疲之时。”

    莘迩也是这么判断的,他问道:“那为何秦兵的攻势不如昨天?”

    唐艾摇着扇子,想了想,答道:“也许是在示弱於城中?……但它是攻城,又非是与麴将军、北宫太守野战,就是示弱,也没什么用处啊,难不成,麴将军还会因它的示弱而出城邀战?”

    诸人猜测纷纭,一时俱无定见。

    但不管它弱也好,不弱也好,这一点异常并不影响大局,今日的总攻当然不可能因此取消。

    ……

    阴平县西,同蹄梁部的主阵中。

    同蹄梁站在将旗下,打望攻城的本部兵士。

    其阵中的战鼓声音尽管激昂,那前边攻城的秦兵战士却颇是显得有气无力,盾牌、船形蓬等各类防御器械齐上,投石车、弓弩等各类掩护进攻的军械俱用,声势不小地打了半晌,却连个云梯都没架到城下,比起前几天的猛攻,简直是天壤之别。

    忽有一队督战的士兵,从攻城的战士中拽出了十余人,逼其跪下,尽将之斩首,然此督战之举,那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却好像半点也没有用处,战场上的秦兵依旧消极怠战。

    看到此幕,同蹄梁无有恼怒之色,抚须而笑,却是挺满意的模样。

    他身边的一个军将说道:“见我军今天的攻势懈怠,麴球、北宫越必会误以为这是因为我军久攻阴平不下,且前日更被他突袭成功了一次,以致使我军士气由之而士气涣散之故。如此,则当今晚我军‘夜惊自乱’时,麴球、北宫越也就不会起疑了。将军考虑周到,此真妙策!”

    麴球是个智将,若是秦军无缘无故的出现“营啸”,说不定他会怀疑,一旦被他起了疑心,同蹄梁的此策自然也就无法得行了。

    因是,今天秦兵攻城不力的局面,实是蒲獾孙、同蹄梁故意为之的。

    带兵较久的将校们都知道,“夜惊”、“营啸”这事儿,通常都是发生在部队的士气低落之际,有了今天攻城的这层铺垫,等到今晚秦营夜惊,想来麴球、北宫越应就会信以为真了。

    ——适才被杀掉的十余“兵士”,并非秦军的兵卒,是从附近抓来的乡民。武都、阴平两郡的住民目前以羌人为多,在发型等外貌特征上,本地的土著乡人与秦兵的羌人战士并无区别。

    同蹄梁小小自得,说道:“抓来的乡民不是总共有百数么?”

    那军将答道:“是。”

    “过会儿再杀一批,可以多杀几个;剩下的那些待到下午杀掉。”

    军将应道:“诺。”

    却等不到下午了,过午时不久,同蹄梁正打算把前线攻城的兵士们召回,叫之与本阵的士卒们一并吃饭,忽闻一阵急促的鼓声在城北响起。

    听那鼓音,不是蒲獾孙阵中传出的,是从城北约数里外传来的。

    同蹄梁纳闷举首,朝鼓音传来之处远望,别的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烟尘。

    “那是怎么回事?”

    同蹄梁左右的将校们,与同蹄梁一样,仓促之下,对那鼓音和烟尘的来由尽是茫然不知。

    诸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瞅了片刻。

    一个机灵的,猜到了点什么,叫道:“莫不是同蹄豪平、且渠元光没能挡住汉中的陇兵?”

    同蹄梁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他忙不迭奔到望楼上,极力眺望,这次他不再只是看见烟尘,从那烟尘中,他看到了一面红色的大旗,大旗的后头是少说四五千的红甲战士。随着这支部队的快速接近,同蹄梁看清楚了那面大旗上绣的字,简简单单只有六个:大唐征虏将军。

    同蹄梁顿时失色,惊道:“是莘迩!他、他、他怎么……”极大的震惊,使他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莘迩的部队来的太突然,行军的速度也太快,同蹄梁压根没有做出反应的机会,城北的蒲獾孙也是一样。同蹄梁眼睁睁地看着这支定西甲士几乎连成列的阵型都没有组成,就直接杀入到了亦刚准备把前线兵士召回、组织士卒午饭的蒲獾孙部中。

    蒲獾孙带之攻阴平县城的部队,总共也就万余人,摆在城北的虽是主力,可也不到五千人,既是猝不及备,又兵士的数量不如杀到的定西战士,瞬时间,其阵大乱。

    同蹄梁目瞪口呆。

    左右诸将中,先前称赞他“妙策”的那将急声说道:“将军,蒲公阵危矣!我部当立即往援!”

    同蹄梁定了定心神,说道:“你说得对!我给你精卒千人,你立即去支援蒲公!”

    那将临危受命,方显英雄本色,大声接令,连跑带跳的,下了望楼,紧急召聚了千数战兵,率之便往城北援助蒲獾孙。等这将离开后,同蹄梁也下了望楼,吩咐亲兵:“给我备马!”

    亲兵的队率是同蹄梁的族子,拽住同蹄梁的衣甲,跪倒在地,苦劝说道:“叔父!陇兵突至,蒲公没有防备,恐怕不能久支,而城中的陇兵见机,势必会出城夹击蒲公阵!蒲公部将败亡矣!纵是叔父再亲往驰援,只怕也非只於事无补,并且叔父还会陷入险境。叔父!万万不可亲往支援啊!”

    同蹄梁诧异地说道:“我哪句话说要去支援了?”

    “那叔父是?”

    “蒲公部一败,我部跟着也得败!当趁蒲公阵尚未大溃之良机,咱们赶紧撤退!”

    那亲兵队率恍然醒悟,说道:“叔父原来是要……”好险万险,把“逃跑”两字咽了回去。

    “还不快点去与我备马!”

    那亲兵队率痛快应诺,答道:“是!”

    等坐骑牵来,同蹄梁麻利地翻身上马,扬鞭待抽马臀,动作顿了一下,回首顾望阴平县城,惋惜地说道:“可惜了!”

    那亲兵队率问道:“叔父,可惜什么?”

    “可惜我的妙计不得用矣!”说完了这句话,同蹄梁打马一鞭,向西奔窜,跑出了十余里地,然后转往北行,却是连自己的本部兵士都顾不上,只带了百余的亲兵径往武都郡去了。

    ……

    同蹄梁已遁,不必多提,且说阴平县西,赵兴阵中。

    差不多与同蹄梁同一时刻,赵兴也看到了杀来的莘迩部,他对此早有预备,却不似同蹄梁、蒲獾孙那般慌乱,马上传令,命以“陇虏偷袭,我部当速援蒲公”为借口,召乌洛逵来见。

    乌洛逵急匆匆地赶到。

    在金素弗、叱奴侯等亲信将校的簇拥下,赵兴顶盔掼甲,按刀与乌洛逵说道:“观来敌旗号,是定西的征虏将军莘迩亲率之兵,乌洛逵,你说我部该怎么办?”

    莘迩部的来到毫无预兆,乌洛逵惊慌失措,没有注意到赵兴把对他“乌将军”的称呼改成了直呼其名,气急败坏地说道:“莘迩部怎会从北边突然杀来?大率,咱们得立即往援蒲公!”

    赵兴点了点头,说道:“好,此任就交你去办!”

    金素弗、叱奴侯等一干将校抽出兵刃,蜂拥齐上,先是把乌洛逵随身带着的十几个亲兵杀掉,继而把乌洛逵按倒在地。

    乌洛逵一边挣扎,一边骇然大叫:“大率,你这是作甚?”

    赵兴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懒得与他多话,只管朝着天水郡的方向,拜倒地上,痛哭流涕,说道:“阿父!你在天的英灵不散,看儿子为你报仇雪恨!今日且先杀了此狗,来日再杀吕明、季和!”

    他爬起身,拿刀到乌洛逵身前,一脚踩其肩胛上,一手拉其小辫,将其脑袋拉直了,猛力冲其脖颈挥刀。却是赵兴此前没有砍过人的首级,无有经验,接连三刀下去,都卡在了颈椎的骨头缝里,直到第四刀,才算是把乌洛逵的头给砍了下来。乌洛逵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赵兴将其头颅丢给金素弗,令道:“收好了,候我用此祭过阿父以后,把之制成酒器!”

    金素弗应诺,将乌洛逵兀自双眼圆睁的脑袋随便装入到个皮囊中,系在了腰中的蹀躞带上。

    叱奴侯是赵兴手底下,仅次於金素弗的得用之将。金素弗有智谋,而此人则是以悍勇闻名。乌洛逵也是铁弗匈奴中的悍将,气力过人,方才赵兴杀乌洛逵的时候,多亏叱奴侯牢牢地按住了乌洛逵的腰肢,赵兴也才能杀得那么轻松。这时,他一脚把乌洛逵无头的尸体踢到边儿去,问道:“大率,现在咱们干什么?”

    赵兴望向城北,那里正喊杀震天。

    城西、城北,离得不远,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红甲的陇兵前锋已经突入到了白色戎装的秦兵主阵。阵阵的鼓声催动,阴平县的北门打开,守卒亦呐喊杀出,对蒲獾孙阵形成了夹击。

    赵兴说道:“现在?现在当然是去打蒲獾孙!”顾视金素弗、叱奴侯等,说道,“此战罢了,咱们就是定西的臣子了。你我是外来人,要想在定西朝中立足,非得有大功不可。现下就有一份大功摆在我等的面前,汝等可知,这份大功是什么么?”

    金素弗应道:“蒲獾孙!”

    赵兴说道:“正是!你们谁能为我擒了蒲獾孙来,我便分给他部民五百家!”

    赵兴而下带在身边的铁弗匈奴兵卒,总计也就只剩下两千多人了,这两千多人的家属都从在营中,担任后勤等事宜,加上之前阵亡的那些兵士的家眷,也就是说,他现今手头掌握的铁弗匈奴部民统共只有两三千家,一下拿出六分之一作为犒赏,委实是慷慨的大手笔。

    金素弗、叱奴侯等闻言,个个眼中发亮,轰然应诺以后,俱是赶回本部,奋勇争先,各率兵士杀向蒲獾孙阵的东翼。

    ……

    北边遭到敌人的突袭,南边城中的守卒出来夹攻;西边虽然来了千许的援兵,但紧接着就闻讯同蹄梁弃部而逃;旋即,东边的赵兴部反叛,加入到了敌人的行列,等於是本阵三面受击。

    蒲獾孙知道大势已去,向来慎重、很少口出恶言的他,痛骂了赵兴、同蹄梁几句,便与同蹄梁一般无二,也是带了些许亲兵,赶忙脱离阵中,往东北方向逃命。

    逃出了三四里地,后头的喊杀声渐渐微弱。

    昨天还信心满满,采用了同蹄梁的计策,以为打下阴平县不过是三两日内的事,殊不料转眼就兵败如山倒,蒲獾孙勒马回顾,望向城下纷乱的战场,心中悲戚,欲待发表感言一两句,猛然见数十穿着红甲的陇骑,由南边追来,当先之人,身材高壮,大呼喊道:“蒲獾孙休走!”

    蒲獾孙大惊失色,没功夫再发感慨了,鞭马就走。

    那数十陇骑紧追不舍。

    能被莘迩翻山越岭,带到阴平的战马,自都是一等一的好马,马上的骑士也都是一等一的精锐,无不擅长控马,他们与蒲獾孙等的距离越来越近,箭矢不断地射至蒲獾孙的左近。

    蒲獾孙仓急扭头,去看追兵离自己还有多远,发觉果是不到一箭之地了,意外地看见追兵中那带头的壮汉,虽髡头小辫,两眼却是碧绿,高鼻浓须,俨然是个粟特胡人。

    蒲獾孙原以为是麴球、北宫越、王舒望或别个谁在追他,见那带头的竟是个粟特人,尽管逃命的状况下,亦不由惊奇,心道:“哪里来的粟特胡,此等拼命地追我!”

    那追他的粟特胡人,正是安崇。

    安崇自投到莘迩帐下以今,尽管现下也得了官职,可比起秃发勃野等带兵的大将,甚至比起乞大力等,他的地位与权势却都是差得多。安崇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因一直渴望着能够更进一步,故此,今日战中,从一开战起,他就在找蒲獾孙的位置,也正因此,在蒲獾孙逃跑的时刻,是他最先发现,从而,也是他最先带骑追来的。

    想那安崇,以前靠捕捉胡牧、贩卖为奴为业,常年生活在马背上,其人的马术毋庸置疑,便是放在整个定西、乃至蒲秦,也都是翘楚,眼看着蒲獾孙近在咫尺了,而蒲獾孙所带的亲兵们纷纷被他及追骑射落坠马,便在蒲獾孙逃跑的前边,蓦然出现了百余秦骑。

    一将驰於此百余秦骑之前,高声嚷道:“蒲公莫惊,末将救援来迟!”

    蒲獾孙大喜过望,连呼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对面的这百余亲骑,是安崇预先没有料到的,他打眼去望,瞧见那叫嚷之将身形短小,相貌如猴,竟是且渠元光。安崇心道:“这猴崽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安崇不在莘迩的核心决策圈,因而不知道就在昨日,莘迩与阴洛、张景威遣出的、以严袭为主将的援助阴平之部队取得了联系,闻知了他们被同蹄豪平、且渠元光阻击於阴平郡东。他若是知道,当就能猜出且渠元光与这百余秦骑必是从郡东来的。

    且渠元光倒也是赶巧了。

    严袭为能及时参与到合击蒲獾孙的这一仗中,对同蹄豪平、且渠元光所率之阻击秦兵攻势甚急,两人抵挡得吃力,於是元光回来找蒲獾孙,本意是请援兵的,却没有想到碰上了蒲獾孙部的大败,刚好在半路上与蒲獾孙相逢。

    元光接住蒲獾孙,见到蒲獾孙的这幅狼狈样子,无须多问,也知蒲獾孙定是战败了。他认识安崇,又叫安崇出现此地,大致猜到应该是定西的援兵突袭杀至。

    眼下不是说话之所,元光一面拨马,与那百余秦骑护卫着蒲獾孙,按蒲獾孙原先的路线,掉头往东北逃窜,一面顾见安崇等追之不舍,生怕被他们追上,陷入混战的话,会有更多的定西兵士赶到,到时,蒲獾孙身为蒲秦的宗室,蒲茂的庶兄,奇货可居,大概且不会死,可他一个叛将,又亲手杀了他的叔父,下场定然不妙,心生一计,想道:“安崇也许不知我的虚实,我当以诈吓他,阻他再追!”恶狠狠地冲后叫骂,“绿眼胡,有胆来追!”

    他却不知安崇是个亡命徒,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岂会因他的使诈便就放弃?

    安崇催马疾驰,笑骂说道:“我正想着只一个蒲獾孙还不够功劳,你个叛虏自投上门,擒拿下你个猴崽子,却比拿下蒲獾孙更能得征虏欢心!你放心,我不会放你逃的!”

    数支箭矢射到了元光的铠甲上。

    好个元光,一计不成,改生二计,急唤从行的弟弟男成过来,说道:“阿弟,我分你骑兵五十,你先留下阻挡安崇那杂胡!候我把蒲公送到前头,便转回来接应与你!”

    男成是个憨厚人,二话不说,当即应令。

    留下了男成等五十骑阻截安崇等,元光紧随在蒲獾孙的马侧,继续奔逃。蒲獾孙听见他哽咽哭泣,转脸去看,见他流泪满面,问道:“元光,你怎么了?”

    元光抽噎说道:“明公,那追明公之将名叫安崇,有万夫不当之勇,吾弟非他敌手,今必死矣!我与我弟从小一起长大,想到日后不能再见到他,心痛如绞。”

    蒲獾孙感动地说道:“你为了救我,舍了你的弟弟,元光,你的这份忠心,我不会忘的!”

    元光哭哭啼啼地说道:“小胡对明公,并无忠心。”

    蒲獾孙讶然,说道:“什么?”

    “小胡对明公只有一片由心。”

    “什么由心?”

    元光抹着眼泪,说道:“譬如今为救明公,而舍吾同产亲弟,这就是小胡的‘由心’,因为这是小胡由心而发。”

    蒲獾孙明白了元光“由心”的意思,更加感动,说道:“元光,我一定会厚待你的!”

    元光回看已落於二三里外的男成等骑,他们已与安崇等定西骑兵接战一处,明显地可以看出,男成等的确如他所料,不是安崇等的对手,不时有秦骑被杀,掉落马下。不过,因了男成等的阻挡,元光与蒲獾孙却是可以安然无恙地逃掉了。

    元光寻到了奋力作战的男成,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稍顷,心道:“男成!你死得其所!我功成名就、把咱们的部民都从水火中拯救出来之后,会把你的名字散满卢水河岸!”扭回头,不再后顾,迎着前方的劲风,打马急行。

第二十五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上)

    男成拼死力战,终是没有等到元光的回来接应。

    随他断后的那五十秦骑被安崇等杀败以后,安崇也认得他,便只把他擒下,没有擅杀。往东北边望了几眼,早看不到元光、蒲獾孙等的身影了,安崇虽是遗憾不已,亦只得罢了,吩咐从骑们将被俘的秦骑悉数杀了,并战死秦骑们的首级,一起砍下,各悬马头,又取了这些秦骑们的衣甲和还能用的刀槊弓箭等军械,及赶着他们的战马,即打道折回,还去阴平县外。

    到的阴平县外,想那秦军的主将蒲獾孙、同蹄梁两人已然相继逃掉,赵兴又反了水,余下的秦军将士自不是莘迩、麴球两部兵马夹攻的对手,却是已经溃不成阵。

    护城河以外、以内,尤其是以外,秦兵主阵原本所在的那片位置上,黄色的土地如似被鲜血染红,到处是一滩滩的血迹,倒着横七竖八的敌我尸体,其中以秦兵居多,亦有无主的战马,定西的军士暂时没空收拢,独自徘徊於死去的主人旁边,时而恢恢长嘶。

    放眼阴平县北、县西,偌大的原野上,尽是红甲的定西兵卒乘胜逐北,在追杀穿着白色戎装、四散溃逃的秦军士兵,或者是少数的定西兵卒仗槊持刀,威风凛凛地押送着成群结队的秦军俘虏,往事先规划好的俘虏集结地而去。

    安崇等骑穿过纷乱而透着秩序的宽阔战场,於阴平县北的城门外,找到了莘迩。

    莘迩正与麴球说话。

    ——在把蒲獾孙、同蹄梁部击溃之后,北宫越、王舒望两人各自带部,与莘迩部的将士们共去追歼逃敌,以扩大战果了,独留下了麴球在城外迎接莘迩。

    通常的战功有三种,一种是攻城时的“先登”,一种是野战时的“陷阵”,这两种都是第一等的功劳,此外,便是按照其部、其人所斩之敌人的首级和所俘获到的敌人俘虏、战利品等的数量来计算其功劳。这也就是说,追击逃敌,扩大战果,换来的也将会是一份不小的战功,麴球生长行伍间,对此当然不会不知,但他主动放弃追敌,不仅是为了迎接莘迩,同时也更是他身为主将的觉悟,甘愿把斩首、俘获这样的功劳让给部将,不与之争功。

    安崇远远地下马,抓着男成的胳臂,将他扭到莘迩、麴球的近前。

    麴球不认得男成,瞧了他眼,问道:“这是谁?”

    安崇禀报说道:“狗贼元光的弟弟,且渠男成。”

    麴球是个爱干净的人,安崇与他见面的次数尽管不多,但之前每次见他,麴球都是仪表整洁,莫说衣服了,便是胡须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然此时看去,却见他发髻成绺,脸上灰扑扑的,应是多日未卸的铠甲上血渍斑斑,混合尘土,也是脏污不堪。

    唯他那一双眼睛,虽布满血丝,明显是非常地缺少睡眠,而依旧如昔,放出的目光落人身上,既使人觉得温暖,又觉明亮,就仿佛这四月上午的春光,竟是丝毫不受这些日影响似的。

    回顾麴球这些日的经历,安崇心道:“先是固守襄武县城十余日,继引残部数百毅然南下阴平,又守阴平县城近十日,这二十来天,一直都是以寡敌众,所敌者,若孟朗、蒲洛孤、蒲獾孙、石首、同蹄梁诸秦将,无不是秦国的一时之选,上上之将,二十多个日夜,时时刻刻都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今观龙骧,却仍神采如旧,焕发多姿,真英雄也!”

    安崇自问之,如换了他是麴球,他能做到麴球做的这些么?他不用想就找到了答案,他不能做到。别的不说,就那个好不容易从襄武县突围出来,为了大局着想,却不回陇州,主动再赴险地,来入阴平这点,安崇就做不到。不止他做不到,整个定西国,怕也没几人能够做到。

    如果说莘迩是安崇佩服的一个人,那么麴球,就是他佩服的第二个人了。

    安崇佩服莘迩,佩服的是莘迩对待才勇之士宽仁、对待盟友容忍、对待政敌狠辣的手段,——莘迩“光复中原”的宏大志愿,能够得到唐艾等人的共鸣,安崇是个粟特人,对此却是没甚感触,换言之,莘迩在安崇眼中,只是一个通权变、能得人、也能用人,同时也有足够能力掌握权柄的“明主”形象。而安崇佩服麴球,则就是纯粹佩服麴球这个人了,亦即麴球在他眼中,乃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人物。

    莘迩、麴球都是安崇佩服的人。

    这会儿两人站在一起,他两个年岁相仿,麴球虽是高些,身形健硕,但莘迩为上位者渐久,气度雍容,单从气场言之,莘迩却是胜了半筹。

    一时瑜亮,可比之为定西的双子星。

    安崇不觉想道:“明公素怀平定中原的壮志,秦、魏、贺浑邪俱为强敌,以偏陇一州,欲灭此数大敌,难矣!麴爽、曹斐诸公,恐皆不能大用,只有龙骧将军,可以成为明公的臂助啊!”

    莘迩清朗的声音响起,安崇急忙收住心中冒出的这些念头,恭谨倾听,听到莘迩问道:“你不是去追蒲獾孙了么?怎么带回了个男成?……莫非是你半道上碰见了元光?”

    安崇答道:“明公料事如神!小胡快要追上蒲獾孙时,元光忽引秦骑百余杀到,……他杀到本也无妨,奈何他遣了男成引骑五十阻击小胡,蒲獾孙因被他给救走了。”

    莘迩点了点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男成,问他说道:“男成,你与元光背叛我定西,投靠蒲秦,你们情愿从贼,叛就叛了,却为何把你的叔父麴朱杀了?你与元光居然无有半点亲情么?我且问你,麴朱是你杀的,是元光杀的?还是你俩合力杀的?”

    元光杀掉麴朱这事,男成也接受不了,但面对莘迩的询问,男成倒有骨气,不可出卖元光,别过脸,没有说话。

    莘迩说道:“男成,我知道你,你是个朴实的少年,杀害你叔父的事,你断然是做不出的,这一定是元光干的了。”

    男成还是不开口。

    莘迩也就不再多问,命令从吏,说道:“把他带下去,等回到谷阴,交给其父,让他父亲自己发落!”

    安崇问道:“明公,拔若能不会饶了他的,一样是杀,干嘛不现就杀了他,还带回谷阴作甚!”

    莘迩说道:“他与元光叛逃,此为公,他与元光杀掉麴朱,此为他家的私,先由拔若能处理完了他们家的私事,再处理他叛逃的公事。”

    麴球懂得莘迩这么做的用意,笑道:“私事一毕,自此卢水胡不复再有叛逃秦虏者矣!”

    元光、男成如果只是叛逃,在卢水胡的内部,也许元光还不会名声臭掉,甚至没准儿还会被一些卢水胡的青年视为是他们本族的勇士,因为卢水胡中的不少人,实际上与元光的想法相似,也都把定西国看作了奴役他们的一方,但一旦元光、男成杀掉他们叔父麴朱的事,在男成的证言下确凿落实,无论是何理由,杀掉自己的从父,这是不折不扣的恶行,那么可以想见,必然就不会再有卢水胡的胡牧“支持”元光了,而元光逃去的是蒲秦,那么在以后与蒲秦的作战中,当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会有卢水胡的兵士哗变奔秦了。

    莘迩叹道:“我待元光甚厚,不意他却叛我投敌,致使曹领军、田将军等不得及时赶到襄武,援助於卿,又因他绕城诈言曹领军等部援兵被歼,导致襄武守卒士气沮丧,襄武由而失陷,尚且罢了,险使卿身遭不测,才是要紧!每思及此,我就后怕不已!常恨未能早确定元光的叛心,没有把他杀掉。女生,你如因此出事,我定西将塌半片天矣!”瞧着男成被从吏带走,又与麴球说道,“女生,有朝一日,等攻灭蒲秦,抓到了元光,我把他交给你,由你处置!”

    麴球说道:“球何德何能,敢做定西的半片天?要说半片天,非将军莫属!”

    莘迩正色说道:“我自有我的长处,然如论及临敌谋策,敢於出奇,我不如卿。

    “适才在看卿於城北墙西段凿出的那几个藏兵洞,听卿说卿派屈男虎等死士百人,出於此,奔袭城外攻城的秦兵之当时,女生啊,我就在想,此等奇谋、壮胆,也只有你麴鸣宗才想得出,也只有你麴鸣宗才敢做!我是不成的。我不如你啊!”

    麴球笑道:“将军何必过谦。那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计谋,不登大雅之堂,万无法与将军运筹帷幄,庙算决胜相比!将军如再夸球,那球说不得,只好礼尚往来,也夸一夸将军了。”

    莘迩问道:“你夸我什么?”

    麴球说道:“今回将军引兵翻越岷山,奇兵天降,大败蒲獾孙、同蹄梁,这才是奇谋,才是壮胆!球於将军,才是望尘莫及。”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鸣宗,你夸错人了!翻越岷山此谋非我所出,是千里之策。我所做的,也就是走了一趟岷山而已!”握住麴球的手,再一次地仔细打量他脏兮兮的脸颊、污秽的铠甲,充满感情地说道,“女生!闻你领兵南下阴平的那一刻,你知我是怎样的心情么?我敬重你顾全我定西大局的决心,但我更忧心你的安危啊!好在这回没有像上次支援襄武那样,路上无有什么耽搁,我总算是及时领兵赶到了!”

    麴球感受到了莘迩对他真心的担忧和重视,便说道:“将军,秦州三郡西连陇州,南接汉中郡,东进则可逼胁秦虏之咸阳,经汉中郡则可与江左联兵一线,此地关系到将军日后克复中原的远大雄图,球怎能不誓死为将军、为我国守之?将军的远图事大,球一身安危何足挂齿。”

    莘迩不乐,语重心长地说道:“远图要靠人来实现,没有人,如何实现远图?女生,待来年东伐中原,我方欲借重卿能,与卿并肩作战,卿可务必不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啊!”

    麴球肃容应道:“谨记将军教诲,球必不敢忘。”

    莘迩转颜微笑,举首望了望战火之后的阴平县城墙,顾望了片刻仍在一团团小规模追敌战斗的战场,又看向麴球,最后侧过头,眺望东北边的关中、中原方向,做出了遥想的姿态,松开了握住麴球的手,按剑说道:“女生,等到咱俩横卷关中、河北,一洗中原膻腥,解民倒悬,领兵打到海滨之日,一起畅快饮酒,叫那秦主、魏主、贺浑邪,於咱们的席前献舞,你说,会不会是件很快活的事情?”

    麴球的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神色,随着莘迩的视线,也眺看东北的长空,手亦按到了剑柄上,说道:“以球想来,天下最快活的事,无过於此了!”

    追敌的战斗到傍晚渐渐停歇。

    各部分别把擒获到的俘虏和斩掉的首级送到中军,由军吏一一记下,登入阀阅簿中。俘虏不必说,那首级,有的部中送的是首级,有的图省事,嫌人头太多不好拿,送的是左耳,首级也好,左耳也罢,都作数。汇总了各部的所报以后,军吏将整体的数目报与莘迩。

    总计斩首两千余,俘获五千多。

    蒲獾孙、同蹄梁部共有兵士上万,除此七八千人外,余下的却被他们给逃掉了。这也是难免的,到底莘迩部的将士没有在人数上占据绝对的上风,不好做到把敌人悉数歼灭。

    当晚,莘迩与麴球、北宫越、唐艾、郭道庆、王舒望诸人,以及新投的赵兴,和赵兴的兄长赵染干等,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大家一致同意唐艾的提议。

    下一步的重头戏当然是与曹斐、田居合击陇西郡,但现被困於仇池山上、正被冉僧奴、仇泰围攻的张道崇、李亮部却也不可不顾,故是,应当分兵两路,一路为主力,北上攻陇西郡,一路为偏师,东北而去武都郡,救援张道崇、李亮部。

    莘迩做出决策,由他与麴球引来援阴平的定西兵士、赵兴部,前去陇西郡;以北宫越、王舒望引其两人本部的兵马,计三千,先去与严袭部会合,然后一道往援张道崇、李亮。

    麴球的部队多数都损失在了陇西郡,他突围时,身边只带了数百兵士,接着守阴平县,又伤亡了不少,而下他帐中只有不到三百人了。

    莘迩有心把本部分给他些,麴球却是不要。

    他笑道:“陇西郡的秦虏一两万人皆精锐也,此次反攻陇西,将会是场硬仗。将军的部曲与球不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与其归球统带,不若仍由将军指挥,这样,才能发挥出他们的战力。至於球部,今虽寡少,但今日之战,不是得到了数千的俘虏么?可择其堪用者,暂由球率,候战时,球以之为将军壮声势,足矣。”

    莘迩真是喜爱麴球的这个性子,叹道:“若国中之将,俱如鸣宗,不惧死、不争功、识大体,则我定西虽小,秦、魏不足灭也!”沉吟说道,“鸣宗,俘虏堪用者,你指的是?”

    麴球说道:“那些秦虏的兵卒,肯定是不能用的,但俘虏中有不少是附从蒲獾孙的阴平郡的羌酋、氐酋各部,这些俘虏,之所以从附蒲獾孙,无非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对秦虏实是并无什么忠心,球以为是可以用一用的。”

    “就是可用,然彼辈新才被俘,只怕短日内也不行吧?”

    麴球说道:“行或不行,只有试过才知,球今晚就试一试他们。如果行,就用;如果不行,不用便是。”

    莘迩约略猜出了麴球“试”的办法,就笑道:“好!那就由卿去试上一试!”

第二十六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中)

    莘迩料对了一半。

    当晚,出了帅帐后,麴球的确如他猜料的那样,果然入到了俘虏营中,巡视被俘的各部戎人,并且晚上随便挑了一个戎部,住在了其中,以示对他们的信任。

    莘迩没有料到的那一半,则是麴球在巡视之前,先把被俘各部戎人的头领都召到了他临时选住的帐中。

    从附蒲獾孙部攻阴平的阴平郡之各部羌、氐,共约三千多人,战死了些,逃走了些,剩下被俘的有两千上下,人数不算很多,分别来自四个部落。

    此四部之首领,有两个是本部的酋率,一个是其部酋率的弟弟,一个是其部向来勇名在外的小率,四个人到了麴球临时选下的帐中,俱怀不安,不知麴球召他们来是为何事。

    到的帐中,烛火明亮,四人看到麴球坐於胡坐上,屈男虎、屈男见日侍立於后。

    ——麴球这回来戎俘营,没有带别的人,只带了屈男虎父子两个。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屈男虎父子俱羌人,与那所来之四人系为同族;一个是屈男虎父子所属的羌人部落是陇州东南、陇西、武都、阴平这一带众多羌人部落中的大部落,其父子之名,戎俘多知。

    入帐的四人分成两排,拜倒行礼。

    麴球笑道:“你们起来吧,无须这般多礼。”

    四人起身,拘谨地站着。

    麴球问过他们的姓名、部落,笑道:“吾陇亦多羌、氐也,在我的家乡西平郡,数百年来,唐、戎杂居,我从小就与我本地的戎人相熟。我县的羌部,以屈男部为盛,乃烧当羌之遗种别部也,你们应该知道此部吧?”指了下屈男虎,“这是屈男虎,屈男部酋率的从弟。”又指了下屈男见日,“此其子,屈男见日。”问四人,“汝四人可闻过他父子之名?”

    羌人的先人中有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名叫无弋爰剑,是战国初期人,“无弋”,羌语中奴隶的意思,“爰剑”,羌语中首领的意思。此人本是秦人的奴隶,后来逃至黄河与湟水间,被当地的羌人推为了首领。他把从秦国学来的农耕、畜牧等知识,传授给了当时还非常落后的羌人,促进了羌人社会、生产的发展,使羌人的部落日渐强大起来。自无弋爰剑以后,羌人各部的分支达到了一百五十种之多,其中九种在河、湟以外活动,余下的都在河、湟地区。

    河、湟地区这么多的羌人各部,在前代秦朝的前、中期时,先零羌最为强大;随之,烧当羌崛起,攻灭了先零羌,成为了新的羌人霸主,常雄诸部。

    说来烧当羌与先零羌的祖上,还是亲戚。无弋爰剑的五世孙忍,有九个儿子,其中一个叫“研”,最为豪健,其部落因以其名为号,是为研种羌。先零羌,即是研种羌的亲属部落。而烧当羌,也是以部落酋率的名字为号,烧当是无弋爰剑的十三世孙,亦即是研的嫡系后裔。

    烧当羌崛起以后,曾经强盛一时,雄踞湟水,占据水草丰美的大、小榆谷,即今之陇州东南边境一带,并数侵陇西郡等地,屡次与秦军激战,堪称是秦朝中后期时最具威胁的西患之一,其最强大之时,能够召聚到五六万的步骑战士,且在几次战中,都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但到底比不了秦朝的国力,在不断的战争中,烧当羌渐渐地衰落了下去,时至如今,已是无此部之号,只留下了一些羌部,自称是烧当羌的遗种、别部。

    屈男部便是其一。还有那姚桃、姚谨所出之羌部,亦自号是烧当羌的遗种。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这些都不必细究。事实上,随着烧当羌与秦朝长时间的战争,——战争,就一定会发生密切的接触,接触,就一定会学习对方的长处,所以西羌与夏人的融合,现在来看,却是比之前更进一步了。社会、生活各方面的习俗不说,只说羌人的名字,烧当羌的时候,羌人起名的风俗还是父子相继,所谓“相继”,就是父亲和儿子的名字中,必有一字是相同的,比如烧当的玄孙名叫滇良,继滇良酋率之位的滇良之子名叫滇吾,继滇吾之位的滇吾之子名叫迷吾,其弟名叫号吾,继迷吾之位的迷吾之子名叫迷唐,如此之类;但现在的羌人各部中,除掉少数的以外,大多开化程度较深的都已经没有了这种起名的现象,而是与唐人一样,父子的名字不再有一字相同,按唐人的习俗,搞得跟兄弟似的了。

    四人答道:“屈男校尉父子是我羌人中的勇士,小胡等自知他父子之名。”

    麴球回忆过往,笑道:“见日与我是总角之交了,我俩打小就在一起,三两天不见,便互相想念,或相约驰猎草场,或一道垂钓湟水边。我俩都不是有耐心的人,驰猎倒也罢了,往往从晨入夜,不觉疲倦,而那装模作样学大人垂钓的时候,却是过不了半晌,就总有一人会捺不住性子,丢下钓竿,脱光了衣服,干脆跳入河中,游泳嬉戏。哎呀,想起那少年的时光,真是不知愁也!”展开双臂,展露出身上犹未清洗、满是血渍、污痕的铠甲,说道,“哪里会想到,於今却常常浴血拼杀於疆场之上,……而与诸君相会於战场之中?”

    四人中,一个反应快的带头,麻利地再次跪倒在地,余下的三人赶紧跟从,也都再次跪下。

    那带头的说道:“小胡等山谷野人,不识天威,被那蒲獾孙、冉僧奴迷了心窍,一时愚蠢,竟不自量力,敢与将军为敌,罪该万死,乞请将军治罪!”

    屈男见日皱眉想道:“什么叫‘不自量力’?怎么,力量够了,就敢与我定西为敌了么?这话说的才叫愚蠢!”转目去看麴球。

    麴球知此人这话当是失言,却不责备,如似未闻,笑道:“你们与我定西为敌,我并不怪罪你们。莫说今次你们与我定西为敌,便是改日,你们又与我定西为敌,我仍旧不会怪罪。”

    那带头之人惶恐说道:“岂敢再与将军为敌?将军的神威,小胡等这些天乃是亲眼所见,对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兹以后,甘为将军马前卒子,任由将军驱使,绝不敢再生叛心!”

    麴球摆了摆手,笑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那人说道:“小胡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将军如不相信,小胡敢请剖心以示!”

    “剖心就不必了。”麴球从胡坐上站起,踱步到跪地四人的身前,把他们亲手一一扶起,用善解人意的语气,和蔼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苦衷。”

    四人起来,不知麴球此话何意。

    那带头之人读过些夏人的典籍,稍有文化,便仍由他代表诸人发言。

    他问道:“将军此话,小胡没有听懂,不知‘苦衷’二字,将军指的是什么?”

    麴球把他四人一一看过,喟叹说道:“生在乱世,战乱不已,天天不是这里打仗,就是那里打仗。强者称雄一地,弱者为得求存,就不得不择一而附之。今秦强而我定西弱也,汝等从蒲獾孙等攻我阴平,我知此乃汝等为保全本部而不得不为之的,这就是你们的苦衷。”

    麴球的这番话,是那四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四人听了,大眼瞪小眼,俱哑口无辞,便是那个小有文化的羌人头领,也不知该何以回答了。

    无它缘由,麴球的这几句话,说的太直白。

    麴球回到胡坐上坐下,笑问道:“我说的此一汝等之‘苦衷’,可说对了么?”

    麴球有问,四人不能不答,那带头的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好如实回答,说道:“将军实在了解小胡等部。将军所言,正是小胡等之‘苦衷’。小胡等从附秦虏,妄与将军为敌,并非小胡等的本意,而是因受冉僧奴、蒲獾孙等的胁迫。”

    麴球笑道:“你此言不尽不实。不能说你在讲假话,然你说的也不全是你的心里话。”

    那带头之人想要开口,麴球打断了他,调笑似地说道:“我已说过,无须你剖心以示。你或许会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全是你的心里话?你且听来,看我说的对不对。

    “汝等惧怕蒲獾孙的兵威,自是不假,但汝等愿从蒲獾孙攻我阴平,却也是为了汝等各部的利益,你们同时一定怀有‘打走了我军以后,迎了冉僧奴回来,你们便可获得更多好处’的念头,对也不对?”

    刚当面指出“不是真心话”,又直言说其“不是心里话”,而且随后的两通分析,麴球也确实是说中了那四人的心窝。

    那四人再看麴球时,只觉麴球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人心。

    四人都是慌乱不安。

    那领头之人不由自主地第三次拜倒,叩首说道:“小胡等的一点小心思,瞒不住将军!”

    麴球抚须而笑。

    那领头之人再次效忠,比起上回,这次的效忠因为惶惧而诚心了许多,说道:“小胡等的心思在将军面前无所遁形,从此以后,断不敢再生异心,唯从将军马首是瞻!”

    麴球微笑说道:“你且莫急着表忠心。”

    那领头之人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麴球说道:“我方才说了,‘今秦强而我定西弱也’,人附强者、为己谋利,此人之常情,这是我不怪罪你们的缘故。非要怪罪的话,我也只会怪我定西还不够强大。

    “然今我定西虽尚不如秦强,蒲獾孙、同蹄梁何许人也?蒲獾孙,秦主之兄;同蹄梁,秦之上将也,不却皆已都败在了我定西征虏将军的手下么?徒领强兵万余,他二人单骑遁逃而已。

    “你们还未识征虏,征虏天资神武,英明过人,统兵以今,不过两年,先定西域,复取秦州三郡,又克汉中等地,为我定西开疆千里,破龟兹,灭冉兴、蜀李,战无不胜,我定西之唐士、胡酋,无不对征虏服膺,争相投从,强我定西者,必征虏也!

    “反观蒲秦,秦主蒲茂虽称仁厚,号为明主,而优柔寡断,此治世之良臣,却绝非乱世之英主也。他若真如传言中所讲的那般仁义睿智,赵兴何以弃秦而从我定西?

    “假以时日,短则三两年,长则四五年,我定西必会强过秦虏!我愿与汝等为约,如是到时,我定西依旧不如秦强,那么是叛、是不叛,便随由汝等自选。如何?”

    说到这里,麴球收起笑容,握住剑柄,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汝等今与我定西为敌,我不怪罪汝等,汝等来日,若果再叛,我仍不怪罪汝等,只到那时,再把汝等擒获一遍就是!

    余下那三人被他的威严震慑,双腿一软,亦跟着那领头人之后,第三次拜倒在了地上。

    “汝等愿与我为约么?”

    不提麴球通过客观的分析,指出了定西将会强过蒲秦,只说麴球既理解这四人的苦衷,又洞察他们四人的心思如神,并且又是宽容地允许他们再叛,又是充满自信地说如他们再叛,就再擒他们一次,说的每句话都直截了当,又拉又打,已是把这四人搞得对他敬畏不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带头之人第三次效忠,这回可以称得上是真心实意,说道:“小胡等岂敢再叛?此约不敢与将军定!”

    麴球顺水推舟,便说道:“那咱们就改个约定,约一约你们自此为我定西臣民。”命令屈男虎、屈男见日,“取梨来。”

    不多时,屈男虎父子捧着个木盘,端了一个大梨子过来。

    麴球拿梨在手,先咬了一口,传给那四人,那四人也都各咬一口。

    这叫“啮梨为信”,是氐人、羌人通行的一种盟誓方式。

    四人与麴球定下约后,恭敬地伴从麴球,巡视过他们四人各部的戎人俘虏,把麴球送还帐中。是夜,四人没有回帐,就在麴球的帐外为他宿卫。

第二十七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三)

    在阴平县城休整了一日,次日一早,莘迩、北宫越等便就分兵两路,拔营启程。

    四部羌人的俘虏共计两千出头,便拨给麴球统带,余下的秦兵俘虏,暂时留在了阴平县城,由留守的部队看管,等到打下陇西以后,再将之送去谷阴,或充军为兵,或赐人为奴。

    莘迩来时,走的岷山,此去陇西郡,却是不必再走原路。出阴平县,沿白水往西北行百余里,改往北行,渡过白龙江,再走不到百里,就是陇西郡最南边的县,临洮县(岷县)了。

    临洮、临洮,顾名思义,此县临着洮水,在洮水南岸。洮水大致地呈一个锐角的形状,临洮县正处於其角,洮水在临洮北边的河段,由此向北流,约三百里外,汇入东西流向的湟水;其在临洮西边的河段,由此向西流,一直流到西边现被吐谷浑鲜卑所占的区域之内。

    自临洮顺洮水北上,行百余里,是狄道县,此县即是李亮的家乡;朝东北方向行约百里,则便是鄣县。之前曹斐、田居所被困的白石山、鸟兽同穴山这两座山,就在狄道、鄣县之间。

    临洮县城亦有秦军的驻兵,但数量不多,维持治安而已。

    蒲獾孙、同蹄梁部的战败,距今才不过四天,当莘迩、麴球部抵至临洮县时,县中的秦军守兵尚不知蒲、同蹄两人的兵败之事。城中的守将忽然接报,说有万余的定西兵马从南而来,顿时惊诧,遂亲自出城观望,果然军报不错,远远见那官道上尘土漫天。

    那守将遣了几个胆大的斥候到近处打窥。

    斥候们瞧得清楚,尘土中是一支明盔亮甲的定西部队,其军中的主将大旗共有两面,一个是“大唐征虏将军”,一个是“定西龙骧将军”。莘迩、麴球两人的官号、性命,秦军上下无人不知,斥候们便赶紧回去,将所见禀报与了临洮守将。

    守将闻之,大惊失色,急召部将商议。

    却是他帐下的军将们意见一致,都强烈建议马上弃城,撤去鄣县。

    那守将倒是个从善如流之人,当即下令,收拾起这些日掠夺得来的财货,便带着兵士们匆匆地离开了临洮,奔去鄣县。鄣县离临洮不太远,他们上午出的城,因恐莘迩、麴球遣兵追赶,路上不敢停,走了大半天,加上一夜,第二天中午前后,到了鄣县城外。

    鄣县城门紧闭,那守将遣了个属吏在城下喊门。

    正好是姚桃的二兄姚长年轮值城头,接报以后,出了城楼,到城门上的垛口前朝外观望。

    报讯的那军将说道:“城下那人自称是临洮的守军,说莘迩、麴球领兵万余突至临洮县,他们兵少,寡不敌众,因弃城来我鄣县。”

    临洮秦军的兵马聚於护城河的南岸。

    姚长年细细察看,说道:“确定是临洮的驻兵么?”

    报讯的那军将答道:“观其服色旗帜,应是无误。”问道,“要不就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内?”

    姚长年不认识喊门的那个军官,说道:“不可。兵不厌诈,须得防是曹斐、田居用计诈我!”吩咐说道,“叫唤临洮的守将近前,让我看上一看。”

    军将便把他的话传给城下。

    城下那军官无法,只好折返复命,请了临洮守将出来。

    这守将是石首部下的一个将校,姚长年认得他,这才传下命令,叫开城门,纳其部进来。

    临洮守将是氐人,根正苗红,对姚长年磨磨蹭蹭地不肯开门颇是不满,老大不乐意地说道:“姚校尉,非得我亲自叫门才成是么?你这鄣县的门可是真难进!”

    前在姚国帐下时,姚长年的官衔是曜武将军,而下在秦军,其官职换成是了校尉。

    他赔笑说道:“不是我鄣县的城门难进,万事多加小心,总归无错。”

    临洮的这守将跟着姚长年,到了城中的县寺,谒见姚桃。

    听了他的汇报,姚桃问道:“麴球倒也罢了,莘迩怎会率兵从南而来,出现在临洮县?”

    那守将虽是弃城而遁的,然在姚长年、姚桃面前却是气势十足,一摊手,说道:“我怎知道!”

    “你看清楚了,确是莘迩、麴球两人的军旗无疑,他二人所带之定西兵足有万余人众?”

    “不但是他俩的军旗无疑,而且其二人所带之兵,至少是万余之众。”

    姚桃纳闷说道:“怪哉!昨日尚接石将军的军报,言说莘迩、曹斐、田居围首阳城三面,攻城甚急,却如何莘迩现身在了临洮?”

    深得姚国、姚桃兄弟信赖的和尚竺法通想了一想,蹙眉说道:“明公,石将军的军报不会有错,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什么可能?”

    “首阳县外现其实只有曹斐、田居两部的陇兵。”

    “你是说?”

    “首阳县外的莘迩帅旗应是假的,莘迩极有可能早已率兵潜行南下了,故今有其部从南来。”

    “潜行南下?”姚桃悚然,说道,“他如真的潜行南下,而今现身临洮,那蒲公与同蹄将军?”

    竺法通说道:“他潜行南下,只能是为救阴平。现今他既然出现在了临洮,随其部的且有麴球的将旗,如无意外,阴平县之围,他应是已经解了,蒲公与同蹄将军也许已然败北。”

    姚桃从小就跟着他的父、兄戎马征战,对於军事颇为精通,立刻意识到了若是竺法通的推测正确,那么陇西郡就即将会面临“两面受击”的危险情况。他坐不住了,从胡坐上站起身来,在堂中转来转去,踱步片刻,立住脚,说道:“西有曹斐、田居两部,南有莘迩、麴球部,我陇西将受陇兵之夹击矣!此大不利於我军也。何以应对?计将安出?竺师可有高见?”

    竺法通是姚家门下的旧人,跟随姚家已经多年,与姚桃很熟,非常了解他,只从姚桃说话的语气就猜出了姚桃嘴上虽在问“竺师可用高见”,实际上他心中已是有了对策。

    而至於姚桃想到的对策是什么?竺法通也已猜到。

    竺法通说道:“诚如明公所言,我陇西一旦陷入两面受敌的境地,势将大不利於我军,我军首尾不能顾矣!当此之际,唯一的良策,莫过於收缩兵力,以免被莘迩、曹斐各个击破。”

    临洮守将说道:“这话什么意思?”

    竺法通合什说道:“需要贫道翻译一下么?”

    那守将说道:“你给我翻译翻译。”

    竺法通说道:“意思便是,当如将军一般,暂舍此城,去襄武与吕将军合兵,以共抗莘迩。”

    那守将怒道:“我不战而走,是因为我手下的兵马太少,而今你们有三四千战卒,依仗城墙,故是可以自守,如何能够如我一样,弃城而走?”

    姚桃听了他的这话,心中想道:“我帐下有三四千战卒不假,但这三四千战卒,小半乃是杂兵,无有什么战力,而剩下的那些,则都是我家仅存的部曲了,万不能葬送此於此地!”

    竺法通的建议,深得他心,略寻思了下,找到了个借口,恳切地与那守将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部兵马四千,按说固是足以守城御敌,奈何鄣县自前朝以今,废弃已久,入城的时候,将军应也已经亲眼看到了,现下实是城墙破损,城内亦少居民。想那莘迩、麴球,俱定西之名将也,若欲凭此废城而竟抗之,恐最终不免落个城破军灭之结局。与其如此,不如照竺师之议,且先撤入襄武县,与吕将军合兵以后,再谋划守战之策。”

    那守将怒不可遏,说道:“你如敢不战而走,我必报与石将军,重重地惩治於你!”

    姚桃与竺法通对视一眼。

    竺法通出来缓解局面,说道:“那这样吧,现在就遣使急赴襄武,把目前咱们获知的军情悉数告与吕将军,等看吕将军如何决策,是守是撤,皆从吕将军之意,何如?”

    吕明虽是氐人,但他是后起之辈,也不在那守将的眼中。

    那守将说道:“陇西的主将是石将军,你问吕将军的意见有什么用处?如果问,就遣人去首阳,请示石将军!”

    石首现驻的首阳被曹斐、田居围攻,如是遣使去首阳问石首的意见,只怕使者连首阳城的门都进不去。“请示石将军”这五个字说来轻松,要想做到何其难也!基本是不可能的。

    堂中的空气紧张,局面僵持下来。

    姚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假意同意,笑道:“好,那就听将军的!”顿了下,说道,“将军从临洮赶来我鄣县,一路上只怕没有休息过吧?请将军在县寺客舍中,稍事休息,等到晚上,我摆酒宴,为将军洗尘。”呼堂外的军吏,把那守将引出,送去客舍休憩。

    竺法通忧心忡忡,说道:“明公,你怎么答应他了?首阳现受围攻,明公就算遣使往去,恐亦会连石将军的面都见不着,便是见着,往返少说需要两天,而莘迩、麴球部是昨日到的临洮县,迟则后日,早则明天,也许就至我鄣县了,等他们一到,即使石将军允许我部撤走,我部也走不了了啊!”

    姚桃说道:“你瞧他急赤白脸的样子,我如不答应他,他大约当场就要与我翻脸,没准儿还会与我部刀兵相见。此人是石将军的心腹,你我怎好与他争执?是以我权且应之。”

    “权且应之?明公莫非另外还有主意?”

    姚桃笑道:“我不是说今晚摆宴给他洗尘么?酒宴上,咱们把他灌醉就是。候其醉了,我部便连夜出城,前去襄武。”

    竺法通惊笑说道:“明公适才也说了,此人是石首的心腹,难道明公就不怕他酒醒恚怒么?”

    姚桃轻描淡写地说道:“木已成舟,他就是恚怒,又有何用?他顶多将此事报与石将军,石将军再报与大王罢了,而大王为召天下豪杰,喜以仁义待人,前时孟朗陷害於我,说我要叛秦投魏,这么大的事,大王都没有罪我,难不成,还会因为此点小事而治罪於我么?如果大王竟真的因此不快,亦无妨也,我自有言辞可以为我开脱,化大王之怒。”

    要换了是别人,才遭过诬陷,险些身陷不测,或许在面对当前之此事时,会谨小慎微,委屈己意,从那守将之言,可姚桃不然,端得称得上是敢作敢为。

    竺法通佩服地说道:“明公之胆智,真海内罕有也!”

    这话是赞誉之词,却勾起了姚桃的一腔愁肠。

    竺法通是自己人,姚桃不对他隐瞒自己的想法,步至堂门,遥望咸阳,把垂在胸前的发束拨到脑后,按剑在手,喟叹说道:“吾兄兵败身死,你我而下不得自由,再有胆智,夫复合用?”

    是夜,酒席上,姚桃等灌醉了那守将,假传他的军令,带着本部,与那守将所带之临洮守兵,於三更时分出了鄣县县城,星夜兼程,往赴襄武县。

    在姚桃等离城后,翌日上午,莘迩、麴球带兵杀至鄣县外。

第二十八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四)

    临洮、鄣县两地的秦兵都是不战而走,说来是白得两城,但莘迩并无喜色。

    一边传令,教部队暂在鄣县休整,莘迩一边遣斥候,前去襄武打探。

    斥候人皆三马,行速甚快,上午出发,深夜就归来了。

    回到军中,几个斥候急报莘迩:“由此至襄武的路上,尽是秦兵行军留下的痕迹,询问沿途居民,昨晚就有人听到兵马经过的声响。小人等到的襄武县外,远眺望之,城上军旗林立,刁斗森严,观其旗帜,姚桃的将旗与吕明的将旗并列一处,却是共在城头。”

    打发了斥候下去,莘迩与麴球、唐艾、郭道庆、赵兴等商议。

    郭道庆说道:“如此说来,姚桃果是撤到襄武了。”紧皱眉头,说道,“姚桃部有三四千人,吕明部亦差不多是此数,甚至可能比姚桃部的兵数还要多上一些,其两部合兵,约近万数;而我部的兵卒不过万余而已!即使首阳的秦兵现有曹领军、田将军牵制,不能来助襄武,然以我此万余,攻彼近万人众守御之襄武,明公,这场仗也将会十分难打啊!”

    姚桃的弃城不守,说实话,当真是大大地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在莘迩想来,临洮守将因为兵少,不敢守城,这可以理解,但那姚桃拥兵四千,外有城池为依,且北边不远又有襄武的吕明为其后援,怎么说,也不该一矢不发,就趁夜宵遁吧?另外再则说了,姚桃是降将,其弟姚谨又因中金刀计之故,叛逃去了魏国,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极需向蒲茂表达忠心才对,从这个角度讲,他更不该避战弃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他如不跑,莘迩有两种预案可以视情况而用。

    一种预案是,围住鄣县,诱襄武救援,半道设伏,给吕明来一个围城打援。

    一种预案是,吕明如不来援,便猛攻鄣县,争取短日内先把鄣县打下,——姚桃非是秦国的嫡系,用后世的话讲,其人及其部乃是杂牌,就像赵兴及其部类似,作战的意志必不会特别顽强,以莘迩、麴球两人的将才和莘迩所率之定西精锐的战力,攻克鄣县应是不难,然后再与曹斐、田居合兵,或打首阳,或打襄武。简而言之,此预案可称作是“各个击破”。

    可却偏偏,姚桃竟然就领兵跑掉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便如郭道庆所说,两城,如加上临洮的话,就是三城的秦兵收缩到了一城,计其兵马,将近万人,而莘迩的部队总共也就万余,“十则围之”,此兵法之教,而眼下莫说十倍,两倍都没有,能用来攻城的部队,仅与守城的敌军人数相当罢了,这可如何发起攻城作战?

    莘迩思之无策,问麴球、唐艾,说道:“卿等可有对策?”

    唐艾说道:“我部的兵马与襄武守城的兵马相差无几,攻城的话,显是会对我部大不利,极有可能会久攻不下。於今之计,唯有一策。”

    莘迩说道:“千里,你的意思是说?”

    “只有想办法野战取胜。”

    郭道庆说道:“吕明、姚桃有城池能依,他俩会情愿出城与我部野战么?”

    唐艾答道:“所以我说,‘想办法’野战取胜。”

    郭道庆问道:“法从何来?”

    唐艾说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无它办法,唯示弱骄敌。”

    郭道庆说道:“前时,吕明、姚桃能把曹领军、田将军部阻於两山间,不得前进寸步,说明他两人非是庸将,乃有智谋。我部纵是‘示弱’,如果他俩不上当,如之奈何?”

    唐艾说道:“他俩如不上当,那就只有下策可用了。”

    郭道庆问道:“下策是何?”

    唐艾说道:“只能先与曹领军、田将军合兵,攻打首阳。”

    为何说先攻打首阳是下策呢?却是说了,既然在莘迩本来的预案中,其中一个是“围城打援”,那为何不把这个预案用在首阳呢?围攻首阳,以诱来吕明、姚桃的援兵,半路伏击之,这不一样也是“围城打援”么?

    原因很简单,当围姚桃而诱吕明之时,吕明能遣的援兵至多两千,两千敌兵较易设伏歼灭,但现下姚桃、吕明合兵之后,襄武县城有兵马近万,那么他俩可以遣出的援兵,至少也能有五六千人,若是摆出决战的架势,倾城而出,那就是七八千人了。如许多的援兵,非但不好设伏歼灭,一个搞不好,反而还会使莘迩、曹斐两部陷入将受夹击之险境。

    是以,这个办法是“下策”。

    莘迩沉吟许久,问麴球,说道:“鸣宗,你怎么看?”

    麴球笑道:“我看,吕明、姚桃定然是会‘上当’。”

    定然是会“上当”,也就是说,应该是会出城野战。

    莘迩问道:“哦?此话怎讲?”

    麴球腰杆笔直地跪坐着,微笑说道:“其实也不能说是‘上当’。球敢请问明公,如是换了明公处在吕明、姚桃的位置,手上的兵马不仅不比来攻的敌军少多少,而且有坚城可为依仗,则面对来敌,明公会如何选择?是单纯的守城,还是先试一试野战?”

    莘迩明白了麴球的意思,没有回答他,笑着反问,说道:“鸣宗,如果是你,你会怎生选择?”

    麴球说道:“有坚城可依,就算出城野战,战斗失利,亦可撤回城中,从容守御,这种情况下,球自然不会单纯的守城,……尤其是当来敌中,还有敌国赫赫有名的重臣、明帅之时!”

    郭道庆是麴家的故吏,久从麴爽,与麴球也很熟,平时相见,对麴球甚是尊重,但牵涉到军战大事,他却能坚持己见,仍以适才的观点来表达疑虑,说道:“将军所言甚是,但问题是,吕明、姚桃皆非庸将啊,他俩会见利而昏头么?”

    麴球笑道:“子善,正因了吕明、姚桃不是庸将,我才断言他俩会敢出城的啊!”

    郭道庆茫然不解,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麴球答道:“他俩如是庸将,那么他俩可能会因为畏惧明公的威名,而不敢出城浪战;可他俩不是庸将,那么他俩对自己肯定都颇有信心,有信心,不就敢出城与我部野战了么?”

    莘迩叹道:“只会排兵布阵,俗将而已;能知人心,以定战守之法,才为名将。若鸣宗者,名将是也!”听完了麴球的分析,莘迩的心定了下来,不再担忧吕明、姚桃万一据城固守,他该如何应对了。

    翌日,兵发襄武。

    到的城下,当天筑营。

    次日,莘迩令神射手,射信城内,邀吕明、姚桃会战於野。

第二十九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五)

    却那姚桃擅自弃城北遁,来入襄武县城,在他初到之日,吕明十分恚怒,本欲当场发飙,严词斥责,并令他立即返回鄣县守城,而因了季和的劝解,这才罢休。

    但最终,吕明怒火填膺,仍是训斥了姚桃几句。

    待姚桃灰溜溜地离开后,吕明问季和,说道:“方平,他姚桃不战而逃,此乃怯战之罪,我都已经想好,他如果敢不从我令,回去鄣县的话,我就将此事报与石将军,请石将军斩了他!却你适才为何劝解?”

    季和说道:“将军,咱们今天刚刚收到的军报,蒲公、同蹄将军败於阴平,那支从南而来的陇兵看来应确是莘幼著、麴鸣宗为将无疑。莘、麴二人,皆陇之名将也;两人现所率之兵又是刚刚取得了一场奇袭胜利的胜兵,士气正旺,面对这种情况,我军如果分兵守城,就会有被莘、麴各个击破的危险可能。与其如此,不若借姚桃弃城而来的机会,顺水推舟,与他联兵一地,候莘、麴到我城下后,再视情况或战或守。此我劝解将军缘由之一也。”

    “之二是什么?”

    “今日收到的军报中,言及赵兴反叛。赵兴、姚桃俱是我大秦之降将,赵兴之父、姚桃之兄皆是死在了咱们大秦的手上,其两人与我大秦实有深仇,所以降者,为势所迫耳。而下赵兴已叛,将军如果硬逼着姚桃折回鄣县,我担忧,其恐会亦叛也!此缘由之二。”

    吕明忖思稍顷,说道:“卿所言有理。”

    他虽然认可了季和的解释,却余怒未消,顺着季和的话头,怒道,“赵兴那狗贼,大王待他不可谓不仁厚,不仅赦免了他从赵宴荔作乱的大罪,还授他铁弗大率、北中郎将之贵职,且许宗女与之,不料他竟敢叛我大秦!真狼心狗肺。要非他临阵倒戈,蒲公、同蹄将军或许就不会战败!想来赵兴目下应是从在莘幼著的军中,待至来日交战,我必取其狗头!”

    说着,吕明抽出佩剑,朝着空气劈了劈。

    “要非赵兴临阵倒戈,蒲獾孙、同蹄梁或许就不会战败”云云,吕明的这个判断是根据今天接到的那道军报内容做出的。军报是蒲獾孙派人送来的。在军报中,蒲獾孙把战败的部分原因推到了赵兴的阵前叛乱上,其余部分原因,他则推给了弃阵自遁的同蹄梁。——要讲起来,蒲獾孙军报中说的这些也不算错,他败给莘迩的缘故,除掉他没有预料到莘迩会率部翻越岷山奔袭於他之外,其它的主要缘故,正也就是因为同蹄梁的逃走与赵兴的反戈。

    知道了莘迩、麴球带兵已入陇西郡,吕明当然不会在城中闲着,一面积极地备战,一面遣出斥候,打探鄣县方向的陇兵动静,同时,将此敌情急报天水郡的驻兵,请求天水郡的驻兵支援,并挑选了精明、悍勇的军吏,向西赶去首阳县,看看能不能将此情况送入到首阳城内。

    派去天水、首阳的军卒才出发没两日,散出去的斥候即络绎奔回报告:“陇兵已入县境!”

    接到此报的当时,吕明就与姚桃、季和等上了城头。

    这天下午,等来了莘迩、麴球所率的定西兵马。

    季和以羽扇遮挡阳光,眯着眼,遥遥细看来敌,见城南的道上,先是一点黄尘中隐现的红色,继而那红色越来越大,从一点变成一团,从一团变成一片,约一个多时辰后,应是定西兵进至到了预定的筑营位置,不再前进,烟尘渐渐消散,露出了遍野的军旗、甲士和辎重车。

    季和望之良久,心道:“姚桃没有撒谎,观其兵数,确是万余之众。”

    姚桃站在吕明的身侧,偷觑吕明的神色,想道:“这个吕明虽是‘因奴而贵’,靠着他的那个小奴青雀得了大王的喜爱,而乃青云直上,可此人亦小有才干,却是得了孟朗的赏识。前日他劈头盖脸,痛骂我了一顿,若是来日他再私下与孟朗说些我的坏话,想那孟朗本就对我已是念念不忘,没准儿就会因此而再生毒计,陷害於我。我须得做点表现,以示对大王的忠诚。”

    想定,姚桃便做出积极求战的样子,指着城外陇兵的前部,对吕明说道,“将军请看,唐儿摆在前头的兵士悉为羸弱。我料这定是唐儿的示弱之计,是为了诱我军出城。以桃愚见,咱们是不是可以将计就计?”

    吕明瞥他眼,问道:“如何将计就计?”

    姚桃侃侃而谈,说道:“唐儿把羸弱放在前边,如桃料得不差,其后定是他们的精卒,唐儿的盘算应是等我军中计,出城袭击之时,便把精卒调上,以妄图打我出城部曲一个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我军可以择选勇士,分作两股,一股先出城进击,待其精卒接战,再把另一股派出,反过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将军以为桃之此策可否?如觉可行,桃请亲引兵出战!”

    吕明尽管恼怒姚桃怯战,但就事论事的肚量他还是有的,听完了姚桃的话,觉得姚桃的此策似乎可行,沉吟片刻,问季和,说道:“方平,卿以为何如?”

    季和的目光仍还落在城外的陇兵上头,他没有立刻回答吕明,而是仔细地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扭过脸,若有所思地与吕明说道:“将军,我观莘幼著、麴鸣宗所率之兵,计约万余,且多步卒,少骑兵;而我城中战士近万,於兵力上却是不逊色於彼。”

    季和的这几句话,算得上“答非所问”。

    吕明与季和搭档日久,两人彼此了解,通过季和的表情和语气,知道季和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就问道:“方平,可是有何守战良策了么?”

    便在此时,见十余定西骑士脱离大部队,驰马到护城河外,挽硬弓,朝城上射箭。

    十余支箭矢有小半没有射到城头,余下的都射上来了。

    守卒早就看见了他们,提前躲避,自无人中箭受伤。

    有兵士瞧见箭柄上绑着叠好的纸,就拣起来,限於军令,不敢看,奉给了本部的军官。

    一级接一级地往上传,很快送到了吕明这里。

    季和帮吕明把纸解下,呈将过去。

    吕明打开来看,见纸上写道:“獾孙大败,同蹄鼠窜,今陇西已为我朝光复,吾统兵十万,与君会猎襄武。君如敢战,吾后日布阵於野,静候君至。”

    吕明看了,又接过季和呈给他的别张信纸,一张张的看罢,都是一样的内容。

    季和、姚桃、竺法通等人,也都分别把之看了。

    姚桃笑道:“莘幼著大话欺人,莫不是当我等是瞎子么?他哪里有十万兵马?虚张声势,可笑可笑。”朝城外打望,接着说道,“不过他的胆色颇壮,诚如季司马方才所言,相比我军,他部并无兵力上的优势,而我军有城池之利,他却敢邀将军野战,不惧战败而覆么?”

    吕明将那信纸上的内容从头又看了一遍,问季和,说道:“方平,姚将军说的不错。莘幼著的兵马与我军几近相当,并无优势,而我军据有城池之利,如果野战的话,我败则犹可退守城中,他败则无坚可凭,唯覆灭一途,可他却邀我军野战,你说,……其中会不会有诈?”

    季和摇了摇头,说道:“应是不会有诈。”

    吕明说道:“哦?”

    季和给吕明分析,说道:“莘幼著现下所统之兵,与曹斐、田居所统之兵,是定西眼下唯一所能动用的部队了;我大秦的兵马远盛於定西,大王、孟公现虽正率大军攻魏,可天水、南安等郡仍有驻兵,日前将军已遣使往去天水求援,援兵想必不日即可抵达,……这也就是说,莘幼著如欲攻下我襄武县城,他就必须得速战速决,否则,等到我援兵赶到,以他区区万余众,别说攻城,只怕连自保都难,他只能无功而返。是以,他企图野战取胜,应是其之本意。”

    吕明深以为然,问道:“如此,卿以为我军该怎生回复他的邀战?”

    季和说道:“将军刚才不是问我是否有守战之良策了么?‘主动出击,与莘幼著野战决胜’,此便是我刚才想到的战策。”捻着信纸,笑道,“只是未等我把此策道出,莘幼著的邀战之信就到了。”

    吕明说道:“野战决胜?”

    姚桃闻得季和此话,神色没有改变,心中不禁嘀咕,想道:“‘欲攻下我襄武县城,莘幼著就必须得速战速决’,季方平此言,诚然如是。莘幼著兵少,势不能久围我城,待到我天水郡的援兵来至,甚至无需等援兵到,只要我坚守不出,他见无机可趁,也就只能撤围西去,或与曹斐、田居部合兵再作打算,或干脆与曹斐、田居部一起退回陇州。是可谓我襄武县不战即可取胜,又何必再冒着万一失利的风险与莘幼著野战?”却也知道季和为何会提议野战,只能是为了立功而已,脑中转动,组织语言,想把季和的此策给委婉地反对。

第三十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六)

    姚桃的反对终是没能够得成,在“擒获莘迩”这个巨大战功的诱惑下,吕明赞成姚桃的建议。

    於是,城中守军定下,后日出城,与莘迩、麴球部野战。

    吕明的回信,於当日下午,被送到了莘迩的军中。

    莘迩笑对麴球说道:“鸣宗,被你料中了,吕明、姚桃还真是敢来与我军野战。”问诸人,说道,“后日便要交战,卿等有何战策?尽请言来。”

    唐艾摇扇说道:“城中秦虏主要共有两部,一部是姚桃的兵士,其多为姚氏多年之部曲,与吕明部不类。如艾推测得不差,后日秦虏出城,为便於作战,应是不会把吕明部与姚桃部混编一起,而是会分列成左右两阵。吕明、姚桃两部,吕明部是其中坚,后日交战时,我军主攻吕明部所列之阵便可,只要把吕明部击溃,姚桃部必不战自退。”

    莘迩心道:“此是为‘擒贼先擒王’之理也。”问麴球、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卿等以为呢?”

    倒是英雄所见略同,麴球与唐艾意见一致。

    郭道庆别有观点,他说道:“长史所言甚是,吕明部是守城秦虏的中坚,既然如此,我军何不先击其弱?先把姚桃部击败,然后再趁胜进击,继攻吕明部?”

    唐艾说道:“姚桃部虽非秦虏嫡系,然其部的大多兵士跟从姚国、姚桃,转战江左、河北、关中,凡其辈所历诸战,胜多败少,亦善战之老卒也。我军如首先即攻姚桃部所列之阵,一则,不容易速克,二来,吕明也定会分兵驰援,或作呼应,如此一来,就算咱们攻破了姚阵,我军的战士的锐气不免亦会因此而将竭,以我气、力将竭之兵,再打吕阵,胜负就说不好了。”

    郭道庆明白了唐艾的意思,恍然说道:“有道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长史舍其弱者,先攻其强,此策高明!”寻思了下,又道,“不错,如果打姚桃的话,吕明铁定不会坐视不顾,那么我军就得同时与他两阵共战,但如果先打吕明的话,姚桃纵是派兵支援,恐怕也不会尽出全力,这也就是说,我军若先打吕阵,看似是攻其强,实则是攻其弱,哎呀,太有道理了!”对唐艾的这个战策赞叹不已。

    莘迩问赵染干、赵兴,亲热地叫他俩的小名,问道:“头曼、勃勃,你兄弟有何高见?”

    赵染干是个战将,没有出众的智谋,无有“高见”,唯唯诺诺而已。

    赵兴恭谨地说道:“唐长史所议,实高明之论。后日接战,兴敢请领本部为明公先击陷阵!”

    赵兴为报父仇,叛秦投陇,至少他眼下是除了定西以外,无有别处可去的了,对於赵兴的“忠心”,莘迩还是很信得过的,唯是对赵兴部曲的战斗力,莘迩不太信得过。

    毕竟赵宴荔、赵染干、赵兴父子三人,近两年来实在是太倒霉了,先是接连遭到定西、蒲秦的相继入侵,打退了定西,败给了蒲秦,丢掉了其占据多年的老窝朔方,不得不向蒲茂投降,继而因乌洛逵之故,赵宴荔举事不成,被迫自刎,现下赵兴又改投门户,与他兄长俱成了定西之臣。赵染干的部曲暂且不说,只说赵兴手底下的那两千多铁弗兵士,这两年跟着赵宴荔、赵兴东奔西窜,无所适从,端得是经历曲折,可以想见,他们的军心、士气,定然低落。吕明所部皆是蒲秦的一等精卒,此等士气低落之兵,如何能够作为前驱先击?

    莘迩心道:“赵氏兄弟虽然同产,性格不一。染干粗猛,战将也,不需多言;然这赵兴却似颇怀野望。这些天我与赵兴接触不少,此人对得用的将校、小率尽管慷慨大方,而御下残暴,且虽是以再降之身,在千里等人的面前,时有傲慢之态,这个人日后或许会成为我定西的祸患。唯是朔方此郡,来日我尚需借他兄弟来为我将之打下,以节省些我定西的民力,对待赵兴此子,我且需不冷其心为是。”就笑道,“勃勃,卿与头曼俱铁弗之雄也,后日接战,自是不可无卿兄弟,不过我帐下猛将济济,先击此任,却不需卿。”

    赵兴本也就是表个忠心罢了,请缨不被莘迩接受,他也没有强求,恭敬应诺。

    当日与次日,城中、城外的敌我两军,都积极备战。

    到的的第三日。

    一早,两军饱食过后,守军出城,莘迩、麴球部出营,便在城南,相对数里,分别开始列阵。吕明留了千余人在城内守御、并做接应;莘迩亦留了两千羸弱留守、接应。计列阵的秦兵有七千人,陇兵有近万人。两边参战兵士的数量相差不大,在兵种上也很接近,秦兵是守城的,当然以步卒为主;莘迩部的主力是翻越岷山的部队,也是以步卒为主。

    只见清晨的春日阳光下,襄武县城、护城河南边的广阔原野上,一个以白色为主调、一个以红色为主调的两支兵马,在各自军旗、战鼓的号令和各级军官们的指挥下,一队队的兵士,精锐穿着铠甲,其余穿着戎衣,持着盾、弓、弩、槊、刀斧等各样兵器,前进到指定的位置。

    一时间,两边的鼓声汇拢,传出老远,远处林中的鸟雀为之惊飞而起。

    较远处村落中,有那胆大的百姓,爬上大树,远望眺之。

    百姓们离得不近,他们其实看不清楚战场上的人,入到他们眼中,他们能够看见的,只有一个点、一个点的,感觉那双方的兵士就像是两群有序行进的蚂蚁,一群白蚂蚁,一群红蚂蚁。

    一个六七十岁的乡老,少年时为乡中轻侠,青年时应征加入秦军,与定西打过仗,刀口上曾经舔过血的,人老心不老,跟着子孙们,也从家出来,颤巍巍地攀高观战。瞧到此景,他忽心中一动,与下边托着他脚、抱着他腿的两个孙子说道:“今天这仗,秦兵要胜啊!”

    这老者是本乡的小地主,较与寻常百姓,家里有点粮财,乱世年间,日子虽也不太好过,倒是不缺吃穿,身宽体肥,把他那两个孙子累得满头大汗。

    年长的孙子问道:“阿爷,你怎么知道?”

    老者带着神秘的语气,说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今早醒来,我还纳闷,这梦是什么意思。於今看来,这梦明明就是在说,秦军将胜,定西必败啊!”

    他那年长的孙子问道:“阿爷,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佛陀脚下,有两群蚂蚁打架,正是一群白蚂蚁,一群红蚂蚁。打得很是激烈。最先,白蚂蚁落处下风,但后来,白蚂蚁中有一头大蚂蚁,一气儿咬死了红蚂蚁中好几个领头的,红蚂蚁由是落败,被白蚂蚁杀得那叫一个惨啊!架打完后,满地都是红蚂蚁的尸体。”老者指向战场,说道,“你们瞧,秦军的戎装白色,定西的戎装红色,那白蚂蚁可不就是秦军,红蚂蚁可不就是定西么?……这是佛陀的预示,所以我说秦军将会获胜!”

    陇西郡临着定西,这数十年来,定西与蒲秦打来打去的,当地的百姓深受兵灾,几无宁日,对这两方都无好感,谁败谁赢,原本是无所谓的,但自麴球於两年前镇戍陇西,后又出任秦州刺史以今,他爱惜百姓,以仁治境,约束部下的兵士,禁止抢掠民间,并还给百姓们分发牛、粮种等物,资助他们耕地,加上麴球数次以寡敌众,威震蒲秦,爱慕能打仗的英雄,此乃人之常情,故是麴球在陇西郡的名望实是很高,更是那老者两个孙子的心中偶像。

    听了老者这话,不仅他那年长的孙子,就是他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年少孙子也不由顿时急了起来,两人嚷嚷说道:“阿爷,那赶紧去把你的梦告诉麴郎吧!要不今儿个就先别和秦军打了!”

    “你俩这叫什么话!咱们是黔首小民,莫说连麴郎君的面都见不着,便算见着了,我的话,他也不会信啊!”老者远望战场,止住两个孙子的叫嚷,说道,“你俩别吵吵!先看看这场仗,到底会打个什么样。若定西果败,麴郎君要能逃出到咱乡里,咱看能不能把他藏住救下则是。”

    且不说那老者做的梦,也不说他那两个孙子为麴球的担忧。

    城南战场,到辰时前后,两军列阵已毕。

    莘迩驱马阵前,观察秦阵。

    和唐艾预料得一模一样,长约三里多的秦阵,明显地分作了两块,东边的秦阵约一里多长,打的是吕明的将旗;西边的秦阵不到一里长,打的是姚桃的旗帜。两阵间,是块里许的空地。

    麴球、唐艾等从於莘迩的马侧

    唐艾望之稍顷,说道:“秦阵略厚,……明公,看来吕明是想先作守御,以耗我军气力。”

    秦军出城的兵马总计七千上下,这一点,唐艾等人都是可以估算出来的。七千兵马,有效的阵地共长不到三里,亦即是说,一里地有两千三四百名名兵士。拿后世的计长单位,便是五百米的长度内,布置了两千三百多人,为了便於兵器,尤其是步槊、弓弩等的使用,兵士们的横列,人与人间怎么说也得有个一米多的间距,五百米长,每横四百人,纵有五排或六排。

    五六排的纵深,不算很厚,然亦不薄了。

    定西军的阵型就没有这么厚,总共只列了四排。

    莘迩细细地看完敌阵,抚摸髭须,说道:“那我军就如他所愿,先攻一阵!”顾看麴球,笑道:“鸣宗,姚桃阵就交给你,他如出援吕明阵,你为我截击,可好?”

    麴球现在的部下主要是新降的羌人,战力不行,不能用之攻坚,故是莘迩有此安排。眼看大战在即,肥肉人人想吃,麴球却不争功,爽快应道:“好!”

    莘迩问左右诸将:“谁为我先试一攻?”

第三十一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七)

    野战的地点是莘迩选的,吕明同意。

    因为位处城南,所以敌我两军是南北相对,却不管上午、抑或下午,两军都不必考虑阳光的问题。上午的太阳在东方,下午的太阳在西方,如是东西对垒的话,那么随着太阳位置的不同,敌我双方就必会有一方迎对阳光,这种情况下,就会不利这一方兵卒的战斗。

    诸如背光、逆光、迎风、逆风,等等之类,都是战场战斗时的小细节,莘迩领兵已有两三年,通过阅读兵书、向军中宿将请教,现如今对这些已是十分了然,也正因了他这个战场位置选择的甚是公平,故此吕明无有异议。

    吕明现正领着季和、吕武等将佐、幕僚站在本阵的中央部位。

    在他们的周围,是由亲兵组成的中军阵,一杆丈余高的帅旗竖立其间。约三百人的精锐甲士,作为预备队和突击队,陈列於他们的后头。为了保持体力,这三百甲士都坐於地上。

    便在莘迩观望秦阵时,吕明也在观望莘阵。

    莘迩、麴球所率的部队,兵员人数略多於吕明、姚桃两部,所列之阵又没有秦阵厚,是以莘阵长於秦阵,约四里左右。尽管比秦阵稍宽,可四里的阵地并不算长,吕明是见过大场面的,别的不说,只与孟朗攻襄武时的秦军仅仅连营就达十里,摆出阵来,把周长十五六里的襄武几乎围个水泄不通的规模相比,便实是相差极远,然莘阵虽短,其阵中旌旗林立,甲械曜日,时见有传令兵穿行於阵列之间,传达莘迩的军令,对已列成的阵型作点微小的调整,除此以外,入目所见的每个定西兵士,都笔直地立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给人以肃杀之气。

    吕明望之多时,与季和、吕武等将校、僚佐说道:“莘幼著素著高名,向有知兵善战之称,今观其阵,果然名下无虚士!”指向莘阵的西侧,说道,“就是他的西阵略显杂乱。据报说莘迩、麴球所率之兵马中,有两千余人是阴平降羌,那西阵中的兵士俱皆披发,颇有戴羊角者,眺彼等之衣服,多为羊皮褶袴,色呈灰黄,非为定西戎装,想来此阵应即使由降羌组成的了。”

    吕武以为然,赞同吕明的判断,说道:“降羌原本都是阴平各羌部的百姓,少操练,战力不如陇兵。阿兄,等陇兵攻我一阵,当我军反击之时,可择其西阵为主攻方向。候将其西阵攻破,然后驱赶这些阴平羌人向东,乱莘幼著之主阵,我军趁机掩杀,胜之易也!”

    吕明问季和,说道:“方平,卿意如何?”

    季和不赞成吕武的意见,说道:“莘阵的东西两阵之间,与我阵一样,有里许长的间隔。将军请看,并且在那间隔处,莘阵与我阵也相同,莘幼著亦在那里摆放了栅栏、铁甲车等物,这明显就是为了预防西阵一旦溃败,或会冲乱他的本阵。

    “便是我军先把彼之西阵攻破,也不一定就能扰乱他的主阵。既然如此,以我愚见,我军应该先攻莘幼著的东阵。东阵,乃莘阵之主阵也。只要能将之攻破,其之西阵不足虑耳!”

    倒是与唐艾“擒贼擒王”的建议一般无二。

    吕明沉吟稍顷,同意了季和的意见。

    几人正在临机制宜,商议具体的战法,闻得北边的莘阵中,传出了雄浑的鼓声。

    吕明、吕武、季和等侧耳倾听,辨出了是进战的鼓音。

    想那莘迩,近数年以来,名声鹊起,南征北战,东讨西伐,战无不胜,俨然已经成为了定西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今与他对阵,吕明也好,吕武、季和等人也罢,心情都是较为复杂的,既有对莘迩的忌惮,但同时因为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又有打败莘迩的热切期待。

    听到了莘阵的进战之鼓,吕明等皆是精神一振。

    吕明拿出镇定的姿态,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吾等正欲陇兵先攻,莘幼著倒识人意,无须我遣将去激,他便主动进战了。”语气仿佛轻松,然而紧紧握住剑柄的手,出卖了他临战此刻的内心紧张。他眼睛紧紧盯着陇阵的动静,一边传下军令,命本阵的战士做好战斗准备。

    立刻,中军的令旗挥动,鼓声亦起,传令兵们奔散向东西两阵。

    军令一级级地传达下去。

    包括姚桃阵兵士在内的整个秦军方阵,前排的士兵举起了盾牌。

    其后的长槊兵把长槊的尾端支於脚下,将槊尖置於盾上。

    瞬时间,三里多长的秦阵前沿,黑色的盾牌组列成墙,突出其外的银白槊锋密密麻麻,如同刺猬。

    再后的弓弩手取出箭矢,搭到弓弩上,出於节省体力之缘由,弓弦未张,但精神俱高度集中。

    最后的刀斧等近战兵士,各掣兵刃,看向前方,——尽管前边盾牌手、步槊手、弓弩手的身形、兵器基本遮掩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根本瞧不见阵前的形势。

    摆在东边侧翼的为数不多的秦军骑兵,甲骑穿甲,轻骑抚马,也都纷纷开始做战前之预备。

    莘迩部的定西战士没有让吕明、姚桃部的秦兵多等。

    在莘阵战鼓响起后不久,至多半个时辰,莘阵展开了对吕阵的第一次进攻。

    这头一次进攻是试探性质的,莘迩没有动用步兵,遣出了三百余的骑兵。三百余骑呼啸出阵,初时马蹄声之外,无有别的声响,然等驰过数里的中间地带,将至秦阵的时候,骑士们中有携带骑鼓的,一起把骑鼓击打响,余下的兵士则把手指放入口中,吹出尖利的唿哨。

    ……

    莘阵中军。

    莘迩的目光随着那三百余骑的身影,仔细地观察他们所经过的秦阵。

    此三百余骑本是列於莘阵东翼的,故他们最先冲向的地方是秦军的东阵,亦即吕明所部之阵。

    只见那三百余骑,奔驰如电,卷起烟尘漫天,马蹄声、骑鼓声、唿哨声,声势不小,却吕明东阵之兵,不管那三百余骑冲到东阵前线的哪个位置,都是稳稳当当地站立原地,没有丝毫的纷乱,甚至连后头的弓弩手也无人射箭。

    莘迩不由顾与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人,说道:“难怪吕明有胆与我野战,当我数百骑士踏阵之势,而其部兵士无令不动,阵脚扎实,可称精锐。”

    ……

    秦阵中军。

    季和的目光,此时此刻,也在那三百余陇骑的身上。

    他与吕明说道:“莘幼著此是欲试我阵之虚实。他这三百来骑,必不会径攻我阵,将军可令兵士不需理会。”

    吕明点了点头,便如此下令,在军令中,加上了一句:“前列擅动者,后列斩之;后列擅动者,左右斩之;擅动而其后列、左右不斩者,部曲将并皆斩之。”

    军令下到,秦军东阵的兵士越是无人敢动。

    ……

    那三百余陇骑,是由兰宝掌所率。

    莘迩给他们的军令,的确是只有“试敌阵虚实”此条。

    却是何为“试虚实”?想那敌人的阵型列成以后,只从外表去看的话,阵线的各个方位大致都无差别,那么怎么才能判断出敌阵的薄弱点在何处?观敌阵不同方位兵士的甲械之精良与否、队列之严整与否是其一,遣兵佯攻,观敌阵的哪个位置会忍不住先动,则是其二。

    兰宝掌的任务,就是看能不能把其二这一点给试出来。

    因是,在佯攻秦军东阵,而秦军东阵不动的情况下,在马上就要进入到敌军弓弩的射程之内时,兰宝掌及时地带领部曲转向,改往西去,越过秦军东、西两阵的间隔,驰至到了姚桃阵的前边,先转往北边行了一段,旋即掉头,又是打响骑鼓、吹起唿哨,迎其前阵驰奔而向。

    竟是与吕明部所列之阵一样,姚桃部的阵,也是沉稳不动。

    ……

    莘阵中军。

    莘迩看到了这一幕以后,对唐艾说道:“千里,你说姚桃部皆善战之老卒,今观其阵,诚如卿言。”莘迩此前没有与姚桃部交过手,至此,在他心中,把姚桃部的战力提升了一个档次。

    唐艾说道:“明公,秦虏的东、西两阵都不动,再留兰校尉部试探,也无用也了,可把之召回,换强弩上阵。”

    莘迩颔首,便就下令,中军敲起金鼓,召回了兰宝掌部。

    那三百余骑归阵,仍回去东侧排列。

    四百个强弩手,在二百甲士、盾牌手的护卫下,分成东西两部,出阵朝前,以方阵的队形,行进到吕阵、姚阵的前头。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四百张弓弩齐齐张开,往此二阵中攒射。

    莘迩目不转睛地观看秦阵动静。

    见那秦军东阵仍旧不乱,面对如雨的箭矢;其西阵的姚桃部兵士,却比起刚才迎对陇骑的作势冲阵,稍微显出了一点混乱之态,不过这点混乱并不严重,没多久即被姚桃弹压下去了。

    很快,秦阵中射出了反击的箭矢。

    好在此四百强弩手,都是定西王都谷阴驻军中的善射力士,乃定西军中的头等精锐,所用俱是强弩,比对面秦兵多数的弓弩射程都要远,因是秦阵的箭矢能够射到他们那里的不多。射到的那些,也都被盾牌挡住了。

    莘迩凝神细瞧,两边对射了多时,陇兵占着弩强的优势,几无伤亡,而秦军的东西两阵都有兵士中箭,且不是一两个,只莘迩看到的,少说就有数十人;可是,秦军的两阵依旧坚稳。

    如果说兰宝掌部的任务,仅仅是“试虚实”,那此四百强弩手的任务,则有两个。

    一个,也是“试虚实”。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是“乱其阵脚”,或“诱其来攻”。

    “乱其阵脚”者,阵脚,不是说阵有脚,此是个比喻,便如人之双脚,脚是人的根基,双脚不稳,人就站不稳,同样的道理,所谓“阵脚”,说的就是阵型的根基。根基如果乱了,那么阵自然也就好破了。放到当下来讲,便是倘若秦军的两阵,因为陇兵的弩射而出现乱局,比如士兵们为了躲避箭矢,离开自己被指定的作战位置,那么秦阵肯定就会变得乱哄哄一团,即等於是“阵脚”乱了。毋庸多言,这种局面只要一出现,当然就是陇兵大举进攻的时候。

    “诱其来攻”者,四百弩手,唯有两百甲士、盾牌护卫,如敌将急功短视,也许会以为有机可趁,很有可能便会遣兵来击。如是出现这种情况,莘迩早就备下了出战的部队,不仅可以接回那四百弩手,而且还有把握将出阵来击之敌消灭。可以想见,在亲眼看到自己的战友惨败两阵之中后,敌军的士气定然顿时衰落,而反过来,我军的士气必然登时高涨,这样,便即可趁机全军压上,攻破敌阵无非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在兵器没有代差、双方兵士的人数与战力相差不大的背景下,两军列阵相战,不是说彼此的主将一道军令下达,敌我兵士便蜂拥而上,互相乱斗的,如果这样打,一来,和民间斗殴就无甚区别了,二来,任是孙武再世,吴起重生,也断然不敢保证能在此等的乱打一气中获取胜利。

    说到底,战场交锋,比的是双方士兵的斗志、比的是单兵素质,更比的是敌我将领对各自部曲的组织能力。试虚实、乱阵脚、诱其攻,就是莘迩在组织层面上,对吕明、姚桃部发起的试探和进攻。

    两次尝试,都宣告失败。

    四百弓弩手的劲射,没有能乱掉秦阵的阵脚,也没有能诱出秦兵的进攻。

    无可奈何,莘迩只得再次传令,亦命他们还阵。

    “看来,只有硬攻了。”

    说话的是郭道庆。

    莘迩打心底来说,是不愿意硬攻的。

    硬攻,通常用在敌阵坚固的情况下,而敌阵坚固这种情况,就代表着敌军军纪严明,军纪严明的部队,战斗力也就强大,硬攻的话,即使打赢,也只会是惨胜。

    莘迩问唐艾等人:“卿等可有别的战策?”

    唐艾等皆无它法。

    说起来,当夸一个人用兵如神时,往往会用“足智多谋”这个词来形容,但事实上,在敌我对阵这种的状况下,再多的谋略也无用处,大多时候,唯有凭真刀真枪,拼出胜负罢了。

    却有一人,昂然说道:“虏阵小坚,非死战不能动之!末将敢请明公给兵百人,为明公陷其阵脚!”

第三十二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八)

    众人看去,请战的乃是安崇。

    安崇现下的军职虽然不高,但他的武勇却是得到莘迩军中认可的,且此人非是单纯的斗将,兼有头脑。莘迩心道:“我两试秦阵,先以骑兵佯攻、继以弓弩远射,俱徒劳无功,接下来,正该再以近战试之。安崇骁武,人且机灵,能随机应变,他既主动请缨,愿意冲阵,我不妨让他一试。”便说道,“百人太少,我给你甲士二百,甲骑二十,若能冲动秦阵,记卿上功。”

    上功,仅次奇功,已是通常时候,将校们所能得到的最高战功了。

    安崇闻言,精神大振,说道:“请明公在此稍候,崇去去就回!”回顾了眼北边的秦阵,颇有信心地说道,“至多半个时辰,崇必为明公冲动虏阵!”

    这话落入莘迩的耳中,不知怎的,想到了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单论身量,安崇倒是与关羽近似,唯其粟特胡人,碧眼白肤,虬髯满面,却与关羽截然不类。收掩住这突然而来的联想,莘迩壮安崇之语,抚髭笑道:“那我就在此静观司马陷阵!”

    拿了莘迩调兵的军令,安崇选了敢战士二百,甲骑二十,没有多做耽搁,便领之出阵。

    莘迩举目望之。

    ……

    秦阵中军。

    吕明、季和等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出阵的安崇等步骑。

    季和眺望观之,与吕明说道:“将军,此必莘幼著两攻我阵无功,故欲以死士动我阵也。将军宜请下令,严命将士,当其冲阵到时,迎之者不许后撤,不迎之者不许擅动,违令则斩。”

    “迎之者不许后撤”,很好理解。迎战的兵士如果后撤,那么就会把阵型搞乱,等同便是“阵脚”动了,故是不许后撤。“不迎之者不许擅动”,意思是没有接敌的将士,也即非是安崇等冲击方位的将士,不准他们擅离各自的作战位置,——这是以防有那好战的将士,看到敌人来打,没准儿会忍不住,脱离本位,过去交战,若是出现这种情况,是也会把本阵搞乱的。

    吕明马上把季和的建议化作军令,传达下去,并与上道军令相同,也在此令中加了一句:“便是应敌之阵面力有不支,别处之将士亦不许无令往援,自有本将遣兵救助。”

    安崇等的行速很快,命令刚传下去不久,吕明、季和看到,他们已经近至到了本阵前。

    虽然莘迩此前的两次试探,看似对秦军的东西阵很是“公平”,皆一个不落,但吕明已然隐约感觉出来,莘迩的主攻方向定是他的东阵无疑,而下瞧那支从陇阵杀出的陇兵小部队,分毫不顾西边的姚桃阵,只管往他的东阵呐喊奔来,更是确凿了吕明的判断。

    尽管已明确了莘迩的主攻方向,可就在安崇等将要杀到之际,吕明还是下意识地向西瞅了下西边的敌我两阵。

    西边的秦阵、陇阵,敌我两阵总共五六千的将士安安静静,两阵间的隔离地带上空无一人。

    ……

    秦军西阵。

    於此前战中射杀了田居帐下悍将彭利念的伏子安,佩服地恭维姚桃,说道:“明公料事如神,莘幼著两试无果,果然无可奈何,只得选勇士出迫吕将军阵,与吕将军阵近战,以试图再一次动其阵脚了。”朝对面的陇兵西阵望去,说道,“也不知麴鸣宗会不会亦遣兵冲迫我阵?”

    经由旗帜上的字号,姚桃、伏子安、竺法通等都已知道在他们对面列阵的是麴球部了。

    得了伏子安的奉承,姚桃小小自得,笃定地说道:“今日陇兵与我军野战,莘部乃是主力。麴鸣宗所率之降羌无非给莘幼著壮壮声势罢了,料他一定不会轻易出兵的。”

    伏子安想了一想,说道:“明公所言甚是!麴鸣宗阵的降羌战力不佳,他如果敢派之出攻我阵,必然会被咱们打个落花流水,如此一来,就会牵累莘阵,导致莘阵兵士的军心低落。以此度之,他即使有心出兵,也确然是不敢出兵。”语气里对姚桃的钦佩越发盈满。

    姚桃年岁不大,比赵兴大不了多少,才二十出头,人虽多智,然到底在青年人特有的“气盛”,或言之“好表现”这点上不能免俗,他摸着颔下黑软的胡须,一边舒坦地享受着年长部将的钦服,一边注目东边即将与陇兵交战的吕阵,偶尔顾盼眼对面的麴阵,看看有无什么异样。

    麴球部的阵型无有异样。

    ……

    麴部阵中。

    麴球望着从东阵中杀出,袭向吕阵的安崇等步骑,面容严肃,吩咐候於身侧的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将,说道:“汝等做好突战的准备。”

    邴播问道:“征虏将军尚无叫我阵进战的命令传下,郎君,为何现在便做准备?”

    麴球指向安崇等,说道:“征虏已经两试秦阵了,皆无功也,尤其吕阵,在这两次试攻中都稳若泰山,不见丝毫之乱——其阵之兵,诚然虏秦之锐!这次如再不能把吕阵的阵脚冲动,那底下无有别策,就只有硬攻一途了。虽是主攻的方向在吕阵,但姚桃部的战力不俗,咱们得把他们牢牢地牵制住,以使他们不得支援吕阵。是以,我叫你们现在便做准备。”

    邴播等悉为斗将,临敌冲杀,一个个的都是好手,但在对整个战局走向的预见和把握上,却是远不如麴球,听了麴球的分析,诸人皆恍然醒悟,大声应诺,各回本部预备作战。

    诸将散去,麴球独立旗下。

    他轻轻地摩挲剑柄,继续望了片刻安崇等,旋即看向东阵中那高高扬起的莘迩将旗,红色的大旗迎风招展,阳光下甚是显眼。

    麴球心中想道:“陇西之得失,不仅干系到幼著与我日后规复中原的大计,收回此郡,关中、中原可图,且干系到我定西的存亡,此郡如不能复得,我定西自此唯局促受困於陇。虏魏内乱,蒲茂、孟朗已趁隙往攻,蒲茂堪称胡人中的英主,孟朗被秦人比为今之管子,他俩亲自带兵,就算是不能连败慕容氏、贺浑邪,尽取魏地,少说也能开疆拓土,候其战暂定,蒲茂、孟朗腾出手来,以关中、中原之民力,仗其胡、唐十万之战卒,转而击我,我定西亡国必矣!

    “今日此战,只有胜,无有败!”

    ……

    安崇与那二十甲士策马於前,二百步卒甲士相从於后,逼近至吕阵的东侧。

    入到了箭矢射程的范围,吕阵箭如雨下。

    然而仗着甲铠厚实,安崇等却是对那箭矢不作刻意地避让,只是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就如一阵旋风,又像一团烈火,这二百余步骑,冲到了离吕阵不到百步的距离。

    安崇鞭马,迎着秦阵的盾牌与倚盾突出的槊锋,与那二十甲骑当先冲锋。

    此二十甲骑,人皆壮士,马皆好马,人、马所着俱为铁甲,远看已是雄壮,近处更加震慑,就像是一座座的铁浮屠,奔行之间,地面为之震动,甲铠明亮,反射阳光,曜人眼目。却那秦阵前排的兵士仿似未见一般,随其接近,依旧稳丝不动,盾牌依旧成墙,槊锋依旧如林。

    甲骑,不管在南北诸国中的哪个国家都是宝贵的资产,当然不能浪费在无用的战斗中,故是,安崇等的这次冲锋,实与兰宝掌的那次冲锋一样,也是佯攻而已。见秦阵不动,在快要撞上槊锋的时候,那二十甲骑听从安崇的命令,转向而退。

    但安崇没有退回。

    要想打造出一支精锐的部队,能得军心、善於用兵的主将固是必不可少,像安崇、邴播这样武勇出众、胆量过人的斗将,也是多多益善。

    斗将的作用,就是用在此时。

    人都是肉长的,特别是目下的这种战况,以区区二百余步骑,去冲对面数千人组成的坚阵,就算是再敢战的兵士,可能也会忐忑不安,这个时候,就必须带队的将校冲战在前,不但冲战在前,而且还得把当面的敌阵打开一个缝隙,以振奋、鼓舞参战兵士的勇气和斗志。

    安崇对此,是非常了然的。

    因此,那二十甲骑退回,他却不退。

    只见安崇把骑槊挂於马侧,取铁槌在手,催促战马,不减奔速,——他所骑之马出自定西的太马营,久经训练,不像普通的战马,看到盾牌、长槊等障碍物,会不听从主人的命令,自行驻足不前,或改道绕走,——人、马合一,安崇伏身马上,觑准前头秦阵的槊尖,挥动铁槌,把那正当其前的两杆敌槊顿时打歪,随之,披挂铁铠的战马撞上了挡路的敌阵盾牌。

    马重千余斤,加上马铠、人、人甲的重量,两千来斤,借助奔跑的惯性,冲击力是相当大的。

    被安崇坐骑撞到的秦阵盾牌,其后的盾牌手顶不住这股冲力,立时被撞得向后摔出老远,连带着,碰倒了列於其后的步槊手、弓弩手。刀斧手站得位置较远,没有被碰到。那盾牌手倒在地上,胸腔凹陷,口吐鲜血,已是不得活了。按照平时的训练,刀斧手捡起他的盾牌,与爬起来的步槊手、弓弩手等一起,赶紧朝前顶去;同时,那被撞翻盾牌手左右的盾牌手,也向缺口靠拢,快速地调整阵型;附近的步槊手、弓弩手,齐齐向安崇及其坐骑刺槊、射箭。

    撞上盾牌以后,安崇坐骑的马速已减,跑动不开,瞬时间,其人、其马,中箭矢十数,亏得甲厚,这些箭矢都没能透入;而刺来的步槊,因其槊锋狭锐而长,穿透力强,则有一杆长槊刺进了安崇的左肋,不过刺入的不深。安崇回顾身后,奋声喝令:“进!”

    二百甲士闻令而进,俱皆把奔跑的速度提到最快,喊杀着冲将过来。

    ……

    安崇等鏖战的位置向东,约里许,便是吕阵的中军。

    吕明身为主将,此时此刻,需要以镇定自若示人,他蔑视地说道:“真是不知死活!”顾看左右,指令一将,令道,“取其首级来!”被令之将不是别人,正是其弟弟吕武。

    吕武应诺。

    吕明唤他近前,面授机宜,说道:“那突我阵之陇将,虽尚不知是谁,但既被莘幼著遣出,想必是定西的猛将。你去之后,不要与他缠斗,我给你强弩手百名,配以穿甲箭,足可透其铠甲。你只需射他便可。”

    吕武是吕明的弟弟,他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弟弟去冒险,已有万全之计。

    吕武便引弩手百人,甲士百人,急往安崇等所攻处。

    ……

    适时,占地颇广的整个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四个主将,及没有接战的敌我兵士,视线全都集中在了安崇等与秦阵兵士交战的那块尺寸之地上。

    陇兵东阵,莘迩聚精会神,观望战局。

    见安崇勇不可当,撞翻了阻在其前的那面秦军盾牌后,抓住时机,即刻率那二百甲士,杀入到了秦阵。箭矢、长槊、铁槌、刀斧,敌我混战一团。喊杀的声音,传遍了战场。虽不能瞧到细处,莘迩也能料想得到,当此之时,那块小战场上定然是血肉纷飞,惨烈不已。

    秦阵从一个小缝隙,就如湖面上的涟漪,在安崇的一马当先下,渐渐扩大,小缝隙向两边延伸,眼看只要再过一会儿,待到安崇等杀出足够的腾挪空间,兜驰於不远处的二十甲骑,就可加入战场,到的那时,便能使这缝隙、涟漪,变成一个漩涡,撼动秦军东阵的阵脚了。

    就在这时,忽然见那正在激斗的己军甲士,如退潮的海水也似,竟是由进攻转为了撤退。

第三十三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九)

    将旗之下,莘迩急令人前去探看,究竟出了何事。

    不多时,打探的那军吏驰马奔回,神色仓皇,语气急促,说道:“禀报将军,秦虏派出了强弩手百数,隐於阵后,等到安崇等杀到之际,突然齐齐攒射,又有甲士数百,一并掩杀而出。安崇猝不及防,中了强弩,坠落马下。随他冲阵的我军甲士,亦有不少中创的。故是撤退。”

    莘迩问道:“安崇战死了?”

    那军吏答道:“兵士们拼力把他抢了回来,生死尚且不知。”

    唐艾持扇於胸,神情慎重,说道:“明公,不意安崇竟被秦虏暗算!我军三次试攻秦阵,而都无功,士气虽然不至於低落,但秦兵的斗志必会为之一高。吕明颇有智谋,接下来,他一定会抓住机会,向我阵发起反攻了!明公,现下应当立即传令阵中,命将士做好坚守之备。”

    战场的形势本就多变,往往倏忽之间,攻守便会易位。

    现在,就是到了攻守极为可能出现改易的时候了。

    莘迩认同唐艾的判断,当即传令,一面遣预备队上前接应退撤的安崇部战士,一面严令阵中的各个部分,包括西边的麴球阵,若是秦兵果然趁机来攻,务要守御不动。

    ……

    秦军,吕阵,中军。

    吕明望见安崇落马,其所率之甲士不复涨潮之势,而如退潮也似,向后撤去,不觉大喜,与左右众人说道:“唐儿三攻我阵,两次无功而返,一次铩羽大败,是我反攻之时来也!”

    季和深以为然,说道:“将军所言甚是!便请将军即刻下令,全线反击!”

    目前战场的局势,看似渐渐地有利於秦军。

    按下生擒莘迩、麴球,将他俩献到朝中,少不得,足可换个侯爵,本官也能往上迁个一二品的兴奋,吕明拿出了战前定好的战法,使传令兵传之於本阵、姚阵,把他的命令迅速下达。

    秦军,姚阵,中军。

    姚桃接到了吕明的命令。

    命令的内容很简单:“陇兵三攻我阵不利,此我克胜之时也。我大旗不动,汝阵不得动;大旗向下三次,汝即催兵前斗。金鼓不鸣,不许退兵;如敢擅退,斩!”

    姚桃接下了这道军令,那传令兵自便回去复命。

    姚桃身边一人说道:“吕将军这是打算与陇兵决战了啊。”

    说话这人光头黑衣,乃个和尚,正是竺法通。

    姚桃问他,说道:“此时决战,竺师以为,我军胜算几分?”

    竺法通沉吟了会儿,说道:“吕将军的军令中说得不错,陇兵三次攻我,悉无功也,此时确是我军反击之良机,从时机上来讲,现在发起反攻,适当其时;然明公请看……”

    他用拇指和食指抓着宽大的袍角,以中指指点对面的莘阵、麴阵,说道,“莘幼著、麴鸣宗两人的本阵,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於今仍十分安稳,似是并未受到太多其三攻不利的影响。吕将军部虽精,莘部亦精,而吕将军兵少,不及莘、麴,攻势打起之后,如能万众一心,依按吕将军的命令,无金鼓皆不后退,则胜算八分,但如不能做到这点,胜负恐在五五之间。”

    姚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竺法通问道:“明公点头,是觉得贫道说的对吧?却缘何叹息?”

    姚桃说道:“竺师说得很对,莘幼著、麴鸣宗俱善治兵者,他俩的本阵并未受到莘幼著三攻不利的很大影响,吕将军现在就要发起反攻,取胜恐怕不易,却是未免操之过急!”

    他顿了下,因见左右无有外人,都是跟从他家已久的心腹,遂又说道,“如换了是我,我会继续坚守本阵,同时,抓住莘幼著三攻不利的战机,遣骑骚扰陇阵,改易一下攻守之态,以使我阵的兵士能够得到休息。待至午时过后,想因我部骑兵的不断骚扰,陇阵的兵士没空吃喝,必定会饥渴难耐了,然后我再麾兵前进,急攻其阵。以我逸兵,攻彼疲兵,胜如反掌矣!”

    “陇阵的兵士没空吃喝”,此话包含了两层意思。

    大多时候,两军对阵,胜负不是能在半天之内就打出来的,因此,当兵士们列阵的时候,他们都会自带干粮、饮水,在战况不紧张,或者本阵处於攻势之时,兵士们就可以在原地吃些东西、喝些东西,以补充体力。这是一层意思。

    吃喝的前提是“战况不紧张”,或“本阵处於攻势”,而如果战况紧张,又或者本阵处於守势,敌人的骑兵、步兵等,不断地发起一**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证阵线的稳定,免得受到敌人的突袭,那么阵中的己军兵士当然也就没有了从容吃喝的时间。这是第二层意思。

    吕明抓住战机,及时布置反攻,已是堪称知兵,然姚桃左右诸人听了姚桃的话后,却都顿觉姚桃的此策比吕明似是更加高明。

    便有他的参军薛白,说道:“明公此策,高明之极,何不禀与吕将军,请他考虑采纳?”

    姚桃瞥了薛白一眼,心道:“我撤兵到襄武城日,吕明急赤白脸的,又是逼我回鄣县守城,又是恶狠狠的拿军法吓唬我,……他娘的,老子寄人篱下,对那孟朗之辈,虽是不敢得罪,忍气吞声,然尔吕明,算个什么东西?也这般盛气凌人!老子与他的官职相等,都是四品,他凭什么当着那么多将校、僚佐的面,凌辱於我?无非是看我降人,瞧不起老子罢了!老子隐忍不发,反而陪他笑脸,甘愿从他军令,已是委屈求全,如何能再把此良策,告与他知?

    “唉,薛白、王成这几个唐儿,说来是我父、兄的故吏,到底非我族类,靠不住啊!往时尚好,於今我兄战死,我部降於蒲茂,他们几个明面上对我,尽管仍是恭恭敬敬,私下来,我闻之,却与孟朗颇有书信来往。”

    想到这里,久存姚桃心中的一个猜疑不禁再度浮了上来,他摸着胡须,面色如常,心中想道,“想当日,孟朗用那金刀计陷害我,这其中背后,会不会就有薛白几人的暗中参与?”

    薛白是姚部的参军,王成是姚部的长史,他两个俱祖籍太原,是寓居於江左的,最初投靠姚桃的父兄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品等不高,没法在江左出人头地,故乃做了姚氏的谋佐,而今眼看姚氏败於蒲秦,成了秦臣,此前他们和姚国、竺法通等所筹划之“攻占关中,图取河北”的谋划尽已付之流水,大约是不能再得以实现了,那么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底下里,与同为唐人,且在蒲秦掌权,深得蒲茂信赖的孟朗有些来往,实是不足为奇。

    唯那“金刀计背后会否有他们几人的参与”,此实是姚桃冤枉了薛白、王成等。

    那个时候,他们与孟朗还不熟悉,哪里会参与此谋中去!事实上,也正是因了金刀计,让他们见识到了孟朗的谋略、能力,之后,他们才开始与孟朗搭上线的。

    薛白哪里知道,他的一句建议,得来了姚桃对他越发加深的猜忌?

    听姚桃回答他说道:“若是吕将军的军令尚未下达,我自可将此策禀与,请他虑之;然吕将军的军令现在已经传遍三军,我军的将士无不知晓,已着手备战了,朝令夕改,已是军中大忌,况乎前刻之令,后刻即变?且现又正值敌我接战之际,如果这么做的话,全军将士势必六神无主,我军将不战而败矣。我的此一陋见,却是不好於此时,上报给吕将军了。”

    姚桃这话说得非常在理,薛白想了一想,只能罢了。

    尽管对吕明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姚桃深怀不满,但对其之军令,正如他的窃思,却“委曲求全”,还是不得不从之的,与竺法通、薛白等议论、交谈稍顷后,姚桃就把吕明的军令改成自己的话,下达给了本部的将士。

    约过了两刻钟,听到吕阵中战鼓响起。

    姚桃登上阵中的望楼,左顾吕阵。

    一支由三百甲士、百十骑兵组成的突击部队,从吕阵驰出,杀向了南边的莘阵。遥见此支部队打的将旗,其带队之将,分是两人,步卒的将领是吕明帐下的勇将,现任千人督校尉的齐禾;骑兵的将领是此前元光投秦那夜,值守吕明辕门的牙门将苟单。苟单与他的从兄苟雄,不管是性格的暴躁也好,个人的勇武也好,都很相像,亦是秦军中小有名气的一员悍将。

    便如莘迩攻秦阵,须得先动其阵脚相同,吕明现攻陇阵,也不是说一下就把全军压上的,亦得先遣勇士,冲一下陇阵的阵脚,然后才好全军进攻的。

    虽然身为降将,对蒲秦没甚感情,但毕竟现下身为秦将,处於秦军这一方,秦军的胜负对自身还是颇有关系的,故是姚桃摒除杂念,目不转睛地盯着齐禾、苟单部,看他们的进战成果。

    ……

    苟单身披重甲,引骑於前,冒着箭雨,驰近陇阵,将要接触的时候,在他的带领下,此百十骑兵忽然左转,从陇阵的前方擦掠而过,旋即回向北行,行不多远,兜头折返,再一次冲向陇阵,又在接近之时,再次转走。如此三番。每次前冲时,陇兵射箭,他们也引弓回射。

    因为陇阵的前排也是盾牌手组成的盾墙,因而苟单部骑兵的引射,不是平射,皆为向上射,箭矢经过一个抛物线,越过前排,射入后头,三次的前冲,给当面之陇兵造成了三二十的伤亡。不过,苟单部的骑兵,也在陇兵的硬弓、强弩下,出现了少数的折损。

    此三冲,既是为扰乱陇阵,也是为掩护齐禾部的甲士。

    齐禾带部杀到,苟单引骑退到陇阵北的百余步外,出於保存马力的目的,疾驰改为了缓行,接着往陇阵射箭之同时,担负起了为齐禾部压阵、支援的作战任务,把战场交给了齐禾。

    齐禾身高体壮,穿了两层厚甲,他与他所率的秦兵甲士都没有拿长兵刃,尽持短刃。

    有持铁槌的,有持短斧的,还有拿铁连枷的。

    在精甲的保护下,此三百战士一往无前地冲向了陇阵的盾墙、槊林。

    铁槌、短斧、铁连枷,都是克制盾牌的武器。尤其铁槌、铁连枷这两种纯粹的钝器,打在盾牌上,使用者若是力气大的,没几下就能把支撑盾牌的盾牌手打得手臂酸麻,甚至盾牌碎裂。

    齐禾便是力大之人,他冲锋在甲士们的最前,一手抓住邻近的槊锋,将之制住,一手挥动十来斤重的铁槌,逼到盾前,劈头盖脸地朝下猛砸。

    盾阵后其它的槊手,把长槊从盾牌间的缝隙中刺出,却不能刺穿他的两层铠甲。

    战场之上,兵法云之:“立尸之地”。此时此刻,非生即死,攻破了陇阵的盾墙,就有可能生,攻不破,或被陇兵杀掉,或撤回去后,被吕明事先已经说清的“退则斩”而杀,便只有死,齐禾热血冲头,这个时候,不喊叫两声,无法宣泄他兴奋、紧张的混合情绪,奈何他少读书,没甚慷慨激昂的壮烈之词可说,就每砸一下,呼喝大喊一声:“我去你娘的!”

    那三百甲士的情绪与齐禾相近,在他的带动下,不约而同,也是纷纷地边战,边喝叫大骂。

    齐禾等与陇兵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们尽管带着兜鍪,看不到他们的口鼻,然通过他们的叫骂,也可想象到他们现下狰狞的面容。这些秦军的甲士多为氐人、羌人,叫骂声中,倒是以戎语为主。然那守阵的陇兵,不少是来自陇州东南八郡的,东南八郡之地,是陇州境内戎人最多的地方,唐、戎杂居,他们都能听得懂戎语,——乃至陇兵之中,有的根本就是东南八郡的戎人。听到齐禾等秦兵的叫骂声后,陇兵不甘示弱,便给以还击,不知是谁率先喊起,余下的随之呼应。

    一时间,对面一句“去你娘的”,这边一句“入你娘的”。

    骂声与斗声交杂,铁槌、短斧、铁连枷与盾牌、步槊等混战。

    时有陇盾被破,后头的陇兵顶上;或有秦兵倒地,而其他的死战不退。

    战有多时,经部将提醒,注意到陇阵东翼的骑兵部队处,起了尘土,像是陇骑要来参战,一旦被陇骑缠住,齐禾部就将陷入后无接应之境,苟单当机立断,不再等他们攻入陇阵,便就下令,率那骑兵百余,先是慢行,继而加速,最后冲锋,加入到了攻打陇阵的行列中。

    苟单部的骑兵一加入战局,当面陇兵受到的压力立刻增强。

    ……

    莘阵中军。

    便在那交战方位的左近别阵中,有个姓陈的将校沉不住气,就派军吏赶去中军,请求莘迩,允许其阵分兵,援助交战的阵列。

    听到了这样的请求,向来城府深沉,几乎从不动怒的莘迩,勃然发作,怒道:“陈校尉亦宿将也,焉不知该何以战?欲自乱我阵么?告诉他,如敢擅动,斩!”

    打发了那军吏回去,莘迩传令,命兰宝掌等必须在一刻钟内驰援到交战的方位。

    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从於其侧的诸人,无不屏息凝神,观望战况。

    空中万里无云,日头迁行,快到中天,已是将近中午了。

    ……

    吕明眺看齐禾、苟单部战斗的进展。

    他派给齐禾、苟单的,都是他部中的头等战卒,便是放到整个蒲秦来说,也是一等一的精锐,可酣战良久,竟是犹不能陷莘阵。

    吕明由衷喟叹,说道:“陇兵当真能战!”

    莘迩部的能战程度,也出乎了季和的意料。

    说到底,季和入秦军以今,尽管与陇兵已经交手多次,但要么是攻城,非为野战,要么虽是野战,然他所交锋的对象不是定西的上将,——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曹斐所率之陇兵,实与莘迩现在所率之兵相类,亦是定西的精锐,但曹斐不是良将,故未能把其部兵士的战力真正地给发挥出来。

    季和说道:“将军,事急矣!此攻如不能破陇阵,莘幼著必会发起反击,我军或将败矣!苟、齐二校尉虽未能陷阵,但已把陇阵东翼的骑兵调了过去,此对我有利,可挥旗下指,令全军压上了!”

    吕明赞同季和的提议,即便传令:“旗下三挥!”

    照例,在季和的建议后头,他补上了一句命令,“陇军西阵之麴部,多阴平降羌,不足为虑,命姚桃留千人备之,余下之兵,与我部共攻莘阵!我部攻莘阵之正面,他攻莘阵之西侧。候破莘阵,再击麴部!”

    这一句补充十分合理,季和没有意见。

    秦军西阵。

    姚桃接到了吕明的命令,接令以后,略微迟疑。

    竺法通看出了他的犹豫,问道:“明公,怎么了?是对吕将军的此令有什么顾虑么?”

    姚桃说道:“麴鸣宗阵虽多降羌,然麴鸣宗者,定西之名将也,其帐下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诸人,悉悍勇之士,吕将军令我只留千人备之,……”

    竺法通说道:“明公是担忧只留千人,怕会抵不住麴鸣宗么?”

    姚桃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正有此虑。”

    竺法通说道:“那明公当即刻将此虑禀与吕将军!”

    如果说,之前“不如等到过了午时,再作进攻”这条不同於吕明的观点,因其背后更多干系到的是吕明的荣辱和整个秦军的胜负,姚桃可以不向吕明提出的话,那么“只留千人,如果抵不住麴球”,其造成的结果,首先受到严重损失的便是姚桃的部曲,则姚桃就不能不提了。

    姚桃接受了竺法通的建议,正要遣吏去吕阵,陈述自己的意见,却看到吕阵中军,那丈余高的将旗,向下挥动,连续挥了三次。依照吕明前次的军令,此为进战的号令。

    竺法通说道:“吕将军怎这般性急,就下了进攻的命令?明公,现在如何是好?”

    军令已下,如不遵从,下场可知。

    姚桃稳住神,采用了权宜之策,先是传令下去,只调了千人的部队,出阵向东,去打莘阵的西翼,同时,遣吏急赴吕明的中军,上报自己的担忧。

    他派去的那吏还没回来,吕明部的使者再次已至。

    这使者转述吕明的话:“将军问你,缘何不从命令,只遣了千人出战?”

    姚桃解释说道:“我已遣吏,前去中军,禀报吕将军了。”

    使者根本不管他遣吏这事,只是奉行吕明的军令,抽出佩刀,示意从他而来的督阵战士围上,威风凛凛地逼视姚桃,厉声说道:“将军言道:我虽不持节,无杀将之权,然若有临战不从令者,亦可捕之,待至战后,奏请大王,按罪论处!……姚将军,你要违抗将军的命令么?”

    姚桃无法,只得在使者的监督下,再度传下军令,从本阵中又调出了近两千的兵士,离开本阵,杀向莘阵。至此,姚桃的本阵,只剩下了千人上下。

    粮为民胆,兵为将胆,手头的兵力急速减少,而与他对阵的麴球,又是声名在外的良将,姚桃不复从开战直到方才,都还算平和的心情,不安的直觉占据了上风。

    姚桃心道:“吕明非为庸将,季和更是能谋,却如何看不到麴鸣宗的威胁,居然令我只留千人守阵!”隐约猜到,“莫不是因两山之战,他俩与我以少敌多,阻住了曹斐、田居部的进路,而之后,襄武又被孟朗攻破,故连胜之余,他俩起了轻敌之念?……若真如此,简直是愚蠢!”

    他乃至都没有特别关注出战的本部兵士,视线一再地落到对面的麴球阵地。

    ……

    麴球没有过多的关注姚阵,在看到姚阵先后总共派出了三千上下的兵卒,配合全线压上的吕阵秦兵,以总计约七千余的兵力,开始了对只有四五千兵士构成的莘迩阵地之合攻以后,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了莘阵。

    望楼很高,站在楼上,足能俯瞰莘阵的全局。

    麴球看到,吕部、姚部出战的兵士,就像是两股寒冬凛冽的雪霜,在疾风的吹扬下,漫过敌我两阵中间的原野,分从北、西两面,袭卷到了两里多长的莘部阵前。

    莘阵最先接战的那个方位,原本是战场上的瞩目焦点,然於此个时候,那个方位虽仍在激斗,却泯然於众,已不再显眼。两里多长的莘部阵线上,到处都是敌我兵士奋战的情景。

    莘阵东翼的骑兵,在兰宝掌的率领下,阻截冲击了两次来攻的吕明部步卒,然而吕明部杀来的步卒太多,苟单所率之骑,也回头试图对兰宝掌部进行包抄夹击,为避免被困,兰宝掌不得不率部暂退,游弋於战场的东侧边缘,寻找再度入场的时机。

    莘迩部三次试攻秦兵,俱未奏效,秦兵的斗志现下的确颇高,吕明又是集中了兵力,主攻莘阵,於局部上形成了对莘阵的兵力优势,并且吕明的军令严格,包含了姚部将士在内的所有秦军兵士,无有敢懈战的,秦兵的进攻态势,一时间,竟是猛不可挡。

    那白色的霜雪,一点点地浸入红色的莘阵。

    遥眺莘阵中军,莘迩的将旗虽是依旧屹立,然在接战约半个时辰后,麴球分明看见,几面将旗,相继从莘迩的中军离开了,部分迎向了东面来攻的秦军,部分迎向了西边来攻的姚桃部。

    他看得清楚,赵染干、赵兴两人的旗帜,就在那几面将旗之中。

    赵染干、赵兴都不是陇军的嫡系,尤其赵兴,乃是新投之将,莘迩把他俩都派了出去,足可见莘阵当下所面临的压力有多么的大了。

    麴球临危不乱,不忧反喜,按剑顾与邴播等人说道:“此我军取胜之时也!”

    邴播等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

    莘阵,中军。

    莘迩精神振作,与唐艾、郭道庆等说道:“我军克胜的时机到了!”

    郭道庆因见前阵战事艰苦,已穿上了铠甲,时刻准备参战,闻此言,惊讶说道:“明公,秦虏悍不畏死,前赴后继,我阵的前线岌岌可危,此诚然危机之时也,如何说克胜的时机到了?”

    莘迩意态从容,笑指秦兵的西阵,说道:“吕明无智,为破我阵,居然把姚桃阵的多数兵士都给调了出来,於下观姚桃阵,其所余之兵,不过千数。这正是我军先破其阵,继之,再逐其溃兵,进击吕明部,以获全胜之良机也!”传令说道,“劳烦龙骧,即攻姚阵!”

    郭道庆“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明公所说的克胜时机,是这个意思。”忧色满面,“唯是龙骧所阵,多为降羌,战力不足,而且仅二千余数,也不比姚阵所留之兵多过太多,万一不能攻破?可该怎么办?”

    莘迩对麴球很有信心,笑道:“鸣宗所部,虽多降羌,然鸣宗已得其心矣,卿不见,彼四部降羌之头领,对鸣宗恭谨非常,心服口服么?兼鸣宗帐下,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俱虎狼猛将也,用此虎狼为首,以此服膺之兵,凭鸣宗之能,破姚桃阵必矣!”

    ……

    军令传到了麴球的阵中。

    麴球笑与邴播等人,说道:“此即我所说的取胜之时也!”

    接下莘迩的军令,麴球率诸将下了望楼,披甲上马。

    邴播说道:“何需郎君临阵?郎君千金之躯,且请留於阵中,观末将等破虏阵!”

    麴球笑道:“东阵濒险,征虏的将旗岿然不动,是征虏犹临矢石,吾岂可留阵?”

    莘迩对麴球有信心,麴球对自己也有信心,对攻破姚桃阵,他有十足的把握。

    想到打完这一仗后,歼灭了吕明、姚桃部,剩下的石首部孤军难支,收复陇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而蒲茂、孟朗正与鲜卑魏国交战,定西完全可以借此胜利,趁虚而入,再向南安、天水等周边现属蒲秦的诸郡发起进攻,如果顺利的话,不仅可以为定西进一步地开疆拓土,加大战略纵深,并且还能以之对蒲秦形成正式的逼压,在此基础上,步步为营,联手江左的桓蒙荆州军等,也许数年后,攻灭蒲秦,打下关中,拯万民出水火,复华夏衣冠於旧土,就不是自他少年时便有的梦想,将会成为现实了,麴球明亮的眼睛,透出了闪耀的神采。

    唤来四个羌部的头领,麴球说道:“秦虏尽起兵马,攻征虏阵,姚桃阵现仅存千人,此其自取败亡也!我以雷霆击之,胜比唾掌之易。我亲率精卒为汝等前斗,候我陷其阵,汝等便领兵跟上。等败了其阵,擒下姚桃,我会上书朝廷,为汝等请功!何如?”

    麴球察人心思,洞识如神,且对此四人厚待优抚,以信任付之,并不以他们是降羌而就轻视,这四个羌部的头领早被他收服,齐声应道:“敢不从将军进战!”

    麴球遂亲率邴播等本部的数百将士,首先组成进击的阵型,出阵而北,那四个羌部的头领各率本部,列成方阵,从后而进。

    ……

    那面高丈余的红色将旗,跃入到姚桃的眼帘。

    姚桃就像是被烈火烧到了似的,大惊说道:“真如我料,麴鸣宗来攻我阵了!”

    他部下的将士大多被派出,现只有伏子安等寥寥数将在侧。

    姚桃急令伏子安,说道:“速赴前阵,务要挡住麴鸣宗!”

    伏子安接令而去。

    麴球所部进击如风,当伏子安到前阵时,两军相距已不只有数百步。

    伏子安观察到来攻的陇兵虽然总共有两千多人,但驰於最前的只有三四百人,且那面将旗又是招展於最前头,度想之,应是便於他集火攒射,就故技重施,拿出姚桃教他的射死彭利念的招术,组织起阵中的弓弩手,把他们聚集一处,命令他们:“余者不射,只射其旗下之将!”

    陇兵到了射程以内,依按他的命令,那百余弓弩手,果是不射别人,只朝陇兵将旗下的那个驰马之将射去。

    却是伏子安无有想到,那将迎对箭矢,催马不停,挥槊格挡,竟是没有一箭能够射到他。呼吸间,这将已马近姚阵。但见此将,换取骑弓,挽而射之,箭若流星,飞过姚部的前阵,穿越过伏子安身前的数十弩手,半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此箭已中其面门。伏子安应箭而倒。

    此将正是麴球。

    麴球神射无双,善射者,当然也善於格挡,而且眼神也肯定敏锐。是以,非只那些姚兵的箭矢不能射到他,并在他们射箭的时候,麴球已经看到了躲在彼等其中,鬼鬼祟祟的伏子安。

    这支箭去,莫说伏子安没有反应的机会,就是望楼上观战的姚桃,也是完全没有想到。

    姚桃骇然说道:“久闻麴鸣宗善射,神射至此乎!”与陪同他的竺法通说道,“伏子安,我部之悍将也,方才应敌,便即身亡,我阵危矣!非我亲至,不能阻战!”危机关头,他倒有胆勇,慌忙奔下望楼,喝令取马,命与左右秦兵,以勇武的姿态,说道,“莘阵受我军两面夹攻,已然将破,只要能把麴鸣宗挡下稍顷,我军就能大胜了!汝等随我赴斗!”

    蓦然听到一阵声响。

    姚桃往声响来处看去,是他的前阵已被麴球部攻破。

    “这、这……。”

    从麴球射死伏子安,至此时,只不过才一刻钟而已,前阵怎么就破了?

    姚桃瞠目结舌。

    只见麴球当先,挡者披靡,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叱战其侧,所向无前,其本部的数百将士,冲入到姚桃的前阵中,无不以一当十,就好像是一群下山的恶狼,在猛虎的率领下掠食,素来被姚桃颇为自傲以精锐的姚部将士,於此时分,毫无了精锐的模样,宛似群羊而已。

    战况之所以会如此急转而下,是因为两个缘故。

    一则,姚部留守的兵士不多,伏子安方战即死,又极大地影响到了他们的斗志;二来,麴球所率的本部兵士尽管才三百多人,不说邴播等虎将,只那普通的兵士,能够跟着麴球从襄武杀出,便都是麴球原本部中的精华,人数且不比姚部留守的战士少太多。

    故此,姚桃的前阵,一触即溃。

    目睹赤色军旗下麴球的英姿,姚桃失魂落魄,一句他正常状态下,绝不会说的话,油然而出:“唐儿竟有神人如此者!”胆气尽消,哪还有迎战的勇气?他的战马刚被牵到,姚桃惊惧之下,连着踩了马镫数次,才上到了马上,改变命令,说道,“去接竺师下楼,汝等从我速退!”

    ……

    姚桃逃走,那被他抛下的姚阵兵士,更是兵败如山倒。

    麴球等如同卷席,穿透姚阵,再杀回来,汇合了紧随杀到的四部羌兵,绕至姚阵的最前,散开来,驱赶着溃败的姚阵兵卒,向东而行。

    ……

    秦军东阵,中军。

    吕明、季和等在姚阵被破的第一时间,就都看到了。

    看到姚部接战即溃的此幕,吕明、季和诸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不可置信。

    见那姚部的败兵被赶向本阵,吕明知这场仗,他打输了,痛苦而不甘地令道:“撤军回城!”

    进战容易,撤退难。

    想那出阵的秦兵还在与莘部兵士交战,如何能够说退就退?撤退的军令一下,登时混乱不堪。

    莘迩亲率预备队,加入战局,在攻灭了几股顽抗、试图掩护本军后撤的秦兵后,秦军的大溃败已是成了定局。莘迩部由北向南,麴球部从西向东,数千陇兵争先恐后,追击溃逃的秦兵。

    麴球跃马战场,望前边遍野逃窜的秦兵,喜悦不已。

    胜面已定,他不欲与部下抢功,就放慢了马速,取下兜鍪,笑与邴播等说道:“秦虏败矣!今晚你我就能还回襄武,饮酒县中了!”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支流矢,破空而到,射入到了麴球的脖颈。

    麴球低头看了看那箭矢洁白的尾羽,尾羽瞬间被他喷出的鲜血染红。

    高悬蓝天的春日下,麴球仰面栽倒,摔落马下。

第三十四章 何人吾可谋 无处不青山

    闻知麴球阵亡,是在战斗结束以后了。

    莘迩与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兰宝掌、安崇等部属,入到城中县寺庆功,左等右等,不见麴球到来。莘迩於是派魏咸去找他。没有找来麴球,魏咸回到县寺堂上时,神色凝重,不顾穿着铠甲,伏拜在地,语气里带着犹疑,禀报说道:“明公,龙骧将军、龙骧将军……”

    莘迩正和唐艾等人笑谈,没有怎么注意到魏咸的神态和语气,随口问道:“怎么?没找到鸣宗么?他是不是追歼秦将去了么?据报言道,吕明、姚桃、季和带着些亲兵,向北而逃了,他们想是要渡过渭水,窜入南安郡。你往北边去再找找,见到了鸣宗,叫他切不可追敌过深!”

    转过脸来,笑与魏咸说道,“你对他说,今日苦战大胜,光复襄武,多亏了他一战而破姚阵!当他破姚阵之际,我远眺望之,真如天将!此殊功是也。军中虽然不能饮酒,然我已备下了好羊两头,只等他过来,就亲手给他做顿胡炮肉!让他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无长进,与他比起来,还差多少火候!”

    魏咸俯首,语带悲声,说道:“明公,麴将军怕是不能品尝明公的手艺了。”

    莘迩怔了一怔,说道:“什么?”

    “破了姚阵,趁胜逐北的时候,麴将军不幸中了流矢,身死当场。”

    听到此话,莘迩如遭雷击,胜利的欢喜不翼而飞,他跪坐榻上,半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唐艾等亦皆大惊。

    看到莘迩呆若木鸡的样子,唐艾轻声唤他:“明公?明公?”

    数日前,还在与麴球意气相投的,展望将来克复中原的远景,却怎么也想不到,於今天这个克胜之日,却闻到了麴球战死的消息。莘迩嘴唇嗫嚅,颤抖地举起手,想要说句什么,太多的情绪冲上头,又无话可说。他无力地放下了手臂,眼前一黑,颓然昏倒。

    待至醒来时,已是入夜。

    莘迩发现自己被抬到了一间卧室中,四五个军中的医官围着床榻,有的在给他号脉,有的在与唐艾等述说诊断的结果。室内灯火通明,出於通风之故,门、窗都开着,温暖的春风拂面,说来是个晚风醉人的春夜,莘迩却觉如身处漆黑寒冷的深冬。

    医官们见他睁开了眼睛,个个惊喜,慌忙请了榻边的唐艾等人近前。

    莘迩不等唐艾等人开口,先把那几个医官赶走,然后问道:“鸣宗的尸体何在?”

    唐艾偷偷地观其面色,昏迷醒来的莘迩,看起来是清醒了很多。

    他回答说道:“现在县寺堂中。”

    莘迩支撑身体,从榻上起来,推开欲来扶他的唐艾等,勉力自出室外,却是连鞋履都忘了穿,便这么赤着足,径往前行。他此前没有来到襄武县寺,既不知他自己而下身在何处,也不知去堂上的道路该怎么走,走了几步后,唐艾趣前,提醒他说道:“明公,走反了。”

    莘迩说道:“是么?”

    唐艾牵着莘迩的衣角,带他转头,朝堂中去。莘迩昏倒后,被唐艾等抬到了县寺的后宅,后宅在县寺正院的北边。莘迩便随唐艾而行,顺着室外游廊,下到院中,又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经过了一片花林,穿过后宅与正院的月牙门,到了县寺的前边,再不多远,即是大堂。

    听事堂已被布置成了灵堂。

    堂内的正当中,一张床榻上,停摆着麴球的遗体。

    莘迩到其遗体旁,俯身去看,见麴球闭着眼,如田的方面仍与往昔一样,栩栩如生,嘴角还带着微笑。莘迩不觉推测,麴球这死前的微笑,应是与他战后和唐艾等说话时的笑容相同,都是胜利的喜悦吧?襄武虽然克复,於今虽然胜利,然而斯人却逝。莘迩凝目於麴球的脸上,握住了他的冰凉的手,低声说道:“女生,早知卿竟会殒命於此,这襄武,不要也罢!”

    两行热泪从莘迩的眼中滚落。

    他心痛如绞,说道:“女生,方欲与卿共荡平海内,不意卿今弃我而去。卿今弃我,卿今弃我!独留我伶仃於世!胡虏犹盛,北地膻腥,今失卿,如失我臂,由兹以后,何人吾可与谋?”

    好像是生怕打扰到了麴球的安眠,莘迩小心地把落到其脸上的泪水擦去。

    只觉胸口如块垒淤积,莘迩一口鲜血喷出。

    他双腿发软,站立不住,身体下滑,歪在了塌边。

    紧紧地握着麴球的手,莘迩恸哭流涕。

    唐艾等人齐齐拜倒,堂中顿时哭声大作。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以及那四部降羌的头领,等等麴球部下的将校都在堂外。

    邴播等的悲痛不比莘迩弱,极度的哀痛之下,屈男虎父子和四部降羌的头领一起,甚至邴播也是如此,个个抽出短刀,以羌人“嫠面”的风俗,吼号之同时,往自己的脸上狠狠乱划。血泪俱下。屈男虎等是乘马入的城,屈男见日把他们的坐骑牵入庭院,诸人持刀在手,各往己骑刺去。这也是羌人的丧俗之一。坐骑是邴播等人的心爱,平时别说鞭打,骂两句都不舍得的,可这个时候,俱下手无情,却也能理解,不如此,是真的不能把悲痛和哀伤宣泄出来。

    莘迩在堂中,为麴球守了一夜的灵,哭了一夜。

    接连三天,莘迩不出堂外,饮食不用,日夜唯以泪洗面,对着麴球的遗体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这日,郭道庆等推唐艾来见莘迩。

    唐艾见那莘迩,面色惨白,双眼红肿,眼中布满血丝,说起话来,早是有气无力,心中焦急,便说道:“明公与龙骧将军固然莫逆之交,然明公身系我定西之安危,却得保重身体啊!”

    莘迩气若游丝,说道:“是么?”

    又是这个“是么”,这三天来,不管唐艾等与莘迩说什么,他通常只回答这两个字。

    唐艾不气馁,继续说道:“方下襄武已克,陇西郡只剩首阳一城尚在虏手。石首悍将,曹领军、张校尉、田将军攻不能下,他们这几天,已连番呈来了数道军报,请求明公麾兵往助。明公,宜在天水、南安的秦虏援到之前,尽快地把首阳攻陷,不能在襄武多做停滞,浪费战机了啊!”

    “是么?”

    唐艾勃然作色,怒道:“艾本以为明公是今世英雄,当代之豪杰,却不想明公居然如个妇人!”

    “妇人?”

    唐艾挥扇斥责,说道:“龙骧不幸身亡,此诚明公之哀,我定西之悲也,但明公今率我定西倾国之虎贲,负太后、大王之殷切寄托,战於秦州,败则我有亡国之危矣!焉能因龙骧之亡,而就什么都不做了?明公,艾敢请问之,这是龙骧将军希望能够看到的么?”

    莘迩擦了擦眼泪,对唐艾说道:“千里,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然我此时心乱如麻,哀恸难抑。首阳,我是不能亲自带兵去打了,我把兵马付你,你代我去罢。”

    麴球战死,军中已是大震,如果打首阳,莘迩再不亲去,可以想见,部队的士气必然低落,定是没办法在短日内把首阳打下的;而一旦拖到天水、南安的秦兵援到,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而今之这个局面,说不得,就会前功尽弃。

    唐艾怒不可遏,把扇子掷下,戟指莘迩,叫他的小字,说道:“莘阿瓜,我看错你了!”

    “看错我了?”

    “龙骧之亡,我岂不痛?然国事为重,虽痛,亦不得不抑耳!邴播诸辈,龙骧之故将也,又岂不痛?然邴播诸辈,虽小人也,且攘臂忿恨,知为龙骧复仇,欲要攻灭首阳!枉我以英杰视你,莘阿瓜,你却哭哭啼啼的,何止妇人,你连个妇人也不如!”

    说完,唐艾转身就走。

    莘迩叫住了他:“千里。”

    唐艾回首,怒道:“干什么?”

    莘迩鼓足力气,扶着灵床,站起身来,说道:“卿言甚是,我知错了。你现在就去传下军令,命三军缟素,明日为鸣宗哀悼,哀悼过后,便兵发首阳!”

    唐艾转怒,伏拜下去,说道:“适才艾口出狂言,犯上无礼,敢请明公治罪。”

    莘迩虚弱地摇了摇手,说道:“你去罢!”

    唐艾要走,莘迩想起一事,又把他叫住,问道:“千里,射杀鸣宗的贼兵,找到了么?”

    唐艾答道:“龙骧所中的是流矢,不知是哪个贼兵射出的。不过,邴播诸将,已把俘到的秦虏尽数屠了!取彼等首级,於龙骧战死之处,筑成了一座京观。明公可要去看一看么?”

    莘迩军纪严明,一向禁止部曲杀俘,但对邴播等此次将俘虏尽数杀掉的事情,他却是毫无降罪的意思,说道:“我就不去看了。彼等小虏,纵屠之,何以能解我恨?也不能慰鸣宗之灵。唯有剜吕明、姚桃之心,方能解我之恨;等到来日,兵攻咸阳,擒下蒲茂、孟朗,才算能慰鸣宗之灵!”

    唐艾喜道:“这才是艾眼中的明公啊!”

    当天,於县外起高台。

    翌日,莘迩等登临高台,把麴球的灵柩置放於中,三军缟素,绕高台而立,为麴球追悼。

    莘迩题挽诗一首,写道“男儿沙场百战死,壮士马革裹尸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悬於高台的四面。

    莘迩著甲佩剑,望向台下的万余战士,大声说道:“一鼓未毕,而秦虏之姚阵已陷,龙骧威如神将,此日前战中,汝等之所亲见!守陇西大营,几擒苟雄;御虏襄武,使孟朗以十万众,止步城下;转战阴平,大破蒲獾孙、同蹄梁!遍数而今海内雄将,胜龙骧者,谁人也?龙骧威名远播,秦虏无不闻其名而胆裂之!却於我大胜之际,不幸被鼠辈暗算!

    “光复秦州之后,北取南安郡,西进天水郡,此龙骧将军生前之遗愿也!明日发兵,攻打首阳。待克首阳,再击南安、天水!杀害龙骧将军的元凶吕明、姚桃,现在南安。破南安时,获吕、姚者,我奏请大王,重赏之!”

    “光复秦州之后,北取南安郡,西进天水郡”这件事,是莘迩於前日,在灵堂中听邴播等说起的。他拔出剑来,向天挥指,悲声说道:“誓为龙骧复仇!”

    万余将士尽皆举起兵器,齐声呐喊:“誓为龙骧复仇!”

第三十五章 未午城已克 武都传捷报(上)

    说是“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麴球的遗体却当然不能就埋葬在襄武县,当天只是给麴球开了一场追悼会,等打下首阳等城,回到陇州之后,莘迩打算再给麴球下葬。

    追悼会开过的次日,莘迩率领三军将士,出营西去首阳。

    出城未有多远,前头的军吏来报,官道两边的草地上,伏拜了许多的当地乡民,还有不少本县的县吏、里魁等。那军吏禀报说道:“他们说是为为龙骧将军送行的。”

    莘迩便叫军吏把他们推选出的几个代表,带到军中,亲自接见。

    有四五人,三个是本地的乡绅,一个是县吏,一个是县中某里的里魁。

    诸人拜倒於随行部中的麴球灵柩前,俱是痛哭不已。

    郭道庆劝慰他们,说道:“我军现在要去首阳,给龙骧将军报仇,道上行军,不可久驻。你们的哀思,龙骧在天之灵,已经知道了,且请君等带着乡民、县吏们都归家去罢。”

    一个乡绅抹着眼泪,说道:“麴将军仁义忠厚,爱民如子,小人乡中的百姓在闻知了将军战死的事情后,都自发地祭奠将军,并有很多的人家,悬挂将军的画像於宅中,焚香祀之。”

    五人中的那个县吏和里魁,曾经跟着麴球守卫襄武城,算是有过“与子同仇”的交情,且於众人中,他俩也是见过麴球最多次的,因最是悲痛,捶胸嚎哭。

    那里魁一边哭,一边说道:“那日龙骧将军突围,召小人等聚见,与小人等说:待他离城以后,小人等便可假降秦虏,以免枉死秦虏刀下。又说,待他还师回来,光复襄武,再与小人等相见之时,把酒欢叙。龙骧的仁德,对下吏的体谅,世间少有!将军的音容笑貌,犹尚在小人的眼前,将军却不幸被贼人暗害!一想到这里,小人就痛不欲生,只恨非是小人身死!”

    又一个年老的肥胖乡绅哀声说道:“就在王师与秦虏交战之前晚,小人做了个梦,梦见两群蚂蚁在佛陀脚下相斗。白蚂蚁中,一头雄壮的大蚂蚁咬死了好些红蚂蚁。此梦何意?小人原是不解,如今乃知,梦是反的,却竟是预兆了龙骧将军之亡!小人实在是太愚昧了,要能早点悟到此意,说什么也要求见龙骧将军,提醒他一下,小心贼人!”说着,拽起衣袖,擦拭眼泪,又朝莘迩下拜,说道,“将军,刚才听那位将军说,王师要去打首阳么?”

    莘迩把他扶起,说道:“是的。”

    这乡绅说道:“将军此去,一定能够马到成功!”

    莘迩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倒是感觉奇怪,不知他为何有此把握,说道:“为何?”

    这乡绅说道:“闻首阳的秦虏守将名叫石首,‘首阳’、‘首阳’,阳者,头也,这岂不已经暗示了,石首必将死在首阳么?是以小人说,将军必能马到成功!”

    郭道庆在旁听了这乡绅的话,瞅他两眼,心道:“这老头儿又是梦见佛陀,又是拆字,却是佛、道两不误。”

    拆字这个东西,通常是道教讲的。

    北地虽然不像蜀中那般天师道一家独大,但前代成朝的时候,就已有蜀中天师道的分支北上,现而下,关中、河北,尤其是邻近汉中、蜀地的关中,亦是颇有天师道的信徒。

    莘迩自是不信这类东西的,然而感於这乡绅和别的那几人对麴球真切的缅怀,就没有说别的,只是说道:“那就承公吉言了!不过,这回无论如何,我总之是一定要打下首阳,以稍为龙骧复仇!”把余下的那几个也都扶起,吩咐军吏把他们周到的送走。

    莘迩顾与唐艾、郭道庆等说道:“鸣宗镇襄武,无非数月,而得民心、吏心如此!我不如之!”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他止住话,不复多言,简短地命令说道,“传令三军加速行进!”

    ……

    襄武距离首阳不到百里,次日傍晚,莘迩率部抵至到了首阳城外。

    曹斐、张韶、田居等出营迎接。

    麴球阵亡消息,曹斐等人已知,与莘迩见罢,几人共至麴球的灵柩边,祭奠了一番。田居是麴氏的故吏,与麴球的感情最深,自闻到此噩耗之当时,他就甚是悲痛,今见到麴球的灵柩,泣不止声,最后还是郭道庆把他搀起,扶着他回了营中。

    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莘迩召聚诸将,商议攻城。

    田居肿着眼,头一个站起请战,说道:“末将等围首阳已近一月,每两日一攻,城中的秦虏早已是疲惫不堪,所以至今城池未克者,石首悍将之故也。今将军凯旋归还,与末将等会於城下,定可一战而拔其城!居敢请为将军先登。候破城后,居另有一求,敢请将军允之。”

    “石首悍将”云云,石首固然是蒲秦的悍将,但首阳之所以至今未破,却不仅是因为石首勇悍的缘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石首与同蹄梁刚好相反,他治军向来严厉,其部可以说是秦军中纪律最严的之一。《孙子》、《尉缭子》等兵法里边都有教导,如能使兵士畏我胜过畏敌,那么部队就能常胜。石首是这条兵法教导的忠实践行者,他帐下的将士对他俱是俯首帖耳,畏惧异常,因此,他也才能在曹斐、张韶、田居等部的久攻之下,至今尚能守城不失。

    莘迩问道:“什么请求?”

    田居恶狠狠地说道:“龙骧少年从军,自少至今,凡所经历,大小战斗,何止数十,独亡於襄武!石首虽非襄武守将,然与吕明、姚桃,皆是孟朗前攻陇西时的部属,此是吕明、姚桃之同恶也!等到打下了首阳城,居敢请明公允许,杀掉石首,尽屠其部,以祭龙骧英灵!”

    唐艾发对田居的请求,说道:“东伐关中、荡平河北,复我华夏衣冠於故土,此龙骧之遗志也!秦虏虽恶,而势方强,今破城以后,如果尽杀俘虏,日后再与秦虏战,势必会阻碍重重,将无降者矣!田将军此求,不可取!”

    说实话,对邴播等人的杀俘之举,唐艾就不赞同,但那是麴球才死,邴播等在悲愤之下做出的事,唐艾因也就没有提请莘迩治罪於他们,可今攻首阳,这种事情却断然是不可再做了。

    田居怒目相视,看向唐艾,说道:“唐千里,龙骧生前,对你甚为看重,你就是这么报答龙骧的么?”

    唐艾不理他,对莘迩说道:“明公,可以料见到,今陇西战后,我定西就将会与秦虏频繁接战了,当此之时,绝不可以屠戮为事,而当以仁声开道!特别蒲茂,他喜欢用小仁小义来邀买人心,这种情况下,明公就更不能妄加杀戮,否则,就只能会是寸土之间,举目皆敌矣!”

    莘迩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说道:“秦虏的兵士,何足以告慰鸣宗在天之灵?便一万秦兵、十万秦兵,也比不上一个鸣宗!我日前已经说过,唯有吕明、姚桃的人头,唯有蒲茂、孟朗的受擒,才可告慰鸣宗!”与田居说道,“杀俘之求,君不必再提。今日议事,议的是怎生攻破首阳。”问诸人,说道,“君等各有何策略,尽请言来。”

    田居面色难看,极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从令。

    唐艾早有战策,摇扇说道:“明公,今攻首阳,不宜久拖,最好是明天就大举猛攻!”

    莘迩说道:“哦?”

    唐艾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说道:“襄武、鄣县已为我复,首阳而今,孤城一座;而明公转战千里,先败蒲獾孙、同蹄梁,解了阴平之围;再复鄣县,继克襄武,又败吕明、姚桃,我军现下的士气正是高昂,且龙骧不幸身亡,是我军而下又是哀兵也!前日悼念龙骧,三军齐呼为龙骧复仇,人人奋勇,无不痛愤,……以我此数胜之哀兵,攻彼久困之孤城,若各部并力,急攻之,立刻就能把首阳打下,殄灭守虏。

    “如是缓之,或南安、天水的秦援会赶到,则不利於我军矣!”

    莘迩深以为然,问曹斐、张韶、田居、郭道庆等,说道:“君等以为千里所言何如?”

    张韶受调,才从西域到达陇西郡的时候,本是壮志满怀,想着总算是离开了那片荒凉的土地,从此可以大展拳脚,为自己立下大功,光耀门楣了,却不意石首敢战,并那守城的秦军,战力也比西域诸国的兵要强得太多,首阳城竟是一块硬骨头,反过来这边,主将曹斐则是指挥软弱,常常犹豫不定,以致他从战至今,寸功尚且未立。实话说,他早就是憋了一口气了。

    唐艾的建议,非常合他的心思。

    张韶挺身而起,行个军礼,赳赳说道:“唐长史所议,诚然上策!明公,首阳城北,有秦虏的营垒一座,与城内成犄角势,这些天,末将与曹领军、田将军攻城时,常会被此营垒中的秦兵扰乱攻势。末将敢请当明公麾令攻城时,由末将攻此营垒,为明公断除外扰!”

    “好,就由你来攻!”莘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张韶以后,问曹斐等,“老曹,你们什么意见?”

    曹斐原本觉得,莘迩此前在战场上取得的那些胜利,无非是运气好罢了,若换了是他曹斐,他一样能够取胜,可现如今,莘迩那头连战连胜,他这里,一个首阳都打不下,加上他之前被阻於两山间的旧事,却是不知不觉的,他对莘迩的评价起了变化,隐隐已有承认自己的能力比不上莘迩的下意识。故此,听到莘迩的询问,他诺诺而已,唯表示同意。

    田居、郭道庆等也没异议。

    莘迩就定下,明日便尽起各营,共攻首阳。

    ……

    首阳城中。

    莘迩引兵抵至之事,石首已知。

    其部下一将,略有智谋,进言说道:“莘迩部从东而来,此是襄武县应已被其攻陷。陇兵的曹斐、张韶、田居等部围我首阳近月,我城中将士乏力,已渐成疲;莘部若果已克襄武,今其至城外,则曹斐等部的士气定然大振,其锋不可当;将军,我军不如把城北营中的兵士及早撤回城中,深壁固守,以使其无功。等到南安、天水等郡的援兵来到,再作反击。”

    石首以一城,抗曹斐等的近月进攻,叫曹斐等连城头都没摸上来过,纵是知道莘迩善战的威名,亦不免对陇兵颇是轻视。

    他说道:“襄武如没失陷,我军固守不妨;襄武若已失陷,那我军才不该只是固守!”

    那将愕然,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襄武要没失陷,我军从容据守,只要粮秣充足,守到何时都行;但襄武如果失陷,莘迩等欺我军短日内不会有外援抵达,如我所料不错,他肯定会马上就发起急攻,以彼之锐,攻我之疲,首阳失之必矣!於此之际,我军万不可唯仅困守,而当攻守兼备,方可抵御。”

    “可是将军……”

    石首霸气地一挥手,说道:“你不要再说了!莘迩部兵马初到,军心未稳,我趁此机会,一边守城,一边令城北大营击之,胜之何难?战而胜之,便襄武已失,可复得也。”不肯接受那将的建议,把城北营中的军士调回城中。

    那将试图再次陈述己见:“将军……”

    石首不等他说,打断了他,厉声说道:“你要沮我军心么?沮军者,斩!”

    那将顿噤若寒蝉,半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

    翌日,莘迩发兵攻城。

    莘迩竖军旗於城上的矢石可及处,立於旗下,亲自督诸将战斗。

    张韶引部猛攻城北秦营。

    余下各部,俱攻首阳县城。先以战卒顶盾至城下,架起云梯。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安崇等,接着各率敢死甲士百人,乘梯而上。高延曹、曹惠等骑将率精骑驰绕周边。战到酣时,屈男虎为飞矢贯臂,血流被体,他拔镞不退,越是悍勇进战。攻城陇兵的士气益奋。

    战未至午,克拔其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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