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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中)

    莘迩料对了一半。

    当晚,出了帅帐后,麴球的确如他猜料的那样,果然入到了俘虏营中,巡视被俘的各部戎人,并且晚上随便挑了一个戎部,住在了其中,以示对他们的信任。

    莘迩没有料到的那一半,则是麴球在巡视之前,先把被俘各部戎人的头领都召到了他临时选住的帐中。

    从附蒲獾孙部攻阴平的阴平郡之各部羌、氐,共约三千多人,战死了些,逃走了些,剩下被俘的有两千上下,人数不算很多,分别来自四个部落。

    此四部之首领,有两个是本部的酋率,一个是其部酋率的弟弟,一个是其部向来勇名在外的小率,四个人到了麴球临时选下的帐中,俱怀不安,不知麴球召他们来是为何事。

    到的帐中,烛火明亮,四人看到麴球坐於胡坐上,屈男虎、屈男见日侍立於后。

    ——麴球这回来戎俘营,没有带别的人,只带了屈男虎父子两个。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屈男虎父子俱羌人,与那所来之四人系为同族;一个是屈男虎父子所属的羌人部落是陇州东南、陇西、武都、阴平这一带众多羌人部落中的大部落,其父子之名,戎俘多知。

    入帐的四人分成两排,拜倒行礼。

    麴球笑道:“你们起来吧,无须这般多礼。”

    四人起身,拘谨地站着。

    麴球问过他们的姓名、部落,笑道:“吾陇亦多羌、氐也,在我的家乡西平郡,数百年来,唐、戎杂居,我从小就与我本地的戎人相熟。我县的羌部,以屈男部为盛,乃烧当羌之遗种别部也,你们应该知道此部吧?”指了下屈男虎,“这是屈男虎,屈男部酋率的从弟。”又指了下屈男见日,“此其子,屈男见日。”问四人,“汝四人可闻过他父子之名?”

    羌人的先人中有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名叫无弋爰剑,是战国初期人,“无弋”,羌语中奴隶的意思,“爰剑”,羌语中首领的意思。此人本是秦人的奴隶,后来逃至黄河与湟水间,被当地的羌人推为了首领。他把从秦国学来的农耕、畜牧等知识,传授给了当时还非常落后的羌人,促进了羌人社会、生产的发展,使羌人的部落日渐强大起来。自无弋爰剑以后,羌人各部的分支达到了一百五十种之多,其中九种在河、湟以外活动,余下的都在河、湟地区。

    河、湟地区这么多的羌人各部,在前代秦朝的前、中期时,先零羌最为强大;随之,烧当羌崛起,攻灭了先零羌,成为了新的羌人霸主,常雄诸部。

    说来烧当羌与先零羌的祖上,还是亲戚。无弋爰剑的五世孙忍,有九个儿子,其中一个叫“研”,最为豪健,其部落因以其名为号,是为研种羌。先零羌,即是研种羌的亲属部落。而烧当羌,也是以部落酋率的名字为号,烧当是无弋爰剑的十三世孙,亦即是研的嫡系后裔。

    烧当羌崛起以后,曾经强盛一时,雄踞湟水,占据水草丰美的大、小榆谷,即今之陇州东南边境一带,并数侵陇西郡等地,屡次与秦军激战,堪称是秦朝中后期时最具威胁的西患之一,其最强大之时,能够召聚到五六万的步骑战士,且在几次战中,都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但到底比不了秦朝的国力,在不断的战争中,烧当羌渐渐地衰落了下去,时至如今,已是无此部之号,只留下了一些羌部,自称是烧当羌的遗种、别部。

    屈男部便是其一。还有那姚桃、姚谨所出之羌部,亦自号是烧当羌的遗种。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这些都不必细究。事实上,随着烧当羌与秦朝长时间的战争,——战争,就一定会发生密切的接触,接触,就一定会学习对方的长处,所以西羌与夏人的融合,现在来看,却是比之前更进一步了。社会、生活各方面的习俗不说,只说羌人的名字,烧当羌的时候,羌人起名的风俗还是父子相继,所谓“相继”,就是父亲和儿子的名字中,必有一字是相同的,比如烧当的玄孙名叫滇良,继滇良酋率之位的滇良之子名叫滇吾,继滇吾之位的滇吾之子名叫迷吾,其弟名叫号吾,继迷吾之位的迷吾之子名叫迷唐,如此之类;但现在的羌人各部中,除掉少数的以外,大多开化程度较深的都已经没有了这种起名的现象,而是与唐人一样,父子的名字不再有一字相同,按唐人的习俗,搞得跟兄弟似的了。

    四人答道:“屈男校尉父子是我羌人中的勇士,小胡等自知他父子之名。”

    麴球回忆过往,笑道:“见日与我是总角之交了,我俩打小就在一起,三两天不见,便互相想念,或相约驰猎草场,或一道垂钓湟水边。我俩都不是有耐心的人,驰猎倒也罢了,往往从晨入夜,不觉疲倦,而那装模作样学大人垂钓的时候,却是过不了半晌,就总有一人会捺不住性子,丢下钓竿,脱光了衣服,干脆跳入河中,游泳嬉戏。哎呀,想起那少年的时光,真是不知愁也!”展开双臂,展露出身上犹未清洗、满是血渍、污痕的铠甲,说道,“哪里会想到,於今却常常浴血拼杀於疆场之上,……而与诸君相会於战场之中?”

    四人中,一个反应快的带头,麻利地再次跪倒在地,余下的三人赶紧跟从,也都再次跪下。

    那带头的说道:“小胡等山谷野人,不识天威,被那蒲獾孙、冉僧奴迷了心窍,一时愚蠢,竟不自量力,敢与将军为敌,罪该万死,乞请将军治罪!”

    屈男见日皱眉想道:“什么叫‘不自量力’?怎么,力量够了,就敢与我定西为敌了么?这话说的才叫愚蠢!”转目去看麴球。

    麴球知此人这话当是失言,却不责备,如似未闻,笑道:“你们与我定西为敌,我并不怪罪你们。莫说今次你们与我定西为敌,便是改日,你们又与我定西为敌,我仍旧不会怪罪。”

    那带头之人惶恐说道:“岂敢再与将军为敌?将军的神威,小胡等这些天乃是亲眼所见,对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兹以后,甘为将军马前卒子,任由将军驱使,绝不敢再生叛心!”

    麴球摆了摆手,笑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那人说道:“小胡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将军如不相信,小胡敢请剖心以示!”

    “剖心就不必了。”麴球从胡坐上站起,踱步到跪地四人的身前,把他们亲手一一扶起,用善解人意的语气,和蔼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苦衷。”

    四人起来,不知麴球此话何意。

    那带头之人读过些夏人的典籍,稍有文化,便仍由他代表诸人发言。

    他问道:“将军此话,小胡没有听懂,不知‘苦衷’二字,将军指的是什么?”

    麴球把他四人一一看过,喟叹说道:“生在乱世,战乱不已,天天不是这里打仗,就是那里打仗。强者称雄一地,弱者为得求存,就不得不择一而附之。今秦强而我定西弱也,汝等从蒲獾孙等攻我阴平,我知此乃汝等为保全本部而不得不为之的,这就是你们的苦衷。”

    麴球的这番话,是那四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四人听了,大眼瞪小眼,俱哑口无辞,便是那个小有文化的羌人头领,也不知该何以回答了。

    无它缘由,麴球的这几句话,说的太直白。

    麴球回到胡坐上坐下,笑问道:“我说的此一汝等之‘苦衷’,可说对了么?”

    麴球有问,四人不能不答,那带头的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好如实回答,说道:“将军实在了解小胡等部。将军所言,正是小胡等之‘苦衷’。小胡等从附秦虏,妄与将军为敌,并非小胡等的本意,而是因受冉僧奴、蒲獾孙等的胁迫。”

    麴球笑道:“你此言不尽不实。不能说你在讲假话,然你说的也不全是你的心里话。”

    那带头之人想要开口,麴球打断了他,调笑似地说道:“我已说过,无须你剖心以示。你或许会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全是你的心里话?你且听来,看我说的对不对。

    “汝等惧怕蒲獾孙的兵威,自是不假,但汝等愿从蒲獾孙攻我阴平,却也是为了汝等各部的利益,你们同时一定怀有‘打走了我军以后,迎了冉僧奴回来,你们便可获得更多好处’的念头,对也不对?”

    刚当面指出“不是真心话”,又直言说其“不是心里话”,而且随后的两通分析,麴球也确实是说中了那四人的心窝。

    那四人再看麴球时,只觉麴球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人心。

    四人都是慌乱不安。

    那领头之人不由自主地第三次拜倒,叩首说道:“小胡等的一点小心思,瞒不住将军!”

    麴球抚须而笑。

    那领头之人再次效忠,比起上回,这次的效忠因为惶惧而诚心了许多,说道:“小胡等的心思在将军面前无所遁形,从此以后,断不敢再生异心,唯从将军马首是瞻!”

    麴球微笑说道:“你且莫急着表忠心。”

    那领头之人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麴球说道:“我方才说了,‘今秦强而我定西弱也’,人附强者、为己谋利,此人之常情,这是我不怪罪你们的缘故。非要怪罪的话,我也只会怪我定西还不够强大。

    “然今我定西虽尚不如秦强,蒲獾孙、同蹄梁何许人也?蒲獾孙,秦主之兄;同蹄梁,秦之上将也,不却皆已都败在了我定西征虏将军的手下么?徒领强兵万余,他二人单骑遁逃而已。

    “你们还未识征虏,征虏天资神武,英明过人,统兵以今,不过两年,先定西域,复取秦州三郡,又克汉中等地,为我定西开疆千里,破龟兹,灭冉兴、蜀李,战无不胜,我定西之唐士、胡酋,无不对征虏服膺,争相投从,强我定西者,必征虏也!

    “反观蒲秦,秦主蒲茂虽称仁厚,号为明主,而优柔寡断,此治世之良臣,却绝非乱世之英主也。他若真如传言中所讲的那般仁义睿智,赵兴何以弃秦而从我定西?

    “假以时日,短则三两年,长则四五年,我定西必会强过秦虏!我愿与汝等为约,如是到时,我定西依旧不如秦强,那么是叛、是不叛,便随由汝等自选。如何?”

    说到这里,麴球收起笑容,握住剑柄,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汝等今与我定西为敌,我不怪罪汝等,汝等来日,若果再叛,我仍不怪罪汝等,只到那时,再把汝等擒获一遍就是!

    余下那三人被他的威严震慑,双腿一软,亦跟着那领头人之后,第三次拜倒在了地上。

    “汝等愿与我为约么?”

    不提麴球通过客观的分析,指出了定西将会强过蒲秦,只说麴球既理解这四人的苦衷,又洞察他们四人的心思如神,并且又是宽容地允许他们再叛,又是充满自信地说如他们再叛,就再擒他们一次,说的每句话都直截了当,又拉又打,已是把这四人搞得对他敬畏不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带头之人第三次效忠,这回可以称得上是真心实意,说道:“小胡等岂敢再叛?此约不敢与将军定!”

    麴球顺水推舟,便说道:“那咱们就改个约定,约一约你们自此为我定西臣民。”命令屈男虎、屈男见日,“取梨来。”

    不多时,屈男虎父子捧着个木盘,端了一个大梨子过来。

    麴球拿梨在手,先咬了一口,传给那四人,那四人也都各咬一口。

    这叫“啮梨为信”,是氐人、羌人通行的一种盟誓方式。

    四人与麴球定下约后,恭敬地伴从麴球,巡视过他们四人各部的戎人俘虏,把麴球送还帐中。是夜,四人没有回帐,就在麴球的帐外为他宿卫。

第二十七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三)

    在阴平县城休整了一日,次日一早,莘迩、北宫越等便就分兵两路,拔营启程。

    四部羌人的俘虏共计两千出头,便拨给麴球统带,余下的秦兵俘虏,暂时留在了阴平县城,由留守的部队看管,等到打下陇西以后,再将之送去谷阴,或充军为兵,或赐人为奴。

    莘迩来时,走的岷山,此去陇西郡,却是不必再走原路。出阴平县,沿白水往西北行百余里,改往北行,渡过白龙江,再走不到百里,就是陇西郡最南边的县,临洮县(岷县)了。

    临洮、临洮,顾名思义,此县临着洮水,在洮水南岸。洮水大致地呈一个锐角的形状,临洮县正处於其角,洮水在临洮北边的河段,由此向北流,约三百里外,汇入东西流向的湟水;其在临洮西边的河段,由此向西流,一直流到西边现被吐谷浑鲜卑所占的区域之内。

    自临洮顺洮水北上,行百余里,是狄道县,此县即是李亮的家乡;朝东北方向行约百里,则便是鄣县。之前曹斐、田居所被困的白石山、鸟兽同穴山这两座山,就在狄道、鄣县之间。

    临洮县城亦有秦军的驻兵,但数量不多,维持治安而已。

    蒲獾孙、同蹄梁部的战败,距今才不过四天,当莘迩、麴球部抵至临洮县时,县中的秦军守兵尚不知蒲、同蹄两人的兵败之事。城中的守将忽然接报,说有万余的定西兵马从南而来,顿时惊诧,遂亲自出城观望,果然军报不错,远远见那官道上尘土漫天。

    那守将遣了几个胆大的斥候到近处打窥。

    斥候们瞧得清楚,尘土中是一支明盔亮甲的定西部队,其军中的主将大旗共有两面,一个是“大唐征虏将军”,一个是“定西龙骧将军”。莘迩、麴球两人的官号、性命,秦军上下无人不知,斥候们便赶紧回去,将所见禀报与了临洮守将。

    守将闻之,大惊失色,急召部将商议。

    却是他帐下的军将们意见一致,都强烈建议马上弃城,撤去鄣县。

    那守将倒是个从善如流之人,当即下令,收拾起这些日掠夺得来的财货,便带着兵士们匆匆地离开了临洮,奔去鄣县。鄣县离临洮不太远,他们上午出的城,因恐莘迩、麴球遣兵追赶,路上不敢停,走了大半天,加上一夜,第二天中午前后,到了鄣县城外。

    鄣县城门紧闭,那守将遣了个属吏在城下喊门。

    正好是姚桃的二兄姚长年轮值城头,接报以后,出了城楼,到城门上的垛口前朝外观望。

    报讯的那军将说道:“城下那人自称是临洮的守军,说莘迩、麴球领兵万余突至临洮县,他们兵少,寡不敌众,因弃城来我鄣县。”

    临洮秦军的兵马聚於护城河的南岸。

    姚长年细细察看,说道:“确定是临洮的驻兵么?”

    报讯的那军将答道:“观其服色旗帜,应是无误。”问道,“要不就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内?”

    姚长年不认识喊门的那个军官,说道:“不可。兵不厌诈,须得防是曹斐、田居用计诈我!”吩咐说道,“叫唤临洮的守将近前,让我看上一看。”

    军将便把他的话传给城下。

    城下那军官无法,只好折返复命,请了临洮守将出来。

    这守将是石首部下的一个将校,姚长年认得他,这才传下命令,叫开城门,纳其部进来。

    临洮守将是氐人,根正苗红,对姚长年磨磨蹭蹭地不肯开门颇是不满,老大不乐意地说道:“姚校尉,非得我亲自叫门才成是么?你这鄣县的门可是真难进!”

    前在姚国帐下时,姚长年的官衔是曜武将军,而下在秦军,其官职换成是了校尉。

    他赔笑说道:“不是我鄣县的城门难进,万事多加小心,总归无错。”

    临洮的这守将跟着姚长年,到了城中的县寺,谒见姚桃。

    听了他的汇报,姚桃问道:“麴球倒也罢了,莘迩怎会率兵从南而来,出现在临洮县?”

    那守将虽是弃城而遁的,然在姚长年、姚桃面前却是气势十足,一摊手,说道:“我怎知道!”

    “你看清楚了,确是莘迩、麴球两人的军旗无疑,他二人所带之定西兵足有万余人众?”

    “不但是他俩的军旗无疑,而且其二人所带之兵,至少是万余之众。”

    姚桃纳闷说道:“怪哉!昨日尚接石将军的军报,言说莘迩、曹斐、田居围首阳城三面,攻城甚急,却如何莘迩现身在了临洮?”

    深得姚国、姚桃兄弟信赖的和尚竺法通想了一想,蹙眉说道:“明公,石将军的军报不会有错,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什么可能?”

    “首阳县外现其实只有曹斐、田居两部的陇兵。”

    “你是说?”

    “首阳县外的莘迩帅旗应是假的,莘迩极有可能早已率兵潜行南下了,故今有其部从南来。”

    “潜行南下?”姚桃悚然,说道,“他如真的潜行南下,而今现身临洮,那蒲公与同蹄将军?”

    竺法通说道:“他潜行南下,只能是为救阴平。现今他既然出现在了临洮,随其部的且有麴球的将旗,如无意外,阴平县之围,他应是已经解了,蒲公与同蹄将军也许已然败北。”

    姚桃从小就跟着他的父、兄戎马征战,对於军事颇为精通,立刻意识到了若是竺法通的推测正确,那么陇西郡就即将会面临“两面受击”的危险情况。他坐不住了,从胡坐上站起身来,在堂中转来转去,踱步片刻,立住脚,说道:“西有曹斐、田居两部,南有莘迩、麴球部,我陇西将受陇兵之夹击矣!此大不利於我军也。何以应对?计将安出?竺师可有高见?”

    竺法通是姚家门下的旧人,跟随姚家已经多年,与姚桃很熟,非常了解他,只从姚桃说话的语气就猜出了姚桃嘴上虽在问“竺师可用高见”,实际上他心中已是有了对策。

    而至於姚桃想到的对策是什么?竺法通也已猜到。

    竺法通说道:“诚如明公所言,我陇西一旦陷入两面受敌的境地,势将大不利於我军,我军首尾不能顾矣!当此之际,唯一的良策,莫过於收缩兵力,以免被莘迩、曹斐各个击破。”

    临洮守将说道:“这话什么意思?”

    竺法通合什说道:“需要贫道翻译一下么?”

    那守将说道:“你给我翻译翻译。”

    竺法通说道:“意思便是,当如将军一般,暂舍此城,去襄武与吕将军合兵,以共抗莘迩。”

    那守将怒道:“我不战而走,是因为我手下的兵马太少,而今你们有三四千战卒,依仗城墙,故是可以自守,如何能够如我一样,弃城而走?”

    姚桃听了他的这话,心中想道:“我帐下有三四千战卒不假,但这三四千战卒,小半乃是杂兵,无有什么战力,而剩下的那些,则都是我家仅存的部曲了,万不能葬送此於此地!”

    竺法通的建议,深得他心,略寻思了下,找到了个借口,恳切地与那守将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部兵马四千,按说固是足以守城御敌,奈何鄣县自前朝以今,废弃已久,入城的时候,将军应也已经亲眼看到了,现下实是城墙破损,城内亦少居民。想那莘迩、麴球,俱定西之名将也,若欲凭此废城而竟抗之,恐最终不免落个城破军灭之结局。与其如此,不如照竺师之议,且先撤入襄武县,与吕将军合兵以后,再谋划守战之策。”

    那守将怒不可遏,说道:“你如敢不战而走,我必报与石将军,重重地惩治於你!”

    姚桃与竺法通对视一眼。

    竺法通出来缓解局面,说道:“那这样吧,现在就遣使急赴襄武,把目前咱们获知的军情悉数告与吕将军,等看吕将军如何决策,是守是撤,皆从吕将军之意,何如?”

    吕明虽是氐人,但他是后起之辈,也不在那守将的眼中。

    那守将说道:“陇西的主将是石将军,你问吕将军的意见有什么用处?如果问,就遣人去首阳,请示石将军!”

    石首现驻的首阳被曹斐、田居围攻,如是遣使去首阳问石首的意见,只怕使者连首阳城的门都进不去。“请示石将军”这五个字说来轻松,要想做到何其难也!基本是不可能的。

    堂中的空气紧张,局面僵持下来。

    姚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假意同意,笑道:“好,那就听将军的!”顿了下,说道,“将军从临洮赶来我鄣县,一路上只怕没有休息过吧?请将军在县寺客舍中,稍事休息,等到晚上,我摆酒宴,为将军洗尘。”呼堂外的军吏,把那守将引出,送去客舍休憩。

    竺法通忧心忡忡,说道:“明公,你怎么答应他了?首阳现受围攻,明公就算遣使往去,恐亦会连石将军的面都见不着,便是见着,往返少说需要两天,而莘迩、麴球部是昨日到的临洮县,迟则后日,早则明天,也许就至我鄣县了,等他们一到,即使石将军允许我部撤走,我部也走不了了啊!”

    姚桃说道:“你瞧他急赤白脸的样子,我如不答应他,他大约当场就要与我翻脸,没准儿还会与我部刀兵相见。此人是石将军的心腹,你我怎好与他争执?是以我权且应之。”

    “权且应之?明公莫非另外还有主意?”

    姚桃笑道:“我不是说今晚摆宴给他洗尘么?酒宴上,咱们把他灌醉就是。候其醉了,我部便连夜出城,前去襄武。”

    竺法通惊笑说道:“明公适才也说了,此人是石首的心腹,难道明公就不怕他酒醒恚怒么?”

    姚桃轻描淡写地说道:“木已成舟,他就是恚怒,又有何用?他顶多将此事报与石将军,石将军再报与大王罢了,而大王为召天下豪杰,喜以仁义待人,前时孟朗陷害於我,说我要叛秦投魏,这么大的事,大王都没有罪我,难不成,还会因为此点小事而治罪於我么?如果大王竟真的因此不快,亦无妨也,我自有言辞可以为我开脱,化大王之怒。”

    要换了是别人,才遭过诬陷,险些身陷不测,或许在面对当前之此事时,会谨小慎微,委屈己意,从那守将之言,可姚桃不然,端得称得上是敢作敢为。

    竺法通佩服地说道:“明公之胆智,真海内罕有也!”

    这话是赞誉之词,却勾起了姚桃的一腔愁肠。

    竺法通是自己人,姚桃不对他隐瞒自己的想法,步至堂门,遥望咸阳,把垂在胸前的发束拨到脑后,按剑在手,喟叹说道:“吾兄兵败身死,你我而下不得自由,再有胆智,夫复合用?”

    是夜,酒席上,姚桃等灌醉了那守将,假传他的军令,带着本部,与那守将所带之临洮守兵,於三更时分出了鄣县县城,星夜兼程,往赴襄武县。

    在姚桃等离城后,翌日上午,莘迩、麴球带兵杀至鄣县外。

第二十八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四)

    临洮、鄣县两地的秦兵都是不战而走,说来是白得两城,但莘迩并无喜色。

    一边传令,教部队暂在鄣县休整,莘迩一边遣斥候,前去襄武打探。

    斥候人皆三马,行速甚快,上午出发,深夜就归来了。

    回到军中,几个斥候急报莘迩:“由此至襄武的路上,尽是秦兵行军留下的痕迹,询问沿途居民,昨晚就有人听到兵马经过的声响。小人等到的襄武县外,远眺望之,城上军旗林立,刁斗森严,观其旗帜,姚桃的将旗与吕明的将旗并列一处,却是共在城头。”

    打发了斥候下去,莘迩与麴球、唐艾、郭道庆、赵兴等商议。

    郭道庆说道:“如此说来,姚桃果是撤到襄武了。”紧皱眉头,说道,“姚桃部有三四千人,吕明部亦差不多是此数,甚至可能比姚桃部的兵数还要多上一些,其两部合兵,约近万数;而我部的兵卒不过万余而已!即使首阳的秦兵现有曹领军、田将军牵制,不能来助襄武,然以我此万余,攻彼近万人众守御之襄武,明公,这场仗也将会十分难打啊!”

    姚桃的弃城不守,说实话,当真是大大地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在莘迩想来,临洮守将因为兵少,不敢守城,这可以理解,但那姚桃拥兵四千,外有城池为依,且北边不远又有襄武的吕明为其后援,怎么说,也不该一矢不发,就趁夜宵遁吧?另外再则说了,姚桃是降将,其弟姚谨又因中金刀计之故,叛逃去了魏国,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极需向蒲茂表达忠心才对,从这个角度讲,他更不该避战弃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他如不跑,莘迩有两种预案可以视情况而用。

    一种预案是,围住鄣县,诱襄武救援,半道设伏,给吕明来一个围城打援。

    一种预案是,吕明如不来援,便猛攻鄣县,争取短日内先把鄣县打下,——姚桃非是秦国的嫡系,用后世的话讲,其人及其部乃是杂牌,就像赵兴及其部类似,作战的意志必不会特别顽强,以莘迩、麴球两人的将才和莘迩所率之定西精锐的战力,攻克鄣县应是不难,然后再与曹斐、田居合兵,或打首阳,或打襄武。简而言之,此预案可称作是“各个击破”。

    可却偏偏,姚桃竟然就领兵跑掉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便如郭道庆所说,两城,如加上临洮的话,就是三城的秦兵收缩到了一城,计其兵马,将近万人,而莘迩的部队总共也就万余,“十则围之”,此兵法之教,而眼下莫说十倍,两倍都没有,能用来攻城的部队,仅与守城的敌军人数相当罢了,这可如何发起攻城作战?

    莘迩思之无策,问麴球、唐艾,说道:“卿等可有对策?”

    唐艾说道:“我部的兵马与襄武守城的兵马相差无几,攻城的话,显是会对我部大不利,极有可能会久攻不下。於今之计,唯有一策。”

    莘迩说道:“千里,你的意思是说?”

    “只有想办法野战取胜。”

    郭道庆说道:“吕明、姚桃有城池能依,他俩会情愿出城与我部野战么?”

    唐艾答道:“所以我说,‘想办法’野战取胜。”

    郭道庆问道:“法从何来?”

    唐艾说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无它办法,唯示弱骄敌。”

    郭道庆说道:“前时,吕明、姚桃能把曹领军、田将军部阻於两山间,不得前进寸步,说明他两人非是庸将,乃有智谋。我部纵是‘示弱’,如果他俩不上当,如之奈何?”

    唐艾说道:“他俩如不上当,那就只有下策可用了。”

    郭道庆问道:“下策是何?”

    唐艾说道:“只能先与曹领军、田将军合兵,攻打首阳。”

    为何说先攻打首阳是下策呢?却是说了,既然在莘迩本来的预案中,其中一个是“围城打援”,那为何不把这个预案用在首阳呢?围攻首阳,以诱来吕明、姚桃的援兵,半路伏击之,这不一样也是“围城打援”么?

    原因很简单,当围姚桃而诱吕明之时,吕明能遣的援兵至多两千,两千敌兵较易设伏歼灭,但现下姚桃、吕明合兵之后,襄武县城有兵马近万,那么他俩可以遣出的援兵,至少也能有五六千人,若是摆出决战的架势,倾城而出,那就是七八千人了。如许多的援兵,非但不好设伏歼灭,一个搞不好,反而还会使莘迩、曹斐两部陷入将受夹击之险境。

    是以,这个办法是“下策”。

    莘迩沉吟许久,问麴球,说道:“鸣宗,你怎么看?”

    麴球笑道:“我看,吕明、姚桃定然是会‘上当’。”

    定然是会“上当”,也就是说,应该是会出城野战。

    莘迩问道:“哦?此话怎讲?”

    麴球腰杆笔直地跪坐着,微笑说道:“其实也不能说是‘上当’。球敢请问明公,如是换了明公处在吕明、姚桃的位置,手上的兵马不仅不比来攻的敌军少多少,而且有坚城可为依仗,则面对来敌,明公会如何选择?是单纯的守城,还是先试一试野战?”

    莘迩明白了麴球的意思,没有回答他,笑着反问,说道:“鸣宗,如果是你,你会怎生选择?”

    麴球说道:“有坚城可依,就算出城野战,战斗失利,亦可撤回城中,从容守御,这种情况下,球自然不会单纯的守城,……尤其是当来敌中,还有敌国赫赫有名的重臣、明帅之时!”

    郭道庆是麴家的故吏,久从麴爽,与麴球也很熟,平时相见,对麴球甚是尊重,但牵涉到军战大事,他却能坚持己见,仍以适才的观点来表达疑虑,说道:“将军所言甚是,但问题是,吕明、姚桃皆非庸将啊,他俩会见利而昏头么?”

    麴球笑道:“子善,正因了吕明、姚桃不是庸将,我才断言他俩会敢出城的啊!”

    郭道庆茫然不解,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麴球答道:“他俩如是庸将,那么他俩可能会因为畏惧明公的威名,而不敢出城浪战;可他俩不是庸将,那么他俩对自己肯定都颇有信心,有信心,不就敢出城与我部野战了么?”

    莘迩叹道:“只会排兵布阵,俗将而已;能知人心,以定战守之法,才为名将。若鸣宗者,名将是也!”听完了麴球的分析,莘迩的心定了下来,不再担忧吕明、姚桃万一据城固守,他该如何应对了。

    翌日,兵发襄武。

    到的城下,当天筑营。

    次日,莘迩令神射手,射信城内,邀吕明、姚桃会战於野。

第二十九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五)

    却那姚桃擅自弃城北遁,来入襄武县城,在他初到之日,吕明十分恚怒,本欲当场发飙,严词斥责,并令他立即返回鄣县守城,而因了季和的劝解,这才罢休。

    但最终,吕明怒火填膺,仍是训斥了姚桃几句。

    待姚桃灰溜溜地离开后,吕明问季和,说道:“方平,他姚桃不战而逃,此乃怯战之罪,我都已经想好,他如果敢不从我令,回去鄣县的话,我就将此事报与石将军,请石将军斩了他!却你适才为何劝解?”

    季和说道:“将军,咱们今天刚刚收到的军报,蒲公、同蹄将军败於阴平,那支从南而来的陇兵看来应确是莘幼著、麴鸣宗为将无疑。莘、麴二人,皆陇之名将也;两人现所率之兵又是刚刚取得了一场奇袭胜利的胜兵,士气正旺,面对这种情况,我军如果分兵守城,就会有被莘、麴各个击破的危险可能。与其如此,不若借姚桃弃城而来的机会,顺水推舟,与他联兵一地,候莘、麴到我城下后,再视情况或战或守。此我劝解将军缘由之一也。”

    “之二是什么?”

    “今日收到的军报中,言及赵兴反叛。赵兴、姚桃俱是我大秦之降将,赵兴之父、姚桃之兄皆是死在了咱们大秦的手上,其两人与我大秦实有深仇,所以降者,为势所迫耳。而下赵兴已叛,将军如果硬逼着姚桃折回鄣县,我担忧,其恐会亦叛也!此缘由之二。”

    吕明忖思稍顷,说道:“卿所言有理。”

    他虽然认可了季和的解释,却余怒未消,顺着季和的话头,怒道,“赵兴那狗贼,大王待他不可谓不仁厚,不仅赦免了他从赵宴荔作乱的大罪,还授他铁弗大率、北中郎将之贵职,且许宗女与之,不料他竟敢叛我大秦!真狼心狗肺。要非他临阵倒戈,蒲公、同蹄将军或许就不会战败!想来赵兴目下应是从在莘幼著的军中,待至来日交战,我必取其狗头!”

    说着,吕明抽出佩剑,朝着空气劈了劈。

    “要非赵兴临阵倒戈,蒲獾孙、同蹄梁或许就不会战败”云云,吕明的这个判断是根据今天接到的那道军报内容做出的。军报是蒲獾孙派人送来的。在军报中,蒲獾孙把战败的部分原因推到了赵兴的阵前叛乱上,其余部分原因,他则推给了弃阵自遁的同蹄梁。——要讲起来,蒲獾孙军报中说的这些也不算错,他败给莘迩的缘故,除掉他没有预料到莘迩会率部翻越岷山奔袭於他之外,其它的主要缘故,正也就是因为同蹄梁的逃走与赵兴的反戈。

    知道了莘迩、麴球带兵已入陇西郡,吕明当然不会在城中闲着,一面积极地备战,一面遣出斥候,打探鄣县方向的陇兵动静,同时,将此敌情急报天水郡的驻兵,请求天水郡的驻兵支援,并挑选了精明、悍勇的军吏,向西赶去首阳县,看看能不能将此情况送入到首阳城内。

    派去天水、首阳的军卒才出发没两日,散出去的斥候即络绎奔回报告:“陇兵已入县境!”

    接到此报的当时,吕明就与姚桃、季和等上了城头。

    这天下午,等来了莘迩、麴球所率的定西兵马。

    季和以羽扇遮挡阳光,眯着眼,遥遥细看来敌,见城南的道上,先是一点黄尘中隐现的红色,继而那红色越来越大,从一点变成一团,从一团变成一片,约一个多时辰后,应是定西兵进至到了预定的筑营位置,不再前进,烟尘渐渐消散,露出了遍野的军旗、甲士和辎重车。

    季和望之良久,心道:“姚桃没有撒谎,观其兵数,确是万余之众。”

    姚桃站在吕明的身侧,偷觑吕明的神色,想道:“这个吕明虽是‘因奴而贵’,靠着他的那个小奴青雀得了大王的喜爱,而乃青云直上,可此人亦小有才干,却是得了孟朗的赏识。前日他劈头盖脸,痛骂我了一顿,若是来日他再私下与孟朗说些我的坏话,想那孟朗本就对我已是念念不忘,没准儿就会因此而再生毒计,陷害於我。我须得做点表现,以示对大王的忠诚。”

    想定,姚桃便做出积极求战的样子,指着城外陇兵的前部,对吕明说道,“将军请看,唐儿摆在前头的兵士悉为羸弱。我料这定是唐儿的示弱之计,是为了诱我军出城。以桃愚见,咱们是不是可以将计就计?”

    吕明瞥他眼,问道:“如何将计就计?”

    姚桃侃侃而谈,说道:“唐儿把羸弱放在前边,如桃料得不差,其后定是他们的精卒,唐儿的盘算应是等我军中计,出城袭击之时,便把精卒调上,以妄图打我出城部曲一个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我军可以择选勇士,分作两股,一股先出城进击,待其精卒接战,再把另一股派出,反过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将军以为桃之此策可否?如觉可行,桃请亲引兵出战!”

    吕明尽管恼怒姚桃怯战,但就事论事的肚量他还是有的,听完了姚桃的话,觉得姚桃的此策似乎可行,沉吟片刻,问季和,说道:“方平,卿以为何如?”

    季和的目光仍还落在城外的陇兵上头,他没有立刻回答吕明,而是仔细地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扭过脸,若有所思地与吕明说道:“将军,我观莘幼著、麴鸣宗所率之兵,计约万余,且多步卒,少骑兵;而我城中战士近万,於兵力上却是不逊色於彼。”

    季和的这几句话,算得上“答非所问”。

    吕明与季和搭档日久,两人彼此了解,通过季和的表情和语气,知道季和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就问道:“方平,可是有何守战良策了么?”

    便在此时,见十余定西骑士脱离大部队,驰马到护城河外,挽硬弓,朝城上射箭。

    十余支箭矢有小半没有射到城头,余下的都射上来了。

    守卒早就看见了他们,提前躲避,自无人中箭受伤。

    有兵士瞧见箭柄上绑着叠好的纸,就拣起来,限於军令,不敢看,奉给了本部的军官。

    一级接一级地往上传,很快送到了吕明这里。

    季和帮吕明把纸解下,呈将过去。

    吕明打开来看,见纸上写道:“獾孙大败,同蹄鼠窜,今陇西已为我朝光复,吾统兵十万,与君会猎襄武。君如敢战,吾后日布阵於野,静候君至。”

    吕明看了,又接过季和呈给他的别张信纸,一张张的看罢,都是一样的内容。

    季和、姚桃、竺法通等人,也都分别把之看了。

    姚桃笑道:“莘幼著大话欺人,莫不是当我等是瞎子么?他哪里有十万兵马?虚张声势,可笑可笑。”朝城外打望,接着说道,“不过他的胆色颇壮,诚如季司马方才所言,相比我军,他部并无兵力上的优势,而我军有城池之利,他却敢邀将军野战,不惧战败而覆么?”

    吕明将那信纸上的内容从头又看了一遍,问季和,说道:“方平,姚将军说的不错。莘幼著的兵马与我军几近相当,并无优势,而我军据有城池之利,如果野战的话,我败则犹可退守城中,他败则无坚可凭,唯覆灭一途,可他却邀我军野战,你说,……其中会不会有诈?”

    季和摇了摇头,说道:“应是不会有诈。”

    吕明说道:“哦?”

    季和给吕明分析,说道:“莘幼著现下所统之兵,与曹斐、田居所统之兵,是定西眼下唯一所能动用的部队了;我大秦的兵马远盛於定西,大王、孟公现虽正率大军攻魏,可天水、南安等郡仍有驻兵,日前将军已遣使往去天水求援,援兵想必不日即可抵达,……这也就是说,莘幼著如欲攻下我襄武县城,他就必须得速战速决,否则,等到我援兵赶到,以他区区万余众,别说攻城,只怕连自保都难,他只能无功而返。是以,他企图野战取胜,应是其之本意。”

    吕明深以为然,问道:“如此,卿以为我军该怎生回复他的邀战?”

    季和说道:“将军刚才不是问我是否有守战之良策了么?‘主动出击,与莘幼著野战决胜’,此便是我刚才想到的战策。”捻着信纸,笑道,“只是未等我把此策道出,莘幼著的邀战之信就到了。”

    吕明说道:“野战决胜?”

    姚桃闻得季和此话,神色没有改变,心中不禁嘀咕,想道:“‘欲攻下我襄武县城,莘幼著就必须得速战速决’,季方平此言,诚然如是。莘幼著兵少,势不能久围我城,待到我天水郡的援兵来至,甚至无需等援兵到,只要我坚守不出,他见无机可趁,也就只能撤围西去,或与曹斐、田居部合兵再作打算,或干脆与曹斐、田居部一起退回陇州。是可谓我襄武县不战即可取胜,又何必再冒着万一失利的风险与莘幼著野战?”却也知道季和为何会提议野战,只能是为了立功而已,脑中转动,组织语言,想把季和的此策给委婉地反对。

第三十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六)

    姚桃的反对终是没能够得成,在“擒获莘迩”这个巨大战功的诱惑下,吕明赞成姚桃的建议。

    於是,城中守军定下,后日出城,与莘迩、麴球部野战。

    吕明的回信,於当日下午,被送到了莘迩的军中。

    莘迩笑对麴球说道:“鸣宗,被你料中了,吕明、姚桃还真是敢来与我军野战。”问诸人,说道,“后日便要交战,卿等有何战策?尽请言来。”

    唐艾摇扇说道:“城中秦虏主要共有两部,一部是姚桃的兵士,其多为姚氏多年之部曲,与吕明部不类。如艾推测得不差,后日秦虏出城,为便於作战,应是不会把吕明部与姚桃部混编一起,而是会分列成左右两阵。吕明、姚桃两部,吕明部是其中坚,后日交战时,我军主攻吕明部所列之阵便可,只要把吕明部击溃,姚桃部必不战自退。”

    莘迩心道:“此是为‘擒贼先擒王’之理也。”问麴球、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卿等以为呢?”

    倒是英雄所见略同,麴球与唐艾意见一致。

    郭道庆别有观点,他说道:“长史所言甚是,吕明部是守城秦虏的中坚,既然如此,我军何不先击其弱?先把姚桃部击败,然后再趁胜进击,继攻吕明部?”

    唐艾说道:“姚桃部虽非秦虏嫡系,然其部的大多兵士跟从姚国、姚桃,转战江左、河北、关中,凡其辈所历诸战,胜多败少,亦善战之老卒也。我军如首先即攻姚桃部所列之阵,一则,不容易速克,二来,吕明也定会分兵驰援,或作呼应,如此一来,就算咱们攻破了姚阵,我军的战士的锐气不免亦会因此而将竭,以我气、力将竭之兵,再打吕阵,胜负就说不好了。”

    郭道庆明白了唐艾的意思,恍然说道:“有道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长史舍其弱者,先攻其强,此策高明!”寻思了下,又道,“不错,如果打姚桃的话,吕明铁定不会坐视不顾,那么我军就得同时与他两阵共战,但如果先打吕明的话,姚桃纵是派兵支援,恐怕也不会尽出全力,这也就是说,我军若先打吕阵,看似是攻其强,实则是攻其弱,哎呀,太有道理了!”对唐艾的这个战策赞叹不已。

    莘迩问赵染干、赵兴,亲热地叫他俩的小名,问道:“头曼、勃勃,你兄弟有何高见?”

    赵染干是个战将,没有出众的智谋,无有“高见”,唯唯诺诺而已。

    赵兴恭谨地说道:“唐长史所议,实高明之论。后日接战,兴敢请领本部为明公先击陷阵!”

    赵兴为报父仇,叛秦投陇,至少他眼下是除了定西以外,无有别处可去的了,对於赵兴的“忠心”,莘迩还是很信得过的,唯是对赵兴部曲的战斗力,莘迩不太信得过。

    毕竟赵宴荔、赵染干、赵兴父子三人,近两年来实在是太倒霉了,先是接连遭到定西、蒲秦的相继入侵,打退了定西,败给了蒲秦,丢掉了其占据多年的老窝朔方,不得不向蒲茂投降,继而因乌洛逵之故,赵宴荔举事不成,被迫自刎,现下赵兴又改投门户,与他兄长俱成了定西之臣。赵染干的部曲暂且不说,只说赵兴手底下的那两千多铁弗兵士,这两年跟着赵宴荔、赵兴东奔西窜,无所适从,端得是经历曲折,可以想见,他们的军心、士气,定然低落。吕明所部皆是蒲秦的一等精卒,此等士气低落之兵,如何能够作为前驱先击?

    莘迩心道:“赵氏兄弟虽然同产,性格不一。染干粗猛,战将也,不需多言;然这赵兴却似颇怀野望。这些天我与赵兴接触不少,此人对得用的将校、小率尽管慷慨大方,而御下残暴,且虽是以再降之身,在千里等人的面前,时有傲慢之态,这个人日后或许会成为我定西的祸患。唯是朔方此郡,来日我尚需借他兄弟来为我将之打下,以节省些我定西的民力,对待赵兴此子,我且需不冷其心为是。”就笑道,“勃勃,卿与头曼俱铁弗之雄也,后日接战,自是不可无卿兄弟,不过我帐下猛将济济,先击此任,却不需卿。”

    赵兴本也就是表个忠心罢了,请缨不被莘迩接受,他也没有强求,恭敬应诺。

    当日与次日,城中、城外的敌我两军,都积极备战。

    到的的第三日。

    一早,两军饱食过后,守军出城,莘迩、麴球部出营,便在城南,相对数里,分别开始列阵。吕明留了千余人在城内守御、并做接应;莘迩亦留了两千羸弱留守、接应。计列阵的秦兵有七千人,陇兵有近万人。两边参战兵士的数量相差不大,在兵种上也很接近,秦兵是守城的,当然以步卒为主;莘迩部的主力是翻越岷山的部队,也是以步卒为主。

    只见清晨的春日阳光下,襄武县城、护城河南边的广阔原野上,一个以白色为主调、一个以红色为主调的两支兵马,在各自军旗、战鼓的号令和各级军官们的指挥下,一队队的兵士,精锐穿着铠甲,其余穿着戎衣,持着盾、弓、弩、槊、刀斧等各样兵器,前进到指定的位置。

    一时间,两边的鼓声汇拢,传出老远,远处林中的鸟雀为之惊飞而起。

    较远处村落中,有那胆大的百姓,爬上大树,远望眺之。

    百姓们离得不近,他们其实看不清楚战场上的人,入到他们眼中,他们能够看见的,只有一个点、一个点的,感觉那双方的兵士就像是两群有序行进的蚂蚁,一群白蚂蚁,一群红蚂蚁。

    一个六七十岁的乡老,少年时为乡中轻侠,青年时应征加入秦军,与定西打过仗,刀口上曾经舔过血的,人老心不老,跟着子孙们,也从家出来,颤巍巍地攀高观战。瞧到此景,他忽心中一动,与下边托着他脚、抱着他腿的两个孙子说道:“今天这仗,秦兵要胜啊!”

    这老者是本乡的小地主,较与寻常百姓,家里有点粮财,乱世年间,日子虽也不太好过,倒是不缺吃穿,身宽体肥,把他那两个孙子累得满头大汗。

    年长的孙子问道:“阿爷,你怎么知道?”

    老者带着神秘的语气,说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今早醒来,我还纳闷,这梦是什么意思。於今看来,这梦明明就是在说,秦军将胜,定西必败啊!”

    他那年长的孙子问道:“阿爷,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佛陀脚下,有两群蚂蚁打架,正是一群白蚂蚁,一群红蚂蚁。打得很是激烈。最先,白蚂蚁落处下风,但后来,白蚂蚁中有一头大蚂蚁,一气儿咬死了红蚂蚁中好几个领头的,红蚂蚁由是落败,被白蚂蚁杀得那叫一个惨啊!架打完后,满地都是红蚂蚁的尸体。”老者指向战场,说道,“你们瞧,秦军的戎装白色,定西的戎装红色,那白蚂蚁可不就是秦军,红蚂蚁可不就是定西么?……这是佛陀的预示,所以我说秦军将会获胜!”

    陇西郡临着定西,这数十年来,定西与蒲秦打来打去的,当地的百姓深受兵灾,几无宁日,对这两方都无好感,谁败谁赢,原本是无所谓的,但自麴球於两年前镇戍陇西,后又出任秦州刺史以今,他爱惜百姓,以仁治境,约束部下的兵士,禁止抢掠民间,并还给百姓们分发牛、粮种等物,资助他们耕地,加上麴球数次以寡敌众,威震蒲秦,爱慕能打仗的英雄,此乃人之常情,故是麴球在陇西郡的名望实是很高,更是那老者两个孙子的心中偶像。

    听了老者这话,不仅他那年长的孙子,就是他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年少孙子也不由顿时急了起来,两人嚷嚷说道:“阿爷,那赶紧去把你的梦告诉麴郎吧!要不今儿个就先别和秦军打了!”

    “你俩这叫什么话!咱们是黔首小民,莫说连麴郎君的面都见不着,便算见着了,我的话,他也不会信啊!”老者远望战场,止住两个孙子的叫嚷,说道,“你俩别吵吵!先看看这场仗,到底会打个什么样。若定西果败,麴郎君要能逃出到咱乡里,咱看能不能把他藏住救下则是。”

    且不说那老者做的梦,也不说他那两个孙子为麴球的担忧。

    城南战场,到辰时前后,两军列阵已毕。

    莘迩驱马阵前,观察秦阵。

    和唐艾预料得一模一样,长约三里多的秦阵,明显地分作了两块,东边的秦阵约一里多长,打的是吕明的将旗;西边的秦阵不到一里长,打的是姚桃的旗帜。两阵间,是块里许的空地。

    麴球、唐艾等从於莘迩的马侧

    唐艾望之稍顷,说道:“秦阵略厚,……明公,看来吕明是想先作守御,以耗我军气力。”

    秦军出城的兵马总计七千上下,这一点,唐艾等人都是可以估算出来的。七千兵马,有效的阵地共长不到三里,亦即是说,一里地有两千三四百名名兵士。拿后世的计长单位,便是五百米的长度内,布置了两千三百多人,为了便於兵器,尤其是步槊、弓弩等的使用,兵士们的横列,人与人间怎么说也得有个一米多的间距,五百米长,每横四百人,纵有五排或六排。

    五六排的纵深,不算很厚,然亦不薄了。

    定西军的阵型就没有这么厚,总共只列了四排。

    莘迩细细地看完敌阵,抚摸髭须,说道:“那我军就如他所愿,先攻一阵!”顾看麴球,笑道:“鸣宗,姚桃阵就交给你,他如出援吕明阵,你为我截击,可好?”

    麴球现在的部下主要是新降的羌人,战力不行,不能用之攻坚,故是莘迩有此安排。眼看大战在即,肥肉人人想吃,麴球却不争功,爽快应道:“好!”

    莘迩问左右诸将:“谁为我先试一攻?”

第三十一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七)

    野战的地点是莘迩选的,吕明同意。

    因为位处城南,所以敌我两军是南北相对,却不管上午、抑或下午,两军都不必考虑阳光的问题。上午的太阳在东方,下午的太阳在西方,如是东西对垒的话,那么随着太阳位置的不同,敌我双方就必会有一方迎对阳光,这种情况下,就会不利这一方兵卒的战斗。

    诸如背光、逆光、迎风、逆风,等等之类,都是战场战斗时的小细节,莘迩领兵已有两三年,通过阅读兵书、向军中宿将请教,现如今对这些已是十分了然,也正因了他这个战场位置选择的甚是公平,故此吕明无有异议。

    吕明现正领着季和、吕武等将佐、幕僚站在本阵的中央部位。

    在他们的周围,是由亲兵组成的中军阵,一杆丈余高的帅旗竖立其间。约三百人的精锐甲士,作为预备队和突击队,陈列於他们的后头。为了保持体力,这三百甲士都坐於地上。

    便在莘迩观望秦阵时,吕明也在观望莘阵。

    莘迩、麴球所率的部队,兵员人数略多於吕明、姚桃两部,所列之阵又没有秦阵厚,是以莘阵长於秦阵,约四里左右。尽管比秦阵稍宽,可四里的阵地并不算长,吕明是见过大场面的,别的不说,只与孟朗攻襄武时的秦军仅仅连营就达十里,摆出阵来,把周长十五六里的襄武几乎围个水泄不通的规模相比,便实是相差极远,然莘阵虽短,其阵中旌旗林立,甲械曜日,时见有传令兵穿行於阵列之间,传达莘迩的军令,对已列成的阵型作点微小的调整,除此以外,入目所见的每个定西兵士,都笔直地立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给人以肃杀之气。

    吕明望之多时,与季和、吕武等将校、僚佐说道:“莘幼著素著高名,向有知兵善战之称,今观其阵,果然名下无虚士!”指向莘阵的西侧,说道,“就是他的西阵略显杂乱。据报说莘迩、麴球所率之兵马中,有两千余人是阴平降羌,那西阵中的兵士俱皆披发,颇有戴羊角者,眺彼等之衣服,多为羊皮褶袴,色呈灰黄,非为定西戎装,想来此阵应即使由降羌组成的了。”

    吕武以为然,赞同吕明的判断,说道:“降羌原本都是阴平各羌部的百姓,少操练,战力不如陇兵。阿兄,等陇兵攻我一阵,当我军反击之时,可择其西阵为主攻方向。候将其西阵攻破,然后驱赶这些阴平羌人向东,乱莘幼著之主阵,我军趁机掩杀,胜之易也!”

    吕明问季和,说道:“方平,卿意如何?”

    季和不赞成吕武的意见,说道:“莘阵的东西两阵之间,与我阵一样,有里许长的间隔。将军请看,并且在那间隔处,莘阵与我阵也相同,莘幼著亦在那里摆放了栅栏、铁甲车等物,这明显就是为了预防西阵一旦溃败,或会冲乱他的本阵。

    “便是我军先把彼之西阵攻破,也不一定就能扰乱他的主阵。既然如此,以我愚见,我军应该先攻莘幼著的东阵。东阵,乃莘阵之主阵也。只要能将之攻破,其之西阵不足虑耳!”

    倒是与唐艾“擒贼擒王”的建议一般无二。

    吕明沉吟稍顷,同意了季和的意见。

    几人正在临机制宜,商议具体的战法,闻得北边的莘阵中,传出了雄浑的鼓声。

    吕明、吕武、季和等侧耳倾听,辨出了是进战的鼓音。

    想那莘迩,近数年以来,名声鹊起,南征北战,东讨西伐,战无不胜,俨然已经成为了定西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今与他对阵,吕明也好,吕武、季和等人也罢,心情都是较为复杂的,既有对莘迩的忌惮,但同时因为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又有打败莘迩的热切期待。

    听到了莘阵的进战之鼓,吕明等皆是精神一振。

    吕明拿出镇定的姿态,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吾等正欲陇兵先攻,莘幼著倒识人意,无须我遣将去激,他便主动进战了。”语气仿佛轻松,然而紧紧握住剑柄的手,出卖了他临战此刻的内心紧张。他眼睛紧紧盯着陇阵的动静,一边传下军令,命本阵的战士做好战斗准备。

    立刻,中军的令旗挥动,鼓声亦起,传令兵们奔散向东西两阵。

    军令一级级地传达下去。

    包括姚桃阵兵士在内的整个秦军方阵,前排的士兵举起了盾牌。

    其后的长槊兵把长槊的尾端支於脚下,将槊尖置於盾上。

    瞬时间,三里多长的秦阵前沿,黑色的盾牌组列成墙,突出其外的银白槊锋密密麻麻,如同刺猬。

    再后的弓弩手取出箭矢,搭到弓弩上,出於节省体力之缘由,弓弦未张,但精神俱高度集中。

    最后的刀斧等近战兵士,各掣兵刃,看向前方,——尽管前边盾牌手、步槊手、弓弩手的身形、兵器基本遮掩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根本瞧不见阵前的形势。

    摆在东边侧翼的为数不多的秦军骑兵,甲骑穿甲,轻骑抚马,也都纷纷开始做战前之预备。

    莘迩部的定西战士没有让吕明、姚桃部的秦兵多等。

    在莘阵战鼓响起后不久,至多半个时辰,莘阵展开了对吕阵的第一次进攻。

    这头一次进攻是试探性质的,莘迩没有动用步兵,遣出了三百余的骑兵。三百余骑呼啸出阵,初时马蹄声之外,无有别的声响,然等驰过数里的中间地带,将至秦阵的时候,骑士们中有携带骑鼓的,一起把骑鼓击打响,余下的兵士则把手指放入口中,吹出尖利的唿哨。

    ……

    莘阵中军。

    莘迩的目光随着那三百余骑的身影,仔细地观察他们所经过的秦阵。

    此三百余骑本是列於莘阵东翼的,故他们最先冲向的地方是秦军的东阵,亦即吕明所部之阵。

    只见那三百余骑,奔驰如电,卷起烟尘漫天,马蹄声、骑鼓声、唿哨声,声势不小,却吕明东阵之兵,不管那三百余骑冲到东阵前线的哪个位置,都是稳稳当当地站立原地,没有丝毫的纷乱,甚至连后头的弓弩手也无人射箭。

    莘迩不由顾与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人,说道:“难怪吕明有胆与我野战,当我数百骑士踏阵之势,而其部兵士无令不动,阵脚扎实,可称精锐。”

    ……

    秦阵中军。

    季和的目光,此时此刻,也在那三百余陇骑的身上。

    他与吕明说道:“莘幼著此是欲试我阵之虚实。他这三百来骑,必不会径攻我阵,将军可令兵士不需理会。”

    吕明点了点头,便如此下令,在军令中,加上了一句:“前列擅动者,后列斩之;后列擅动者,左右斩之;擅动而其后列、左右不斩者,部曲将并皆斩之。”

    军令下到,秦军东阵的兵士越是无人敢动。

    ……

    那三百余陇骑,是由兰宝掌所率。

    莘迩给他们的军令,的确是只有“试敌阵虚实”此条。

    却是何为“试虚实”?想那敌人的阵型列成以后,只从外表去看的话,阵线的各个方位大致都无差别,那么怎么才能判断出敌阵的薄弱点在何处?观敌阵不同方位兵士的甲械之精良与否、队列之严整与否是其一,遣兵佯攻,观敌阵的哪个位置会忍不住先动,则是其二。

    兰宝掌的任务,就是看能不能把其二这一点给试出来。

    因是,在佯攻秦军东阵,而秦军东阵不动的情况下,在马上就要进入到敌军弓弩的射程之内时,兰宝掌及时地带领部曲转向,改往西去,越过秦军东、西两阵的间隔,驰至到了姚桃阵的前边,先转往北边行了一段,旋即掉头,又是打响骑鼓、吹起唿哨,迎其前阵驰奔而向。

    竟是与吕明部所列之阵一样,姚桃部的阵,也是沉稳不动。

    ……

    莘阵中军。

    莘迩看到了这一幕以后,对唐艾说道:“千里,你说姚桃部皆善战之老卒,今观其阵,诚如卿言。”莘迩此前没有与姚桃部交过手,至此,在他心中,把姚桃部的战力提升了一个档次。

    唐艾说道:“明公,秦虏的东、西两阵都不动,再留兰校尉部试探,也无用也了,可把之召回,换强弩上阵。”

    莘迩颔首,便就下令,中军敲起金鼓,召回了兰宝掌部。

    那三百余骑归阵,仍回去东侧排列。

    四百个强弩手,在二百甲士、盾牌手的护卫下,分成东西两部,出阵朝前,以方阵的队形,行进到吕阵、姚阵的前头。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四百张弓弩齐齐张开,往此二阵中攒射。

    莘迩目不转睛地观看秦阵动静。

    见那秦军东阵仍旧不乱,面对如雨的箭矢;其西阵的姚桃部兵士,却比起刚才迎对陇骑的作势冲阵,稍微显出了一点混乱之态,不过这点混乱并不严重,没多久即被姚桃弹压下去了。

    很快,秦阵中射出了反击的箭矢。

    好在此四百强弩手,都是定西王都谷阴驻军中的善射力士,乃定西军中的头等精锐,所用俱是强弩,比对面秦兵多数的弓弩射程都要远,因是秦阵的箭矢能够射到他们那里的不多。射到的那些,也都被盾牌挡住了。

    莘迩凝神细瞧,两边对射了多时,陇兵占着弩强的优势,几无伤亡,而秦军的东西两阵都有兵士中箭,且不是一两个,只莘迩看到的,少说就有数十人;可是,秦军的两阵依旧坚稳。

    如果说兰宝掌部的任务,仅仅是“试虚实”,那此四百强弩手的任务,则有两个。

    一个,也是“试虚实”。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是“乱其阵脚”,或“诱其来攻”。

    “乱其阵脚”者,阵脚,不是说阵有脚,此是个比喻,便如人之双脚,脚是人的根基,双脚不稳,人就站不稳,同样的道理,所谓“阵脚”,说的就是阵型的根基。根基如果乱了,那么阵自然也就好破了。放到当下来讲,便是倘若秦军的两阵,因为陇兵的弩射而出现乱局,比如士兵们为了躲避箭矢,离开自己被指定的作战位置,那么秦阵肯定就会变得乱哄哄一团,即等於是“阵脚”乱了。毋庸多言,这种局面只要一出现,当然就是陇兵大举进攻的时候。

    “诱其来攻”者,四百弩手,唯有两百甲士、盾牌护卫,如敌将急功短视,也许会以为有机可趁,很有可能便会遣兵来击。如是出现这种情况,莘迩早就备下了出战的部队,不仅可以接回那四百弩手,而且还有把握将出阵来击之敌消灭。可以想见,在亲眼看到自己的战友惨败两阵之中后,敌军的士气定然顿时衰落,而反过来,我军的士气必然登时高涨,这样,便即可趁机全军压上,攻破敌阵无非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在兵器没有代差、双方兵士的人数与战力相差不大的背景下,两军列阵相战,不是说彼此的主将一道军令下达,敌我兵士便蜂拥而上,互相乱斗的,如果这样打,一来,和民间斗殴就无甚区别了,二来,任是孙武再世,吴起重生,也断然不敢保证能在此等的乱打一气中获取胜利。

    说到底,战场交锋,比的是双方士兵的斗志、比的是单兵素质,更比的是敌我将领对各自部曲的组织能力。试虚实、乱阵脚、诱其攻,就是莘迩在组织层面上,对吕明、姚桃部发起的试探和进攻。

    两次尝试,都宣告失败。

    四百弓弩手的劲射,没有能乱掉秦阵的阵脚,也没有能诱出秦兵的进攻。

    无可奈何,莘迩只得再次传令,亦命他们还阵。

    “看来,只有硬攻了。”

    说话的是郭道庆。

    莘迩打心底来说,是不愿意硬攻的。

    硬攻,通常用在敌阵坚固的情况下,而敌阵坚固这种情况,就代表着敌军军纪严明,军纪严明的部队,战斗力也就强大,硬攻的话,即使打赢,也只会是惨胜。

    莘迩问唐艾等人:“卿等可有别的战策?”

    唐艾等皆无它法。

    说起来,当夸一个人用兵如神时,往往会用“足智多谋”这个词来形容,但事实上,在敌我对阵这种的状况下,再多的谋略也无用处,大多时候,唯有凭真刀真枪,拼出胜负罢了。

    却有一人,昂然说道:“虏阵小坚,非死战不能动之!末将敢请明公给兵百人,为明公陷其阵脚!”

第三十二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八)

    众人看去,请战的乃是安崇。

    安崇现下的军职虽然不高,但他的武勇却是得到莘迩军中认可的,且此人非是单纯的斗将,兼有头脑。莘迩心道:“我两试秦阵,先以骑兵佯攻、继以弓弩远射,俱徒劳无功,接下来,正该再以近战试之。安崇骁武,人且机灵,能随机应变,他既主动请缨,愿意冲阵,我不妨让他一试。”便说道,“百人太少,我给你甲士二百,甲骑二十,若能冲动秦阵,记卿上功。”

    上功,仅次奇功,已是通常时候,将校们所能得到的最高战功了。

    安崇闻言,精神大振,说道:“请明公在此稍候,崇去去就回!”回顾了眼北边的秦阵,颇有信心地说道,“至多半个时辰,崇必为明公冲动虏阵!”

    这话落入莘迩的耳中,不知怎的,想到了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单论身量,安崇倒是与关羽近似,唯其粟特胡人,碧眼白肤,虬髯满面,却与关羽截然不类。收掩住这突然而来的联想,莘迩壮安崇之语,抚髭笑道:“那我就在此静观司马陷阵!”

    拿了莘迩调兵的军令,安崇选了敢战士二百,甲骑二十,没有多做耽搁,便领之出阵。

    莘迩举目望之。

    ……

    秦阵中军。

    吕明、季和等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出阵的安崇等步骑。

    季和眺望观之,与吕明说道:“将军,此必莘幼著两攻我阵无功,故欲以死士动我阵也。将军宜请下令,严命将士,当其冲阵到时,迎之者不许后撤,不迎之者不许擅动,违令则斩。”

    “迎之者不许后撤”,很好理解。迎战的兵士如果后撤,那么就会把阵型搞乱,等同便是“阵脚”动了,故是不许后撤。“不迎之者不许擅动”,意思是没有接敌的将士,也即非是安崇等冲击方位的将士,不准他们擅离各自的作战位置,——这是以防有那好战的将士,看到敌人来打,没准儿会忍不住,脱离本位,过去交战,若是出现这种情况,是也会把本阵搞乱的。

    吕明马上把季和的建议化作军令,传达下去,并与上道军令相同,也在此令中加了一句:“便是应敌之阵面力有不支,别处之将士亦不许无令往援,自有本将遣兵救助。”

    安崇等的行速很快,命令刚传下去不久,吕明、季和看到,他们已经近至到了本阵前。

    虽然莘迩此前的两次试探,看似对秦军的东西阵很是“公平”,皆一个不落,但吕明已然隐约感觉出来,莘迩的主攻方向定是他的东阵无疑,而下瞧那支从陇阵杀出的陇兵小部队,分毫不顾西边的姚桃阵,只管往他的东阵呐喊奔来,更是确凿了吕明的判断。

    尽管已明确了莘迩的主攻方向,可就在安崇等将要杀到之际,吕明还是下意识地向西瞅了下西边的敌我两阵。

    西边的秦阵、陇阵,敌我两阵总共五六千的将士安安静静,两阵间的隔离地带上空无一人。

    ……

    秦军西阵。

    於此前战中射杀了田居帐下悍将彭利念的伏子安,佩服地恭维姚桃,说道:“明公料事如神,莘幼著两试无果,果然无可奈何,只得选勇士出迫吕将军阵,与吕将军阵近战,以试图再一次动其阵脚了。”朝对面的陇兵西阵望去,说道,“也不知麴鸣宗会不会亦遣兵冲迫我阵?”

    经由旗帜上的字号,姚桃、伏子安、竺法通等都已知道在他们对面列阵的是麴球部了。

    得了伏子安的奉承,姚桃小小自得,笃定地说道:“今日陇兵与我军野战,莘部乃是主力。麴鸣宗所率之降羌无非给莘幼著壮壮声势罢了,料他一定不会轻易出兵的。”

    伏子安想了一想,说道:“明公所言甚是!麴鸣宗阵的降羌战力不佳,他如果敢派之出攻我阵,必然会被咱们打个落花流水,如此一来,就会牵累莘阵,导致莘阵兵士的军心低落。以此度之,他即使有心出兵,也确然是不敢出兵。”语气里对姚桃的钦佩越发盈满。

    姚桃年岁不大,比赵兴大不了多少,才二十出头,人虽多智,然到底在青年人特有的“气盛”,或言之“好表现”这点上不能免俗,他摸着颔下黑软的胡须,一边舒坦地享受着年长部将的钦服,一边注目东边即将与陇兵交战的吕阵,偶尔顾盼眼对面的麴阵,看看有无什么异样。

    麴球部的阵型无有异样。

    ……

    麴部阵中。

    麴球望着从东阵中杀出,袭向吕阵的安崇等步骑,面容严肃,吩咐候於身侧的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将,说道:“汝等做好突战的准备。”

    邴播问道:“征虏将军尚无叫我阵进战的命令传下,郎君,为何现在便做准备?”

    麴球指向安崇等,说道:“征虏已经两试秦阵了,皆无功也,尤其吕阵,在这两次试攻中都稳若泰山,不见丝毫之乱——其阵之兵,诚然虏秦之锐!这次如再不能把吕阵的阵脚冲动,那底下无有别策,就只有硬攻一途了。虽是主攻的方向在吕阵,但姚桃部的战力不俗,咱们得把他们牢牢地牵制住,以使他们不得支援吕阵。是以,我叫你们现在便做准备。”

    邴播等悉为斗将,临敌冲杀,一个个的都是好手,但在对整个战局走向的预见和把握上,却是远不如麴球,听了麴球的分析,诸人皆恍然醒悟,大声应诺,各回本部预备作战。

    诸将散去,麴球独立旗下。

    他轻轻地摩挲剑柄,继续望了片刻安崇等,旋即看向东阵中那高高扬起的莘迩将旗,红色的大旗迎风招展,阳光下甚是显眼。

    麴球心中想道:“陇西之得失,不仅干系到幼著与我日后规复中原的大计,收回此郡,关中、中原可图,且干系到我定西的存亡,此郡如不能复得,我定西自此唯局促受困於陇。虏魏内乱,蒲茂、孟朗已趁隙往攻,蒲茂堪称胡人中的英主,孟朗被秦人比为今之管子,他俩亲自带兵,就算是不能连败慕容氏、贺浑邪,尽取魏地,少说也能开疆拓土,候其战暂定,蒲茂、孟朗腾出手来,以关中、中原之民力,仗其胡、唐十万之战卒,转而击我,我定西亡国必矣!

    “今日此战,只有胜,无有败!”

    ……

    安崇与那二十甲士策马於前,二百步卒甲士相从於后,逼近至吕阵的东侧。

    入到了箭矢射程的范围,吕阵箭如雨下。

    然而仗着甲铠厚实,安崇等却是对那箭矢不作刻意地避让,只是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就如一阵旋风,又像一团烈火,这二百余步骑,冲到了离吕阵不到百步的距离。

    安崇鞭马,迎着秦阵的盾牌与倚盾突出的槊锋,与那二十甲骑当先冲锋。

    此二十甲骑,人皆壮士,马皆好马,人、马所着俱为铁甲,远看已是雄壮,近处更加震慑,就像是一座座的铁浮屠,奔行之间,地面为之震动,甲铠明亮,反射阳光,曜人眼目。却那秦阵前排的兵士仿似未见一般,随其接近,依旧稳丝不动,盾牌依旧成墙,槊锋依旧如林。

    甲骑,不管在南北诸国中的哪个国家都是宝贵的资产,当然不能浪费在无用的战斗中,故是,安崇等的这次冲锋,实与兰宝掌的那次冲锋一样,也是佯攻而已。见秦阵不动,在快要撞上槊锋的时候,那二十甲骑听从安崇的命令,转向而退。

    但安崇没有退回。

    要想打造出一支精锐的部队,能得军心、善於用兵的主将固是必不可少,像安崇、邴播这样武勇出众、胆量过人的斗将,也是多多益善。

    斗将的作用,就是用在此时。

    人都是肉长的,特别是目下的这种战况,以区区二百余步骑,去冲对面数千人组成的坚阵,就算是再敢战的兵士,可能也会忐忑不安,这个时候,就必须带队的将校冲战在前,不但冲战在前,而且还得把当面的敌阵打开一个缝隙,以振奋、鼓舞参战兵士的勇气和斗志。

    安崇对此,是非常了然的。

    因此,那二十甲骑退回,他却不退。

    只见安崇把骑槊挂於马侧,取铁槌在手,催促战马,不减奔速,——他所骑之马出自定西的太马营,久经训练,不像普通的战马,看到盾牌、长槊等障碍物,会不听从主人的命令,自行驻足不前,或改道绕走,——人、马合一,安崇伏身马上,觑准前头秦阵的槊尖,挥动铁槌,把那正当其前的两杆敌槊顿时打歪,随之,披挂铁铠的战马撞上了挡路的敌阵盾牌。

    马重千余斤,加上马铠、人、人甲的重量,两千来斤,借助奔跑的惯性,冲击力是相当大的。

    被安崇坐骑撞到的秦阵盾牌,其后的盾牌手顶不住这股冲力,立时被撞得向后摔出老远,连带着,碰倒了列於其后的步槊手、弓弩手。刀斧手站得位置较远,没有被碰到。那盾牌手倒在地上,胸腔凹陷,口吐鲜血,已是不得活了。按照平时的训练,刀斧手捡起他的盾牌,与爬起来的步槊手、弓弩手等一起,赶紧朝前顶去;同时,那被撞翻盾牌手左右的盾牌手,也向缺口靠拢,快速地调整阵型;附近的步槊手、弓弩手,齐齐向安崇及其坐骑刺槊、射箭。

    撞上盾牌以后,安崇坐骑的马速已减,跑动不开,瞬时间,其人、其马,中箭矢十数,亏得甲厚,这些箭矢都没能透入;而刺来的步槊,因其槊锋狭锐而长,穿透力强,则有一杆长槊刺进了安崇的左肋,不过刺入的不深。安崇回顾身后,奋声喝令:“进!”

    二百甲士闻令而进,俱皆把奔跑的速度提到最快,喊杀着冲将过来。

    ……

    安崇等鏖战的位置向东,约里许,便是吕阵的中军。

    吕明身为主将,此时此刻,需要以镇定自若示人,他蔑视地说道:“真是不知死活!”顾看左右,指令一将,令道,“取其首级来!”被令之将不是别人,正是其弟弟吕武。

    吕武应诺。

    吕明唤他近前,面授机宜,说道:“那突我阵之陇将,虽尚不知是谁,但既被莘幼著遣出,想必是定西的猛将。你去之后,不要与他缠斗,我给你强弩手百名,配以穿甲箭,足可透其铠甲。你只需射他便可。”

    吕武是吕明的弟弟,他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弟弟去冒险,已有万全之计。

    吕武便引弩手百人,甲士百人,急往安崇等所攻处。

    ……

    适时,占地颇广的整个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四个主将,及没有接战的敌我兵士,视线全都集中在了安崇等与秦阵兵士交战的那块尺寸之地上。

    陇兵东阵,莘迩聚精会神,观望战局。

    见安崇勇不可当,撞翻了阻在其前的那面秦军盾牌后,抓住时机,即刻率那二百甲士,杀入到了秦阵。箭矢、长槊、铁槌、刀斧,敌我混战一团。喊杀的声音,传遍了战场。虽不能瞧到细处,莘迩也能料想得到,当此之时,那块小战场上定然是血肉纷飞,惨烈不已。

    秦阵从一个小缝隙,就如湖面上的涟漪,在安崇的一马当先下,渐渐扩大,小缝隙向两边延伸,眼看只要再过一会儿,待到安崇等杀出足够的腾挪空间,兜驰於不远处的二十甲骑,就可加入战场,到的那时,便能使这缝隙、涟漪,变成一个漩涡,撼动秦军东阵的阵脚了。

    就在这时,忽然见那正在激斗的己军甲士,如退潮的海水也似,竟是由进攻转为了撤退。

第三十三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九)

    将旗之下,莘迩急令人前去探看,究竟出了何事。

    不多时,打探的那军吏驰马奔回,神色仓皇,语气急促,说道:“禀报将军,秦虏派出了强弩手百数,隐於阵后,等到安崇等杀到之际,突然齐齐攒射,又有甲士数百,一并掩杀而出。安崇猝不及防,中了强弩,坠落马下。随他冲阵的我军甲士,亦有不少中创的。故是撤退。”

    莘迩问道:“安崇战死了?”

    那军吏答道:“兵士们拼力把他抢了回来,生死尚且不知。”

    唐艾持扇於胸,神情慎重,说道:“明公,不意安崇竟被秦虏暗算!我军三次试攻秦阵,而都无功,士气虽然不至於低落,但秦兵的斗志必会为之一高。吕明颇有智谋,接下来,他一定会抓住机会,向我阵发起反攻了!明公,现下应当立即传令阵中,命将士做好坚守之备。”

    战场的形势本就多变,往往倏忽之间,攻守便会易位。

    现在,就是到了攻守极为可能出现改易的时候了。

    莘迩认同唐艾的判断,当即传令,一面遣预备队上前接应退撤的安崇部战士,一面严令阵中的各个部分,包括西边的麴球阵,若是秦兵果然趁机来攻,务要守御不动。

    ……

    秦军,吕阵,中军。

    吕明望见安崇落马,其所率之甲士不复涨潮之势,而如退潮也似,向后撤去,不觉大喜,与左右众人说道:“唐儿三攻我阵,两次无功而返,一次铩羽大败,是我反攻之时来也!”

    季和深以为然,说道:“将军所言甚是!便请将军即刻下令,全线反击!”

    目前战场的局势,看似渐渐地有利於秦军。

    按下生擒莘迩、麴球,将他俩献到朝中,少不得,足可换个侯爵,本官也能往上迁个一二品的兴奋,吕明拿出了战前定好的战法,使传令兵传之於本阵、姚阵,把他的命令迅速下达。

    秦军,姚阵,中军。

    姚桃接到了吕明的命令。

    命令的内容很简单:“陇兵三攻我阵不利,此我克胜之时也。我大旗不动,汝阵不得动;大旗向下三次,汝即催兵前斗。金鼓不鸣,不许退兵;如敢擅退,斩!”

    姚桃接下了这道军令,那传令兵自便回去复命。

    姚桃身边一人说道:“吕将军这是打算与陇兵决战了啊。”

    说话这人光头黑衣,乃个和尚,正是竺法通。

    姚桃问他,说道:“此时决战,竺师以为,我军胜算几分?”

    竺法通沉吟了会儿,说道:“吕将军的军令中说得不错,陇兵三次攻我,悉无功也,此时确是我军反击之良机,从时机上来讲,现在发起反攻,适当其时;然明公请看……”

    他用拇指和食指抓着宽大的袍角,以中指指点对面的莘阵、麴阵,说道,“莘幼著、麴鸣宗两人的本阵,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於今仍十分安稳,似是并未受到太多其三攻不利的影响。吕将军部虽精,莘部亦精,而吕将军兵少,不及莘、麴,攻势打起之后,如能万众一心,依按吕将军的命令,无金鼓皆不后退,则胜算八分,但如不能做到这点,胜负恐在五五之间。”

    姚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竺法通问道:“明公点头,是觉得贫道说的对吧?却缘何叹息?”

    姚桃说道:“竺师说得很对,莘幼著、麴鸣宗俱善治兵者,他俩的本阵并未受到莘幼著三攻不利的很大影响,吕将军现在就要发起反攻,取胜恐怕不易,却是未免操之过急!”

    他顿了下,因见左右无有外人,都是跟从他家已久的心腹,遂又说道,“如换了是我,我会继续坚守本阵,同时,抓住莘幼著三攻不利的战机,遣骑骚扰陇阵,改易一下攻守之态,以使我阵的兵士能够得到休息。待至午时过后,想因我部骑兵的不断骚扰,陇阵的兵士没空吃喝,必定会饥渴难耐了,然后我再麾兵前进,急攻其阵。以我逸兵,攻彼疲兵,胜如反掌矣!”

    “陇阵的兵士没空吃喝”,此话包含了两层意思。

    大多时候,两军对阵,胜负不是能在半天之内就打出来的,因此,当兵士们列阵的时候,他们都会自带干粮、饮水,在战况不紧张,或者本阵处於攻势之时,兵士们就可以在原地吃些东西、喝些东西,以补充体力。这是一层意思。

    吃喝的前提是“战况不紧张”,或“本阵处於攻势”,而如果战况紧张,又或者本阵处於守势,敌人的骑兵、步兵等,不断地发起一**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证阵线的稳定,免得受到敌人的突袭,那么阵中的己军兵士当然也就没有了从容吃喝的时间。这是第二层意思。

    吕明抓住战机,及时布置反攻,已是堪称知兵,然姚桃左右诸人听了姚桃的话后,却都顿觉姚桃的此策比吕明似是更加高明。

    便有他的参军薛白,说道:“明公此策,高明之极,何不禀与吕将军,请他考虑采纳?”

    姚桃瞥了薛白一眼,心道:“我撤兵到襄武城日,吕明急赤白脸的,又是逼我回鄣县守城,又是恶狠狠的拿军法吓唬我,……他娘的,老子寄人篱下,对那孟朗之辈,虽是不敢得罪,忍气吞声,然尔吕明,算个什么东西?也这般盛气凌人!老子与他的官职相等,都是四品,他凭什么当着那么多将校、僚佐的面,凌辱於我?无非是看我降人,瞧不起老子罢了!老子隐忍不发,反而陪他笑脸,甘愿从他军令,已是委屈求全,如何能再把此良策,告与他知?

    “唉,薛白、王成这几个唐儿,说来是我父、兄的故吏,到底非我族类,靠不住啊!往时尚好,於今我兄战死,我部降於蒲茂,他们几个明面上对我,尽管仍是恭恭敬敬,私下来,我闻之,却与孟朗颇有书信来往。”

    想到这里,久存姚桃心中的一个猜疑不禁再度浮了上来,他摸着胡须,面色如常,心中想道,“想当日,孟朗用那金刀计陷害我,这其中背后,会不会就有薛白几人的暗中参与?”

    薛白是姚部的参军,王成是姚部的长史,他两个俱祖籍太原,是寓居於江左的,最初投靠姚桃的父兄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品等不高,没法在江左出人头地,故乃做了姚氏的谋佐,而今眼看姚氏败於蒲秦,成了秦臣,此前他们和姚国、竺法通等所筹划之“攻占关中,图取河北”的谋划尽已付之流水,大约是不能再得以实现了,那么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底下里,与同为唐人,且在蒲秦掌权,深得蒲茂信赖的孟朗有些来往,实是不足为奇。

    唯那“金刀计背后会否有他们几人的参与”,此实是姚桃冤枉了薛白、王成等。

    那个时候,他们与孟朗还不熟悉,哪里会参与此谋中去!事实上,也正是因了金刀计,让他们见识到了孟朗的谋略、能力,之后,他们才开始与孟朗搭上线的。

    薛白哪里知道,他的一句建议,得来了姚桃对他越发加深的猜忌?

    听姚桃回答他说道:“若是吕将军的军令尚未下达,我自可将此策禀与,请他虑之;然吕将军的军令现在已经传遍三军,我军的将士无不知晓,已着手备战了,朝令夕改,已是军中大忌,况乎前刻之令,后刻即变?且现又正值敌我接战之际,如果这么做的话,全军将士势必六神无主,我军将不战而败矣。我的此一陋见,却是不好於此时,上报给吕将军了。”

    姚桃这话说得非常在理,薛白想了一想,只能罢了。

    尽管对吕明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姚桃深怀不满,但对其之军令,正如他的窃思,却“委曲求全”,还是不得不从之的,与竺法通、薛白等议论、交谈稍顷后,姚桃就把吕明的军令改成自己的话,下达给了本部的将士。

    约过了两刻钟,听到吕阵中战鼓响起。

    姚桃登上阵中的望楼,左顾吕阵。

    一支由三百甲士、百十骑兵组成的突击部队,从吕阵驰出,杀向了南边的莘阵。遥见此支部队打的将旗,其带队之将,分是两人,步卒的将领是吕明帐下的勇将,现任千人督校尉的齐禾;骑兵的将领是此前元光投秦那夜,值守吕明辕门的牙门将苟单。苟单与他的从兄苟雄,不管是性格的暴躁也好,个人的勇武也好,都很相像,亦是秦军中小有名气的一员悍将。

    便如莘迩攻秦阵,须得先动其阵脚相同,吕明现攻陇阵,也不是说一下就把全军压上的,亦得先遣勇士,冲一下陇阵的阵脚,然后才好全军进攻的。

    虽然身为降将,对蒲秦没甚感情,但毕竟现下身为秦将,处於秦军这一方,秦军的胜负对自身还是颇有关系的,故是姚桃摒除杂念,目不转睛地盯着齐禾、苟单部,看他们的进战成果。

    ……

    苟单身披重甲,引骑於前,冒着箭雨,驰近陇阵,将要接触的时候,在他的带领下,此百十骑兵忽然左转,从陇阵的前方擦掠而过,旋即回向北行,行不多远,兜头折返,再一次冲向陇阵,又在接近之时,再次转走。如此三番。每次前冲时,陇兵射箭,他们也引弓回射。

    因为陇阵的前排也是盾牌手组成的盾墙,因而苟单部骑兵的引射,不是平射,皆为向上射,箭矢经过一个抛物线,越过前排,射入后头,三次的前冲,给当面之陇兵造成了三二十的伤亡。不过,苟单部的骑兵,也在陇兵的硬弓、强弩下,出现了少数的折损。

    此三冲,既是为扰乱陇阵,也是为掩护齐禾部的甲士。

    齐禾带部杀到,苟单引骑退到陇阵北的百余步外,出於保存马力的目的,疾驰改为了缓行,接着往陇阵射箭之同时,担负起了为齐禾部压阵、支援的作战任务,把战场交给了齐禾。

    齐禾身高体壮,穿了两层厚甲,他与他所率的秦兵甲士都没有拿长兵刃,尽持短刃。

    有持铁槌的,有持短斧的,还有拿铁连枷的。

    在精甲的保护下,此三百战士一往无前地冲向了陇阵的盾墙、槊林。

    铁槌、短斧、铁连枷,都是克制盾牌的武器。尤其铁槌、铁连枷这两种纯粹的钝器,打在盾牌上,使用者若是力气大的,没几下就能把支撑盾牌的盾牌手打得手臂酸麻,甚至盾牌碎裂。

    齐禾便是力大之人,他冲锋在甲士们的最前,一手抓住邻近的槊锋,将之制住,一手挥动十来斤重的铁槌,逼到盾前,劈头盖脸地朝下猛砸。

    盾阵后其它的槊手,把长槊从盾牌间的缝隙中刺出,却不能刺穿他的两层铠甲。

    战场之上,兵法云之:“立尸之地”。此时此刻,非生即死,攻破了陇阵的盾墙,就有可能生,攻不破,或被陇兵杀掉,或撤回去后,被吕明事先已经说清的“退则斩”而杀,便只有死,齐禾热血冲头,这个时候,不喊叫两声,无法宣泄他兴奋、紧张的混合情绪,奈何他少读书,没甚慷慨激昂的壮烈之词可说,就每砸一下,呼喝大喊一声:“我去你娘的!”

    那三百甲士的情绪与齐禾相近,在他的带动下,不约而同,也是纷纷地边战,边喝叫大骂。

    齐禾等与陇兵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们尽管带着兜鍪,看不到他们的口鼻,然通过他们的叫骂,也可想象到他们现下狰狞的面容。这些秦军的甲士多为氐人、羌人,叫骂声中,倒是以戎语为主。然那守阵的陇兵,不少是来自陇州东南八郡的,东南八郡之地,是陇州境内戎人最多的地方,唐、戎杂居,他们都能听得懂戎语,——乃至陇兵之中,有的根本就是东南八郡的戎人。听到齐禾等秦兵的叫骂声后,陇兵不甘示弱,便给以还击,不知是谁率先喊起,余下的随之呼应。

    一时间,对面一句“去你娘的”,这边一句“入你娘的”。

    骂声与斗声交杂,铁槌、短斧、铁连枷与盾牌、步槊等混战。

    时有陇盾被破,后头的陇兵顶上;或有秦兵倒地,而其他的死战不退。

    战有多时,经部将提醒,注意到陇阵东翼的骑兵部队处,起了尘土,像是陇骑要来参战,一旦被陇骑缠住,齐禾部就将陷入后无接应之境,苟单当机立断,不再等他们攻入陇阵,便就下令,率那骑兵百余,先是慢行,继而加速,最后冲锋,加入到了攻打陇阵的行列中。

    苟单部的骑兵一加入战局,当面陇兵受到的压力立刻增强。

    ……

    莘阵中军。

    便在那交战方位的左近别阵中,有个姓陈的将校沉不住气,就派军吏赶去中军,请求莘迩,允许其阵分兵,援助交战的阵列。

    听到了这样的请求,向来城府深沉,几乎从不动怒的莘迩,勃然发作,怒道:“陈校尉亦宿将也,焉不知该何以战?欲自乱我阵么?告诉他,如敢擅动,斩!”

    打发了那军吏回去,莘迩传令,命兰宝掌等必须在一刻钟内驰援到交战的方位。

    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从於其侧的诸人,无不屏息凝神,观望战况。

    空中万里无云,日头迁行,快到中天,已是将近中午了。

    ……

    吕明眺看齐禾、苟单部战斗的进展。

    他派给齐禾、苟单的,都是他部中的头等战卒,便是放到整个蒲秦来说,也是一等一的精锐,可酣战良久,竟是犹不能陷莘阵。

    吕明由衷喟叹,说道:“陇兵当真能战!”

    莘迩部的能战程度,也出乎了季和的意料。

    说到底,季和入秦军以今,尽管与陇兵已经交手多次,但要么是攻城,非为野战,要么虽是野战,然他所交锋的对象不是定西的上将,——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曹斐所率之陇兵,实与莘迩现在所率之兵相类,亦是定西的精锐,但曹斐不是良将,故未能把其部兵士的战力真正地给发挥出来。

    季和说道:“将军,事急矣!此攻如不能破陇阵,莘幼著必会发起反击,我军或将败矣!苟、齐二校尉虽未能陷阵,但已把陇阵东翼的骑兵调了过去,此对我有利,可挥旗下指,令全军压上了!”

    吕明赞同季和的提议,即便传令:“旗下三挥!”

    照例,在季和的建议后头,他补上了一句命令,“陇军西阵之麴部,多阴平降羌,不足为虑,命姚桃留千人备之,余下之兵,与我部共攻莘阵!我部攻莘阵之正面,他攻莘阵之西侧。候破莘阵,再击麴部!”

    这一句补充十分合理,季和没有意见。

    秦军西阵。

    姚桃接到了吕明的命令,接令以后,略微迟疑。

    竺法通看出了他的犹豫,问道:“明公,怎么了?是对吕将军的此令有什么顾虑么?”

    姚桃说道:“麴鸣宗阵虽多降羌,然麴鸣宗者,定西之名将也,其帐下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诸人,悉悍勇之士,吕将军令我只留千人备之,……”

    竺法通说道:“明公是担忧只留千人,怕会抵不住麴鸣宗么?”

    姚桃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正有此虑。”

    竺法通说道:“那明公当即刻将此虑禀与吕将军!”

    如果说,之前“不如等到过了午时,再作进攻”这条不同於吕明的观点,因其背后更多干系到的是吕明的荣辱和整个秦军的胜负,姚桃可以不向吕明提出的话,那么“只留千人,如果抵不住麴球”,其造成的结果,首先受到严重损失的便是姚桃的部曲,则姚桃就不能不提了。

    姚桃接受了竺法通的建议,正要遣吏去吕阵,陈述自己的意见,却看到吕阵中军,那丈余高的将旗,向下挥动,连续挥了三次。依照吕明前次的军令,此为进战的号令。

    竺法通说道:“吕将军怎这般性急,就下了进攻的命令?明公,现在如何是好?”

    军令已下,如不遵从,下场可知。

    姚桃稳住神,采用了权宜之策,先是传令下去,只调了千人的部队,出阵向东,去打莘阵的西翼,同时,遣吏急赴吕明的中军,上报自己的担忧。

    他派去的那吏还没回来,吕明部的使者再次已至。

    这使者转述吕明的话:“将军问你,缘何不从命令,只遣了千人出战?”

    姚桃解释说道:“我已遣吏,前去中军,禀报吕将军了。”

    使者根本不管他遣吏这事,只是奉行吕明的军令,抽出佩刀,示意从他而来的督阵战士围上,威风凛凛地逼视姚桃,厉声说道:“将军言道:我虽不持节,无杀将之权,然若有临战不从令者,亦可捕之,待至战后,奏请大王,按罪论处!……姚将军,你要违抗将军的命令么?”

    姚桃无法,只得在使者的监督下,再度传下军令,从本阵中又调出了近两千的兵士,离开本阵,杀向莘阵。至此,姚桃的本阵,只剩下了千人上下。

    粮为民胆,兵为将胆,手头的兵力急速减少,而与他对阵的麴球,又是声名在外的良将,姚桃不复从开战直到方才,都还算平和的心情,不安的直觉占据了上风。

    姚桃心道:“吕明非为庸将,季和更是能谋,却如何看不到麴鸣宗的威胁,居然令我只留千人守阵!”隐约猜到,“莫不是因两山之战,他俩与我以少敌多,阻住了曹斐、田居部的进路,而之后,襄武又被孟朗攻破,故连胜之余,他俩起了轻敌之念?……若真如此,简直是愚蠢!”

    他乃至都没有特别关注出战的本部兵士,视线一再地落到对面的麴球阵地。

    ……

    麴球没有过多的关注姚阵,在看到姚阵先后总共派出了三千上下的兵卒,配合全线压上的吕阵秦兵,以总计约七千余的兵力,开始了对只有四五千兵士构成的莘迩阵地之合攻以后,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了莘阵。

    望楼很高,站在楼上,足能俯瞰莘阵的全局。

    麴球看到,吕部、姚部出战的兵士,就像是两股寒冬凛冽的雪霜,在疾风的吹扬下,漫过敌我两阵中间的原野,分从北、西两面,袭卷到了两里多长的莘部阵前。

    莘阵最先接战的那个方位,原本是战场上的瞩目焦点,然於此个时候,那个方位虽仍在激斗,却泯然於众,已不再显眼。两里多长的莘部阵线上,到处都是敌我兵士奋战的情景。

    莘阵东翼的骑兵,在兰宝掌的率领下,阻截冲击了两次来攻的吕明部步卒,然而吕明部杀来的步卒太多,苟单所率之骑,也回头试图对兰宝掌部进行包抄夹击,为避免被困,兰宝掌不得不率部暂退,游弋於战场的东侧边缘,寻找再度入场的时机。

    莘迩部三次试攻秦兵,俱未奏效,秦兵的斗志现下的确颇高,吕明又是集中了兵力,主攻莘阵,於局部上形成了对莘阵的兵力优势,并且吕明的军令严格,包含了姚部将士在内的所有秦军兵士,无有敢懈战的,秦兵的进攻态势,一时间,竟是猛不可挡。

    那白色的霜雪,一点点地浸入红色的莘阵。

    遥眺莘阵中军,莘迩的将旗虽是依旧屹立,然在接战约半个时辰后,麴球分明看见,几面将旗,相继从莘迩的中军离开了,部分迎向了东面来攻的秦军,部分迎向了西边来攻的姚桃部。

    他看得清楚,赵染干、赵兴两人的旗帜,就在那几面将旗之中。

    赵染干、赵兴都不是陇军的嫡系,尤其赵兴,乃是新投之将,莘迩把他俩都派了出去,足可见莘阵当下所面临的压力有多么的大了。

    麴球临危不乱,不忧反喜,按剑顾与邴播等人说道:“此我军取胜之时也!”

    邴播等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

    莘阵,中军。

    莘迩精神振作,与唐艾、郭道庆等说道:“我军克胜的时机到了!”

    郭道庆因见前阵战事艰苦,已穿上了铠甲,时刻准备参战,闻此言,惊讶说道:“明公,秦虏悍不畏死,前赴后继,我阵的前线岌岌可危,此诚然危机之时也,如何说克胜的时机到了?”

    莘迩意态从容,笑指秦兵的西阵,说道:“吕明无智,为破我阵,居然把姚桃阵的多数兵士都给调了出来,於下观姚桃阵,其所余之兵,不过千数。这正是我军先破其阵,继之,再逐其溃兵,进击吕明部,以获全胜之良机也!”传令说道,“劳烦龙骧,即攻姚阵!”

    郭道庆“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明公所说的克胜时机,是这个意思。”忧色满面,“唯是龙骧所阵,多为降羌,战力不足,而且仅二千余数,也不比姚阵所留之兵多过太多,万一不能攻破?可该怎么办?”

    莘迩对麴球很有信心,笑道:“鸣宗所部,虽多降羌,然鸣宗已得其心矣,卿不见,彼四部降羌之头领,对鸣宗恭谨非常,心服口服么?兼鸣宗帐下,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俱虎狼猛将也,用此虎狼为首,以此服膺之兵,凭鸣宗之能,破姚桃阵必矣!”

    ……

    军令传到了麴球的阵中。

    麴球笑与邴播等人,说道:“此即我所说的取胜之时也!”

    接下莘迩的军令,麴球率诸将下了望楼,披甲上马。

    邴播说道:“何需郎君临阵?郎君千金之躯,且请留於阵中,观末将等破虏阵!”

    麴球笑道:“东阵濒险,征虏的将旗岿然不动,是征虏犹临矢石,吾岂可留阵?”

    莘迩对麴球有信心,麴球对自己也有信心,对攻破姚桃阵,他有十足的把握。

    想到打完这一仗后,歼灭了吕明、姚桃部,剩下的石首部孤军难支,收复陇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而蒲茂、孟朗正与鲜卑魏国交战,定西完全可以借此胜利,趁虚而入,再向南安、天水等周边现属蒲秦的诸郡发起进攻,如果顺利的话,不仅可以为定西进一步地开疆拓土,加大战略纵深,并且还能以之对蒲秦形成正式的逼压,在此基础上,步步为营,联手江左的桓蒙荆州军等,也许数年后,攻灭蒲秦,打下关中,拯万民出水火,复华夏衣冠於旧土,就不是自他少年时便有的梦想,将会成为现实了,麴球明亮的眼睛,透出了闪耀的神采。

    唤来四个羌部的头领,麴球说道:“秦虏尽起兵马,攻征虏阵,姚桃阵现仅存千人,此其自取败亡也!我以雷霆击之,胜比唾掌之易。我亲率精卒为汝等前斗,候我陷其阵,汝等便领兵跟上。等败了其阵,擒下姚桃,我会上书朝廷,为汝等请功!何如?”

    麴球察人心思,洞识如神,且对此四人厚待优抚,以信任付之,并不以他们是降羌而就轻视,这四个羌部的头领早被他收服,齐声应道:“敢不从将军进战!”

    麴球遂亲率邴播等本部的数百将士,首先组成进击的阵型,出阵而北,那四个羌部的头领各率本部,列成方阵,从后而进。

    ……

    那面高丈余的红色将旗,跃入到姚桃的眼帘。

    姚桃就像是被烈火烧到了似的,大惊说道:“真如我料,麴鸣宗来攻我阵了!”

    他部下的将士大多被派出,现只有伏子安等寥寥数将在侧。

    姚桃急令伏子安,说道:“速赴前阵,务要挡住麴鸣宗!”

    伏子安接令而去。

    麴球所部进击如风,当伏子安到前阵时,两军相距已不只有数百步。

    伏子安观察到来攻的陇兵虽然总共有两千多人,但驰於最前的只有三四百人,且那面将旗又是招展於最前头,度想之,应是便於他集火攒射,就故技重施,拿出姚桃教他的射死彭利念的招术,组织起阵中的弓弩手,把他们聚集一处,命令他们:“余者不射,只射其旗下之将!”

    陇兵到了射程以内,依按他的命令,那百余弓弩手,果是不射别人,只朝陇兵将旗下的那个驰马之将射去。

    却是伏子安无有想到,那将迎对箭矢,催马不停,挥槊格挡,竟是没有一箭能够射到他。呼吸间,这将已马近姚阵。但见此将,换取骑弓,挽而射之,箭若流星,飞过姚部的前阵,穿越过伏子安身前的数十弩手,半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此箭已中其面门。伏子安应箭而倒。

    此将正是麴球。

    麴球神射无双,善射者,当然也善於格挡,而且眼神也肯定敏锐。是以,非只那些姚兵的箭矢不能射到他,并在他们射箭的时候,麴球已经看到了躲在彼等其中,鬼鬼祟祟的伏子安。

    这支箭去,莫说伏子安没有反应的机会,就是望楼上观战的姚桃,也是完全没有想到。

    姚桃骇然说道:“久闻麴鸣宗善射,神射至此乎!”与陪同他的竺法通说道,“伏子安,我部之悍将也,方才应敌,便即身亡,我阵危矣!非我亲至,不能阻战!”危机关头,他倒有胆勇,慌忙奔下望楼,喝令取马,命与左右秦兵,以勇武的姿态,说道,“莘阵受我军两面夹攻,已然将破,只要能把麴鸣宗挡下稍顷,我军就能大胜了!汝等随我赴斗!”

    蓦然听到一阵声响。

    姚桃往声响来处看去,是他的前阵已被麴球部攻破。

    “这、这……。”

    从麴球射死伏子安,至此时,只不过才一刻钟而已,前阵怎么就破了?

    姚桃瞠目结舌。

    只见麴球当先,挡者披靡,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叱战其侧,所向无前,其本部的数百将士,冲入到姚桃的前阵中,无不以一当十,就好像是一群下山的恶狼,在猛虎的率领下掠食,素来被姚桃颇为自傲以精锐的姚部将士,於此时分,毫无了精锐的模样,宛似群羊而已。

    战况之所以会如此急转而下,是因为两个缘故。

    一则,姚部留守的兵士不多,伏子安方战即死,又极大地影响到了他们的斗志;二来,麴球所率的本部兵士尽管才三百多人,不说邴播等虎将,只那普通的兵士,能够跟着麴球从襄武杀出,便都是麴球原本部中的精华,人数且不比姚部留守的战士少太多。

    故此,姚桃的前阵,一触即溃。

    目睹赤色军旗下麴球的英姿,姚桃失魂落魄,一句他正常状态下,绝不会说的话,油然而出:“唐儿竟有神人如此者!”胆气尽消,哪还有迎战的勇气?他的战马刚被牵到,姚桃惊惧之下,连着踩了马镫数次,才上到了马上,改变命令,说道,“去接竺师下楼,汝等从我速退!”

    ……

    姚桃逃走,那被他抛下的姚阵兵士,更是兵败如山倒。

    麴球等如同卷席,穿透姚阵,再杀回来,汇合了紧随杀到的四部羌兵,绕至姚阵的最前,散开来,驱赶着溃败的姚阵兵卒,向东而行。

    ……

    秦军东阵,中军。

    吕明、季和等在姚阵被破的第一时间,就都看到了。

    看到姚部接战即溃的此幕,吕明、季和诸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不可置信。

    见那姚部的败兵被赶向本阵,吕明知这场仗,他打输了,痛苦而不甘地令道:“撤军回城!”

    进战容易,撤退难。

    想那出阵的秦兵还在与莘部兵士交战,如何能够说退就退?撤退的军令一下,登时混乱不堪。

    莘迩亲率预备队,加入战局,在攻灭了几股顽抗、试图掩护本军后撤的秦兵后,秦军的大溃败已是成了定局。莘迩部由北向南,麴球部从西向东,数千陇兵争先恐后,追击溃逃的秦兵。

    麴球跃马战场,望前边遍野逃窜的秦兵,喜悦不已。

    胜面已定,他不欲与部下抢功,就放慢了马速,取下兜鍪,笑与邴播等说道:“秦虏败矣!今晚你我就能还回襄武,饮酒县中了!”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支流矢,破空而到,射入到了麴球的脖颈。

    麴球低头看了看那箭矢洁白的尾羽,尾羽瞬间被他喷出的鲜血染红。

    高悬蓝天的春日下,麴球仰面栽倒,摔落马下。

第三十四章 何人吾可谋 无处不青山

    闻知麴球阵亡,是在战斗结束以后了。

    莘迩与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兰宝掌、安崇等部属,入到城中县寺庆功,左等右等,不见麴球到来。莘迩於是派魏咸去找他。没有找来麴球,魏咸回到县寺堂上时,神色凝重,不顾穿着铠甲,伏拜在地,语气里带着犹疑,禀报说道:“明公,龙骧将军、龙骧将军……”

    莘迩正和唐艾等人笑谈,没有怎么注意到魏咸的神态和语气,随口问道:“怎么?没找到鸣宗么?他是不是追歼秦将去了么?据报言道,吕明、姚桃、季和带着些亲兵,向北而逃了,他们想是要渡过渭水,窜入南安郡。你往北边去再找找,见到了鸣宗,叫他切不可追敌过深!”

    转过脸来,笑与魏咸说道,“你对他说,今日苦战大胜,光复襄武,多亏了他一战而破姚阵!当他破姚阵之际,我远眺望之,真如天将!此殊功是也。军中虽然不能饮酒,然我已备下了好羊两头,只等他过来,就亲手给他做顿胡炮肉!让他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无长进,与他比起来,还差多少火候!”

    魏咸俯首,语带悲声,说道:“明公,麴将军怕是不能品尝明公的手艺了。”

    莘迩怔了一怔,说道:“什么?”

    “破了姚阵,趁胜逐北的时候,麴将军不幸中了流矢,身死当场。”

    听到此话,莘迩如遭雷击,胜利的欢喜不翼而飞,他跪坐榻上,半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唐艾等亦皆大惊。

    看到莘迩呆若木鸡的样子,唐艾轻声唤他:“明公?明公?”

    数日前,还在与麴球意气相投的,展望将来克复中原的远景,却怎么也想不到,於今天这个克胜之日,却闻到了麴球战死的消息。莘迩嘴唇嗫嚅,颤抖地举起手,想要说句什么,太多的情绪冲上头,又无话可说。他无力地放下了手臂,眼前一黑,颓然昏倒。

    待至醒来时,已是入夜。

    莘迩发现自己被抬到了一间卧室中,四五个军中的医官围着床榻,有的在给他号脉,有的在与唐艾等述说诊断的结果。室内灯火通明,出於通风之故,门、窗都开着,温暖的春风拂面,说来是个晚风醉人的春夜,莘迩却觉如身处漆黑寒冷的深冬。

    医官们见他睁开了眼睛,个个惊喜,慌忙请了榻边的唐艾等人近前。

    莘迩不等唐艾等人开口,先把那几个医官赶走,然后问道:“鸣宗的尸体何在?”

    唐艾偷偷地观其面色,昏迷醒来的莘迩,看起来是清醒了很多。

    他回答说道:“现在县寺堂中。”

    莘迩支撑身体,从榻上起来,推开欲来扶他的唐艾等,勉力自出室外,却是连鞋履都忘了穿,便这么赤着足,径往前行。他此前没有来到襄武县寺,既不知他自己而下身在何处,也不知去堂上的道路该怎么走,走了几步后,唐艾趣前,提醒他说道:“明公,走反了。”

    莘迩说道:“是么?”

    唐艾牵着莘迩的衣角,带他转头,朝堂中去。莘迩昏倒后,被唐艾等抬到了县寺的后宅,后宅在县寺正院的北边。莘迩便随唐艾而行,顺着室外游廊,下到院中,又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经过了一片花林,穿过后宅与正院的月牙门,到了县寺的前边,再不多远,即是大堂。

    听事堂已被布置成了灵堂。

    堂内的正当中,一张床榻上,停摆着麴球的遗体。

    莘迩到其遗体旁,俯身去看,见麴球闭着眼,如田的方面仍与往昔一样,栩栩如生,嘴角还带着微笑。莘迩不觉推测,麴球这死前的微笑,应是与他战后和唐艾等说话时的笑容相同,都是胜利的喜悦吧?襄武虽然克复,於今虽然胜利,然而斯人却逝。莘迩凝目於麴球的脸上,握住了他的冰凉的手,低声说道:“女生,早知卿竟会殒命於此,这襄武,不要也罢!”

    两行热泪从莘迩的眼中滚落。

    他心痛如绞,说道:“女生,方欲与卿共荡平海内,不意卿今弃我而去。卿今弃我,卿今弃我!独留我伶仃於世!胡虏犹盛,北地膻腥,今失卿,如失我臂,由兹以后,何人吾可与谋?”

    好像是生怕打扰到了麴球的安眠,莘迩小心地把落到其脸上的泪水擦去。

    只觉胸口如块垒淤积,莘迩一口鲜血喷出。

    他双腿发软,站立不住,身体下滑,歪在了塌边。

    紧紧地握着麴球的手,莘迩恸哭流涕。

    唐艾等人齐齐拜倒,堂中顿时哭声大作。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以及那四部降羌的头领,等等麴球部下的将校都在堂外。

    邴播等的悲痛不比莘迩弱,极度的哀痛之下,屈男虎父子和四部降羌的头领一起,甚至邴播也是如此,个个抽出短刀,以羌人“嫠面”的风俗,吼号之同时,往自己的脸上狠狠乱划。血泪俱下。屈男虎等是乘马入的城,屈男见日把他们的坐骑牵入庭院,诸人持刀在手,各往己骑刺去。这也是羌人的丧俗之一。坐骑是邴播等人的心爱,平时别说鞭打,骂两句都不舍得的,可这个时候,俱下手无情,却也能理解,不如此,是真的不能把悲痛和哀伤宣泄出来。

    莘迩在堂中,为麴球守了一夜的灵,哭了一夜。

    接连三天,莘迩不出堂外,饮食不用,日夜唯以泪洗面,对着麴球的遗体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这日,郭道庆等推唐艾来见莘迩。

    唐艾见那莘迩,面色惨白,双眼红肿,眼中布满血丝,说起话来,早是有气无力,心中焦急,便说道:“明公与龙骧将军固然莫逆之交,然明公身系我定西之安危,却得保重身体啊!”

    莘迩气若游丝,说道:“是么?”

    又是这个“是么”,这三天来,不管唐艾等与莘迩说什么,他通常只回答这两个字。

    唐艾不气馁,继续说道:“方下襄武已克,陇西郡只剩首阳一城尚在虏手。石首悍将,曹领军、张校尉、田将军攻不能下,他们这几天,已连番呈来了数道军报,请求明公麾兵往助。明公,宜在天水、南安的秦虏援到之前,尽快地把首阳攻陷,不能在襄武多做停滞,浪费战机了啊!”

    “是么?”

    唐艾勃然作色,怒道:“艾本以为明公是今世英雄,当代之豪杰,却不想明公居然如个妇人!”

    “妇人?”

    唐艾挥扇斥责,说道:“龙骧不幸身亡,此诚明公之哀,我定西之悲也,但明公今率我定西倾国之虎贲,负太后、大王之殷切寄托,战於秦州,败则我有亡国之危矣!焉能因龙骧之亡,而就什么都不做了?明公,艾敢请问之,这是龙骧将军希望能够看到的么?”

    莘迩擦了擦眼泪,对唐艾说道:“千里,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然我此时心乱如麻,哀恸难抑。首阳,我是不能亲自带兵去打了,我把兵马付你,你代我去罢。”

    麴球战死,军中已是大震,如果打首阳,莘迩再不亲去,可以想见,部队的士气必然低落,定是没办法在短日内把首阳打下的;而一旦拖到天水、南安的秦兵援到,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而今之这个局面,说不得,就会前功尽弃。

    唐艾怒不可遏,把扇子掷下,戟指莘迩,叫他的小字,说道:“莘阿瓜,我看错你了!”

    “看错我了?”

    “龙骧之亡,我岂不痛?然国事为重,虽痛,亦不得不抑耳!邴播诸辈,龙骧之故将也,又岂不痛?然邴播诸辈,虽小人也,且攘臂忿恨,知为龙骧复仇,欲要攻灭首阳!枉我以英杰视你,莘阿瓜,你却哭哭啼啼的,何止妇人,你连个妇人也不如!”

    说完,唐艾转身就走。

    莘迩叫住了他:“千里。”

    唐艾回首,怒道:“干什么?”

    莘迩鼓足力气,扶着灵床,站起身来,说道:“卿言甚是,我知错了。你现在就去传下军令,命三军缟素,明日为鸣宗哀悼,哀悼过后,便兵发首阳!”

    唐艾转怒,伏拜下去,说道:“适才艾口出狂言,犯上无礼,敢请明公治罪。”

    莘迩虚弱地摇了摇手,说道:“你去罢!”

    唐艾要走,莘迩想起一事,又把他叫住,问道:“千里,射杀鸣宗的贼兵,找到了么?”

    唐艾答道:“龙骧所中的是流矢,不知是哪个贼兵射出的。不过,邴播诸将,已把俘到的秦虏尽数屠了!取彼等首级,於龙骧战死之处,筑成了一座京观。明公可要去看一看么?”

    莘迩军纪严明,一向禁止部曲杀俘,但对邴播等此次将俘虏尽数杀掉的事情,他却是毫无降罪的意思,说道:“我就不去看了。彼等小虏,纵屠之,何以能解我恨?也不能慰鸣宗之灵。唯有剜吕明、姚桃之心,方能解我之恨;等到来日,兵攻咸阳,擒下蒲茂、孟朗,才算能慰鸣宗之灵!”

    唐艾喜道:“这才是艾眼中的明公啊!”

    当天,於县外起高台。

    翌日,莘迩等登临高台,把麴球的灵柩置放於中,三军缟素,绕高台而立,为麴球追悼。

    莘迩题挽诗一首,写道“男儿沙场百战死,壮士马革裹尸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悬於高台的四面。

    莘迩著甲佩剑,望向台下的万余战士,大声说道:“一鼓未毕,而秦虏之姚阵已陷,龙骧威如神将,此日前战中,汝等之所亲见!守陇西大营,几擒苟雄;御虏襄武,使孟朗以十万众,止步城下;转战阴平,大破蒲獾孙、同蹄梁!遍数而今海内雄将,胜龙骧者,谁人也?龙骧威名远播,秦虏无不闻其名而胆裂之!却於我大胜之际,不幸被鼠辈暗算!

    “光复秦州之后,北取南安郡,西进天水郡,此龙骧将军生前之遗愿也!明日发兵,攻打首阳。待克首阳,再击南安、天水!杀害龙骧将军的元凶吕明、姚桃,现在南安。破南安时,获吕、姚者,我奏请大王,重赏之!”

    “光复秦州之后,北取南安郡,西进天水郡”这件事,是莘迩於前日,在灵堂中听邴播等说起的。他拔出剑来,向天挥指,悲声说道:“誓为龙骧复仇!”

    万余将士尽皆举起兵器,齐声呐喊:“誓为龙骧复仇!”

第三十五章 未午城已克 武都传捷报(上)

    说是“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麴球的遗体却当然不能就埋葬在襄武县,当天只是给麴球开了一场追悼会,等打下首阳等城,回到陇州之后,莘迩打算再给麴球下葬。

    追悼会开过的次日,莘迩率领三军将士,出营西去首阳。

    出城未有多远,前头的军吏来报,官道两边的草地上,伏拜了许多的当地乡民,还有不少本县的县吏、里魁等。那军吏禀报说道:“他们说是为为龙骧将军送行的。”

    莘迩便叫军吏把他们推选出的几个代表,带到军中,亲自接见。

    有四五人,三个是本地的乡绅,一个是县吏,一个是县中某里的里魁。

    诸人拜倒於随行部中的麴球灵柩前,俱是痛哭不已。

    郭道庆劝慰他们,说道:“我军现在要去首阳,给龙骧将军报仇,道上行军,不可久驻。你们的哀思,龙骧在天之灵,已经知道了,且请君等带着乡民、县吏们都归家去罢。”

    一个乡绅抹着眼泪,说道:“麴将军仁义忠厚,爱民如子,小人乡中的百姓在闻知了将军战死的事情后,都自发地祭奠将军,并有很多的人家,悬挂将军的画像於宅中,焚香祀之。”

    五人中的那个县吏和里魁,曾经跟着麴球守卫襄武城,算是有过“与子同仇”的交情,且於众人中,他俩也是见过麴球最多次的,因最是悲痛,捶胸嚎哭。

    那里魁一边哭,一边说道:“那日龙骧将军突围,召小人等聚见,与小人等说:待他离城以后,小人等便可假降秦虏,以免枉死秦虏刀下。又说,待他还师回来,光复襄武,再与小人等相见之时,把酒欢叙。龙骧的仁德,对下吏的体谅,世间少有!将军的音容笑貌,犹尚在小人的眼前,将军却不幸被贼人暗害!一想到这里,小人就痛不欲生,只恨非是小人身死!”

    又一个年老的肥胖乡绅哀声说道:“就在王师与秦虏交战之前晚,小人做了个梦,梦见两群蚂蚁在佛陀脚下相斗。白蚂蚁中,一头雄壮的大蚂蚁咬死了好些红蚂蚁。此梦何意?小人原是不解,如今乃知,梦是反的,却竟是预兆了龙骧将军之亡!小人实在是太愚昧了,要能早点悟到此意,说什么也要求见龙骧将军,提醒他一下,小心贼人!”说着,拽起衣袖,擦拭眼泪,又朝莘迩下拜,说道,“将军,刚才听那位将军说,王师要去打首阳么?”

    莘迩把他扶起,说道:“是的。”

    这乡绅说道:“将军此去,一定能够马到成功!”

    莘迩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倒是感觉奇怪,不知他为何有此把握,说道:“为何?”

    这乡绅说道:“闻首阳的秦虏守将名叫石首,‘首阳’、‘首阳’,阳者,头也,这岂不已经暗示了,石首必将死在首阳么?是以小人说,将军必能马到成功!”

    郭道庆在旁听了这乡绅的话,瞅他两眼,心道:“这老头儿又是梦见佛陀,又是拆字,却是佛、道两不误。”

    拆字这个东西,通常是道教讲的。

    北地虽然不像蜀中那般天师道一家独大,但前代成朝的时候,就已有蜀中天师道的分支北上,现而下,关中、河北,尤其是邻近汉中、蜀地的关中,亦是颇有天师道的信徒。

    莘迩自是不信这类东西的,然而感於这乡绅和别的那几人对麴球真切的缅怀,就没有说别的,只是说道:“那就承公吉言了!不过,这回无论如何,我总之是一定要打下首阳,以稍为龙骧复仇!”把余下的那几个也都扶起,吩咐军吏把他们周到的送走。

    莘迩顾与唐艾、郭道庆等说道:“鸣宗镇襄武,无非数月,而得民心、吏心如此!我不如之!”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他止住话,不复多言,简短地命令说道,“传令三军加速行进!”

    ……

    襄武距离首阳不到百里,次日傍晚,莘迩率部抵至到了首阳城外。

    曹斐、张韶、田居等出营迎接。

    麴球阵亡消息,曹斐等人已知,与莘迩见罢,几人共至麴球的灵柩边,祭奠了一番。田居是麴氏的故吏,与麴球的感情最深,自闻到此噩耗之当时,他就甚是悲痛,今见到麴球的灵柩,泣不止声,最后还是郭道庆把他搀起,扶着他回了营中。

    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莘迩召聚诸将,商议攻城。

    田居肿着眼,头一个站起请战,说道:“末将等围首阳已近一月,每两日一攻,城中的秦虏早已是疲惫不堪,所以至今城池未克者,石首悍将之故也。今将军凯旋归还,与末将等会於城下,定可一战而拔其城!居敢请为将军先登。候破城后,居另有一求,敢请将军允之。”

    “石首悍将”云云,石首固然是蒲秦的悍将,但首阳之所以至今未破,却不仅是因为石首勇悍的缘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石首与同蹄梁刚好相反,他治军向来严厉,其部可以说是秦军中纪律最严的之一。《孙子》、《尉缭子》等兵法里边都有教导,如能使兵士畏我胜过畏敌,那么部队就能常胜。石首是这条兵法教导的忠实践行者,他帐下的将士对他俱是俯首帖耳,畏惧异常,因此,他也才能在曹斐、张韶、田居等部的久攻之下,至今尚能守城不失。

    莘迩问道:“什么请求?”

    田居恶狠狠地说道:“龙骧少年从军,自少至今,凡所经历,大小战斗,何止数十,独亡於襄武!石首虽非襄武守将,然与吕明、姚桃,皆是孟朗前攻陇西时的部属,此是吕明、姚桃之同恶也!等到打下了首阳城,居敢请明公允许,杀掉石首,尽屠其部,以祭龙骧英灵!”

    唐艾发对田居的请求,说道:“东伐关中、荡平河北,复我华夏衣冠於故土,此龙骧之遗志也!秦虏虽恶,而势方强,今破城以后,如果尽杀俘虏,日后再与秦虏战,势必会阻碍重重,将无降者矣!田将军此求,不可取!”

    说实话,对邴播等人的杀俘之举,唐艾就不赞同,但那是麴球才死,邴播等在悲愤之下做出的事,唐艾因也就没有提请莘迩治罪於他们,可今攻首阳,这种事情却断然是不可再做了。

    田居怒目相视,看向唐艾,说道:“唐千里,龙骧生前,对你甚为看重,你就是这么报答龙骧的么?”

    唐艾不理他,对莘迩说道:“明公,可以料见到,今陇西战后,我定西就将会与秦虏频繁接战了,当此之时,绝不可以屠戮为事,而当以仁声开道!特别蒲茂,他喜欢用小仁小义来邀买人心,这种情况下,明公就更不能妄加杀戮,否则,就只能会是寸土之间,举目皆敌矣!”

    莘迩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说道:“秦虏的兵士,何足以告慰鸣宗在天之灵?便一万秦兵、十万秦兵,也比不上一个鸣宗!我日前已经说过,唯有吕明、姚桃的人头,唯有蒲茂、孟朗的受擒,才可告慰鸣宗!”与田居说道,“杀俘之求,君不必再提。今日议事,议的是怎生攻破首阳。”问诸人,说道,“君等各有何策略,尽请言来。”

    田居面色难看,极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从令。

    唐艾早有战策,摇扇说道:“明公,今攻首阳,不宜久拖,最好是明天就大举猛攻!”

    莘迩说道:“哦?”

    唐艾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说道:“襄武、鄣县已为我复,首阳而今,孤城一座;而明公转战千里,先败蒲獾孙、同蹄梁,解了阴平之围;再复鄣县,继克襄武,又败吕明、姚桃,我军现下的士气正是高昂,且龙骧不幸身亡,是我军而下又是哀兵也!前日悼念龙骧,三军齐呼为龙骧复仇,人人奋勇,无不痛愤,……以我此数胜之哀兵,攻彼久困之孤城,若各部并力,急攻之,立刻就能把首阳打下,殄灭守虏。

    “如是缓之,或南安、天水的秦援会赶到,则不利於我军矣!”

    莘迩深以为然,问曹斐、张韶、田居、郭道庆等,说道:“君等以为千里所言何如?”

    张韶受调,才从西域到达陇西郡的时候,本是壮志满怀,想着总算是离开了那片荒凉的土地,从此可以大展拳脚,为自己立下大功,光耀门楣了,却不意石首敢战,并那守城的秦军,战力也比西域诸国的兵要强得太多,首阳城竟是一块硬骨头,反过来这边,主将曹斐则是指挥软弱,常常犹豫不定,以致他从战至今,寸功尚且未立。实话说,他早就是憋了一口气了。

    唐艾的建议,非常合他的心思。

    张韶挺身而起,行个军礼,赳赳说道:“唐长史所议,诚然上策!明公,首阳城北,有秦虏的营垒一座,与城内成犄角势,这些天,末将与曹领军、田将军攻城时,常会被此营垒中的秦兵扰乱攻势。末将敢请当明公麾令攻城时,由末将攻此营垒,为明公断除外扰!”

    “好,就由你来攻!”莘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张韶以后,问曹斐等,“老曹,你们什么意见?”

    曹斐原本觉得,莘迩此前在战场上取得的那些胜利,无非是运气好罢了,若换了是他曹斐,他一样能够取胜,可现如今,莘迩那头连战连胜,他这里,一个首阳都打不下,加上他之前被阻於两山间的旧事,却是不知不觉的,他对莘迩的评价起了变化,隐隐已有承认自己的能力比不上莘迩的下意识。故此,听到莘迩的询问,他诺诺而已,唯表示同意。

    田居、郭道庆等也没异议。

    莘迩就定下,明日便尽起各营,共攻首阳。

    ……

    首阳城中。

    莘迩引兵抵至之事,石首已知。

    其部下一将,略有智谋,进言说道:“莘迩部从东而来,此是襄武县应已被其攻陷。陇兵的曹斐、张韶、田居等部围我首阳近月,我城中将士乏力,已渐成疲;莘部若果已克襄武,今其至城外,则曹斐等部的士气定然大振,其锋不可当;将军,我军不如把城北营中的兵士及早撤回城中,深壁固守,以使其无功。等到南安、天水等郡的援兵来到,再作反击。”

    石首以一城,抗曹斐等的近月进攻,叫曹斐等连城头都没摸上来过,纵是知道莘迩善战的威名,亦不免对陇兵颇是轻视。

    他说道:“襄武如没失陷,我军固守不妨;襄武若已失陷,那我军才不该只是固守!”

    那将愕然,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襄武要没失陷,我军从容据守,只要粮秣充足,守到何时都行;但襄武如果失陷,莘迩等欺我军短日内不会有外援抵达,如我所料不错,他肯定会马上就发起急攻,以彼之锐,攻我之疲,首阳失之必矣!於此之际,我军万不可唯仅困守,而当攻守兼备,方可抵御。”

    “可是将军……”

    石首霸气地一挥手,说道:“你不要再说了!莘迩部兵马初到,军心未稳,我趁此机会,一边守城,一边令城北大营击之,胜之何难?战而胜之,便襄武已失,可复得也。”不肯接受那将的建议,把城北营中的军士调回城中。

    那将试图再次陈述己见:“将军……”

    石首不等他说,打断了他,厉声说道:“你要沮我军心么?沮军者,斩!”

    那将顿噤若寒蝉,半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

    翌日,莘迩发兵攻城。

    莘迩竖军旗於城上的矢石可及处,立於旗下,亲自督诸将战斗。

    张韶引部猛攻城北秦营。

    余下各部,俱攻首阳县城。先以战卒顶盾至城下,架起云梯。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安崇等,接着各率敢死甲士百人,乘梯而上。高延曹、曹惠等骑将率精骑驰绕周边。战到酣时,屈男虎为飞矢贯臂,血流被体,他拔镞不退,越是悍勇进战。攻城陇兵的士气益奋。

    战未至午,克拔其城。

第三十六章 未午城已克 武都传捷报(下)

    不到半天的功夫,打下了首阳县城。

    安崇等将登城以后,啥事不干,都是先找石首。却是在东边的城楼中,被安崇把他最先找到。安崇大喜过望,冲杀一番,杀散了石首身边的亲兵,将之擒住,当即把之绑了,送见莘迩。

    石首这是第一次见莘迩。

    到了莘迩指挥作战的中军位置,石首见那红底黑字的高大将旗之下,於百数明盔亮甲的壮士簇拥之中,站着七八个定西的武将、文官。

    此数文武,形貌各不相同,或矮小,或肥硕,或黑脸,或端正威严,或持扇倜傥,或髡头小辫,多数血染铠甲,显是刚从各地战场赶来的,而在他们中一人,年不到三十,戴飞虎兜鍪,穿简朴玄甲,外披红氅,英姿挺立,手按腰剑,却於诸人中,如鹤立鸡群。

    不必安崇说,石首也知,此人定就是声名赫赫,远震咸阳的大唐征虏将军、定西权臣莘迩了。

    石首披头散发,倒有蒲秦上将的尊严,硬着膝盖,不肯下跪,虽是身被五花大绑,双手被交捆於背后,犹梗着脖子,一双眼中,射出蔑视的光芒。他没有莘迩的个头高,看莘迩需要仰脸,但尽管仰脸,尽管被绑,只从他的表情、姿态来看,却像他是胜利者,莘迩是俘虏也似。

    莘迩看了看他,问道:“你就是石首?”

    石首傲慢地说道:“你就是莘迩?”

    矮小的曹斐、肥硕的张韶、黑脸的郭道庆、威严的田居、倜傥的唐艾、髡头的赵氏兄弟,闻他此不恭之言,不约而同,顿皆怒色。未及曹斐等发怒,安崇抬起腿,一脚踹到石首的屁股上,把他踹翻在地,抽出刀来,横於其颈,骂道:“贼虏!征虏面前,竟敢不逊!”

    莘迩没有动怒,听了他这话,却是收起了漫不经心,细细地打量了石首几眼,顾与唐艾等人,说道:“这是个有骨气的。”吩咐安崇,令道,“不要羞辱於他,给他个体面罢!”

    安崇应道:“诺。”便拉着石首下去。

    说来安崇,是个命大的,那日攻吕明阵,吕武带了弩手百人,埋伏於他,不料安崇虽是中了多箭,坠落马下,但赖其甲厚,居然没怎么受伤,故而今日攻首阳城,他乃仍可先发,并且时来运转,运气来到,被他擒下石首,获得了阵俘敌军主将的头功一件。

    却说那石首,提足了精气神,想好了词,本想着与莘迩好好地过上三五回合的招,也算他输阵不输人,不堕大秦的威风,哪知莘迩统共只与他说了一句话,问了问他的姓名而已,然后便就要给他个“体面”,这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被安崇带下,走出了好几步,石首才回过神来。

    尽管说石首绝对是没有投降的心思的,但就这么死了,未免憋屈。

    石首因是挣扎着,试图脱出安崇等的控制,回首乱声大叫:“莘迩!今日败给你,非我之过,是吕明不中用!他枉得孟公的赏识和信用,却连个襄武县城都守不住,以致我孤城难守,由是失利。你要有胆,放了我回去,来日你我再会战疆场,比个长短!”

    郭道庆叹了口气,说道:“明公,这个石首虽是个有骨气的,没奈何,却也是个没脑子的。明公今日胜他,已比他长,又何必来日再比呢?”

    张韶有一点小小的疑惑,问莘迩,说道:“明公,昨日战前军议,明公不是说破城以后,不杀俘么?却为何不对石首劝降,直接就叫杀了他?”

    莘迩说道:“观石首适才作态,劝降想来定是不能,既然如此,我也就懒得与他多费唇舌。”

    张韶恍然,说道:“原来如此。”心道,“怎么感觉明公与此前似有变化了?要是放在打西域的时候,即便明知被俘的敌将不会投降,明公可能也还是会劝降一二的;於今却一句话都不再多说,论比果决,更胜於昔了!……,莫不是,这与龙骧将军的身死有关?”

    张韶的这个猜测颇有道理。

    悲痛和狂喜等剧烈的感情一样,都是至少在短期内,会给一个人造成较大影响的。

    要么,会把这个人变得心灰意冷,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什么都不想做,乃至看破红尘。

    要么,即使不变得心灰意冷,而一些无用的事、一些无用的话,放到以前也许会做的,悲痛之际,也许就不会去做了。

    安崇押着石首到了护城河边,强迫他面向被攻破的首阳县城,按他跪下。石首是氐人,束发成辫。安崇使一兵卒,朝前拽住他的辫束,把他的脖子拉长,举手一刀,将其头颅砍下。然后,安崇亲自捧着石首的首级,去给莘迩复命。却是莘迩已经离开了督战的地方,去了城中。

    改捧为提,安崇提溜着石首的脑袋,想了一想,将之丢给从吏,说道:“好歹是个秦将,亦能宣征虏之威,就随便扔掉未免可惜,你把之挂去到城门口,示与将士和俘虏们看吧!”

    石首何止“好歹是个秦将”?不折不扣的,诚然是蒲秦的有名上将一员。

    想他活着时,在蒲秦是人上人,尊荣富贵,一个眼神,鼻子里哼一声,就能吓得其部的数千将士股栗,他家里的那些唐人、鲜卑、匈奴、戎人奴婢,但凡惹得他稍微不满,他便说杀就杀,每个月都要杖毙或者手杀不下七八,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俯仰於他的喜怒之间,却死了之后,别说得到相应他身份的下葬,就是他的脑袋,到了安崇口中,都像是废物利用一般了。

    不过话说回来,却被佛道兼容的那个襄武乡绅给说中了,首阳城,果是成了石首的悬首之地。

    石首可杀,余下的俘虏,按照莘迩的命令,一个都没有杀。

    俘虏里头,有戎人、有匈奴人,也有唐人。不分是哪个种族的,莘迩一视同仁,都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从投定西军队,一个选择是成为定西的屯户。

    事实上,莘迩还想过给他们第三个选择。

    便是如有想还家的,就发给路费,遣之还家,——这样做的话,似乎可以显示出定西的仁义,就像唐艾说的,为定西日后的攻打蒲秦,来一个“仁声开道”。

    但在经过了反复的考虑过后,莘迩收回了此念。

    这是因为,一来,定西的民口比蒲秦少得太多,这些俘虏,又都是精壮,与其随他们还乡,不如留他们在定西,以充实民力、兵力;二者,如果任之还乡,就算能通过他们的嘴,为定西在关中宣扬出一些“仁义”的美名,可这些俘虏到底是底层的兵卒,当定西与蒲秦再次交战的时候,他们终究还是会跟从蒲秦的将领,成为定西的敌人的,是以,两者结合,於目下定西、蒲秦弱强对比的这么个背景下,要是这么做的话,那就是宋襄公之仁,不可取也。

    反过来,若是定西强,蒲秦弱,这第三个选择,就可以给俘虏了。本来就强,再以仁义示众,足能很好地起到瓦解敌心的效果和作用。

    打扫战场的任务,莘迩交给了郭道庆等负责。

    他与曹斐等到入城中,先巡视了一遍里巷,察看了一下攻城战对县中百姓造成的损害,命令从俘获的物资中取出部分,分给百姓,以作补偿;然后,请来县中的乡绅、父老,赐给酒肉,代表令狐乐,对他们厚加抚慰。多种的手段下去,安置住了民心,莘迩没在城中多留,落日之前,又出到城外,至大多已经还营的本部军中,分别一一循抚,为伤者裹创,吊唁死者。

    忙乎了半天和大半个个晚上,直到天快亮,莘迩才回本帐休息。

    睡也没有能睡多久,像是刚睡着,就被唐艾给叫醒了。

    莘迩醒来,摸了摸眼角,觉到眼角湿润。

    睡的时候,他做了个梦,但醒来以后,只记得是梦见了麴球,具体梦到了什么,已不记得了。

    帐幕被掀开着,莘迩半支身体坐起,目光掠过俊秀的唐艾,向帐外望去,外头春光明媚,军旗摇曳,身处杀气森然的军营,却分明听到了鸟雀叽喳的脆响。

    春光不解人情,方醒如处梦中。回想模糊不清的梦境,再回想自己前生、今世的经历,刚刚醒来的莘迩,一时间,若庄周梦蝶,不知究竟此时是梦,还是他梦中是梦了。

    莘迩定了定心神,想道:“鸣宗,光复中原是你我共同的志愿,今你弃我而去,我能力有限,也不知能否独立把此志达成,但既来此间一遭,管他是梦非梦,无愧於己,无愧於心才是最要紧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为了完成你我此志而竭尽全力,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唐艾见他神思不属,知他是因为才醒,大约神智还没正常之故,便又唤了他一声:“明公?”

    莘迩揉了揉眼,振作起来精神,问道:“什么时辰了?”

    唐艾答道:“未到辰时。”

    莘迩下床,就着凉水洗了把脸,困意立消,没有对唐艾说睡时梦到麴球之事,直接问他说道:“有什么军务么?”

    唐艾呈上了军报一封,说道:“张道崇、北宫越、严袭、王舒望、李亮等克胜仇泰、冉僧奴,斩杀了冉僧奴从弟冉大目,武都郡已经收复。这是他们的捷报。”

    莘迩接过捷报,打开瞧看,见那捷报上写道:“下官等会师以后,内外夹攻,与仇泰、冉僧奴再战。蒲獾孙、同蹄梁败於将军,鼠窜而至,秦虏士气丧落。李亮献策,和王舒望各引甲卒五十,夜斫其营,斩冉大目,秦营因是大乱。下官等挥兵趁进,遂败秦虏。”

    有志者,事竟成。

    李亮三斫秦营,三次失败,百折不挠,终是在这第四次斫营中大获成功。

    读完了捷报,数日来的哀痛情绪,稍微被之冲淡。

    莘迩略带喜色,握住拳头,说道:“武都收复,则秦州三郡,已尽光复矣!千里,我军后顾无忧,在首阳休整两日,便就北攻南安,务要生擒吕明、姚桃,为鸣宗报仇!”

    唐艾神色迟疑。

    莘迩问道:“怎么了?千里,看你模样,似有异议?”

    唐艾手持羽扇,下揖说道:“明公,这南安,以艾愚见,现非我军攻打之时。”

第三十七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上)

    莘迩问道:“为何?”

    唐艾答道:“两个原因。”

    莘迩“哦”了一声,说道:“哪两个原因?”

    唐艾摇着羽扇,说道:“明公率部自出谷阴,到现在为止,先是翻越岷山,救援阴平;继而北攻陇西,相继鏖战於襄武、首阳两城,屈指算来,这一个多月,几乎是战斗不停,且是转战千里,兵卒已经疲惫,继续休整了,这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呢?”

    唐艾答道:“秦州三郡既为我军收复,等此道军情传到蒲茂、孟朗耳中,想必已会引起他们的震惊,如果我军再攻南安、天水等郡,则虽是虏秦正与虏魏交战,艾料蒲茂、孟朗也肯定不会坐视南安被围而不管,相反,绝对是会立即调集咸阳等地的留守部队赶去驰援的,我军兵非很多,又值久战以后,殊难胜也,一着不慎,还会有大败之危。这是第二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也就罢了,第二个原因,引起了莘迩的深思。

    唐艾见莘迩陷入思索,接着又说道:“明公,於今把秦州收复,我军出谷阴前定下的战略目的已经达成,我定西之东南边境已无忧矣,汉中等地也不复孤立,於今之上策,莫过於暂时撤兵,——撤兵的好处也有好两个。”

    “好处也有两个?”

    “正是。”

    “哪两个?”

    “一个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且等虏秦、虏魏争出个胜负,或其两败俱伤之时,我军以逸待劳,再作用兵的打算不迟;另一个是,明公不是打算改革政治,改今之王府、太尉府、牧府、督府等诸府共同秉政,为将权柄尽收之於将设的三省六部,以作精简么?也可趁这个时机,把这个政治改革给先着手完成了。明公的这个改革设想,实为一等一的良政,等到改革完成,可以料见,我朝的政令自此就会上通下达,再无阻滞,底下吏员们办事的效率也会得以极大的提高,我定西之国力势将由此而蒸蒸日上,等到那时,以我之焕然一新,再外邀江左一起出兵,攻秦虏之穷兵黩武,何止南安、天水易得,便是咸阳,也不是不能拔取的!”

    莘迩思之良久,沉吟说道:“但我已给将士们说了,等收复首阳之后,就兵发南安,为鸣宗报仇。治军也好,治政也好,首要一个‘信’字,千里,我说出去的话,不能不做到啊!”

    唐艾胸有成竹,笑道:“明公,此有何难?”

    莘迩说道:“怎么,你有解决的办法么?”

    唐艾摇了两摇羽扇,笑道:“解决的办法却也简单,就由郭司马与大王来做个恶人就是。”

    “由郭司马与大王做个恶人?”

    唐艾便把他想到的对策告诉莘迩,说道:“明公明日可召聚诸将,商议攻打南安郡之事。待至其时,郭司马会以‘我军出谷阴前定下的战略已然达成,不宜另起战端,以免前功尽弃’为借口,坚决劝阻明公,并要求上禀大王,请求大王决断。……明公,大王的旨意当然是不会同意明公攻打南安郡的了,有大王之旨下到,诸将、兵士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莘迩由唐艾的此谋,想到了前世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

    却是那司马懿与诸葛亮对阵五丈原,司马懿不欲出战,然因诸葛亮送他妇人衣裙,致使他营中诸将大怒,为平息诸将之愤,他遂假意求战,上表曹叡,曹叡不许,并遣了老臣辛毗持节至他营中,每当他装作出兵之际,辛毗就在辕门阻拦,他由是以此为借口,乃得龟缩。

    莘迩心道:“当年读过这段故事时,颇为不齿司马懿之小聪明,却今日我也要学一学他了么?”便说道,“只好如此了。”

    唐艾的劝阻极有道理,且“将不可因怒兴兵”,这也是兵法之教,故此莘迩从善如流,马上修正了自己之前的错误决定。

    虽然说起来,现在不得不借用司马懿的旧例,来做一个弄虚作假、装模作样的小人,是因为他之前的那个错误决定而导致的,但他心底并不后悔之前对将士们所说的那些“再攻南安、天水,为龙骧复仇”等等的话,这是因为在当时的那个环境中、背景下,为了鼓舞、振奋士气,他身为主将,是必须要有所表示的,换言之,“再攻南安、天水”云云,是必须要说的。

    却是说了,既然此策是唐艾想出来的,那为何不是由他来劝阻莘迩,他却推出郭道庆劝阻?此乃是因为,唐艾是莘迩的心腹,这是人所共知的,如果由他出面来反对莘迩,未免会让人觉得蹊跷古怪。是以,他把郭道庆给推了出来。

    莘迩对此,略有疑虑,问道:“千里,你的此策固然不错,但是子善,他会肯做这个恶人么?”

    唐艾甚有把握,说道:“郭司马迁入督府的时间尽管还不很长,但我与他日常接触,对他已是非常了解。郭司马此人,看似什么都是‘有道理’,好像无有主见,而实际上识大局,有担当,我今晚就去找他,把此事托付与之,他知晓轻重,必不会不愿,而定是欣然肯为的。”

    就按唐艾的此策,次日,莘迩召集曹斐、张韶等等诸将,假意商讨进攻南安。

    郭道庆果然出头,一改常态,不再说“有道理”,而是大力反对。

    莘迩与他没有争执出个结果,郭道庆就提出,不如上书朝中,请令狐乐、左氏决断。

    莘迩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数日后,令狐乐的王旨送至,旨意写得明白清楚,不许莘迩进攻南安,命他即日率部还都。

    消息传出,军中的将士们俱皆信以为真,没人责怪莘迩言出不践。

    倒是有不少人,比如那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麴球的故将、嫡系,眼见暂无法攻擒吕明、姚桃,为麴球报仇了,少不了,腹诽几句令狐乐少年怯懦,把那郭道庆,也暗骂了一通。

    留下了张韶部驻守陇西,莘迩答应他,回朝以后,就表他为陇西太守;同时把唐艾也暂且留在了陇西,以督府右长史的身份,负责安排陇西张韶、阴平北宫越、武都张道崇三部兵马的重新驻防、及打扫战场、进行一些尾声的战斗等事宜,然后,莘迩便引兵北上,回谷阴去了。

    ……

    莘迩返回谷阴,且先不提。

    由陇西郡向东,沿渭水,一路东去,行八百里,至蒲秦的都城咸阳,再往东去,行四百余里,是蒲秦东方的边郡河东郡;再由河东郡向东,过了蒲秦的边界,入到慕容魏国的境内,行二百里上下,即是魏国的西南重镇洛阳。

    洛阳属魏之洛州,北邻黄河,西邻洛水,处於此两条大河之间,另又有其它好几条较小的河流围绕城郊,河网密集,周边山峦起伏,其内平原沃野,外有山河之固,内则原野富饶,诚乃是一块形胜之地。从地形上看,洛阳易守难攻;从地理位置上,洛阳西与蒲秦接壤,向南过了魏国的荆州(南阳等地),总计行程四百余里,是江左的荆州,又差不多是同时与秦、唐相交,亦军事之要地也。因是,魏国自建国以今,从来都是在此地驻有重兵的。

    魏国上任的国主慕容暠死后,面对国内复杂危险的局面,为了防止秦、唐趁机攻袭,新任的国主慕容炎,更是遵从慕容暠的遗令,把他最善战、最骁勇的弟弟慕容武台派到了此地。

    约大半个月前,孟朗与蒲茂在河东郡会师以后,战卒共计五万余,其中步卒三万多,骑兵万余,此外,另有乙兵、民夫十余万,整体向外号称是大军三十万,即沿黄河东进,杀入到了魏境,先是於洛阳的西边,与魏国的守军数战,接连克胜,旋即进至洛阳城下。

    就在莘迩翻越岷山,奇袭蒲獾孙、同蹄梁、赵兴部的差不多同一时刻,蒲茂、孟朗开始了对洛阳的围攻。

    慕容武台骁悍敢战,其部下的兵士俱是魏国的精锐,主要以慕容鲜卑的本部组成,齐心御敌,兼有洛阳此坚固的大城为凭,却是即使在蒲茂、孟朗的亲自指挥下,莫说是攻破洛阳城了,直到现在,甚至连慕容武台在城北的郊营都还没有打下。两军对垒,已是僵持了十多天了。

    这一日,秦州得而复失,被莘迩攻下的军报,被加急递送到了蒲茂的军中。

    蒲茂正与孟朗在营前,观察洛阳的城防情况。

    收到军报,蒲茂一目十行地看过,抬起头来,对孟朗说道:“莘幼著小狡,竟翻越岷山,救援阴平。陇西郡才为孟师克复未久,就又被莘幼著给攻陷了!”

    孟朗从蒲茂手中,把军报接过,细细看了一遍,说道:“臣本以为已足够重视这个莘幼著了,不意还是小看了他,被他趁机偷巧,重夺去了陇西。不过也不打紧,只待我王师攻下洛阳,则虏魏之洛州、豫州,大王即唾手可得;然后遣一偏师,挟此胜威,再去把陇西打回来便是!”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透出的是十足的霸气。

    这份霸气,有五成是真的,有五成是做出来给从於蒲茂左右的那些诸将们看的。

    想秦军正全力攻打洛阳,偏在此时,传来了陇西失陷,蒲獾孙、同蹄梁、吕明、姚桃、仇泰、冉僧奴等一干秦将皆败,石首乃至身死授首,赵兴叛投定西的军报,不用想,也能知道,这一定会给秦军的士气造成相对程度的打击,那么,在这个时候,蒲茂、孟朗就越发需要镇定。

    君臣二人,在此方面,倒是很有默契。

    蒲茂一副不把军报当回事的模样,笑道:“此回被莘幼著侥幸获胜,没能把之擒获,惜哉,我在咸阳城中给他备下的宅院,看来还得再空置些许时日了!”

    孟朗笑道:“臣早就想给大王说,大王在咸阳城给莘幼著备下的那所宅院,臣亲眼见过,实在富丽堂皇,固是大王对他的一片仁心,然正因太过奢华,却不见得会得他喜欢啊。”

    “为什么?”

    孟朗煞有介事地说道:“莘幼著虽非出身寒族,其家亦定西之小门户也,此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臣闻他有次去曹斐家赴宴,如厕之时,竟把曹家厕中,侍女奉上用来塞鼻子,以阻异味的干枣给吃了好几个,端得是闹了个大笑话,在定西不少被人嘲笑。此一田奴也,上不得台面,故是臣说,他不一定能会在大王给他备下的宅院中,住的舒服。”

    “如厕之时,把堵鼻子的干枣吃了好几个”云云,这不是莘迩干的事。

    干出此事的,另有其人。

    但那蒲茂身边的秦国诸将又岂会知晓真情?他们都知道孟朗手下有一帮人,是专门收集魏、唐、定西等各国,包括拓跋、贺浑邪、柔然等各势力之各类情报的,故却都相信了孟朗的话。

    闻得孟朗此言,诸将无不大笑。

    蒲茂、孟朗的一唱一和,不知不觉,驱逐走了陇西失陷这件事,给诸将造成的影响。

    就在诸人笑谈,嘲讽莘迩的时候,一将领着数人,从大营的方向来到,求见蒲茂。

    蒲茂召之近前,见那将身后带的几个人,皆是唐人,大多衣衫褴褛,然俱剽悍外露,尤其中有一人,壮硕魁梧,其气概不俗。

    蒲茂不由多看了他几眼,随之收回视线,问那将,说道:“求见何事?”

    那将行个军礼,示意那几个唐人拜倒,恭谨地回答蒲茂,说道:“天王,这几人是洛阳附近山中的乞活军头领,听得大王兴王师讨逆,因特来相投。”

第三十八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中)

    听了那将的回答,原来这数唐人竟是洛阳附近乞活军的首领,蒲茂顿时喜悦。

    伏拜行礼的那几个乞活军的首领,各报姓名。

    适才引起蒲茂注意,壮硕魁梧的那人最先开口,沉稳地说道:“小人李基,拜见天王。”

    余下三人,跟着把自己的姓名道出,几人中个头最矮的一个叫做王农,——这人的个头是真的矮,至多五尺上下,与在场诸人一比,宛如小人国里的小人,不过虽然矮小,行止却极矫捷;另外两人是兄弟两个,却便是从贺浑邪营中杀出,投至洛阳乞活军中的冯太、冯宇。

    这李基,就是洛阳乞活军的军帅,王农,则是李基帐下头名的悍将。他两人的名字,便是常年在咸阳的蒲茂也是曾有闻知的。至於冯太、冯宇,他们兄弟是新投到洛阳的,尽管因为两人各有擅长,得到了李基的重视,但名声尚未远扬,蒲茂却是没有听说过他俩。

    没有听说过冯太、冯宇不打紧,知道了眼前此魁梧健硕的男子便是洛阳的乞活帅李基,蒲茂欢喜不已,他亲自上前,把李基扶起,又叫王农等三人起身。

    蒲茂和李基两人的个头相当。

    蒲茂上下细细打量,说道:“君即李僧施耶!久闻君之大名矣!君可知否,我前日还专门遣人去洛阳山中寻君,却未料到,遣出的人尚未回来,君竟翩然已至!”

    僧施,是李基的字。

    李基生了两道浓眉,国字脸,相貌堂堂,应是久在山中居住、饱受风吹雨打之故,皮肤显得很粗糙,但这点粗糙,不仅无损於他的外表,而且还给他增添了几分朴质的气息。

    也难怪蒲茂这般高兴,李基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

    他堪称是现今活跃於魏国的各支乞活军中最有名气的一个军帅。

    要说起来,而下魏国各地的乞活军分支着实不少,名帅亦颇有之,可为何偏这李基名声显赫呢?这要从乞活军的起源讲起。乞活军从有以今,他们的活动范围虽然主要是在河北、中原一带,但他们一以贯之的对外称号,全称却是“并州乞活”,此乃是因为,最初的乞活军成员,实都是从并州逃难而到河北、中原的。

    近百年前,天下放乱之际,匈奴赵氏正盛,攻侵并州,大肆屠杀劫掠,并州的百姓走投无路,为了讨一口饭吃,遂在当时的并州刺史之统带下,约有百姓及官吏、士兵两万多户逃至到了冀州。这两万多户,差不多十来万男女,就是乞活军的前身。

    从那时到现在,乞活军起起落落,有过风起云涌、声势浩大的时候,也有过如现在这般,声势稍小的时候,但无论浩大或小,他们各支的首领和各支的基干力量,却仍都是那批从并州逃难到冀的并州人之子孙后裔,故此“并州乞活”的这个名号,一直没有改过。

    李基的名头之所以在目下的诸支乞活军中最为响亮,其缘故就在於此,他的祖上,即是那位领着并州人逃难就食到冀的并州刺史。换言之,乞活军就是他的祖上一手带出来的,要把乞活比作一个势力集团的话,那么李基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和领导者。

    当然,这个继承人、领导者,只是名义上来说,放到现实中,早已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自从李基的祖上战死,为匈奴人所杀之后,乞活军的内部便在本集团的前途该何去何从、该以何地为根基上,起了严重的分歧,分化成了好几个的团体,后遂在各自首领的率领下,根据不同的判断,各奔前路,分去了冀州、中原的几个郡,其中尤以广宗、陈留两地为两大中心。匈奴赵氏灭亡,慕容鲜卑崛起,历经赵氏、慕容氏持续不断数十年的攻剿,时至如今,且连那陈留这个昔日的中心都没能保住,——因是也才有了被迫迁至洛阳的这支立李基所部的乞活,更就不必说什么继承人、领导者了。

    但说回来,尽管如此,至少在名气上,李基的名头还是超出在诸个乞活军帅之上的。

    李基半弯着腰,状态恭谨,说道:“小人鄙陋,贱名何足以污天王清听!天王遣人去山中找小人了么?小人却是不知。小人今冒昧前来,是因为仰慕天王仁德的美名,慕容氏暴虐无道,河北士民苦之久矣,闻天王率王师来伐,无不欢欣雀跃,小人故从众意,特来拜见天王。小人虽是粗陋,略知洛阳虚实,敢请献绵薄之力,助天王攻克洛阳。”

    就如刚才所述,这乞活军的前身虽是难民集团,底子是是流民武装集团,但组成乞活军的成员是相当复杂的,有百姓、有士兵,也有落魄的贵族、旧时的官吏、地方的豪强、郡县的士绅,故是乞活军的后裔们,依其祖上身份的不同,传至现在,在学问、见识上也各有不同。

    李基的祖上是并州刺史,不折不扣的唐室重臣、士族名流,虽是流落山东,其家学未断,因此李基身为“乞活”的军帅,听起来好像是叫花子的头领似的,且其谦虚自己“鄙陋”,然其人却是颇有文化修养,待人处事,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粗野之气。

    蒲茂开心地说道:“我的仁义之名,你们也听说了么?”

    李基说道:“天王之仁义,播撒海内,基等虽在洛阳,岂会不闻!”

    蒲茂顾视孟朗,感慨地说道:“诚如李君所言,慕容暴虐,而何止慕容暴虐!自匈奴起乱以来,近百年间,河北当权者,尽以残民为事!孟师,我独以仁义之道而行之,以抚养万民为己任,於今观之去,却是已有成效了啊!”

    孟朗何等聪明,一下就听出蒲茂的这番话,既是自许,也是在暗示他,不要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总盯着姚桃这些降将,搞出些金刀计这类的幺蛾子了,同时,大概还有为“因不听孟朗杀了赵氏父子的建议,赵兴终是反叛”这事儿给蒲茂自己做出开脱的意味,便说道:“大王英明神武,洞见秋毫,上识天命,下知民意,古之贤圣、明君,不过如此!”

    蒲茂摸着胡须,笑了一笑,把目光转向了王农,如果说他看李基的目光是充满了喜意,那么他这会儿看王农,其目光则就透出了些许的好奇。

    他问李基,说道:“这位王农,可就是那个王石奴么?”

    李基答道:“正是。”

    被蒲茂点到了自己的名字,王农不似李基那般恭谨,抬头挺胸地站立着,个头虽矮,却一副骄傲的姿态,如同站在泰山的顶上也似。

    蒲茂啧啧称奇,说道:“闻鲜卑军中传言‘千军万马,当避王石奴’。王君之名,可谓威震鲜卑矣!却不意身形如此矮小。”

    王农昂昂然地说道:“农身形虽矮,志可吞天!”

    蒲茂拊掌称赞,说道:“真壮士也!”

    营外非久谈之所,蒲茂便不再观察敌情,邀请李基等人从他一起,返到营中,入帐欢叙。

    李基这回从洛阳山中来,不是只带了王农、冯太、冯宇三人的,他山中的部曲,他带来了大半,约有三千余人。蒲茂就叫他在秦军营垒的边上,另筑营地,暂且驻扎。

    当晚,蒲茂摆宴招待李基诸人。

    次日,蒲茂下旨,任李基为了一个四品将军,任王农为了一个五品将军,任冯太、冯宇兄弟为将兵都尉。将兵都尉,也是五品,位在将军下。

    四品、五品,都不是低职,可见蒲茂对李基等人的重视。

    却是就在蒲茂任命他们几人官职的旨意才下,王农就闹出了一桩事来。

第三十九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下)

    来告状的是广武将军雷小方。

    雷小方与石首、同蹄梁等齐名,亦是蒲秦的上将。

    其人身高八尺余,身强体壮,须发茂盛,本是十分威武的长相,然而此时却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求见蒲茂,进到帐内之后,行了个礼,便就告起了王农的状。

    他说道:“大王,王石奴那狗东西,把石左给杀了!”

    “石左是谁?”

    雷小方答道:“是臣部中的一个队率。”

    蒲茂纳闷,问道:“王农为何杀他?”

    雷小方张了张嘴,究竟是不敢欺瞒蒲茂,遂把实情道出,说道:“大王不是令臣派些兵卒,帮李基、王农筑造营寨么?臣便把石左他们给派过去了。石左这个人的性子,大王不知……”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我是不知。”

    “但是臣素知其性,此人性勇,诚乃臣帐下的有数猛士之一,唯是耿直了点。不知怎的,他与王农起了争执,那王农居然、居然就把他给杀了!”雷小方气愤填膺,说道,“大王,一个唐儿,敢杀我军的勇士!这真是翻了天了!臣敢请大王治王农的罪,为石左报仇!”

    蒲茂沉吟了片刻,问雷小方,说道:“是不是石左嘲笑王农身短了?”

    雷小方大吃一惊,心道:“大王真是英明,怎么就猜出是石左嘲笑王农的个头了?”却毫无理亏之感,理直气壮地说道,“大王明鉴!石左是稍微嘲讽了王农一下,但大王,石左仅仅嘲讽而已,王农却是暴起杀人!这真是太过分了!臣部兵士俱皆愤慨,乞求大王为石左报仇!”

    想那石左,既是雷小方帐下有数的壮勇之士,那么可以料见得到,就算是在蒲秦的氐、羌兵士中,恐怕也是嚣张跋扈,何况在李基、王农等新投的唐人乞活面前?而王农虽然个矮,通过昨天的见面,蒲茂已经看出此人实是个骄傲的,——或许正是因为他的个矮,所以他也才会骄傲来武装自己,骄傲的背后应是他的敏感,如此之下,能激得他不顾新投之身,而竟杀人的,只能是石左嘲笑、挖苦於他了,是以,蒲茂几乎没怎么想,就猜出了真相。

    蒲茂还没有回答雷小方,帐外卫士入禀:“李基求见。”

    蒲茂说道:“请李将军进来。”

    李基已经换过衣服,没再穿来时的那身破衣裳,换了一身秦军的戎服。

    入到帐中,李基一眼瞧见了气哼哼的雷小方,却是不动神色,下拜地上,对蒲茂说道:“天王,臣来领罪。”

    蒲茂问道:“何罪也?”

    李基恭谨伏拜,沉声说道:“臣管教无方,致使石队率为王农所杀。杀人偿命,此自古之法也,民间尚如是,况乎军中?只是王农诚悍勇将也,今方慕天王仁德,从附天王帐下,尺寸之功尚未为天王立,如就杀了,未免可惜。然天王的军法亦不可犯也!臣李基勇不及王农,死不足惜,且有管教无方之罪,愿乞代王农受刑!”

    蒲茂没有立即答复他,而是问道:“石左说王农什么了?”

    李基也不看横眉冷对於一旁的雷小方,照实禀报,说道:“石队率说王农是其奴也。”

    王农小字石奴,石左姓石,故石左有此侮辱之言。

    蒲茂蹙眉,问雷小方,说道:“这事儿你知道么?”

    雷小方答道:“臣知。”

    蒲茂起身,下到帐中,把李基扶起,和颜悦色地说道:“将军错矣!”

    李基问道:“臣知错。”

    “你知哪里错了么?”

    李基答道:“臣不知。”

    蒲茂笑道:“不知何以言知?”

    李基质朴的脸上露出诚恳的神情,说道:“天王是君,基是臣。君言臣错,臣不管知或不知,就都有错。”

    想想氐臣、羌臣的多不知礼,再看看李基的恪守臣道,蒲茂感叹不止,心中想道:“这才是做臣子的,应有的姿态啊!”越发的和气,笑道,“孤说你错,你错就错在,这‘管教无方’之过,不干你事,如果说要降罪的话,给治罪雷小方才是!”

    雷小方愕然,说道:“大王,为什么?我哪里管教无方了?”

    蒲茂正色,斥责他道:“不闻我才下的诏书么?王农今为我大秦之将军矣!石左一个小小的队率,何敢侮蔑王农为其奴?怎么,我大秦的将军,竟是你部下一个队率的家奴么?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雷小方呆了一呆,赶紧拜倒,口中连道:“天王自是臣的天王!臣……”

    蒲茂打断了他,威严地说道:“石左侮辱上官在前,王农杀之无罪;你御下不严,本该重惩,唯今攻打洛阳,正用将之际,且免你皮肉之苦,罚你俸禄三月!”

    雷小方不敢再多说话,诺诺而已。

    蒲茂好生抚慰了李基一番,赐给他自用的腰牌一面,以奖赏其“勇於代下领过”和“忠君”的行为,又叫卫士取来百炼钢刀一柄,给了李基,亲近地唤李基的字,说道:“宝剑赠壮士。僧施,你把此刀,替我送给王农,也算是我替雷小方为他道个歉,他受委屈了!”

    李基恭敬地谢恩。

    出了大帐,李基没走两步,听到后头的雷小方压低声音,骂他说道:“狗唐儿!花言巧语,哄得了大王欢心!今日权且放过你与王农那矮子,早晚一天,你老子我必给石左报了此仇!”

    李基没有理他,头都没回,只管往前走。

    回到乞活军的营中,营寨还没有扎好,乞活的兵士与来帮忙的秦军士兵、民夫,各在自己军官的指挥下,分区按片,正热火朝天的干活。因了王农杀石左一事的影响,两边的兵士彼此都不对头,尽管隔着一定的距离,时不时有人怒目朝对面瞧去,嘟囔着骂上几句。

    王农、冯太、冯宇等几人,见李基回来,俱皆迎上。

    冯太问道:“大帅,怎么样?”

    虽是得了蒲秦将军的官衔,冯太等人却还是按照习惯,依旧呼李基为大帅。

    李基轻描淡写地说道:“和我预料的一样,大王没有治石奴的罪。”将那百炼环刀递给王农,说道,“大王赐给你的。”

    王农接住刀,抽出半截刀刃,见那刀刃锋锐,显是宝刀一柄,大喜说道:“果然传言不假,大王仁义!我本以为,即便不杀我,我也是活罪难免,却竟不但不罪我,还送我宝刀一柄!”

    冯宇瞥了王农一眼,心道:“秦主却能邀买人心!”尽管看不惯王农的那副喜色,却也不得不佩服蒲茂的大度和手段,转过脸,看向李基,欲言又止。

    李基说道:“子潇,有话想问么?”

    冯宇说道:“大帅,我有句话,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基说道:“我等皆北地之遗民,苟存於当下,抱团取暖,相依为命。我虽名为大帅,然视卿等,俱如兄弟也,没什么不当问的。子潇,你想问什么,只管问来!”

    冯宇说道:“大帅,我与我兄等不辞千里,来投大帅,便是因不愿忍辱吞声於胡夷的淫威下!且宇闻之,大帅的父亲亡故之时,曾经叮嘱大帅,‘勿事胡也’,却大帅为何今率吾等投秦?”

    李基默然了会儿,没有回避冯宇锐利的眼神,明亮的目光回视冯宇,恳切地说道:“吾父确有‘勿事胡’之遗令,然而子潇,今所以我带着大家伙儿投秦,我是在为咱们大家着想啊!”

    “宇愚昧,敢请大帅明示。”

    “想我并州乞活最盛的时候,广宗、陈留等郡悉为我有,仗坞堡而自御,垦田地以自食,强如匈奴赵氏、鲜卑慕容、羯之贺浑,我乞活亦可与之相抗也。

    “但如今,北地几乎尽被胡夷占据,江左无有北伐之意,咱们已是只能躲在山中,缺衣少粮,少兵械,能上阵打仗的精壮也远不如前,我部只有三四千众而已。反观慕容、贺浑、蒲秦,无不兵强马壮。这么下去的话,咱们的消亡只是迟早的事!

    “慕容、贺浑、蒲氏之间,独秦主有仁名,赵宴荔、姚桃等,俱异族之降人也,而他皆能厚待之。故是我趁他来攻洛阳的机会,领着大家投奔於他。我,是在为咱们大家找一条活路啊!”

    冯宇说道:“大帅的苦心,宇自能领悟。可是大帅,难道就此,咱们就要做秦人了么?”

    王农把蒲茂送他的那刀,抽出来看看,还入鞘中,忍不住,又再抽出,拽了根头发,放到刃上,看那头发迎刃而断,赞不绝口,说道:“真他娘的是柄好刀!”那刀长三尺余,顶上他大半个身高了,王农把玩多时,将之竖在地上,正好听到了冯宇的这句话,便双手拄刀,插嘴说道,“小冯,做秦人有什么不好?只要待咱们厚道,咱们给谁卖命不都一样?”问冯太,说道,“大冯,你说对不对?”

    冯太赔笑说道:“是,是。”

    说实话,冯宇是不大看得上王农的。

    王农这个人,勇悍固然是足够的勇悍,但其人轻剽重利,冯宇与他不对脾气。自冯宇投到李基手下至今,他两人也就是泛泛之交,表面上过得去,其实没什么交情。

    冯宇心道:“若是给谁卖命都一样,我干嘛要和阿兄从羯奴那里逃走?”

    回想到赵说为了掩护他们而壮烈战死的情景,对李基的主动投秦,冯宇更是不满,然他不是口无遮拦之人,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因便把不满按住,姑且不再多言了。

    李基看出了他的不满,但既然冯宇不再说话,他也就没有继续再说。

    不过,对王农的话,李基也是反对的。

    他心中想道:“‘给谁卖命都一样’,石奴此言,谬矣!吾等身为唐人,泱泱华夏之苗裔,焉可甘作胡夷鹰犬?且今胡夷虽盛,然而天命自有其常,又岂会在胡?匈奴赵氏嚣悍,旋即覆灭;鲜卑慕容继起,亦强盛一时,而今却内有贺浑之乱,外有蒲氏之攻,是灭亡之兆已显矣!秦主蒲茂纵不类寻常胡人,号以仁义,然以我观之,蒲氏也一定会败亡的!唉,吾父‘勿事胡’的遗嘱,我怎么会敢忘记、不遵呢?只我虽不愿为胡夷卖命,奈何江左无光复北地意。为了数千兄弟的性命,我也只好暂投蒲茂。且待来日,如有了机会,再作其它的打算罢!”

    原来这李基,领着部曲投蒲茂,并非是甘心要做蒲茂的鹰犬,而是无奈之举,然此人城府深沉,此番心思,却竟是谁也没有告诉,包括王农、冯太、冯宇等人也都是一概不知。

    却那孟朗,听说了王农杀石左的事,於是寻到雷小方,又召来看到王农杀人的目击者,一一细细地问过,了解到了当时的具体场景,便来到蒲茂帐中。

    一进帐内,孟朗就说道:“臣请大王降旨,杀李基、冯宇。”

    蒲茂正在阅读军报,闻报孟朗入帐,刚把头抬起,就听到此言,怔了下,说道:“杀李基、冯宇?”很快明白过来,笑道,“是了,孟师可是听闻到王农杀了石左之事么?这事,孤已经处理过了。”又笑着说道,“况且即便说杀,也是该杀王农,孟师何以请孤杀李基、冯宇?”

    孟朗说道:“王农轻佻,此一匹夫勇耳,不足论,与其杀之,不如留之,还能为大王冲锋陷阵;然那李基、冯宇,却不可不杀!”

    蒲茂把军报放下,问道:“为何?”

    “臣闻王农杀石左后,没有来向大王请罪,而是李基代替他来的?”

    “不错。”

    “大王,昨天初见李基之时,臣就细细地观察过他了。此人沉雄有度,喜怒不形於色,今又代王农乞罪,其志不可测也!是无人臣之像!”

    蒲茂失笑说道:“沉雄、代部属乞罪,就是无人臣之像了?孟师,未免小题大做。”

    孟朗说道:“沉雄,说明他城府深;代王农乞罪,说明他有担当。大王,这样的人,必定是不肯久居人下的!”

    “好,好,算他不肯久居人下。那冯宇呢?孟师又为何要孤杀了他?”

    “臣刚才询问了下王农杀人时的目击者,当时冯宇也在。大王可知冯宇在见王农杀了石左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么?”

    “是什么?”

    “他的第一反应是,握住了剑柄!”

    蒲茂没有搞懂孟朗的意思,说道:“这有何不妥么?”

    “大王,这说明他从投大王,非是真心,乃有反骨是也!”

    “非是真心?”

    孟朗严肃地说道:“大王请想,他如是真心投附大王的,那么在看到被王农杀害的人是大王帐下的军吏时,他应该会是什么反应?应该是惊吓惧怕!因为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大王可能会治罪王农,并牵累到他。可是,恰与此相反,他非但没有恐骇,还伸手握剑!大王,这说明他那时想到的,不是惧怕被大王治罪,而是想要反抗杀出!”

    蒲茂想了一想,说道:“孟师所言,倒是不错。照孟师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所以,臣请大王诛杀李基、冯宇!”

    蒲茂站起身,负右手於背后,左手拈住宽大的袖角,於案后略作踱步,站定了,慨然说道:“李基、王农等,新投於孤,既无军功,其部亦才数千,然孤却不吝高官贵职,分授将军、都尉与之,孟师,你可知孤为何会如此重视他们么?”

    孟朗答道:“李基、王农等的部曲虽然不多,但河北余郡,颇有乞活旁支。大王这是在千金买马骨,示范给其余的乞活来看的。”

    蒲茂说道:“正是!孟师,乞活不仅布於河北的多个郡县,能够响应我军攻略河北,并且乞活今虽仍号‘并州’,其组成的部分,却已有不少是河北当地的百姓,他们也代表了部分的民心。因是之故,孤才会这般的重视李基、王农等,也是因是之故,孤才没有责罚王农的杀人之罪。孟师,孤所为者,是为了我大秦能够更好、更有把握地攻灭慕容氏啊!”

    “臣固知大王之意,然李基、冯宇,臣还是以为不可留之!可寻借口杀了他两人,然后重用王农,如此,大王欲招徕别支乞活的目的仍可达成!”

    蒲茂说道:“孟师,你说李基无人臣之像,那你看孤,可有人主之像?”

    “大王仁义盛德,是当世之明君也!”

    蒲茂笑道:“我既然是明君,那他李基如何还能无人臣之像?孟师,是否人臣,当看其君是否人主也!若君明而仁,威而德,则臣皆为忠臣矣!至於反骨之说,孤读史书,常恨此言!设若人君以赤心相待,人孰无情,做臣子的,又焉会反耶?”

    孟朗说道:“大王!”

    蒲茂笑道:“孟师,你不必再谏孤了。李基、冯宇,孤是不会杀的。如有一日,他俩若果如孟师所言,叛逆於孤,孤再杀不晚!万一真有那一日,孤劳孟师监斩,何如?”

    “当看其君是否人主”、“人君若以赤心相待”,蒲茂的这些观点,或许是天真的想法,但他的这份天真,也正是吸引孟朗愿意倾心辅佐他的原因之一。

    孟朗无可奈何,只得不再提此事,换了个话题,说起了蒲茂近日最关心的事。

    他说道:“大王,臣思得了一个破慕容武台连环马的计策。”

第四十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上)

    连环马,就是把骑兵连在一起,用铁链把战马串结成阵。

    原本的时空中,后世宋朝时,岳飞曾大破金兀术的拐子马。那拐子马是“贯以韦索,三人为联”,与此时孟朗口中的“连环马”,大致相近。可以说,连环马,即拐子马之原型。

    蒲茂、孟朗之所以攻洛阳不克,洛阳是座坚城,兵多粮足,慕容武台骁勇敢战,此其缘故之一;被洛阳城北魏营的连环马所阻,是其缘故之二。

    这个连环马,不是慕容武台的发明,也不是慕容氏惯有的骑兵战法,而是出自慕容瞻的创造。

    魏兵虽以悍勇著称,然慕容瞻现在的对手贺浑邪部,却也是骁悍无双,甚至在战斗力上,贺浑邪手下的那些羯人,还要强过慕容氏的鲜卑兵,故是慕容瞻目前在兖州,主要处於守势。既然处於守势,那么为对抗贺浑邪部的骑兵、步兵,尤其是贺浑邪部的头等精锐,骑马步兵,“高力禁卫”,慕容瞻就不得不对魏兵原有的战法进行一些改变,於是乃有了“连环马”。

    换言之,“连环马”本是慕容瞻用来对付贺浑邪部的。

    但这个战法至少目前来看,还是挺好用的,的确是把贺浑邪部死死地挡在了高平等郡,慕容武台因借鉴学习,把之拿来,也用在了洛阳的守御上。

    这下,就为难住了秦兵。

    之前几天,秦兵数次围攻洛阳,可每次都被从城北魏营出来的那三千骑连环马给逼得不得不退。却是说了,骑兵的首要战术要求是机动性,魏兵把自己的骑兵串联一起,等於是自废武功,自己废掉了自己骑兵的机动性,这对秦兵来讲,应是有利的,怎么反而屡被逼退?

    原因也简单。

    试想一下,三千甲骑,互相串联,列阵而前。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说人、马有甲,本就难杀,即便是秦兵把马上的魏兵骑士给射死、杀死了,或者哪怕把他们的战马也给杀死了,可因为铁链的连接,那战马却依然会被拖着向前,也就是说,三千甲骑结成的铁甲阵依然存在。

    黑压压的甲阵,慢腾腾地向前,尽管慢,却一往无前,就像压到头顶的乌云。选出的敢死士迎着乌云冲锋,试图把这阵给冲垮,可就算是拼死杀掉了一些阵中前排的敌人,却因为战马、铁链的阻拦,而无法继续深入,最终不得不在敌骑的槊、箭下,丢下满地的尸体,后撤而走。

    不管多么勇敢的兵士,当见到这一幕的时刻,恐怕也都会产生无力之感,自就难免屡被逼退。

    为了破解此阵,蒲茂绞尽脑汁,可一直都无良策。

    听到孟朗说思得一策,蒲茂大喜,赶忙问道:“是何策也?”

    孟朗说道:“臣经过对近几日战况的观察,发现魏兵的连环马,其铁链是通过马铠上的环串接的。这个环,不是马铠上本有的物事,是后来焊上去的。大王,那臣就想,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环给它打掉?只要能将之打掉,魏兵的此一连环马阵,不就轻松可破了么?”

    蒲茂说道:“这个环虽然是后来焊上的,然应亦颇为坚固,怕是不好打掉吧?”

    孟朗说道:“不好打掉,但是也好打掉。”

    “此话怎讲?”

    “没有合适的兵械,就不好打掉;有了合适的兵械,就好打掉。”

    蒲茂问道:“什么是合适的兵械?”

    “槊、刀自是不行,非斧、槌不可!”

    “斧、槌?”

    孟朗说道:“大王可将我全军中的好斧、好槌收聚,择壮士千人,分授予之,教以习练斫环,然后来日再与魏兵战时,候其连环马出,便命壮士前驱,斫其马铠链环。不求把那三千骑连环马的链环悉数斫掉,只要能斫掉半数,甚或三分之一,就足以可破其阵矣!”

    蒲茂想了一会儿,设想了一下斫环的场景,觉得孟朗的此策可行,便喜道:“孟师此真良策!”

    说干就干,蒲茂是个行动派,当即传令,叫把全军的精良斧、槌聚集起来,又叫选出力气大的勇士千人,命令从军的工匠们模仿魏兵的连环马,铸造一批链环,也焊到马铠上,使那千人勇士,操持斧、槌,先作打掉铁环的习练,等到习练精熟了,便再攻洛阳。

    却说蒲茂此回进攻魏国,共是两路兵马,他与孟朗所率的攻打洛阳的秦军主力是一路,朔方太守苟雄、上郡太守杨满所率之攻侵雁门、西河等魏郡的偏师是一路。

    魏国最西部的诸郡,由南向北,较为主要的依次是南阳郡(南阳)、河南郡(洛阳)、河内郡(沁阳)、上党郡(长治)、武乡郡、西河郡(离石)和新兴(忻县)、雁门(代县)两郡。

    其南北国境之纵长,计有一千一二百里,基本与秦国东部的边界长度相同。

    两国从南到北,大致上都是接壤的。

    河南郡邻着秦国的河东郡;西河郡邻着秦国的上郡(榆林);雁门郡邻着秦国的朔方郡。

    河南郡不必多说,西河郡位处在黄河的东岸,吕梁山的西侧,此郡之东便是魏国的西北重镇太原郡(太原);雁门郡也在黄河的东岸,北部接壤拓跋鲜卑的控制区域,离盛乐只四百里。

    河南、西河、雁门等郡,都驻扎了不少的魏军兵马,既是为了牵制西河、雁门等地的魏兵,也是为了壮大进攻的声势,故此,蒲茂在出兵洛阳之前,檄令苟雄率部进击雁门、新兴两郡,并分杨满部的兵马,叫之进攻西河郡。

    苟雄、杨满部,於孟朗入帐觐见前不久,送来了一道汇禀进展情况的军报。

    办完了选勇士、斫链环之事,蒲茂把这道军报拿出,给孟朗观看,说道:“孟师,这是才收到的。我正要请孟师过来看上一看,刚好孟师来了。”

    孟朗小六十岁的人了,以前还没什么,但就从这次辅佐蒲茂用兵魏国开始,也许是因为发兵前的诸项准备事宜太过繁杂,耗费掉了他过多的精力,——毕竟此次攻打魏国,乃是蒲茂登位以来,在经过几年的励精图治以后的头一次大规模对外用兵,事关秦国日后能否统一北地,问鼎江左的未来,是以孟朗事无巨细,都亲自安排、部署,最忙的时候,连着两三天,他都没有合过眼,或许就是因了这个缘由,到底他也是个老人了,以致他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他近日来,忽感到自己的体力好像不如以前了,并且视力也急速下降,之前他看东西,还是比较清楚的,而下看东西,特别是看近处的文字,却就看不清了,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

    接过军报,孟朗习惯性地拿近来看。

    入眼看去,只看到了团团黑色的墨影而已,他这才记起,他的视力和寻常的老人一样,如今都出现问题了,他熟悉蒲茂的性子,知道蒲茂的心胸虽然广阔,然其在某些事上却是颇为敏感的,担心蒲茂会因此受到影响,遂不动声色地把军报往远处放了一放,然后辨字阅览。

    军报不长,大概的内容有四条。

    第一个是,他们两部的进展都较顺利,已经分别打下了西河、新兴、雁门等郡的几个要地。

    其次是,太原郡的魏兵正在驰援西河郡的路上。

    第三条是,雁门北边的拓跋鲜卑到给蒲茂发军报之日时,还没有举兵南下,但根据斥候的侦查,拓跋倍斤已经下达了召聚治下鲜卑、乌桓等诸部兵的军令,拓跋十姓诸部、源出匈奴的贺兰部、乌桓的独孤部等拓跋倍斤治下的各个大部落,包括依附拓跋氏的一些敕勒等杂胡各部,都奉令而行,连日皆有胡骑兵马,自带兵械、粮秣,分从北、东、南、西,络绎抵至盛乐,但拓跋倍斤点兵的目的,是为援助慕容氏,还是为乘火打劫?苟雄、杨满对此不能判断。

    最后是,苟雄、杨满为此前数战中的立功将士们请求封赏。功劳最大的两人是苟雄帐下的啖高和杨满帐下的张牡。

    看完军报,孟朗把之还给蒲茂。

    蒲茂说道:“孟师,太原的魏兵援助西河,这在孟师与孤的意料之中;唯是那拓跋倍斤,他今大点兵於代北,孟师你说,他究竟意欲何为?是要帮他的同族慕容氏,还是要趁机取利?”

    孟朗说道:“臣还是那个意见,拓跋倍斤非是庸人,他接任拓跋酋率之后,南征北战,现下已把代北的诸部悉数征服,号称控弦十万,以此兵马,他如何肯再屈服於江河日下的慕容氏?

    “况则,拓跋、慕容虽皆鲜卑,然鲜卑部落众多,为争夺牧场、权力,他们彼此间的侵攻本就屡见不鲜,段氏鲜卑亡於慕容,白部鲜卑亡於拓跋,此皆前例也!因是,臣断定,拓跋倍斤必是早有不臣慕容之心,只是苦於此前无有起兵的机会罢了。

    “臣闻之,去年慕容氏征讨柔然,令拓跋遣兵相从,拓跋倍斤虽然从令了,然因魏兵在经过盛乐附近的时候,其骑践踏了城外的农田,拓跋倍斤竟是因此而大发脾气,在背后极是牢骚不满,大王,他对慕容氏的不臣之心由此即可见一斑。

    “他这回大举点兵,一定不是为了援助慕容氏,只能是为了趁我大秦与慕容氏大战的机会,伺机从中渔利!”

    鲜卑是匈奴之后的漠北霸主,自东往西,长达数千里的漠北、塞外之地,尽为鲜卑诸部占据。初期还好,随着各部鲜卑的人口繁衍,为了争夺牧场,他们之间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战斗、战争,在他们逐渐与中原政权的联系加深以后,他们的内斗中,就又有中原政权介入的身影,亦即是说,已不但仅是牧场之争,且还有权力之争了。

    这种情况下,诸部鲜卑的斗争自然就会更加激烈。

    段氏鲜卑是最早与中原政权发生密切联系的鲜卑大部,当匈奴等胡内侵中原之时,段氏鲜卑曾经听从唐室边州刺史的命令,常与唐兵并肩作战,故是后来慕容南下,在消灭唐兵残存之同时,把段氏鲜卑也给攻灭了,——现在慕容氏的国中、军中,就有不少段氏鲜卑的遗种。

    至於白部鲜卑,倒是与中原政权没什么很深入的来往,其部之亡於拓跋,纯粹是因为其部的大率自以为部民众多,不怎么服气拓跋氏,在拓跋刚崛起的前期,有次没有理会拓跋氏要求代北的鲜卑、杂胡各部聚於盛乐,进行鲜卑人每年一次的“四月祭天”之俗的命令,未至盛乐,从而导致了部落灭亡,被拓跋兼并,成了拓跋氏立威的选用目标之下场。

    蒲茂点了点头,摸着颔下柔软的胡须,说道:“如此,按孟师的推测,则拓跋氏的部队,我军暂时可以不用担心了。”

    孟朗说道:“拓跋氏尽管号称控弦十万,然其兵马主要是来自於其境内的各部,常备军并不多,而且军械也不精良,既少甲士,也少甲骑,多轻骑而已,纵是其不自量力,竟敢来与王师为敌,亦不足虑也!只凭苟将军、杨太守两人的部曲,就足以能重创於之了。

    “大王无须为此忧虑。当务之急,是我军须得尽快打下洛阳,一者,陇西三郡如今又再陷於定西之手,石首战死,短日尚好,而若是我军迟迟止步於洛阳城外,久攻不下,则士气必会因之而受到影响矣;二来,贺浑邪已取青州,这些天从东边传来的情报,大王也都看了,以慕容瞻之善战,且在贺浑邪之攻势下仅能自守,如果我军不能把洛阳及早攻下,臣恐夜长梦多,或会不利於大王战前‘取洛阳,克魏郡,先得豫、冀,再击贺浑邪’的策略。”

    蒲茂深以为然,说道:“只要能把魏兵的连环马阵破掉,洛阳就好攻得多了!孟师,教兵士习练斫环此事,就交给孟师亲自督办!”

    孟朗半句也不提他最近身体经常感觉疲惫的事,只是心道:“多吃点补品,补补元气就是。”痛快应诺。

    ……

    蒲茂、孟朗找到了破解连环马的对策。

    魏国腹地,距离洛阳约六七百里的高平郡中,贺浑邪的兵营里边,贺浑邪也找到了应付连环马的办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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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