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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一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中)

    贺浑邪的办法不是硬破,而是绕道。

    黄河在过了洛阳,向东流经二百里,到荥阳郡(荥阳)后,分作了两支。

    一支仍是黄河,朝东北而去,经濮阳郡(濮阳)、济北郡、济南郡(济南)、乐(lao)陵郡(惠民)等地,末端汇入渤海;一支是济水,也是朝东北而去,基本与黄河的河段平行,而在黄河的南边,经济阴郡、东平郡(东平)、济南郡、乐安郡等地,亦汇入渤海。

    在济阴郡与东平郡间的济水河段中,有一大泽,名叫巨野泽。

    此泽纵长二百里,宽约百里,便是后世梁山泊的前身。

    现下贺浑邪与慕容瞻两军对垒所在的高平郡,就在巨野泽的南部。

    濮阳、济北、济阴、东平、高平等郡国,皆属兖州;济南、乐陵、乐安等郡国皆属青州。

    濮阳、东平、济北三个郡国,由南向北,一字排开,并为兖州西部的边郡,从这三个郡国向西,差不多都是约二百里,即魏国的国都邺城。濮阳的东边是陈留、济阴两郡,济阴的东边便是高平郡。——高平的北边是任城郡,任城郡的西、南、东三面都被包在高平郡内,其北部与东平郡接壤;高平的东部则与鲁郡接壤,鲁郡的北、东与泰山郡接壤。

    济北郡和泰山郡的北边,是青州的济南郡。

    慕容瞻所率的魏兵主力,目前主要是屯驻在高平郡的郡治昌邑县;另有一支偏师屯驻在济北郡的郡治临邑县。

    从慕容瞻的这个兵力部署就可以看出,他的防御策略,简而言之就是:集中兵力,固守高平,争取把贺浑邪的部队阻於高平、任城两郡国之外;同时,为了防范贺浑邪可能会绕过高平、任城,经鲁郡、东平郡西北而上,与已大致把青州攻下的贺浑豹子部会师於济北郡,然后其两军合力,向西突袭邺城,因是,在济北郡的郡治临邑县,也布置了一支人马。

    客观地讲,慕容瞻的此一防御措施是很正确的。

    如前文所述,兖州境内没有很多的山川阻碍,只有黄河、济水两条大河和一个巨野泽而已,除此之外,虽然兖州以丘陵众多而闻名,但那些丘陵都不大,完全不足以起到借为屏障的作用,而且最关键,兖州的纵深不大,从鲁郡到济北郡,总共才三百里远近,骑兵两日可达,步卒也用不了几天;故是,欲想守住兖州,就非得先把兖州东边的前线高平、任城守住不可。

    说是守高平,其实重点在任城。

    任城郡很小,南北不足百里,东西约有百里,辖内只有三县,但其土虽狭,境内的那三县中,却有一县,乃是兖州东部的门户,此县便是亢父。

    亢父与东北方向泰山郡境内的梁父,这两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齐名并列的兵家必争之地,所谓:“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此之“左”、“右”是按古时地图“左东右西”的方位习惯而言之的。梁父的险,是泰山之险,不必多说;亢父的险,是此地附近的金乡山、泗水谷地之险,尤其是此县周边沼泽广阔,极是不利行军、战斗。

    原本的时空中,汉末时期,吕布趁虚而入,打下濮阳,然而却没有能占据东平,断亢父、泰山之道,由是被曹操认为“吾知其无能为也”,亦如曹操的预料,曹操果顺利地从徐州杀回,后将吕布打了个七荤八素。由此也能看出,亢父诚乃兖州东大门的地位。——放到而下来说,贺浑邪正好是从徐州出兵,来打兖州的,却与曹操从徐州返回,还攻兖州的情形一般无二。

    按照慕容瞻的设想,依托高平郡为后方,只要能够把亢父守住,那么纵然贺浑邪再是凶悍,这兖州之土,他也是半步不得入。

    而至於贺浑邪会否绕道西北方向的济北,奔袭邺城?有了济北的那支偏师作为守御,也可以不必担心。试想一下,贺浑邪若是果真绕道济北,在前有济北守军抵御的情况下,慕容瞻尽起主力,从后进攻,说不定,还能大败贺浑邪,就此除掉了他这个魏国的心腹大患。

    所以说,慕容瞻的这个防御策略,客观上说,是挺正确的。

    不过,让慕容瞻没有想到的是,贺浑邪在面对魏兵的连环马阵,数攻不破,反而己部损失不小的情形下,他居然真的会决定放弃对亢父、高平的继续进攻,转道鲁郡,试图进击济北。

    ……

    贺浑邪营,大帅帐中。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贺浑邪帐下的右长史张实。

    张实说道:“秦主蒲茂亲率兵马,号称十万,围攻洛阳日急。这对於我军,有一利,有一弊。弊是如果洛阳被他打下,那魏之西土,将不复我有矣!利是有他围攻洛阳,等於是为我军牵制住了大量的中州、豫州等地之魏兵,并且,洛阳距邺城仅四百里,邺城城中,现必震恐。

    “我军目下受阻於亢父、高平。慕容瞻,魏之名帅;亢父,兖之险地;连环马阵,不易破。我军与慕容瞻僵持已久,胜负难料。眼下之计,何不暂舍高平、亢父,改道鲁郡,经东平郡,径袭济北?济北既下,邺城朝发夕可至。蒲茂围攻洛阳,中州兵力空虚,且邺中震惧,其虽有三台之固,我大军如神兵天降,取之何难?邺城已克,回取高平、任城,易如反掌,则兖、青、中、冀诸州,尽归天王矣!到那时候,如果秦主攻据了洛阳,天王便麾兵南下,再与之战於洛水,天王挟数州之兵民,以我大胜之兵,蒲茂徒有关中数郡之地,麾疲惫之师,只能望风而遁!如果他仍还没有攻下洛阳,则一闻邺城为天王所占,料之也唯有归还关中一途。”

    “中州”,是魏国的几个州之一。中者,中心之意。此州是邺城所在之州。魏国总计分设了十余州。从西向东,依次是西边由北而南的并、洛、荆三州;此三州东边,由北而南的幽、冀、中、豫四州;中州东边的兖州;兖州东边由北而南的青、徐二州;以及幽州东边的平州。

    这些州有大有小,如那洛州、荆州、中州,都是小州,辖地不过数郡,乃至一郡而已,有的还是出於政治意义而设的,像那荆州,其所辖之南阳郡,确是本为荆州之地,但原本那个荆州的主要郡县现都在江左唐国的治下,魏国之所以设立此州,无非是占个名义罢了。

    贺浑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先骂了慕容瞻两句,说道:“慕容瞻这小东西,仗着亢父的地利,搞出个什么连环马,倒敢与老子叫嚣!要非亢父周边沼泽低洼,老子的高力禁卫摆放不开,否则老子给他来个四面包围,看这小东西的那点连环马阵还能有何用处!”

    慕容瞻四十多岁的人了,与贺浑邪年龄相仿,到了贺浑邪的嘴里,却成了个“小东西”。

    却是说了既然亢父周围多沼泽,贺浑邪的高力禁卫乃是步兵,都摆放不开,那这慕容瞻的连环马阵又是怎么摆开的?

    亢父附近固多沼泽,然亢父城外是有平地的。

    慕容瞻的连环马阵,即是摆在了城外。

    要说起来,这连环马阵,被慕容武台用来对付秦兵,实是有点文不对题。

    毕竟这个马阵最适合对付的,其实是以精锐步卒为主力的部队。秦兵的精锐步卒尽管不少,可它的骑兵也有不少,而贺浑邪因为常年在徐州,手里的良马不多,其之主力部队,则不折不扣的是以步兵为主,便是那三万余众的高力禁卫。

    却又说了,骑兵打步兵,不是占有天然的优势么?慕容瞻为何还要弄出个连环马阵,反而成了被动守御的一方?这是因为贺浑邪帐下的那三万余高力禁卫,实是悍勇无当。

    这支由羯人、月氏人、粟特人组成的白种人军团,袭用的是他们祖上故乡中亚部队的战法,远以箭射,近以较短的格斗矛列成矛阵进战,个个善射敢战,气力雄壮,在贺浑邪严刑峻法的约束和胜后随其掠夺的激励下,在战场上,当真是一支虎狼之师,冲锋陷阵,悍不畏死。

    反观魏国,立国至今,早已江河日下,以慕容部及其附属各部之鲜卑人为主体组成的部队,也不再复有早先初入中原时的血性,是以就算占据了多骑兵的优势,仍是在战场上落於下风。

    对慕容瞻,贺浑邪其实还是很重视的,也比较欣赏他指挥用兵的才能,骂上几句,解了解气,也就罢了。接上张实的话头,贺浑邪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坐上,一手按着膝盖,一手叉着腰,偏着脑袋,说道:“不打亢父、高平,取道鲁国、东平,进击济北,这个法子听来不错,但是右侯,济北境内可是有慕容瞻的别部在守御的啊,若是我军不能速克,被慕容瞻从后头包上来,则我军势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这不是会很危险么?”

    张实捻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慕容瞻若是敢从后边包上来,岂不中合了天王的心意?”

    贺浑邪放声大笑,顾盼帐中诸吏、诸将,说道:“右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在想什么,右侯都知道!”猛地拍了下大腿,霍然起身,眼中凶光外露,恶狠狠地说道,“慕容瞻那小东西,要果敢追我,老子就在济北、东平给他设个埋伏,合以豹子所部,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第四十二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三)

    贺浑豹子自率兵入青州之后,战无不胜,一因他是奇兵突袭,青州的守兵戒备不足,二来,青州南北狭窄,其境内比兖州尚无纵深,且亦无什么高山大川可为狭隘凭借,故此,战至当下,青州的郡县,大致都已被他侵占。

    贺浑邪召他南下到济北国会师的命令到其军中时,贺浑豹子正在帐内,听一人说话。

    说话之人穿着纱裙女装,却是个男子,年约二十来岁,但见此人生的柳眉秀眼,鼻如琼柱,一点樱唇,发本浓密,且带着假鬓,更是青丝如云,配以额头上贴的花黄修饰,竟是妩媚多姿。这人名叫郭樱桃,是贺浑豹子素来喜爱的一个**。

    他依偎在贺浑豹子的脚下,仰着脸,拈着个晶莹的葡萄,喂入到贺浑豹子的嘴中。

    贺浑豹子一口把那葡萄吃下,顺道舔了舔郭樱桃的手指,赞不绝口,操着羯语,说道:“我听那唐儿们说什么葱葱玉指,樱桃,你这手指,就可谓是葱葱玉指啊!”伸出自己的手,与郭樱桃的手放到一处,比了一比,笑道,“与你的手比起来,我这手,简直就是熊掌啊!”

    郭樱桃用羯语回话,娇声说道:“主人是我羯人中的豪杰,如虎似熊,自是应当。若樱桃者,就如草原上的小羊,再是葱葱玉指,如无虎熊的庇护,在此世间,怕也活不过三天两日。”

    “你可不是小羊。”

    “那奴是什么?”

    “你是一头小狐狸。哈哈,哈哈。”再又吃下了一粒葡萄,贺浑豹子大笑了几声,却见郭樱桃神色转哀,似有泫然泪下之态,顿时惊讶,问道,“樱桃,你这是怎么了?”

    郭樱桃说道:“好叫主人知晓,樱桃乞求主人,以后莫要叫奴小狐狸了。”

    “为何?”

    “主人不曾听说么?”

    “听说什么?”

    “主母学主人,也说奴是个狐狸,她与左右常说,奴浑身带着狐狸的骚气,把主人也、也……”

    “也怎样?”

    “也染得骚气熏人。”郭樱桃咬着红唇,别过脸,泪水流下,涕泣说道,“奴是个轻贱的,主母随便怎么说奴都好,是奴该受的本分,但主人顶天立地,是大豪杰、大英雄,奴却不能因了奴这个低贱的身子,连累到主人的英名。是以,乞求主人不要再叫奴小狐狸了。”

    贺浑豹子勃然大怒,用力地拍打案几,骂道:“那老货居然这么说你、说我么?”

    郭樱桃嘤嘤哭泣,没有回答,只全然一副委屈的模样。

    贺浑豹子见他如此楚楚可怜,越发怒不可遏,猛然起身,一脚把案几踹翻,呼帐外:“来人!”

    四五个披甲的羯人闻令入帐。

    贺浑豹子说道:“立刻回去彭城,把那老货的脑袋给我取来!”

    羯人甲士中一人问道:“敢问将军,哪个老货?”

    “除了我家里的那个恶妻,还有哪个?”

    这甲士吃了一惊,心道:“又来?”迟疑说道,“将军,夫人可是清河崔家女啊!”

    说来贺浑豹子这已不是第一回杀妻了,他之前的妻子姓贺,是贺浑邪帐下唐人勇将贺聪的妹妹,其二人之婚事,且乃是贺浑邪给操办的,但亦是因了郭樱桃的谗言,贺氏被贺浑豹子亲手杀了,——因此那甲士有“又来”之念;贺氏死后,贺浑邪便又给贺浑豹子找了清河崔氏这门亲,清河崔氏,是北地著名的唐人士族高门,贺浑邪给贺浑豹子找这门亲事,是为了笼络河北等地的唐士,却不意,两人才成婚不到一年,贺浑豹子就又要杀之。

    听了甲士这话,贺浑豹子摘下佩刀,丢到地上,怒道:“什么清河崔氏?一坨屎罢了!我刀去,要么取了她的脑袋给我,要么你自己割了脑袋就是!”

    这甲士不敢再言,膝行向前,恭敬地拿起贺浑豹子的佩刀,与余下几人退出帐外,自当即出营,赶回彭城,取崔氏的首级去了。

    郭樱桃说道:“主人,适才那甲士说的倒也不错,主母到底是清河崔家女,清河崔氏是河北士人的首领,今天王用兵兖、冀,也许正要借用其家之力,主人如把主母杀了,天王会不会怪罪於主人?”忍气吞声地说道,“小奴受些委屈不打紧的,主人,要不还是不要杀了?”

    贺浑豹子不以为然,说道:“怪罪我什么?此前我把贺氏杀了,我叔父不也一句重话没说么?莫说我叔父,就那贺聪,不也老老实实的么?而且还送上厚礼,找我请罪。樱桃,你放心,我叔父绝不会怪罪於我的!”嗤之以鼻地说道,“至於什么河北士人的首领?一群手不能提的废物,能有何助於我叔父?我在青州的这些时日,你也看到了,这类酸儒,我杀得还算少了?无非任我宰割!今我叔父用兵兖、冀不假,然魏土我自以刀剑为叔父取之,何用彼等为?况且瞧那姓崔的长相,……呸,我都不忍看第二眼,久欲杀之矣!”

    郭樱桃爱慕地说道:“将军豪气冲天,真是盖世的英杰!”抹去眼泪,媚眼如丝,朝贺浑豹子的身下俯去。

    贺浑豹子闭上眼,方待享受,帐外有人禀报:“将军,天王有檄令送到。”

    郭樱桃慌忙要起身,贺浑豹子不由分说,粗鲁地把他按住,说道:“别动,继续!”招呼帐外,“呈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秃头的和尚,这和尚深目高鼻,是个西域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建议贺浑豹子杀戮唐人,以灭唐人气运的沙门吴,法号佛澄和。

    佛澄和年岁不小,七十多岁了,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举止敏捷,丝毫无有老人的龙钟之态。入到帐内,他瞧见郭樱桃与贺浑豹子的那一幕,却早见惯不怪,只当未见,把贺浑邪的檄令奉给贺浑豹子,退后几步,等贺浑豹子指示。

    贺浑豹子粗略地将檄文看罢,说道:“我叔父召咱们南下济北,约以半月后会师谷城、卢县间。佛师,劳烦你这就传我军令,叫三军打点行装,预备后日启程!”

    佛澄和应道:“是。”顿了下,问道,“城中的那些士、女怎么处理?”

    贺浑豹子问道:“财货搜掠尽了么?”

    佛澄和答道:“经过严刑拷掠,他们各家的财货都已搜掠到军。”

    “美人呢?”

    “凡有姿色之女子,也皆已挑入军中,其中上等者,都给将军留下了,别的都置入了妓营。”

    “那就依照旧例,剩下的那些全坑了罢!”

    “诺。”

    佛澄和出到帐外,几个光头和尚围上来,问道:“佛师,檄文是何内容?”

    贺浑邪的檄文是密封着的,只有贺浑豹子才能拆封,故是佛澄和与这几个和尚之前都不知檄文的内容是什么。佛澄和答道:“果如我之所料,是天王召将军会师的命令。”

    “会师何地?”

    “济北。”

    那和尚不知贺浑邪为何会把会师的地点定在济北,但这并不重要,他问道:“将军怎么说的?”

    “将军下令,后天拔营。”

    一个和尚掐指计算,说道:“后天拔营,……如此,到济北郡境内的话,迟则十来天,早则七八天,佛师的那个计划却是够时间实行,唯是不知天王何时会到济北?”

    佛澄和说道:“天王命令将军半月后会师济北,则天王必会在半月内到达。”

    几个和尚尽皆大喜,都说道:“如此,佛师之策可以成矣!”

    适才与佛澄和对话的那和尚摩拳擦掌,说道:“佛师此策一成,我佛门从此就可广大於华夏之土矣!”

    佛澄和望了望天色,说道:“事情未成之前,我等不可大意。后日我从军南下,尔等就留在本地,按计划实施。”

    一个和尚现出忧色,说道:“佛师,万一不像你的预料?可该如何是好?”

    佛澄和笑道:“咱们这计划有前后两段,至少前段已然是确定能够如我之所料了,即使天不作美,后段不如我之所料,亦无关系,我也有借口可为托辞。”

第四十三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四)

    高平郡,昌邑。

    昌邑是高平郡的郡治,位在济水南岸,距离兖州的东大门,任城郡的亢父县只有六十多里地,在亢父之西,其间仅隔着高平郡的金乡县。可以说,昌邑是亢父的坚实后盾。

    却那高平、任城两郡,为唐所辖时,本来是“国”,被分封给了唐家的宗室,而被慕容氏得了之后,便改为了郡。事实上,兖州这块地方,人烟稠密,相当富庶,不止高平、任城,包括东平、济北、鲁、濮阳等现在为郡的,在西唐时期,都是诸侯国。整个兖州,除了济阴、陈留两郡,其它各郡的赋税都按比例分与了唐家的宗室。从这个方面来看,唐家对他们的宗室,着实比魏主对他们的宗室要大方得多;只不过,这份大方并没有换来什么好处,西唐之所灭亡,诸王之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当年的诸王之乱,带头的那几个王不说,只这兖州的诸侯国,就亦颇有参与者。这是题外话,不必多讲。

    昌邑县外的兵营里头,慕容瞻的帅帐之中。

    三月初,这日,魏主慕容炎的旨令下到。

    这已是慕容炎在短短的三日内,第四次给慕容瞻下旨了。

    旨意的内容与前三道一样,唯是在措辞上有所变化,比前三道令旨更加严厉了。旨令的大概内容是:“贺浑邪率步骑五万,绕过任城郡,途径鲁郡北上,已入东平郡内,将攻济北。东平、济北频繁告急。此二郡如若有失,羯奴就将侵入中州,西过贵乡郡,百里而至邺城,则京师危矣!”如果说前三道令旨尚是询问的话,这道令旨就是质问了,质问慕容瞻,“大司马受朝廷信重,今引国家精锐驻高平,却坐视羯奴北上,不立即阻截,是何存心?”

    看完这道令旨,慕容瞻恭敬地把令旨放到案上,揉了揉额头,望向帐外的天空,叹了口气。

    “阿父为何叹气?”

    问话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这个青年虽是坐在胡坐上,但也可以看出,其个头高大,观其相貌,眉毛修长,双目有神,鼻梁挺直,嘴唇如似刀削,皮肤白皙,尽管依照鲜卑人的风俗,不似唐人扎髻,而是蓄发结辫,却也是十分的俊美。此人名叫慕容美,是慕容瞻的长子。

    慕容瞻的年岁不算大,今年也就四十二三岁,但他结婚早,十三四的时候就娶妻了,且他虽是庶生,然大概因是幼子的缘故,却素得其父的喜爱,故此他的妻子也非出自寻常鲜卑贵族家,乃是鲜卑名族段氏之女,十八岁时便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慕容美。

    与其父的偏爱幼子不同,慕容瞻倒是最爱他的这个长子。

    帐中没有外人,只有他父子两个。

    慕容瞻便示意慕容美过来看令旨。

    慕容美就起身到案前,捡起旨文,粗略地看了一遍,皱起了眉头,说道:“阿父,前日不是已有上书送到朝中了么?阿父把不出兵阻截贺浑邪的缘由,在上书中讲得一清二楚。

    “贺浑邪之所以绕过亢父,北入东平,是因为他被阿父的连环马阵所阻,打不下亢父,故他才会生出此计,明为作势攻打济北、威胁邺都,而其真实之目的,则正是为了调我军北上追击,他好野战取胜。我军如果冒昧追之,岂不恰好落了他的圈套?

    “至於济北告急云云,济北郡内有阿父派驻的兵马万人,以此万众,攻之不足,守城有余,又何忧济北之安危?更无论邺都之安危!有此万人守御济北,贺浑邪部前进无路,他只有后撤,等到那时,阿父再出兵,趁机攻之,一战足可取胜!

    “阿父在上书中阐明的这些东西,简单明白,朝中诸公怎么就看不懂么?”

    慕容瞻又一次地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朝中诸公看不懂,莫贺郎,是主上不信任我啊。”

    “莫贺”,是鲜卑语,“大”的意思,莫贺郎,就是大郎。

    慕容美在慕容瞻的诸子中排行最长,因是小字莫贺。

    慕容美生气地说道:“先帝在世之日,主上就三番五次地与阿父过不去,……皇后与阿母也过不去,还诬陷过阿母!幸好先帝睿智,没有听信皇后的话,未治罪阿母。

    “这些过去的事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内有贺浑邪生乱,西有氐虏犯境,数召拓跋部遣兵援我,而拓跋倍斤拥兵不动,似怀异志,是东、西、北三面皆敌,唐儿亦很有可能会趁隙北上,此诚然我大魏存亡之秋也!主上却怎么还无中生有的,怀疑阿父?”

    慕容炎做皇太子时,确实是与慕容瞻很不对付。

    这也不怪慕容炎,要怪的话,只能怪慕容氏虽已占据中原数十年,然其唐化的进展一直曲折难前,慕容瞻之前的那位魏主倒是想大刀阔斧地进行唐化,最终却因触犯了鲜卑主流贵族们的利益而被推下了台,这也就导致其昔日游牧漠北之时的旧俗直到而下还泰半都保存着,其中一个就是“立君以壮”、“兄终弟及”。

    固然单就魏国的皇室而言之,至少近二三十年,正常的传袭中,没有再出现过兄终弟及的事情,但其国内各个的鲜卑部落中,这种现象却还是比较常见的,也就是说,“兄终弟及”这种传统仍旧是得到大多数魏国之“国人”,亦即鲜卑人的认同的。

    慕容瞻少小从军,在他至今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击柔然、灭扶余、征高句丽,几无败绩,论及在魏**中和民间的声望,他可是要比慕容炎高上太多了。——便是慕容暠,在死前,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不亦曾亲口道出,想把皇位传给慕容瞻么?

    面对这么一个威望隆重的叔父,慕容炎怎能不狐疑不安。

    慕容炎不信任慕容瞻,是因为慕容瞻的威望太高,他的妻子可足浑氏诬陷慕容瞻的妻子段氏,是出於另一个原因。

    段氏所属的鲜卑段部,是鲜卑诸多部落中的一个头等大部落,今虽因战败,成为了慕容氏的附庸,可其部当年的声势,实比慕容、拓跋还要强大,段氏可谓是出身高贵,相比之下,可足浑这个部落就远不如段部。段氏的辈分又比可足浑氏高,是可足浑的叔母,由是,在过往的岁月中,段氏就不免时常地轻视可足浑氏,想那可足浑氏堂堂一个皇太子妃,自是孰不可忍,忍不下这口闲气,遂就有了诬陷段氏的事情发生,好在如慕容美所说,慕容暠晓得其中的内情,没有采信可足浑氏的诬告,未对段氏治罪,不过却也没有追究可足浑氏的诬陷之过。

    慕容瞻心道:“莫贺郎说得不错,昔日种种,於下无须再提,而今我大魏风雨飘摇,正该上下齐心,主上却竟仍如往日,对我猜忌不信。唉,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他扶住案几,站起身来,步至帐门,视线掠过帐外丈余高的大旗,望碧蓝天空中的白云朵朵,看了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跟立於慕容瞻身侧的慕容美只瞧见他的表情,先是凝神,继而憧憬,旋即低落,末了剑眉扬起,熟悉其父的慕容美知道,这是慕容瞻做出了决定。

    果然,慕容瞻回转过身,对慕容美说道:“传令三军,留万人守亢父、昌邑,余者明日从我北上。”

    慕容美大惊,焦急地说道:“阿父,既已知道贺浑邪侵入东平,就是为了调我军北上,如何还能中其计也?”

    慕容瞻说道:“三天之中,四道令旨,足可见主上令我军北上的心意有多么的坚决。莫贺郎,我等身为人臣,主上的旨令不可违啊。”

    慕容美说道:“阿父,不如再上书朝中一次?试试看能否改变主上的心意?”

    慕容瞻默然了片刻,说道:“再上书的话,只怕主上的第五道令旨,就是要夺我的兵权了。”第三次叹了口气,说道,“兵权有否,我并不在意,唯是今我国中,我自问之,用兵胜过我者,无有矣!你适才说方今乃我大魏存亡之秋,此言甚是,换了别人代我掌兵,……莫贺郎,我信不过啊!贺浑邪是个善用兵的,其帐下之高力,敢战骁勇,我军一旦兵败,失陷的就不止是兖州、青州,只怕洛阳也会因之军心浮动,洛州不保。如此,我大魏恐将分崩离析!”

    “那也不能……”

    “没有什么不能的!”

    “阿父,你太受委屈了!”

    慕容瞻语气坚定,说道:“相较与国家的大事,我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

    “若果如阿父所料,贺浑邪设伏於道,或列阵於野,迫我军与之野战,如何应对?”

    “咱们行军时谨慎一点,他便设伏,亦无用也。至若野战……”慕容瞻神色坚毅,说道,“高贺浑邪部的高力虽劲,只要我部署得当,也不是不能取胜。”

    话是这样说,但如果真的野战,已然见识过贺浑邪部下高力禁卫战力的慕容瞻,还真是没有太多取胜的把握。他心头苦涩,不觉想道:“我慕容氏以弓马起家,而今却让那区区高力耀武扬威,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翌日,慕容瞻亲率主力出营,北上东平国。

    ……

    贺浑邪的部队已经过了东平国,进至济北。

    济北国大体位於黄河的南岸,整体呈西南到东北的走向,境内共有五县。

    从西南向东北,此五县分别是东阿、济北的郡治临邑、临邑南边的谷城、卢县,以及卢县南边的蛇丘。济水纵贯济北国,东阿、临邑两县在济水北岸,余下三县在济水南边。东阿、谷城、蛇丘都与东平接壤。

    就在慕容瞻兵入东平,将至谷城的时候。

    谷城县境内,占地数里的贺浑邪大营外,原野之上,贺浑邪部与刚赶到不久的贺浑豹子部,於各级军官的指挥下,伴着旗帜、战鼓的命令,在进行一次列阵的演练。

第四十四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五)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人站在高大的阅兵台上,观望台下列阵的将士们。

    时当暮春,草长莺飞,温暖的风吹拂大地,远处的河流蜿蜒如带。大片的农田整齐地被分隔於道路的两边,二十里外,谷城县的城墙隐约可见。

    便在道边的田地上,三万余的步兵战士井然有序地前后行进,一个方形的步战阵渐渐成型。

    这个步战阵不只由士兵组成,阵中还有武钢车等之类的战车。

    雄浑的鼓声一阵接着一阵。

    五颜六色、绘画着各种猛兽形态的军旗,飘扬招展於十几里的方圆范围。

    贺浑邪顶盔掼甲,立於高台的帅旗下,视线一会儿落於身前,一会儿回顾身后,时而观看左右,见帐下兵士们列阵的动作敏捷,各种战术要求完成得迅速,颇有骄傲之意,故意装作矜持,问陪从身边的张实等文属吏员,说道:“右侯,吾兵何如?以此争雄天下,胜算如何?”

    因是处在军中,张实未着唐人的衣冠,而是一身胡人的褶袴打扮,腰间并也悬了一柄剑,——当然,这剑一如近代士人所配之剑的俗例,非是真剑,而是木剑,他握着剑柄,说道:“天王之兵,固然雄壮,然实闻之,天命有常,唯德者居之。仗此兵、械,诚然足以逐鹿中原,而欲一统海内,使万民甘心臣服,以实愚见,只靠此兵马却是不足的,非得兼以仁德不可。”

    从侍於贺浑邪近处的众人中,有一人离贺浑邪的位置最近,长相与贺浑邪也颇为相似,只是年岁比他小了不少,约二十来岁,此人名叫贺浑广,是贺浑邪的长子。

    却与贺浑邪的粗猛外观不类,贺浑广尽管也穿着鲜艳的甲胄,且因人种的缘故,碧眼高鼻,肤白髯浓,与张实等唐人文吏截然不同,但若是仅从气质上看的话,他却是与张实等人似乎更像,很有点文质彬彬的意思。

    听了张实的回答,贺浑广深以为然似的连连点头,说道:“父王,右侯所言甚是。”

    贺浑邪瞥了贺浑广一眼,心道:“右侯此话,不能算错,但我这个儿子太过文弱,浑不似将家子,我却不能让他一味地听右侯等人所教。”

    他便与张实说道,“右侯,你之前给我讲过大秦一统天下之前,与六国争战,白起长平一战,坑赵卒四十万,又诸如此类者,不可胜数。想那战国之际,七国称雄,秦何以独得天下?在我看来,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秦卒善战,敢打、敢杀!当下非承平之世,正如战国时的混乱,你讲仁德,虽说没错,可问题是,别人也会对你讲仁德么?右侯,此言未免迂腐!”

    张实不与贺浑邪争辩,说道:“是,实书生之见,自是不如天王高瞻远瞩。”

    贺浑邪不识唐字,然对华夏的历史很感兴趣,他的这个感兴趣,倒非单纯的是对历史感兴趣,而是希望能从历史中学到一些经验和教训,以作借鉴,好能为他争霸华夏做个帮助,故是平时闲暇的时候,总是会要张实给他讲些过往历代的兴衰之事,“白起长平一战”云云,他就是这么从张实那里听来的。

    贺浑广的左边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堪,另一个便是领兵才到的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极是赞同贺浑邪反驳张实的这番话,先是睥睨远近,满意地看了看列阵的将士们,特别是他部下的那些兵士,接着斜眼瞅了贺浑广下,心道:“老子浴血征战,为你父子打天下,你这小崽子却在老子的背后,给天王进谗言,说老子什么残暴、嗜杀,真是岂有此理!”赞不绝口地附和贺浑邪,说道,“右侯说的,只是小理,叔父所言,才是争天下的大道!”

    贺浑豹子不说话还好,他这一说话,却是叫贺浑邪想起了昨晚贺浑广才刚又向他进的言,遂板起脸,问贺浑豹子,说道:“豹子,呼衍赤是怎么回事?”

    与匈奴、鲜卑、氐、羌等这些前后入据华夏的族群比起来,贺浑邪所属的羯人,与它们有两个很大的不同。

    即,首先是匈奴等族的文化、习俗尽管与唐人相异,但他们一来是黄种人,与唐人在长相上至少是没甚区别,二者,如果追踪溯源,他们的祖先往往也能追溯到炎黄时期,亦算是炎黄后裔,且如匈奴祖上中的贵种,还与秦以来的历代皇室多有姻亲,换言之,也就是说,匈奴等族从广义上来讲,与夏人其实可称同源,但羯人是白种人,与唐人的长相迥异不说,追其本源,也与炎黄毫无关系,等於说羯人是不折不扣的外来者。

    其次是,虽因前代秦朝对西域的治理,络绎内迁到边地、继而再到中原的羯人数量已然不少,但总计算下,至今也至多百万而已,除掉老弱妇女,能上战场的战士只有二三十万人。

    两个不同放到一起,也就是说,羯人这个族类在中原不仅是异类,而且是绝对的少数。

    这就很不利欲他们立足、乃至扎根於神州。

    因是,为了弥补这一点,贺浑邪就采取了广泛吸纳粟特、月氏等与羯人的故乡同在西域的各类人种,包括天竺人加入到他的阵营中来,以之与羯人一起组成了他治内的“国人”阶层,同时,也接收了大量匈奴、鲜卑等大小部落的投靠,又在此基础上,组成了他统治境内的中层力量,这样一个政策。亦即是说,目前而言之,在徐州这个政治军事集团中,较少的“国人”是上层,较多的匈奴等是中层,最多的唐人是底层。

    呼衍赤,观其姓便可知,与定西大将秃发勃野帐下的呼衍磐尼乃是同族,亦是出自匈奴的呼衍部。却那匈奴赵氏灭亡以后,匈奴诸部分崩离析,有的留居本土,有的各投别主,这个呼衍赤的父祖,便是投了羯人,呼衍赤因而后来就从於贺浑邪,原是贺浑邪军中的一员猛将。

    却就在前不久,呼衍赤於青州,被贺浑豹子无故杀了。

    说是“无故”,其实也有缘故。

    呼衍赤没有犯什么过错,这是“无故”,但他骁勇能战,有用兵的智谋,这是“缘故”。

    贺浑豹子此人,本身是很擅长用兵的,约束部下,军法简单,然而治军严格,故能得将士效死,可他却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手底下有别将能力出众,一旦被他发现这个人能打仗、会打仗,能力与他相差无几,甚至超过他的时候,这个人通常就离死期不远了。

    呼衍赤就是因此而被他杀掉的。

    却是闻得贺浑邪的问话,贺浑豹子丝毫不慌,从容地说道:“叔父刚才说,长平一战,白起坑赵卒四十万,自是以后,赵人畏秦如虎;我杀呼衍赤,亦是同理。”

    “什么同理?”

    “今叔父方欲与魏主争冀,此用兵之时也,魏虽已衰,慕容瞻犹称善战,慕容武台以勇悍著名,举魏之地,兵马百万,并远胜於叔父,要想把魏主打败,非得将士用命,不畏死不行,而欲将士用命,不畏死,就又非得让将士们畏我如虎不行。”说到这里,呼衍豹子碧绿的眼中露出浑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呼衍赤素有勇名於我军中,因我杀之,以震部曲。”

    贺浑邪瞪了贺浑豹子一眼,斥责说道:“呼衍赤无罪而你杀之,这怎么能成?人既已被你杀了,也就算了,但他的家眷,你得派人送些钱粮过去,作些抚慰!”

    贺浑豹子应道:“是。”心中想道,“呼衍赤的家眷么?我已经抚慰过了。”

    他的确是抚慰过了。

    呼衍赤的几个儿子也都被他杀了,呼衍赤的妻子和一个儿媳美貌,则被他收入到了帐中。

    处理过了此事,贺浑邪便不再多提,目光重新投到了台外的原野之上。

    这个时候,将士们已经把阵型列成。

    长达十余里的方阵中,中间位置的兵卒,主要是唐人的战士,右边的是匈奴、鲜卑等族的士兵,阵左所战列的,是携弓矢、持格斗短矛的高力禁卫。——把精兵、精骑布置在阵左,这却是当下各国在排兵布阵时的一个惯例。

    又有数千的骑兵从远处的大营驰出,到了步兵方阵的附近,分作三支,两支径到大阵的两翼,一支皆是甲骑,停在了大阵的侧后方。

    与骑兵前后脚继至的,还有一支小部队,约数百人。

    这支部队与参与列阵的步卒、骑兵都不同,部中的“士卒”,虽然亦俱著褶袴戎装,但普遍柔弱,并且有老有少,老的长须飘飘,少的面如冠玉,拿刀执矛的亦不多。

    这支小部队没有参与列阵,而是行到了高台的近处,在其带队军官的率领下,齐齐伏拜於地,一起大声说道:“我王兵强马壮,神机妙算,如今计谋已成,慕容瞻即将率部来入谷城,其兵到之时,必就是他的覆败之日!小民等预祝我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支部队,不是作战的部队,是贺浑邪的参谋团队,其成员都是被掳入军中的士绅。此部号为“君子营”。

    远观各族的战士精勇如熊,近看唐人的士绅伏拜如兔,想到如能一战击灭慕容瞻,这河北的大好江山就将会尽入其手,他贺浑邪也就能如照谶书中预言的,代替魏主,得到天命,贺浑邪不觉深感这田原之上虽是刀兵肃杀,却那春光,明媚怡人,他挺拔起了身子,被浓密的胡须所掩盖的嘴角带出一抹微笑,正要说话,忽闻得身后一人语气惊讶,叫了声“哎呀”。

第四十五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六)

    贺浑邪回头看去,见那“哎呀”之人,是跟着贺浑豹子一起从青州来的老和尚佛澄和。

    贺浑豹子、贺浑邪不愧是侄叔二人,两人都崇信佛教。

    对那佛澄和,贺浑邪也是很熟悉的,原本以为他这一声“哎呀”,是针对台下布阵的兵士们而发的,便问道:“和尚缘何惊叫?可是我此阵有何不足?”

    佛澄和道貌岸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双手合於胸前,两眼微闭,说道:“启禀天王,贫道的这声惊叫,却非是因天王此阵而发。”

    “那你无缘无故的,突然叫唤甚么?”

    “天王请听。”

    贺浑邪侧耳倾听,只闻阵中将士们随着鼓声而有节奏发出的喊杀之音,除此之外,便是微小的风声,再无其他声响,不解佛澄和此话之意,问道:“听什么?”

    佛澄和指了指从侍僧人手中的禅杖,禅杖上悬挂了铃铛,被风一吹,时有轻响,说道:“听此铃声。”

    贺浑邪越是不解,说道:“铃声有何可听?”

    “天王,贫道由此铃声中听出,青州济南郡的东平陵县,便在方才,县中某里起火。”

    “啊?”

    贺浑豹子忍不住插口说道:“佛师,我知你能从铃声中听出吉凶预兆,但东平陵县方才某里起火?这……,可是真的么?”

    东平陵县,是济南郡的郡治,贺浑豹子就是从此处引兵来的济北国。

    佛澄和接过那禅杖,就立於高台之上,往边儿上走了几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口中喃喃自语地,说了些什么,就如同做法一般,把那禅杖猛然一挥,然后还禅杖於从僧,回到先前的位置站定,依旧合什垂目,说道:“贫道略施法术,已经火势扑灭。”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面面相觑。

    佛澄和说道:“天王、将军如不信,可遣使即赴东平陵查探,贫道所言是真是假,即可知也。”

    贺浑邪似信非信地瞅了佛澄和几眼,心道:“我素闻这老和尚善念神咒,能役使鬼物,又能听铃音以言事,无有不验,今他既言东平陵起火,又言施法扑灭,我却可遣人往去一探,求其真假。”便果按佛澄和所言,当场择了从吏一人,命马上赶去东平陵探查。

    佛澄和瞧着那吏下到地上,翻身乘马,引了从卒数人,绕过大阵,径往东平陵的方向而去,竟是不慌不乱,镇定自如。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从他的外表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东平陵的那个里起火,这是板上钉钉的;若我预测的不差,今日东平陵将有雨水,如此,则我灭火一事,亦就不会是假;万一我预测得不准,没有降水,倒也无妨,我留在东平陵的那几个沙门,他们早在起火那家的周边家宅里,布下了水龙数架,自会适时洒水,一样能把火势扑灭。”

    却原来,这就是佛澄和从军离开青州之前,精心布置下的那件事。

    被他留在东平陵的和尚们,会在今天的这个时辰,偷偷地於选定的那户人家中放火,同时,如果佛澄和对天气的预报不准,今日东平陵无雨,那么这户人家周边的住宅早被佛澄和暗中买下,留於东平陵的和尚们大多潜藏其中,则就会发动水车,浇水灭火。

    这番布局,可谓是面面俱到,天衣无缝。

    是以,佛澄和有绝对的信心,可保万无一失。

    他眯着的眼睛,不动神色地往旁边张实等几个唐人的身上兜了一转,心里又想道:“右侯诸人,秉持唐人旧轨,数进言天王,说‘佛出西域,外国之神,功不施民,非诸华所应祠奉’,不许唐人随意出家,使我佛不能普渡众生。我久欲驳之,苦右侯以谋略深得天王信用,万般无法,如今只好出此谋策,希望能通过我的神通,取得天王的重视,以一改此制,光大我佛!”

    佛教传入中原,到现在为止,已有二三百年之久了,但在这二三百年之中,不管是佛教初传来到的前代秦朝也好,后来的成朝、今迁到江左的唐朝也罢,历代华夏政权,都只是允许西域的和尚在国内建立寺庙,以奉其神,如此而已,凡夏人皆是不得出家的。

    后来诸胡入侵北地,其所建立的匈奴秦国、现今的魏、秦等国,无不征战频繁,极需民力,而诸胡虽是征服者,唐人的人口毕竟占了多数,为免出家的唐人过多,导致赋税、兵源、劳力不足,自是也不会改变此规,因是这条旧日的夏人法规,至今至少在明面上,仍无改变。

    ——当然,出家的夏人也不是没有,而且不但有男子出家,还有女子出家的,便如与西域接壤的定西,其境内出家的夏人男女就有一些,又如与西域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江左,现下与江左的名士们来往密切的唐人和尚也有不少,出入宫廷、贵族后宅的尼姑亦颇有之,但这些僧人、尼姑,毕竟还是唐人中的极少数,绝大部分的唐人还是不被允许出家为僧尼的。

    佛澄和对这种情况,是十分的不满的。

    他与贺浑豹子帐下另一个受宠的西域僧人,即建议贺浑豹子多杀唐人、多劳役唐人,以削唐人天命的沙门吴,在追求这方面,有着表面的不同。

    沙门吴追求的,是在中原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完全由西域人组成的国家。

    佛澄和不然。

    在他看来,中土虽大,但胡人太少,只建立一个纯由西域人组成的国家,对佛教的光大并无利处。想他以六七十岁的高龄,东入中土,奔波於此华夏的乱世之际,难道这是为建立一个西域人的国家而来的么?他自然不是。他所追求的,是希望能抓住中土乱世、北地当权者多胡人的这个绝佳时机,把中原的亿兆民口,全都感化成佛陀的信众。换言之,就是把中原百姓崇拜祖先、信奉儒道的本来之习等等,“感化”得他们悉数主动摒弃,识知佛道才是唯一的真理大道,从而把佛教在中原大地,乃至浸入江左,真正地扎下根来,发扬光大,最好是像西域诸国一般,上至王室,下到小民,无不信佛、崇佛,最终,把华夏也变成一个地上的佛国。他认为,这才是对佛教最大的光扬。

    因是,他自到中原以今,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打破此华夏不许唐人出家的此条旧规。

    单从理想而言之,站在佛澄和的立场,他的这个理想,可谓是高大的很。

    奈何佛澄和在军事上并无长处,无法通过献谋建策,得到贺浑邪的言听计从,思来想去,要想实现他的这个远大理想,打败张实等这些对手,他却就只有从“神通”上入手了。

    要说起“神通”,倒是佛澄和的老本行了。

    方今海内的僧人们,随着佛教传入中原的日久,也是随着方今南北形势的不同,渐渐已经分化成了两个大的派别。

    一个是南方,江左的和尚们,因为百姓不许出家,再一个也是因为士、庶之间存在天堑,他们为增强佛教的影响,遂只能与皇室和士人阶层多做交流,而皇室、士人阶层普遍文化修养高,精熟儒、道两家的典籍,喜好清谈,於是凡江左之名僧,便俱皆兼通儒释道三家的理论,凭以清谈著称,或言之,就是这些名僧把佛教的理论披上儒、道的外衣,或找到三者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上的相同点,靠借此来阐述佛理、讨论哲学而立名於世。

    另一个便是遍布於北方各国的佛澄和这类的西域和尚,一则,他们不像江左的名僧,许多本就是唐人中的士族子弟出家,大多并不熟悉夏人的经典书籍,二者,北方各国的统治者基本是胡人,文化修养大多不高,儒道、清谈什么的,他们亦不知、不会,反而很相信本族的巫术等那一套,故是这类僧人就多还保持着之前在西域时,与“祆教”相同,靠“神通”、“方术”以吸引信众、抬高自家声名的旧习。——西域本就以幻术出名,他们弄这些东西,却是轻车熟路。

    定西国内的僧人,早年也是如此。

    就曾有一位名僧,擅长修禅,而修禅与佛教内部别的学派不同,正是以能修出神通而著称的,此僧便号称神通百变,掌能出水,指可生香,等等,又号称座下弟子百数,优异者十二人,亦各修出了神通出色,俨然模仿的乃是孔夫子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人之说,又那道智,虽是个老实人,但在其学佛、传道的前期,却亦不免弄虚作假,他那“梦中授菩萨戒”,其实就是弄出来的假事,种种虚诞的作风,难以一言而尽。只不过,莘迩对此类的所谓神通根本不感兴趣,特别是在设立僧司后,他更是严格约束定西的僧人,禁止国内的僧人,尤其是从西域来的那些,用装神弄鬼的手段哄骗百姓,因是於今定西国中的僧人风气,却是与秦、魏、贺浑邪治内的僧人风气大有不同了,比如鸠摩罗什,乃是在西域时就闻名诸国的名僧了,今在定西,却毫无“神通”外露,在莘迩的引导下,日夜埋首於佛经典籍的翻译工作之中罢了。

    这些,且不必多说。

    乱世之中,百姓人命如草,纵然高官贵族,亦是朝不保夕,生命时刻面临危险,那么为得暂时的麻醉,外求於佛、道,相信来世、成仙之说,也是无足为奇。

    故而於今,实是南北诸国乱战不断,当权者以征伐杀戮为事,民间则佛、道昌盛。放於眼下,也就有了贺浑邪的野心勃勃,佛澄和的理想远大,两者却是兼行不背,形成了奇妙的混合。

    驰往东平陵,去查探究竟有无起火,若是起火,佛澄和可是果把火灭了的使者一去一回,少说得四五天,事情的真相如何,现在虽尚不知,但佛澄和既然敢当众说出这些,贺浑邪以为,他必然是有把握的,却因此而对他已是多了几分高看。

    当日阅兵罢了,晚上在帐中议论军事时,贺浑邪就特地交代贺浑豹子,把佛澄和也带了去。

    军事其实没甚可议的了,战策已经定下,慕容瞻也一如贺浑邪的预料,已带兵北上而来,等他率部到了,两军鏖战,取个胜负便是,至於是胜是负,贺浑邪有充足的信心,能够凭其高力的悍勇,在野战中一战击败慕容瞻,便於简单地又重申了一下之前的临战部署以后,贺浑邪威风地坐在胡坐上,顾看陪坐於帐末的佛澄和,问出了一个他关心的问题,说道:“佛师神通广大,能测未来,我有一虑,欲询问佛师,佛师可知我此虑是何?”

    佛澄和安然地说道:“天王之虑,当非慕容瞻,如贫道测在不错,应是在南。”

    贺浑邪摸着浓须,点了点头,说道:“佛师果然神通,不错,我所忧虑的,正是江左!我起兵之前,数遣使江左,望能与江左结盟,然而江左唐儿狂妄自大,却屡次把我拒绝,不肯与我为盟。今下我起兵已近两月,将与慕容瞻一战而定胜负,慕容瞻这小东西,无非凭连环马阵,龟缩不与我战,乃才得守亢父,而下野战,其连环马阵的用处不大了,我定是能够打赢的,唯是江左,它会不会趁机袭我徐州?以图渔翁之利?佛师,可有教我?”

    佛澄和闭目沉吟,如是神游,多时,睁开了眼,说道:“贫道适才入梦……”

    贺浑邪大奇,说道:“佛师,你刚才闭着眼不说话,是睡了一觉?”

    “贫道的入梦,与寻常士民的睡觉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贫道之入梦,乃是梦见佛陀。”

    贺浑邪“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问道,“那佛陀是怎么说的?可有言道江左?”

    “佛陀拈花不语,唯示一画於贫道。”

    “什么画?”

    “画中绘一小鼋(yuan),状如渡河,而未能得进;又一人鼓乐,虽渡河而终退还也。”

    贺浑邪不知佛澄和此话何意,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佛陀之意,只可神会。以贫道揣之,小鼋者,桓蒙是也;鼓乐之人者,殷荡是也。此画之意或是桓蒙有意渡河来犯,却未得江左允许;殷荡领兵渡河,犯我国界,然终败北而还。”

    渡河未进、渡河退还,这两个好理解,却小鼋、鼓乐之人怎么就确定分为桓蒙、殷荡?贺浑邪莫名其妙,挠头问道:“为何小鼋是桓蒙,鼓乐之人是殷荡?”

    “元子,此桓蒙之字也,故贫道以为小鼋指的应是桓蒙;殷者,有盛乐之意也,故贫道以为鼓乐之人应是殷荡。”

    做和尚和做士人、做道士,或从政、从军的人是一样的,无有大聪明、大才智,断难脱颖而出,别的不说,只那浩如云海的佛经,想把之看懂、看明白了,就非得记忆出众、才智超群不可,是以大凡名僧,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像鸠摩罗什,到定西才没两三年,就已把唐人的儒、道经典系统性地钻研得甚为透彻了,现在都可与阴师这样的定西宿儒坐而论道了,佛澄和亦不例外,他到中原的时日虽也尚不算很长,但对南北各国的军政人物、唐人的书籍典故,却都已然是颇为熟悉,因而,桓蒙的字、“殷”的字意,他都一清二楚。

    殷荡,是江左新上位的一个封疆大吏,年纪比桓蒙长了几岁,年轻的时候,他们两人齐名,但互相不服气对方。桓蒙曾问过殷荡,你与我比,谁更出色?殷荡回答说道:我宁愿做我自己。自矜傲然之态溢於言表。不过桓蒙颇为轻视於他,曾经对人说:小时我与殷荡共骑竹马,我把竹马丢掉走了,殷荡却将之拣起,所以他不如我。也正是因了两人俱有盛名於江左当下,且两人的经历小有相似,都曾在二庾的府中做过属吏,学习过军事,故是桓蒙伐蜀功成以后,江左朝中的重臣们出於担心桓蒙会凭荆州的地利,行此前那些荆州刺史们所干过的威胁王都之故事的忧虑,便把殷荡推了出来,於前些时,任他为了建武将军、扬州刺史,以抗衡桓蒙。

    扬州在江左的东部,江左的京城建康即在此州;荆州在江左的西部。

    荆、扬二州都是江左的大州,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小的豫州。此一豫州虽有实土,与大多数的侨州、侨郡不太类似,但治内只有三郡,面积却是不大。这也就等於是说,桓蒙、殷荡两人而今隔着一片小小的豫州,分据长江的上游与下游,东西对峙。

    对於江左近来的政治变局,贺浑邪亦是知道的,听了佛澄和的解释,他忖思了会儿,改与张实说道:“右侯,佛师梦中的所见,却是与右侯之前对我做的分析相同。看来,我至少暂时确是无须担忧江左犯我境内,趁我与慕容瞻激战的机会,他们从中取利了啊。”

    张实瞥了佛澄和一眼,心道:“这和尚神神鬼鬼的,说什么梦见佛陀,实是荒诞虚妄之言,然他能看出江左不会允许桓蒙出兵袭我,为了制衡桓蒙,让殷荡立下军功,却极有可能会遣殷荡率兵北犯,而殷荡用兵,不如桓蒙,实非我徐州大敌,因是无须对此多做担忧这一点,倒是还算有点眼光、见识。”

    尽管不屑佛澄和的故作玄虚,但张实知此僧深得贺浑豹子的信爱,瞧眼下的势头,似贺浑邪对他也另眼相看了,便亦不肯把心里想的说出,平白落贺浑豹子、贺浑邪的不快,就摇了摇羽扇,说道,“佛师是得道的高僧,臣闻佛师在西域时,便被西域的佛徒称是已然修得成佛,今佛师既入梦,得到了佛陀的启示,对於江左来犯之事,天王自是无须再多忧虑了。”

    贺浑邪以为然,就且放下了对江左趁隙来犯的担忧,把精力重新转到了即将打响的战事上。

    ……

    谷城县南,约百余里外,夜幕之下,一座避开了农田,扎在荒地上的大营中。

    一人负手帐外,在举面观月。

    此人年约四十余,束发成辫,垂於肩后,著素色的圆领袍,围蹀躞带,下着锦袴,足穿黑色的软靿靴,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镶嵌着玳瑁、珠宝等物,透出富贵之气,正是慕容瞻。

    一个从者,穿戴近似的衣着,侍於他的身后。

    望月良久,慕容瞻喟然而叹。

    从者是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便问道:“阿父,为何喟叹?”

    “莫贺郎,早年你从我远至辽东,回过大棘城,那是咱们的祖先故地。你看这月,与大棘城的月可有区别么?”

    慕容美笑道:“阿父,这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不管是棘城的月,还是这里的月,能都什么不同?自是一般无二。”

    慕容瞻望着瓦蓝的夜空中那如玉盘也似的明月,又看了多时,转而收回目光,远近观看了会儿营中绵延数里的帐篷,和分立於各个营区的林立军旗,按剑回首,与慕容美说道:“莫贺郎,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当年的那场棘城之战么?”

    “那是我慕容氏的发家之战,孩儿当然记得。”

    “不错,那场仗,的确是我慕容氏的发家之战。时唐之平州刺史崔前,自以为南州士望,有割据之图,而流亡之民附我慕容,却不附他,他乃以为是我慕容氏在强行扣留流民,就阴结高句丽及宇文、段氏等部,谋灭我慕容以分我地。时三方强盛,我慕容氏危在旦夕,亏得行离间之计,遂先败宇文部,继败崔前,由是得称雄辽东,渐以而有如今,入主中原!

    “屈指算来,我慕容氏入主中原,代匈奴赵氏,得有天命,已数十年矣!却不意今日,当年的棘城之危,复现於当下!西之氐蒲、东之羯奴、南之唐室,又是三方强敌!并那代北拓跋,亦怀异心!此诚群狼窥伺,敌情更胜往昔。……唉,莫贺郎,昔之所以能解棘城之危,全是赖因祖宗睿智神明,今之此危,却该如何才能彻底化解呢?”

    再次举目望月,慕容瞻忧心忡忡,说道,“月色虽无不同,仍如昔年棘城之时,莫贺郎、莫贺郎……”

    他的话没有说完,到此而至。

    虽是后半截话没有说出,知父莫过子,慕容美却知其所忧,说道:“阿父,今之形势固是与昔年不同了,但贺浑邪残暴不仁,蒲茂虽今趁贺浑邪起乱之际,气势汹汹地来侵我国,可他连定西这个小国都打不过,几次败於莘幼著之手,以孩儿所料,有河间王守御洛阳,他亦必难有寸进,只要我军能把贺浑邪剿灭,移师往战,势能轻易将之击败。至於江左,其朝中诸公,彼此掣肘,之前数犯我土,俱大败而回,无足大虑。再至於拓跋氏,我慕容之仆奴也,更不足虑。

    “……阿父,两三天内,我军就将到达谷城,贺浑邪、贺浑豹子已合兵於彼,等到其时,孩儿请为先锋,为阿父掣旗溃阵!”

    却是前时慕容炎逼令慕容瞻北上济北的时候,是慕容美建议慕容瞻,干脆不听此令,但慕容瞻从大局考虑,不愿当此外患深重的时刻,再生内斗,故而选择了从令,但如今大战将临,反过来,倒是慕容美开解、劝慰慕容瞻了。

    这不是因为慕容瞻犹豫不定,缺少果断,正好相反,是慕容瞻洞见卓识,深知如与贺浑邪野战的话,恐怕难以取胜,故此他才会於这临战之前夜,发此“月虽无不同”、“昔之所以能解棘城之危,全是赖因祖宗睿智神明”之等等感慨。

    闻得慕容美此言,慕容瞻略将对魏国前途的忧心按下,展颜一笑,抚了抚慕容美的脑袋,亲昵地说道:“好,来日开战,我就在中军,看你为我破阵杀奴!”

    月光如水,洒落於下,映出父子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伸出甚长。

第四十六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上)

    张实、佛澄和推测的不错,江左唐国的荆州刺史桓蒙,的确是在贺浑邪生乱后不久,就上书建康朝廷,请求允许他趁机带兵北伐,然而果被建康朝廷拒绝;新上任扬州刺史未久的殷荡,则在同样的请求北伐之上书以后,却得到了建康朝廷的允许。

    桓蒙其实对这个结果,也是早有预料的。

    毕竟自唐室南迁到江左以今,荆州此地,因其位处长江上游,俯瞰建康,仗有顺水而下的天然地利,并辖县众多,民稠州富,且拥有一支以大量寓居於此的关陇流民为基础所建成的部队,兵精将勇,能打敢战,故而一向都是朝廷严防的对象,前时桓蒙无诏而以万人伐蜀,竟然功成,已经给他赚到了偌大的声名,近些时月来,不断有怀抱各种目的的士人涌往相投,那么现下尽管魏国起了内乱,看似是个大好的收复神州的良机,可说是为了皇权免收威胁也罢,为了掌权的那些头等阀族的门户之利也好,朝中当然是不可能会允许他再次动兵的了。

    也正是出於朝中现在对桓蒙已然起了极大警惕的这个缘故,上次桓蒙伐蜀,朝中尚有暇对此讨论了一阵,以致没能及时地给他回复,这次却则不然,他的上书才刚送出没几天,禁止他出兵的旨意就加急下到了荆州。

    如无旨意,桓蒙还可如上次伐蜀,再次来个无诏出兵,这回旨意下达的如此迅速,倒是让他不好仍旧一如前例了。

    桓蒙这日亲访袁子乔,询问对策。

    袁子乔到底是个文士,虽有胆勇,但时下士人好酒、服五石散等习,他一概俱有,日常缺乏锻炼,因而身体素质不是很好,前次伐蜀,来回数千里,长途奔波之外,他又数次临战於前,亲冒矢石,还受了点小伤,因自蜀地归后不久,就染上了病,这两个月他一直卧床不起。

    桓蒙没带几个随从,轻车简行,到了袁子乔家里,不叫他的家人通知他,径入后院,至袁子乔卧床之室,推门而进。

    躺在床上的袁子乔双目合闭,面色惨白,散发蓬乱,身上盖着锦被,露出在外的脸颊、双臂枯瘦如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倜傥不羁的风流?更不见笮桥战时,他奋励进战的勇武姿态。

    桓蒙见之,顿然心生酸楚,顾问跟他进来的袁子乔长子袁方平,说道:“睡了么?”

    子乔,是传说中周时神仙王子乔的名;方平,是传说中前代秦朝时神仙王远的字。江左士族信奉天师道的不少,袁子乔家也是如此,故其父子之名,都是取自古代神仙的名、字。

    袁方平年岁不大,七八岁而已,尚未加冠,垂双髫,穿孺子童服,年纪虽小,行止颇为成熟,满是忧心地回答说道:“家君这些天醒来时短,昏睡时长。”

    “用饭何如?”

    “两三天吃不了一顿饭。”

    桓蒙瞧见床边案上摆着一碗符水,皱眉说道:“这是哪里来的?”

    袁方平答道:“是小子特从张师那里求来的。”

    “张师”,是随桓蒙从蜀中到荆州的一个蜀地天师道的头领,向有神妙之名。

    桓蒙却是不信这些,说道:“符水倘使有用,何需药为?”

    袁方平迟疑了会儿,说道:“近日请来的医士,都已不肯再为家君开药,小子也是无法,因乃向张师讨此符水。”

    桓蒙闻言,大惊失色,说道:“医士不肯开药?彦叔之疾,竟已严重至斯?”责问袁方平,“为何不及早告与我知!”

    “家君言说,都督军政诸务繁忙,不欲以身疾惊扰都督。”

    桓蒙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酸楚,放轻了脚步,到得床前,弯腰下去,探手欲抚袁子乔的面颊,又恐惊醒了他,犹豫片刻,终是把手缩回,嗟叹说道:“袁羊!你怎么这么傻呢?军政诸务,俗事耳,何如卿於我之重?”直起身子,吩咐从吏,说道,“立刻把州中的名医全都找来!药方有效验者,我不吝重赏!”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说道:“明公,不必了。”

    桓蒙赶忙转回头来,往床上去看,见是袁子乔醒转过来。

    “彦叔,你的病怎么就这么重了?你为何不让方平告诉我?昨天我还派人来探视你的病情,回复我说你已大好!彦叔,何必骗我!早知你已如此病重,我……”

    “明公,我怕是命不久矣。”

    桓蒙吓了一跳,急伸手掩住袁子乔的嘴,说道:“袁羊!你不能这么说。蜀地咱们都打下来了,一场病算得甚么?咱们荆州的名医,我今天就给你全都召来!他们若是不管用,我再遣人分赴各州,把各地的医士也全都给你找来!不就是一场小病么?人吃五谷杂粮,谁不会有个小病小灾的?不算什么!定是可以医好的!”

    袁子乔勉强拨拉开桓蒙的手,却是面色毫无波澜,既无惧也无忧,看淡生死一般,从容说道:“明公,蜀地之所得克,此人力所能为事;子乔自家知自家疾,我之此病,非人力可挽也。”

    桓蒙语声含悲,说道:“子乔!”

    袁子乔挣扎着举起手,指向案上,说道:“明公,那是我前天精神稍好之时,由我口述,方平代笔所写的一道议书,还没能写完。本待写成之后,上与明公的。今日明公既来,我这道书也就无需再写了。明公,劳烦你先看一看。”

    案上那碗符水的边上,折着一张素纸。

    桓蒙把那纸拿起,展开来,见上边写了有数百个字,便细细观阅。

    虽仅数百字,未竟全篇,但桓蒙看罢,已知袁子乔的此文是想讲些什么东西了,与他今日来访袁子乔,想要询问的事情相同,其所欲讲者,正是魏国内乱,殷荡奉旨北伐,荆州该何以应对。那纸上的字体尽管童稚,然其所述的是军政大事,却给人以字重千钧之感。

    桓蒙看完了文中所写,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急於知道底下的内容,而是凄然心道:“精神稍好的时候,才能口述此数百个字!彦叔此疾,当真是已入膏肓了么?”他府中的名士、文吏虽多,但其中的大多数,唯清谈士而已,论及实干之才,只有袁子乔堪为他的力助,别的不说,只引万人伐蜀此事,若无袁子乔的战前定策,及战中的亲励士气,就断然不会成功,一想到袁子乔可能会真如其所言,不久於人世,饶以桓蒙的豪杰气概,亦不禁如有折臂之痛。

    “明公看完了么?我这道上书,只算写了一半,后一半尚未写的,我说与明公听罢。”

    “子乔,这些事,咱们现在先不说,等你病好了,来日方长,咱们然后再细议不迟。”

    袁子乔说道:“明公,今日不说,恐无来日。”

    桓蒙欲待再言。

    袁子乔阻止了他,自顾自话,顺着往下说道:“明公,若我没记错的话,我这道上书,是说到了殷扬州虽得朝廷诏令,将要渡江北上,而明公却不用为此担忧。可是么?”

    见袁子乔意态坚决,执意要说,桓蒙也是无法,只好说道:“是。”旋即一笑,说道,“袁羊,你素来过目不忘,记忆超群,自己写的东西,又岂能记错?自是无误。”

    袁子乔知他此话,是为了消减室内的哀戚气氛,还他了一个笑脸,接着说道:“明公,子乔为何说明公不用为此担忧?这是因为,殷扬州其人,明公是知道的,此人清徽雅量,固是声闻当世,然治政谋国,用兵奇正,却非其之所能,又且扬州并无能战之将,而虏魏今虽内乱,兼外有蒲秦之侵,但无论慕容瞻、慕容武台,抑或蒲茂、贺浑邪,彼等诸胡,却无不是善用兵者,因而我料殷扬州绝非是他们的对手,是以殷扬州虽受王命北伐,必不功成!”

    桓蒙点了点头,同意袁子乔对殷荡其人能力的判断。事实上,桓蒙与殷荡曾共在二庾的督府中任职,乃是有过同僚的关系,对殷荡的才能,他比袁子乔更加了解,便呼殷荡的字,说道:“深源有德有言,如果任用他作尚书令,足以为朝廷表率,今国家授扬州与他,委他以征伐之权,却是任非其人,用违其才。我也以为他的此次北伐,定然会无功而返。”

    袁子乔咳嗽了两声,声音比之刚才,更加的微不可闻了,说道:“所以明公大可不必为朝廷不许明公北伐,却诏令殷扬州渡江北上而感到忧虑。明公不妨且静观之,候殷扬州兵败以后,明公一方面,可借机立刻上书朝中,弹劾於他;一方面,亦可再次请求出兵豫、徐。”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江左朝廷的重臣们推出了殷荡来抗衡桓蒙,那么就等他兵败之后,上书弹劾他,就算不能免其官职,捕他下狱,至少也能大大地打击到他的声望,如此,朝中望以殷荡制衡桓蒙的用意自然也就落空了,这是一条;你朝中不许桓蒙伐魏,结果被你们推举出来的殷荡却兵败,那么当桓蒙再度请战之际,朝中的那些重臣们,亦就没办法再拒绝他了,这是第二条。

    这些,桓蒙是都想到了的,他略作沉吟,说道:“彦叔,卿言甚是,吾亦此见。”顿了下,道出了自己的所虑,说道,“彦叔,只是就像你刚才说的,慕容瞻、蒲茂诸辈,虽胡虏之属,却皆堪称英才,尤其蒲茂,别与诸胡不类,竟识王道,自僭号以来,在关中小行仁义,窃取民心,诚我大唐之劲敌也,我所忧者,是担心如不能抓住魏虏内乱的这个良机,收复中原、河北,万一洛阳等地被蒲茂侵据,则其势必然大兴,我如等到那时再北伐,恐怕不易也。”

    袁子乔说道:“蒲茂确然是胡虏中的异类,但明公对他,也无须太过担心。”

    “哦?”

    “将来明公大举北伐之时,只要能得到一人相助,蒲茂虽雄,不足虑也。”

第四十七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中)

    桓蒙问道:“何人也?”

    袁子乔说道:“便是现在定西的征虏将军莘公。”

    “莘幼著?”

    袁子乔说道:“明公,正如明公对他的评价,子乔亦以为,莘幼著此人诚然枭雄。早先在成都,明公邀他会面,时明公笮桥大胜,威震蜀中,而他亦知,明公召他相见的目的是为了索要剑阁,然他却夷然不畏,只带了从骑寥寥,即应邀而至,由此,可见其人之胆壮;后明公演武阅兵,他为表示拒不肯还剑阁的决心,竟於万军之前,箭射李亮,丝毫不担心他一箭万一射偏的话,李亮岂不身亡当场?又足可见其人之寡恩无义!可这个人,却偏偏极有仁义之名,又由此可见此人之善沽名誉,能买人心。

    “又且,我闻他近日在定西朝中大行改革之事,设三省六部,收各府之权。明公,门阀当政,诸公只顾门户私利,此我朝之大弊也,莘幼著在定西大刀阔斧,行此政改,正是在纠正这个时弊啊!由此,又可见其政见卓识。

    “胆雄而寡恩,矫情而钓誉,远见卓识,临敌敢战,明公,若莘幼著者,治世之乱臣,乱世之治臣也,其人其能,足可以为明公来日北伐中原之良助。”

    桓蒙摸了摸微红的胡须,颔首说道:“彦叔,你这话不错。九品官人法,的确是我朝今之最大的弊政啊!莘幼著在定西搞的那个三省六部制,若果能得行,也确是良政。”

    九品官人法之所设立,是出於两个缘故。

    一个是秦末之际,官员的选任极其**,地方的选举都被势族控制,清谈无能、贪腐无德之徒,比比皆是,成朝建国,需把这些官员淘汰出去。

    一个是秦朝立国三四百年,在士族中的影响很深,持有根深蒂固的反成思想的官员仍有,於此情况下,也须对前秦的官员们进行政治审查。

    九品官人法,便是於此背景下设计出来的,并且在最初的时候,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但此法本意虽佳,然因士族力量的强大,在实施过程中,便渐渐走了形,成为了既得利益者保障本阶级特权的工具,而且不仅一如秦之后期,重新成为了保护既得利益者特权的工具,并甚至在九品官人法的框架下,重新把持了舆论的新一代势族,利用此法“乡品之高低,与起家官之高低相对应”的规定,相比於前代,对权力的垄断更是堂而皇之,遂造成了比秦后期时更加严重的“人才上下通道不畅”,固步自封,排斥寒士,形成了贵族化、门阀化。

    对於此弊,桓蒙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人,岂会看不到?

    他不止能看得到,他对此且有切身之痛。

    想那龙亢桓氏,早在前秦的中后期,就家族代为九卿,虽非头等士族,亦是世为冠族,却由於桓蒙的祖上桓则在成、唐革命的时候,站错了队,站到了成朝皇室那边,结果被诛,之后桓氏门户便即衰落,一直到桓蒙的父亲为平乱而死於战中,这才算是靠着他的命,翻过身来。

    从桓则到桓蒙的父亲,中间这么多代的桓氏子孙,难道就没有一个有才略的人么?

    却因为其家之门户衰败,非是高族,而就几乎人人仕途艰辛,终生不得清贵之职。

    即便当下,桓蒙因为其父的死於王事,因为他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了二庾、何氏等此前几个权臣的看重,有了今日的地位,可那些门阀大族家的子弟,却仍然多有自恃门户而看不起他,嘲弄於他的,开玩笑也好,借开玩笑说出真话也罢,当面呼他为“老兵”的实有不少!

    就是他府中的那个谢执,不就曾这么唤过他么?

    要知,谢执虽有名声,却非一流名士,其家也不是一流阀族!就敢这么戏谑他。要说桓蒙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但生气又能怎样?正是因知自家门第不高,所以他才更得忍下不满,故意以大度示人,以望可以借此抬高自己的声誉,进而抬高自家的门第。

    为何桓蒙热衷战争?先是伐蜀,现又想要伐魏,这其中确是有他胸怀大志之因,但通过战争的胜利,来把桓家抬到头等阀族的地位,使他能够掌握朝廷大权,亦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缘由。

    总而言之,对当下江左的门阀当政,操纵朝权,桓蒙是相当厌恶的。可是话说回来,厌恶归厌恶,现实的情况是,江左的这种局面很难得到改变,那么他也就只能改变自己,顺应此局。

    亦是因此,桓蒙对莘迩在定西改革朝局的举措是十分的赏识,乃至是有些羡慕。

    只不过,定西到底是个小国,阀族不多,且与江左不同,定西阀族的权力,也一直不如江左的阀族大,故此莘迩可以在定西杀、逐门阀,最终在此基础上,彻底改革政治,施行三省六部,桓蒙在江左,却是完全做不到。

    桓蒙情绪复杂地说道:“从他射李亮的那一箭,我就看出,莘幼著是个隐忍狠辣,能干大事的!如今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

    “前脚秦州失陷,我以为他在定西的权势会因之一落,未料他翻越岷山,千里奔袭,竟是用兵胆大,出其不意,先败蒲獾孙,继斩石首,短短月余,就收回了失地,并借此功勋,回到朝中,后脚就拿出了三省六部制!……彦叔,自此定西之权,恐将尽归阿瓜手矣!”

    袁子乔说话过多,精神开始不济,示意儿子袁方平端碗过来,喝了两口参汤。他浑身无力,坐不起来,汤水撒到了脖间。桓蒙亲用绢巾,把那汤水给他拭去。

    袁子乔缓了缓神,乃才接住桓蒙的话,说道:“明公所言甚是。陇地的阀族宋、氾等家,凡在朝者,前被莘幼著或杀、或诛,张、麴等家,则或阿附莘幼著,或与其盟,定西朝中已是他一人为大;定西国主年少,太后妇人,无有政见,据说对他又是言听计从,料此三省六部设成之后,各省、部的主官肯定会都是莘幼著的人,定西之权,确然将归其手。

    “明公,定西国虽小,地在边州,其民风尚武,便是女子,亦能骑马挽弓,‘陇州大马’之名,远震南北,是其国之兵,实天下精卒也。其国其兵,亦足以为明公来日北伐中原之良助。”

    桓蒙听明白了袁子乔的意思。

    说莘迩可以成为他北伐中原的良助,一个是因为莘迩本人的能力出众,一个是因为他掌控下的定西部队善战。

    袁子乔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把眼睁开,流露出憧憬的神采,说道:“明公,想来日明公麾百万之众,渡江北伐之时,明公率我荆州悍卒攻中原、关中之南,势往无前,莘征虏引定西之锐士,攻关中之西,卷席而进,两路夹击,虏魏、虏秦何愁不灭?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一天,子乔是看不到了。”

    桓蒙把心绪从莘迩的身上收回,掩住心底的哀伤,再次露出笑脸,握住了袁子乔冰凉干瘦的手,安慰他,说道:“子乔,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看到的!你不要胡思瞎想了,待明日,州中的名医都被我召来,你这点小病算的什么?三五副药下肚,自然便即痊愈了。”

    大约是病重之际,思绪较为飘忽,袁子乔忽然又提到了莘迩,说道:“明公,将来北伐中原,可以与莘幼著联兵,但通过上次见他时,我对他的观察,此人似志不可测,近年来,定西攻西域、灭冉兴、抢汉中与剑阁等地,隐有西北小霸之态,明公却万不可与之交心,宜多警惕。”

    “我知道的。”

    “明公,我今垂亡,无有别忧,只有一事。”

    桓蒙装作生气,说道:“袁羊!什么‘垂亡’不‘垂亡’的?你莫要再如此说了!我不是说了么?且等我把州中的名医尽数给你找来,又怎会治不好你的这点病?”又一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就算州中的名医们没用,大不了,我把殷深源给你请来,叫他给你治病就是!”

    殷荡不仅以清淡、德行出名,且他还有个专长,便是精通医术,妙解经脉。

    袁子乔说道:“明公,你听我说。我所忧者,是在我亡故之后,明公左右只怕是会少得力的谋士可用了,但也不妨,我有一人,举荐给明公。此人才略不逊於我。”

    “是谁?”

    “便是郗迈。明公,他年纪虽尚少,然其才过人,望明公善遇之,必可得用。”

    郗迈,其家是高平郗氏,世代二千石,他的祖父任过本朝太尉。郗迈年少出名,既是靠自己的声名,也是靠其家的门第,同时也是出於其家所属的政治派系的原因,年才九岁,就被初任抚军大将军、今已执掌朝权的“相王”程昼辟为府掾。桓蒙因伐蜀之功,获得升迁,前时被朝廷拜为了征西大将军。桓蒙的好友王逸之,是郗迈的姑父,便经由王逸之的关系,郗迈进入到了桓蒙的军府,现任征西府掾。察其年龄,今年也才十几岁罢了。

    桓蒙对郗迈也是很欣赏的。

    桓蒙这个人英气高迈,很少推崇别人,但在与郗迈相识后,却认为他深不可测,因并不以他的年少而轻视於他,反是倾意礼待。听到袁子乔对郗迈的举荐,桓蒙呼郗迈的小字,说道:“嘉宾诚有长材。”笑道,“而与卿相比,他却仍远不足矣!”

    桓蒙情深意切地看着袁子乔,往日棱棱生威的眼中,流出温情,他以双手握袁子乔之手,对袁子乔说道,“袁羊,我於此红尘世间,常觉孤寥,唯独与卿,可以畅言。知我者,卿也;知卿者,我也。你安心养病,等你病好了,咱俩再共筹戎机,等到神州光复,事功已成,你我便泛舟江湖,伴游山水,如此,既不负丈夫之伟志,又不辜自然之雅趣,岂不快哉?”

    袁子乔嘴角露出微笑,说道:“明公,若说神州光复,观今江左,豪杰盖世,能成此伟业者,只有明公一人!子乔蒲柳贱躯,何足敢与明公并提。明公,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憩片刻。”

    “好,好,你休憩。”

    这一休憩,袁子乔就再也没能醒来。

    两天后,袁子乔盍然而逝。桓蒙悲痛欲绝。办完了袁子乔的丧事,想起他说莘迩可为自己北伐中原的力助,桓蒙就提笔给莘迩写了封信,派人送去定西。

第四十八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三)

    从荆州州治所在的南郡到定西的王都谷阴,约两千余里,如今蜀地、秦州三郡虽然分别被桓蒙与莘迩收复,其间的通道已经打通,出了荆州之后,先西入蜀中,经巴东、汉中等郡,西北而上,至定西秦州的武都郡,再经陇西郡,渡过黄河,而即可入定西目前主要的地盘陇州,但沿途翻山越岭,渡江逾河,却是路很不好走,因是,桓蒙的信一个多月后才送到莘迩案上。

    时已初夏,天气渐热。

    气温热,定西王城谷阴的政治气氛更热。

    就在数日前,由莘迩一手创立,羊髦、孙衍、黄荣、羊馥、傅乔、张龟等集思广益,把之制定成形的“三省六部”此制,其中各省、各部的主官、属吏,都任命、配备完毕,悉数走马上任,已是取代督府、牧府、王府、太尉府等并行掌权的各府,开始正式在定西朝中运行了。

    三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

    中书省之所掌,与东唐的中书省基本相同,为审理章奏,草拟诏旨,专管机要,参议时务,有辅助国主决策之权。

    定西到底是个王国,令狐乐只是“王”,不是“皇帝”,如其属官与中央官职名称相同的话,未免有僭越之嫌,故是在羊髦的建议下,定西此省虽与东唐的中书权责相当,却改了个别的名,唤作“内史省”,其之主官,也不称中书监、中书令,称作内史监、内史令。

    监、令的职务相等,但内史监的位次略高於内史令。

    内史监,选了张浑出任,内史令,任给了羊髦。

    中书此名,最早出现於秦代中期,秦武帝始使宦者典事尚书,谓之中书谒者,置令、仆射;到前代成朝时期,乃设中书省。成朝之所以设立此省,是为了分尚书台的权,加大皇权。亦是出於此故,凡能任职此省者,多为天子的近臣,通常都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人,论以权力与地位,实是权重而位贵。中书省的官廨位在禁苑之内,因为本朝禁中有一池名曰“凤凰”,故本朝士人便常以“凤凰池”为其代称,——从这个代称,也可看出此省的贵重。

    本朝早期,尝有出身自颍川荀氏家的一位中书监,后被迁任尚书令,尚书令总理政务,权力比中书监大,但这位中书监,却因自此不得再掌管机要,而竟怏怏,对来祝贺的群臣们说:“夺我凤凰池,何贺之有?”中书之秘要,由此亦然可见一斑。

    羊髦的资历不够,无法出任内史监,事实上,他担任内史令已是十分勉强的了,同时也是出於“团结能团结到的大多数”之目的,莘迩因举荐张浑担任了此省的首吏。

    监、令以下,前代成朝时期,中书省的属吏有通事郎、黄门郎,臣下有奏,先由黄门郎观阅署理,然后通事郎署名,经过这两道程序,再呈报天子,为帝省读,最后由皇帝决定采纳奏书中的议论与否。大多情况下,皇帝都只是简单地许个“可”,就行了。至本朝,改通事郎、黄门郎,统称为中书侍郎,置员四人,江左之初,改侍郎称通事郎,但不久后就又改回来了。

    中书侍郎下边,复有中书舍人。舍人本是两员,一个官名舍人,一个官名通事,本朝迁鼎江左后,一个因为控制的地域少了,以前的一些官用不上了,一个因为财政收入大为缩减,中央也没什么钱了,於是便削省了一些中枢的官员,合舍人与通事为一,谓之通事舍人,——再后来,到如今,连这个通事舍人,江左也省掉了,而从中书侍郎中选一人代掌其职。

    中书省起草诏令等权,属於监、令、侍郎,舍人没什么大权,其职是呈奏案章。

    四个侍郎,也像监、令,改称内史侍郎,任命的诸人,一个是麴家的子弟,一个是阴师的从子,一个是数次出使有功的莘迩故吏高充,还有一个是在关键时刻把宋方给卖掉了的宋翩。

    中书舍人,一如现下的江左,定西也将之省掉了。

    ……

    门下省之所掌,亦类江左,其职为侍从左右,切问近对,拾遗补缺,换言之,即顾问应对与规谏;此外,又有平尚书奏事之权,也就是可以监督尚书的奏议,或者给他们把关,也可以把尚书的奏议驳回,或连同原文一起送皇帝审批;另外,於各种礼仪环境中,其省之官员还有从侍君主、参赞威仪等等之责。

    这个门下省,前身是秦的侍中,本只是君主手下的侍从机构,发展至今,权力已是逐渐扩大。

    江左的门下共有门下、侍中、散骑三省。门下的官吏有侍中、给事黄门侍郎、通事舍人等,侍中的官吏有公车令、太医令等,散骑的官吏有散骑常侍、散骑侍郎、给事中等。

    莘迩在这次改制中,把三省合为了一高官吏用“侍中”之名。

    江左门下省的侍**有四员,莘迩认为按定西国中、朝中的现状,不需要那么多的侍中,故此只定下了两个员额,一个由陈荪出任,另一个则委任给了黄荣。

    与羊髦的出任内史令一样,黄荣能得任此职,也是全靠莘迩如今的威权。别的不说,拿江左举例,在江左朝中,侍中这个职务,早被北方的流寓贵族所垄断了,南人轻易是得不到此任的。想那南人中著名的士族也有不少,以其等之族望,犹尚不得任此职,况乎黄荣这个寒士?要不是及早抱住了莘迩这个大腿,别说出任此职了,就算妄想,黄荣也不敢想他会能有今日!

    门下省,也改了名字,改称为黄门省。门下省的官员是君主的近侍顾问,“门下”的这个“门”,指的本就是“黄门”。黄门是对禁中大门的别称,“凡禁门黄闼,故号黄门”。

    ……

    尚书省,在三省之中,权力最大,朝中的大小政事悉归其理,所谓“尚书制断,众卿奉成”。并随着门阀之势盖过了皇权,根据政务需要和皇帝批准的原则,本朝迁鼎江左后,尚书台另多了可以独立颁下文书,指挥政务的大权。为有别於天子的诏令,此种文书被称为“尚书苻”。

    ——却是江左而下搞的这一套,“政务需要”、“皇帝批准”云云,明眼人一看即知,不过是皇权的裹羞布罢了。像那之前的大权臣王氏等,他们通过百官群臣向孤立无援、形同傀儡的皇帝提出这个要求,莫非皇帝还敢拒绝不成?不过这个制度,在黄荣等看来倒是不错,因而,便把江左的这套“规制”拿了过来,也放入到了定西新设的这个“三省六部制”中。

    三高官吏中,尚书台的长吏尚书令,最是定西朝野焦点瞩目的所在,何人可以出任?

    莘迩把此职表给了麴爽。

    麴爽原本大为惊喜,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随之即欣然领受,却没开心两天,忽然孙衍、羊髦、黄荣等人,包括张浑、陈荪也署了名,一致请求左氏、令狐乐拜莘迩为“录尚书事”。

    何为“录尚书事”?

    此职始设於秦朝中期,乃是唯三公能够出任,其职权无所不总,“录”者,总录朝端之意也。

    亦即是说,在没有“录尚书事”的时候,尚书省的尚书令是省中的主官,但在有了“录尚书事”后,尚书令就只能屈居於下,等若其之属官了。

    那么,录尚书事这个职位的权力有多重,地位有多高?

    只从江左朝廷从迁鼎之初到目前为止,历任的“录尚书事”之人都是谁就可看出。

    截止眼下,江左出任此职的共有十一人,其中十个都是出自头等阀族,莫说寻常士人,便是二流士族的人也当不了此职,仅有一个出自宗室,即江左今之的那位“相王”程昼,而一者,程昼任的还不是真正的“录尚书事”,是比录尚书事低一等的“录尚书六条事”,二来,程昼此人之所能有今日在江左朝中的地位,全是因他倾向士人而来的,等於说他其实是受到阀族操纵的。

    从这方面来讲,要是正常的情况下,以莘迩的族名,他是根本没有资格出任此职的。

    整个定西来说,够格出任此职的,无非也就是宋、张、氾、麴几家的人。

    麴爽对此是相当的恼怒,可联名上书的人中,不仅有羊髦、黄荣这些莘迩的党羽,且有张浑、陈荪这样的朝中重臣、右姓名公,反观於他,能指挥得动的朝臣不管是人数、抑或是重量级,都远不能比,他亦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接受了这个现实。

    倒有人建议他,干脆辞职不干,舍了尚书令此职就是,然想来想去,尚书令毕竟是三高官吏中最耀眼的一个,麴爽究是难以弃如敝履,终还是以“新政方始,诸姓分权,我若不得贵职,则我家名望势必为之大低,今可委屈我身,不可委屈我家”为由,没有听从那人的进言。

    尚书省的官员,尚书令以下,是左右仆射、列曹尚书、丞、尚书郎、令史等。

    左右仆射,秦时本是一人,只有一个仆射,直到秦末,才分为左右。自成朝至今,有时置两员,有时置一员,变化不定。莘迩取用了两员之制,左仆射任给了孙衍,右仆射任给了氾丹。

    把右仆射任给氾丹,是定西朝野的大臣、士人们多没有想到的。

    黄荣等也没有想到。

    黄荣出身不高,之前的仕途艰难,对氾丹这类仕途通畅、青云直上,而又自恃族望,骄傲慢人,轻视寒士的阀族子弟向无好感,便私下问莘迩:“氾宽前诬明公,明公不诛杀之,已是宽大,今却为何更召其子氾丹还朝,授右仆射之要职与之?”

    莘迩回答说道:“氾丹少年名扬,乡议誉为‘麒麟郎’,观其十七岁出仕以今,为政虽稍急厉,然其转任州郡、朝廷,凡十余年,所在考评皆优,堪称能臣,右仆射之职,非常合适於他,是以我奏请大王、太后,召他还朝,授其此职。”

    黄荣说道:“可是明公,氾宽的被逐出朝,说到底,是因於明公,料氾丹对明公,一定是会极怀不满的,如果他在右仆射的任上,处处与明公作对……”

    莘迩打断了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了,正色说道:“我前奏请朝廷逐氾宽出朝,是为了国家;今召氾丹还朝,也是为了国家。景桓啊,你跟着我的时日不算短了,还不知我的为人么?我莘阿瓜的眼中,岂有私仇?只要他氾朱石有用於国家,便是他父亲再诬陷我一次,我一样会重用於他的!”顿了下,又说道,“再则说了,今春,柔然犯西海,氾丹未因其父被逐而怨望懈怠,反与索恭齐心合力,共御外寇,亲犯矢石,临危不退,遂败北虏,擒其小率一人。索恭在捷报中,备述氾丹的忠勇,此卿之所亲眼所见,氾丹能以国事为重,我难道还不如他么?”

    黄荣适时地露出钦佩神色,说道:“乃心王室,尽忠国家者,朝中无人能出明公之右!”

    转天,黄荣与莘迩的这番对话,就通过傅乔、张龟两人的嘴,传遍了谷阴的朝野。

    太后左氏在宫中也听闻了这件事,深为感动,心绪荡漾,认为非得有所赏赐,才能酬答莘迩的这片忠心,可是赏什么好呢?金银珠宝,莘迩向来不感兴趣;歌舞女乐,不太适合奖赏忠诚。犯难多时,左氏取下了自带的香囊一个,命亲信的宫女拿去莘家,权作赏赐,给了莘迩。

    题外话且不必多说。

    江左尚书台的丞有两员,分是左丞、右丞。

    左丞主台内禁令,宗庙祠祀,朝仪礼制,选用署吏,急假;右丞掌台内库藏庐舍,凡诸器用之物,及廪振人租布,刑狱兵器,督录远道文书章表奏事。左丞并拥有监督、弹劾包括令、仆射在内的“八座”之责。

    ——“八座”,此称源自秦朝中期。当时秦朝在尚书台内设立了六曹,六曹尚书加上令、仆射各一人,是共八人,而又尚书台尚书郎以上的官吏虽有品级高低之分,但都是必须经由大臣、吏部提名,皇帝批准,而才能得以任免的,令、仆射无权直接干预,即下级并非长吏的参佐、掾属,虽受令的监督,却若同僚,故此乃有“八座”之称,凡有重大的政务,依照惯例,皆是由此八人坐在一起,共同商议决定,是又为“八座议事”。

    左丞、右丞,分授给了定西的势族子弟。

    名为“三省六部”,尚书省下的诸曹在此制中,自然便是六个。

    六曹之名,分为吏、户、礼、兵、刑、工。

    六曹,或言之六部,其下又各分四司。

    吏部的四司是吏部司、主爵司、司勋司、考功司;户部的四司是户部司、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礼部的四司是礼部司、祠部司、膳部司、主客司;兵部的四司是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等等等等。

    六部的主官,称为尚书。

    其中,羊馥出任了户部尚书,傅乔出任了礼部尚书,张僧诚出任了兵部尚书。

    六部之中,资位最重的吏部尚书一职,莘迩举荐了麴硕的长子麴兰出任。

    吏部主管官员的升迁事,责在授官,此职是极其清贵的,江左阀族的年轻子弟们,无不以出任吏部为期望,有那族声显赫,家为高门的,如果没有被授为吏部郎,即使得了其它较优的“清官”,出於对本人“权益”和家族“声名”的维护,往往也会拒绝不受。

    受此影响,定西朝中早先掌管官员选任的职务,也都是由陇州的头等阀族子弟出任的。在此背景下,再加上如果主管选举的官员,家声、个人名望不足的话,定然难以服众这个因素,故是,吏部尚书的这个职务,莘迩在斟酌之后,没有从夹袋中挑人出任,而是授给了麴兰。

    把此职授给麴兰,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即是与举张浑出任内史监、举氾丹出任黄门右仆射相同,也是为了“团结大多数”。

    前世的时候,莘迩读到过一句话,记忆深刻,那话说的是“政治就是,把支持我们的人搞的多多的,把反对我们的人搞得少少的”。

    莘迩觉得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以前没有运用的机会,现在有了,他当然要把它付诸实践。只要对他不形成严重的威胁,那能用的人,他就争取把之都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即使内部时而会有反对他的声音,总好过做孤家寡人,这,是莘迩现在为政的原则。

    六部二十四司,其余两部、二十四司的主吏,有的是冠族子弟,有的是寒门子弟,无论冠族、寒门,不管这些大小主吏们的出身如何,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俱为干吏,都是有实才的。这一点,与定西朝中此前的情况大为不同,与江左一直以来的情况也是截然两类。

    仍拿江左举例,江左的尚书省,上到尚书令、仆射,下到尚书郎、丞,论以出身,悉为贵族,但彼辈的出身虽好,考以实才,却是大多无有,谈玄说空,头头是道,办理实务,通了九窍,乃至有的人,连公文都看不懂,“望白署空”罢了,尚书省整个的日常行政工作,实际是全靠那二百四五十个多由寒士充任的底层小吏,即“正令史”、“书令史”来运转的。

    莘迩对这种情况是深恶痛绝。

    特别是日常的工作都由寒士们任劳任怨地去办,结果寒士还被贵族们蔑称为“小人”,动不动就“鞭杖肃督”,真是岂有此理。

    国家的高级官吏如果都是这样,还谈何中兴?谈何光复中原?

    因是,趁着改制的这个机会,莘迩把不中用的那些官吏全给淘汰了出去,留用於六部二十四司中的,则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些淘汰掉的官吏,倒也没有把他们尽数免官,而是有的下放到了郡县,试着锻炼一下,有的着实是一无用处的,便扔到了史馆、僧司这类的机构。

    尚书省,亦给以改名,改称为中台。

    ……

    简而言之,现在定西朝中的行政之权,在三省六部制正式施行之后,已经是全部归於其管了。

    换言之,就是定西朝中现下的起草诏令、参与决策、管领政务等各项权力,便不再分散於各府,而是分由内史监张浑、内史令羊髦、侍中陈荪、侍中黄荣、中台令麴爽、中台左仆射孙衍、中台右仆射氾丹等数人统一掌领了。

    在这数人之上,则是“录尚书事”,或称之为“录中台事”的莘迩。

    从跟随令狐逃难,到跟着令狐奉篡位,再到令狐奉死,令狐乐继位,又到而下,尽管时间上看来是只用了短短的数年,然其中的艰难、危险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时至今日,莘迩终是从当年的跟班小臣,成为了定西的最大权臣。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桓蒙此时的这封来信,却是被带上了一些不同的色彩。

    似可看成是,当此秦、魏、贺浑邪诸方胡族势力混战一团,北国再起战火之际,一个充满野心,望能执掌唐国朝权,以收回北地的江左唐臣后起,与一个刚刚掌握住定西朝政,同样把目光落在关中、中原,以谋光复的陇地唐人权臣之间的一次适时接触。

第四十九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四)

    就在早前收复了秦州三郡,回到谷阴的当时,莘迩遣人给江左朝中奉了一道上书,同时给人在荆州的桓蒙也顺道去了封书信。

    这一道上书与这一封书信,说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建议可以趁贺浑邪叛魏、蒲茂攻袭洛阳的机会,江左与定西联手进兵,分道攻伐,以取关中、中原。

    江左至今没有给定西答复,而桓蒙的此道来信,回复的即是莘迩的上封去信。

    在信中,桓蒙如实讲述了他已请求朝中允他出兵,而朝中却把出兵的重任交付给了殷荡,不许他渡江北上这件事,并在信末,写与莘迩道:“彦叔不幸病故,我今如丧肝胆,悲痛欲绝,亦无能北伐矣。彦叔於病故前,盛赞征虏,言称来日洗涤腥膻者,非征虏不可。方下朝中已令殷扬州秣兵历马,或不日即将伐伪魏,征虏如欲规复关中,可候扬州兵动。”

    新的三省六部制里边,羊髦、黄荣、傅乔等各有重任,唐艾作为莘迩现下最赖重的谋士,限於他的资历,虽是没有能出任“三省”、“六部”的长吏,但也获任了一个不低的官职,乃是兵部之兵部司的主事,官称唤为“郎中”。兵部的四个司里边,兵部司的职权最大,定西整个国内的武官评品、选授及兵马名帐、调遣之政令等等,包括武举,都归其管。

    可以说,单就军事的具体行政管理这一块儿言之,唐艾手中的权力是仅次於兵部尚书张僧诚。

    新官上任,春风得意。

    时当初夏,唐艾穿着与夏季方色对应的红色官袍,未有戴冠,头裹黑帻,腰悬佩剑,足穿虎头履,手中惯例持着一柄羽扇,却是文秀风流之中,透出一股飒爽英气。

    接住莘迩递过来的桓蒙回信,唐艾飞快地把之看完,还信到案上,摇了摇扇子,说道:“惜哉!袁羊竟亡!”举目堂外,朝江左、荆州所在的东南方瞧了瞧,说道,“明公昔从成都还回,与艾小述桓荆州帐下的文武风采,对此袁羊,尤加赞赏。艾本还想着,来日与江左共伐中原之时,或能得与袁羊相见,领略一下他文武兼备的风姿,却不意此愿看来是不能得以实现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神交”一说,唐艾与袁子乔,固是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神交,但唐艾对袁子乔确实是挺感兴趣。

    一则,两人都是智谋之士,不免惺惺相惜。

    二来,两人的出身相近,——袁子乔出自陈郡袁氏,其家虽亦簪缨世家,然在江左称不上势族,这从袁子乔当年入仕,是以“佐著作郎”为.asxs.即可看出,佐著作郎此职,尽管也是“清官”,但比之秘书郎等却低了一两等,真正的阀族子弟是不可能接受此授任的,袁子乔后来到桓蒙的幕府担任掾吏,其中的一个缘由,也正是因其家声不够高,他难以在江左朝中获得顺畅的仕途上进,“拒绝朝廷所给的寻常任官,选择有势力的府主,直接任其有实职的掾属,然后借府主之力,从而获得美官”,这本就是二三流士族家中子弟的一个常见取舍。也就是说,袁乔的出身与唐艾其是实差不了多少的,两人的家族在当地都只算是次等或更低的士族。

    只是遗憾,两人尚未有机会得以相见,袁子乔就英年早逝了。

    莘迩闻唐艾惋惜之言,观其秀雅之面,回想那时在成都所见到的袁子乔之模样,不知怎的,忽有“一时瑜亮”之感生起,心道:“若以诸葛亮、周瑜比以千里、袁羊,倒是贴切。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千里正若诸葛孔明;志向殊远,才略超群而天不假年,袁羊恰如周公瑾。”

    莘迩也很为袁子乔的病故感到可惜。

    不禁从袁子乔的英年而逝,又想到了中流矢阵亡的麴球。

    虽是麴球亡故已有一两个月了,在莘迩回到王都后,也已早把他下葬了,但只要一想到麴球,克制不住的伤痛就如潮水奔涌而上。莘迩心道:“我失亦臂助,桓荆州如今亦失一臂助矣!”对桓蒙信中所言之“悲痛欲绝,亦无能北伐矣”,深能感触,为了不使自己再度失态,他赶忙把思绪转开,说道,“江左不许桓荆州北伐,这倒是与咱们预料的不差。殷荡此人,之前无闻他有知兵善战之名,千里,今江左诏令他领兵伐魏,你以为他胜负何如?”

    唐艾说道:“江左的兵马、甲械,半在荆州,论以精卒,更是以荆州兵为冠,扬州虽亦招徕流民,州中有以淮泗健儿为底组成的部队,也号为精锐敢战,然其兵、其将,一向不得江左朝廷的信任,补给既缺,奖酬亦少,士气素来不高,乃至有与江左二心者,观彼之前与贺浑邪部的战绩,却是胜少败多;如明公所言,殷扬州又无知兵之名,以此清谈之士,率此涣散之旅,以艾料之,殷荡此回伐魏,必然无功,甚至可能会大败而归。”

    既是为了抗衡上流的荆州,也是为了保卫扬州的边界,抵抗贺浑邪、魏兵的侵略,扬州州内和荆州州内一样,也有一支以流民为基础,编组而成的部队。

    荆州在建康的西边,扬州在建康的北边,如果把桓蒙督府帐下的荆州兵称为“西府兵”的话,扬州的这支便可称之为“北府兵”。

    但与西府兵不同,与莘迩前世所闻的那支“北府兵”也不同的是,扬州的这支部队,因为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一个有威望、有能力的人,代表朝廷来将之整合,来将之正式地纳入到朝廷的军队体系中,故是截至目前,事实上还不算是一个“成型的部队”,尚处於一个,就像唐艾说的,“涣散”的状态,说是“一支部队”,不如说是“好几股流民军的联合体”。

    从某种意义上讲,眼下的这支扬州部队,最可与莘迩前世同一时空相比的,不是北府兵,而是北府兵的前身,即祖逖等所率的那些流民军。

    这支部队将士所受的待遇,也与祖逖等无有区别。

    江左的朝廷一边需要他们,一边又对他们充满了警惕,担心他们的头领,即各个流民帅,会恃兵威胁到南渡士族们在朝中的权位,现在还好一点了,至少接受这支部队的各个分支屯驻在扬州的边境了,以前的时候,连扬州都不许他们进的,只允许他们驻扎在扬州边境之北。

    这样的待遇,试问之,即便这支部队的将士们因为出於对胡人侵占他们家园、杀戮他们族人与乡人的仇恨,大多不会作乱,可除掉少数人外,大多数的他们又会能对江左有几分忠诚呢?

    是以,唐艾判断殷荡必会师出无功。

    莘迩收起桓蒙的回信,从案上的秘匣中,拣出了两道前几天刚分别从魏地送来的情报。

    这两道情报,都是名义为西域胡商,实为定西国家所遣的商队,在深入魏境,细细侦查探听后,报与莘迩的,主要禀报了蒲茂攻洛阳、贺浑邪与慕容瞻大战於谷城这两场仗的具体情况。

    莘迩先把禀报贺浑邪与慕容瞻一战的那道情报打开,目光直接落到了情报的末尾。

    洁白的纸上,黑色的墨字。

    赫然写着:慕容瞻既败谷城,风闻魏主留弟慕容权守邺,将欲遁逃幽州。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贺浑邪虽胜,但其部伤亡定亦不小,此诚北取豫、徐、冀诸州的大好良机,江左诸公却遏桓荆州,而用殷扬州,设果卿言,殷荡无功,就只能视此良机坐失了。”

第五十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上)

    “慕容瞻既败谷城”之前,写的是贺浑邪与慕容瞻那一战的较为详细之经过。

    莘迩顺道又把之看了一遍。

    却是半个月前,贺浑邪、贺浑豹子在谷城会师,阅完兵以后,没两天,慕容瞻所部就也到了谷城地界。一如慕容瞻战前的预料,贺浑邪果然先是於半道设伏,试图给慕容瞻部来个伏击战,但因为慕容瞻早有戒备,贺浑邪的此策没能得行,於是两军各列堂堂之阵,遂会战於野。

    书写情报的那商队之人,是张龟手底下的细作,精明能干这方面自不需言,然文化修养不高,所写的情报内容基本用的大白话,无甚修饰之辞,可观其文字,想象当时的场景,却有一种战场的场面浩大、激烈的战斗使人热血沸腾的感觉,不自禁地浮上读者的心头。

    慕容瞻、贺浑邪两军列阵的地方,位在谷城县城西南边的数里处,济水的南岸。

    这个战场,是贺浑邪选择的。

    时当上午,贺浑邪首先布阵於岸边。

    贺浑邪与贺浑豹子合兵以后,两人帐下的步骑兵马共近五万。贺浑邪留了大概万数的羸弱守卫兵营,也就是说,参与此战的兵士共约四万人,皆为丁壮骁勇的敢战士。他以两万人组成了中军主阵,自统之;其余两万人,分列主阵的左右,组成两翼,其中左翼的部队悉为高力禁卫,以贺浑豹子为此阵之主将,右翼的部队半骑半步,由贺浑邪的义子贺浑勘为其主将。

    贺浑勘是唐人,不过他家久在北地为将,从他曾祖起,就日常与鲜卑、羯人为伍,故是成年累月之下,其家深受胡风的浸染,如今到贺浑堪这一代,不管是衣着发饰,抑或是惯用的语言,又或是饮食,再或是袭用的风俗,都已与胡人无异了。换言之,贺浑勘已是一个彻底胡化的唐人。此人今年不到三十岁,本姓田,骁猛无当,因被贺浑邪收为了养子,甚得重用。

    贺浑勘所统的右翼,半数骑兵,主要是鲜卑、匈奴等诸胡,半数步卒,大多是唐人。

    慕容瞻带来谷城的部队共有三万人,他早前在济水北岸的临邑留有万人的守军,这支万人的部队,在数日前,分出了五千人,渡过济水,来到了南岸,已与他合兵一处。

    亦即,慕容瞻投入到这场战斗中的步骑兵数共有三万五千人。

    两边的兵马数额相差不是很大。

    相比贺浑邪部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慕容瞻部下的骑兵明显为多,占了总兵数的三分之一,本着骑兵、步兵在同一支部队中,通常一比二的正常比例,有一万两千来骑。

    针对贺浑邪的阵型,慕容瞻相应地布置他的阵型。

    其阵也分为三块,中间的中军,由一万五千的步卒构成;左翼由五千步卒和五千轻骑组成;因为右翼面对的是贺浑邪部的高力禁卫,非得是精卒不能与战,因是慕容瞻把带来的全部六千甲骑都摆在了这里,加上千余轻骑和三千步卒,也是共有万人。

    到中午前后,双方的阵势相继列成。

    从高空中向下望之,可见宽阔的济水奔流朝向东北而去,便在其南岸的原野上,两支旗帜如林、甲械曜日,皆长数里的敌我兵阵,相对而陈。

    唐为火德,而魏在建国后,不承认在它之前匈奴赵氏所建的秦国是正统,自以为是它秉承天命,承运代唐的,故以水为德。五行方色中,水为黑色,魏国的戎服因此是黑色的。方下贺浑邪虽然起兵叛魏,可他是刚刚举乱,其军中的兵士,所穿着之戎装,却仍是此前魏国的戎服,所以也是黑色。羯人的外观与鲜卑、唐人不同,倒是一眼就能辨出,只是贺浑邪的军中,亦有不少的鲜卑、唐、匈奴等各族人,这就与慕容瞻的部曲将士不好分辨了,为了加以区别,便於本部的将士在与敌混战时容易分辨敌我,贺浑邪取土克水之五德理论,凡其阵中的将士,皆在左臂裹了一块黄布;慕容瞻则选了色彩最为鲜明的红色,其部将士皆於臂上裹红布。

    贺浑邪的军阵,背靠济水,面朝东南;慕容瞻的军阵在其对面,所面向之方向自是西北。

    只见两阵的中军,都是轻步兵在前,披甲的重步兵在后;贺浑阵之右翼,慕容阵之左翼,都是步骑混杂,双方的步兵、骑兵人数相当。简而言之,两阵的中军和分别之右、左翼,在兵种与兵额上,都大致相似,却是贺浑阵之左翼,慕容阵之右翼,形势与那两阵迥异。

    贺浑阵的左翼,悉为重甲步卒;慕容阵的右翼,主力是具装甲骑。

    在兵种上,此相对而立的两阵大为不同,但相同的是,此两阵的成员,都是双方的王牌精锐。

    便是不太懂兵事的人,此时看到此状,也能判断得出,贺浑邪与慕容瞻的这一仗,到底谁胜谁负,其关键之所在,肯定就是在这一块战场上了。如果贺浑邪左翼的高力禁卫能够击溃慕容瞻部的具装甲骑,那胜利显然就会属於贺浑邪;而若是反过来,则大败的无疑就是贺浑邪。

    情报中的所述,是细作在战后多方面收集而来的,虽然收集到的东西挺细,可具体到贺浑邪、慕容瞻等敌我双方主帅、将校、士兵们在战场上的所思所想,不免仍是不知的。

    虽是情报里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但莘迩在看到双方列阵的形势之后,却是能够猜到慕容瞻在战前的一些想法。

    “贺浑邪背水而阵,是因为他的重步兵多,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贺浑邪部的兵马已多於慕容瞻,又用背水列阵的方法来激励战士死战的决心,反观慕容瞻部,其主将慕容瞻之所以带兵至谷城,与贺浑邪决战,根据此前的情报言道,实非是他的本意,乃是因受魏主慕容炎的连番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其兵既已少於贺浑邪,料其将士的斗志受慕容瞻不欲野战取胜负此意的影响,也定不如贺浑邪部,战事未启,胜负其实已分。想那慕容瞻於战前之际,或已看到了他将要失败的结局。彼时彼刻,他的心情一定会有如飞蛾扑火之壮烈和不甘。”

    莘迩猜料得没错。

    尽管才是初夏,日头已是颇烈,半天晒下来,甲衣炙热。骑着红色战马,才绕中阵一遭,鼓舞过士气,回到阵中大旗下站定的慕容瞻,举首望向对面的敌阵,神情从容,心中叹息。

第五十一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中)

    双方的士兵列阵成后,各在本阵中,草草地吃了些胡饼、酪浆,饱食之后,休息了半个时辰。

    战斗随之打响。

    最先发起进攻的,是等的不耐烦的贺浑邪部。

    情报上对此的描述只有简略的一句:“时已过午,鲜卑、羯兵分於阵中食毕,羯胡右阵先动,攻鲜卑左阵,未克。”

    真实的战况在情报的叙述中并不能得以看出,实际上,就是这情报上简单的二十余字,背后代表的却是双方主将的第一回斗智,与近千条双方战士生命的消失。

    回到羯兵右阵发起进攻之前。

    羯兵中军,大旗下。

    贺浑邪瞩目对面的魏兵阵型,观之稍顷,顾与张实、刁犗等亲近的僚佐,和因为“东平陵大火”这个预言得到印证,从而获取到了贺浑邪重视,被贺浑邪收到了府中的西域和尚佛澄和,以及几个同样是西域人的祆教的萨宝、巫师诸人说道:“你们看慕容瞻的兵阵,他在阵前放置铁甲车、鹿砦等物,显是无意进攻於我,在等着咱们打他啊。”

    贺浑邪推测得不错。

    慕容瞻本来就不想打这一仗,他是被迫无奈,才乃不得不率兵到此的,既已忌惮贺浑邪帐下高力禁卫的战力,其部之兵马又少於贺浑邪,那么慕容瞻当然就不会主动发起进攻。

    故此,他的谋划是:先采用守势,把进攻的主动让给贺浑邪,以图通过守御来把贺浑邪部的士气消耗掉以后,再视情况而决定是否发动反击。

    刁犗以匈奴异族的身份而现任贺浑邪的左长史,乃是贺浑邪军府中左长史、右长史、从事中郎、主簿此四个大吏的首吏,——此四吏又被称为“统府四佐”,出任此四职的,是目前最得贺浑邪信重的各族能士,其人於军事上,便自有谋略与见识。

    他从慕容瞻的守御阵型中,敏锐地察觉到了慕容瞻的此一谋算,与贺浑邪哂笑说道:“明公,料慕容瞻之意,不外乎是欲借守御而先耗我军之锐,以妄想等到我军疲惫之际,他再反攻。

    “方今我军先得青州,又深入兖州,自明公起兵讨贼以来,战无不胜,士气正是高昂,慕容瞻的这点小心思,必定是难以实现的。当下之计,犗之陋见,可不理会他的图谋,明公只管催兵进斗便是。”

    管你慕容瞻是何算盘,凭借帐下四万士气高昂、战力出众的精兵,刁犗却是有把握能把之击溃。贺浑邪也是此意,对刁犗的建议深以为然。

    右长史张实也在观看敌阵,他在赞成刁犗的意见之同时,提出了一个具体的进攻方案,说道:“明公,慕容瞻号为知兵,其往年历战,几无败绩,他今所部的兵士,虽不及我军敢战,然毕竟是魏之主力,亦不可小觑。如果硬攻的话,我军虽然定可获胜,但可能也会伤亡不小。

    “以实愚见,不如智取之。”

    贺浑邪立刻转脸去看张实,态度颇为尊敬,语气里透出亲热,说道:“右侯,如何智取?”

    张实摇着羽扇,说道:“实观慕容瞻阵,右为甲骑,此其精锐也,冲之恐不易动;因此实以为,明公可以先令建武将军攻彼左阵,如能动其阵脚,即全军压上;如不能动,便佯败之,慕容瞻若是纵兵追赶,明公就可趁机而取之。”

    贺浑邪沉吟了下,说道:“右侯,如你所言,慕容瞻号为知兵,我如佯败,他会纵兵追赶么?”

    张实说道:“慕容瞻也许不会轻易派兵追赶,但其军中,现有魏主慕容炎派去的督军在,那督军乃是慕容干的亲信侯莫陈驮。慕容干素与慕容瞻不和,而慕容炎自僭号以今,亦处处猜疑於慕容瞻,侯莫陈驮如是要求慕容瞻追赶,慕容瞻纵是不愿,恐亦只能从之。”

    慕容干,是慕容炎的从父,与慕容炎是从兄弟的关系,现任魏国的丞相之职。

    此人要说能力,也是有的,唯是权欲太大,善妒英才,在慕容暠死后,他就把声名於国内最盛、血统也与魏主最近的慕容瞻视为了他潜在的最大政治对手;而慕容炎正好也因为慕容暠死前,有过把皇位传给慕容瞻的言辞,对慕容瞻亦是非常的猜忌。他们两个一拍即合,遂都把慕容瞻视为了最大的敌人,竟是“上下同欲”,结成了政治的联盟。事实上,要非是因为贺浑邪适时作乱,只怕慕容瞻此时已被他俩合力,早给搞下去了。——却那慕容暠死前让位给慕容瞻的那番举动,究其心意,大约本是为了帮助慕容炎巩固“继承人”的地位和继承皇位的合法性,同时也是为了能够让慕容瞻感恩,从而更尽忠於慕容炎,只可惜慕容炎的心胸不够开阔,虽能领会其父心意,却到底是卧榻之侧,不能将其父的意图良好地贯彻下去。

    以是先有了逼迫慕容瞻出兵东平的旨意,又派了侯莫陈驮到慕容瞻的军中监军。

    贺浑邪很了解魏国朝中、宫廷的那些大臣,听完张实的话,不觉而笑,摸着浓密的须髯,说道:“右侯所言不错。侯莫陈驮这家伙,我是知道的,幸进之徒罢了,全靠阿谀奉承,得了慕容干的喜爱。他今监军於慕容瞻的阵中,倒是极有可能会如右侯所说,见我军兵败,而强逼慕容瞻追赶的。”果断作出决策,采用了张实的进言。

    很快,羯兵右阵的主将,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勘就接到了贺浑邪的军令。

    贺浑勘早就跃跃欲试了,马上就从部将中,挑出了两个以悍勇出名的,一个唐人,叫郭黑,是个步将,一个匈奴人,叫呼衍宝,是个骑将,命令他俩,说道:“老郭,给你步卒三千,呼衍宝,与你轻骑千人,作为老郭的掩护,你两个先去打上一阵,我亲自给你两人压后!”

    郭黑的出身不高,从其名字就可看出,他原是贺浑勘家中的一个农奴,后来因其勇力,被贺浑勘发掘出来,从了军,时至如下,靠着战功,已是升迁到校尉了。人如其名,他的肤色很黑,如似黑铁,或许是因少年时期营养不足,也可能是遗传的关系,头发稀疏,莫说像唐人那样的扎髻,或西域人那样的剪发齐眉,就是鲜卑人束发成辫的发式,他的那点头发也弄不成,便干脆剃了个光头。头上抹了油,此时於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呼衍宝姓为呼衍,名为匈奴人,其祖上其实是被匈奴人征服的丁零人。

    当年匈奴强盛的时候,不仅称霸漠北,还南侵内地,许多丁零人作为匈奴人的附属、奴隶,跟着匈奴人南下,入到了中原的边地,繁衍至今。这些丁零人中,有部分是白种人,呼衍宝的祖上就是其中的一员,故是呼衍宝冒着其家原本的主人,匈奴贵种的姓氏,外观上却肤白、黄须,出卖了他本来的身份和族属。不过,这些东西在而今诸胡占据中原的背景下,却是无伤大雅,且反因肤白、黄须的特征与羯人相类,呼衍宝现於贺浑邪的军中,倒是颇得信用。

    两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正能打的时候。

    闻得贺浑勘的命令,郭黑、呼衍宝齐声应道:“是。”

    右阵共有步骑万人,分出四千,给了郭黑、呼衍宝,郭黑披重甲於身,持矛佩刀,引步卒当先出阵;呼衍宝乘黑马,亦披甲,把骑槊挂在了马鞍上,提弓矢,率骑兵跟着出阵。

    ……

    济水如带,原野青青。

    中原腹地的土地上,一支以白种的羯人、西域人为主组成的数万擅长步战的部队,与一支以鲜卑、匈奴等北方胡人为主组成的数万擅长骑射的部队,对垒半日,鏖战在即。

    世代居住中原的唐人,当然没有错过这场战争,但在双方的部队中,都只处於从属的地位。

    ……

    魏兵主阵,慕容瞻第一时间看到了羯兵右阵的动静。

    一人在他身边说道:“羯奴已动,将凌我阵!大司马缘何还不下令,命我军出阵迎敌?”

    说话此人身材魁梧,长近九尺,比慕容瞻高了两头,仗其力雄,身上披挂了两层精甲,头戴一个兽形的兜鍪,身后挂着黑色的披风,腰中佩剑的剑鞘、剑柄上,镶嵌珠宝,撩人眼目。

    这人正是贺浑邪口中“靠阿谀奉承,得了慕容干喜爱”,今於慕容瞻军中监军的侯莫陈驮。

    慕容瞻和颜悦色,解释似的,对他说道:“羯奴之精兵,即所谓之‘高力’,悉在羯阵之左。监军请看,现在羯奴的左阵犹尚未动,他来攻我的是其右阵之兵。料贺浑邪之意,无非是欲以此来动我军的阵脚而已。当此之时,我不可遂其意也,当以守御为要,不能贸然迎击,否则的话,若被其左阵待战的高力寻到战机,突袭攻我,胜败则恐怕就会难说了。”

    侯莫陈驮瞧了眼羯兵的左阵,又看了眼派兵出来的羯兵右阵,再看了看贺浑邪的中军阵地,说道:“我有一计,可保大司马大胜。”

    慕容瞻问道:“敢问监军,是何计也?”

    侯莫陈驮拔出剑来,指向贺浑邪的中阵,说道:“我观羯奴中阵的兵马虽然略多於我,然其阵型却松松垮垮,贺浑邪这定是自恃兵多而轻视於我!大司马何不趁羯奴右阵来攻我的机会,令我右阵之甲骑,践踏羯奴之高力,然后麾我中阵之精卒,径袭羯奴之中军?以我之严整,对彼之松懈,必可一鼓而破之!其中阵既破,贺浑邪已然成擒,乃或授首,高力虽勇,何足论也?砧上肉耳!还不任由我军杀戮?”还剑入鞘,低下头,俯瞰慕容瞻,笑道,“等到功成,大败了贺浑邪,大司马上表朝中,叙诸将功劳的时候,还望大司马不要忘了我的此计!”

    慕容瞻一时不知该何以回复侯莫陈驮,哑然了会儿,说道:“监军可能有所不知。”

    “我不知什么?”

    “贺浑邪用兵,狡诈多端。此前他与我对阵於高平郡的时候,也尝摆出过这种松垮的阵型,当时我遣精卒试攻之,结果却发现,‘松垮’只是他阵型的前排,其阵之中、后,却极是严密。也就是说,他的这个‘松垮’实是诱敌之计,是在诱惑我军进攻的。”

    侯莫陈驮狐疑问道:“竟是如此?”

    慕容瞻恳切地回答说道:“诚然如此!”

    众目睽睽,诸多的魏国将校面前,沾沾自喜的一计,被慕容瞻虽是委婉的拒绝了,侯莫陈驮的脸面仍是觉得挂不住,但因为不如慕容瞻熟悉贺浑邪的用兵风格,他暂时也无话可以作为反驳,便按住剑柄,勉强说道:“若是如此,那我之此计用不用,就由大司马决断罢。”

    本来屯守湖陆的城大娄提智弼,因在此前与刁犗的那一战中立下了战功,被慕容瞻表为了虎威将军,现从在慕容瞻的帐下。慕容瞻已从军旗中判断得知,羯兵右阵的主将是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勘,晓得贺浑勘是贺浑邪帐下顶尖的战将之一,担心自己的左阵不能挡住他的攻势,就在短暂的考虑过后,把娄提智弼叫到了身前,命令说道:“贺浑勘勇冠三军,其部将郭黑、呼衍宝,俱悍勇士也,现其来攻我左阵,不可掉以轻心,你带你本部兵马即赶去左阵驰援。”

    娄提智弼深服慕容瞻的能力,对他非常敬重,恭谨地应道:“诺。”

    慕容瞻嘱咐他说道:“如是来攻我左阵之羯兵,为贺浑勘亲率,你马上就派人禀报於我,我会再遣兵过去支援的。”

    娄提智弼接令而去。

    侯莫陈驮笑了一声。

    慕容瞻问道:“监军缘何发笑?”

    侯莫陈驮状态豪雄地说道:“听说那贺浑勘非为贺浑邪亲子,是个唐儿,左右不过是个一钱唐,再有勇名,杀之还不如杀鸡一般?大司马又何须这等顾忌?”

    “一钱唐”,是魏国的鲜卑等胡人对唐人的蔑称,意思是唐人的命只值一个钱。

    时中军阵中的旗下,从卫於慕容瞻边上的不但有鲜卑、匈奴等族将校,亦有二三个唐人将校。

    听到侯莫陈驮这话,那几个唐将,平时听多、也见多了魏之“国人”对唐人的轻蔑侮辱,却大多无动於衷,只有一个年轻的小校,脸上露出了愤慨之色,然他很快反应过来,怕被侯莫陈驮等人察觉到他的不满,枉自送了性命,赶紧勾下了头,然而不自禁的,手握紧了刀柄。

    慕容瞻不愿再与侯莫陈驮起争执,便说道:“是,是。”

    几声鼓响,是娄提智弼率本部从阵后出去,往左阵去了。

    慕容瞻等人站立的位置,是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之上,居高临下,能够清楚地看见娄提智弼部和左阵的动态。慕容瞻投目往之,专心地等待左阵战斗的开始。

第五十二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三)

    慕容瞻遥遥观望,视线从林立的本阵兵士们的头上掠过,落入到距离中军大旗约两里多的左阵。为了保持体力,本是在阵中坐地的士卒们,随着敌人的出阵、接近,在战鼓声的催促和本队军官的命令下,纷纷站起身来,从慕容瞻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片黑色的潮水忽然起伏。

    而把镜头拉近的话,可以看到一些细节。

    只见那左阵中的兵士,和中阵的兵士一样,大多髡头小辫,部分扎髻,因为长途行军到此,路上没有怎么停歇,而到了此地后,几乎是紧随着就投入到了这场战斗中,故是亦与中阵的战士们相同,兵卒们没有洗沐的空暇,不管束的辫子,抑或结的发髻,都是脏污不堪,有那爱干净的,脸上还像个人样,但他们持拿兵器的双手,却无一不是泥垢填满指甲。

    魏、秦这样胡人国家的兵制,单从表面看来,与江左似无区别,也是采用了兵户制,即其国中将士的主体,非是像而今已渐成为定西一个重要军事组成的“健儿营”那样雇募而来,而是从被列入兵户的家庭中强行召到的,但究此胡、唐两种兵制,其实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最大的区别便是,魏、秦国中的兵户,论以在其国中的政治、经济等地位,乃是远高於唐的士家。甚至可以说,魏、秦的兵户,与魏、秦的“国人”差不多就是同一批人,寻常的唐人家庭就算想做,也还做不了,他们最多能在战事紧张的情况下,充当个仆从兵,或者民夫。

    也因了魏国兵户的政治、经济地位很高,同时,也是因为慕容瞻甚得军心,其部中士兵相信他的能力,故此至少在左阵的战斗打响之前,左阵魏军将士们的精神面貌,看起来都还不错。

    初夏的风由东南来,吹拂过远处的草地、原野,从魏兵左阵的左后,吹入到到其阵中。拂过万人步骑兵士的面颊,给人以柔暖之感,风中所携的草木芳香和泥土腥味,则使人恍如身处田园,然其阵中的旗帜飒飒招展,鼓声随着风声传开,却肃杀之气,登时将这点温情冲散。

    前排的兵士竖起盾牌,中间的兵士操起步槊,后排的射手掂弓取箭。

    马蹄的的,娄提智弼率其本部赶到了左阵。

    留下部曲暂於后边列阵,娄提智弼带了四五从骑,通过阵中的小道,驰到了左阵的中军。

    左阵的将军也姓慕容,名叫慕容仓。

    他的父亲慕容染,是魏国鲜卑的五部俟离之一。

    俟离者,鲜卑语中的部帅之意。慕容瞻篡位称帝以后,为了顺应国中保守派反对唐化的呼声,遂把本已废除掉的“俟离”之制又给拿了出来,把其治下的鲜卑诸种,连带慕容氏本族,总共分成了五部,五部各设部帅一人。不过,中央集权毕竟是发展的趋势,因而现下魏国之五部俟离,却是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些权力,更大意义上,只是个尊崇的头衔,相当於耆旧罢了。然能任此职者,却也非是鲜卑人的贵种不可。慕容仓的父亲慕容染,即出自慕容氏小宗。

    娄提智弼的家族,仅是魏国鲜卑的一个小酋率世家,面对慕容仓,他甚是恭敬。

    到的中军,娄提智弼下马,步行到慕容仓前,行了个军礼,把慕容瞻的命令转述与之。

    魏国建国至今,不能说文恬武嬉,却也不少军中的将校早已没了他们父祖的尚武,很多的部队都缺乏军纪,但慕容仓治军却秉承慕容氏的遗风,在魏军中,向来是以严酷闻名的。

    他瞥了瞥娄提智弼,沉着脸,说道:“你适才骑马过阵,可知已犯军纪么?”

    娄提智弼恭谨应道:“是。末将知道。这不是因为羯奴已经出兵,末将深恐赶不及,不能在开战前把大司马的军令转达於将军,所以才……”

    慕容仓打断了他,说道:“你奉大司马军令来,且寄你首级於项,等到战后,我再作处置!然我军法亦不可犯也!”下令给左右的卫士,“把那几个砍了,悬首於杆,示於众部。”

    “那几个”,说的是跟着娄提智弼同来的那四五从骑。

    能当上娄提智弼从骑的,自皆娄提智弼的心腹,其中一人且是娄提智弼的从子。

    娄提智弼闻言失色,有心给那几骑求情,瞧慕容仓神色严峻,却终究是不敢出声,只好眼睁睁看着慕容仓的卫士们,将他的从骑们拽到边上,当场杀掉,取了脑袋,挂到高高的竹竿上,分别拿往前阵、中阵、后阵,给慕容仓阵中的各部将士们看去了。

    娄提智弼心道:“他娘的!老子成了鸡了!”

    娄提智弼在被慕容瞻拔擢之前,仅是魏国的一个城大。魏国境内城池数百,虽非每个城池都设城大,——城大是军、政一把抓,通常只设在较为重要的县城,但全国来计,算下来,少说也有个百余城大,实事求是地说,不是个很高的职位。

    却那慕容仓身为俟离之子、慕容小宗,哪里会管娄提智弼这种小角色的想法?

    他亦知闻对面羯阵贺浑勘等敌将的勇名,正有点担忧会挡不住彼等的冲阵,刚好娄提智弼送上门来,抓住其驰马过阵的错处,顺手拿其几个从骑的脑袋,严明一下军法,威吓一下本部的士兵,以激发他们死战的勇气,这件事情做完也就做完,他自是不会再去多想其它。

    慕容仓看也没多看娄提智弼一眼,视线前望,紧紧地盯住了杀向本阵的羯兵。

    ……

    魏军主阵,中军。

    望楼上,慕容瞻也在密切地关注着那支杀奔向己军左阵的羯人部队。

    尘土飞扬,喊杀盈耳。

    出阵杀来的数千羯兵,步卒在前,千数的轻骑散从於后,尚未至慕容仓阵前,声势已是惊人。

    当羯兵杀近到箭矢可及处时,慕容仓的阵中,箭矢如雨,射向往之。

    羯兵迎对箭矢,冲势不减。

    慕容瞻看到,接二连三有羯人的步兵摔倒,可余下的却依旧呐喊前奔。

    羯兵的骑兵提高马速,驰到了羯人步兵的两翼,开始向慕容仓的阵里还以引射。——贺浑邪的军队是以步卒为主,他的战法也是以步战为主的,故这千数轻骑,不是此次进攻慕容仓阵的主角,其之任务在此次进攻战中有两个,一个是掩护步卒冲阵,即是当下的还射,一个是当步卒陷阵成功后,他们随之跟进,以扩大成果,或是在步卒失利之时,他们充当个接应。

    所谓“临阵不过三矢”。

    这个“三矢”,讲的不是弓箭,是弩箭。弩装填箭矢较费时间,射速较慢,所以在敌人全力冲锋的时候,可能至多有三四次射击的机会,但弓则不然,弩射一箭,弓可三箭。

    短短百余步的冲锋距离,魏兵左阵的箭雨给羯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而魏兵的前排因有盾牌为防御,羯兵轻骑的还射,没有对魏兵造成显著的打击。

    虽是如此,观战的慕容瞻,其面色却无放松,他深悉羯兵的战法,知道接下来,就是羯兵真正的回击了。

    果然如他所料。

    在接近到了羯兵阵前的位置后,那数千的羯人步卒,各拿短矛,投掷向慕容仓阵中。羯人是白种人,身高力壮,单从力气这方面,强过多数的鲜卑士兵,又经过长久的训练,从他们手中投掷出的短矛,去势无不迅急,借助速度,带着风声,落到慕容仓阵中,便是盾牌也不能将之彻底格挡。有的盾牌瞬间就被击破,战士们有的躲闪不及,被那短矛刺中,惨叫顿起。

    远投短矛,近以短於魏、秦、唐等国兵士所惯用之步槊的格斗矛肉搏,这是贺浑邪帐下步卒的标准战法。这是战法,可以视为是来自西亚。西亚是羯人的故乡,他们熟悉这种战斗的方式,而下虽是入中原已久,也学到了一些中原的战术方式,但他们主要还是沿袭旧法。

    短矛的投掷不必多说,中原的部队有的也会采用此法,定西的部队,便有这种战法,只那较短的格斗矛,实是羯人战斗时最大的特色。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如唐兵等使用的步槊,长达丈余,在对付敌人的骑兵、步兵时,固有其利,可羯人用的较短之格斗矛,也是有其长处的,即是比之长槊,更为灵活,进退、攻守更加自如,更适合於近身的搏斗。

    羯人的平均身高,高於鲜卑人,其所用之格斗矛,又比长槊灵活,在看到这支羯人部队冒着箭雨、还以短矛,冲到慕容仓的阵前后,慕容瞻知道,一场血战不可避免了。

    却因慕容仓治军严厉,虽在羯兵的短矛投掷下,左阵的鲜卑战士颇有伤亡,虽羯兵已冲至阵前,然其前排的盾牌手、中间的步槊手,却仍能维持稳定的阵型。

    在慕容瞻这边看去,敌我此时的形势,就像是一片洪水,正在后浪接前浪地不断冲击堤岸,在那片弥漫原野的黑色洪水的两边,羯人的轻骑如两股黑蛇,时而鸣颊唿哨,发出尖利的声响,近於堤岸,往那虚弱处射上一通箭,时而散撤后去,——这种汇如云,散如鸟的轻骑战术及鸣颊以震慑敌人的方法,倒是和鲜卑的轻骑战法一般无二,乃羯人从鲜卑人这里学来的。

    一支由百余甲士组成的羯人小部队,在整个的洪水浪潮中最为显眼。

    慕容瞻观之稍顷,顾与左右说道:“此必郭黑是也。”

    迎着东南方来的风,向左阵俯冲而去,过了遍地的鹿砦中,一个个中箭倒地的羯人兵士,过了一处处已至左阵近前,试图再接再厉,冲陷前列盾阵的羯人部队,停到这支奋力前冲的小部队的上方,其带头之将赫然入目。

    尽管身披重甲,带着兜鍪,露出在外的手、面皮,与那百余甲士相比,肤色截然不同,可不就是郭黑!郭黑的矛早就断了,他换了铁槌在手,避开刺来的步槊,猛力下挥,击在身前的盾上,把那鲜卑盾牌手打得站立不稳,随之抬起一脚,把之踹翻,回首用羯话叫道:“这里!”

    近处的数十个别队羯兵,马上奔跑过来,接手了这个小缺口,呐喊着向内冲杀。

    郭黑领着那百余甲士,转向别处。

第五十三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四)

    左阵中军,慕容仓也注意到了郭黑所率的这支小部队。

    他喝问左右:“谁为我去杀了那个奴将?”

    一将挺身应命,大声说道:“末将愿往!”

    慕容仓看之,见说话之人是他帐下的猛将,名叫吐奚成。

    此将出自鲜卑的吐奚部,曾在魏国的禁兵部队之一“侍御郎”中担任军官,素有勇悍之名。

    慕容仓大喜,鼓励他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提他首级来。”

    吐奚成便引精卒数十,赶去前阵,迎斗郭黑。却不意郭黑行动敏捷,绝不在某一处小战场多做停留,能打开缺口的,他即唤邻近的士兵过来继续进攻,不能打开的,他就立刻转战。由是,但见那慕容仓的阵前,一会儿郭黑在此,一会儿郭黑在彼,竟是比那飞鸟还要灵便。吐奚成苦苦追逐,半晌没有能够追上,甚至连郭黑的影子都没摸着,总是到迟一步。

    吐奚成怒不可遏,嫌是身上的铠甲拖延了他追赶的步伐,遂将铠甲卸下,赤膊持槊,迈开双腿,再次追击。这回倒是没追多久,就追到了故意停下来等候於他的郭黑。

    原来郭黑早就注意到了吐奚成及其所率兵士的出现,然因不欲与之缠斗,故是郭黑一直主动避让於他,但既然吐奚成恼怒之下,脱去了铠甲,郭黑见到此幕,当然就不会再做躲让了。

    吐奚成好不容易追上了郭黑,二话不说,举槊就来邀斗。

    郭黑让开两步,换用鲜卑语,问道:“来将何人?把你姓名报来,好让乃公换军功一件。”

    有道是“有问有答”,对方问话了,吐奚成习惯性地便就回答说道:“老子吐奚成!”话音出口,心觉不对,想道,“察其话意,他之所以问我姓名,是为了换取军功,老子这一回答,岂不就等於是赞同了他的这话,等若是愿把脑袋给他换军功了么?”急仿郭黑的问话,也问道,“你是何人?还不快也将狗名报上?让老子也好提你首级复命之时,知杀的是何人!”

    郭黑哈哈一笑,仍旧用鲜卑话说道:“乃公听不懂你在说些甚么!”却不回答於他,垫步上前,挥槌就打。吐奚成焉不知郭黑这是在戏弄於他?怒骂说道:“你他娘的!”觑准铁槌的来路,心念电转,想道,“我拿槊柄把那铁槌挑开,然后回槊前刺,中其胸口,……这狗奴的铠甲颇厚,我怕是刺之不透,随之我再弃槊抽刀,砍他的脖颈!如此,此头便归我了!”

    他这一番念头,写来慢,他想时快,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已经想好。

    郭黑铁槌下落,吐奚成左臂上扬,右臂往下,举槊柄迎上去挑,却挑了一个空,只见眼前一花,郭黑似乎是矮身前窜,他反应不及,紧随着感到小腹剧痛,低头看去,是郭黑挺短刃刺中了他的腹部。却是郭黑的举槌下打,乃为虚招,等的就是他扬槊上挑,双臂扬槊,不免就会露出胸腹的空当,郭黑遂抓住时机,揉身扑进,抽短刃重创到了他。

    吐奚成吃痛,叫道:“阴险小贼!”

    郭黑笑容满面,说道:“好叫你知,杀你者,呼衍宝是也。”抽刀出来,回手朝吐奚成脖上一抹,把他杀了。

    郭黑明明叫郭黑,他为何自称是呼衍宝?

    说来缘故也简单,祆教、佛教、道教,现下北地广为流传的此三教,郭黑无不信之,轮回报应之说,他更是深信不疑,战场上杀人如麻,毕竟夜深梦回,担心被他杀掉的那些人,会变成厉鬼来寻他报仇,故而死於其手的敌人小卒也就罢了,凡是敌之勇将,在下手杀掉之前,他就都会告诉对方,他是呼衍宝。

    那么又为何他不自称别人,回回都自称是呼衍宝?原因也简单。呼衍宝与他虽是同僚,两人的关系却是不睦,因他用其名自称,哄那将死之人,若果真变成厉鬼寻仇的话,可去找呼衍宝便是,也算是间接地陷害一遭呼衍宝。

    从其左近的那百余甲士,皆熟知他的脾性,因在听了他自称呼衍宝后,没人对此觉得奇怪。

    吐奚成被郭黑阵斩,这场景落入周近魏兵军士的眼中,他们的士气不由为之一落。

    眼看郭黑就要趁势陷阵,闻得鼓声大作,一队魏兵从阵后及时赶到,率队之人正是娄提智弼。娄提智弼不似吐奚成,不会做出战中卸甲的傻事,及其所带的兵士,俱是重甲在身,合与吐奚成的余部,共近两百人,往阵前一堵,就像是铁山也似,挡住了郭黑所部的猛烈突进。

    郭黑数攻不得进。

    左阵中军的慕容仓,见到郭黑部的进攻态势不及初时,好像攻势已疲,认为反攻的时候到了,就举旗下令,派出了摆在阵侧的骑兵部队。

    骑射是鲜卑人的老本行,尽管比之早年,於勇武上已有不如,但轻骑对轻骑,且在出战的兵士人数多於对方的情况下,还是较为轻易地打退了呼衍宝部的那千数骑兵,随之,三三五五的组成游射散阵,往中间的郭黑所部的羯人步卒压近。

    慕容仓阵中的弓弩手们,重新被组织起来,亦再度射出箭雨。

    一时间,右有两三千的敌骑,前方敌人的盾阵犹未大破,箭矢遮天蔽日,迎面射来。郭黑知事不可为了,记起出战前贺浑勘给他的命令,如能陷阵,便陷之,如不能,就佯败之,於是急传讯给呼衍宝,叫他接应,随后下令给作战的各部,徐徐脱离战场,撤退而走。

    ……

    魏兵主阵,望楼上。

    侯莫陈驮见到郭黑部撤退,喜不自胜,急对慕容瞻说道:“羯奴攻势受挫,仓皇后撤!大司马,克胜之时到也!还不速下军令,叫左阵追歼?只要能顺势把羯奴右阵击破,我军胜矣!”

    慕容瞻指着后撤的郭黑部和游弋於其部外围的呼衍宝部,并及阵型不动的贺浑勘主阵,说道:“羯奴虽撤,其形未乱,贸然追击,恐不可取。”

    侯莫陈驮大怒。

第五十四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五)

    侯莫陈驮问道:“是不可取,还是大司马胆怯,不敢追?”

    慕容瞻坚持己见,苦口婆心地说道:“监军,不是我胆怯,不敢追,实在是追不得!首先,贺浑勘的阵型不乱,慕容仓纵便追之,定然也不能克胜;既不能克胜,我军的阵型反因此已乱,则贺浑邪势必就会尽起他中阵的精卒、左阵的高力,并来攻我,到的那时,我军只怕唯有大败这一个结局。”

    慕容美陪侍在慕容瞻的身侧,眼见侯莫陈驮一再地咄咄逼人,实在是忍不住了,反问侯莫陈驮,说道:“若是因此而败,丢了兖州,使中州面临危局,敢问监军,这个责任谁来负?”

    侯莫陈驮往边上低头,扫了慕容美一眼,接着回过视线,乜视慕容瞻,呵呵地冷笑了两声。

    慕容美按剑昂首,问道:“监军笑什么?”

    侯莫陈驮抚摸胡须,轻描淡写地说道:“会不会因为追击而战败,我不知道,但如因不追击,而错失战机,使我王师不能一战而灭贺浑邪,致使贼寇做大的话,我却知责任该谁来负!”

    什么叫“如因不追击,而错失战机,使我王师不能一战而灭贺浑邪的话”?这句话听入慕容瞻、慕容美父等的耳中,众人都是心中不由咯噔一跳。慕容瞻父子两人对视一眼。

    慕容美心道:“我父子为朝廷、为国家舍命奋战,从我阿父率兵至兖州日起,我阿父几乎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每天不是巡视军营,抚慰士兵,催促邺都送辎重、补给,就是亲自统筹,与叛兵作战,眼看着阿父日渐消瘦!莫说阿父,就是我,我的这身衣甲,也是多日不曾卸过,早已然铠甲生虱了!我父子这般为国,朝廷却对我阿父猜疑不休,派了你个狗贼监军!

    “你个狗贼,自日前奉旨来到军中以后,半点好作用没有,却颐指气使,只顾处处与我阿父作对!现又说什么‘错失战机’!你个狗东西,摆明了是在威胁我阿父,如不接受你的意见,等到战后,你就要上奏圣上,诬陷是因为我阿父怯懦不敢战,而才导致未能剿灭贺浑邪!

    “狗贼!你狗仗人势,信口雌黄,非要搞得我阿父兵败,我大魏亡国不可么?”

    热血忠诚不得理解,被那小人威胁、污蔑,满腹的悲愤之气,回荡在慕容美的胸腔。

    他攥住剑柄,忍了又忍,才没有拔剑而出。

    慕容瞻默然了会儿,叹了口气,下令说道:“便按监军的话,命慕容仓出阵追击!”

    慕容美大急,说道:“阿父,不可啊!”

    慕容瞻摆了摆手,示意他莫再说话。

    慕容美从慕容瞻投来的眼神中,看出了浓浓的无奈。

    也是难怪慕容瞻无奈,更难怪慕容瞻尽管极不赞成侯莫陈驮的建议,却最终不得不听从接受,正如慕容美的所思、猜测,“错失战机、致使贼寇做大”,这着实是一项大罪名,往深里说,这项罪名又可引出“养寇自重”四个字来,此四字,加上慕容炎、慕容干必欲将慕容瞻除之而后快的心思,两者一结合,慕容瞻自问之,他承受不起。

    军令传下之后,望楼上陷入了一片沉寂。

    慕容瞻等人各怀着不同的情绪,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望向了左阵。

    等了不多时,应该是军令传到了慕容仓的手上,诸人听到,左阵中鼓声大鸣。

    继而,先是两三千的步卒脱离阵地,开始追击撤退的郭黑、呼衍宝部,杀向贺浑勘的本阵,随后,阵左的骑兵部队也纷纷离开阵地,亦往贺浑勘的本阵驰杀而去。

    侯莫陈驮的脸上涨出一抹红潮,他兴奋地观看这一幕情景。

    慕容瞻趁他不注意,唤慕容美近前,低声吩咐说道:“你立刻传令右阵与我主阵,不管慕容仓部胜败如何,无我军令,都不许擅动!务以守好阵地为要。”

    慕容美应诺,避开侯莫陈驮的视线,悄悄地下了望楼,自去传达慕容瞻的这道命令。

    慕容瞻的这道命令,说亡羊补牢也好,说聊胜於无也好,在慕容仓部真如他之所料,因为贺浑勘部的本阵牢固不乱之故,进攻不利,根本就打不进去,而又果被贺浑邪抓住机会,先用中军的部分兵马与贺浑勘部合力,击溃了慕容仓部,接着中军的两万步卒、左阵的高力万人,一时俱发,全军压上,又趁胜朝慕容瞻的本阵、右阵杀来之后,魏兵的大败就已成定局了。

    纵深各数里的宽阔战场上,战局形成了一面倒。

    魏兵前沿的阵线很快就被高力等羯兵突破。

    已经回到望楼上的慕容美,放目远见,前阵的阵地上,遍是战死或负伤的魏兵将士,所阵线上的将士都在节节败退,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大地,高大强壮的羯人高力等战士就像是虎狼猛兽,凶残的叫喊响彻远近,魏兵的士卒如似落胆的羊羔,慌不择路的向后溃逃。

    慕容美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终拔出剑来,逼向侯莫陈驮。

    侯莫陈驮早无了兴奋之色,但却尚能佯装镇定。

    瞧见慕容美仗剑近前,侯莫陈驮厉声问道:“你干什么?”

    “我大魏起於棘城,兴於龙城,祖宗浴血百战,乃有中原,却因你这样的卑贱小人,无耻佞臣,而致如今国中叛乱不定,宗庙陷危!我今天要杀了你这个狗贼,为国除害!”

    侯莫陈驮抽剑在手,一叠声呼叫卫士,色厉内荏,说道:“竖子敢耳!”

    十余个侯莫陈驮的亲兵赶来保护,但这是在慕容瞻的军中,这十余亲兵实在不算什么。

    无须慕容美吩咐,望楼上的护卫兵卒们就各持兵械,把侯莫陈驮与他那十余亲兵围在了中间。

    慕容瞻一向得军心,反过来,侯莫陈驮的种种作为,不但惹怒了慕容美,也惹怒了慕容瞻军中的多数将校,乃至有好些的将校,也都抽出兵刃,虎视眈眈地盯着侯莫陈驮,只等慕容瞻一声令下,就待要把侯莫陈驮砍成肉酱。

    他们没有等来慕容瞻杀人的命令。

    慕容瞻拽住了慕容美,训斥说道:“监军乃圣上亲任,代表的是朝廷!你岂可无礼?”

    “阿父!”

    “我军目下虽败,然前有济水为阻,济水北岸的临邑且尚有我驻兵五千,料贺浑邪短日内,必难渡河得成。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收拢败兵,再作谋划!你不要胡来!”慕容瞻命令周围的将校、兵士们,“放下兵械。”随便挑了两个军吏,说道,“带些兵士,护送监军下楼!”随之,分派任务给慕容美和余下的将校们,叫他们各带本部,分别去阻击正往魏阵深处杀去的羯兵,交代他们,“能挡住的,就挡住;不能挡住的,就尽可能多地收拢我军兵士,向阳谷撤退。”

    阳谷,在谷城的南边。

    一个军将说道:“大司马,我军的前阵已破,羯兵随时可能会杀到这里,为了安全起见,敢请大司马亦下望楼,去后阵督战指挥吧!”

    慕容瞻一手按剑,一手叉腰,岿立不动,说道:“正因前阵已破,是以我才更不能离开此处!”令望楼下看守大旗的兵士,“我不动,你们也不能动!要叫全军看到,我的将旗依然在此!”

    慕容瞻的镇定自若,影响到了慕容美和望楼上的军将们,诸人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慌,应诺接令,分领任务下楼。

    瞧着他们离开,慕容瞻的视线在侯莫陈驮那长近九尺,尽管高大,此时看去却显得十分仓皇狼狈的身影上停留片刻,旋即不再多看,他举目眺看混乱的前阵。

    下到地上的侯莫陈驮,不自觉地扭头仰观,去看慕容瞻。

    他看到,挺立在数丈高望楼上的慕容瞻,其上是蓝天白云,脚下是迎风飘扬的黑底红字将旗,於这天、旗之间,望之只是渺然一点的慕容瞻,恍然中,却似乎顶天立地。

    侯莫陈驮转回头,一边继续往后边奔逃,一边咬紧牙关,心道:“此战大败的原因,慕容瞻会不会推到我的身上?”

    ……

    定西王城,谷阴。

    征虏将军府。

    门外明亮的阳光洒入堂中,摆在两侧的坐榻和正中的案几,被阳光映出影子,连带案几上的笔架、文匣等物,也各落影案上。

    陪坐侧边榻上的唐艾,看着坐於光影之间的莘迩,只觉他是如此的英挺过人。

    莘迩笔直地跪坐於案后,浏览着手中的那份情报,读完“时已过午,鲜卑、羯兵分於阵中食毕,羯胡右阵先动,攻鲜卑左阵,未克”,继续往下观阅,看是“慕容瞻乃麾左阵兵进击,贺浑邪合中军、右阵,大败之,趁胜急进,魏兵遂北”。

    尽管这已不是第一次看这封情报了,但再次看到这里,那个疑惑不解的谜团,一如此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地浮上了莘迩的心头。

    莘迩掩住情报,抬眼看向唐艾,说道:“慕容瞻知兵善战,其所历战,无论是打北边的胡夷,还是顽抗江左,几无败绩,可以说是伪魏的第一名将了,却怎么在此战中,会有此等昏招?难道他是没有看出,贺浑邪右阵的进攻,极有可能是佯攻,其目的就是在为诱使他遣兵追击,以乱其阵么?倒也真是奇怪!”

第五十五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六)

    奇怪也好,不奇怪也好,莘迩、唐艾等其实也都隐约猜到,此中或许别有内情,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谷城一战,魏兵大败,慕容瞻收拢残兵,南下撤退到了四十余里外的阳谷。阳谷,是个乡里的名字,位处在谷城山的南边,於历史上颇有名气。——事实上,慕容瞻与贺浑邪鏖战的所在谷城县,在历史中的名气更大,谷城之得名,是来自谷城山,而这个谷城山,又叫谷山,相传乃是上古时期伏羲氏、神农氏教民种谷之地。这些都是题外话,不需多讲。唯是教人生叹的是,於华夏先民传说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这块地方,如今却成为了异族争霸中原的战场。

    这是谁的过错?

    联系前世所读的史书,结合与当下时代近似的那个时代,莘迩初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本认为是江左皇室的过错,但通过自己在定西的所见所闻,他现在改变了最先的看法,而下他认为,非但是皇室的错,而且更是那些崇尚清谈、只顾门户私利的阀族、右姓的错。

    却也不必多说。

    慕容瞻战败,导致的严重后果至少有两个。

    一个是直接后果,引发了魏国朝廷的恐慌,造成了慕容炎的弃都北上。

    谷城距魏国的京城邺县只有两百多里地,其间除了济水、黄河等几条河流之外,再无别的阻碍,所以当消息传到邺城的当日,就引起了魏国朝廷的大震。

    继位才不过数月,还没在龙椅上坐多久的慕容炎,既惊又骇,马上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大臣们有两种意见。

    邺城目前尚有侍御郎、尚方兵、龙腾甲骑等林林总总,合计共约三万余步骑的禁卫部队。以慕容炎的五弟慕容权为代表的少壮派们建议,应该立刻把这些禁卫部队,派去黄河北岸的清河、阳平郡,据河为屏,以阻贺浑邪部的前进。这是一种意见。

    慕容权站在殿上,年轻而沉毅的脸上,透出临危不乱的神气,与两边那百余个大多惊慌失措的魏国文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唯是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开合之际,时有一抹亮色闪现,给他的这个魁杰沉雄的形象,略微添上了些许搞笑的味道。他年少时,曾因堕马而摔掉了一个门牙,后来补上了个象牙,那抹亮色就是来自於此象牙。

    虽然如此,但当此之时,自却是无人注意这点。

    慕容权昂着头,说道:“从都城周近的诸部中紧急抽调,可再得兵马十万。此十万兵固是不能称为精锐,但亦可用之。合以侍御郎等精卒,足可守卫河水北岸。大司马虽败於谷城,然据其军报,在收拢了残兵之后,犹有两万之众。如此,侍御郎等兵在河北岸,大司马部在河南岸,南北呼应,贺浑邪虽悍,终无能为也!待其兵疲、乏粮,我王师内外夹击,破之易也!”

    “都城周近的诸部”云云,指的是魏国单於台治下的二十万胡落。

    此一“单於台”,与秦国的“单於台”是一样的。秦、魏是胡人建立的国家,其国家的权力基础是戎、鲜卑等胡人,而戎、鲜卑诸胡,社会、生活等各方面的习俗与唐人都不相同,——戎人还好一点,戎人中的氐人、羌人都已是半耕半牧了,鲜卑、匈奴等主要还是以放牧为业,与唐人的风俗却是截然两类,因是,为了便於治理本国的胡人群体,秦、魏就都在设置中央朝廷,以管理唐人百姓的同时,又各自设立单於台,以管理内徙到其境内的胡人民口。

    魏国的单於台,亦与秦国相同,大单於之下,主吏分为左、右辅。

    左、右辅各自管理六夷十万落,在左右辅之下,每万落设一都尉。这也就是说,现下聚住在邺城京畿附近的鲜卑、匈奴等六夷部落,共计有二十万落,百万余口之多。

    之前慕容瞻、慕容武台分领兵出发之前,魏国的单於台已经对治下的胡落,进行过一次征召了,精壮、有过战斗经验的胡牧,大多已经从军,被慕容瞻、慕容武台带去了兖州、洛阳,但剩下的那些胡牧,如果再挤一挤的话,正如慕容权所言,的确是可以再弄出个十万来人的。

    慕容炎眼神闪烁,顾问余下诸臣:“卿等以为何如?”

    丞相慕容干身材削瘦,枯瘦如柴,官袍穿在他的身上,就如套在了个竹竿上也似,观其面孔,也是精瘦,乃至颧骨高高地凸起,倒是越发衬得他的一双细眼如篾。只从外表来看,像是个忧国忧民,操劳不已的好官。他出到班外,站到了高大健壮的慕容权的身边。

    慕容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问道:“丞相有何高见?”

    慕容干不似慕容权,没有用唐话,用的是鲜卑话,说道:“臣、臣……。”

    “怎样?”

    “臣觉着,武乡王言之有理。”

    慕容炎掩住失望,说道:“哦?丞相赞同阿六敦的意见么?”

    阿六敦,是慕容权的小名。

    慕容干没有正面回答慕容炎,自顾自地说道:“此前已经召过一次兵了,这次如果再召,臣以为,十万兵有些多了。兵,不可过多地召啊,陛下。召得太多了,恐怕会引发各部的不满。当下我大魏两面受敌,已是左支右绌了,万一因为召兵过多,而再致使了各部的叛乱,只怕就会不可收拾了!因此,臣以为,十万兵,不可召,最多只能再召万人。”

    “再召万人?”

    “是啊,陛下。现今四月,正是我鲜卑祭天的时月。如今我国内忧外患,更需要天神的眷顾。臣建议陛下,可率领余下的各部民口,北去幽州,行祭天大礼。”

    慕容炎呆了一呆,说道:“祭天大礼?”

    慕容干慢吞吞地说道:“是啊,陛下,祭天大礼。”

    “你是说?”

    慕容干耷拉着眼,说道:“臣以为,邺城到幽州,六七百里,人多的话,行速不会太快,路上少说也需走多半个月。为了能赶在月底前到达幽州,不影响行祭天之礼,事不宜迟,陛下今天就可下旨,命左、右辅及诸都尉,集合他们管下的诸胡各部收拾准备,给他们三天的时间,三天后,陛下即可率之离都北上,前赴幽州。”

    慕容干的眼太小,他这么一耷拉眼皮,远在皇位上坐着的慕容炎就瞧不清楚他到底是睁着眼,还是闭上眼了,不过慕容干的话,慕容炎却是完全听明白了。

    慕容炎看了看挺立於慕容干身侧,因为慕容干的这番话而面上露出了忿然之色的慕容权,吞吞吐吐地说道:“丞相,现下我洛阳告急,大司马兵败谷城,朕如在此时去幽州祭天,那洛阳、兖州怎么办?又且朕一旦离都,邺城又该如何是好?此我大魏之都城也,总不能没人镇守。”

    慕容干说道:“陛下诸王弟之中,河间王最为骁勇,有河间王屯守洛阳,蒲茂必难进寸步,可以无忧。大司马败於谷城,依国法,当以严惩,今陛下可不究其罪,勉力之,料大司马一定会舍生忘死,以报陛下的恩典,兖州也可无失。

    “至於邺都,武乡王英武,他适才所献的阻敌之策,确然高明。臣陋见,可诏令武乡王戍守京都,一则镇压邺城内外的唐儿,二来与大司马共御贺浑邪。等到陛下祭完了天,得到了天神的赐福,然后率幽、冀之劲卒回来,再与贺浑邪、蒲茂一决胜负,灭此二奴不晚。”

    这却即是魏国朝中的另一种意见了。

    便是在南边洛阳被蒲茂围攻,慕容武台勇则勇矣,然谋略远逊孟朗,洛阳已是岌岌可危,东边慕容瞻又大败於谷城的当前之危局下,建议慕容炎放弃京都,北狩幽州。

    两种意见,听取哪个?

    慕容炎好歹正值壮年,又是刚继位不久,还是要脸面的,没有在朝会上当即说出他的选择,而是在散了朝后,他於晚上从宫中发出旨意,旨意的内容却是好完全听从了慕容干的意见。

    慕容权闻讯,连夜扣宫门,求见慕容炎。慕容炎拒不相见。

    把慕容权气得,险些牙齿再度漏风。可也无计可施,只好遵从圣旨,三天后,在送慕容炎等出京以后,慕容权带着慕容炎留给他的五千禁兵,万余临时新召的胡牧,独守邺城。

    慕容瞻的兵败,导致了慕容炎的北遁,慕容炎的北遁,又导致了洛阳守军的军心惶惶。

    四月中,坚守了月余的洛阳城,在连环马阵先被蒲茂破掉,随之慕容炎又弃都北逃的打击下,宣告失守。——这个结果,是慕容炎北遁直接造成的,但也与慕容瞻的兵败有关,算是谷城之败造成的另一个间接的恶劣后果。

    ……

    定西,谷阴。

    征虏将军府。

    莘迩放下了慕容瞻与贺浑邪谷城之战的情报,拿起了慕容武台与蒲茂洛阳之战的情报。

    刚重又看了没两句,堂外一个吏员来禀:“明公,王太后驾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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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