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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羊馥夜报讯 晨曦入朝去

    自从氾宽在家“养病”以后,氾家就是刺奸司重点关注的对象。每隔五天,羊馥就会把氾家这些天的情况,比如谁拜访氾宽了,或氾宽邀请谁去他家了,都会编列成书,报与莘迩。

    上次上报氾家情况是在三天前,距今日还不到五天。

    可这天晚上,两更前后,羊馥匆忙忙地夤夜赶到莘家,求见莘迩。

    莘迩白天时候,在东苑城的军营里待了一天,与羊髦、唐艾、张龟、张韶等确定下了出兵陇西的安排,并传了道檄令给尚在武始郡的曹斐,命他细细探查秦州境内的秦军敌情,查明蒲獾孙、蒲洛孤等各部秦兵的动向,重点是弄清楚孟朗的去止,并叫他争取与麴球取得联络,看看麴球有无顺利地到达阴平,及令他与田居做好反攻陇西的战前准备。

    ——至於出兵所需要携带的粮秣、军械等辎重诸物和民夫的征调,却是无须临时抱佛脚,莘迩早已就指示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预备妥当了。

    一番商议、传令,完了之后又检阅了一下张韶带来的西域军人,直忙到入夜,莘迩才疲惫地回到城里的家中。

    回来以后,还不能休息,毕竟后天就要出兵,明天得向左氏、令狐乐辞行,辞行不是见个面就成了的,尽管军情紧张,已经请示过左氏,省了祭告宗庙这道程序,可怎么着也得上个书,同时为了凝聚陇地的士气、民心,也需要给各个郡县发一个檄文,教张榜县乡,叙说此次出战的具体原因,以激发大家同仇敌忾的感情。上书和檄文已由羊髦、张龟等分别代笔写好,傅乔且加了润色,然莘迩也得读读,一来熟悉下内容,二来如有不合意处,加以删改。

    是以,羊馥求见莘迩的时候,莘迩还没有睡。

    听说羊馥来了,莘迩就叫他进见。

    羊馥来到堂上,行礼罢了,看到莘迩按揉额头的小动作,知他最近些天忧虑陇西的战事,时刻关注曹斐、麴球的战况,搜集蒲秦此回进犯陇西的情报,殚精竭虑地思考对策,一边还得操劳朝中的军政诸务,着实是两边操劳,想定是累坏了,不觉心疼说道:“明公,秦州虽然危急,但明公一身系我定西之安,却也一定要注意身体,不可过度劳累啊!”

    莘迩笑了笑,放下手,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润湿了下干燥的咽喉,没有接他这句话的腔,叫他入座,说道:“异真,你是无事不登我的门。说吧,这大半夜的来,是为何事?可是谷阴何处出了什么乱子么?又有权贵、豪强家的子弟欺负百姓?”

    羊馥便也不再说题外话,进入正题,答道:“明公,谷阴没出什么乱子,自遵明公令,严厉惩治了几个贵戚、豪强家的子弟,以及所谓的‘大侠’以后,城里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不敢说路不拾遗,至少为非作歹、欺压良善之徒,少了许多。馥今夜来,是要向明公禀报一件与氾公有关的事。”

    “氾宽?什么事?”

    羊馥面色严肃,说道:“今晨,宋羡去了氾家。这倒不奇怪,宋羡最近是三天两头的往氾家跑。但是,快中午时候,快一个月没出过家门的氾宽,却一反常态,忽然出了家门。

    “他先是乘车去了张浑家,在张浑家待到下午;继而又去了陈荪家;快傍晚时分,他最后去了麴爽家,他在麴爽家一直待到我来求见明公前。他现在是刚刚到家。我已挑了机灵能干的曹吏,命远远地守在他家所住的里外,只要氾宽再出门,就立刻上报。”

    莘迩微微蹙起了眉头,说道:“氾宽今儿个不但破天荒地出了门,还一天跑了三家?”

    不觉想起去年,因陈荪建议左氏聘麴爽女为王后,而导致他与麴爽关系一度紧张那次,他也是一天见了三个人,麴爽、张道将、陈荪。氾宽今日的举止,却是与他那天一模一样。

    羊馥说道:“是。”顿了下,接着说道,“不仅氾宽今日的举动可疑,宋羡亦是如此。他在氾宽出门前不久离开了氾家,他先是去了城中几家名士的家中,随后去到泮宫,找了几个学生出去,与他们在牛车中说了半晌的话,也不知都说的是什么,只知那几个学生在回泮宫的路上时,个个都是义愤填膺,怒形於色的样子,好像还有那么点互相鼓励、打气的姿态。

    “……,还有,宋羡派了个他家的门客出城,往西边去了。因我闻讯稍晚,虽是马上派了缇骑出城追赶,可能否追上,现下却还不知。”

    “名士”、“泮宫”、“学生”这六个字落入到莘迩耳中,莘迩是何等样人?前世看过的一些影视、书籍中的内容,并及他甚至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些事,立刻从他的脑中闪过。

    莘迩嘿然,心道:“老氾这家伙是耐不住寂寞,要弄个大事出来了啊!宋羡去找名士、学生,分明是要发动舆论;而老氾去找张浑、陈荪、麴爽,则分明是在争取盟友。……至於宋羡遣门客出城西去?”

    对於此点,莘迩一时想不明白,不知氾宽、宋羡是在搞什么玄虚,猜度心道,“宋闳家张掖,其乡在王城之西,是去联络宋闳的么?”

    暂时想不明白也就算了,他把思路重新还到舆论、盟友这两条上,想道,“老氾‘养病’一月不出门,功亏於今,他这遭的折腾不小,兴师动众的,是想要干什么?”

    身在定西朝廷这个政坛中,莘迩已经两三年了,且之前的“旧主”还是令狐奉这样喜怒难测的,他的政治敏感性早就磨练出来了,故是,一等羊馥说完,把氾宽、宋羡两人今天各自的异常表现综合一处,他当即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氾宽是搞事情。

    至若搞什么事情,莘迩也已经料到了。

    莘迩问道:“还有别的发现么?”

    羊馥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了。”

    莘迩问道:“你觉得氾宽、宋羡,今日如此异常种种,他两人是欲何为?”

    羊馥已有判断,神情凝重地答道:“谷阴近月,除了陇西失陷以外,别无大事,而此讯是才在谷阴传开的。才传开没多少时候,那氾宽、宋羡随之就有此等异动,以馥愚见,氾宽很可能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妄图攻击明公!”

    羊馥的判断与莘迩一样,莘迩也正是这么想的。

    他考虑了一会儿,问道:“拔若能还在军府吧?”

    “他还在军府。……明公是担心元光叛逃的消息,也许泄露出去了么?”

    “不排除这个可能。”

    羊馥性情稳重,论及谋略,不如其弟羊髦,然其人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莘迩此话的意思,不禁愤怒,说道:“明公为我定西、为大王呕心沥血!氾宽、宋羡难不成,还敢把陇西失陷的原因,归罪到明公的头上?”

    “只要能把话说圆了,只要附和的人多,有何不可?”

    羊馥紧张起来,问道:“明公,氾宽今日接连见了张浑、陈荪、麴爽三人,他三人会附和氾宽么?”

    莘迩默然稍顷,心道:“张浑、陈荪与我从来不是一路,麴爽与我亦非同心。而下老曹、兰宝掌、严袭等皆不在王城,我帐下兵现在王城者,唯勃野、大力几营,合计不到四千步骑,要说起来,诚然确是我自到王都以今的最虚弱之时!氾宽如许给他三人的好处足够?他三人……,嘿嘿,十之**会跟着氾宽落井下石!”

    与张浑、陈荪、麴爽相识几年,也斗了几年了,对他三人的性格脾气,莘迩还是相当了解的。

    想到此处,莘迩稳住心神,磨墨铺纸,提笔写了一道军令,叠住,用封泥封好,示意羊馥近前来拿,徐徐说道:“异真,你把这道军令当面交给勃野,然后,你把张校尉请进城来!”

    羊馥的刺奸司管着城中治安,虽是城门戍卒不归他管,但总归是要给他些脸面的,是以,由他出面,可以在不引起惊动下,把军令传给秃发勃野,同时静悄悄地把张韶召来。

    秃发勃野本是已经奉令去代北,出使拓跋鲜卑部了,但孟朗率秦兵进攻陇西的这事儿一出来,很明显,用兵朔方之议就得继续往后推迟了,因也就不用急着再与拓跋倍斤结盟,莘迩遂就遣骑把秃发勃野唤了回来。勃野现在谷阴东苑城的部中,与张韶部同城比营而居。

    羊馥当然知道莘迩给勃野传令和召张韶来见是为了什么,没有多问,应道:“诺!”

    他便就辞出,出城去了。

    莘迩叫堂外的魏述、魏咸、乞大力三人进来,吩咐说道:“你们分头去把景桓、傅夫子、士道、千里请来,把长龄也找来。”

    三更时分,黄荣等人来到。

    莘迩把羊馥禀报的情报告与他们知晓。

    这是一群聪明人,不用多说,他们即刻也都猜出了氾宽要干什么。

    一时集思广益,共议对策。

    魏述进来禀报:张韶到了。

    莘迩亲自迎接出门,握住他的手,把他引到堂中。

    ……

    众人商议到四更,各抒己见。

    莘迩从他们诸多的不同意见中,选了羊髦的主张。

    定下对策以后,天已快亮,今日有朝会,诸人便各回家更衣,等待上朝。

    莘迩回到后宅,到的屋中,来看一看令狐妍,尽管蹑手蹑脚的,却还是把令狐妍吵醒了。

    令狐妍睡眼惺忪,揉了揉眼,说道:“你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今天上朝,我准备走了,来看你睡醒了没有。”

    见莘迩满脸油光,令狐妍知道他又是通宵未眠,责备说道:“你又一夜不睡!后天你就要带兵去陇西了,打起仗来,更是睡不好觉,你还不趁这两天养足了精神?真当你是铁打的么?”

    莘迩叹了口气,步到床前,俯身把被令狐妍睡着时踢开的锦被给她盖好,手指触了下她滑腻的脸蛋,说道:“不是我不睡,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

    “什么意思?”

    莘迩便把氾宽、宋羡的异常简单地说了一说。

    令狐妍睡意顿去,掀开被子,穿着小衣,便要跳下床去。

    莘迩急忙拦住,问道:“做什么?”

    “有完没完?一个个的!觉得我家阿瓜好欺负么?姓宋的欺负完人,姓氾的又来?什么脏水都往我家阿瓜身上泼?我家阿瓜是厚道,可我令狐妍却不是任人欺负的!阿瓜,你只管去打秦虏,这些虾兵蟹将,我来对付!”说着,令狐妍挥动粉拳,往莘迩胸口用力一打。

    “你打我作甚?”

    “哎呀,我太生气了,情难自禁。打疼你了么?”令狐妍忙给莘迩揉自己打到的地方。

    莘迩哭笑不得,抓住了她的纤手,说道:“你且在家中高枕,朝中事你无须理会。”

    令狐妍说道:“你瞧不起我是个女子么?”

    莘迩扶额,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大头服侍了莘迩一夜,也没有睡,她在室外提醒莘迩,说道:“大家,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莘迩便不再与令狐妍多说,留了下一句“天光还早,你再睡会儿”,就出去了室外。

    由大头给他换上官袍,莘迩至前院,坐上已经备好的车,打起郡侯、征虏将军、雍州刺史的依仗,前呼后拥地,沐於春日的晨曦之下,前去四时宫。

    虽是一夜没睡,他精神昂然。

    却是莘迩刚出家门,令狐妍后脚就也出了门。

第十二章 翁主挽弓射 太后一怒威(上)

    令狐妍不是一个人出的门。

    她身着黄色的褶袴,穿短靿皮靴,策马携弓,大头手提短剑,骑着匹小红马在前开道,刘壮仗铁马鞭,引临时集合起来的家中健奴、健婢十余人,亦皆持刀剑,乘马紧从於后。

    大早上的,天还没亮透,街上一个行人也无。

    他们这一行人的马蹄、脚步声,敲碎了黎明的安静,传出到路两边的里巷之中,顿时不知惊醒了多少人家。

    大头看起来威风得很,心头发虚,她一再回头,小声地问令狐妍:“翁主,真的要去么?”

    “你再啰啰嗦嗦的,我打你!”

    大头说道:“翁主,小婢不是啰嗦,只是小婢担心,这要叫太后知道了,恐怕会责罚翁主啊!”

    “责罚就责罚!阿瓜费心费力地为大王、太后办事,姓宋的、姓氾的,一个个背后捅刀子,没个头儿了么?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大头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莫说翁主忍不下这口气,小婢也忍不下这口气!只不过,翁主,刚才听你说,给大家捣乱的是氾宽,却为何翁主不去堵氾家的门,却要去堵麴爽的门?”

    令狐妍教训大头,说道:“你啊,就是有些小聪明,没有大智慧!”

    大头虚心请教,说道:“小婢敢请翁主教诲。”

    令狐妍指点她,说道:“我且问你,氾宽一直在家老老实实的养病,这回却怎突然跳了出来?”

    “翁主不是说,有可能是因为元光那狗贼叛投秦虏?”

    “氾宽那老头儿,手底下无兵无将,他指派的动的,无非宋羡这类的小白脸,有何用处?怎能与我家阿瓜相比?便是一百个元光叛投秦虏,要无足够的底气,氾宽也断然不敢露头!”

    “那按翁主的话说,氾宽这老家伙,这次是有了底气了?他的底气是……,哎呀,他的底气就是麴爽!麴爽手底下是有兵有将的!”

    令狐妍恶狠狠地说道:“没错!阿瓜对我说,氾宽昨天见了麴爽。肯定是麴爽见利忘义,答应站在氾宽那边了,所以氾宽才有了敢与我家阿瓜为敌的底气。否则,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兴风作浪!是以,咱们去堵氾家的门是没用的,当得釜底抽薪,堵住麴爽才是!麴爽这狗东西,我早就瞧他不顺眼了,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话到此处,令狐妍觉得需要说一句脏话,才能把她的情绪表达得圆满,奈何拘於翁主的身份,大街上却是不好口出污言,可又实在忍不住,遂示意大头,冲她“嗯”了一声。

    大头冰雪聪明,立即领悟,马上开口,凶狠地骂道:“他娘的!”

    令狐妍一下觉得身心舒畅,豪爽地哈哈大笑了几声,扬弓前指,令道:“麴家便在前头,汝等随我杀将过去!”催马疾行,率领众人,到了麴爽家的门外。

    大头二话不说,就上去砸门。

    砸没两下,门开了。

    当面瞧见门内院中,一人在七八个奴婢的侍从下,站在一辆车旁,一脚已经踩到上车用的玉凳上了,可不就是麴爽?却是麴爽正要上朝去,刚好碰上令狐妍及时杀到。

    刘壮挥动铁马鞭,指挥健奴、健婢们把麴家的门围住。

    令狐妍也不下马,带着大头驰入麴家。

    麴爽惊诧,问道:“莘主,你这是?”

    ……

    差不多同一时间,莘迩到了四时宫外。

    此时天色方亮,有那早来的大臣们,已经到了,聚集在宫门外,三两成群的说话。

    看到莘迩的坐车来到,不少人赶忙上来问候。

    陈荪也已经到了,站在他自己的车边,揣手在袖,仰脸望天,不知在发什么楞。

    莘迩在车上时就瞅见他了,因把车子停在了他坐车的不远处。

    下的车来,莘迩一边含笑回应过来搭话的朝臣,一边慢慢地走过去,冲陈荪行了一揖,说道:“陈公,好几天没见,你又发福了啊。”

    陈荪回过神来,连忙还礼,说道:“将军别拿我开玩笑了,几天功夫,我能发什么福啊!”

    “诶,一日不见,就有可能沧海桑田,何况数日呢?”

    陈荪心头一跳,想道:“什么叫沧海桑田?”挤出笑容,说道,“不知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挺拔而立,双手按着腰带,从容笑道:“闻氾公昨天下午去了公家,临暮方出。自氾公养病以来,公与氾公也是多时未见过了吧?畅谈半日,想定可解相思之渴了!陈公,氾公的身体怎么样?病养好了么?”莘迩顾盼宫外的朝臣群,问道,“今日氾公会来上朝么?”

    陈荪大惊,好在他城府深沉,养气的功夫上佳,倒是表情、举止没有失态,口中回答,说道:“氾公新撰了议论‘圣人无情有情’的大作一篇,昨日到我家,是为送此文与我。他的身体小有好转。今日会不会上朝,这个……,我不知。”心中大骂,“莘阿瓜!原来你竟有派人监视老夫么?就知你设刺奸司不怀好意,贼子!贼子!”

    他却想差了,莘迩真没派人监视他。莘迩又不搞特务政治,干嘛要监视陈荪?刺奸司监视的只有氾宽一个,只因氾宽昨天拜访了陈荪等三人,故而才捎带着知了他三人与氾宽会面。

    莘迩笑了笑,说道:“希望氾公今日能来上朝吧!我明天就要往援秦州了,临战之前,还是很想能听一听氾公的意见的。”问陈荪,说道,“我明日出兵,陈公还有何交代么?”

    陈荪答道:“荪不知兵事,哪里敢有何交代!将军用兵如神,此援秦州,必能旗开得胜。”

    督府右司马郭道庆也已经来了,他转到莘迩、陈荪的左近,彷徨绕步,似欲进前,又好像犹疑。莘迩注意到了他,招手唤他过来,问道:“司马可是有话要对我与陈公说?”

    郭道庆欲言又止,一脸的挣扎,猛然抬脸,仿佛鼓足了勇气,终还是把头垂落,无精打采地说道:“没有什么话。下官适才大胆,听到了将军与陈公的谈话,深觉有理,想要插嘴,又恐打扰二公,故是踌躇。”

    莘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郭道庆,说道;“是么?”

    郭道庆应道:“是。”

    莘迩就不再问他。

    郭道庆的确是有话想说,而且是想对莘迩说。

    他是麴爽的心腹,昨天氾宽与麴爽密谋的时候,他就在麴爽家里,因对氾宽今天将要对莘迩发难之事,他一清二楚。在他私心里想来,目前秦州危急,於此时刻,不该是朝野上下,齐心协力,一致对外的么?却不意氾宽在这个时候,居然要阻碍莘迩领兵往援!且还要攻击莘迩。郭道庆对此是大大反对的,无奈他是麴爽的故吏,如把麴爽、氾宽的阴谋告与莘迩,他不免就会背上背主的骂名。故此,他昨天就想把此事告诉唐艾的,结果没说,今天见到莘迩,他还是想说,可犹豫来,犹豫去,末了还是过不了“忠主”这一关,无法开口。

    上朝的时辰到了,宫门打开,群臣依照官职、年齿,排好队列,鱼贯进宫。

    至殿上,等了一会儿,左氏和令狐乐经由殿后的通道入来。

    礼官唱礼,莘迩、陈荪、孙衍等带头,群臣一起行礼。

    左氏坐在主位上,美目流盼,首先落在了莘迩的身上,迎上莘迩的目光,露出了一抹浅笑。

    却看今日上朝的诸臣,惯例站於戎臣班首的麴爽没见。

    左氏问道:“中尉怎么没来?”

    礼官答道:“中尉并无告假,不知为何至今未到。”

    殿外的侍臣进来报告:“太后、大王,录三府事氾宽在宫外,请求上朝。”

    左氏微觉奇怪,说道:“氾公的病好了,能上朝了么?”令道,“快请氾公进来。”

    不多时,氾宽头戴高冠,才刚染黑的须髯发亮,穿着春季的青色朝服,印绶齐全,翘头步履,满面红光的登入殿中,手执笏板,行礼说道:“臣氾宽上朝来迟,乞请太后、大王治罪。”

    左氏打量氾宽,见他半点不似患病或大病初愈的样子,问道:“氾公,你的身体大好了么?”

    氾宽说道:“还是稍有不适,不过明天是征虏将军率我定西大军讨伐虏秦的大日子,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样的大事,臣忝任录三府事,今日的朝会无论如何都是要参加的,如果有什么需要臣做的,臣也好一尽绵薄之力。”

    立在右侧班中的黄荣心中一动,想道:“‘征虏将军率我定西大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氏说道:“氾公对我定西、对大王的忠心,我与大王俱知。”吩咐丹墀下的内宦,“氾公久病初愈,需加照顾,去给氾公搬个坐榻过来。”

    氾宽赶忙推辞。

    也就罢了。

    今天朝会的头件,也是唯一一件要事,便是莘迩的明日出兵。

    当下,待氾宽站到右边的群臣首位之后,莘迩从左边的排头出列,奉上羊髦、张龟等人草拟、他修改与誊写了一遍的辞行上书与准备传给国中各个郡县的檄文。上书的内容他已经记下了,便立於殿中,把之大致地说了一遍,也算是正式地禀与左氏和令狐乐。

    内容不外乎虏秦犯境,秦州危急,必须立即前去驰援,以及打算带的部队都是哪支、从行出征的将校、谋佐都是何人,如此云云。

    莘迩说完,左氏感慨地说道:“前伐蜀秦,征虏将军克复汉中等地,劳苦功高,方归朝两个月,秦州告危,因就不得不又劳累征虏将军统兵征战。征虏实是我定西的壁柱依仗,大王私下里常与我说,若无征虏,何有我定西之今时?真不知该怎么才能酬答征虏的功勋!”

    莘迩谦虚地说道:“迩前伐蜀,所以能未辱我定西威名,上赖大王之仁德,下赖将士之用命耳,至若臣本人,不值一提。秦虏骄横,於今无故犯我秦州,臣此至武始郡,与曹领军合兵以后,一定会把大王、太后对他们的期盼传达告之,激励他们为国奋战!”

    左氏请莘迩回班,问群臣,说道:“征虏将军用兵秦州的方略,卿等适才皆已听过了,可有异议?如国没有,就按此办行了。”

    右侧班中,一个朝臣出列,说道:“有件紧要的事,刚没听征虏将军提起。臣敢问之。”

    左氏问道:“什么紧要的事?”

    那朝臣答道:“便是军饷了。敢问征虏将军,此次从征虏出征的这些将士们的军饷怎么发?”

    这叫什么问题?军饷自按流程发就是,何必多此一问?

    莘迩却不嫌他问的莫名其妙,回答他道:“依照督府既有的章程发办。”

    那朝臣仔细询问,说道:“敢问征虏将军,兵户每月给饷多少?健儿每月给饷多少?轻骑、胡骑每月给饷多少?甲士、甲骑每月又给军饷多少?”

    兵户是职业兵,他们的父母妻子,随营徙居,同时又是部队的劳力,比起健儿等,兵户是又累、又贱,给的军饷最少。健儿是招募而来的,是雇佣兵,军饷、待遇都很好。轻骑、胡骑,有的给军饷,有那临时征来的胡骑,则不给士兵多少军饷,主要是给他们的酋率一笔钱。甲士、甲骑,尤其甲骑,是精锐中的精锐,乃是定西的宝贝,各项待遇最高。

    莘迩不厌其所问烦琐,一一回答与他。

    那朝臣又问道:“敢问征虏将军,将士们的军饷都已经筹集够了吧?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莘迩笑道:“君之此疑,可由张长史回答。”

    军饷的筹集等事宜,主要由督府负责。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出列,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朝臣说道:“下官从未接触过军务,对这些都是不懂,只是因秦虏势强,出於对此战的关心,故而有此数疑。多谢征虏、长史给下官解疑答惑。下官没有别的问题了。”退回班中。

    他刚退回去,又一个朝臣出列。

    这朝臣先是恭恭敬敬地冲左氏、令狐乐行了个礼,接着又冲莘迩行了个礼,然后乃才说道:“臣亦有一个疑问。”

    左氏说道:“卿有何疑?”

    这朝臣说道:“臣闻行军的路程越远,需要的役夫就越多。今次征虏出征,适才闻征虏的上书,计共统兵万余。敢问征虏,这万余兵需要多少役夫?需要的役夫可征集够了么?”

    莘迩笑道:“这个问题你还得问张长史。”

    张僧诚皱起了眉头,心道:“鸡毛蒜皮,问的都什么东西!”

    却也不能不回答他,便说道,“征虏将军此回所统之兵,以西域戊己校尉张韶部为主。张韶部从西域来时,自带的有役夫。其余征虏将军所率之兵,有的是兵户,其家属随军而行,这部分部队不需要再给他们另调役夫;再有就是健儿营和秃发勃野等部的胡骑、甲骑,这部分的步骑部队,总计需役夫两千人,早就已经征调好了,现集结於西苑城中暂住。”

    这朝臣说道:“下官知了。尚请征虏与长史勿要笑话下官,下官也是关心则乱。”退了回去。

    又一个朝臣出列,说道:“刚才听征虏将军说援助秦州的作战方略,其中一条是:有意分精骑千许,南下阴平。下官略有不解,敢问将军,阴平在陇西之南,与武始郡之间是不通的,却将军为何要冒着这支骑兵有可能在陇西陷入虏围的情况,还要派之孤军深入,往去阴平?”

    莘迩答道:“龙骧将军麴球现与阴平太守北宫越困守阴平,不可不援;武始到阴平不到四百里,轻骑三日可至,只要路上不与秦兵接战,应是可以顺利与龙骧会师的。……当然,具体的情况,还要当时候再说,如果秦兵在陇西防御森严,无孔可入,那这援兵也就只能不派了。”

    那朝臣一副恍然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像是佩服地称赞莘迩,“将军娴熟兵事,真我定西干城!”

    接连三人出来,拉东扯西的,问些不重要的小事,便是左氏,此时也觉得不对了。

    这三人相继问完,又有人出来发问。

    左氏看去,发现这人与前三人一样,也是出於陇西右姓士族,素来亲近氾宽、宋闳的,心中犯疑,想道:“氾宽今日忽然来朝,他的这些党羽又尽提些奇怪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不说莘迩、张僧诚接替回答氾宽党羽的提问。

    却那氾宽,立在班中,看起来沉稳如常,他的余光,却不时瞟向殿门口。

    他心里想道:“怪哉!麴爽怎么到现在不来?”

    ……

    麴爽这时哪里能到宫中?

    令狐妍率奴婢把他的家门堵住以后,他严厉地与令狐妍交涉无果,虽是他家中颇有壮奴、门客,实是不惧令狐妍的那点子人马,但令狐妍不仅是莘迩的妻子,还是令狐乐的从姊,一向极得左氏的喜爱,一旦动起手来,万一冲撞到了令狐妍,他没好果子吃。思来想去,尽管怒不可遏,麴爽到底不敢强闯。而随着吵闹声音的越来越大,把里中的住户全都惊动了出来,想那能与麴爽住在同一里的,其家无一不是朝中的显宦,众目睽睽下,麴爽更是不敢造次了。

    於是,就被令狐妍堵到了现在。

    见麴家门外的里巷路上,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令狐妍英姿飒爽,开始义正辞严地责备麴爽。

    她坐於马上,手持雕弓,居高临下,俯视麴爽,直呼麴爽的小名,说道:“麴驹!自我定西建国以今,你家世受国恩,先王以东南八郡付与麴侯坐镇,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你不思尽忠报效,反而跟着奸贼陷害忠良,你此是不忠!

    “麴侯故后,举你接任督东南八郡军事,然你不愿离都,当时朝议以为东南八郡是我国东南之重镇,身为督将,岂可不亲在任?俱以为不可!要非征虏将军力排众议,你能一边任着督东南军事,一边犹在朝中任中尉之职,为国上卿么?且若非征虏,汝子能尚删丹翁主么?你之能有今之权重,汝子能有今之荣贵,悉征虏力也!征虏立心为国,凡此种种,都是出於公心,自不会想着以此换你回报;可你不体谅征虏的苦心,反加诬陷,你此是不义!

    “方下,秦州告危,你为了私利,罔顾国家的危难不讲,龙骧将军麴球,麴侯在世的时候,誉他是你麴家的芝兰,汝再从子也,你竟也不欲救么?你此是无亲!

    “麴驹,你这个不忠不义,无亲之徒!何颜面苟活於世?”

    前边两条指责倒也算了,这最后一条指责,令狐妍用词虽然最少,但若论及分量,在指责麴爽的三桩罪中却是最重。门外围聚的人们闻言听了,窃窃私语,尽是议论纷纷。

    麴球的怒气不翼而飞,二月上午清凉的风中,他汗流浃背。

    麴球说道:“莘主都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爽怎会是这样的人呢?这都是别人对我的污蔑!”

    令狐妍冷笑说道:“是么?”

    乘马於令狐妍身侧的大头,狐假虎威地哼了声,重复令狐妍的话,说道:“是么?”

    刘壮早就下了马,执铁马鞭护卫在令狐妍的马前,他紧张地盯着麴爽身后的那些麴家壮奴、门客,忽听到一个声音急促地从门外传进,他扭脸去看,是个军吏。

    那军吏试图冲过莘家奴婢的包围圈,但被挡住,不得进来,他高声说道:“我有紧急的军情报与中尉!你们不得阻挡!若是误了军务,你们担当得起么?”

    令狐妍撇嘴,问大头,说道:“大头,你告诉他,我担得起担不起?”

    大头便大声对那军吏说道:“放眼整个定西,就没有我家莘主担不起的事!你乱嚷嚷什么,吓唬谁呢?”

    麴爽认出那军吏是卫泰,本是他帐下的谘议参军,田居升迁外放以后,麴爽把他擢迁,继任了田居之位。昨天晚上,麴爽将他派去了西苑城,坐镇於他的本部营中。

    麴爽赔笑说道:“莘主,那是我的长史卫泰,可能是真有紧急的军情要汇报於我,还请莘主放他进来。”

    当着门外那么多的人面,令狐妍自不会做出格、过分的事,以免反倒她成了理亏的一面,就示意奴婢们把卫泰放了进来。

    卫泰提着袍服的下摆,快步到麴爽边上,耳语说道:“明公,就在方才,张韶部与秃发勃野等部,一起出了东苑城,进至到了西苑城外!”

    麴爽登时大惊,他说道:“什么?张韶部与秃发勃野等部一起至了西苑城外?”

    卫泰说道:“是啊,明公!”

    怒火重新从麴爽的心底泛起,直冲他的头上。不过,这次的怒火,不是因令狐妍堵门而生,却是因氾宽昨日对他的那句保证而生。

    氾宽昨天与他说:“张韶与征虏,只在征虏打西域的时候,两人有过短暂的碰面,此前他二人并无一丁点的关系,此后他二人一在西域,一在谷阴,远隔两千余里,更是亦无任何的来往,张韶是不可能卖命支持征虏的!是以他而下虽部曲万余在都,不足为虑。等到明天朝会,把征虏的事情解决掉,中尉到时稍对他加以招揽,他定就会欣喜地从投到中尉帐下了!”

    麴爽昨天那时,对氾宽的这番分析还是挺以为然的,却不料今日张韶竟与秃发勃野等部联兵向西苑城!这说明什么,说明张韶哪里是“不可能卖命支持征虏”?他分明就是在“卖命支持征虏”!曹斐出兵的时候,麴爽也是分了些兵马给他的,现今麴爽在王城的部曲,仅比莘迩多点,也就数千步骑而已,而下张韶突然表面态度,站到了莘迩那边,之前麴爽、莘迩双方兵力的对比,立刻从麴爽占优,变成了麴爽劣势,莘迩占据绝对的优势了。

    麴爽心中大骂:“竖儒!能耐全在嘴上!说起来头头是道,落到实处,他娘的,分毫不靠谱!”脑筋急转,想道,“张韶与莘迩合兵,是我部的两倍多!如果开战,我必败无疑,而我若败,莘阿瓜外貌忠厚,手段实狠,以他杀宋方、逐宋闳、杀令狐京、贬令狐曲白身的毒辣,定不会饶我性命!罢了,罢了,当机立断,智者所为,我当做个智者!”

    他的震惊之色流露到了脸上。

    令狐妍瞧出了端倪,虽不知他是为何震惊,却不影响在此基础上吓他一吓,引弓射箭,只听“噗”的一声,矢中麴爽坐车的车厢,箭尾的羽毛摇晃。

    麴爽惊慌抬头。

    令狐妍捉弓挺身,杏眼生威,作色说道:“麴驹,你想身死族灭么?”

    ……

    四时宫,朝堂上。

    时近午时,宫外的戍将匆匆地赶到殿外,请求觐见。

    左氏召其入殿。

    那将神色仓急,说道:“太后,大王,有若干泮宫的学生,伏於宫外,拜叩不止,说、说……”

    这两件事来的没一点征兆,左氏和令狐乐都是愕然。

    左氏问道:“说什么?”

    那将吞吞吐吐,说道:“那些学生们说,先前的陇西失陷,是因为且渠元光叛投秦虏,故此,责任、责任,陇西陷落、秦州危急的责任其实都在征虏将军的身上。”

    左氏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那将便又再答一遍。

    左氏还没来得及说话,令狐乐生气地说道:“怎么会是征虏的责任?”

    宋羡出班,说道:“大王,若无且渠元光的叛逃,秦虏就不会获知曹斐等部的虚实,——臣闻曹斐、田居曾有克敌之计,便是以高延曹领部出山谷,绕击秦虏阵后,如此前后夹击,秦虏覆矣!可就是因了且渠元光的出卖,此计乃不能得成。曹斐部因被阻於鸟鼠同穴山下,不能及时赶到陇西。遂有了陇西失陷。且渠元光实是导致陇西失陷的罪魁!而那且渠元光之父是拔若能,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按这层关系说,陇西失陷,也有征虏的责任,却亦不错。”

    令狐乐说道:“且渠元光是且渠元光,征虏是征虏,又不是征虏叫他投虏的,怎能混到一起说呢?”

    宋羡说道:“固然不是征虏叫且渠元光投敌的,可征虏御下如此不严,此其一;胡人反复,时臣时叛,此其二;征虏部下现所常用的兵马,多胡骑,如猪野泽杂胡骑、北山鲜卑骑、卢水胡骑等,此其三;卢水胡当年是征虏亲自将之徙入到建康郡的,拔若能又是征虏的义弟,可以说卢水胡骑应是征虏最能信任的胡骑了,尚有元光之叛,何况其它?此其四,……。”

    令狐乐问道:“你说这一二三四的干什么,与孤问你的话有干系么?”

    宋羡顺着自己的话,自说自话,说道:“因此四点,臣以为,这回征虏统兵南下,驰援秦州之事,最好还是缓上一缓!”

    令狐乐问道:“为何缓一缓?”

    宋羡答道:“自是以免再出现元光投敌此类的事!”

    令狐乐毕竟还小,尽管觉得宋羡建议暂缓出兵的理由,似是牵强,可表面上听来,又好像顺理成章,一时不知何以答复,便转看左氏。

    左氏在看莘迩。

    莘迩不动声色,立於班中,嘴角还带着点微笑。

    这点微笑如似春风,顿时抚去了左氏无备之下,忽闻令狐曲、学生,及宋羡进言之所议等接连针对莘迩之事,而相继出现的惊讶、恼怒和不知所措等等情绪。

    左氏稳了稳心神,说道:“兵马已集,张韶部已从西域千里来到,役夫也已招至,粮秣军饷亦已齐备,并且秦州十万火急,怎能说暂缓就暂缓?你此议不行!”

    宋羡说道:“恳请太后、大王考虑一下舆论!泮宫的学生皆我定西之俊秀也!如今连泮宫里头也群情沸腾,学生伏阙!……太后,不如从那学生中,召其首者陛见,听听他们的说辞?”

    左氏再次往莘迩看去。

    莘迩说道:“那就请太后召他们进来听听?”

    左氏就令道:“召其为首者入宫。”

    宋羡自告奋勇去召,左氏允了。宋羡兴冲冲地出到宫外,打眼一看,大吃一惊,见那宫外伏拜的学生却是寥寥,仅有十四五人罢了。这与他昨天交代给那两个学生的话可是完全不一样!泮宫里现有学生五百余,他昨天交代的是:至少聚个三二百人伏阙!眼下却如何只有这点人?

    那为首的两个学生,即是宋羡见的那两个,看到宋羡出来,爬起来,凑至他身前。

    宋羡问道:“怎只有这十来人?”

    那两个学生中的一个答道:“本是召集了百十人的,但在出泮宫时,被闻讯去到的阴师给拦下了!大部分的学生因就回去了,仍愿意跟着我两人来的,便只有这些。”

    十来个学生能有什么用处?莫说以此打击莘迩了,只怕还不够丢人的!

    宋羡大失所望,心道:“学生被阴师拦下,这十来人稀稀疏疏的,要被太后、大王知道,非但不会对氾公的谋划起到助长声势之用,且还会拖氾公的后腿!我不可带此两人进宫。”

    那学生问道:“君从朝中出来,是太后、大王要召见我等了么?我已备下说辞,一定慷慨激昂,不会有负君昨日之嘱!”

    宋羡却是已经没了带那两个为首学生入宫的意思。

    他敷衍说道:“太后、大王没有召你们进宫。你们的请命,太后、大王已知,命我出宫,抚慰你们。你们先回去吧!”

    那学生惊讶说道:“这就回去?”

    宋羡急着给氾宽说此情况,没功夫再与这两个学生多说,说了句:“赶紧回去!”便就掉头回宫,奔四时宫去。

    他却还是返回到殿上的晚了,氾宽已经发动!

    连续好几个氾、宋之党的中坚朝臣,出班附和宋羡。

    他们由学生的请命讲起,说到“风闻的王城名士议论”,最终落脚於“我朝现下可用之兵捉襟见肘,如是再有大败,何止秦州告危,东南亦将日夜有警矣”,坚决要求暂缓莘迩的出兵。

    宋羡到殿上时,正值氾宽随於那些党羽之后,做总结发言,也是一样的奏议内容。

    宋羡没法打断他,回到自己的班列,心神不宁。听着氾宽洪亮而自信的声音,宋羡偷觑莘迩神情,见到莘迩还是那副镇定自如的模样,一股不妙的预感,慢慢地弥布在了宋羡的胸中。

    氾宽说完了话,说道:“此臣之愚见也,不知当否,敢请太后、大王征问诸公意见。”说完,也不看陈荪、张浑,退回班中,但不禁地再又瞥了眼左边的武臣班列,心道,“麴爽怎么还不来?”麴爽虽是仍还未到,然箭在弦上,他适才却是不得不发了。

    莘迩既还是不说话,左氏便问朝中能称得上“公”的陈荪、张浑、孙衍等人,说道:“公等何见?”

    孙衍是王国三卿之一,年纪又长,所以昨晚莘迩没有把他叫到家里,但是今天早上在宫外等待进宫的时候,黄荣已经把氾宽的私下串联、莘迩对之的判断和他们昨晚议定的对策都告诉了他。孙衍心中有数,也就处变不惊,立在班中,无有出列。

    张浑心中想道:“昨天氾宽与我说好的,今天朝会,将会是他、我、陈荪和麴爽四人一块儿向莘幼著发难,其中的关键是在麴爽,可麴爽至今不见人影,会不会出了什么变故?我家自被先王打压,直到现在,方稍微有所重振,要是再出差错,无出头之日矣。我且静观一二。”他也就一言不发。

    陈荪已知氾宽的此谋泄露,被莘迩知晓,而又见莘迩从容不迫地姿态,猜莘迩必有应对之策,因便亦垂目默然。

    殿中诡异地陷入了沉静。

    氾宽咳嗽了两声,张浑、陈荪还是默不作声,就如同泰山顶上的那一棵松树,任你八面来风,他俩自岿然不动。氾宽诧异之后,想起宋羡回来时,没有带请命的学生,顾不上沉稳的作态了,急忙扭脸去看他,瞧见宋羡面色灰暗。麴爽不见来、陈荪与氾宽不说话、请命的学生未被带进殿中,要是只有其中的一个异常,倒也无妨,三个异常结合一处,氾宽后知后觉,顿起了与宋羡方才相同的不妙之感。

    见没有人出声了,莘迩缓步出列,徐徐说道:“臣敢请太后、大王召两个人进殿。”

第十三章 翁主挽弓射 太后一怒威(下)

    氾宽脑筋急转,重审自己“倒莘”的整个计划,满心不解,想道:“我这谋略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并无什么漏洞啊!却为何张浑、陈荪两人不按约定,竟默不出声?宋羡也不带学生进殿?还有那麴爽,最是古怪,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他上朝?又那莘幼著,想召何人入殿?”

    听到左氏问莘迩,说道:“征虏欲召何人?”

    氾宽便尽力镇住心神,倾耳细听,闻莘迩答道:“一人是臣的义弟、且渠元光之父拔若能。”

    听到拔若能的名字,氾宽略微松了口气,心道:“为了给他自己辩解,他肯定是会召拔若能进殿的,这一点在我的预料之中。”

    左氏说道:“且渠元光之父么?那就召他来吧。”

    莘迩早有准备,拔若能已在宫外等候,得到召见的旨意,很快,他就从宫外进来,到了殿中。

    一到殿上,拔若能“扑通”一声,就跪倒下去,紧跟着身子前倾,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地上,却是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亏得他没有手臂支撑,脖颈倒是小有力量,单靠着脖子的力气,用劲地往殿中那青石板上叩头,“砰砰砰”直响,没两下,额头就浸出了血,石板上红了一团。

    令狐乐瞪大眼睛,瞧着他的举止,心道:“不怕疼么?”不知怎的,想起了龟兹王白纯,又想道,“可别把脑袋给磕扁了!”

    拔若能一边磕头,一边带着悲愤,大声说道:“老奴拔若能对不起太后、对不起大王、对不起征虏将军、对不起我定西国!老奴拔若能,连、连老奴的弟弟都对不起!老奴无能,生了个逆子!背叛了太后、背叛了大王、背叛了征虏将军、背叛了我定西国!老奴拔若能心痛如割,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小畜生!”

    令狐乐觉得他的这句话就像绕口令,也就罢了,唯是“无能,生了个逆子”此句,令狐乐颇觉逻辑不通,就对他说道:“生了个逆子,怎能说你无能?至少你还能生。准确说,你是教子无方。”问他说道,“你为何对不起的你的弟弟?”

    拔若能虽是俯首磕头,然听到这句是少年的声音,也立时知道,是定西王在问他,赶忙回答说道:“是、是,大王说的是,老奴还能生!”

    殿中的孙衍、羊髦、黄荣、唐艾等人闻他此言,无不失笑。

    拔若能却是浑然不觉此话的可笑,他悲痛难表地往下说道:“启禀大王,小畜生投秦虏的时候,被老奴的弟弟麴朱发现,结果、结果,结果老奴的弟弟竟阻止不成,被他反而杀了!是以老奴说,老奴连老奴的弟弟都对不起!麴朱被杀以后,其子成周誓为父报仇,可不曾想,却又在白石山外中了小畜生的埋伏,身负重伤,而下尚在昏迷之中,未有醒来,生死难料!”

    令狐乐吃了一惊,说道:“元光把他的叔父杀了?”

    拔若能说道:“是啊!大王。”撑起上半身,请求说道,“大王赐老奴短匕一柄!”

    令狐乐更是吃惊,说道:“你也不必自责到此等程度!要短匕作甚,自杀么?”

    拔若能的情绪被此话打断,张口结舌稍顷,答道:“老奴不是自杀。”

    左氏注意到了莘迩的目光示意,便就令道:“给他短匕一柄。”

    殿外的卫士进来,取下蹀躞带上佩的短刀,递给了拔若能,唯恐他暴起犯上,按刀立在他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拔若能拿刀在手,左手拉下自己左耳的耳廓,右手持刀,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耳朵给割了下来。鲜血溅射了一地,顺着他的左边面颊、衣领往下流淌,湿了半身。

    令狐乐已不是吃惊,而是吓了一跳了,他指着拔若能,说道:“你、你,你这是作甚?”

    拔若能把刀子还给卫士,将割下的耳朵捧在手上,仍是跪倒,说道:“老奴拔若能割耳明志,必杀小畜生不可!既是为太后、大王、征虏将军、我定西国除叛贼,也是为老奴的弟弟报仇!”

    令狐乐年纪小,又除了随着令狐奉流亡时期以外,很少外出,故是不知,割耳,此乃胡人之风俗,通常用在诉冤,或表示忠诚的时候。

    莘迩便略与令狐乐说了胡人此风,以为他解释拔若能做出此举的缘故。

    解释完了,莘迩说道:“太后、大王,龙生九子,且子子不同,况乎人耶?人有忠奸,就如那树叶有正反两面。今次叛我定西的虽是且渠元光,是个胡人,但谁敢保证说,我定西朝中的大臣们,就人人都是忠臣,无有奸佞?谁又敢保证说,我朝中、我军中的胡人们,就都是叛贼?拔若能割耳明志,一片忠心,天日可鉴!敢问太后、敢问大王,他是忠是奸?

    “以臣陋见,若因一个胡人叛投蒲秦,而就暂缓此回援救秦州的话,那实在是太过可笑!传出去,只会涨蒲秦的骄横,堕了咱定西的威名!”

    令狐乐亲眼看到了拔若能割耳朵的整个过程,且阿拔若能五十多岁了,他虽髡头,然结有小辫,小辫的发色已经花白,这么个在当下已是步入老年的老头儿,为了向朝廷表示他的忠诚,做出这么激烈的行为,谁要敢说他不忠,是个奸臣,令狐乐头个不信。

    一个氾宽的党羽出列说道:“按征虏的意思,割个耳朵,就能明志么?若是如此,那以后辨别忠奸倒也简单了!咱们满朝的文武,统统都割掉一个耳朵便是!”

    拔若能怒目相对,转对没有走开的卫士说道:“劳驾,请把短匕再给我一用。”

    那卫士问道:“干什么?”

    “若割一耳,不能明我心志,那我就再割一只耳朵!”

    拔若能髡头小辫,等於是个光头,要再割一只耳朵的话,那他的脑袋就如个球了,未免不太美观;且在这朝堂之上,割一只耳,给人的是悲愤、忠诚之感,再割一只,就有点儿戏,似是搞笑了。莘迩当然不会让他继续割,制止住了他,温声说道:“阿弟,你的忠心,太后、大王已经知道了。你血流不止,赶紧下去包扎一下!”

    莘迩的提议得了左氏的同意。

    拔若能往殿上又磕了几个头,撅着屁股,膝行向后,倒退着爬出去了殿外。

    左氏问道:“征虏要召的第二个人是谁?”

    莘迩说道:“臣请召龙骧将军的帐下吏郭泰。”

    “龙骧的帐下吏?”

    莘迩说道:“数日前,龙骧将军麴球率部突围出襄武,南下阴平郡,在他突围成功以后,他遣了一个信使来王城呈报军情。这个信使,就是他的这个帐下吏郭泰。”

    氾宽心头一跳,若不是现在殿中,他恐怕忍不住就要猛拍大腿了。他暗叫“啊呀”,心道:“我怎么把麴球的信使给忘了?”

    亦不怪他忘。

    首先,郭泰不是士人,只是个小军吏罢了,其次,他到了王城后,只把麴球的军报呈到了督府,基本谁也没见,属於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氾宽没有把他计算到自己的计划内,也是情有可原。

    左氏说道:“召他进殿!”

    不多时,郭泰入到殿中。

    他伏拜行礼,说道:“臣郭泰拜见太后、大王。”

    却是一出声,就语带哽咽。

    令狐乐问道:“你哭什么?”

    令狐乐不问还好,他这一问,郭泰不再是抽噎,干脆是痛哭了。他痛哭流涕,说道:“大王!臣哭,是因为当日守卫襄武县时的惨况,一直在臣的脑中萦绕不去!臣一想起来,眼泪就停不住!死了多少的同袍手足啊!秦虏以我之十余倍之兵力,四面围城,日夜急攻不歇,凡攻城之法,蚁附城墙、撞击城门、起土山、掘地道,无所不用,足足围攻襄武了十余日!而襄武的守军只有两千余!最终因为伤亡太重,龙骧将军故乃不得不率余部突围!杀出到城外,到了安全地方,龙骧将军检点部曲,存余者只有五百之数了!而且人人带伤!

    “大王、太后,虽是只剩下了这五百人马,但龙骧将军为了给我定西保住秦州,却毅然决然,未有西还陇州,而是南下去了阴平郡!大王、太后,攻秦州的秦虏,合其诸部之兵,不下四五万之众,龙骧将军目前可用之兵,仅此五百卒,与阴平、武都等地剩余之戍兵,合计不到五千!如何能抵得住十倍之敌?臣郭泰,斗胆妄言,敢请太后、大王立即遣发援兵,驰援秦州!驰援陇西将军!”

    说着,郭泰解开衣袍,袒露出了他的胸膛。

    令狐乐看去。

    只见他的左胸有两个箭伤,小腹上有一道刀伤,右边肩膀应是被敌人的钝兵器给打到了,乌青淤血未下,而那三个伤处,也都尚未彻底愈合,显然与肩上的伤一样,都是新伤。

    郭泰说道:“臣郭泰所以被龙骧将军选中,上王城呈送军报,是因为臣的伤在龙骧将军帐下的诸军吏中,是最轻的一个!臣的伤最轻,亦此四伤,其它的军吏就更不必说了!太后、大王,军情如火,秦州危在旦夕,龙骧将军孤木难支,臣再次敢请太后、大王,及早遣援!”

    一人出班,慷慨激昂地说道:“太后、大王,臣也敢请及早遣派援兵!龙骧将军明知阴平郡是个火海刀山,将会遭受秦虏数万之众的侵攻,可出於对大王、太后的忠心,还是放弃了回到陇州,选择了赶赴阴平!太后、大王,如不及早驰援,龙骧将军危哉、秦州危哉事小,臣唯恐如果因此而沮了国中仁人志士的报国忠君之心,那可就事大了!”

    说话之人是黄荣。

    令狐乐深以为然,说道:“常侍所言甚是!”不管是莘迩,还是宫中的老师们,都教他要爱惜人才、重用人才,只有择贤任能,以仁义对待臣民,才能做个好大王,故是,他觉得赞成黄荣的意见是正确的,而因为自认为是正确,便就有了向左氏发表自己观点的勇气,他说道,“母后,麴球是孤的忠臣,孤不能不管,那咱们就及早出兵往援吧?”

    左氏欣慰地望着他,想道:“灵宝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又一个氾宽的党羽出列,说道:“秦州当然不可不救,龙骧将军当然不可不管,但是,不把军中可能会再有胡人叛乱的隐患解除,便仓促出兵,臣只恐是抱薪就火!”

    莘迩解下头冠,拜倒地上,把头冠放在一侧。

    左氏惊讶地问道:“将军,你这是?”

    莘迩沉痛地说道:“臣莘迩治军不严,以致有元光背叛之事发生,臣自请领罪!该怎么责罚臣,臣都甘愿承受,唯是秦州危、龙骧将军危,出兵往援之事万万不可延迟!”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快快起来!”

    莘迩站起身,说道:“臣再敢请太后面问一人!”

    “面问一人?”

    莘迩答道:“此人就在殿中。”转顾右侧的文臣班列,唤道,“宋掾,请你出来罢!”

    一个面白如玉,穿着旧官袍的朝臣应声而出。

    众人齐齐注目,见是宋翩。

    如果说忘记了郭泰还情有可原,宋翩居然会被莘迩突然唤出,这可就完全出乎了氾宽的意料。

    他心头大跳,想道:“莘幼著叫宋翩出来干什么!怎会有宋翩的事?他想让太后问宋翩什么?”

    左氏也不知道莘迩想让她问什么,顺着莘迩的话风,问宋翩,说道:“你有何上奏?”

    宋翩一副烈士就义的模样,右手抓住衣袖,朝宋羡站的位置奋然一指,说道:“臣要举报!”

    “你举报什么?”

    宋翩咬牙说道:“宋羡昨日,受氾宽的指使,先是串联了王城的几个名士,然后又去泮宫串联了一些学生!刚才那伏阙上书的学生们,就是被宋羡鼓动来的!”

    此言一出,氾宽、宋羡神色陡变。

    左氏、令狐乐惊愕。

    朝中诸臣,不知原委的,也尽皆诧异。

    左氏说道:“你说那学生们是被宋羡鼓动来的?是受氾公的指使?氾公指使他做什么?他为何鼓动学生伏阙?”

    宋翩痛心疾首,说道:“太后、大王,宋羡鼓动学生伏阙还能是为什么?自是为了诬陷征虏将军!这,也正是氾宽指使他做的事!因了朝廷对宋方的治罪,宋羡一直对太后、大王、征虏将军深怀怨恨,於是受了氾宽的蛊惑,遂甘为氾宽的走狗,上下窜动,帮氾宽为陷害征虏而制造舆论!太后,征虏刚才说,谁敢保证这满殿中的朝臣就无有奸佞?氾宽,就是我朝中的奸佞!臣宋翩,敢请太后、大王,严惩奸佞!”

    左氏几疑听错,说道:“你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氾公与宋羡早就谋划好的?他俩为的是陷害征虏将军?”

    宋翩说道:“是啊!昨天宋羡串联王城名士的时候,邀我一起。而下我定西国北为柔然,东为虏秦,两面强敌,全靠着征虏将军一己之力,我定西才能保境安民,征虏将军实我朝之中流砥柱也!臣宋翩虽然愚昧,可断然也不会作此亲者痛、仇者快,自毁我定西干城之事!故而当时就严词拒绝了他,并对他切加责备!

    “却不意他怙恶不悛,竟是死心要做氾宽的爪牙,今日朝会,到底还是造谣生事,欲诬陷征虏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臣宋翩,敢请太后、大王,切不可听信氾宽、宋羡的谗言!”

    宋翩的态度可谓正气凛然。

    其实他的心底却是万般的无奈。

    今天早上,他出门上朝时,迎面撞见了张龟。

    张龟一瘸一拐地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道:“你与宋方找安崇刺杀征虏将军的事发了!安崇早就禀与了征虏将军。征虏将军念你曾与他同僚的旧情,对你虽是不忍处罪,可你也得为征虏将军办一件事才行。”就交代给他了今日朝会上,反戈一击,举报宋羡、氾宽的事情。

    宋翩的把柄在莘迩手中,他不听不行,只好大义灭亲。

    宋羡心中痛骂:“狗东西!卖我?你他娘的!也配姓宋?”惶恐无计,去看氾宽,却见氾宽亦是神色仓皇。

    殿外的侍臣这时进来,报道:“中尉麴爽请求入朝。”

    左氏说道:“请他登殿。”

    麴爽大步流星,步入殿中,谁也不看,下揖行礼,说道:“臣麴爽上朝来迟,乞请太后、大王责罚。”

    左氏问道:“中尉缘何这么晚才来上朝?”

    麴爽说道:“臣麴爽来晚,是因为臣在写一道上书。臣鲁钝,不善文辞,上书写得慢,故此上朝来迟了。”

    “是何上书?”

    麴爽从肩上的紫荷中,取出了上书,由侍宦转呈给左氏和令狐乐。

    却也不必左氏和令狐乐看,麴爽昂首直立,说道:“臣的这道上书,是弹劾氾宽!”

    “弹劾氾公?”

    麴爽说道:“昨天傍晚,氾宽到了臣家,说有一事与臣商议,望能得到臣的支持。这事便是陷害征虏将军!”便把昨天氾宽与他说的那些话全盘托出。

    左氏听了,怒气腾腾升上,瞧去氾宽,问道:“氾公,麴中尉所言可是属实?”

    先是拔若能,再是郭泰,这两个至多算是为莘迩辩解和指出驰援秦州不可拖延,对氾宽造不成反击,但紧跟着宋翩的反水和麴爽的到来出卖,这两个实锤砸下,直把氾宽砸得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他知大势已去,颓然出列,想要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索性下揖不语。

    黄荣从班中再次出来,蔑视地看了眼氾宽,高声说道:“氾宽、宋羡等为一己私利,不顾国秦州告急,不顾国家安危,诬陷忠良,罪不可赦,臣黄荣请太后、大王降罪於之!”

    左氏怒不可遏,心道:“我说今日朝会怎么如此异常?原来都是你氾宽搞的勾当!阿瓜尽心尽力地为国、为我,你却不择手段地陷害他!他如何得罪你了?我如何得罪你了?是了,你想把阿瓜打垮,然后你就能掌住朝权,欺负我与大王孤儿寡母的么?”

    她气得手都发抖了,盯着氾宽了好一会儿,有心命令侍臣立刻把他拖出去杀了,可也知这个措置不能做,末了,问莘迩,说道:“将军,你受委屈了!你说,该如何惩治奸佞?”

    莘迩叹了口气,悲天悯人地说道:“氾公以前对我定西也有过功劳,且是楚楚衣冠,小有士望,宜加优待,为显大王、太后的仁厚,臣以为,逐出朝外可也。至若宋羡及氾公余党,虽是助纣为虐,然其等所诬者,是臣,臣为太后、大王受些诬陷不算什么,亦逐出朝即可。”

    左氏的怒气渐渐平复,美目盼於莘迩的脸上,看着他英气外露的容颜,心中想道:“阿瓜不仅治国老成,而且宅心仁厚!”说道,“就按将军所议!”厌恶地看了看氾宽、宋羡等,说道,“汝等归还印绶,立即出朝,明日就还乡去罢!”

    氾宽、宋羡和氾宽的党羽们被内宦押出殿外。

    黄荣立在原地没动,还没有回班,他说道:“录三府事者,总理万机,我朝之揆总也,一日不可或缺,氾宽今被免官逐出,臣黄荣荐举征虏将军继任此职!”

    此前有那拍马屁的,已是数次上书朝中,请求任命莘迩此职,但都被莘迩推辞了。左氏还问过他为什么,莘迩说是因为他的名望不够。

    现下黄荣又提此事,左氏便征询莘迩的意见,问道:“将军以为可否?”

    之前莘迩拒绝,的确是因他名望不够,也是因时机不到,而下氾宽及其一干重要的党羽被逐,却是时机已到。

    莘迩从容说道:“臣德薄能浅,然黄荣所言亦是,此职诚然一日不可缺,臣唯勉为其难!”

    左氏喜不自胜,说道:“好!今日就下旨,拜将军录三府事!”顾盼殿上的诸臣,收起笑容,粉面凛然,令道:“自先王薨后,是征虏谋国主政,方保我定西之安!再有谤征虏者,斩!”

第十四章 权录三府事 备设六部制

    当天朝廷下旨,罢免氾宽、宋羡等人,命令他们立即离开王城,还其家乡,拜莘迩接任氾宽,出任录三府事。

    胜利的果实不能自己独享,需要分给盟友。

    虽然说麴爽是迫不得已才转到了莘迩这这一边,但莘迩“宽宏大量”,——一方面,毕竟麴家是定西军中的头等大族,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维持;另一方面,这回继逐宋闳离朝之后,又把氾宽逐出了朝堂,可以想见定西朝野的士人们肯定会有不少对此不满的,故也需要有足够分量的人来替莘迩分担压力,所以莘迩还是大方地与麴爽分享胜利,举他迁车骑将军,中尉、督东南八郡军事如故。

    又举曹斐迁骠骑将军。

    宋翩等在这次政斗中立下了功劳的诸人亦各有升迁。

    车骑将军、骠骑将军都是二品军职,乃是不折不扣的重号将军,於二品的官职中,位仅在四征、四镇将军之下,位在诸大将军之上。

    所谓“诸大将军”,指的是将军号前加个“大”的,比如莘迩之前任的辅国将军,如果加个“大”,就是辅国大将军;麴球现任的龙骧将军,加个“大”,就是龙骧大将军。这类的大将军,是低一级的“大将军”。头牌正号的大将军,是一品官中的头一位,“黄钺大将军”。

    黄钺,即以黄金雕饰的斧,系帝王专用,偶尔会赐给专主征伐的重臣,便是黄钺大将军了。黄钺是假黄钺的简称。假黄钺这个称号,权力重於使持节、持节、假节等。今朝建国以前,开国皇帝的父、兄两人在前代成朝时,就是以大将军、假黄钺的身份来体现其权臣之地位的。定西只是个王国,名义上,定西王也只是一品而已,且位在黄钺大将军之下,是以立国以今,从没有授予过任何一个臣子“假黄钺”的头衔,便是江左,迁鼎以来,此头衔也只授给过王氏等少数朝中权重一时的大臣。

    可以这么说,在定西国,哪怕是现在这个已经形同独立的定西国,然只要定西王不称帝,还是“王”,亦即仍还是东唐的一品官的话,那么朝中的臣子能做到二品官,那么他们的官就算是做到头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莘迩给麴爽、曹斐的封拜实是慷慨之极。事实上,若是单论官品,莘迩今任的征虏将军也才不过三品,非但比不上麴爽、曹斐,且也不如麴球,因为麴球的龙骧将军,虽也是三品,但位次在征虏之上。当然了,莘迩的官是东唐封的,则又非麴爽等可与比的了。

    却说莘迩明天就要出征,是以朝廷的办事效率很快。

    氾宽、宋羡等的失败是在中午时分,莘迩、麴爽、曹斐、宋羡等的新官任命,於一个时辰后就正式发表,传旨诸地,向各郡的官民宣布。

    获得升迁的,除了莘迩,没有一个莘迩一党的人。

    如孙衍、傅乔、黄荣、羊髦、唐艾、羊馥等,莘迩一个也没有举荐。

    这倒不是莘迩大公无私到此等程度,而是他下一步另有安排和计划。

    他的这个“下一步”,其实他是早就想好的了。

    此前,限於宋闳、氾宽等人在朝,莘迩不能独掌政局,故是他虽然做了一些的改革,但主要是落笔於军事方面,现下,宋闳、氾宽都被逐走了,陈荪、张浑两个都是滑头,谅他俩绝对是不会与莘迩顶着干,翻不起浪的,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着手政治上的改革了。

    政治改革,就是莘迩的下一步。

    莘迩打算把原本还要再过个三二百年才会出现的“三省六部制”,搬到而今的定西国来。

    三省六部者,三省是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六部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此三省、此六部,其之滥觞始於前代秦朝的中后期,历经秦、成、唐三代的发展,三省六部在於今其实是不仅已具雏形,而且较为成熟了。

    比如三省,门下、中书、尚书三省,现今东唐朝中都有,而且这三省的职权与后世也基本相同,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发布政令;尚书省负责执行;门下省,顾名思义,是皇帝的门下近臣,算是个秘书机构,参与决策,并有权驳回尚书省的奏议,或连同原文一起送皇帝审批。

    ——当然了,此三省只是东唐朝中权力最大的三省,换言之,是东唐朝廷的权力枢纽,除此之外,东唐还有其他的几个省,侍中、散骑、秘书、著作等。

    尚书省下的六部,早在前代秦朝后期,已有“六曹”之设,到了成朝,改为五曹,再到西唐,重设六曹,不过六曹的名称和职权反复多变,再又到东唐,而下有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度支五曹。东唐的这五曹,吏部不用说,与后世的吏部职权一样,吏部尚书乃是时下的头等清贵之选;祠部,掌祭祀之事,与后世的礼部近似;五兵,是兵部;左民,掌修缮、盐池、园林等土木工程,类同工部;度支,掌会计军国财用,与户部的职权近类,与后世的六部相比,只少了个刑部。

    之所以三省六部这种政体的原型已经较为成熟,但现下却还没有出现正式的三省六部制,大约是因为两个缘故,一个,政体的发展总是需要时间的,从三省六部制的滥觞至雏形,再到较为成熟,至今已经经过了三四百年,那么再到正式的确立,尤其而今还是个乱世,怎么说也得再过个二三百年;再一个,三省六部制加强了君权,此一政体设立的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这与当下的门阀政治相悖,两个原因结合一起,就致使了此制到今珊珊未出。

    不过,这两个原因,在莘迩这里都不是问题。

    头一个,莘迩知道三省六部制是个什么东西,三省、六部都是什么,职权都是什么,他比较清楚,可以借此省掉几百年的摸索实践。

    次一个,定西国内的阀族势力本来就不如东唐,於下宋、氾这两家头等的阀族又相继倒台,剩下的麴、张等家,要么是莘迩的盟友,要么已经无力反对莘迩,门阀政治这一块儿也不是个问题了。

    所以,莘迩接下来,就准备把三省六部制在定西朝中设立、确定下来。

    却是说了,现在的政体不能用么?为什么一定要改革成三省六部制?

    这自然是因为三省六部制,要远比定西现行的政体先进。

    相比现行的政体,三省六部制有三个显著的优点。

    把那侍中、散骑、秘书、著作等等各省一并省掉,或将其与三省重叠的职权归入三省,如散骑省,掌赞诏命,典章表、诏命、优文、策文,其职权就与中书省有重复。如此,便可使朝廷的官僚体系摆脱臃肿,形成一个更加完整而严密的体系,提高行政效率,加强中央的统治力量,此优点之一。虽是从成朝起,到今之东唐,都没怎么置过丞相,但朝廷的权臣往往会在“录尚书事”的名头下,同时兼尚书令、中书监,论其权力,实与丞相无异,正式设立三省,三高官官各自任人,便等於是三分相权,有利解决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加强皇权,且三高官官是三个人,比起一个丞相,也更能集思广益,此其优点之二。六部分工明确,各有职掌,有利於集权和政令的贯彻执行,充分发挥国家机构的效能,此其优点之三。

    当下海内争乱,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不是单靠军事的。

    说到底,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是政治的附属。

    如果一个国家,通过变革,而能设计、建构出一个远优於别国政体的制度,那么即使这个国家暂时处於弱势,但随着政权较与别国更高速、更具效率的运转,慢慢的就会由弱转强。

    莘迩之所以没有荐举羊髦等升迁,其意图,便是打算等三省六部制设立以后,把羊髦等人一步到位的安排进去。——莫说今日没有举荐羊髦等,便是“录三府事”,莘迩也只是权且出任而已,等到三省六部制建立以后,他就会把“录三府事”给辞掉。

    这日朝会散后,莘迩略略地对羊髦等把他“三省六部制”的构想,说与了他们听。

    羊髦等人听罢,各自陷入深思。

第十五章 二恭忠与奇 孟朗赴河东

    定西的最北端,西海郡。

    陇州已是边地,西海郡更是陇州北部的边地,其东、西、南俱是横亘数百里的大漠,唯处在弱水两条支流间的狭窄地域、以及北边居延泽的沿岸,乃有绿洲。是以,西海郡虽是从前代秦朝起就设立为郡了,然直到现今,其属县仍还有只有一个,便是西海县了。县中的人口且少。

    尽管人少,辖地也小,但是西海郡对定西来说,却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正因了其三面都是大漠,只有一条弱水通向陇州的腹地,故而,数百年前的秦与匈奴、现下的定西与柔然,就都是谁占据了此地,谁就占据了陇州北部的战争主动权。拿现下讲,若是柔然占据了此地,那么柔然随时都能顺弱水而下,侵扰陇州的腹地;而若是定西占据了此地,则这里就能成为定西北部的定海神针,或言之为桥头堡,便可把柔然的侵略阻击於此。

    故此,自有定西以来,凡是被派驻於西海郡的,无不是定西的一等战将。

    之前是北宫越,现在是索恭。

    却那北宫越,因得了莘迩的赏识,而被莘迩调到阴平郡,既得了升迁,又总算离开了这片条件艰苦、年年与柔然打仗的黄沙覆盖之所,本来他是挺高兴的,可现在陇西郡失陷,秦州告急,阴平郡岌岌可危,不知比起当年在西海郡,又是孰优孰劣?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说北宫越,就在氾宽“倒莘”失败,被逐出朝堂后的第五天,这道消息传到了西海郡府。

    随着这道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道北边居延泽畔的岗哨送来的一道紧急军报。

    军报的内容是:在居延泽的北岸三二十里处,发现了柔然的大股骑兵,探得其主将是温石兰。

    才任西海太守不久的索恭,马上请氾丹赶来府中,商议此事。

    氾丹现下只有一个“广威将军”的四品官衔,没有别的职务,他知道索恭与莘迩亲近,因是自被莘迩打发到西海郡以后,他就一直都在县外的本部营中住宿,基本不怎么进城。

    应索恭的邀请,氾丹於这天下午,来了城中。

    到的郡府,索恭很客气地在府门口迎接他。

    两下见礼罢了,共入堂中。

    索恭与氾丹分宾主落座,两人各有几个幕僚陪坐左右。

    索恭把军报亲手交给氾丹,说道:“氾将军,新得的军报,温石兰引柔然骑兵约五千余骑,出现於泽北三十里许处。看样子,至多三两日,他就会进袭我西海郡了。将军对此有何方略?”

    氾丹看罢军报,说道:“我奉旨领兵来西海的时候,旨意里说的明白,西海郡的一应军务,悉由索将军为主,我只是佐助而已。将军远戍西域多年,不堕我定西国威,堪称知兵善战,想来将军应是已有对策。将军但请吩咐,我遵令就是。”

    索恭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氾将军,西海郡就这么大地方,朝廷指派了你我两人镇守,那遇到虏情,自是该你我商议着来办,什么‘为主’、‘佐助’的,咱俩之间不讲这些!”

    氾丹默然了会儿,慢慢地将手中的军报叠好,端端正正地放到榻前的案上,然后抬起眼皮,瞅着索恭,说道:“索将军,我是个直性子的人。”

    索恭说道“是,是,将军生性耿直,所以我才觉与将军意气相投!咱俩都是这样的人。”

    氾丹不理会他的套近乎,直接说道:“将军是不是担忧我会因为家君被朝廷黜为白身,而心生不满,怨恨征虏将军,以致会在此次迎击柔然的战中,消极怠慢,贻误军事?”

    索恭笑容不变,说道:“氾将军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定西朝野,谁不知氾将军是出了名的忠亮之臣!我绝无如此担忧!”

    氾丹板着脸,严肃地说道:“索将军,我不与你绕弯子。不提家君蒙冤受屈,被征虏陷害黜免,只说征虏将军仗其兵马,跋扈朝中,侮辱衣冠,擅杀宗室,只要丹在朝一日,我就与他势不两立!然此我定西内部之朝事也,柔然来侵,则是我定西之外患也。我断不会因为我与征虏的矛盾而耽误、影响到了今次迎击柔然之战。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话就是这样。”

    索恭伸出大拇指,赞道:“氾将军当真是忠贞亮节之臣!一心为国,我佩服佩服!”

    氾丹岂会不因父亲的被贬出朝去而感到愤恚?然他适才所言也是他的真心话。他没心情去听索恭的奉承,只管顺着自己的话,直言直语地说道:“将军有何方略部署,便请吩咐罢。”

    索恭确是已有迎战的部署,便把自己的构想说出:“柔然去年才败於虏魏与拓跋鲜卑的联兵,元气大伤,以是此回侵我西海郡的兵马,只有五千余骑。氾将军,你我两部合兵,计三千余步骑,虽是不如温石兰部兵多,但我军装备精良,足以一敌十,故是,我并不担心咱们能否守住西海郡。我现下唯一考虑的是,咱们能不能把温石兰部全歼!”

    氾丹说道:“全歼?”问索恭,说道,“如何全歼?”

    索恭说道:“我与将军两部,合在一起,计有步卒总共两千人,骑兵千人。我意劳将军率步卒守御西海县城;我亲率骑兵,出城而西,越过大漠,绕至泽之北岸,择地潜伏。待温石兰攻我县城的时候,我从其后突进奔袭之。如此将军与我里应外合,或能将温石兰部全歼於弱水河边!……将军以为可否?”

    氾丹蹙眉说道:“柔然骑兵虽不仅我定西骑兵精锐,然亦五千余骑,温石兰且是柔然之名将,我与他是交过手的,此人确然不俗,将军只引千骑,如是贸然攻击其后的话,万一战败,如何是好?”

    索恭笑道:“我所率之主力只有千骑,但当我突袭之际,却非仅此千骑矣!”

    “将军是说?”

    “我会召大泽周边的胡牧为用,怎么说,也能召到三二千骑可用之胡吧!”

    氾丹忖思片刻,说道:“如能召三二千骑的胡牧为用,将军此策倒是可行了。”

    索恭听他不反对自己的计划,便就起身,冲氾丹行了一揖,说道:“那西海县城就托付於将军了!事不宜迟,我明天就领骑兵出城!”

    索恭於出城之前,先与氾丹联名上书朝中,把柔然来犯和索恭的应战部署,一并报与督府。索恭并有密信一道,遣骑给莘迩送了去。

    ……

    接到索恭密信的时候,莘迩刚刚引兵到达武始郡。

    看完了索恭的信,知道了氾丹对索恭说的那些话,莘迩不觉慨叹说道:“阿恭忠而无私,索恭胆壮敢出奇,有此二恭在西海,柔然无忧。”

    柔然无忧,秦州很忧。

    三日前,还没有抵至武始郡的时候,莘迩於行军的路上接连接到了两道秦州方面的军报。

    一道是武都太守张道崇发来的。

    陇西郡失陷以后,孟朗率领秦兵的主力,与冉僧奴等合兵,转攻武都郡的郡治下辩县。

    张道崇、李亮兵微将寡,抵挡不住。

    李亮又提出夜斫秦营,以望能够暂时遏住秦军的攻势,然而他的这一次夜斫,与上次一样,仍是宣告失败,非只无功而返,还又损失了百余的精锐战士。

    两人没有办法,只好学麴球,突围而出,本来也是想撤到阴平郡的,却撤退的道路被秦兵阻断,无奈之下,二人只得所余之不到千人的兵马上了仇池山。

    这仇池山是此前冉兴的发源之地,山势险要,只有一路可通到山顶,而山顶是块约百顷大小的平地,——兴国的王室冉氏最早号称百顷王,此之百顷即由此而来,山顶上,地出泉水,土地肥沃,足可自耕自足。以往的历年中,凡遇到如匈奴秦国、蜀中李氏等外敌入侵,冉氏不是对手之时,他们往往就会撤到仇池山上,凭其险隘,拖到敌人精疲力尽,之后或者主动进攻,或者等到敌人自己撤退,他们再下山收复失地。这本是冉氏此前保存“火种”的不二良策,现如今,却被张道崇、李亮学了去,反过来,倒是叫孟朗、冉僧奴等陷入为难境地了。

    为难归为难,武都全境失陷,独存一个仇池山的状况,却还是定西落於了绝对的下风。

    另一道军报是已到阴平郡的麴球发来的。

    张道崇、李亮被迫上山以后,武都基本已被秦兵占据,孟朗所部的秦兵大部队,又开始向南进发,进攻阴平郡。

    阴平郡和武都郡一样,境内多山。此郡的辖地呈西北、东南的走向,西北到东南,长三百七八十里,东北到西南,最宽处二百多里,窄处亦有百十里,但在这么一块方圆不小的地区内,却拢共只有两个辖县,其西部的大片区域,主要是层峦叠嶂的岷山山脉,唯有的那两个县都在东南部,一个是白水北岸的阴平县,一个是阴平县南边约六十多里的平武县。

    这就造成了当秦兵大举进犯的时候,阴平、平武两县,特别是处在北部前沿,与武都郡接壤的阴平县,就很容易受到秦兵的集火攻击。

    虽是秦兵还没有展开大规模的攻势,可麴球、北宫越、王舒望等承受的压力已是相当的大了。

    这是麴球军报中不利的一面,也有有利的。

    有利的一面就是:风闻进攻阴平郡的秦军主将是蒲獾孙,至於孟朗,他似乎已经离开了秦州,带着两万秦兵的精锐,赶去了河东郡与蒲茂会师。

    麴球分析孟朗丢下阴平不打,改去河东郡的原因,猜测应是出於两点。

    一则,是因为陇西、武都已下,孟朗或许认为秦州的局面大体已定。

    二来,更主要的,应该是因为魏国与贺浑邪两边的战事越打越激烈,贺浑邪攻势凶猛,为了保住兖州这个邺城的东部屏障,魏国不得不把西部的驻兵调了一些过去,亦即是说,魏国的西部边界暂时出现了兵力较为空虚的局面,所以,为了抓住这个有利的战机,孟朗不再继续待在秦州,耽误时间。

    武都、阴平危急如火,莘迩没有多把心思放在西海郡,索恭的密信,他只看了一遍,就将之放到一边,重新拿起阴平、武都送来的两道军报,再又细细地看了几遍。

    宽敞的帐内,外头的春光洒入进来。

    莘迩的脸上神情凝重。

    不管孟朗是不是已经离开,被孟朗留在陇西郡驻守的两万余秦兵,却是扼守险要,实打实地挡在了莘迩所部的前头。却是说了,孟朗此次所率攻打秦州的步骑总计是四五万步骑,他带走了两万,留戍武都郡、围攻仇池山的,少说也得近万,蒲獾孙带之攻打阴平郡的,则按麴球的估算,约有万余众,这不就已经四万来步骑么?怎么陇西郡还有两万余的秦兵?多出来的秦兵是哪里来的?是孟朗临时从南安、天水等郡的阿敦、侯年等氐、羌、鲜卑各部召来的。

    这些从胡部召来的士兵虽称不上精卒,可就像居延泽岸边的胡牧们一样,却也是具有一定战斗力的,不能以寻常的杂兵看待。

    如何才能尽快、尽速地突破当面陇西郡的秦兵堵截,收复陇西、驰援阴平,反攻武都?

    莘迩思之良久,传令帐外,叫召曹斐等人来议。

第十六章 唐艾出奇谋 李亮三斫营(上)

    曹斐、张韶、田居等人应召至莘迩的帐中。

    因为氾宽等被逐出了朝堂,现今的王城谷阴形势比较安稳,故是莘迩此回离都,只留下了黄荣和羊髦、羊馥兄弟,把唐艾、张龟等,及新投他不久的杨贺之等都带在了军中,做个参谋,并为了显示与麴爽的“摒弃前嫌,重结盟好”,把督府右司马郭道庆也从军带着。

    唐艾、张龟、郭道庆、杨贺之诸人亦相继来到。

    诸人坐定。

    先由张龟给大家介绍目前的综合敌情。

    张龟腿脚不便,瘸拐着走到挂在帐壁上的彩绘地图前,睁着独眼,从地图上找到了陇西郡郡治襄武县的位置,拿直鞭指住,说道:“根据侦查,现屯驻於襄武县内的秦虏,约有五千人,其主将是吕明。”

    他扭头顾与曹斐等人,说了一下吕明其人的事迹,说道,“吕明此人,以前在虏秦并不出名,他的得到虏秦重用是近年来的事。他本是蒲英的属吏,后来蒲英谋叛,他聚集了四五党羽,於蒲英的王府之中,当堂把他擒下,由此得以名显於虏秦,得到了孟朗的器重;又据传闻,他有个小奴名叫青雀,不知怎的,似乎是被蒲茂相中,成了蒲茂的男宠,总之,此人乃是虏秦目下的新贵。从他擒拿蒲英就看看出,此人不但颇有胆勇,且有决断,不可轻觑。

    “与吕明一起据守襄武的,是个叫季和的。季和是孟朗的属僚。此人深得孟朗的赏识,有智谋,前回赵宴荔所以投我定西不成,就是败在了此人与吕明的合力下;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不得援到陇西郡,亦是因此人与吕明的阻挠。此人也不可小看。”

    说到“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的时候,曹斐老脸一红,田居面黑如铁。

    对这两人的表情,张龟反正一只眼,只当没瞧见,把脸扭回,重新落目於地图上,提着直鞭,顺着襄武县,朝西南方向移动了约四五十里,停在了鄣县上。

    他与诸人说道:“鄣县是前代秦朝的旧县,因了秦末的战乱,当地人口锐减,到的前代成朝时,省掉了此县,本朝沿袭成朝,亦将此县并入到了襄武县;但是虽然而下无有鄣县,鄣县的县城还是犹存的。据情报,现有姚桃部与襄武的秦虏兵马数量相近,也是约五千人,屯驻此城。”

    说完鄣县的敌军情况,他再次转顾众人,介绍姚桃,说道,“姚国与虏秦一战,君等都是知晓的。姚桃即姚国之弟。姚国死后,其部曲拥戴姚桃接替姚国,做了他们的头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姚桃上边还有几个兄长,而姚国之部曲却一致拥戴姚桃,并且他的那几个兄长对此也无异议,可见此人必非寻常之辈,至少能得人心。

    “去年的时候,虏秦发生了一件比较重大的事件,便是风传姚桃将要叛投虏魏,结果姚桃没有叛投,他的弟弟姚谨倒是逃去了虏魏。虽是根据之后的情报判断,蒲茂对姚桃仍是相当的信任,可姚谨的叛逃,肯定会对姚桃带来不小的影响。他要么感激蒲茂的宽宏大量,或许就此会对蒲茂死心塌地;要么他可能会表面卖力,内心则实忐忑忧惧。如是后者,说不定能为我军利用。”

    张龟顿了下,接着说道,“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时,姚桃及其所部也是拦阻的秦虏部队之一。”

    曹斐的老脸又是一红。

    田居怒火上窜,脸皮由黑变为黑红,怒目而视张龟,心道:“瞎眼龟,故意的么?”

    张龟还真不是故意的,他特地点出这一条,是为了引起大家对姚桃的重视。

    讲罢姚桃,张龟转向地图,直鞭顺着漳县往西北方向,移动了亦四五十里,停在渭水源头的北岸,此处是首阳县。首阳县与襄武县、鄣县刚好形成一个大致等边的三角形。

    张龟说道:“首阳县此地,距离我军最近。现下其城中,所驻之秦虏兵马最众,约有万人,其主将是虏秦的前军将军石首。石首刚被蒲秦任命为陇西太守,他亦是此三城秦虏的主将。石首,就不用多与君等介绍了,此人乃是蒲秦有名的战将之一,名仅亚於苟雄。此人性格严峻,治军整肃,之前曾数与麴侯交锋,两下互有胜败。”

    介绍完了三县的敌情,张龟放下直鞭,转过身,面对帐中诸人,总结说道,“我军当前所面对之秦虏各部情形就是如此。秦虏据此三城,扼守渭水两岸。首阳当先,襄武、鄣县分处首阳后方之左右;除此之外,三县之后,又有天水郡为援,三县之北,复有南安郡为屏障。

    “我军如攻首阳,则姚桃部出鄣县,可胁我军之右翼;吕明部从渭水南岸的襄武县渡过渭水,自渭北沿水而上,足胁我军之左翼。我军如舍首阳而攻鄣县,则石首之兵出首阳,可攻我军之后阵;吕明之兵出襄武,可击我军之侧翼。

    “总而言之,秦虏当前占据着地利,这场仗很不好打。”

    张龟掌握着莘迩的情报系统,故是对吕明、姚桃、石首、季和等蒲秦将领、谋佐们的情况都很了解。他做完了整体上的陈述和介绍,向莘迩行了一揖,退回到自己的榻上坐下。

    莘迩腰杆笔直地跪坐榻上,双手放於膝盖,环顾曹斐、田居、唐艾、杨贺之等等众人。

    他的心情尽管急迫,流露於外的神情却从容镇定。

    他说道:“大体的敌情,便是长龄适才说的这些。我再补充两点。

    “一个是,现今武都郡基本上全境已经沦陷,张太守、李亮二人,引兵不足千人,唯困守仇池山而已。

    “一个是,蒲獾孙领兵万余,已然兵至阴平县外,也许就在此时,他已展开了大举的进攻。在孟朗攻我陇西的时候,冉僧奴一边攻打武都郡,一边派人潜入阴平郡,勾连本地的羌豪反叛,北宫越虽是平定了几处,然仍尚有约数千之众的叛羌,作乱於阴平、平武两县。

    “诸君,武都郡且不多言,阴平郡的情势现在是非常的危险!鸣宗、北宫越总计不过才有兵三千余,外有万余秦虏攻袭,内有数千叛羌扰乱,可谓是内忧外患。我军绝不能在武始郡多做耽搁,宜尽快突破石首、吕明、姚桃等秦兵的防线,驰援阴平郡!

    “君等对此都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

    当日吕明、姚桃撤兵之后,田居拒绝了唐艾急攻陇西郡,以缓解武都、阴平压力的建议,急忙忙地带兵去接应麴球,——麴球以大局为重,不以个人的身家性命为意,压根就没有生过撤回到陇州的念头,田居当然是接应了空,他无功而返以后,便仍与曹斐合兵,驻於武始郡,一直待到现在。

    既是因刚才受张龟两次“嘲讽”他的闲气,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田居头一个发言,他说道:“我有一策,可败石首等秦虏,光复陇西郡!”

    莘迩问道:“君有何良策?”

    田居昂首挺胸,说道:“秦虏分据三城,度其用意,他们打的必是‘我军攻其一,则他们余下两城便即支援,以形成围攻我军之势’的算盘,既是如此,我军何不围城打援?佯攻首阳,设伏兵於道,候姚桃、吕明部来援,野战胜之!如此,已歼灭其战力,三城也就轻松可下了!”

    帐中的这些将校、军吏,唯有郭道庆与他俱是麴爽的故吏,两人算是一党,田居道罢了自己的意见,先是看向莘迩,见莘迩沉吟不语,旋转目郭道庆,望能听到他的一声“有道理”。

    郭道庆半仰脸,蹙着眉,手指下意识地敲打腿上,似是陷入了思考。

    田居却是半晌没有等来他想听的那三个字。

    於帐中一片沉默中,田居终是忍不住了,问郭道庆,说道:“子善,你怎么看?”

    郭道庆醒过神来,说道:“卿之此策有……”

    话说一半,他顿了下来。

    田居问道:“有什么?”

    “有点难成。”

    田居愕然,问道:“有点难成?为什么?”

    郭道庆说道:“我军统共只有两万余,而首阳之秦虏计约万人,我军如果用於攻城的部队数量过少,则无用也;如果用於攻城的部队数量过多,则设伏怕就不好设了。”

    田居说道:“我军可以虚张声势,多树旗帜、置空垒,以迷惑首阳的秦虏!”

    郭道庆说道:“此乃征虏将军攻龟兹之计也。长贤,我以为当下的局势与征虏攻龟兹时的情况不同,似是不宜用於当下。万一此计被石首识破,他引兵出城,击我设伏部队之后,到的那时,落败的就不是秦虏,而是我军了!”

    田居怒道:“那你有何高见?”

    郭道庆只是觉得田居的意见不行,他本人却是无有“高见”,然亦不尴尬,说道:“这个、这个,我一时还无主意。”

    要说起来,田居的这个围城打援,的确是个办法,莘迩也想过此策,但与郭道庆担忧的不同,莘迩担忧的是如果吕明、姚桃认为石首部众万人,据城而守,应是足能挡住定西军的攻势,而皆不援石首的话,那么如用此策,就只能是浪费援助麴球的时间。

    莘迩不好直接驳回田居的建议,见他面色难看,便笑道:“田将军此策,也不能说不可用。不过,不用急着下决定,咱们大家再议议。”顾视张韶、唐艾、张龟、杨贺之等,问道,“卿等有何谋策?”

    张龟的才能,不在军阵,他费尽心思也只想到了一条下策,便是田居适才之所言,还没有能找到上策,就没有开口。杨贺之亦在思量。

    莘迩看到唐艾手摇羽扇,稳坐榻上,像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就问他,笑道:“千里,你定是已有主意了,是何妙计?快快说来,莫再卖关子了。”

    唐艾确是已有对策。

    他说道:“明公,若是咱们不打此三县,或言之,佯攻此三县呢?”

第十七章 唐艾出奇谋 李亮三斫营(中)

    莘迩问道:“佯攻此三县?千里,你何意也?”

    唐艾从榻上起来,步至地图前,拿羽扇指向首阳、襄武、鄣县三地的西南方向,越过洮水,至白龙江、岷山一带,说道:“我军留下部分兵马在首阳这里牵制陇西郡的秦虏,然后选精锐的步卒数千,经此路线,翻越岷山,进入阴平郡,与龙骧将军会师。明公,此策可否?”

    “与鸣宗会师?会师之后呢?”

    唐艾持羽扇胸前,徐徐说道:“不必等到会师以后,在出兵之前,明公就可檄召阴洛、张景威部亦潜入阴平郡。蒲獾孙或能料到阴洛、张景威会援救阴平,但他一定料不到明公会舍陇西不打,而选择经由道路崎岖难行的岷山,驰援阴平郡。此我之虚实,蒲獾孙不知也。

    “当蒲獾孙部展开对阴平的攻势之际,我内有龙骧将军、北宫越之兵,西有我援阴平之兵,东有阴洛、张景威之兵,既已在兵力上形成了局部的优势,又出其不意,兼且我军占有阴平县城这座城池的地利,三面俱攻,蒲獾孙败之必矣。

    “蒲獾孙部败后,我此三部的兵马便即合拢北上,由南边进攻陇西郡,而留下牵制陇西郡秦虏的我之步骑,则於此同时,从西边进攻陇西郡。秦虏虽据首阳、鄣、襄武三城之坚,然两面遭到攻击,不免‘顾此失彼’。只要我两军两面的部队配合得当,光复陇西亦指日可待矣!

    “阴平、陇西两郡已复,武都郡也就不难收回了。”

    莘迩也从榻上下来,到至地图的近处,细看唐艾所说的“越过洮水,至白龙江、岷山一带”、“翻越岷山,进入阴平郡”这条路线。

    单从地图上的距离来看的话,这条路并不是很长,只有四百多里地,但其中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岷山的山区,且先后还要越过洮水、白龙江两条大河,可以预见的到,路上的行军定然会是十分的艰险,此为其一;如果采用唐艾的此策,那么能派的兵马只能是步卒,此为其二。

    只能遣派步卒倒不要紧,阴平、武都多山,不利骑兵进战,根据军报,蒲獾孙部也主要都是步兵,等这支部队与麴球会师,与蒲獾孙部开战的时候,在兵种上是不落下风的。

    唯是这条行军的路线实在太过艰难,看起来只有四百多里地,已经走过一次蜀道的莘迩却知,真要走下来,恐怕里程得翻一番还不一定够,并路上行军的速度会较缓慢。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若用此策,那是否能够及时的、在阴平县失陷之前,赶到战场呢?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问题。

    一个是向导的问题。

    即使是平原行军,在陌生的地域尚且需有向导,何况山区行军?向导更是必不可少。但莘迩帐下的将校们,多是陇州本地人,没有人进过岷山,都不知晓道路,那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一个是吐谷浑鲜卑的问题。

    白龙江、岷山地区,哪怕是较以陇州,虽然都算是荒凉,可这一地区却也非不毛之地,亦是有胡牧居住的。现下在此区域的最大胡部便是吐谷浑鲜卑。

    吐谷浑鲜卑自百余年前,在吐谷浑的带领下,与慕容鲜卑分家以后,一路西行,先是经过段部鲜卑的地盘,接着经过宇文鲜卑的地盘,随后抵至拓跋鲜卑的西部地界,即盛乐以西的河套一带,在这里驻居了近二十年,后随着此一地区渐被铁弗匈奴控制,他们为了能够实现独立建国的理想,便继续迁徙,朝西南而行,经陇山,进至到了现属定西的枹罕。

    枹罕位处在湟水和洮水间,距离武始郡不远,两地相距不到二百里。

    在枹罕这里,吐谷浑鲜卑待的时间也不久,毕竟他们虽迁徙的路上,吸纳了一些沿途所经鲜卑诸部的胡牧,但总体上的人口还是不多,故而无法在枹罕这个周边势力诸多、唐夷混杂的地带形成气候,大概停驻在此了十四五年,遂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南迁徙。

    最后,迁徙到了白兰。

    白兰当地的胡牧“土俗懦弱,易为控御”,吐谷浑乃在此建国。

    总的算下来,吐谷浑鲜卑从棘城出发,止於白兰,整个的迁徙路程计达三千余里,用时三十多年,历经三代酋率,历经艰难,千辛万苦,终是实现了建国的目标。

    白兰的位置在岷山的西边,与陇州的南部边界隔着几座大山,两下相距六百多里。本来吐谷浑的这个小政权,与陇州也好,与关中也好,都是不沾边的,但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吐谷浑鲜卑的实力得到了不小的增强,於是他们趁着中原内乱、西北混战的机会,开始从白兰出来,向北、向东扩张,而下其势力范围已浸入到了陇州的南部、阴平与武都郡的西部。

    不过,吐谷浑鲜卑的底子还是太薄,他们最先迁徙的时候只有七百户,男女老弱加在一起才六七千人,马两千匹而已,所以尽管现下其力量有所提升,可比之北边的定西、东北的蒲秦,乃至东边之前的冉兴,他们都还是较弱小的,直到现在,能动用的作战部队,也还不到万骑。

    虽是不到万骑,大小也是一个割据的势力,算得上岷山、白龙江区域的半个地头蛇了,而且最麻烦的是,前时才接到的情报,就在孟朗打下武都、阴平两郡以后,听说吐谷浑鲜卑的现任酋率牵罴因为惧怕蒲秦的兵威,竟是主动遣使,献与蒲秦了马五千匹、金银五百斤。

    蒲茂投桃报李,拜牵罴为宁远将军,封其为嵹(jiang)川侯。

    嵹川,是条水名,是洮水的一段河道。吐谷浑鲜卑离开枹罕以后,首先征服的是洮水上游、嵹水一带的分散的羌族部落,——他们虽是首先征服了此一地区,然而却因该地附近的强大势力颇多,而选择远在南边的白兰作为根据地,可见其独立建国的迁徙目的是既明确又强烈。

    若是采用唐艾的此策,那么当在渡过洮水、翻越岷山的过程中,万一遭遇到吐谷浑鲜卑的部队,莘迩虽是不惧,可说不得,倘使双方出现战斗,就势必会在已然行军缓慢的基础上,更加拖延援军到达音阴平县的时间。

    莘迩看了一会儿地图,把自己考虑到的这两个问题说了出来,问唐艾:“千里,对此可有解决的办法?”

    唐艾摇扇说道:“吐谷浑鲜卑之所以献马、金银与秦虏,不外乎是害怕秦虏侵略他们,想来他们一定是没有为秦虏卖命的心思的,即便是在白龙江、岷山一带遇到了他们的人,只要咱们客客气气的,艾断定他们也不会主动进犯我军。明公此虑,大可不必。”

    “向导呢?”

    唐艾沉吟说道:“向导的确是个问题。武始郡离岷山的北麓只有二百多里,郡中应是有人去过岷山,明公可派人在郡中私下打听一下。”

    帐中一人说道:“无须在郡中打听,下吏便去过岷山,知其道路。”

    众人看清,说话的是郭道庆。

    莘迩大奇,说道:“子善,你怎会去过岷山?”

    郭道庆答道:“明公知道,下吏是西平郡人。下吏年少时游学,沿湟水而东,凡湟河郡、金城郡、兴唐郡、大夏郡和武始郡的名儒,下吏都有一一的拜谒。游学之余,碰上名山大川,下吏亦会游玩一番,因在武始郡时,与数个本地的士人结伴,寻了几个洮水岸边的胡牧做向导,泛舟洮水南下,入至岷山,於山里待了半个多月,来往进出的山谷、道路,下吏尽知。”

    没想到这个郭道庆还是个好游山玩水的。

    莘迩大喜,说道:“既然子善知晓道路,那千里此策,便可用矣!”

    一直不得莘迩点名问计、半晌没得机会开口的曹斐,这时总算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他亲热地喊莘迩的字,先顺着莘迩的话风夸了句唐艾,然后自告奋勇地请缨,说道:“幼著,千里此策,我看是极好的!这带兵翻越岷山,秘密支援麴鸣宗的任务就交给我罢!”

    唐艾闻言,虽是得了曹斐的称赞,他却没有半分的快慰,反而摇扇晏然的仪态不禁为之一滞,面色微变,急看向莘迩。

    想那曹斐、田居两人被季和称作是“两个老实人”,又被唐艾直言斥为“蠢夫”,莘迩如何会放心把这等重任再给曹斐?他看了曹斐一眼,笑道:“老曹,你和吕明、姚桃交过手,比我更熟悉他们,驰援鸣宗的事还是由我来做,你与田将军则留於武始郡,佯攻陇西郡便是。”

    曹斐说道:“幼著,越过岷山,深入敌后,此是险任,你为一军的主将,怎可亲身冒险?”

    张韶也说道:“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公不仅是我军的主将,且是我定西的干城,不宜犯险。不如此任,由末将来担吧!”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你久在西域,一来,不熟山路;二来,你与鸣宗也不熟;三来,你之前未曾与秦兵打过仗,而我走过蜀道,与鸣宗相熟,亦与秦兵数有战斗,还是由我领兵入阴平,援助鸣宗的好。”

    他顿了下,落目於曹斐、田居,说道,“老曹,我领兵南下以后,留下的部队就由你为主,田将军、张校尉为辅。”沉吟稍顷,究竟是不放心曹斐,说与张龟、杨贺之两人,说道,“长龄、伯祝,卿二人不必从我南下了,你两个也留在武始,给曹领军做个参谋。”

    张龟没有突出的军干之才,但其人聪敏,亦有谋略,关键时刻,或许能给曹斐出个主意,而且张龟是莘迩的头等心腹,把他留下,莘迩也会放心很多。

    杨贺之此人,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莘迩越发觉得他似堪重用,只是平时高谈阔论之人,放在真格上,或许就不行了,正好借此机会,考验一下他的真实能力。

    莘迩素有决断,既然认可了唐艾的建议,便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亲自领兵驰援阴平、留曹斐等佯攻陇西的决策。

    接下来,从莘迩本部、曹斐部、田居部拣选精卒,总共挑出了五千步军的甲士。

    这五千步军的甲士以曾从莘迩攻战蜀地的健儿营等部战士为主力,他们与莘迩一样,走过蜀道,有翻山越岭的经验,应会有助於减少路上行军的时间。而与前回入蜀不同,这次的目的地,至少有阴平县、平武县这两个据点,此二县城中存储的粮秣等军用物资尽管不多,但短期内还是够用的,故此,亦是出於缩减路上时间的缘由,莘迩不准备带太多的辎重,只传令下去,命准备随他南下的各营,带足箭矢即可。此外,为了便於渡过洮水、白龙江,莘迩又令临时制作了一批羊皮囊,不用时叠起背在士卒的身上,用时充气,便可浮水。

    同时,莘迩遣人立即去汉中郡,传令与阴洛、张景威,命他两人於接到檄文的当天,便领兵赶赴阴平郡,配合来日对蒲獾孙部的围攻。

    因从武始郡到汉中郡,需要穿过秦州,亦即陇西、武都这两个现被秦兵控制的郡,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莘迩首先乃是用的“军事密码”写的檄文,其次,派出的信使也不止一个,他共派出了三拨信使。

    ——“军事密码”这个东西,古已有之,相传姜子牙发明过“阴符”、“阴文”,不过这两种军事密码的形式各有缺陷,故是莘迩凭借他后世的见闻,於闲暇时创造了一种更为先进的“密码”,便是反切注音法。他编了两首诗,一首共有十五个字,取此十五字的声母,依次编号为一到十五;一首共有三十六个字,取此三十六个字的韵母,也依次编号,是一到三十六,再用不同的数字代表不同的声调。等於就是说,用这种方法所写的下达的军令也好、上呈的军报也好,都只是一连串的数字,只有知道那两首诗的人,才能通过这些数字,获悉其所代表的字意。这样,就算被敌军截获,他们也只能是一头雾水,看不明白。事实上,莘迩“创造”的这个东西,就是他原本时空明朝时期戚继光发明的“反切码”。

    在莘迩的督促下,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了南下的全部准备工作。

    这日早上,莘迩与曹斐、张韶、田居分军,亲率选出的五千步卒,离开武始郡,秘密地西至洮水东岸,渡河南下。

第十八章 唐艾出奇谋 李亮三斫营(下)

    岷山山脉中有一座山在后世十分出名,便是那支英雄部队长征之时,曾经翻越过的大雪山。不过这座大雪山位处於岷山山脉的南端,在成都的西侧,倒不在莘迩此次行军路线上。

    大雪山海拔甚高,山上的气温很低,成年积雪,便是盛夏六月,亦冰天雪地,岷山山脉北段的群山不及大雪山那么高,但时下方是暮春,山中的气温也是很低,却是莘迩早有准备,从他南下的兵卒们皆带了棉衣,就都穿上,好歹能御些寒气,亦好在陇地本就气候偏低,冬季的时候,滴水成冰,士卒们也都相对耐寒,故而山中的低温却是没有给行军造成很大的麻烦。

    山势较高的地方,覆盖积雪,沿着山道蜿蜒攀行,越过山巅,待下至山的半腰,积雪消融,汇成股股的清溪,流经处灌木丛生,入目遍是青葱的野草,披在山壁之上。

    行到腿酸时,莘迩驻足远望,只见前方蓝天白云,山势绵延不绝,近处是青绿色,稍远的背阴处是黑褐色,再远处,又是积雪的皑皑高峰,只感觉这座山脉似是无边无际。

    第三天的时候,遇到了处湖泊。

    这片湖泊的北边是个敞口的戈壁滩,余下三面俱是灰黄色的山体,湖泊占地不小,水色浓郁,就像是一块绿宝石,微风吹过,湖面上波光粼粼。成群的野山羊、鹿之类的动物,不少在湖边饮水,忽见数千人风尘仆仆的掣旗持矛,排着队形,自北而至,纷纷四散逃走。

    郭道庆裹着件厚棉衣,凑到莘迩身边,指着这片湖水,说道:“明公,此湖不知名字,然风景秀美,当年我游山到此的时候,在这湖边野宿过两日。当时,湖边有数帐的胡人於此放牧,我买了他们几头小羊,烤着吃,鲜嫩可口。”顿了下,回味似的又说道,“其中一帐胡牧,家中有个女儿,年方十五,美貌可人,亦是十分鲜嫩,我本想把她也买下的,奈何她的父母不愿。”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他环顾远近,眼前却只有湖水、逃散的野山羊和鹿等,不见有一个帐篷,推测说道,“马上就入夏了,原先居此的胡牧们应是都出了山,赶羊去夏牧场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

    再前行了数里,於湖边的草地上发现了干燥的羊屎蛋,并及帐篷留下的痕迹,这些都说明应是在不久之前,这湖边还住着几帐的胡人。

    也许是出於同样的原因,原本避冬进山谷的胡牧们,可能都已经出山去了,却是直到翻越重重的山岭,入到了阴平郡的境内,莘迩等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之前对吐谷浑鲜卑的担忧,如今看来,是有些多虑了。不过兵者,国之大事,多虑一点总比少虑一点强。

    从进山到出山,整整用了十天的时间,路上行程究竟走了多远?莘迩也算不清楚。唯那从他到此的五千兵卒,要说起来都是定西的一等精锐,可现如下个个都是累的疲惫不堪。

    尽管疲累,然而回顾身后,望那历经辛苦翻越过的层峦叠嶂,却满怀都是充实的喜悦,“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这一句诗,油然浮上了莘迩的心头。

    兵士们分按各营、各队的编制,暂坐地休息。

    莘迩登到高处,俯瞰下边整齐坐列,足足占了数里地面的将士们。

    将士们的脸蛋被山中的低温冻得通红,有些还起了冻疮,一些兵士们的脚掌被磨出了泡。按照莘迩之前的命令,军医们分散开来,或给冻疮的兵卒敷药,或给脚上起泡的兵卒将血泡挑烂。饶是以魏述、魏咸这样平时肉食不缺、身体强健的军将,这会儿也都是一副疲劳的样子。

    估算路程,从此地折往东去,大约二三百里即是阴平县城了。

    剩下的路虽然仍有山路,但比与之前的道路,却是容易走了许多,估算时间,最多再急行三四天就可抵至阴平县城,而一到阴平县城,很可能很快就会进入战斗状态。

    莘迩心道:“翻山越岭十日,将士个个疲倦,此之所谓‘疲兵’是也。我须得鼓舞一下士气,以助数日后的战斗。”

    他刚才“更喜岷山千里雪”之句,本就是含有振奋军心的作用,用於现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於是,莘迩就挂起红色的披风,取了自家的骑槊在手,横於身前,作出龙行虎步的姿态,矗立於苍穹之下,山石之上,背倚望之无垠的峻峭重山,迎对休憩於飒飒军旗下的将士们,豪迈地与左右诸人大声说道:“我部只用了十天,就越过了岷山此险!放眼海内,精卒如我军者,屈指可数矣!我有感而发,得诗一句。”

    唐艾是莘迩的谋主,当然从在军中。

    他是文士,莘迩知他的身体素质不太行,故是这一路上,与上次入蜀一般,仍是由兵士们替换着,以肩舆抬他行进。他此刻却是精神焕发,毫无疲倦之感。

    听了莘迩的话,唐艾问道:“明公得了何诗?”

    莘迩铿锵有力地吟道:“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时下之诗,以五言为主,但七言也是已经有了,且较为成熟了的。

    因此,他这一句七言诗,没有引起唐艾等人在格律等方面的诧异。

    唐艾低声吟诵了两边,赞道:“诚然好诗!”

    乞大力也从在军中,他装模作样的似是品味了会儿,巴结地说道:“小人刚开始学读《诗》,却明公此诗,朗朗上口,比那《诗》中的什么大雅、小雅、国风还要好呢!”

    郭道庆拍手喝彩,罢了,说道:“明公,既云‘更喜’,应是尚有前句。单只此两句已是绝妙,若能得闻全篇,必是更加出彩。敢请明公示以全篇与下吏等拜聆。”

    前句的确是有的,只是没法拿出来,但也难不倒莘迩,他将此诗的头句略作改变,昂首挺槊,念道:“王师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郭道庆拊掌连赞,说道:“‘万水千山只等闲’,好啊,好一个只等闲!”联想到了莘迩的大作《矛盾论》,不自觉地把莘迩与麴爽对比,心中想道,“征虏文才武略,非常人可比也!”

    唐艾明白莘迩做此诗的用意,说道:“明公此诗豪气干云,宜使三军将士知。”便就当即代替莘迩传下命令,叫魏述、魏咸、乞大力等亲兵将校派人,把此诗说与各营的兵士们听闻。

    将士们各闻知了此诗,再望山石高处,仪态豪雄的莘迩,亦不禁生起了与莘迩翻越群山之后所产生的充实喜悦之相同感受,疲倦之感顿时消除了许多,士气大为提升。

    休息了一个时辰,天色尚早,三军启程,继续开拔,赶往阴平县城。

    ……

    武都郡,仇池山上。

    经过冉氏多年的经营,仇池山顶的那百倾之地,不但被开辟出了大片大片的良田,时值三月,田中的麦苗青葱可爱,而且围绕着山顶的那一泓泉水,修建了数十间的大屋。

    山顶自有居民,但都在田边聚集成落。

    那数十间大屋平时是空置的,现下住进了张道崇、李亮带来的兵卒。

    张道崇挑了最大的一间作为听事堂。

    这日,就在莘迩领兵出了岷山,疾往阴平县的时候,张道崇、李亮等在听事堂中聚集议事。

    尽管被北宫越、王舒望称赞“虽文士而胆壮”,但张道崇身为张家的子弟,乃是张浑的长子,出身高华,此前一直都在定西的朝中、地方担任清贵的显职,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事的,特别目下,他与李亮及不到千人的孤军被困於仇池山上,他的压力还是相当大的,因他外表虽是镇定,内心中实焦急担忧,焦虑导致上火,弄得他嘴唇起泡,左眉上也出了个大火尖。

    张道崇把刚得到的一道最新敌情转述与李亮等军将,一边看着情报,一边说道:“冉僧奴召聚武都郡的氐、羌酋率,从他们的各个胡部中,总计选出了善於攀援的戎人数千。现在,这些戎人已经聚集在了仇池山底。”说完了斥候传递来的内容,他把情报放下,抬起头来,顾视屋中的众人,分析说道,“观冉僧奴的这个举动,他应是三两天内就会强攻仇池山了。”

    一人说道:“仇池山险峻,只要我等守住山道,倒也不怕他来强攻。”

    说话之人是张道崇的主簿。

    张道崇摇了摇头,说道:“不然。要换是别个的山,你这话不算错。可想这仇池山系冉氏的祖地了,山下有哪条道路可通山顶?何处的山崖易於攀援?险要的地方共有几处?冉僧奴没准儿比咱们还知道!又且这山顶住了数百家的羌人,此类羌人俱是冉氏的旧奴,他们会不会通敌?这也是未可知的事情。是以,虽我有山道可守,然如冉僧奴大举进攻的话,我部能否把山守住,以我看,还是在两可之间啊!而如果守不住,咱们后退无路,吾等无噍类矣!”

    瞧见李亮若有所思,张道崇问他,说道,“伯明,卿可有对策?”

    李亮是个爱修饰的人,往常总把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地干干净净,但自到了山上以后,他也是为眼前的处境感到担忧,没了心思打点自己,胡子好久没有修剪,颔下乱蓬蓬的,仿似杂草。

    他摸着胡子,说道:“亮有一计,或可保我仇池山暂时无恙。”

    张道崇问道:“何计也?”

    李亮说道:“府君既然顾虑山上的戎人也许会做冉僧奴的内应,何不先拷掠其首,问清了这山下往山顶到底有无隐秘的小道,然后将他们尽数杀了。如此,既清楚了山内的形势,府君便可择兵,分别把守;亦断了隐患,不需再忧内乱了。”

    张道崇吃惊地看着李亮,心道:“我此前与他并不相识,但与他认识以后,觉得此人宽和,是个可交之士,却不意竟这般狠辣?”

    到底张道崇是个文儒,受自小接受的教育影响,於杀伐这一块上,他以“仁”为重。

    张道崇说道:“山上的戎人数百家,数千人也,老弱妇孺皆有,岂能因我等的一个猜测,就把他们全杀了?此事一旦做下,将来传出去,必会引得武都,乃至阴平郡的戎人愤慨不满,将会不利於我朝来日於此两郡的治理!伯明,卿之此策也不可用也!”

    张道崇的这话也对,他放眼的是将来,没有局限於当下。

    李亮见己策不得用,亦不生气,说道:“府君高瞻远瞩,是亮想得差了。”

    张道崇问道:“除此以外,卿还有别策么?”

    李亮沉吟了会儿,说道:“亮还有一计,或许也能解我部现下之危。”

    张道崇问道:“是何计也?”

    李亮说道:“敢请府君给亮精卒百人,等天黑后,亮引之下山,斫冉僧奴营!”

    张道崇无言半晌,心道:“你已经斫了两次秦营了,两次都失败而归!怎么,还要斫第三次么?胆气固然可嘉,此策恐怕不行。”委婉地说道,“卿已斫虏营两回,冉僧奴怕是会有所戒备。便是再往去斫,亦恐不得奏效也。”

    李亮却有他提出第三次斫营的道理,说道:“府君,我前两回斫营都没能成功,料秦虏军中,说不得,冉僧奴等就会因此而掉以轻心了,这也就是说,他们不见得会有严密的戒备。此我三去斫营之第一利也。冉僧奴召聚了数千的武都戎人到其军中,这些戎人不比秦虏的兵士,他们缺少军纪,突闻我军斫营,不免夜惊,而他们的惊乱势必会引起秦虏别营的混乱。此我三去斫营之第二利也。府君,我觉得此策可以一试!”

    张道崇忖思多时,说道:“卿此话言之有理。”改了主意,赞同了李亮三去斫营的建议。

    说做就做,李亮已斫过两次秦营了,轻车熟路,不到半个时辰,就挑好了百名敢战士,做好了战斗的预备。等到入夜,他就辞别张道崇,披挂铠甲,率领这百人,悉持短刃,下山而去。

    张道崇立在山道的尽头,目送李亮等人的身影没入夜中。

    是晚,天空中云层密布,星月无光,夜色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张道崇想道:“今夜却是成人之美,如此夜色,正是斫营的好时机!”不觉对李亮此回功成保了一线希望。

    李亮不顾危险,出生入死地去干斫营这等大事,他自是无心睡眠,便寻了处高地,由侍卫们托着,攀将上去,极目望向山脚。秦营没在山脚,而是驻扎在山外的十余里处,他在山上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张道崇也知他看不到什么,这个举止无非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夜中,四处悄寂无声,只闻虫鸣。

    张道崇在冰凉的山风中等了两三个时辰,时不时地侧耳细听,却无任何声音从山外传来。

    也不知李亮是否已经摸到了秦营外?也不知他的这第三次斫营能否成功?前两次失败,亏得李亮颇有勇力,都被他逃了回来,这次要仍是失败,他又是否能顺利逃回?

    从入夜等到天快亮,张道崇正在忐忑之际,听到了约百步开外的山道上戍卒的抽刀声音。

    旋即,那队戍卒中军官的紧张声音传来,问道:“什么人!口令!”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到了张道崇的耳中:“是我!李亮。”

    张道崇连忙从高处下去,迎将上前。

    到了近处,看到李亮与从他下山的百名甲士个个灰头土脸,狼狈得紧。

    张道崇问道:“怎么回事?”

    李亮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张道崇说道:“是不是秦虏已有戒备,没能斫成?”打眼李亮身上,见他无有受伤,再去看他身后的兵士们,也都没有受伤的,放下了些心,安慰李亮,说道,“虽是这次又再失利,幸得卿与战士们无有损伤!且待明日,咱们再作计议。”

    李亮说道:“却也不算没有失利。”

    “哦?”

    “下了山后,……他娘的!夜太黑了!末将等迷了路。”

第十九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上)

    时间回到八日前,莘迩尚未领部出岷山,李亮也尚未他屡败屡战,坚韧不挠,第三次试图斫秦营,而却因迷路而又一次宣告失败之举,在开始召聚武都郡中擅长攀援的胡人之同时,冉僧奴与仇泰等秦将便遣使前往阴平郡,呈檄文与蒲獾孙,禀报他们将要对仇池山进攻的安排。

    仇池山的位置在武都郡的南部,距离阴平郡不是很远。

    次日下午,蒲獾孙即收到了此道檄文。

    蒲獾孙览檄看罢,召帐下诸将,与他们说道:“游骑、宁朔来檄,说他两部至迟将於十日后强攻仇池山。孟公临领兵赴河东郡时,命令我等宜速战速决,要求我等尽早把武都、阴平之全境打下,以免陇西郡顶不住陇州的援兵,致使我军前功尽弃。

    “日前接陇西郡石将军、吕将军、姚将军等部的军报,说谷阴的陇兵已至武始郡,是由定西的征虏将军莘迩亲自率领的,想来他很快就会发动对陇西郡的攻势了。莘幼著能征善战,其所率之陇兵又是定西的头等精锐,太马、牡丹骑等皆在其中,石将军等将会面临很大的压力。

    “游骑、宁朔既已预备攻山,我部亦已做好了攻打阴平县城的准备,以我之见,不如我部明日就开始攻城,争取在最短的时日内把阴平郡攻陷,然后也好回助陇西,汝等以为何如?”

    从蒲獾孙进攻阴平郡的秦兵除了他的本部以外,其它的共有两部,一部是右军将军同蹄梁所率的羌卒,一部是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及虎威将军乌洛逵所率的铁弗匈奴战士。

    同蹄梁、赵兴、乌洛逵三人俱无异议。

    因了且渠元光自称熟知麴球、北宫越等的性格脾气,故是他与其弟男成也从在蒲獾孙的军中。

    适才听到莘迩名字的时候,元光眼神一凛,心底竟是不由自主地发慌,却是亲眼见过莘迩用兵的常胜,和莘迩对付政敌的手段,他早已是对莘迩深深忌惮了。

    且渠元光给自己打气,心中想道:“老子於今已是龙游大海,凤舞九天,今非昔比了!莘阿瓜也没有三头六臂,没甚可怕的!”

    同蹄梁是羌人同蹄部的酋率,依照羌人的风俗,披散头发,戴着个洁白锐利的大羊角。

    他分着腿,坐在胡坐上,一手按在膝上,一手叉腰,拿眼去看对面的赵兴和乌洛逵,大大咧咧地说道:“前时攻襄武县城时,赵郎将和乌将军部与陇兵交手很多,你们部的兵士比我部兵士更了解陇兵的战力,明日攻城,……”转对蒲獾孙,说道,“末将建议以赵郎将、乌将军部为攻城之先锋,先试着打上一打,看看城中城中的虚实,然后再作大举进攻的计划。”

    蒲獾孙想起了孟朗临行前,私下给他的“尽量借攻城的机会,多消耗铁弗匈奴”之交代,对同蹄梁的这个建议自是无不允之理,不过他却也没有以命令的语气,而是以询问的语气,问赵兴、乌洛逵,说道:“同蹄将军的此议,赵郎将、乌将军有何意见?可愿意么?”

    乌洛逵积极得很,马上表态,说道:“的确如此!比起同蹄将军与将军的部曲,确是我部与陇兵交手较多,比同蹄将军与将军部更熟悉陇兵,明天攻城,当然是应由我部先上!”

    蒲獾孙问赵兴,说道:“赵郎将意下如何?”

    赵兴心中大骂乌洛逵,恶狠狠地想道:“叛徒!出卖我父不够,又出卖我铁弗的部民!有朝一日,别让老子找着时机,非把你千刀万剐,剥了你的皮作席,取你的脑袋做酒器不可!”满脸是恭谨的笑容,爽快地答道,“乌洛逵说得就是我想的!明天攻城,末将请为先锋!”

    蒲獾孙部与同蹄梁部合在一处,约有七八千人,赵兴、乌洛逵部在经过襄武攻城战的消耗后,如今只剩下了两千多点,因是,蒲獾孙即使猜出了赵兴口不应心,却也不怕他衔怨作乱,就满意地点了点头,抚须说道:“赵郎将、乌将军自告奋勇,请为先锋,壮勇可嘉。待至打下阴平,我会为两位将军请功,把两位将军对大王、对我大秦的忠诚上表朝中的。只要是为国立功之人,大王素来不吝赏赐,一定会有丰厚的酬赏赐与两位将军的!”

    乌洛逵觍着脸,说道:“别的酬赏,末将也不敢想,只乞大王能如对赵郎将一般,赐个宗女与末将,末将便心满意足了!”

    大凡背主求荣之辈,通常都是被深恶痛绝的,摆在他们面前的,大多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基本是没有回头路了,乌洛逵自出卖赵宴荔,投到孟朗的手底下以后,他便知道,从此他唯有做蒲秦的走狗,才能保住性命,并於此基础上,获取到更多的荣华富贵,故是,明知先攻阴平县城必然会给已存不多的铁弗战士再次造成巨大的伤亡,他仍是半点也不顾及同族的性命。

    至若期望能够得一蒲秦的宗女为妻,则是乌洛逵希望能够由此而改变自己铁弗匈奴这个异族的身份,从而可以真正地融入到蒲秦的“国人”群体中去。

    蒲獾孙笑道:“只要将军能够立下大功,这有何难?”

    且渠元光叹了口气。

    蒲獾孙问道:“督将缘何叹气?”

    且渠元光现被蒲秦除授了一个骑督将的军职,孟朗且分了两百骑兵与他。元光答道:“乌将军之所乞望,亦小胡之所渴盼也!唯小胡那夜投我大秦之时,走得匆忙,没能把忠心於小胡的数千部曲带来,尽管孟公赏给小胡了我大秦的两百猛士,却皆骑卒,恐不能在此回的攻城战中立下大功。想到此处,末将不觉怅然失落,因是情不由己,叹息出声。”

    “忠心於小胡的数千部曲”云云,这是且渠元光在吹牛皮。他早年确是掌领过一些且渠部的牧民,但他在且渠部中不是长子,论及在部中的地位,实是不如他的兄长平罗,他能够指挥得动的且渠部民,男女老弱加在一起,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一两千人罢了,又哪里来的“数千部曲”?他的这个吹牛,无非是为了抬高他自己的身价,以求能得到蒲秦的重视。

    赵兴心道:“两个狗崽子!”

    铁弗匈奴昔在朔方的时候,与定西严格说来,双方非但不是盟友,而且还算是敌人,但此时此刻,赵兴却起了与定西同仇敌忾之气。

    他难以忍住怒火,生怕流露出来,便转目帐外,望向外头的苍穹、竖立於帐前的军旗。

    蒲獾孙笑与且渠元光说道:“督将的部曲虽用不上攻城,然督将不是说你了解麴球、北宫越么?如能在此次的战中,督将出谋划策,使我能知於彼,此亦不逊战功,适配宗女焉知不能?”

    元光脸上欢喜,阿谀地说道:“小胡少年之时,就仰慕我大秦上邦的人文风流,弃暗投明,来到我大秦后,孟公、将军等等诸公,无一不是当世之豪杰,——孟公固已人杰,惜乎毕竟是个唐人,略缺武勇,将军则不然,文武兼备,当真英伟不凡,反观小胡,容貌丑陋,举止粗俗,不瞒将军,每次拜见将军,看到将军的神姿,小胡就甚是自惭形秽。要真能有蒙大王不弃,令小胡得配宗女的那一日,那小胡、那小胡,哎呀,那小胡死了也甘心啊,将军!”

    元光到底是跟着阴师读过几年书的,奉承起来,却是比乌洛逵这粗人强得太多了。

    蒲獾孙被他的这通马屁拍得上下熨帖,笑吟吟地说道:“你可不能死,你要死了,配给你的宗女岂不就便宜了你的弟弟,你空欢喜一场了么?”

    男成很少见到元光这等低三下四的模样,有点看不下去,本已如坐针毡,忽闻蒲獾孙说到了他,脸皮顿时涨得通红,吃吃地说道:“哪里、哪里……”

    蒲獾孙问道:“哪里什么?”

    男成说道:“哪里轮得到小人!小人上边还有兄长。”

    胡人之俗,兄弟中有人过世之后,剩下的兄弟们,一般由年龄最大的那个来娶死去兄弟的妻子。也就是说,元光若是死了,其妻很大的概率,该是由他与男成的兄长平罗来继娶。

    元光大怒,心道:“这傻子!听不出蒲獾孙是在说笑么?还真当老子死了!”却不好当着蒲獾孙的面冲男成发火,只得将怒气咽下。

    蒲獾孙哈哈大笑,说道:“你兄弟两个,一个机灵,一个憨厚,真的是一个阿父生出来的么?”

    元光赔笑说道:“不仅是同一个阿父,还是用一个阿母。如假包换!”

    戏谑了元光一句,蒲獾孙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开话头,说道:“元光,你昨天提醒我说,汉中郡的阴洛和梓潼郡的张景威,或许会遣兵来援阴平。我想了一想,你的此虑不是没有道理。我今早已经遣派斥候,往去东边打探了。如是果然阴洛、张景威发兵来助麴球,你觉得他们会以何人为将,发遣的兵马能有多少?”

    元光早就把这两个问题考虑清楚了,就等着蒲獾孙问他,便即抖擞精神,答道:“阴洛、张景威帐下的军将,以严袭、王舒望两人为首。王舒望已经在阴平县城了,十之**,他们会派严袭为援兵的主将。汉中、梓潼这一郡半地,总计兵马五千余,已有王舒望所率之千人前援襄武县,而下张景威、阴洛除去镇戍所需的以外,能用的机动兵力,顶多再能凑出千人。”

    “严袭,我稍知其名,亦是定西的战将一员了,不过他若只能带兵千人的话,倒是不足为虑。”

    且渠元光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急着立下大功,好能在蒲秦站稳脚,便请缨说道:“小胡敢请向将军借兵五百,合与小胡本部,明日出营,往去汉中入阴平的路上设寨,为将军灭此敌援!”

    蒲獾孙沉吟说道:“你么?”

    元光说道:“严袭是莘阿瓜的部将,小人与他很熟。此人是有点勇力,但没有脑子,是个莽夫。小胡自信能够以智胜之!小胡愿立军令状,如不能胜,小胡提头来见将军!”

    蒲獾孙征求同蹄梁的意见,问道:“同蹄将军,你觉得呢?”

    同蹄梁在蒲秦的诸多大将中,与现屯首阳县的前军将军石首齐名,但与石首以治军严酷出名不同,他治军以宽,好以利动人心,却是以狡著称。

    同蹄梁的个子也不高,与且渠元光差不多,他打量了且渠元光几眼,心道:“这个杂胡为投我大秦,把他的叔父都给杀了,可谓心黑手辣,而能拿低做小,言辞便利,这跟在蒲公军中才多久?便就哄得了蒲公的开心,又可称得上狡诈。兼之他熟悉严袭其人,阴洛、张景威若是果真遣严袭领兵来援麴球,由他前去阻截,行倒是行,唯他一个外来之将,却不可由之独占阻敌之功。”

    於是,同蹄梁说道,“末将以为且渠督将虽然熟悉敌情,可他毕竟是才拨乱反正过来的,对於我军的战士却不怎么熟悉,因是,将军最好是另择一将为主,用且渠督将为辅为上。”

    蒲獾孙问道:“该择何人为主将?将军可有推荐?”

    同蹄梁说道:“末将兄子豪平,勇冠三军,以之敌对严袭,定是手到擒来。”

    同蹄梁的兄长早亡,留下了一子,名叫豪平,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天生勇力,矫捷善行,在蒲秦的军中大大有名,同蹄梁对他“勇冠三军”的评价诚然不虚。

    蒲獾孙就与且渠元光说道:“那便以豪平为将,督将为其偏裨。有豪平部的兵士部曲为主力,我也就不需再借兵与督将,督将只管带着你的本部兵马与豪平共往去阻截汉中敌援。”

    且渠元光按住失望,恭敬地应道:“是!”讨好地对蒲獾孙、同蹄梁说道,“将军、同蹄将军请放心,小胡一定尽心尽力佐助同蹄校尉。”

    定下了阻截汉中可能会来的援兵之事,蒲獾孙开始具体部署明天的攻城。

    阴平县位处於白水的北岸,在其城北,不用布置攻城的部队,只需遣些骑兵游弋便可了。

    蒲獾孙把主攻的方向选择了城南,自领主力负责攻打此段城墙;命同蹄梁部攻城西;命赵兴、乌洛逵部攻城东。头前两天,主要由赵兴、乌洛逵部展开进攻。

    同蹄豪平、且渠元光两部,亦於明日出营,前去东边立寨。

    布置妥当,诸将各自接令。

    翌日,豪平、元光自往东行,蒲獾孙等各部三面围城,对阴平县的猛攻就此拉开序幕。

第二十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中)

    要说起来,麴球的将帅之才,实是一等一的,蒲獾孙、蒲洛孤、苟雄等都是蒲秦有名的上将,但遍观他们此前与麴球的诸战,却都没能在麴球手上讨到丁点的便宜,便是孟朗亲自出征,襄武之所以被攻破,也不是因为麴球的用兵才能不如之,而是其兵力远不如孟朗之故。

    却空有如此出众的用兵之能,限於定西国力的不够强大,在面对蒲秦部队的时候,麴球竟只能一再地处於守势,先是守卫陇西军营,继而守卫襄武县城,现下又守卫阴平县城。

    对麴球这样才华横溢、胸有壮志的人来说,这样被迫地一守再守,乃至三守,不得痛痛快快地与蒲秦大战一场,决胜於野,的确是件很憋屈的事情,不过,也正是因了他有守卫陇西军营、襄武县城的经验,这回守御阴平县城,倒称得上驾轻就熟,甚是得心应手。

    赵兴、乌洛逵麾兵急攻了两天,损兵折将,伤亡三四百,没能近城一步。

    乌洛逵无视本部铁弗匈奴战士的急剧减员,还拍着胸脯、踊跃积极地向蒲獾孙请战,请求继续用他与赵兴的部队消耗城中的戍卒,只把赵兴恼的,恨不得提刀杀了他,然又不敢把情绪表露於外,只能心中滴血,脸上堆笑,附和赞成。

    好在蒲獾孙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却是没有接受乌洛逵的请缨,一如战前的安排,只用铁弗匈奴攻了两天的城,试出了戍卒的战力与城中的大致虚实,便就一声令下,命城西的同蹄梁部,并城北的本部,与城东的赵兴、乌洛逵部於第三天一道发动起了对阴平城的正式进攻。

    三面俱攻,城上、城下矢石如雨。

    麴球亲自守御城北,北宫越守城西,王舒望则守城东,又仍以邴播率兵士两百人作为预备队,哪里出现危急的局面,就赶往哪里救援。又以阴平县长负责城中的治安和后勤的补给。

    几个人分工明确,团结合作,硬是顶住了秦军的数日猛攻。

    比之麴球守襄武县城时,此时阴平县内的守卒数量与那时差不多,而蒲獾孙部没有那时的秦军数量多,——这还是在加上了阴平郡内的叛羌以后,蒲獾孙部目前也只有不到两万人,按说阴平县城应该是比襄武县城易守的,但比之襄武县城,阴平县城却有一个严重的不足,那就是城池不及襄武县城高大坚固,毕竟阴平郡中多山,民口少,县城所以也就小而矮了。

    守城,主要靠的是城墙,城墙不够高、不够坚,那守起来自然便会相当的吃力。

    秦兵围攻到第七天,城的北门被秦军攻破,屈男虎、屈男见日父子拼死抵御,麴球也亲自上阵,从下午激战到傍晚,乃才把突入瓮城的秦兵杀退。入夜以后,秦兵暂停下了攻势。麴球抓紧时间,组织民夫、兵士,拆掉县中的民宅,用砖石、沙土把被打烂的城门堵住。

    北宫越从城西赶来,把一卷纸递给麴球。

    麴球打开去看,见是一道劝降书,大致内容是:君等孤城被围,外无援兵,城破是早晚的事。麴将军、北宫将军俱陇地之雄也,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献城以降?大秦天王十分欣赏二君,如肯降我,必给以封侯之拜,不吝重赏,秦国境内的大郡美邑,随君二人挑拣。

    麴球向来身先士卒,不仅打仗的时候是,适才堵城门的时候也是,他也亲自动手搬砖砌泥了,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亦灰扑扑一片,汗水流淌出道道的痕迹,跟个花猫似的。麴球抹了把汗,抬头问北宫越,说道:“哪里来的?”

    北宫越与麴球、王舒望、邴播一样,都是连着七天没有下过城墙,不仅脸也很脏,铠甲上尽是血渍,且那血腥混着汗臭,气味使人不能近闻。

    唯是麴球身上也是相同的味道,久处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两人倒是谁也闻不出谁的腥臭。

    七天的鏖战,不间断地下令,加上亲自杀敌时的呐喊,北宫越的嗓音变得十分沙哑,他哑着嗓子说道:“城下射到城头的,兵士拾到,呈给了队率,队率上交给了我。”

    为了防止守卒因为受敌人的诱惑而导致士气低落,守城的意志不坚,因此在守城之时,严令兵士不得私看城下射来的任何东西,凡有捡到,必须马上上缴,如有违背者,除斩本人以外,并用连坐之法,少者连带其“什”,多者连带其整个“队”都要斩首,此乃守城时惯用的军法,故是,在“什”、“队”中战友们的互相监督下,城下射到的东西,士卒通常是不敢看的。

    “只有这一个么?”

    北宫越说道:“还有十几封,内容都是一样,剩下的那些,我都烧掉了。”

    麴球与北宫越不算很熟,心道:“北宫将军是羌人,与秦虏可算同族,他今把此道城外的劝降书给我,是何意思?是表无投降之念,抑或是为了试我心意?”

    他便笑道,“只要献城,就给咱俩封侯,秦地的郡县随你我挑拣,这条件还真是大方。不过此书中,言我孤城无援,这话说的却是不错。将军,咱俩困守孤城,今方七日,北城门就被攻破了,这城恐怕还真会守不住。将军对秦兵此书,怎么看?”

    北宫越慨然说道:“越虽羌胡,亦知忠也!征虏将军以阴平任越,越当为征虏守此王土!将军以尊贵之躯,从襄武突围出后,不回陇州,而南下我郡,是甘愿赴险也,况乎越有守土之责?越今与将军共守此城,如能击退秦兵,当然最好;如万一城破,越敢请与将军共死城中!”

    “为征虏守此王土”,这句话明显是个病句。

    莘迩又不是王,哪里来的为他守“王土”?应该说“为大王守此王土”才对。

    但麴球并没有在意北宫越的这一病句,他闻言欢喜,用力地拍了拍北宫越的肩膀,亲热地拉住其手,说道:“我算什么尊贵之躯?一个老兵罢了!要说尊贵,将军家世为羌豪,才是尊贵。将军有此忠心,球岂敢落后?便与将军共守此城!”

    他顿了下,笑道,“不过,将军,‘共死城中’云云,我看啊,你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北宫越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麴球说道:“阴平郡关系到汉中等地的安危,势不可失;将军复是征虏的爱将,亦势不可有事。我料征虏将军一定不会坐视我阴平失陷、将军身亡而不顾的,援兵也许很快就能来到了!与其咱俩共死城中,何如等援兵赶到,败了蒲獾孙,你我两人一起领受此守城破虏的大功?”

    北宫越虽是已经抱了与城偕亡、战死的打算,但人皆恋生,如能不死,自是更好。

    听了麴球的话,北宫越的斗志越发昂扬,说道:“好!那越就与将军共领此大功!”

    一番交心,两人俱知了对方的死守决心。

    虽是相识不久,麴球、北宫越却顿时如似多年之交,目光相对,皆是大笑。

    麴球说道:“将军,北门今日被秦虏攻破,明天,秦虏的攻势肯定会更加猛烈。我有一策,可以暂遏一下秦虏的气焰。”

    北宫越说道:“敢问将军,是何策也?”

    麴球说道:“秦虏见我北门破,必以为破城之时指日可待了,如此,则就必会轻我。今晚,咱们连夜在北城墙凿出几个洞来,候明日秦虏攻城,则就以精卒经洞而出,袭其攻城之部队。虏仓促无备,我胜之易矣。只要此战打胜,不就可以把秦虏的气焰打下去了么?”

    北宫越大喜,说道:“将军此诚妙策!越请明日领兵出城!”

    麴球笑道:“区区小虏,何须将军?”

    他顾视身后,指了指屈男虎、屈男见日,说道,“前我守陇西军营,引敢战士沿地道穿至秦虏阵后,大破虏军者,将军知是何人?便是屈男虎也!明日出城之战,屈男虎足矣。”

    屈男虎领死士经地道,至秦军后阵,陷阵掣旗,大败秦军之战,早就传遍了定西军中。

    北宫越也是很佩服屈男虎的壮勇的,闻得麴球准备用他作为出城的主将,便不再坚持亲自出战了,说道:“屈男校尉勇猛绝伦,越不如也。既是将军欲以屈男校尉为将,那越到时就在西城头为校尉鸣鼓助威!”

    便定下了此策。

    当晚,麴球指挥民夫在北城墙的西段悄悄地凿出了四个洞,每个洞可容一人通行,挖好之后,先用砖石封住,以免被秦军看出破绽;从守卒中选出了百人勇士,杀牛煮肉,是夜,让他们饱餐一顿,好生的休息了一晚。

    次日,如麴球预料,秦兵果然大举攻城。

    蒲獾孙觉得破城有望,把兵马全部压了上去,令东、西两侧的赵兴、同蹄梁倾力进攻,以牵制城中的守兵,将北门被攻破的北城墙依旧选为主攻的方向,用来攻北城墙的共有四千步卒,列成了四个方阵,以备次第轮换着攻打北城墙。

    攻城的战斗由辰时开始。

    到的午时,第一轮上阵的秦兵撤下,换了第二个方阵的秦兵上去。

    蒲獾孙立於护城河南边不远处的大旗下,目不转睛地观察北城墙上戍卒的情况,他发现,戍卒的抵御越来越无力,第二轮上阵的秦兵之攻城进展,比第一轮秦兵要快速了许多,只用了没多久,就先后有两拨兵士顺着云梯冲上了城头。

    尽管这两拨兵士没多久就没全歼於城上,但这种情况还是极大振奋了蒲獾孙。

    他一边示意鼓吏、旗手,传令城下的士卒加大进攻的态势,一边笑与左右的军将、属吏们说道:“麴鸣宗再是号称能守,奈何阴平县城低矮,无有足够的屏障可为他用,城中守卒的伤亡定比他守襄武县城时远远为多,我军连攻七天,守卒已是力不能支了。想来早则今天,迟则明日,这阴平县城我军就能拿下了!”

    蒲獾孙的用兵,在蒲秦的诸将之中,是较为保守的一个,而连他都产生了这样的信心,别的那些军将,更不用说,个个对蒲獾孙的此话深以为然。

    乃至有人都有心情开玩笑了,说道:“大王在咸阳城里,给麴鸣宗备下了宅院一区,我听说给此宅院配的家具、用器,尽是奢华得很,大王还给麴鸣宗备下了数十个如花似玉的美婢。昨日的劝降书信射到城中至今,麴鸣宗并无回应,看来他是不打算投降了。明公打下阴平郡,实是大功一件,咸阳城中给他预备的这区宅院、美婢,说不得,到底还是要归明公所有!”

    在咸阳城给有名气的敌人置下宅院,等候他们投降、或被俘后入住,这是蒲茂的一个爱好。

    赵宴荔、姚桃在降秦之前,都有过此等的待遇,——姚桃的那宅子本是给姚国备的,姚国战死,姚桃投降了后,就转给了他。

    这回蒲茂亲征魏国,又早已在咸阳城中给守卫洛阳的慕容武台、新继魏主之位的慕容炎,以及在兖州与贺浑邪对垒的慕容瞻,也都分别给之置办好了宅子。

    蒲獾孙是蒲茂的庶兄,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受过?一座宅院、数十美婢,不在他的眼中。

    他笑道:“这宅院我用不上。怎么,你想要么?你如想要,等打下了阴平县,接下来去打平武县的时候,只要你能多立些功劳,我就上书大王,把那宅院、美婢统统赐给你!”

    那军将喜不自胜,说道:“多谢明公!”

    阴平郡的主要戍卒都在阴平县内,平武县等於是空城一座,简直不用攻便可将之拿下,蒲獾孙这话就等同是把那宅院、美婢给他了。

    方在闲谈说笑际,忽闻城上鼓声大作。

    蒲獾孙转目望之,见城头上,高悬的日头之下,万里蓝天的映衬之中,一将著红甲,临垛口而站,正挥槌击鼓,北墙的西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百十个陇兵的甲士,悉持短刃,伴随着鼓声,奋勇地杀向了城下的秦兵。

第二十一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三)

    城头擂鼓之人是麴球,突袭而出的那百名甲士,自便是以屈男虎为首的勇士。

    城下秦兵的注意力都在城上,要么正在顶着上头的箭矢、檑木、沸油等攀援云梯,要么正在朝城头射箭以掩护登城的同袍,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一队守卒从城中杀出,顿时大乱。

    定西兵卒的铠甲、戎衣都是红色,秦兵的铠甲、戎衣则都是白色。

    蒲獾孙遥观见之,那杀出的守卒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突击阵型,就如一支红箭,撞入到大片的白色中,仿似沸水融雪,瞬间就将之搅得纷乱破碎。

    先有一个近处的秦兵军将紧急召聚了数十部下,试图堵住这支红箭的突击势头,然而不过片刻功夫,那军将就被红箭的箭首之人阵斩当场,其所率领的兵士溃散四逃。

    继而,又有两个较远处的秦兵军将,其中一个,蒲獾孙虽然看不清楚其人长相,但通过此人所在的位置能够判断得出,乃是他帐下有名的勇将挚长龄,——挚长龄现任蒲獾孙部的部曲督,职在督战,是以他的位置比较靠近护城河,但见挚长龄与另个军将聚合了百余秦军的甲士,分成两部,挚长龄从北、另个秦兵军将从东,包抄那支红箭。

    蒲獾孙提心在口,凝目细看,却是敌我的这三支小部队刚一接战,东边的秦兵部队便即宣告溃败,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逃走,北边的秦兵部队在挚长龄奋不顾身的率领下,倒是往前推进了些距离,但很快,挚长龄也被那支陇兵的头领斩杀,其所部曲亦哄散走掉了。

    蒲獾孙惊问左右:“那陇兵军将何人?”

    离得太远,没人瞧得清楚陇兵首领的模样,蒲獾孙左右的将校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话。

    一人猜测地说道:“麴球、北宫越两人俱有勇名,然彼二人是城中主将,料定不会亲自出城,——城头擂鼓的那将,倒有可能是麴球。除此以外,守军中最有名的斗将即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三人了。这三个人都是定西边军中的头等虎士,系麴家从全军中选挑出来的猛将,尽是久著剽悍之称。屈男虎尝穿地道而出,……这个、这个,扰乱过明公的军阵;孟公拔襄武县,邴播曾与我军穿地道的死士激斗,勇悍难当。想来应是此三人之一。”

    秦兵的两次阻击失败,勇将挚长龄战死,导致了城下攻城部队的混乱。

    许多在云梯上爬到一半的兵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列队朝城头射箭的弓箭手缺少足够的步卒甲盾护卫,战也不是、退也不是。

    城头擂鼓之人,不再是只有麴球一个,数个鼓吏加入了其中,并且城西也响起了鼓音。伴随着鼓声的越来越激昂,蒲獾孙看到,在秦兵被红箭冲散的地方,城上赫然垂下了十几个大吊篮,每个吊篮中都有数个守军的甲士,这竟是摆出了一副城中要再接再厉、发起反攻的架势!

    出城的陇兵各带的有石油、膏脂等引火物,杀到哪里,就把火点到哪里,一架又一架的云梯相继起火,火海从西向东不断地蔓延燃烧。被杀的、或者没能及时避开火势的秦军战士被大火烧了一个里外焦透,淡淡的肉香味随风飘动,远在主阵的蒲獾孙都可以闻到了。

    尽管没有身在现场,通过眼见那一团团火人的仓皇乱奔,或把火苗引到战友身上,或跳入护城河,耳闻凄厉的叫喊此起彼伏,鼻嗅由淡而浓的肉香之味,加上坐着吊篮到城下的守卒兵士的增多,蒲獾孙亦知,今天的攻城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却也算是一个决断的人,当即下令,鸣金收兵,同时赶紧点派左右的将校,命各领精锐出前列阵,以接应和掩护攻城部队的撤退。

    “北宫越并无智名,虽兵寡被围,而敢於凿城出战,此策必麴鸣宗所出。难怪大王再三令我,如能招降麴鸣宗,最好把他招降!这人真是虎胆,且有奇谋!”

    直等到前线攻城的部队被本阵的兵士接应撤回了差不多,出城和下城攻战的守卒退还到了城内,蒲獾孙震惊和紧张的情绪才略微得到缓解,望了望留於城下的一片狼藉,再望了望垂头丧气归来的战士们,再看看虽然城墙低矮,却给人以似乎屹立不倒之错觉的阴平县城,最后深深地注目於城头上的那个红甲将军,蒲獾孙不由自主地感叹出声,这样地说与身边的僚佐。

    原本信心满满,以为一两天中,就可把阴平县给打下了,结果没料到被麴球的一次出城袭攻,搞得不仅没能继续扩大昨天的攻城优势,反而把部下兵卒的士气给弄得低沉不已。

    随后两天,秦兵没有了前几日的锐气,虽在蒲獾孙的严令下,又发动了数次攻势,但都无功而返。这天傍晚,收兵以后,蒲獾孙召同蹄梁、赵兴、乌洛逵等到帅帐,商议对策。

    前天秦兵的失利,实是让赵兴颇觉开心,看到那些被火死的戎人们,赵兴深觉解气。莫说他没有对策,就是有,他当然也不可能献给蒲獾孙,便呆坐於帐中,只当蒲獾孙问到他时,一个劲地表示忠心,说道:“将军但有令下,末将万死不辞!”

    乌洛逵很想为主分忧,奈何智商有限,绞尽了脑汁,也想不来办法,只能亦如赵兴,表表忠心罢了。

    蒲獾孙知他两个没用,向他二人问策,也只是意思一下而已,遂转问同蹄梁,说道:“前日一战,被麴球偷袭,我军士气下滑,致昨、今两日再攻无功。同蹄将军对此可有应对之良策?”

    同蹄梁不愧多谋之誉,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对策。

    他掐着胡须,说道:“末将思得一策,唯是不知可用不可用,尚得请明公做主。”

    蒲獾孙问道:“是何策也?”

    同蹄梁说道:“将计就计如何?”

    蒲獾孙不解其意,问道:“‘将计就计’?此话怎讲?”

第二十二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四)

    同蹄梁说道:“观麴球近年来的诸战,先是经地道出於我军阵后,以扭转战局;今又凿洞於城墙,遣死士出战,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此二策都是常人不敢想、更不敢用的,由此可见,麴球此人,是个胆大包天的。既然如此,我军是不是可以借麴球的这个特点,佯装营乱,引他来攻?”

    蒲獾孙没听太明白,皱眉问道:“同蹄将军,‘佯装营乱,引他来攻’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怎么个字面的意思?”

    同蹄梁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详细地给蒲獾孙解释,捻须说道:“我军可装作夜惊,营中内乱,以麴球之胆色,料他闻讯以后,必会遣部出城,趁机攻我!而我军在营中、营外提早设伏,只要他敢来攻,败之易矣!就算麴球不会亲自领兵出战,但只要我军将他所遣之死士尽数歼灭,则城中守卒的士气定肯定就会因此而大丧,反过来,我军的士气自然而然地也就重新高涨起来了。以我之振奋,攻彼之沮丧,阴平小城,克之岂不在早晚之间了么?”

    听罢了同蹄梁的此策,帐中的诸人反应不一。

    赵兴往同蹄梁的椭圆脸上看去,心道:“瞧不出同蹄将军貌不惊人的,却策出惊人。还说麴球胆大,他这‘装作夜惊,营中内乱’,以诱麴球来攻之策,也实是胆大之极啊!”

    的确胆大,难道就不怕“假夜惊”变成“真夜惊”么?

    蒲獾孙性子谨慎,想到了这一点,沉吟多时,说道:“同蹄将军此策听来是不错,但是将军,夜晚宿营,最忌惊乱,万一这假夜惊,变成了真夜惊,如何是好?”

    同蹄梁拿出稳重的语气,说道:“有两个办法可防假变成真。”

    “哪两个办法?”

    “一个是,咱们给兵士们交代好,让他们都能心中有数;再一个是,给各部的军将下令,入夜以后,便把他们各自本部的军士召聚一处,以军法约束,不许擅动、擅言,这样,上到军将、下到兵士,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并且有军纪约束,假当然就不会变成真的了。”

    蒲獾孙想了一想,说道:“将军的此二法上佳,照之实行,确是可以保证假不会成真。”

    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了,便是麴球会上当中计么?

    蒲獾孙把自己的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同蹄梁笑道:“明公若觉得末将此策差可,决定采用,那对於我军来说,只是浪费了兵卒们一个晚上的休息而已,麴球如果中计,自是最好,如不中计,对我军也没有什么损失。”

    蒲獾孙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将军此话甚是。如此,便按将军此策,明晚咱们姑且试一试看,瞧那麴球会否中计。他要是果然上当,我军因而顺势攻下了阴平县城,战后我会上书朝中,为将军请克城之头功!大王慷慨,想对将军必有重赏。”

    同蹄梁倒是风格高亮,谦虚地说道:“为国尽忠,乃臣子之本分,大王英明神武,实今世之雄主也,能为大王尽犬马之劳,以成微末之功,是末将的荣幸,哪里是为了封赏!”

    赵兴心中给他点了个赞,想道:“不仅胆子不小,阿谀拍马也有一套!”

    出了蒲獾孙的率帐,踏着月色,迎着四月初的晚风回到了自己的营区,赵兴刚入帐中,才唤亲兵取水来,打算盥洗一番,将就歇息,便有一人紧随其后,跟着掀开帐幕进来。

    此人浓眉大目,身形健硕,髡头小辫的发型,亦是个铁弗匈奴人,名叫金素弗。别看这人状貌魁梧,如个武将,但在铁弗匈奴部中,向来是小有智名的,是赵宴荔留给赵兴的得力佐助之一。从金素弗的祖父到他,已是接连三代为赵氏效命,却是赵兴而今最信得过的一个部属。

    “夜颇深了,老金,你怎么还没休息?”

    金素弗凑到近前,神神秘秘地说道:“大率,有个咱们的老熟人来了。”

    赵兴问道:“谁?”

    金素弗朝自己的眼上指了一指,说道:“那个碧眼的粟特人。”

    赵兴呆了一呆,旋即反应过来,惊诧地问道:“安崇?”

    金素弗说道:“是!”

    赵兴下意识地朝帐外看去,帐幕低垂,瞧不见外头的夜色和情状,不禁压低嗓音,说道:“他怎么来了?……他不在阴平城中啊,他从哪里来的?……人现在何处?”

    金素弗说道:“安崇的确不是从阴平县来的,据他自己说,他是从莘幼著的军中来的!”

    “莘迩?莘迩的军中?”赵兴更是大吃一惊,说道,“莘迩率兵到了阴平了么?”

    金素弗说道:“安崇说,莘迩部现下就在阴平县西三十里许的一处谷地中。”

    两人正说话间,帐幕再次掀开,一个士兵捧着盆水入到帐中。

    是受赵兴的吩咐,给他取水洗漱的那个亲兵。

    看到了金素弗在帐内,这亲兵知金素弗必是有军务禀报赵兴,倒是个有眼色的,便有心不作打扰,把盆放到地上,朝赵兴行了个军礼,又朝金素弗行了个礼,就准备退出去。

    赵兴说道:“且慢。”

    那亲兵问道:“大率还有何令下?”

    “你过来。”

    那亲兵走到赵兴的座前。赵兴从胡坐上站起身来,往帐壁上一指,与那亲兵说道:“你看那是什么?”亲兵转头去看。赵兴抽出刀来,砍到了这亲兵的脖颈上。鲜血顿时溅出,喷了没有防备的金素弗一身。那亲兵一直很得赵兴的喜爱,怎么也想不到,无缘无故地,赵兴会突然杀他,扭回脸,惊恐地捂住脖子,哑哑的叫了两声,倒地死去。

    金素弗仅是短短的一怔,就明白了赵兴为何杀这亲兵,说道:“大率是担心他方才听到什么了么?”

    赵兴英俊而年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蹲下身,用那亲兵的衣服擦掉了刀刃上的血迹,回刀入鞘,站起来,坐回胡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传令部中,凡是无我军令而擅自入我将帐、寝帐者,杀!”

    金素弗应诺,拽着那亲兵尸体的腿,把之拖出去到了帐外,将赵兴的军令大声地说与了帐外的亲兵们知道,随后折回帐内,复完命后,仍旧凑到赵兴的近前,低声说道:“大率,那安崇现在我的帐里,大率是见他还是不见?如不见,那末将就把他杀了?”

    赵兴脸上阴晴不定,思考了好一会儿,问道:“安崇怎么到咱们营中的?何时来的?蒲獾孙、乌洛逵他们会有可能知道么?”

    安崇身为异族,碧眼浓髯,在戎人、铁弗匈奴的群中颇是引人注目,赵兴有此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金素弗说道:“这个粟特杂胡却有心计,不知怎的,竟被他藏在了送粮的辎重车里,今天中午时,便随车到了营中,然后直到入夜,他才从车中钻出,偷偷地摸到了末将的帐中。蒲獾孙、乌洛逵两人应是没可能知道。”

    所谓“送粮的辎重车”,这个“粮”不是秦兵自带的军粮,而是蒲獾孙率部到了阴平县外后,循照惯例,即遣兵四掠,从邻近的乡野中抢掳到的民粮。若是军粮的话,不但粮食本就装好在车,而且外有辎重兵严加守备,安崇无论如何也是藏不到辎重车里的,但抢来的民粮就不一样了,那四处劫掠的秦军兵士,抢劫过后,免不了欺男霸女,作些奸淫之恶事,装粮等物的辎重车就会偶尔出现暂无人看守的情况,便给了安崇悄悄藏到车中的机会。

    安崇忽在营中,莘迩领兵已到阴平县西的山谷中,这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撼。

    赵兴反反复复地考虑了一番,心道:“莘迩二派安崇来见我,不外乎仍是为了策反於我。上次我阿父举事不成,为氐虏所害,这次……?”他想了又想,说道,“安崇在你帐中?”

    “是。”金素弗察言观色,看出赵兴似有见安崇之意,试探问道,“大率,要不我把他带来?”

    “不,我去你帐中见他!”

第二十三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五)

    金素弗是个节俭的人,比起赵兴的寝帐,他的住帐既小,且无甚装饰,唯一个床榻,一个案几,两个胡坐而已,地上铺了层薄薄的羊毛毯,帐壁上挂着刀与弓箭,除此,别无它物了。

    便在床榻上,坐着一人。

    这人髡头小辫,发饰一如铁弗匈奴,然眼睛碧绿,胡须浓密,虽是坐着,也能看出其身形高大,不是别人,正是安崇。他穿着件脏兮兮的羊皮褶袴,这种褶袴正是多数铁弗匈奴兵士的着装,褶袴较小,穿在他的身上,略不合体。

    看到赵兴和金素弗进来,安崇从榻上站起,下揖行礼,说道:“小胡安崇,谒见大率。”

    上次见安崇时,安崇还是粟特人的剪发发型,这次却变成了髡头小辫,赵兴往他的头上瞅了眼,心道:“这个杂胡,倒是挺能下本钱,把头发都剃了。”又往他身上的褶袴瞧了瞧,想道,“这褶袴显是我部兵卒的,他从哪里搞来的?”此疑却不必问,赵兴也只是随便一想,不用说,这身褶袴肯定是安崇偷摸摸地杀了一个铁弗匈奴的兵卒,从其身上剥下来,自穿身上的。

    赵兴先没有理会他,大步到帐壁前,把金素弗的弓箭取下,随后挽弓搭箭,指向安崇,作色说道:“你这杂胡!还敢潜入我营见我?上次要非是你花言巧语,蛊惑我父,我阿父又怎会被迫自刎,为那吕明、季和所害?你今次又来,是想为我阿父偿命的么?”

    安崇不慌不忙,挺起了身,昂昂然地叉手而立,迎对赵兴的箭矢与满含怒气的目光,说道:“不瞒大率说,对大率父亲的身死,小胡亦是悲愤难忍。想大率的父亲赵大率,纵横朔方数十载,威名震慑大漠,不幸竟为小儿辈所逼害,诚然是令闻者叹息,亲者流泪。然害赵大率者,实非小胡也,大率你难道不知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么?

    “大率如是不敢找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报仇,非要迁怒於小胡的话,不瞒大率说,小胡既敢孤身一人,来入大率营中,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就把这条性命送与大率,任由大率处置也是无妨。只是当小胡死后,见到大率父亲的英灵,大率的父亲若是问起,大率可有否为他报仇,小胡也只能如实回答,直言说大率懦弱,非仅没有胆子为他报仇,还做了人家的女婿。”

    金素弗大怒,上前一脚,踹到了安崇的腿上。

    他本是想把安崇踹翻的。

    却安崇身材壮硕,下盘稳当,他这一脚上去,没甚么作用,安崇仍是安安稳稳地站着。

    金素弗骂道:“你这杂胡,胡说八道些甚么?真不怕死么?”

    安崇晒然笑道:“小胡的头颅在此,大率如欲取之,以向大率真正的杀父仇人换取功劳,就请大率取去罢!不瞒大率说,大率杀小胡之时,眨眨眼睛,就算小胡无胆!”

    赵兴回怒而笑,把弓箭丢到地上,与安崇说道:“你这是激将之法。当我是三岁的孩童么?我焉会中你此法?”收起笑容,色转悲恸,捶着胸膛,说道,“我怎会不知我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唯是苦无机会,不能为父报仇,故此才暂且委屈,隐忍罢了!”

    帐中的气氛不再剑拔弩张,安崇也就不再傲然作态,他再次下揖,拿出恭敬的态度,说道:“大率,今日小胡便是给大率送报仇机会来的!”

    赵兴问道:“你如何给我报仇的机会?”

    “征虏将军莘公今领兵万余,已至阴平县,现便伏兵於县西三十里处的谷地之中,这件事,金将军应是已给大率说了?”

    赵兴颔首说道:“说了。”

    “敢问大率,在闻知此事之前,大率可有曾料到,征虏将军竟会亲自领兵,翻越千里岷山,绕过陇西郡,奇兵而入阴平县,以援麴将军、北宫太守么?”

    赵兴摇了摇头,说道:“莘征虏舍陇西郡部不打、援阴平郡此策,真是奇计也,如神兵天降,我,没有预料到。”

    安崇说道:“大率聪明过人,可连大率都没有预料到,足可见蒲獾孙、同蹄梁等辈更不会预料到此。如大率所言,已是神兵天降,必能打蒲獾孙、同蹄梁一个出其不意,而且征虏将军此次所率之万余定西步骑,又尽皆是我定西的头等精锐,……小胡敢问大率,要是征虏趁蒲獾孙、同蹄梁与大率正在攻打阴平县城之际,突然发动攻势,从西、北两面进攻大率等的后阵,而麴将军、北宫太守於城中呼应,我军内外夹击,则大率等部秦兵的下场会是怎样?”

    赵兴答道:“大败无疑。”

    安崇说道:“蒲獾孙、同蹄梁既败,征虏将军与麴将军、北宫太守合兵,卷席北上,从南边进攻陇西郡,曹领兵等适时从西边进攻陇西郡,……敢问大率,现窃驻陇西的石首、吕明、季和、姚桃等部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赵兴答道:“蒲獾孙的兵败,定会动摇陇西秦兵的军心,此其一;石首、吕明、姚桃分驻陇西三城,攻一则其余二者驰援,看似守备森严,然若征虏与曹领军分从南、西夹攻,则就会局势转易,变成石首、吕明、姚桃两边难以兼顾,此其二。此二者结合,石首、吕明、季和、姚桃部也是会大败无疑。”

    安崇伸出大拇指,赞道:“大率当真知兵!此先救阴平,后灭陇西秦兵的战策是征虏将军的智囊唐长史所出,长史若是能够得闻大率的这番分析,必会把大率视为知己!”

    他第三次下揖,肃然说道,“吕明、季和等虏大败,被擒之后,生杀还不就任随大率之意了么?这,就是小胡献给大率的报仇机会!”说完,奉上了书信一封。

    赵兴接住,打开来看,是他的兄长赵染干写来的。

    赵染干信中所写的内容,与安崇适才说的差不多,信很简短,最后一句是“愿与阿弟齐心协力,共报父仇”。

    赵兴看完了信,问道:“我阿兄在征虏将军的部中么?”

    安崇说道:“大率的阿兄现为我朝拜为西海侯、奋威将军,当下正在莘公的帐下。”顿了下,补充说道,“大率的弟弟阿利罗现任我朝的王国中大夫,因为深得我朝大王的宠爱,此次没有从莘公来讨蒲獾孙,而是留在了我朝的王都。阿利罗对大率亦是思念之极,朝夕渴盼能得与大率兄弟团聚。”

    阿利罗是赵宴荔的庶子,没在赵兴的眼中,赵兴压根就没把他当兄弟,但一个不中用的庶子,在定西都能得任王国中大夫这样的近臣之职,也算是从侧面说明了定西对赵家兄弟的看重。

    赵兴捏着信,在帐中踱了几圈的步,做到胡坐上,歪脸瞧安崇,说道:“你适才说,征虏将军带了万余兵马?我尽管未去过岷山,但只通过武都、阴平两郡见的这些山,就能想象得到岷山的山路会有多么难行。征虏将军居然能够带万余人,在短短的时日内便翻越过了岷山?”

    安崇面不改色,说道:“不瞒大率说,“不瞒大率说,万余兵马是小胡在吹牛,莘公所率之兵,实际共有八千。”

    金素弗怒道:“你这杂胡,竟敢欺瞒大率!”

    安崇诚恳地对赵兴说道:“大率聪敏,应该能猜到小胡所以头先没有把莘公所率之兵的真实数目告诉大率的原因。那是小胡之前还不太了解大率,担忧大率会因为莘公所率兵马的不多,而产生莘公是否能够击败蒲獾孙、同蹄梁部的疑虑,故是不得不向大率作些谎报。

    “而刚才听了大率对陇西石首、吕明、季和、姚桃等部必败无疑的分析,小胡才知大率真是英略出众!不瞒大率说,小胡也是很后悔,不该向大率说假话,应直接便以实情相告才是!料以大率英才,就是得知了莘公所率兵数的实情,亦定不会怀疑莘公能否大胜蒲獾孙等辈。”

    赵兴年纪不大,才二十来岁,但不仅其人聪明,且也不像寻常的年轻人那样虚荣,听了安崇仿似发自肺腑的奉承,他并无自得之色,反是陷入了沉吟思索。

    帐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金素弗忍耐不住,轻声地问道:“大率?”

    赵兴没有回声,仍是安坐不动,又想了多时,终於做出了决定。

    他对安崇说道:“莘公遣你潜入我营,来见於我,是为了当莘公率部发起对蒲獾孙、同蹄梁的袭击时,希望我可以从中响应吧?”

    “正是!”

    赵兴问安崇,说道:“莘公想要我怎么配合?”

    安崇大喜,说道:“大率愿意投我定西了么?”

    赵兴咬牙切齿,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怎可不报!”顾与金素弗,说道,“吕明、季和两个的狗头,权寄於其二人脖颈稍时,待你我举兵,先杀了乌洛逵这个狗贼!”

    金素弗应道:“是!”

    安崇便把莘迩的安排说与赵兴,叫他在莘迩麾兵攻蒲獾孙、同蹄梁时,放开城东的通道,合与由此出城的麴球、北宫越部,从侧面共击城北的蒲獾孙本阵。

    潜入赵兴营中很难,有了赵兴的帮忙,出营却就容易许多了,议定了作战的计划,安崇当晚即就出营,赶去县北,找莘迩回报去了。——安崇说莘迩现领兵驻於县西三十里的山谷中,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莘迩部而下没有在县西,而下驻於县北二十多里处。

    到了莘迩部的驻地,安崇把赵兴的回复禀与莘迩。

    陪於莘迩身侧的郭道庆喜不自胜,说道:“明公,此回突袭蒲獾孙、同蹄梁等秦虏,本已是十拿九稳,今加上赵兴的响应,十拿十稳矣!”问道,“明公,何时开战?”

    赵兴一有杀父之仇,二来赵染干、阿利罗都在定西,对他的愿意来投,莘迩是有一定把握的,因是听了安崇的禀报,他倒没有特别的惊喜,笑答郭道庆,说道:“万事以备,明日即战!”

第二十四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六)

    翌日天没亮,莘迩便传令部曲,叫各部尽起,朝食备战。

    因为生火的话,不免会有烟气,或许会被秦兵的斥候发现,故是自昨天伏兵於此地之后,莘迩军中就没有造过饭,兵士们只以冷食,如酪浆、胡饼之类充饥。

    就着酪浆,五千战士各食自携的胡饼,不多时,就饱餐毕了。

    以“屯”为单位,在各屯屯长的带领下,兵士们做了些简单的热身运动,把身体都给活动开了。莘迩下到各屯,亲自巡视,凡所眼见,将士们一个个皆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莘迩对随从的唐艾、郭道庆说道:“千里、子善,卿二人文官也,等会儿进袭秦阵之时,你们两个不必从战。我给你二人留下军卒百人,且在此为我照看伤员、辎重。”

    这回穿越岷山,莘迩虽没有带太多的粮秣、军械,但多多少少还都是带了一些的,故是有“辎重”之说;至於“伤员”,这个“伤员”不是战斗损伤,而是在翻岷山,经过险峻覆雪的地段时,有少数的兵士或者滑倒摔伤了,或者手脚被冻伤的比较严重了。

    唐艾应诺,挥扇笑道:“艾便就在此,恭候明公的捷音!”

    郭道庆不大乐意,挺胸昂头的,赳赳说道:“明公,道庆现下任的虽是督府文职,然道庆弓马娴熟,却非单单是文官也。乞望明公勿要仅以文士视道庆!道庆敢请从明公斗战!”

    郭道庆的马术、射术,在此回翻越岷山的过程中,莘迩都曾见过,确是担得上“娴熟”二字,唯是他乃麴爽的故吏,莘迩犹豫了下,心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他竟战死身亡,待回到谷阴,我不好给麴爽交代。”

    麴爽前被令狐妍堵门,痛责了一番,迫於惧怕舆论的压力,最终不得不反戈一击,倾向到了莘迩这边,但料其心底,必是衔怨不满,如郭道庆再阵亡於此战中,麴爽说不得,会更怨恨莘迩,方下定西朝堂大局已定,莘迩虽是不怕他的怨恨,可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想到这里,便还是不允郭道庆从战,委婉拒绝了他,笑道,“卿虽弓马娴熟,奈何千里无缚鸡之力。为防意外,卿还是留在这里,与千里做个搭档罢!”

    郭道庆只得应诺。

    莘迩遣出数十探马,北去侦查阴平县外的秦兵动静。

    探马去后不久,一拨拨地折回禀报。

    “秦虏刚刚出营列阵。”

    “城北、城西、城东的秦虏都列好了阵,准备攻城了。”

    “秦虏已开始三面攻城。”

    莘迩驱马上到高处,眺望二十多里外的阴平县城,离得太远,瞧不到什么,侧耳细听,似乎听到了战鼓、喊杀之声,望了望天色,还不到辰时。

    郭道庆问道:“明公,虏已攻城,我部何时进战?”

    “先让他们攻一阵儿,等到中午,候其兵卒饥渴乏力,我部再进击不迟。”

    探马仍在络绎回报。

    别的情报也都罢了,其中一个探马的报告,引起了莘迩的注意。

    那探马说道:“秦虏对阴平县城的攻势,好像不如昨天猛烈。”

    莘迩问唐艾、郭道庆等,说道:“秦兵的攻势不如昨日,卿等以为,可是秦兵力疲了么?”

    唐艾沉吟稍顷,说道:“秦虏攻阴平县城,今方七八日,常理估算,不该到力疲之时。”

    莘迩也是这么判断的,他问道:“那为何秦兵的攻势不如昨天?”

    唐艾摇着扇子,想了想,答道:“也许是在示弱於城中?……但它是攻城,又非是与麴将军、北宫太守野战,就是示弱,也没什么用处啊,难不成,麴将军还会因它的示弱而出城邀战?”

    诸人猜测纷纭,一时俱无定见。

    但不管它弱也好,不弱也好,这一点异常并不影响大局,今日的总攻当然不可能因此取消。

    ……

    阴平县西,同蹄梁部的主阵中。

    同蹄梁站在将旗下,打望攻城的本部兵士。

    其阵中的战鼓声音尽管激昂,那前边攻城的秦兵战士却颇是显得有气无力,盾牌、船形蓬等各类防御器械齐上,投石车、弓弩等各类掩护进攻的军械俱用,声势不小地打了半晌,却连个云梯都没架到城下,比起前几天的猛攻,简直是天壤之别。

    忽有一队督战的士兵,从攻城的战士中拽出了十余人,逼其跪下,尽将之斩首,然此督战之举,那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却好像半点也没有用处,战场上的秦兵依旧消极怠战。

    看到此幕,同蹄梁无有恼怒之色,抚须而笑,却是挺满意的模样。

    他身边的一个军将说道:“见我军今天的攻势懈怠,麴球、北宫越必会误以为这是因为我军久攻阴平不下,且前日更被他突袭成功了一次,以致使我军士气由之而士气涣散之故。如此,则当今晚我军‘夜惊自乱’时,麴球、北宫越也就不会起疑了。将军考虑周到,此真妙策!”

    麴球是个智将,若是秦军无缘无故的出现“营啸”,说不定他会怀疑,一旦被他起了疑心,同蹄梁的此策自然也就无法得行了。

    因是,今天秦兵攻城不力的局面,实是蒲獾孙、同蹄梁故意为之的。

    带兵较久的将校们都知道,“夜惊”、“营啸”这事儿,通常都是发生在部队的士气低落之际,有了今天攻城的这层铺垫,等到今晚秦营夜惊,想来麴球、北宫越应就会信以为真了。

    ——适才被杀掉的十余“兵士”,并非秦军的兵卒,是从附近抓来的乡民。武都、阴平两郡的住民目前以羌人为多,在发型等外貌特征上,本地的土著乡人与秦兵的羌人战士并无区别。

    同蹄梁小小自得,说道:“抓来的乡民不是总共有百数么?”

    那军将答道:“是。”

    “过会儿再杀一批,可以多杀几个;剩下的那些待到下午杀掉。”

    军将应道:“诺。”

    却等不到下午了,过午时不久,同蹄梁正打算把前线攻城的兵士们召回,叫之与本阵的士卒们一并吃饭,忽闻一阵急促的鼓声在城北响起。

    听那鼓音,不是蒲獾孙阵中传出的,是从城北约数里外传来的。

    同蹄梁纳闷举首,朝鼓音传来之处远望,别的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烟尘。

    “那是怎么回事?”

    同蹄梁左右的将校们,与同蹄梁一样,仓促之下,对那鼓音和烟尘的来由尽是茫然不知。

    诸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瞅了片刻。

    一个机灵的,猜到了点什么,叫道:“莫不是同蹄豪平、且渠元光没能挡住汉中的陇兵?”

    同蹄梁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他忙不迭奔到望楼上,极力眺望,这次他不再只是看见烟尘,从那烟尘中,他看到了一面红色的大旗,大旗的后头是少说四五千的红甲战士。随着这支部队的快速接近,同蹄梁看清楚了那面大旗上绣的字,简简单单只有六个:大唐征虏将军。

    同蹄梁顿时失色,惊道:“是莘迩!他、他、他怎么……”极大的震惊,使他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莘迩的部队来的太突然,行军的速度也太快,同蹄梁压根没有做出反应的机会,城北的蒲獾孙也是一样。同蹄梁眼睁睁地看着这支定西甲士几乎连成列的阵型都没有组成,就直接杀入到了亦刚准备把前线兵士召回、组织士卒午饭的蒲獾孙部中。

    蒲獾孙带之攻阴平县城的部队,总共也就万余人,摆在城北的虽是主力,可也不到五千人,既是猝不及备,又兵士的数量不如杀到的定西战士,瞬时间,其阵大乱。

    同蹄梁目瞪口呆。

    左右诸将中,先前称赞他“妙策”的那将急声说道:“将军,蒲公阵危矣!我部当立即往援!”

    同蹄梁定了定心神,说道:“你说得对!我给你精卒千人,你立即去支援蒲公!”

    那将临危受命,方显英雄本色,大声接令,连跑带跳的,下了望楼,紧急召聚了千数战兵,率之便往城北援助蒲獾孙。等这将离开后,同蹄梁也下了望楼,吩咐亲兵:“给我备马!”

    亲兵的队率是同蹄梁的族子,拽住同蹄梁的衣甲,跪倒在地,苦劝说道:“叔父!陇兵突至,蒲公没有防备,恐怕不能久支,而城中的陇兵见机,势必会出城夹击蒲公阵!蒲公部将败亡矣!纵是叔父再亲往驰援,只怕也非只於事无补,并且叔父还会陷入险境。叔父!万万不可亲往支援啊!”

    同蹄梁诧异地说道:“我哪句话说要去支援了?”

    “那叔父是?”

    “蒲公部一败,我部跟着也得败!当趁蒲公阵尚未大溃之良机,咱们赶紧撤退!”

    那亲兵队率恍然醒悟,说道:“叔父原来是要……”好险万险,把“逃跑”两字咽了回去。

    “还不快点去与我备马!”

    那亲兵队率痛快应诺,答道:“是!”

    等坐骑牵来,同蹄梁麻利地翻身上马,扬鞭待抽马臀,动作顿了一下,回首顾望阴平县城,惋惜地说道:“可惜了!”

    那亲兵队率问道:“叔父,可惜什么?”

    “可惜我的妙计不得用矣!”说完了这句话,同蹄梁打马一鞭,向西奔窜,跑出了十余里地,然后转往北行,却是连自己的本部兵士都顾不上,只带了百余的亲兵径往武都郡去了。

    ……

    同蹄梁已遁,不必多提,且说阴平县西,赵兴阵中。

    差不多与同蹄梁同一时刻,赵兴也看到了杀来的莘迩部,他对此早有预备,却不似同蹄梁、蒲獾孙那般慌乱,马上传令,命以“陇虏偷袭,我部当速援蒲公”为借口,召乌洛逵来见。

    乌洛逵急匆匆地赶到。

    在金素弗、叱奴侯等亲信将校的簇拥下,赵兴顶盔掼甲,按刀与乌洛逵说道:“观来敌旗号,是定西的征虏将军莘迩亲率之兵,乌洛逵,你说我部该怎么办?”

    莘迩部的来到毫无预兆,乌洛逵惊慌失措,没有注意到赵兴把对他“乌将军”的称呼改成了直呼其名,气急败坏地说道:“莘迩部怎会从北边突然杀来?大率,咱们得立即往援蒲公!”

    赵兴点了点头,说道:“好,此任就交你去办!”

    金素弗、叱奴侯等一干将校抽出兵刃,蜂拥齐上,先是把乌洛逵随身带着的十几个亲兵杀掉,继而把乌洛逵按倒在地。

    乌洛逵一边挣扎,一边骇然大叫:“大率,你这是作甚?”

    赵兴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懒得与他多话,只管朝着天水郡的方向,拜倒地上,痛哭流涕,说道:“阿父!你在天的英灵不散,看儿子为你报仇雪恨!今日且先杀了此狗,来日再杀吕明、季和!”

    他爬起身,拿刀到乌洛逵身前,一脚踩其肩胛上,一手拉其小辫,将其脑袋拉直了,猛力冲其脖颈挥刀。却是赵兴此前没有砍过人的首级,无有经验,接连三刀下去,都卡在了颈椎的骨头缝里,直到第四刀,才算是把乌洛逵的头给砍了下来。乌洛逵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赵兴将其头颅丢给金素弗,令道:“收好了,候我用此祭过阿父以后,把之制成酒器!”

    金素弗应诺,将乌洛逵兀自双眼圆睁的脑袋随便装入到个皮囊中,系在了腰中的蹀躞带上。

    叱奴侯是赵兴手底下,仅次於金素弗的得用之将。金素弗有智谋,而此人则是以悍勇闻名。乌洛逵也是铁弗匈奴中的悍将,气力过人,方才赵兴杀乌洛逵的时候,多亏叱奴侯牢牢地按住了乌洛逵的腰肢,赵兴也才能杀得那么轻松。这时,他一脚把乌洛逵无头的尸体踢到边儿去,问道:“大率,现在咱们干什么?”

    赵兴望向城北,那里正喊杀震天。

    城西、城北,离得不远,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红甲的陇兵前锋已经突入到了白色戎装的秦兵主阵。阵阵的鼓声催动,阴平县的北门打开,守卒亦呐喊杀出,对蒲獾孙阵形成了夹击。

    赵兴说道:“现在?现在当然是去打蒲獾孙!”顾视金素弗、叱奴侯等,说道,“此战罢了,咱们就是定西的臣子了。你我是外来人,要想在定西朝中立足,非得有大功不可。现下就有一份大功摆在我等的面前,汝等可知,这份大功是什么么?”

    金素弗应道:“蒲獾孙!”

    赵兴说道:“正是!你们谁能为我擒了蒲獾孙来,我便分给他部民五百家!”

    赵兴而下带在身边的铁弗匈奴兵卒,总计也就只剩下两千多人了,这两千多人的家属都从在营中,担任后勤等事宜,加上之前阵亡的那些兵士的家眷,也就是说,他现今手头掌握的铁弗匈奴部民统共只有两三千家,一下拿出六分之一作为犒赏,委实是慷慨的大手笔。

    金素弗、叱奴侯等闻言,个个眼中发亮,轰然应诺以后,俱是赶回本部,奋勇争先,各率兵士杀向蒲獾孙阵的东翼。

    ……

    北边遭到敌人的突袭,南边城中的守卒出来夹攻;西边虽然来了千许的援兵,但紧接着就闻讯同蹄梁弃部而逃;旋即,东边的赵兴部反叛,加入到了敌人的行列,等於是本阵三面受击。

    蒲獾孙知道大势已去,向来慎重、很少口出恶言的他,痛骂了赵兴、同蹄梁几句,便与同蹄梁一般无二,也是带了些许亲兵,赶忙脱离阵中,往东北方向逃命。

    逃出了三四里地,后头的喊杀声渐渐微弱。

    昨天还信心满满,采用了同蹄梁的计策,以为打下阴平县不过是三两日内的事,殊不料转眼就兵败如山倒,蒲獾孙勒马回顾,望向城下纷乱的战场,心中悲戚,欲待发表感言一两句,猛然见数十穿着红甲的陇骑,由南边追来,当先之人,身材高壮,大呼喊道:“蒲獾孙休走!”

    蒲獾孙大惊失色,没功夫再发感慨了,鞭马就走。

    那数十陇骑紧追不舍。

    能被莘迩翻山越岭,带到阴平的战马,自都是一等一的好马,马上的骑士也都是一等一的精锐,无不擅长控马,他们与蒲獾孙等的距离越来越近,箭矢不断地射至蒲獾孙的左近。

    蒲獾孙仓急扭头,去看追兵离自己还有多远,发觉果是不到一箭之地了,意外地看见追兵中那带头的壮汉,虽髡头小辫,两眼却是碧绿,高鼻浓须,俨然是个粟特胡人。

    蒲獾孙原以为是麴球、北宫越、王舒望或别个谁在追他,见那带头的竟是个粟特人,尽管逃命的状况下,亦不由惊奇,心道:“哪里来的粟特胡,此等拼命地追我!”

    那追他的粟特胡人,正是安崇。

    安崇自投到莘迩帐下以今,尽管现下也得了官职,可比起秃发勃野等带兵的大将,甚至比起乞大力等,他的地位与权势却都是差得多。安崇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因一直渴望着能够更进一步,故此,今日战中,从一开战起,他就在找蒲獾孙的位置,也正因此,在蒲獾孙逃跑的时刻,是他最先发现,从而,也是他最先带骑追来的。

    想那安崇,以前靠捕捉胡牧、贩卖为奴为业,常年生活在马背上,其人的马术毋庸置疑,便是放在整个定西、乃至蒲秦,也都是翘楚,眼看着蒲獾孙近在咫尺了,而蒲獾孙所带的亲兵们纷纷被他及追骑射落坠马,便在蒲獾孙逃跑的前边,蓦然出现了百余秦骑。

    一将驰於此百余秦骑之前,高声嚷道:“蒲公莫惊,末将救援来迟!”

    蒲獾孙大喜过望,连呼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对面的这百余亲骑,是安崇预先没有料到的,他打眼去望,瞧见那叫嚷之将身形短小,相貌如猴,竟是且渠元光。安崇心道:“这猴崽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安崇不在莘迩的核心决策圈,因而不知道就在昨日,莘迩与阴洛、张景威遣出的、以严袭为主将的援助阴平之部队取得了联系,闻知了他们被同蹄豪平、且渠元光阻击於阴平郡东。他若是知道,当就能猜出且渠元光与这百余秦骑必是从郡东来的。

    且渠元光倒也是赶巧了。

    严袭为能及时参与到合击蒲獾孙的这一仗中,对同蹄豪平、且渠元光所率之阻击秦兵攻势甚急,两人抵挡得吃力,於是元光回来找蒲獾孙,本意是请援兵的,却没有想到碰上了蒲獾孙部的大败,刚好在半路上与蒲獾孙相逢。

    元光接住蒲獾孙,见到蒲獾孙的这幅狼狈样子,无须多问,也知蒲獾孙定是战败了。他认识安崇,又叫安崇出现此地,大致猜到应该是定西的援兵突袭杀至。

    眼下不是说话之所,元光一面拨马,与那百余秦骑护卫着蒲獾孙,按蒲獾孙原先的路线,掉头往东北逃窜,一面顾见安崇等追之不舍,生怕被他们追上,陷入混战的话,会有更多的定西兵士赶到,到时,蒲獾孙身为蒲秦的宗室,蒲茂的庶兄,奇货可居,大概且不会死,可他一个叛将,又亲手杀了他的叔父,下场定然不妙,心生一计,想道:“安崇也许不知我的虚实,我当以诈吓他,阻他再追!”恶狠狠地冲后叫骂,“绿眼胡,有胆来追!”

    他却不知安崇是个亡命徒,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岂会因他的使诈便就放弃?

    安崇催马疾驰,笑骂说道:“我正想着只一个蒲獾孙还不够功劳,你个叛虏自投上门,擒拿下你个猴崽子,却比拿下蒲獾孙更能得征虏欢心!你放心,我不会放你逃的!”

    数支箭矢射到了元光的铠甲上。

    好个元光,一计不成,改生二计,急唤从行的弟弟男成过来,说道:“阿弟,我分你骑兵五十,你先留下阻挡安崇那杂胡!候我把蒲公送到前头,便转回来接应与你!”

    男成是个憨厚人,二话不说,当即应令。

    留下了男成等五十骑阻截安崇等,元光紧随在蒲獾孙的马侧,继续奔逃。蒲獾孙听见他哽咽哭泣,转脸去看,见他流泪满面,问道:“元光,你怎么了?”

    元光抽噎说道:“明公,那追明公之将名叫安崇,有万夫不当之勇,吾弟非他敌手,今必死矣!我与我弟从小一起长大,想到日后不能再见到他,心痛如绞。”

    蒲獾孙感动地说道:“你为了救我,舍了你的弟弟,元光,你的这份忠心,我不会忘的!”

    元光哭哭啼啼地说道:“小胡对明公,并无忠心。”

    蒲獾孙讶然,说道:“什么?”

    “小胡对明公只有一片由心。”

    “什么由心?”

    元光抹着眼泪,说道:“譬如今为救明公,而舍吾同产亲弟,这就是小胡的‘由心’,因为这是小胡由心而发。”

    蒲獾孙明白了元光“由心”的意思,更加感动,说道:“元光,我一定会厚待你的!”

    元光回看已落於二三里外的男成等骑,他们已与安崇等定西骑兵接战一处,明显地可以看出,男成等的确如他所料,不是安崇等的对手,不时有秦骑被杀,掉落马下。不过,因了男成等的阻挡,元光与蒲獾孙却是可以安然无恙地逃掉了。

    元光寻到了奋力作战的男成,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稍顷,心道:“男成!你死得其所!我功成名就、把咱们的部民都从水火中拯救出来之后,会把你的名字散满卢水河岸!”扭回头,不再后顾,迎着前方的劲风,打马急行。

第二十五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上)

    男成拼死力战,终是没有等到元光的回来接应。

    随他断后的那五十秦骑被安崇等杀败以后,安崇也认得他,便只把他擒下,没有擅杀。往东北边望了几眼,早看不到元光、蒲獾孙等的身影了,安崇虽是遗憾不已,亦只得罢了,吩咐从骑们将被俘的秦骑悉数杀了,并战死秦骑们的首级,一起砍下,各悬马头,又取了这些秦骑们的衣甲和还能用的刀槊弓箭等军械,及赶着他们的战马,即打道折回,还去阴平县外。

    到的阴平县外,想那秦军的主将蒲獾孙、同蹄梁两人已然相继逃掉,赵兴又反了水,余下的秦军将士自不是莘迩、麴球两部兵马夹攻的对手,却是已经溃不成阵。

    护城河以外、以内,尤其是以外,秦兵主阵原本所在的那片位置上,黄色的土地如似被鲜血染红,到处是一滩滩的血迹,倒着横七竖八的敌我尸体,其中以秦兵居多,亦有无主的战马,定西的军士暂时没空收拢,独自徘徊於死去的主人旁边,时而恢恢长嘶。

    放眼阴平县北、县西,偌大的原野上,尽是红甲的定西兵卒乘胜逐北,在追杀穿着白色戎装、四散溃逃的秦军士兵,或者是少数的定西兵卒仗槊持刀,威风凛凛地押送着成群结队的秦军俘虏,往事先规划好的俘虏集结地而去。

    安崇等骑穿过纷乱而透着秩序的宽阔战场,於阴平县北的城门外,找到了莘迩。

    莘迩正与麴球说话。

    ——在把蒲獾孙、同蹄梁部击溃之后,北宫越、王舒望两人各自带部,与莘迩部的将士们共去追歼逃敌,以扩大战果了,独留下了麴球在城外迎接莘迩。

    通常的战功有三种,一种是攻城时的“先登”,一种是野战时的“陷阵”,这两种都是第一等的功劳,此外,便是按照其部、其人所斩之敌人的首级和所俘获到的敌人俘虏、战利品等的数量来计算其功劳。这也就是说,追击逃敌,扩大战果,换来的也将会是一份不小的战功,麴球生长行伍间,对此当然不会不知,但他主动放弃追敌,不仅是为了迎接莘迩,同时也更是他身为主将的觉悟,甘愿把斩首、俘获这样的功劳让给部将,不与之争功。

    安崇远远地下马,抓着男成的胳臂,将他扭到莘迩、麴球的近前。

    麴球不认得男成,瞧了他眼,问道:“这是谁?”

    安崇禀报说道:“狗贼元光的弟弟,且渠男成。”

    麴球是个爱干净的人,安崇与他见面的次数尽管不多,但之前每次见他,麴球都是仪表整洁,莫说衣服了,便是胡须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然此时看去,却见他发髻成绺,脸上灰扑扑的,应是多日未卸的铠甲上血渍斑斑,混合尘土,也是脏污不堪。

    唯他那一双眼睛,虽布满血丝,明显是非常地缺少睡眠,而依旧如昔,放出的目光落人身上,既使人觉得温暖,又觉明亮,就仿佛这四月上午的春光,竟是丝毫不受这些日影响似的。

    回顾麴球这些日的经历,安崇心道:“先是固守襄武县城十余日,继引残部数百毅然南下阴平,又守阴平县城近十日,这二十来天,一直都是以寡敌众,所敌者,若孟朗、蒲洛孤、蒲獾孙、石首、同蹄梁诸秦将,无不是秦国的一时之选,上上之将,二十多个日夜,时时刻刻都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今观龙骧,却仍神采如旧,焕发多姿,真英雄也!”

    安崇自问之,如换了他是麴球,他能做到麴球做的这些么?他不用想就找到了答案,他不能做到。别的不说,就那个好不容易从襄武县突围出来,为了大局着想,却不回陇州,主动再赴险地,来入阴平这点,安崇就做不到。不止他做不到,整个定西国,怕也没几人能够做到。

    如果说莘迩是安崇佩服的一个人,那么麴球,就是他佩服的第二个人了。

    安崇佩服莘迩,佩服的是莘迩对待才勇之士宽仁、对待盟友容忍、对待政敌狠辣的手段,——莘迩“光复中原”的宏大志愿,能够得到唐艾等人的共鸣,安崇是个粟特人,对此却是没甚感触,换言之,莘迩在安崇眼中,只是一个通权变、能得人、也能用人,同时也有足够能力掌握权柄的“明主”形象。而安崇佩服麴球,则就是纯粹佩服麴球这个人了,亦即麴球在他眼中,乃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人物。

    莘迩、麴球都是安崇佩服的人。

    这会儿两人站在一起,他两个年岁相仿,麴球虽是高些,身形健硕,但莘迩为上位者渐久,气度雍容,单从气场言之,莘迩却是胜了半筹。

    一时瑜亮,可比之为定西的双子星。

    安崇不觉想道:“明公素怀平定中原的壮志,秦、魏、贺浑邪俱为强敌,以偏陇一州,欲灭此数大敌,难矣!麴爽、曹斐诸公,恐皆不能大用,只有龙骧将军,可以成为明公的臂助啊!”

    莘迩清朗的声音响起,安崇急忙收住心中冒出的这些念头,恭谨倾听,听到莘迩问道:“你不是去追蒲獾孙了么?怎么带回了个男成?……莫非是你半道上碰见了元光?”

    安崇答道:“明公料事如神!小胡快要追上蒲獾孙时,元光忽引秦骑百余杀到,……他杀到本也无妨,奈何他遣了男成引骑五十阻击小胡,蒲獾孙因被他给救走了。”

    莘迩点了点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男成,问他说道:“男成,你与元光背叛我定西,投靠蒲秦,你们情愿从贼,叛就叛了,却为何把你的叔父麴朱杀了?你与元光居然无有半点亲情么?我且问你,麴朱是你杀的,是元光杀的?还是你俩合力杀的?”

    元光杀掉麴朱这事,男成也接受不了,但面对莘迩的询问,男成倒有骨气,不可出卖元光,别过脸,没有说话。

    莘迩说道:“男成,我知道你,你是个朴实的少年,杀害你叔父的事,你断然是做不出的,这一定是元光干的了。”

    男成还是不开口。

    莘迩也就不再多问,命令从吏,说道:“把他带下去,等回到谷阴,交给其父,让他父亲自己发落!”

    安崇问道:“明公,拔若能不会饶了他的,一样是杀,干嘛不现就杀了他,还带回谷阴作甚!”

    莘迩说道:“他与元光叛逃,此为公,他与元光杀掉麴朱,此为他家的私,先由拔若能处理完了他们家的私事,再处理他叛逃的公事。”

    麴球懂得莘迩这么做的用意,笑道:“私事一毕,自此卢水胡不复再有叛逃秦虏者矣!”

    元光、男成如果只是叛逃,在卢水胡的内部,也许元光还不会名声臭掉,甚至没准儿还会被一些卢水胡的青年视为是他们本族的勇士,因为卢水胡中的不少人,实际上与元光的想法相似,也都把定西国看作了奴役他们的一方,但一旦元光、男成杀掉他们叔父麴朱的事,在男成的证言下确凿落实,无论是何理由,杀掉自己的从父,这是不折不扣的恶行,那么可以想见,必然就不会再有卢水胡的胡牧“支持”元光了,而元光逃去的是蒲秦,那么在以后与蒲秦的作战中,当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会有卢水胡的兵士哗变奔秦了。

    莘迩叹道:“我待元光甚厚,不意他却叛我投敌,致使曹领军、田将军等不得及时赶到襄武,援助於卿,又因他绕城诈言曹领军等部援兵被歼,导致襄武守卒士气沮丧,襄武由而失陷,尚且罢了,险使卿身遭不测,才是要紧!每思及此,我就后怕不已!常恨未能早确定元光的叛心,没有把他杀掉。女生,你如因此出事,我定西将塌半片天矣!”瞧着男成被从吏带走,又与麴球说道,“女生,有朝一日,等攻灭蒲秦,抓到了元光,我把他交给你,由你处置!”

    麴球说道:“球何德何能,敢做定西的半片天?要说半片天,非将军莫属!”

    莘迩正色说道:“我自有我的长处,然如论及临敌谋策,敢於出奇,我不如卿。

    “适才在看卿於城北墙西段凿出的那几个藏兵洞,听卿说卿派屈男虎等死士百人,出於此,奔袭城外攻城的秦兵之当时,女生啊,我就在想,此等奇谋、壮胆,也只有你麴鸣宗才想得出,也只有你麴鸣宗才敢做!我是不成的。我不如你啊!”

    麴球笑道:“将军何必过谦。那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计谋,不登大雅之堂,万无法与将军运筹帷幄,庙算决胜相比!将军如再夸球,那球说不得,只好礼尚往来,也夸一夸将军了。”

    莘迩问道:“你夸我什么?”

    麴球说道:“今回将军引兵翻越岷山,奇兵天降,大败蒲獾孙、同蹄梁,这才是奇谋,才是壮胆!球於将军,才是望尘莫及。”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鸣宗,你夸错人了!翻越岷山此谋非我所出,是千里之策。我所做的,也就是走了一趟岷山而已!”握住麴球的手,再一次地仔细打量他脏兮兮的脸颊、污秽的铠甲,充满感情地说道,“女生!闻你领兵南下阴平的那一刻,你知我是怎样的心情么?我敬重你顾全我定西大局的决心,但我更忧心你的安危啊!好在这回没有像上次支援襄武那样,路上无有什么耽搁,我总算是及时领兵赶到了!”

    麴球感受到了莘迩对他真心的担忧和重视,便说道:“将军,秦州三郡西连陇州,南接汉中郡,东进则可逼胁秦虏之咸阳,经汉中郡则可与江左联兵一线,此地关系到将军日后克复中原的远大雄图,球怎能不誓死为将军、为我国守之?将军的远图事大,球一身安危何足挂齿。”

    莘迩不乐,语重心长地说道:“远图要靠人来实现,没有人,如何实现远图?女生,待来年东伐中原,我方欲借重卿能,与卿并肩作战,卿可务必不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啊!”

    麴球肃容应道:“谨记将军教诲,球必不敢忘。”

    莘迩转颜微笑,举首望了望战火之后的阴平县城墙,顾望了片刻仍在一团团小规模追敌战斗的战场,又看向麴球,最后侧过头,眺望东北边的关中、中原方向,做出了遥想的姿态,松开了握住麴球的手,按剑说道:“女生,等到咱俩横卷关中、河北,一洗中原膻腥,解民倒悬,领兵打到海滨之日,一起畅快饮酒,叫那秦主、魏主、贺浑邪,於咱们的席前献舞,你说,会不会是件很快活的事情?”

    麴球的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神色,随着莘迩的视线,也眺看东北的长空,手亦按到了剑柄上,说道:“以球想来,天下最快活的事,无过於此了!”

    追敌的战斗到傍晚渐渐停歇。

    各部分别把擒获到的俘虏和斩掉的首级送到中军,由军吏一一记下,登入阀阅簿中。俘虏不必说,那首级,有的部中送的是首级,有的图省事,嫌人头太多不好拿,送的是左耳,首级也好,左耳也罢,都作数。汇总了各部的所报以后,军吏将整体的数目报与莘迩。

    总计斩首两千余,俘获五千多。

    蒲獾孙、同蹄梁部共有兵士上万,除此七八千人外,余下的却被他们给逃掉了。这也是难免的,到底莘迩部的将士没有在人数上占据绝对的上风,不好做到把敌人悉数歼灭。

    当晚,莘迩与麴球、北宫越、唐艾、郭道庆、王舒望诸人,以及新投的赵兴,和赵兴的兄长赵染干等,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大家一致同意唐艾的提议。

    下一步的重头戏当然是与曹斐、田居合击陇西郡,但现被困於仇池山上、正被冉僧奴、仇泰围攻的张道崇、李亮部却也不可不顾,故是,应当分兵两路,一路为主力,北上攻陇西郡,一路为偏师,东北而去武都郡,救援张道崇、李亮部。

    莘迩做出决策,由他与麴球引来援阴平的定西兵士、赵兴部,前去陇西郡;以北宫越、王舒望引其两人本部的兵马,计三千,先去与严袭部会合,然后一道往援张道崇、李亮。

    麴球的部队多数都损失在了陇西郡,他突围时,身边只带了数百兵士,接着守阴平县,又伤亡了不少,而下他帐中只有不到三百人了。

    莘迩有心把本部分给他些,麴球却是不要。

    他笑道:“陇西郡的秦虏一两万人皆精锐也,此次反攻陇西,将会是场硬仗。将军的部曲与球不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与其归球统带,不若仍由将军指挥,这样,才能发挥出他们的战力。至於球部,今虽寡少,但今日之战,不是得到了数千的俘虏么?可择其堪用者,暂由球率,候战时,球以之为将军壮声势,足矣。”

    莘迩真是喜爱麴球的这个性子,叹道:“若国中之将,俱如鸣宗,不惧死、不争功、识大体,则我定西虽小,秦、魏不足灭也!”沉吟说道,“鸣宗,俘虏堪用者,你指的是?”

    麴球说道:“那些秦虏的兵卒,肯定是不能用的,但俘虏中有不少是附从蒲獾孙的阴平郡的羌酋、氐酋各部,这些俘虏,之所以从附蒲獾孙,无非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对秦虏实是并无什么忠心,球以为是可以用一用的。”

    “就是可用,然彼辈新才被俘,只怕短日内也不行吧?”

    麴球说道:“行或不行,只有试过才知,球今晚就试一试他们。如果行,就用;如果不行,不用便是。”

    莘迩约略猜出了麴球“试”的办法,就笑道:“好!那就由卿去试上一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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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