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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太后纤指柔 知公桓荆州

    “阿瓜!”
    “太后。”
    想起了殿内没有外人,只有梵境、满愿这两个贴身宫女,且此二宫女还立在丹墀上的王座后,左氏朝外抽出了小半的手停了下来,预先没有准备的吃惊,旋即被羞涩取代,便在她额头精心修饰的花黄妆容下,莘迩分明看到,她如水的眼波里竟仿如隐含渴盼已久的喜悦,然到底害羞,她又不由地垂下螓首,不敢与莘迩对视,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太后!”
    “阿瓜……,你这是做什么?”
    握住左氏手这个行为,完全是莘迩的情不由己,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这时缓过神来,左手柔弱无骨的纤指在手,他胸口如擂,口干舌燥,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
    “你,你怎样?”
    “臣、臣……,臣想奏禀太后……”
    “奏禀我什么?”
    “……,太后,祁连郡冻伤的马都已经被拔若能治好了。”
    左氏抬起了头,看到莘迩的窘状,嘴角不觉露出了笑容,她说道:“阿瓜,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么?”几句对话过去,她的情绪却竟是比莘迩调整得还快。
    “臣,……臣一日不见太后,就如隔三秋!”
    “阿瓜,我、我也……”
    便在这时,殿外的宦官禀道:“启禀太后,大王求见。”
    就像触了电,莘迩与左氏的手顿时分开。莘迩慌忙地朝边上退去,退得太急,差点踩住衣袍。他站稳未久,一个身量已成的少年,穿着王者的衣冠,腰围金带,手按剑柄,阔步步入殿中。
    这少年眉目英挺,身姿矫健,唇上长了一层淡淡的茸须,可不就是令狐乐!
    在其身侧,两个与他年岁相仿的侍官相从,其一是唐人,乃陈荪的从子,名叫陈不才,另一个剪发齐眉,脑袋扁扁,碧眼高鼻,是个龟兹人,便即白黎。
    莘迩撩衣下拜,尽量把声音放慢,说道:“臣莘迩拜见大王。”
    “征虏将军也在啊。”
    “臣新得邺县方面的一道军报,特来禀与太后。”
    “什么军报?”
    “蒲茂……”
    左氏插口,责备地说道:“大王,还不请征虏起身?”
    “是,母后。将军请起。母后,你不舒服么?”
    左氏说道:“没有。”
    “那我怎么听你的声音有些发颤?脸也红彤彤的。不会是天冷受寒了吧?”
    左氏掩饰地说道:“许是殿内太热了。”
    莘迩打断了他母子俩的对话,说道:“谢大王。”起将身,像是担心令狐乐继续追问左氏,马上接着说道,“蒲茂攻陷了邺县,慕容瞻为其所擒。”
    令狐乐的注意力果然一下被吸引住了,说道:“邺县被氐奴打下了?”
    莘迩答道:“是,大王。”
    “那明年咱们的秦州那边,是不是要打大仗了?”
    莘迩说道:“大王英明远见,只怕是的。”
    令狐乐闻言,不惧反喜,搓着手在莘迩前头转了几圈,止下步,跃跃欲试地说道:“这几年凡有征战,国家皆劳征虏,将军,孤今年十六,明年就十七了,秦州此战,孤替你打,如何?”
    “大王此话,折煞臣,哪里有为君者替臣子打仗的?只有做臣子的,为君上肝脑涂地!”
    “将军这是不欲孤去秦州打此仗了?”
    莘迩满脸的诚惶诚恐,说道:“谚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市井、乡野的黔首小民,尚且如此,况乎大王?临敌交锋,刀枪无眼,大王万金之躯,以臣愚见,实不宜冒受此险。”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准孤嘛!”
    莘迩重新拜倒,说道:“臣岂敢不准大王!大王此话,臣不敢闻!”
    “母后,你说,秦州此战,我去打,好不好?”
    左氏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她先对莘迩说道:“将军,你快请起来。”等莘迩起来,才接住令狐乐的问话,说道,“大王,打仗可不是那么好打的!大王年纪还小,此前也没有经历过战阵,而秦州此战,干系重大,往重里说,将会关系到我定西的存亡,这场仗啊,还是托付给征虏,大王就不要去了。”
    “打仗有何难么?无非排兵布阵。宫中的那些兵书,我都早已读熟,母后,你也看见了,我隔三差五的,就按兵书所教,操练不才、白黎他们,……征虏,你不也说孤操练得很好么?”
    莘迩应道:“是,大王天纵之才,非臣能比。”
    左氏蹙眉,说道:“大王,你的那点子操练,只是小孩子家家的玩乐,怎能与真刀实枪的打仗相比?”
    “母后,我不是小孩子了!”
    一个变声期的公鸭嗓子不合时宜地响起,操着带有异国口音的唐话说道:“是呀,太后,……”
    莘迩、左氏不约而同,都把目光投向了说话此人的脸上,说话这人正是白黎。
    莘迩不等他说完,面沉如水,说道:“这里有你一个小奴说话的份么?”
    白黎转目看莘迩,莘迩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句话像是训斥,但单从话音来听,却似乎没有怒意,他自恃得令狐乐的宠爱,便不以为意,说道:“将军……”
    莘迩问引令狐乐等进来的那个宦官,说道:“奴婢之属,於君前无诏可而言,此何罪也?”
    那宦官呆了呆,看向左氏,左氏没有说话,他就答道:“君前无礼,此大不敬罪。”
    “该当何处?”
    “坐斩。”
    莘迩冲左氏、令狐乐行礼,正色说道:“四时宫是议国事的场所,白黎,奴也,本就不该登入此殿,君上无诏可而复敢妄言,臣请太后、大王依律斩之,以明君威不可犯也!”
    令狐乐大惊失色,说道:“将军?母后!”
    左氏犹豫说道:“将军,白黎是龟兹王的从子,其虽不敬,若就斩了?”
    “什么龟兹王?白纯,大王的阶下囚耳!白黎,亦大王之俘囚。俘囚、奴婢,却敢不敬於君前,太后,如不斩之,何以重大王之威?何以重太后之尊?”
    左氏想想,是这么个道理,尽管不忍白黎的性命就这么交代,还是点头说道:“将军说的是。”
    令狐乐“母后,不能杀”的惊慌叫喊中,那宦官得了左氏的许可,唤进来两个殿外的卫士,把吓成一滩烂泥的白黎拖了出去。自是不能在宫中杀人,那宦官与卫士把之带到了宫外的诏狱内,传下左氏的懿旨,由诏狱的狱卒行刑,随后那宦官赶回复命。这些不必多说。
    却说殿中,白黎被拖出去后,莘迩再次向令狐乐行礼,温声说道:“大王,你还记得臣几年前出征西域回来的时候么?臣为大王尽破西域诸国,为大王带回了白纯、白黎等数百西域诸国的王侯、权贵,大王观献俘礼於城楼,那些所谓的王侯、贵戚就像是羊群一般,匍匐於大王的脚下,谷阴五城的百姓观者如堵,当其之时,五城呼大王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
    “大王,你还记得么?”
    “……孤记得。”
    “大王,这就是为君者的威严啊!”
    “这就是为君者的威严?”
    莘迩说道:“大王,北地丧乱百年,於今之时,我定西以东,触目尽胡,神州中原,满地膻腥,此非但是我定西需上下一心,御敌守境之时,也是英雄奋武,求图光复中原之日!大王英武绝伦,今年齿虽少,然已有志征伐,臣敢断言,等大王亲政之后,必可成雄武之君!
    “臣才疏能浅,不过是为大王灭了几个西域的小国,待至来日,如大王不嫌臣愚陋,臣请为大王马前驱,为大王披肝沥胆,决死敌前,蒲秦、慕容氏、贺浑邪,何足大王灭之!到了那个时候,大王君临北国,收复我华夏故土,还我华夏衣冠,士杰影从,百姓归心,那个威风,又岂然是数年前臣献俘与大王之时可以比的!”
    “……是么?将军。”
    “臣有一物献给大王。”
    “何物?”
    “中台兵部新制成了一副海内堪舆图,臣明日就呈献大王。大王,那图中以红为底色者,是现为我大唐所有的地方,以白为底色者,俱为我华夏之故土,而现为诸胡所据的地方。大王,敢问大王,知道臣的志愿么?”
    “将军何志?”
    莘迩慷慨激昂,大声地说道:“臣之志,就是把图中白为底色之地,一点点、一点点,把它们全都抹红!把这些咱们华夏先人、把这些咱们祖宗的所居之地,全都光复!把这些地方的我华夏生民,全都救出水火,给他们再造一个朗朗乾坤!”莘迩这话是他的真心话,说到动情处,他第三次的下拜在地,——这一次是他主动的,他说道,“大王,此便是臣之志!”他问令狐乐,说道,“大王,臣的志愿,大王知道了么?”
    “将军此志,壮哉!孤知道了。”
    “大王,你真的知道了么?”
    “……知道了。”
    ……
    行出宫去,在王益富卑躬屈膝的陪从下,过了宫渠,莘迩上到车中。
    临离开之前,莘迩掀开车帘,向巍峨的四时宫城又望了一眼。
    王益富说道:“莘公,有什么吩咐么?”
    “调你服侍大王的令旨不日就下,你好生当差。”
    “是。”
    莘迩对王益富其实没有什么吩咐,但他心中却有所思。
    他望着四时宫,想道:“乐儿真的知道我的志向,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车帘放下,车厢中变得幽暗。牛车碾着积雪,依然吱吱呀呀的,回莘公府去了。
    ……
    几天后,迁王益富为宦丞,掌领令狐乐宫中宦官的旨意下到,王益富欢欢喜喜地上任不提。
    又数日后,高充出使归来。
    与秃发勃野一般,高充也是刚到谷阴,就马不停蹄地到莘公府,晋见莘迩。
    莘迩亦如对待勃野,在堂门口相迎,把住他的手,携他入堂。
    高充试图挣开莘迩,想要下拜行礼,莘迩笑着把他拉到榻前,叫他坐下,说道:“君长,你是我的故吏,今又为国出使,不管从你我情谊,还是从你的为国不辞辛劳来讲,都不必多礼。”
    “明公厚爱,充惭愧。”
    莘迩回到己榻坐下,笑道:“我已接到你提前送来的禀报,你此次出使,代表我定西成功地与桓荆州达成约定,蒲秦如犯我秦州,桓荆州就发蜀中兵助我,这是大功一件,你惭愧什么?”
    “充能为国与桓荆州定下此约,非充之功,实是赖明公之威德也。”
    “哦?赖我威德?君长,你这叫什么话?”
    高充原本相貌白洁,是个仪表风流的士人外表,连着出使了几趟,现在搞得又黑又瘦,直如莘迩帐下一兵,然而精神头不错,他说道:“明公有所不知。充与桓荆州定约成后,还陇之时,习山图送充於道,他私与充言,桓荆州这次肯与我定西结定此约,不仅是为了不使秦州王土再陷氐胡,亦是因敬重明公的威德,期望明公能够牵制住秦虏的精锐,以助他收复洛阳。”
    雉县,已经被桓蒙打下,抢攻雉县的秦兵,也被他击退了,但是一来天气越来越冷,二来,邺县亦已归秦,是以他没有紧随着就进兵洛阳,目前屯兵於雉、宛。
    莘迩略作忖思,便就明白了习山图这个明明对自己没多少好感的人,为何会对高充说这些私底话的缘故,摸着短髭,笑道:“君长,习山图给你说的这些话,料是出自桓荆州的授意吧。”
    “明公英明,充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来,邺县虽然已为蒲茂所破,桓荆州却还有意攻打洛阳啊。”
    “明公,习山图对充言道,桓荆州帐外值宿的亲兵,屡於深夜,闻其帐中呼‘洛都’!”
    莘迩闻言,由衷赞佩,说道:“桓荆州矢志不忘,北复洛都,可慷可慨!”
    “是啊,明公。习山图说,桓荆州醉后,尝与亲近属僚言说,神州不复,愧为人臣!又说,天下之大,虽英俊千万,然将来可光复神州者,唯他与明公二人也。”
    “桓荆州太高看我了!”
    “明公在我定西,自秉政以今,往观明公行止,无不公而忘私,往观明公历政,无不是为了富国强兵,明公所以如此为者,充知之,正是为了光复中原。充以为,桓荆州与明公虽相见仅有一面,知明公者,却桓荆州也,充亦以为,神州若果可得光复,必明公不能!”
    高充面色严整,言辞恳挚,莘迩看了他两看,不知为何,心头浮起了一点欣慰之感,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与桓荆州定下约定,这是头等的大功,我会上奏太后、大王,为请功的。君长,我且问你,你在南阳,听说殷扬州那里的情况了么?”
    “听到了一些。”
    “徐州离我陇州太远,殷扬州那里的近况我尚未闻,其部在徐州的进展如何?”
    “具体的战况,充也不是很清楚,只返程前,听闻殷扬州还没有把下邳全郡打下。”
    “到你回来时还没有打下下邳?”
    “是啊,明公。”
    莘迩沉吟说道:“打彭城的蒲秦军已撤,他却连下邳还没打下,这般看来,他要是不及早撤军,一场败仗将是难免的了。”
    “桓荆州也是这样判断。”
    正如莘迩向左氏分析的,殷荡如果在徐州吃了败仗,很有可能影响到桓蒙会不会帮定西协防秦州,尽管高充与桓蒙结下了约定,也尽管从高充这里,知道了桓蒙对洛阳念念在兹,一心想要收复洛阳,可这只是现在的情况,等到明年,等到蒲秦大举进攻秦州之时,情况会不会出现变化?莘迩拿捏不准。而若没有了桓蒙的帮助,只靠定西来守秦州,压力就会极大。
    莘迩思忖多时,展开衣袖,轻轻一挥,说道:“罢了!殷扬州吃不吃败仗,咱们做不了主;桓荆州会否变卦,咱们也做不了主。君长,这回劳你出使,你也成功地与桓荆州结下了约定,该做的、能做的,可以说,咱们已经都做了!归根结底,秦州能否守住,还是八个字。”
    “敢问明公,哪八个字?”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高充低声重复了两遍这八个字,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说道:“明公所言甚是!”
    “你回来时,路经秦州,见千里了么?”
    “见了,千里还请充吃了顿酒。”听莘迩提起唐艾,高充想起了一事,说道,“明公,充在秦州,风闻了一事。”

第十一章 陈荪诫不才 此即千古奇

    莘迩问道:“何事?”
    高充说道:“充在驿传住夜,偶闻传中驿吏窃语,说千里与秦虏的伪秦州刺史秦广宗互通书信,还送了礼物给秦广宗,秦广宗亦有还礼。……明公,此事可是经过朝廷允许的么?”
    “互通书信?”
    “是啊,明公。”
    “这事儿你要不说,我还真是不知。……君长,此事的详情,你可知悉?”
    高充答道:“充不知。充身为来客,当时不好唤那几个驿吏细问,所以只是听到了那么一耳朵。不过话说回来,想来就算充问了那几个驿吏,料他们也不会知晓太多。”
    莘迩虽是之前不知此事,但却不以为意,抚髭笑道:“此定是千里又在用攻心之计!……君长,千里攻取南安此战,当真是把攻心之计用得炉火纯青啊,我不如也。”
    高充面色严肃,说道:“千里智谋固然绝伦,然若他与秦广宗通书信此事,并非是因遵从朝中的令旨,明公,此事却就不可小视啊!”
    “卿此话何意?怎么?你还担心千里会……”话未说完,莘迩醒悟过来,明白了高充话中的含意,拍了拍额头,“哎呀”一声,说道,“不错,卿言甚是!这件事的确不可小视!”
    “不可小视”,并非是不信任唐艾,担忧他“潜通敌国”,而是未经朝中允许,私与敌国边将通信,这是违反规制的,一旦被有心人抓住这个把柄,将之奏到朝中,弹劾唐艾,——毕竟
    如今朝野上下,以宋闳、氾宽等为首的反对莘迩者的力量还是不小的,那么即是有莘迩在,朝廷肯定不会处置唐艾,但唐艾“秦州刺史”的位置,说不得,就会坐不稳当了。
    莘迩沉吟片刻,问高充:“以卿之见,此事该何以处之?”
    “充愚见,明公宜飞书千里,叫他把与秦广宗通书信此事及早禀与朝中知道,并宜对其另加诫令,往后再有这样类似的事情,万万不可不经朝廷而私为之!”
    “好,就按卿说的办。我今天就给他去书!”莘迩想了下,又说道,“谷阴到陇西,来回一千五百里,便是我今日去书,等千里的上书到朝中,少说也要到月底,乃至明年正月初了,为防这期间会有人闻知奏劾,我且明日就上书太后,提前帮千里,先把此事禀奏一下。”
    高充说道:“明公思虑周到,正该如此。明公爱千里之心,着实令充羡慕。”
    “君长,我爱的不是千里。”
    “那是?”
    莘迩调笑也似地说道:“我爱的,是秦州!”
    言外之意,帮唐艾,为的是稳定秦州。
    高充闻言而笑,莘迩也哈哈大笑。
    便在当天,莘迩去信唐艾,并於次日,把此事先密奏给了左氏知道。
    高充回来时,已是十二月中旬。
    正旦之日,照例是要朝贺的,这是一年当中最大的一次朝会。
    不仅在谷阴的朝臣到时需要参加,外地州郡的长吏虽不能亲来谷阴参加朝贺,但上表和贡献方物是缺不了的,亦需遣使前来。
    沙州、陇州,包括秦州,定西目前所有三州的州、郡长吏都派了人,西域诸国也都遣使,或唐或胡的各地使臣,携带恭贺新年大吉的上表、成车成车的方物贡献,有那心思活泛的地方长吏,还弄了些“祥瑞”,如什么多穗的麦子、生了奇纹的玉石、白色的老虎之类,也都一块带来,或远或近、络绎不绝地赶到,登时把天寒地冻、略显冷淡的谷阴城搞得热热火火。
    来了不少莘迩的熟人,或者熟人的属僚。
    沙州刺史杜亚、沙州郎将府的郎将向逵、西域大营的主将隗斑、西海太守索恭、敦煌太守张韶等等,连及祁连太守张道将等,当然还有秦州这边的唐艾、北宫越、张道崇、郭道庆等等,他们的使者到了谷阴,无一例外,俱是首先拜见莘迩。
    他们带来的礼物,献给左氏、令狐乐的是一部分,献给莘迩的是一部分,尽管莘迩再三拒绝不要,可有的还是拒绝不掉,莘宅库房被堆得满满堂堂。
    黄门省侍中陈荪家中。
    陈荪的从子,令狐乐的那个近侍陈不才,把听来的种种莘家热闹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陈荪,末了说道:“阿父,前脚逼着太后、大王杀了白黎,……就在玄武黑殿里啊,当着大王的面,硬生生迫使太后降旨,斩了白黎,阿父,你是不知,没见那天回到灵钧台的寝宫后,大王是何等的失魂落魄!大王都掉眼泪了,阿父!大王对我说,他对不住白黎,没能保住白黎的性命,……阿父,莘阿瓜后脚就在国内州郡献给大王的方物送进宫前,竟然先大肆收取!
    “阿父、阿父,难怪右仆射氾公斥其是我定西今朝之淫威欺君的权臣也!”
    陈荪倚坐榻上,本在悠闲地展卷读书,陈不才说莘家热闹情形的时候,他尚没当回事,这时听陈不才说到此处,他视线离开了书卷,抬脸看向陈不才,一手握书,一手召他近前。
    陈不才到其榻前,躬身问道:“阿父有何吩咐?”
    “你把脸伸来。”
    “阿父?”
    陈荪举书,作势打他,吓唬说道:“刚才的那些话不许再说,再让我听见,我大耳光地抽你!”
    “阿父!”
    “你以后少与氾家、宋家的那些朋党来往。你别当我不知,你这些时和他们走得太近了!”
    陈不才说道:“阿父,我日常交往的俱我王城的风流名士,不与他们交往,我何以能得高名?”
    陈荪放下书卷,教诲地说道:“我陈家在定西的立足根本,你难道不明么?我陈家从来靠的不是陇地阀族。不才,咱们陈家不是陇州人,侨居於陇罢了,宋、氾等家,你纵是再与他们来往密切,终究你还是个外人!最好的结果不外乎是,你做个他们的鹰犬,得用时用你,不用时就把你扔到一边,如此而已。我陈家在定西的立足之基,靠的是大王,靠的是咱们不掺和党争。你从今以后,老老实实的在宫里,伺候好大王就是,其它的,你一概不许理会!”
    “可是阿父,莘阿瓜权凌大王……”
    “住口!”
    “阿父!”
    “大王尚未亲政,莘公乃先王的托孤重臣,掌朝施政,是莘公的分内之任,何来莘公欺凌大王一说?”
    陈不才说道:“阿父,你也是顾命大臣之一啊!而今却是莘阿瓜独大。‘大王尚未亲政’?阿父,莘阿瓜权倾朝野,并得太后宠信,照这个势头下去,阿父,我只怕大王是亲不了政了!”
    “我现居黄门侍中,三高官吏之一,‘顾命’二字,自是当之无愧,又哪里来的莘阿瓜独大?”
    听了陈荪如同自欺欺人一般的此话,陈不才瞅了他眼,想再说些什么,到底他身为晚辈,顾及陈荪脸面,终是没有吭声。
    陈荪只当没瞧出他的小心思,说道:“不才,你不要管我亦是顾命之一,也不要管莘公与大王的关系如何,再过四年,大王加冠成年,到那时,无论莘公怎样权重,无论神攻入怎样得太后宠信,大王都是一定要亲政的。你只管这几年中,把大王服侍好,其它的不要管就行了。”
    “就怕当时,就算大王亲政,也有名无实!”
    陈荪皱起眉头,说道:“你这孩子,枉我觉得你是我家后辈中最聪敏的一个,故把你送进宫中,做了大王的从侍,却听不懂话么?大王亲政有名也好,无实也罢,那是大王的事,与你何干?只要我家不掺和到本地阀族与莘公的争斗中去,管他来日大王是否能真的亲政,管他来日是谁在我定西说了算,我陈家不还是都能如以前、现在一样,安享富贵么?”
    陈不才有点听明白了陈荪的意思,说道:“阿父是说,不管大王能否真的亲政,不管日后我定西谁家当权,是大王也好、莘公也好,抑或宋氾等阀族也罢,只要我家独善其身,那就都能保住我家现在的富贵?……阿父,你这是谁掌权跟谁走啊,墙头草,没有立场!”
    陈不才此话入耳,陈荪却没有生气,他把手中的《老子》在陈不才眼前晃了一晃,说出了一句充满哲理的话,他悠悠说道:“不闻有无之论耶?没有立场,也是一种立场。”
    “阿父,你这话太深奥了。”
    “深奥不深奥的,你自己体会。不才,记住,以后少与宋、氾两家的朋党来往,於今莘公用兵连胜,威震海内,新政变革,德播定西,而宋闳、氾宽俱处野而还不了朝,非有大变,则他两家就一定成不了什么事,你跟他们混,没有好处!……你适才说张道将也给莘公送礼了?你倒可与张道将作些深交。不才,道将此子,初虽得邀美誉,纨绔子弟耳,后其家遭难,他一改前非,尽洗纨绔之气,居能如换了个人似的,宋、氾子弟,无可比者,他将来必成大器。”
    陈荪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展开书,低头继续去看,挥了挥衣袖,示意陈不才出去。
    陈不才倒退出门,刚到门口,听到陈荪又说了一句。
    陈荪命令说道:“你明天备上礼物,也去莘公家,给莘公拜个早年贺喜。”
    陈不才不情不愿,挤眉弄眼地应道:“是。”
    “谒见莘公时,把你的这幅嘴脸收起来!”
    “诺。”
    陈不才果遵陈荪之令,次日去莘家拜年,却莘迩没在家中,被左氏召进宫吃酒了。陈不才乐得未见,把礼物放下,辞别自去。这且不说。
    倏忽数日,到了腊月三十,这天下午,一干定西的大臣就奉旨入宫,当晚宫中设宴,通宵达旦,至次日新年正旦的清晨,宴席方散。莘迩为首,带着群臣陪同左氏、令狐乐,登高观赏新年的第一次日出。上午,朝臣、外使百余人,唐人、胡人、西域诸国人,俱汇於玄武黑殿之中,依旧以莘迩为首,麴爽、陈荪等为次,齐齐拜倒殿上,进表贺年。
    九州寒霜,山川冰冻,新的一年已然来到。
    ……
    按照旧例故事,朝中有朝贺,地方州郡亦有相似的礼节仪式。
    州郡的重要吏员在正旦这天,也都要到州府、郡府、县府,给长吏拜年贺喜。
    秦州三郡,以及汉中等蜀地的使者早几天前就到了秦州的州治陇西郡襄武县,便於莘迩等朝贺左氏、令狐乐的差不多同一时间,他们亦纷纷到了州府,来给唐艾贺年。
    然而府中没有见到唐艾。
    州府的吏员说唐艾昨天便服出府,直到现下未归。
    兴冲冲跑来的诸吏,闻得此言,各个意外,俱是愕然,面面相觑。
    不免众人交头接耳,几乎人人在问:“使君这是去哪儿了?”
    是啊,唐艾这是去哪儿了?
    却原来,唐艾不好这些俗礼,嫌麻烦,但这些“俗礼”是前代秦朝就有的,他也没办法单在秦州禁止,於是便在昨天躲了出去。
    也不是干躲。
    出任秦州刺史至今,为给来年的大战打下基础,他抓紧时间,已把早前计划好的那些要在秦州施行的各项新政大多颁布了下去,但因军政诸务繁忙,他还没有机会亲自去看看各地落实的具体情况,便干脆借此机会,他决定到陇西郡和对岸的南安郡视察一番。
    各郡吏员在州府猜测他行踪的时候,他正在南安郡的郡治獂道县。
    南安郡为新得之地,是新政的重要施政地点之一,论距离的话,獂道县与襄武县隔渭水相望,也比襄武县与陇西郡的其它县城离得近,故是唐艾先到了此地。
    於两个亲近从吏、魏咸领着的十来个扮成百姓装束的军中勇士之护从下,唐艾乘牛车,在獂道县境内转了一圈,县中的几个乡都去瞧了一瞧,赤亭等地的兵营,他也远远地观望了下,看了大半天,对新政在獂道县的落实状况,心中有了数,就对魏咸等说道:“走,去郡府!”
    傍晚时分,到了獂道县城。
    魏咸过去,出示唐艾给自己开的路引,守门的吏卒查验无误,放他们进城。
    入到城内,听见一阵鼓声,刚好是城中的“市”到了今天关市的时辰,唐艾命车去到市外,撩起车帘,观察了多时出市的商贾、百姓,没有多说什么,令道:“走吧,不看了。”
    市在城西北角,郡府在城东南角。
    说是郡府,其实像个小城,府外四面俱起高墙,亦有大门。攻打獂道的那一仗,就在这座小城外头,还打了一场小的攻坚战。当时战斗的痕迹,犹存墙上。到了这里,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了,门卒惊闻唐艾驾至,赶紧请他们一行人入内,忙不迭地前头去给府中报信。
    穿过一片墙下的空地,唐艾的坐车驰入郡府。
    才入郡府的府门,就听到了郭道庆的声音:“使君,你怎么来了?来也不预先通知下官一句!”
    唐艾挑帘,探头出去,看见郭道庆立在车边,笑道:“老郭,你这迎我,也迎得太快了吧?”顾视外头院中,见或拜或揖的,有十四五个吏员,知必都是来给郭道庆拜年的郡、县大吏,指了指,说道,“这都晚上了,他们怎么还在?怎么?老郭,你还要请客,留他们用饭?”细看郭道庆,发觉他黑脸上似是有点红,——郭道庆的肤色太黑,这点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奇怪地问道,“你这是在生气?这干子吏员谁惹怒你了?”
    郭道庆说道:“使君,不是下官迎得快,是下官本就在院中。也不是谁惹怒了下官,实是、实是……,使君,实是本郡碰着了一件千古奇事,下官一时不知该如何处办。”
    “什么千古奇事?”
    郭道庆扭脸,冲那十几个吏员中的一人说道:“你近前来。”
    那吏员行到近处,下揖做礼,说道:“拜见使君。”
    郭道庆止住他,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行了。”转对唐艾,说道,“使君,这就是下官说的千古奇事。”
    唐艾不解郭道庆的意思,上下打量此吏。
    这个吏员的个头不是很高,略显瘦,年岁大概二十四五,相貌寻常,剃面傅粉,穿着官服,衣香浓郁,腰佩百石吏的印绶,并无古怪之处,俨然是个常见的士子、吏员之流。
    唐艾便问道:“他怎么了?”
    “使君,他、他、他是个女子!”

第十二章 代治害群马 免惩许良婿

    唐艾吃了一惊,说道:“他怎么会是个女子?”
    “可不就是说么,使君!”
    那吏员把头低了下去。
    唐艾说道:“你抬起头来。”说着,下了牛车,亲到这吏员这跟前,再次细察他的面貌,然后细看他的身段,果然先入为主之下,这回看出了些许的蹊跷。
    时下士人虽多剃面傅粉,但再是剃面、再是傅粉,胡须毛孔的痕迹总是仍存,是没办法全被遮住的,而此士人的唇上,却丝毫无有这类的痕迹。他,或者说她,应是把胸部缠住了,不经意的话,他的上身与寻常男子没有差别,可若有意察看,分明能看出胸口略有起伏。
    “你竟真的是个女子?”
    那吏员迟疑答道:“下吏……”
    唐艾问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吏杞通,拜见使君。”
    唐艾啧啧称奇,绕着叫杞通的这个女子百石吏转了两圈,顾问郭道庆:“老郭,她是你的郡吏还是哪个县的县吏?”
    郭道庆满脸的惭愧,说道:“是下官郡府的吏员,……但不是下官召辟的,是本郡原有的旧吏。使君,下官失察,留用她时没能发现她是个女子,搞出这等荒唐的事来。使君来时,下官是刚知她居然是个女儿身不久,正在与我郡府县寺的诸君商议该如何处置此事、处置她!”
    “本郡原有的旧吏”云云,说的是,南安郡被定西打下后,郡中郡府、各县的吏员并没有尽皆驱逐,——毕竟定西本土没有那么多的后备吏员可以给唐艾、郭道庆,同时,郡县府中的吏员依照惯例,也一向都是由本地人出任的,是以,只把族种为氐人、羌人的给逐出不用了,唐人泰半留了下来。这个杞通是个唐人,所以就被郭道庆留用了。
    以女子之身而做官的,三代不说,先秦以降,翻遍史书,除了和后宫管理有关的诸色女官以外,任职地方,直接担负行政职责的,可以说闻所未闻。
    没有可以借鉴的惩处案例,本朝的法律也没有“女子如果冒充男子做官,该做何处”的条目,这也就难怪郭道庆在发现杞通是个妇人后,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对唐艾说道:“但是使君,下官等商量了半天,实是不知应如何处置。使君来的正好,就请使君发落她吧!”
    唐艾站定在杞通的面前,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当上郡吏的?”
    能看出来杞通是在勉强镇静,她尽力地直住腰杆,把因恐慌而发抖的双手缩回到衣袖内,藏将起来,於唐艾、郭道庆和院中余下众人,二三十个男子的道道目光中,竭尽所能不失尊严地回答说道:“启禀使君,氐秦窃据南安时,在石萍之前,任官南安的太守步君好手谈,下吏……”
    边上一个吏员插口,怒道:“你还敢自称下吏?”
    说话这人魁梧健壮,是郭道庆郡府的主簿,姓弘。
    杞通似是勇敢,又似是倔强,说道:“这身吏袍、这副印绶,是大王赐下与我的,我既吏袍、印绶在身,便就与主簿等一样,俱是我定西的吏员,我当然就该自称下吏。主簿不许我自称下吏,难不成要我穿着这身大王赐下的吏袍、配着这副大王赐下的印绶,却自称贱妾么?我若真的这么自称了,我本人无所谓,却只怕损的是君等的体面、损的是大王的威仪!”
    “你倒伶牙俐齿!”弘主簿越发恼怒,请示郭道庆,说道,“府君,她既这么说,下吏敢请,就唤隶卒来,扒了她的吏服,收走她的印绶!”
    “有道理!”
    弘主簿马上喊人。
    郭道庆赶紧制止,说道:“诶,诶!弘君,别喊,别喊。大庭广众,郡府院中,她一个女子,扒其衣服,成何体统!”
    “府君不是说下吏所请有道理么?”
    “我哪儿说的是你!我说的是她说的有道理!你不要打岔,静候使君问话。”
    弘主簿悻悻然地退回了原位。
    唐艾与这弘主簿认识,手持羽扇,连连摇头,与他说道:“老弘,你太也无情,好歹你俩同僚一场,就是她诈作男子,冒充为吏,你也不能当众扒她衣服!”说完,不理会弘主簿下揖请罪,视线转回到杞通脸上,含笑说道,“你接着说。”
    “是。……下吏说到哪儿了?”
    郭道庆听到她的此话,不禁暗中叫苦,偷偷扭脸去觑唐艾的面色,深恐唐艾发怒,心道:“平时不觉得你呆木啊?怎么关键时刻,记性这么差了?使君是个随性的,你要因此惹烦了使君,我也帮不了你!”
    却郭道庆是个厚道人,尽管对杞通冒充男子这事,他是相当的震惊,但究其本心,实是并无严惩杞通的意思,说到底,两人有过上下级的这层关系,而且杞通知书识礼,他对她的印象也不坏,这亦是为什么他与那十几个郡府、县寺的吏员商量了多时,而到现在还没有做出应当怎么惩处杞通的决定之主要缘故,——那些吏员如弘主簿等,有几个是坚决要求严惩的。
    出乎了郭道庆的猜料,唐艾半点没有不耐烦,反而顺着杞通的话,晃着羽扇,和声细语地提示她,说道:“你说氐秦的故南安太守步君好手谈。”
    “是、是,对,步君虽是氐人,雅好弈道,下吏亦好此道,那时下吏年少,未到弱冠之龄,……”
    弘主簿听不下去,二度插口,说道:“弱冠?你还真把你当做丈夫了?”
    唐艾津津有味的在听杞通自叙,却被弘主簿接连插嘴,十分不快,脾气上来,不耐地说道:“老郭,把他赶出去!”
    郭道庆应道:“是。”令弘主簿,“弘主簿,劳你先到外等候。”
    弘主簿只得贴着墙根,出了郡府,到门外站去了。
    唐艾对杞通说道:“你接着说。”
    杞通应道:“诺。”往下说道,“那时下吏尚年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遂就变服,诈为丈夫,自到郡府求见步君。见到步君,下吏与他对弈数局,尽皆获胜,得了步君的欢喜,遂被步君辟为府吏。后来氐秦的石将军到任,再后来王师收复南安,下吏都得留任,乃至於今。”
    “你诈为丈夫,步君不知么?南安郡的吏员也不知么?”
    能得为郡县吏的,无不是当地右姓、豪族家的子弟,南安郡地方又小,右姓、豪族不多,故是可以想见,南安郡郡府、县寺的吏员,他们彼此就算不识,但至少对方家中的情况,比如兄弟几人、有无姐妹,却肯定是能知个大概的,这么个背景下,杞通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饶以唐艾之才智,他也想不通,因有此一问。
    杞通聪明,知道唐艾的此问是从何而来的,就回答说道:“使君有所不知,下吏家在南安不是大姓,乡野小家而已,是以郡府、县寺的诸君都不认识下吏,也不知下吏家中的情形。”
    “原来如此,那吏簿上的籍贯、家声等,想来也应是你编造的了?”
    “步君喜下吏棋技,当时登记下吏名入吏簿的郡吏,因此也没有细问下吏,更没有前去调查,下吏怎么说,他就怎么记的。”
    “你吏舍中的舍友,你是怎么瞒过去的?”
    郡府、县寺皆有吏舍,吏员当值的时候,就都在吏舍里住。大吏能一人或两人一室,小吏往往三四人一间屋子。杞通不是功曹、主簿这类的郡府大吏,和她同住一屋的吏员少说得有两三人。这两三人,她怎么瞒过去的?的确是个问题。
    “下吏夜宿,从来未曾宽衣,俱是和衣而卧。”
    “那你当上郡吏以后,你乡中父老,总该知你是女子的吧?”
    “下吏出任郡吏后,便再没有回过家。”
    唐艾听到此处,不觉感叹,说道:“你不到二十出来,我看你今年得二十四五了,这也就是说,四五年中,你都没有回过家,不想你的父母么?”
    杞通怎会不想念她的父母?她眼中含着泪水,说道:“想,可下吏不敢回去!下吏省吃俭用,把每月的俸禄省下大半,托人都送给了下吏的父母。”
    “我说呢,你为何这般瘦!原来是饿得了。……多年不能归家见父母,今日而遭拆穿,被知了你是女子,这吏员定是当不成了,没准你还要被下狱,我且问你,你后悔不后悔变服为吏?
    杞通抹去眼泪,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悔!”
    “为何不悔?”
    唐艾问话时,一直和蔼可亲,杞通最先的惊慌此时已经得到了平复,她挺立身体,仰脸迎视唐艾,不躲不让,话音里带着骄傲,说道:“下吏会棋博、解文义,不敢与使君、府君比,比与弘主簿诸君,下吏以为,下吏的才能毫无逊色!有如此才,若终为老妪,岂不惜哉!”
    鼓掌的声音响起,郭道庆等看去,是唐艾插羽扇到颈后,在为杞通的这番话拍手喝彩。
    郭道庆问道:“使君,你这是?”
    “好一个‘若终为老妪,岂不惜哉!’老郭,这不是千古奇事,这是你府中出了一位千古奇女子!”唐艾停下拍手,重把羽扇拿住,问郭道庆,说道,“你是怎么发觉她是个女子的?”
    “不是下官发现,是弘主簿发现的。”
    “老弘又是怎么发觉的?”
    郭道庆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说道:“使君,弘主簿,他,……哎呀,这可怎么说!”
    “有一说一,你直言回我就是。”
    郭道庆端得厚道,终究还是没有明说,凑到唐艾耳边,小声地说了句:“弘主簿有龙阳之好。”
    唐艾顿时勃然大怒,素来潇洒风流的他,一下没忍住,爆了个粗口出来,骂道:“他娘的,这狗日的东西!”问郭道庆,“得手了?”
    郭道庆慌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但也因此,杞通被他发现了是个女子。”
    “伤风败俗,混账东西!老郭,这等对同僚都如此下作的人,你不逐走,还留着在你府内乱来不成?”
    这位弘主簿称得上文武双全,不仅文采不错,且能骑射,郭道庆是打算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左右手的,不太舍得逐他出府,一脸的为难之色,心道:“龙阳之好者,当今多见,别的不说,我定西朝中诸公,便颇有几位好男风的,使君‘伤风败俗’此责,真是不知根由!弘主簿对同僚下手是有所不妥,但若因此就把他逐走,未免惩之过重。”说道:“府君,这……。”
    唐艾晓得郭道庆是个老好人,重情分,懒得多与他说,命令魏咸,说道:“老魏,你去!那狗东西不是要扒了杞通的吏服、摘了杞通的印绶么?你去把他的吏服给我扒了,把他的印绶给我摘了!现在就把他赶出府去!他娘的,仗着身强体壮,就欺负人么?老郭,我今天越俎代庖一次,替你整顿整顿你郡府的吏风,把这害群之马给你治了!”
    魏咸大声应诺,带了两个兵士自去。
    郭道庆和院中诸吏瞠目结舌,尤其郭道庆,他这是第一次见唐艾发这么大的火,虽是爱惜弘主簿的人才,这会儿也不敢替他说话了,应道:“是,是,下官管教无方,惭愧惭愧。”试试摸摸地问唐艾,说道,“使君,那这杞通,如何处置?”
    “妇人变服为吏,该当何处,此国朝律法中无有者也,既然律法中没有规定该怎么处置,那就……,老郭,那就免於惩处,叫她归家罢。”
    “免於惩处?”
    “你看如何?”
    郭道庆本来就不想重惩杞通,唐艾愿意放了她,自是更好不过,便说道:“杞通往常在郡,恪尽职守,下官翻阅氐秦时的府吏阀阅簿,杞通数次评为上等,今其虽诈为丈夫,然察其入府后的过往,并无违法乱纪之恶举,功过相补,使君免做惩处,下官陋见,正该如是!”
    院中的吏员们你看我,我看你,纵有不甘就这么放过杞通的,但两位长吏已经发话,并且意见一致,他们也只好偃旗息鼓,不再作声了。
    唐艾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斜眼瞧郭道庆,开玩笑似的说道:“老郭,你说你的‘陋见’,又说‘正该如是’,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暗指我不作惩处此议是陋见么?”
    郭道庆赔笑说道:“下官岂敢!”
    “拿你后宅的妇人衣服一套来,让杞通换上。”等郭道庆叫取衣的命令传下,唐艾和气地与杞通温声说道,“你数年不曾归家,你的父母必是想你想得很,你换过衣服,就坐我的车,回家去罢!”
    杞通自被戳破她是个女子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郡吏是当不成了,如今能被免於治罪,已是谢天谢地,她感激地说道:“多谢使君!使君恩德,下吏没齿不忘。”
    唐艾举扇,点她笑道:“换上襦裙,便莫再自呼下吏了。”
    唐艾的这句话没有戏谑的意味,可不知为何,一点红晕抹上了杞通的两颊。
    她低下头,低声应道:“诺,使君。”
    待襦裙拿到,杞通去侧塾内换衣服。
    唐艾於院中等到她出来,又一次上下打量,细细看她,见她虽仍束发成髻,然上襦下裙,换上了这身女子打扮,曲线玲珑尽透,较与穿着吏服之时,给人的观感却是大不相同。
    唐艾流连其身,看了多时,蓦地里问道:“你离家前,可有定下婚姻?”
    杞通答道:“未曾。”
    “我给你介绍门好亲事。”
    “啊?”
    唐艾摇扇,笑吟吟地说道:“门第足堪与你家相配,其人智绝当世,才识亦足堪与你相配,至於相貌,英秀如玉树堂前,配你更是绰绰有余,总而言之,海内难寻的良婿是也。”
    “不知使君要介绍的是谁?”
    “你且先归家去,我明天遣人去你家,到时你就知道了!”魏咸已完成任务,捧着弘主簿的吏服、印绶还回复命,唐艾嘱咐他,说道,“你把杞通送回家,然后再归来见我。”
    不说杞通满腹疑窦地上车,却说唐艾,目送她上车,及魏咸护卫着牛车,於渐深的暮色里出府之后,当先往堂中行去,边走边对跟上来的郭道庆说道:“老郭,我在你獂道瞧了一周,你干得不错,但有一件事,我得问问你,还要几件事,我得和你说一下。”

第十三章 曹惠拔头筹 赵勉胆勇奇

    唐艾、郭道庆两人到堂中坐下,来给郭道庆贺年的那十几个南安郡、县吏员,俱是南安的大吏,熟悉南安郡县各方面的政务,得了唐艾的允许,也都从入堂内,陪坐於下。
    一个身量不高,约有七尺,穿红色的褶袴戎装,佩带五品印绶的将领,迈着罗圈腿,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跑了进来,到至堂前廊上,下揖行礼,高声说道:“末将南安都尉曹惠拜见使君!”
    “曹都尉,你如何来了?”
    “府君适才遣吏去末将家中,通知末将,说使君大驾光临,故是末将忙忙赶来。未能迎候使君,末将之罪也,尚敢乞使君勿怪为幸!”
    “你进来吧,隔着大老远,说话都得喊,你说得费劲,我听着也费劲。”
    曹惠把佩剑放到廊中的兰锜上,撩衣登堂,进了堂内,又要行礼。
    唐艾伸出羽扇,往下略压,说道:“罢了吧,你自寻榻坐。”
    堂内的坐榻多是连榻,只有三四个独榻,连榻还有位置,但独榻这时都已有人在坐。相比独榻,连榻显是次了一等,坐於郭道庆下手的南安郡功曹,便将自己坐的独榻让给了曹惠。
    功曹,堪称是郡府诸吏中地位最高的了,他这一让座,另外两个坐独榻的南安郡吏员也赶紧起来,相递让座,又波及到坐连榻的吏员们。
    等依照尊卑、年齿,堂上诸吏重新坐定,已是闹哄哄的过了好一会儿。
    郭道庆注意到曹惠的脸上红喷喷的,两人的座位相邻,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酒气,知他来前必是正在家中饮酒,就低声闻到:“曹都尉,不碍吧?”
    “啊?什么?……哦,不碍不碍,今儿个不是正旦么?我营中的军吏们,非要到家给我拜年,我推辞不得,没有办法,只好略置了些酒菜,款待他们。我是没有喝多的。”曹惠转对唐艾,巴结地笑问道,“使君,今儿正旦呢,公怎么却来了獂道?末将派至州府,恭贺使君新年大吉的参军,敢问使君可有见到?”
    唐艾摇扇笑道:“你的礼我收到了,你的参军,我没见到。”
    “些许薄礼,不值一提。末将方在忐忑,不知礼物合否使君的意?”
    唐艾点了点头,以赞赏的语气说道:“合!我秦州四郡诸官,得我密令的十余人,你是头一个办成此事的,着实干得不错,礼物很合我的意。我已经收下了。”
    却是,曹惠送给唐艾的礼物,不是金银珠宝,也非美姬壮奴,而是蒲秦秦州刺史秦广宗亲笔所写的公文一道。“谁能为我寻来秦广宗的亲笔文字,我给予重赏”,这是唐艾不久前下达给郭道庆等秦州四郡所有的军政长吏的一道密令,郭道庆等吏,尤其北宫越、张道崇、阴洛三人,个个在本郡都是军政一把抓,手下人力充沛,且在秦州做官的时间远比郭道庆、曹惠这几个新来的要长,他们三人在蒲秦的秦州各郡里头,或多或少地皆安插的早有细作,然而都还没有能把此令完成,任谁也想不到,曹惠居然抢在了他们前头,最早一个办成了唐艾此令。
    因为这道命令是“密令”,堂上在座的众吏里边,除了唐艾,只有郭道庆、曹惠知晓,因此曹惠没有直说他送的是什么礼物;既然是“密令”,就说明唐艾不欲不相干的人知,也因此,他亦没有直言收到的是什么礼物。两人打哑谜似的,说了这么几句。
    不说堂中诸吏一头雾水,郭道庆是知道怎么回事的,他听懂了唐艾的话意,不觉瞅了曹惠眼,心道:“这个曹献之!何时办成的使君此令?怎么办成的?我好歹是宁远将军、南安太守,论理来讲,是他的上级,他也不给我通个气,不声不响的便呈给了使君!”虽小小不满,倒也没有因此生气。
    曹惠的脸颊越发的红了,抑住得意的心情,故作谦虚地说道:“末将无非运气好,是以侥幸得以头个完成了使君的命令。”
    “但你赤亭的军营,不合我的意。”
    唐艾的这一转折略微突兀,曹惠楞了下,慌忙收起笑容,下榻到地,努力并住两条罗圈腿,端端正正地做了个深揖,说道:“末将斗胆,敢问使君,末将是哪里做得错了?请使君示下,末将马上就改!”
    “你刚才说了,今日正旦,汝等官吏俱有假期,……你营中的军吏还去了你家,你安排吃酒,岂不闻带兵之道,要在同甘共苦,你却为何不给你营中的兵士一日休假?”
    “使君,末将是考虑到南安新得之地,东边秦虏虎视眈眈,秦广宗这些时日,往南安郡暗遣了不少的斥候、细作,窥探我郡中虚实,并及妄图挑起我郡中诸羌的反叛,末将与郭府君、王护军连日来,先后已抓获数人,……具体的情况,末将等也已经禀与了使君,故是,为了防止郡中生乱,末将因不许营中的兵士休假。末将此举,乃是为了稳定郡中,敢乞使君详察。”
    “你的用意,你不必细说,我也清楚,但这个假,还是要放一天的。”
    “使君,这是为何?”
    唐艾看了看满堂的吏员,与曹惠说道:“你近前来。”
    曹惠应诺,弯着腰到了唐艾榻前。
    唐艾以扇遮住半面,凑到曹惠耳边,轻声说道:“我秦州与秦虏短则两三个月,长则半年,必有一场大战,打仗的时候最怕什么?后方不不稳,内部起乱。秦广宗不仅广遣细作潜入南安,挑拨羌胡,据北宫、张二太守的禀报,秦广宗亦用冉僧奴的宗族子弟,潜入阴平、武都,试图再次挑动此二郡的冉氏残党作乱。与其等他们在我王师与秦虏鏖战之际生乱,何如诱他们先乱,我王师把之平定,然后再从容部署,或守或战,以敌秦虏?”
    “使君妙计,末将知道了!唯是,……使君,若是末将下令叫兵士们休息了,那郡中的羌胡却未作乱?”
    唐艾低声的笑语说道:“这本来就是下河打鱼,捞着一网是一网。它若作乱,自是最好不过,若未作乱,咱们也没损失,且候别的机会再说便是。”
    曹惠应道:“末将明白了!”问唐艾,“使君还有别的吩咐么?若无,末将现在就去安排!”
    唐艾与郭道庆说道:“老郭,你叫他们先出去,我有些小事私下询问曹都尉。”
    郭道庆应诺,便就令那十余个吏员出堂,先在外头院中等待。
    等那些吏员尽数离堂,堂中只剩下了唐艾、郭道庆、曹惠三人。
    唐艾遂开口问道:“曹都尉,秦广宗的那道亲笔,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好叫使君知晓,要说起来秦广宗的这道亲笔,末将之所以能到手,全是亏了一人。”
    “……你满嘴酒气,熏得难受,回你榻上坐去。”等曹惠回到榻上坐下,唐艾挥动羽扇,把附近空气中的酒味挥散,问曹惠,接着说道,“亏了何人?”
    “此人名叫赵勉,本是石萍帐下的部曲将,石萍败亡后,使君分拨俘虏,他被分到了末将的营中。这个赵勉,颇为勇武,兼且人也机灵,末将就厚待於他。得了使君的密令之后,因他是秦虏的降人,并在秦广宗麾下的诸军中,小有名头,末将寻思,他在天水郡的秦虏军中应是有点熟人的,便召他问策。如末将所料,他果然在天水郡有熟人!”
    当日打下獂道县后,唐艾把得到的俘虏平均分给了参战的诸支部队,郭道庆手底下也分到了些俘虏,他听到这里,想道:“原来是靠降人,弄到的秦广宗亲笔,但是……”忍不住问道,“献之,就算有熟人,一则,赵勉只是个部曲将,官职不高,他的熟人料也都是此类军吏,离秦广宗隔着好几层,二来,赵勉且已降我军,身在南安,如此,秦广宗的亲笔,只怕他也不好搞到手吧?”
    “府君所言正是!所以末将就与赵勉商量出了个办法。”
    郭道庆问道:“什么办法?”
    “他装作忠心秦虏,把末将赏他的物事刀砍毁之,末将打了他一顿,将之囚系营内,放言说次日斩之。当晚,他潜逃出营,逃回去了天水。到至天水,秦广宗得南安细作的回报,相信了他是真的忠心於秦,便重新用他,还提了他一级官儿,任为部曲督,大作表彰。赵勉借此,连连求谒天水伪州府和秦虏军中的大吏、将校,苦心不费,终被他偷到了那道末将呈给使君的秦广宗亲笔。偷到后,他立即就潜行归来。……使君,不是末将取巧,不肯早把这道秦广宗亲笔呈上,实是末将得到此亲笔时,已是年底了,於是正好就当做了献给使君的礼物。”
    曹惠、赵勉用诈,赵勉逃回天水,完成任务,又潜回南安的这段故事,可以说是比较精彩,郭道庆称奇拍案,说道:“不意此中,还有这等曲折!”
    唐艾听得入神,羽扇都忘了摇,听完,立刻问道:“这赵勉现在何处?”
    “回使君的话,在末将家中。”
    “哦,在你家吃酒。”
    “是。”
    “你去看看他醉了没有,如没有,叫他来见我。”
    曹惠应道:“诺。”
    目送曹惠迈开罗圈腿,出堂而去,郭道庆约略猜出了唐艾召赵勉来见的目的,扭回脸来,问道:“使君,召赵勉来,可是为了……?”
    “为了什么?”
    “察赵勉偷得秦广宗亲笔的过程,此子堪称胆勇出奇,可是为了把他调入候营?”

第十四章 候营多干将 恒产有恒心

    唐艾叹了口气。
    郭道庆问道:“使君缘何叹气?是下官说错了么?”
    “非也非也,老郭,你说的很对,你当真是我肚中的蛔虫。”
    郭道庆谦逊地说道:“使君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唐艾笑吟吟地说道:“一条蛔虫你也不敢当么?”
    郭道庆怔了怔,讪笑说道:“使君莫要调笑下官了。”心中想道,“使君的心情看来挺不错啊,是因为闻了赵勉盗得秦广宗亲笔此事,认为此人是个人才,故此欣喜么?”便就说道,“恭喜使君,得了赵勉此才,使君新创的候营,从此就多了一员干将,对来日我秦州抵御秦虏的来袭,也将会大有利处。”
    却说这个“候营”是什么东西?
    候营者,斥候之营。此营是唐艾为了应对蒲秦将来的反攻,而专门新建的一个营。事实上,与其说是营,不如说是个机构,一个专门从事间谍和反间谍工作的情报部门。
    目前营中的人尚不是很多,总共也就四五十人,都是唐艾从秦州四郡驻军里边原有的斥候们中精挑细选,调入进来的,囊括了唐人、鲜卑人、羌人等各族人等,皆是四郡斥候里的精英。
    这用间之事,古早有之,最早有记录的用间故事,当数夏代时的少康用女(ru)艾间浇(ao)此事。浇是寒浞(zhuo)的儿子,寒浞是东夷有穷氏首领后羿的相,他先辅佐后羿,杀了少康的父亲、夏启的儿子太康,夺取了夏的政权,后又杀了后羿,自立为王,浇是他的重要佐助之一,少康长大后,发誓要报仇雪恨,乃首先派女艾将浇刺杀而死,为他其后消灭寒浞、中兴夏代奠定了基础。少康之后,历代用间之事层出不穷,特别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诸国乱战,间谍的运用更是远超前代,成为了一种帮助战争获得胜利的重要手段。
    而今六夷入据中原,近百年来,北、南各国战争不断,抛掉别的不说,如只论打来打去的各国混战的背景,却是与春秋战国时甚为相似,故而包括定西、蒲秦等国在内,在对敌国用间这方面,过往都是常做,——定西的王城谷阴就屡次查获到蒲秦的间谍,蒲秦前次反攻陇西等郡之时,亦用了冉僧奴等招揽武都、阴平郡内的诸羌;蒲秦现任的秦州刺史秦广宗,就像曹惠刚才在堂上时说的那些一样,如下对南安等郡,也是正大肆的用间不止。当然,定西对蒲秦的用间亦不少,莘迩收到的那些邺县等地的军报,即是他派在关中、河北的间谍送回的。
    既是为了回敬秦广宗的用间,也是为了能够把天水等郡、乃至咸阳的秦军状况和上层决定的政策与军策等探查个清清楚楚,因是唐艾於出任秦州刺史后不久,就组建了此个“候营”。
    候营由他亲自领导,换言之,直接对他负责。
    郭道庆说起正事,唐艾也就不再调戏他,摇摇羽扇,说道:“此人或许是个可用的,但究竟能不能用,须得等我见过之后才知。”
    郭道庆没明白唐艾此话的意思,说道:“使君此话何意?”
    “老郭,你想过没有,赵勉盗得秦广宗亲笔此事,似有疑点两个。”
    “敢问使君,什么疑点?”
    唐艾面带深思,摇扇说道:“秦广宗的亲笔,吾等此前是没人见过的,那赵勉盗得的这道亲笔,到底是否秦广宗的笔迹?此是疑点之一。赵勉虽是因为得到秦广宗的嘉奖,有了出入伪秦州府、军营的身份,可他即便升迁过后,毕竟也仅是个七品的部曲都督,只凭此个身份,他能否见到伪秦州府、军中的要人,从他们处偷来秦广宗的亲笔?此是疑点之二。”
    郭道庆想了想,说道:“有道理!使君所言甚是。听使君这么一说,还真是有此疑点两个。”顺着唐艾话风的思路,他大概猜到了唐艾现下的想法,说道,“使君,下官冒昧请问,使君现在是不是有点怀疑,赵勉他其实为使君盗来秦广宗的亲笔是假,他实已重新效忠秦虏,秦广宗正是想通过这道所谓的亲笔,助他骗得使君的信任,从而获取我秦州的军政机密是真?”
    唐艾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说道:“老郭,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正是存有此疑,你觉得呢?”
    “使君思虑周全,此事确是不可不防。”
    “所以我说,这人可不可用,得我亲自见过后才知。”
    郭道庆点头应道:“是,正该如此。”迟疑了下,问唐艾,说道:“使君,下官有一事不明。”
    “何事?”
    “使君前令下官等找寻秦广宗的亲笔,在下给下官的密令中,使君没有说找他的亲笔是为何事。下官百思不得其解,敢问使君,寻他亲笔作甚?难不成,还能用他的亲笔作些什么文章不成?”
    唐艾没有回答他,笑着反问,说道:“你说呢?”
    郭道庆说道:“下官就是想不通,才胆敢请教使君的。”
    “想不通,你就不要想了,日后自见分晓,到时你就知了。”
    唐艾不说,郭道庆不能强问,只得罢了,将此疑惑放在心中,回答说道:“是,是。”顾望了眼院中的那十几个在寒风中受冻的吏员,试探问道,“使君,可以把他们叫回来了么?”
    “叫回来罢。”
    待那十几个吏员回来堂中,再次纷纷落座之后,唐艾把话头扯回到了曹惠来前,说道:“老郭,我对你讲,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几件事要对你说一下。我现在就给你说了吧。”
    郭道庆应道:“诺,请使君示下。”
    “我要问你的事,是你郡中该分的田,分完了么?我今天巡视獂道诸乡,怎么见有的田地还没有竖插界石,是不是还没有分毕?”
    郭道庆答道:“使君明察秋毫,的确有些田还没有分下。”解释说道,“不是下官不分,是县中被放为编户的原秦虏之官私奴婢、兵户、隶户、豪酋佃客等,他们尚未全部地登记入籍,县中还正在做这件事,只有等县寺把登记好的版籍呈来郡府,下官才好按户给田。”
    “有恒产者,乃有恒心。老郭,这项变原秦虏之官私奴婢等为编户齐民,分田与之,以收民意的政策,是莘公亲自制定的,严重点说,此政能不能顺利完成,关系到我秦州日后能不能顺利抵御秦虏入侵的成败。秦虏的入侵没准儿很快就来,此政越早实行完毕越好,你不要等到版籍送到郡府后再作分田了,可把你郡府的吏员遣下各乡,一边登记,一边分田。”
    郭道庆恭谨应道:“是!”吩咐在座的功曹等吏,“听到使君的令了?明天就照此实行。”
    功曹等吏齐齐应诺。
    “我要给你说的事,共有两件。”
    “使君请说,下官谨候教令。”
    “第一件为,乡亭的巡逻要更加严密,你郡里要派人下去巡查、检查,如有巡逻懈怠者,务要严惩!你獂道东乡的黄亭,亭长是谁?我在黄亭的辖区待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巡逻的亭卒!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天冷,因为今日正旦,就偷懒么?若叫秦虏的细作趁机偷摸入境,如何是好?造成的后果,谁来承担?”
    唐艾平时笑语殷殷,挥扇风流,终究是带兵打过仗的,这一严肃起来,颇露杀伐之气。
    郭道庆赶紧命令功曹,说道:“你现在就去,把那黄亭的亭长就地革职,依律惩处!”
    功曹接令,出堂去办此事。
    郭道庆小心翼翼地与唐艾说道:“下官失察,甘愿领罪。”
    “罪不罪的,也就算了,不许再有此类的事出现!”
    “是,是。下官今晚就安排郡吏分段巡查郡中各亭。”
    “第二件为,我入城时,正逢你獂道城中的‘市’罢市,我见那出市的商贾,不乏羌胡,你要查清楚,那入市买卖的商贾,有没有是从天水等地来的。”
    郭道庆答道:“使君,凡是入市买卖的商贾,只要不是本地的,是外地来的行商,市长、市吏都有察看他们的路引。这一点,请使君放心,定不会有秦广宗的细作混进来。”
    “糊涂!”
    郭道庆愕然,下意识地应道:“是,是,下官糊涂。”借着回答的空儿,脑筋急转,却是想不明白自己糊涂在何处,只好大起胆子,问道,“下官愚钝,敢请使君教喻,哪里糊涂了?”
    “放於个人,路引不好伪造,然於秦虏,彼亦一国也,一条小小的路引,还不好伪造么?你只查路引怎么能成?”
    “那下官应该?”
    “你选些懂天水等地方言的吏员,察路引的同时,察那外来行商的口音,如有天水等地口音的,……”唐艾没把话说完,顿了下,与郭道庆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郭道庆接口说道:“下官就把他们抓下!”
    “不,你不要抓,派人跟着就是。”
    郭道庆顿时醒悟,心道:“是啊,我先不抓他,如不是细作则罢,若是秦广宗遣来的细作,我则正可顺手牵羊,找出他的同党,用使君的话说,此乃下河打鱼,但能捕着,就是一大网!”说道,“是,是,下官明白了!”钦佩地说道,“使君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两件事了。……,对了,还有一件,东南八郡已选好了迁来南安的当地唐、胡百姓,头批共有五百户,至迟本月中就能来到你郡。你把该分给他们的田地、草场,提前预备好,他们一到,你就着手分配。”
    “是。”
    唐艾说完了要对郭道庆说的,把目光转向堂中的那些吏员,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职位,随口询问他们各自负责的郡县的各项政务,与自己暗访察看到的具体情形一一对照,问了多时,并无多少的相差。此时堂中早已掌灯,郭道庆肚中“咕噜”响了声。唐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就住口不再问,笑道:“老郭,天都黑了半晌,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膳食已然备下,因见使君问询郡县政务,下官不敢打搅,故是未说。”
    “端上来罢。……近月新政小多,君等办差辛苦,都别走了,留下一起用饭。”
    饭食端到,置於各人的案上,乐舞伎女,亦罗列堂下,奏乐起舞,唐艾待要大快朵颐,一个罗圈腿,引着另一个罗圈腿进了院中,到堂前求见。唐艾抬眼看时,前头那个罗圈腿,可不就是曹惠,后头那个身高体壮,虽不认识,却能料出,应就是盗来秦广宗亲笔赵勉了。

第十五章 乡音久不闻 俊杰虽然多

    跟在曹惠后头的,的确就是赵勉。
    堂中诸吏里边,有约半数是原蒲秦时期的旧吏,认得赵勉,剩余的是郭道庆到任南安以后,新从地方县乡辟除而来的,则不认得赵勉。因曹惠讲赵勉故事时,诸吏都在院中,没有听到,故是不管认识赵勉的,抑或不认识赵勉的,皆不知曹惠为何会带着赵勉登堂入室。
    认得赵勉的,不免犯疑,一个降吏,且是小军官,怎么当此酒宴开席之际,突然来了?
    不认得赵勉的,却从赵勉的戎装、印绶可以辨出,他是个八品的军官,亦不免疑惑,一个小小的八品军官,有何资格来此,参加本郡太守宴请本州刺史的酒席?疑心是他唐艾的故交。
    一时间,十余双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得了唐艾想允许,曹惠、赵勉两人入到堂中。
    赵勉却不拘谨,行止从容,落落大方,随着曹惠下拜,说道:“下官赵勉,进见督君。”
    唐艾已停下筷著,目光明亮,注视赵勉,问道:“你就是赵勉?”
    “下官便是赵勉。”
    “你的事情,我听曹都尉说了,好啊,不仅胆壮,而且智佳。我闻听过后,十分感叹,不意我军中有你此等的人才,因是劳曹都尉,请你来见。”赵勉说的虽是蒲秦官话,然唐艾听出,他的咸阳话不是很地道,似是夹杂了别地的口音,听来亲切,便就问道,“你是哪里人?”
    赵勉答道:“下官家籍常山郡。”
    “你是常山人?”
    “是。”
    唐艾丢掉筷著,起身下榻,到至赵勉身前,一把将他扶起,笑容满面,说道:“没想到今日会碰到一个州里人!”顾与曹惠、郭道庆说道,“君二人知道的,我家籍河间,往昔在谷阴,州里人着实不曾见过几个,乡音久不闻矣!老郭,今天我能在贵处碰到一个老乡,真是好啊!”
    按照唐国的州郡建制,常山、河间两郡,同属冀州,并且两郡相距不远,常山在西,河间在东,中间只隔了一个高阳国和中山国,相距只有一百四五十里。州里人者,同州之人的意思,事实上,从这个距离远近来看,常山、河间两郡的住民几乎可以说是同郡老乡了,因而赵勉话里带的常山口音,却是与唐艾从小听族中长辈所讲的河间话甚是相近,也难怪他听来亲切。
    唐艾没有想到赵勉会是冀州人,赵勉也没有想到唐艾是冀州人,楞了一下,挣脱唐艾的手掌,想要再次下拜。
    唐艾把他拉住,笑道:“莫说你深入虎穴,立下了大功,便你我州里人的此层关系,这些烦文缛礼,就从此省了!”改用河间话,笑道,“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久不闻乡音矣,想得很,来,来,来,你坐我边儿上,咱俩好好拉拉呱。”
    “拉呱”,是河间方言,聊天之意。
    曹惠有眼色,赶忙招呼堂下的侍吏,叫在唐艾的食案下边,摆上了一张新案。侍吏顺带给曹惠也添了个食案,放於郭道庆的对面。不多时,酒菜给他两人端上。
    赵勉推辞不得,只好与曹惠各自落座。
    唐艾回到己榻坐下,端起酒碗,说道:“这杯酒,……”问赵勉,“卿何字也?”
    赵勉答道:“下官贱字子勤。”
    “勉而勤,是为勤勉,卿此字甚佳。子勤,这杯酒,你我共饮。”
    赵勉举杯,以袖掩口,把酒喝下。
    唐艾一边喝酒,一边眼神仍在注意赵勉,看到他的这个饮酒姿势,心中一动,说道:“子勤,我观你登堂以来的言行,你家似非是将门吧?你话里仍不自觉地带着常山口音,你家又应是迁到关中还没有太久吧?”
    赵勉答道:“使君慧眼如炬,下官家确非将门,本以耕读传家,下官幼时,伪魏朝中骤变,……”
    “你说的可是伪魏因施行改制,而导致国中生乱,最终慕容暠得以篡位那件事?”
    “正是此事。那时下官虽还年幼,至今却还记得,伪魏境中兵戈大起,鲜卑诸部,混战不已,匈奴、杂胡、羯奴等等内迁到冀、并各州的胡虏,趁机啸聚,抢掠乡里,下官乡中也受到了波及。下官族中的坞堡被胡虏攻破,家君带着下官等,侥幸得以逃生,遂西入关中。
    “到了关中以后,先是在平阳郡,做了一个羌人豪酋的徒附,后来家君病故,下官时年十三,力气未成,兼是寓居之身,家里常受当地羌胡的欺凌,下官不足以护卫老母、幼弟,时逢慕容暠为稳固伪位,遣兵攻伪秦,又上郡的杂胡叛乱,伪秦兵力捉襟见肘,乃大征兵,下官就投到了伪秦军中。屈指算来,从那时到现在,下官已在伪秦军中,渡过了近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下官上边受着戎虏军将的欺负,平时遇战,复被他们逐赶前驱,下官实是早就怨愤,今蒙督君深恩,终於脱离苦海,得弃暗投明,下官感激涕零之心,言语无法尽表。”
    说到这里,赵勉离榻,下到地上,拜倒唐艾案前,表示感谢。
    唐艾扶他起来,嗟叹不已,说道:“六夷侵我中土,海内战乱不息,诚如莘公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到头来,苦的都是我神州的黎民百姓啊!”温言抚慰赵勉,说道,“你这些年受苦了,自兹以后,你且放心,在我军中,必不会如你之前在秦虏军中那样!”问他说道,“你的阿母、阿弟,现在何地?”
    “下官阿母已於数年前病逝,下官阿弟现在平阳。”
    “平阳啊,远是远了点,也不打紧,日后有机会,我一定派人把你阿弟接来秦州,与你相聚!”
    赵勉听到此话,看了唐艾一眼,没说别的什么,只是再次行礼,说道:“督君恩德,下官唯以死相报!”
    “你立下了此等大功,我不可不赏。”唐艾拿起案上的自家佩剑,递给赵勉,笑道,“此剑赠你!……你现居何官?”
    “下官现忝任曹都尉帐下部曲将。”
    部曲督、部曲将、副及散部曲将,这几类军职,虽有品级,依次是七、八、九品,但在军中的地位是不高的,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对军队基层的监督,换言之,平时监察军中兵士的思想动态,战时监督兵士作战,也正因此,有时他们的待遇和士卒差不多,与同为七、八、九品的军府长史、司马、参军等是完全没法比的,出身好点的人都以此任为耻。
    赵勉的这个军职是他投降定西前,在蒲秦军中的军职,投降后,定西军没有给他升迁,也没有给他降职,等於是原职留用,从此军职亦可看出,他适才所说的那些,比如“上受军将欺负,战时被驱逐赴前”之类,至少应是真话,并非是假。
    唐艾说道:“以卿之能,部曲将太过屈才!我暂授卿督府板参军,卿这次立下的大功,我会叫督府的功曹参军给卿记在阀阅簿上,待卿再立新功,或等到今年中台兵部考评军吏、论功拔擢的时候,把卿的此功报上,到时,朝中定另有封赏下来。”
    如前文所述,板参军没有印绶,督府的府主有权自任,授赵勉为“板参军”,可以说是唐艾能够最快给他酬功的办法了。——之前,不但板参军,行参军,督府的府主也是可以自任的,不过莘迩於去年对这一点做了改变,请得了左氏的令旨,禁止定西现在和以后的各个督府再自行辟除行参军,把行参军的任免权收归到了朝廷。莘迩这么做的原因不言自明,当然是为了限制各个督府府主的人事任用权,是为了不让他们借这个权力,扩张个人的势力。至於为何只收了行参军的任免权,没有收板参军的任免权,是因为麴爽的强烈反对,故是,最终莘迩只能退让一步,先收行参军,板参军以后再说。
    却说行参军虽是无有印绶,但一下从地位卑微的部曲将,跃升至唐艾督府的行参军,对赵勉来说,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一步登天了。
    先得佩剑之赠,又获板参军之迁,赵勉受宠若惊,就要再一次地行礼谢恩,唐艾止住了他,抓着他的胳臂拽了下,笑道:“子勤,这用咱的乡言说,叫做扽(den)一下,对不对?”
    赵勉不觉而笑,也换了家乡话,说道:“是啊。”
    两人相顾一笑,重新落座。
    唐艾与曹惠说道:“曹都尉,方下用人之际,我爱才心切,你可不要怪我横刀夺爱啊。”
    曹惠答道:“末将怎敢!子勤,……不,赵参军智勇俱全,末将一直就说,他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他能得使君擢用,既是使君慧眼识人,不瞒使君说,末将也是很为他高兴。”
    “你这一张嘴,比老郭可强得太多了。”
    “使君此话,有道理!”
    唐艾大笑,环顾堂中,举杯说道:“君等请共举此杯,贺我得子勤此才!”
    郭道庆等一起举杯,共同饮下。
    唐艾今天跑了一天,累了,酒宴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二更就散了。赵勉回去营中,收拾行装,以准备从唐艾去襄武督府上任新职,且不多说,只说曹惠及诸吏辞别走后,唐艾是夜宿於州府,但他没有马上就休息,而是唤了郭道庆,与其在舍中密谈到夜半时分。
    次日上午,郭道庆、曹惠等送唐艾离县。
    赵勉天不亮就从营里出来,已在州府外头等候。唐艾就携他同行。郭道庆、曹惠等送到县界乃还。
    出了獂道县界,唐艾吩咐停下牛车,撩开帘幕,笑吟吟地招手,叫从行车边的赵勉进来,说道:“枯坐无趣,昨晚亦没与你拉呱够,子勤,你入车来,咱俩再好好的畅叙则个!”
    魏咸昨晚就回来了,听到唐艾此话,见赵勉将要上车,立刻挡在前头,说道:“敢请参军把佩剑给我。”
    唐艾面现不乐,呼魏咸的小字,说道:“药王,你这是干什么?”
    “督君,这是莘公给末将的命令。莘公严令末将,无论是谁,都不许佩剑持刃近督君左右。”
    “子勤是我的参军,且是我的州里人,与我关系远非常人可比,他还能伤我不成?你何必这般认真?再则说了,他那佩剑,是我赠给他的,那剑鞘里头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知么?一柄木剑罢了!”
    魏咸板着脸,说道:“督君,别的事,末将都听督君的,唯独此事,是莘公的严令,末将不能听从督君。”伸出手,与赵勉说道,“劳参军把佩剑给我。”
    赵勉摘下佩剑,给了魏咸,魏咸捎手把他蹀躞带上的短匕也取了下来,这才放他登车。
    唐艾摇着羽扇,一脸的无可奈何,说道:“子勤,你与药王初识,还不知他的性子。他就是这么个刻板的人。莘公把他给我前,他是莘公府上的门下督,每当他值守之日,无有莘公的回令,就连中台的麴令、宫中的内宦,就连我,也进不得莘公府的府门半步!
    “不要理他了,你快进来坐下。我家迁到陇州已经数代,家乡如今是个什么样子,除偶尔有些耳闻,我几乎一概不知,你细细地给我说说,现在的冀州与旧年尚未王土时都有何不同了!”
    赵勉应诺,上到车里。
    帘幕落下,牛车继续前行。魏咸策马,紧紧地从在车门这侧,支起耳朵,时刻关注车内的动静。时而赵勉的话语,时而唐艾的笑声,不时地从车中传出。晴空万里,寒风扑面,一车,十余从骑,沿着黑黄的官道,在萧瑟的道边树木、田野间,朝西北而行。
    行到下午,过了赤亭,到了一个村落。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小的坞壁。坞壁周边是农田,引来的河水环绕坞壁四面,在其西边有座吊桥。牛车停在了吊桥外头。魏咸勒住马,朝车厢内大声禀道:“督君,到了。”
    一路上没有停下的说话、笑声,随着魏咸的这句话停了下来。
    很快,车帘打开,唐艾探出了头,往吊桥、坞壁处看了两看,说道:“这里么?”
    “是的,督君。”
    坞壁有门,正对着吊桥,门开着,一些羌、唐百姓挑担、挟柴的出入其中。
    唐艾由车中下来,与随从下车的赵勉和从骑们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只带了魏咸,径过吊桥,向坞门步行过去。
    赵勉不是石萍的故将,他在南安驻扎的时间比石萍还长,很熟悉南安的郡县乡里,知此坞壁,知道坞中住的俱是本村的乡民,有羌人,也有唐人,唐人以两个姓为主,一为庄姓,一为杞姓,但他不知唐艾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唐艾风流倜傥,与人言,虽不像莘迩,能使人如坐春风,可他的随意自然,亦能使人轻松,故赵勉尽管是个忠谨的生性,与唐艾聊了这么大半天,亦不禁地心情放松,当下忍不住问道:“督君来此,是为何事?”
    从骑中,一个督府的吏员笑道:“督君来此,是说媒来了。”
    “说媒?”
    督府的这吏员就把杞通的事,略作叙讲,说与了赵勉知晓,末了说道:“昨天督君对杞通说,今天他会来给她说一门好亲事。督君,信人也,向来言出必诺,所以今天就专程来了。”
    “这位杞通,真是个奇女子。”
    “督君也是这么评价的。”
    “却不知督君会给她介绍何人为婿?”
    “督君没有说,这吾等就不知道了。”
    话题说到此处,那十余从骑都是唐艾的亲近人,了解唐艾的朋友、亲戚,少不得作些猜测,猜他会介绍谁给杞通,却猜来猜去,众说纷纭之下,终究没有人能够猜出。
    唐艾与魏咸到的坞门,经乡吏验过路条,进入坞中。
    魏咸前头带路,两人来至一户人家门外。魏咸上前把门喊开。
    开门之人,发垂双鬟,身着襦裙,年虽已有二十余,却仍是待嫁女子的打扮,正是杞通。
    唐艾持羽扇,下揖行礼,说道:“在下唐艾,特送佳婿前来。”
    “使君?佳婿?”杞通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到了唐艾身后的魏咸身上。
    “不是他,是我。”
    “啊?使君?”
    “昨暮应许你,给你介绍门好亲事,我思来想去,天下虽大,我陇俊杰虽多,然非我不足以配你,是以我索性毛遂自荐,你看我何如?”

第十六章 大力尽微薄 蒲秦使人疑

    一月底,再过几天就要二月时,唐艾自陈与杞通已然成婚的私信,与他呈报给莘迩的一道公文,同时送到了王城谷阴。
    莘迩原本时空中,后来的贺知章尝有诗云“二月春风似剪刀”,但贺知章写的大约是唐都长安,亦即今蒲秦都城咸阳的初春景色,陇地偏西北,远比关中、中原寒冷,虽已近二月,犹霜刀雪剑,特别便在前天,一场纷扬了四五日的大雪刚停,下雪不冷消雪冷,天气越是寒酷。
    但不管怎么说,好歹将入二月,出城看去,远近的田中刚刚种下了麦苗,河边的草场上亦於去年枯朽的草丛下,钻出了淡淡新绿,春已到矣,这滴水成冰的时日总算是快迎来春暖花开。
    莘公府庭中,去年开府时,莘迩亲手植下了几株成年的葡萄树,此时,那几棵葡萄树攀附架上的蔓藤、枝叶也透出了薄绿,尚未化尽的白雪,零散地蘸点其上,两种颜色对映,在清晨的阳光下,给人以清亮可爱的感觉。立在架边,莘迩摸着短髭,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
    乞大力尽管肥胖,而且要说起来,他此前在猪野泽时,猪野泽为大漠环绕,周边毫无挡风的山体,那天气实是比在谷阴还要冷的,但许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好了,他於今却竟颇不耐寒冻。
    只见其鼻子尖被冻得像个红萝卜,他缩着头候在莘迩的身侧,冷风如刀,他把衣襟掩了又掩,仍挡不住寒意,终是按捺不住,赔笑说道:“明公,可是怕积雪会压坏了架子么?不是小人说,明公府上的仆役也真是懒惰!下雪了不扫雪,天热了不洒水,小人都见过好几回了!亦怪明公,都是因为明公的心太善!从来没有惩治过这些偷懒耍奸的东西!明公,这差事,交给小人吧!小人现在就叫秃连樊过来,他手脚麻利,些许积雪,片刻就能打扫好!”
    “大力。”
    “哎,明公。”
    “你不要总欺负秃连樊。我听说你叫他去诏狱抓老鼠了?抓完老鼠,你前时又叫他沿街串里,收民溺粪。大力,你俩到底同族,你又何必这般糟践於他?”
    乞大力喊冤说道:“明公,小人哪有糟践他!小人叫他收粪,是给他找份营生。收粪卖得的钱,小人可没有全要,小人与他二八分成!这活儿脏是脏点,可他着实也是赚了不少的,不信明公把他召来,瞧一瞧他,现如今他红光满面,吃得膘肥体圆,衣服也是一套套只穿新的!”
    却是粪尿此物,从来都是壮地的肥料,莘迩原本的时空中,至迟到唐代起,粪便就成了商品,只不过现下,大批收取城中住民的粪尿,卖给城外农家的“粪商”尚不多见罢了。乞大力自被收走了市中的商铺之后,为了弥补损失,放贷之余,不知怎的,就把脑子转到了这上边,於是走通了谷阴县寺的关系,给秃连樊讨得了一个“街使”下头隶卒的身份,然后叫他带着三二十个於今在谷阴混的不怎么样的猪野泽胡牧,走街串巷,专门收粪,时到现在,俨然已成谷阴粪尿界的垄断霸主,收到以后,卖给城外坞壁、村落的大户或百姓,当真是日进斗金。
    “你收二成?”
    乞大力正色说道:“明公莫要说笑!秃连樊那街使隶卒的腰牌,是小人给他求来的,跟他收粪的那伙人,也是小人给他拉来的,粪车臭气熏天,进城、出城,门吏多不乐意,该走通的关系,也是小人给他走通的,这生意虽然脏,能赚些钱,城内城外的那些轻侠、恶少年,眼红的亦不在少数,有那找事的,也都是小人给他按下的。这么说吧,明公,除了不收粪,别的事儿,都是小人跑前跑后忙乎的,二成?就让秃连樊过来说,他也不好意思敢拿八成!”
    莘迩瞧了瞧他,说道:“行了,行了。大力,我对你讲,你这桩买卖,虽不是在市中经营,无须市籍,但也是生意,一样要交税的,你不要等谷阴县寺找上你的门去,你自去县寺,与他们商定好该缴的税额,以往没缴的全都补上,以后该缴的,一钱不能差。”
    “……明公。”
    “怎么?”
    乞大力噘着嘴,把脸扭到一边,没有继续往下说。
    “哟,大力,你长能耐了,敢对我甩脸子了?”
    “小人怎有这个熊胆!明公,人都说我乞大力钻钱眼里了,小人看,明公你才是钻钱眼里了!”
    “大力啊,连年用兵,战事不息,国家困窘啊,眼瞅着,马上二三月了,你是知道的,秦州那边可能又要兴起大战,这又要许多的军费拨出,而国家财况捉襟,我不钻钱眼里,能行么?”
    莘迩的这番话推心置腹,乞大力亦知定西财政的困难,便把故意装出的愁眉苦脸收起,拿出忠心耿耿的模样,文绉绉地说道:“没有明公的提拔,就没小人的今日,明公如今作难,小人自是要与明公同舟共济,竭尽微薄之能!明日小人就去县寺商议税额,情愿把税定得高点!”
    “好,你有这份心,就很好。”
    “明公,那小人现就把秃连樊叫来,让他清理积雪?”
    “清什么积雪?”
    乞大力指了指葡萄架子上残存的余雪,提醒莘迩。
    莘迩“哦”了声,说道:“不必了。我适才出神,不是担心这葡萄架子,我是在想些别的事。”
    出来庭中,观赏葡萄的藤蔓初绿之前,莘迩刚看完了唐艾的来信与公文。时近二月,秦州那边的战事可能即将打响,各项军政事务繁多,昨天晚上,莘迩没有回家,就在府中,工作了一个通宵,觉得气闷,遂在览罢才送到的唐艾信与公文后,出来透透气。却立在葡萄架前,看这藤蔓之时,忽由唐艾公文中述及到的一些秦州及蒲秦秦州近况的内容,联系遥想到,等新绿郁郁,葡萄结果之日,或许秦州的大战已经结束,而这场关系到定西未来的大战的胜败会是如何?他这几年为定西辛苦谋划所费的心血是会得到回报,抑或他要重头再来?思绪起伏,因是不觉入神。
    “明公,这外头太冷了,明公穿得少,可别冻住了,不如咱们回堂中去吧?”
    “你去把士道、惠朗、长龄给我请来。”
    乞大力应道:“诺。”
    “你昨晚在堂外侍从了一夜,困了吧?把他们请来后,你就回去吧。”
    “小人不困。”
    “去罢。”
    乞大力接令,自去请羊髦、张僧诚、张龟三人。
    莘迩回到堂中,府中的吏卒捧来早饭。
    两块胡饼、一碟肉酱、一碗米粥、一荤一素两个小菜,还有一碗参汤,整整齐齐地放在个黑底红纹的食盘上。莘迩提著待食,瞅见了参汤,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吏卒恭谨地答道:“参是乞令史拿给后厨的。”
    莘迩笑了一笑,没再问别的,便就下著夹菜,就着肉酱,喝粥吃饼,也确实饿了,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参汤亦喝掉了。
    吏卒端来水,请他漱口,又拿来毛巾,请他擦拭,随后把食盘收拾下去。
    莘迩拿起唐艾的私信和公文,再又看了一遍,正看着,堂外脚步声响,乞大力引着羊髦三人来到。乞大力没有进来,依旧候在堂门口外的走廊上。羊髦三人入内,行礼过了,各自落座。
    羊髦察看莘迩的气色,说道:“明公,髦听乞令史说,公又是熬了个通宵?”
    “事情太多,我只嫌时间不够,恨不得一人分作两人来!”
    “明公,莘主快要生产了吧?军政再忙,也不能冷落莘主啊。莘主的脾气上来,明公……,这且不说,只太后也已三番两次降旨,令公不许再通宵不归,太后的旨,明公总得遵吧?”
    莘迩晃了晃手中唐艾呈来的公文,笑道:“忙了一宿,我本是要回去的,但千里的公文新到,里边提到了点秦州和蒲秦秦广宗那边的最新情况,故是我请了卿等来,咱们议上一议。”
    唐艾迁任督秦州等地军事、建威将军、秦州刺史后,他原在中台兵部的官职,现由张龟接任了,换言之,定西而今的军务,正是由张僧诚、张龟两人直管。最近这些日子,秦州的战事会何时打响,早是张僧诚、张龟等最关心、也是最关注的问题。闻得莘迩此言,说是唐艾有最新的情况报至,张龟当即问道:“敢问明公,不知建威公文中,提到了什么新情况?”
    “一个是秦州这边,郎将府的规模已具,配备的官吏,大致都已就职,派往各郡,检核户等、选拣府兵、造名入册的诸务正在开展之中,预计二月底可以完成。”
    张僧诚喜道:“这是个好消息!没想到建威办事如此麻利,下官本来还以为,府兵的选拣登记,最早到三月才能告一段落。现在二月底就能完成,这对咱们秦州的防务将会大有帮助。”问道,“明公,建威的公文中,可有预计能够拣选出多少府兵?”
    唐艾在公文中,对此确有预计。
    莘迩回答说道:“秦州户口,原本大略万数,加上现刚释为编户的原蒲秦之官司奴婢、兵户、豪强徒附,及流民等等,还有方内迁到南安等郡的八郡唐胡,现而下的户数,万三千户上下。
    “卿等俱知,府兵是从中户以上者家中选拣的,千里估计,这万三千户中,按以家訾两千来算,够得上中家以上的户等约占四成,也就是五千户多些,户出一丁,抛去家中只有一丁的,可得五千左右的府兵。”
    前代秦朝时,家訾十万,乃可称中家。今海内战乱近百年,民生凋敝,已是不能再按十万家訾来作为中家的标准了,即使富裕的江左之地,现在也一般家訾三千,便即可列入中等民户了。当然,如前文所述,今之户等制度与前秦有别,不再是只分三等,而是细分作了九等,这个家訾三千,算是中户三等中最低的一等。定西的百姓比江左穷,因是在定户等,计算家訾的时候,又比江左的标准更低了点,两千家訾即算中户了。
    ——说实话,两千、三千钱的家訾,真不多,这可不是现钱,是包括了家中所有东西在内的总价,但比起连三千、两千家訾都不到的赤贫户,家里能有几千钱的资产,日子总归是能好过些许。府兵只从中户以上的人家里征,这既是为了保证府兵兵源身体方面的建康,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也是存了莘迩不给赤贫户再增加生存困难的一片仁心。
    张僧诚拊掌说道:“好啊,好啊!如二三月间,秦虏果侵我秦州,则建威有此五千府兵之可临时征调,足可大大减轻我兵部往秦州调遣援兵的压力了。”
    羊髦、张龟以为然。
    陇地民风尚武,秦州三郡处於定西、蒲秦之间,本来境内就多羌胡,复定西、蒲秦连年鏖战於此,这里尚武的民风实亦是不比陇州内地差,选拣出来的府兵虽因郎将府刚设,尚缺日常的阵列操练,定是难以当做精卒使用,但用之守城,却应还是绰绰有余,无有问题的。
    张龟的心情也因此而大为放松,笑道:“郎将府立设草成,这确是好消息!明公,秦虏的天水等地那边,近日可有异动?建威的公文里,对此可有提及?”
    “一个就是秦广宗那边。天水等地的秦兵倒无什么异动,只是秦广宗近月大肆用间,往陇西、南安等我秦州各郡,派了不少的细作,刺探我秦州虚实,并试图挑唆四郡羌胡作乱。千里公文里说,单单本月,从月初至今,南安等各郡就已抓获到了秦广宗的细作十余人,并於数日前,平定了因秦广宗细作挑唆而起的南安郡的羌胡叛乱一起。”
    羊髦想了一想,说道:“秦广宗这般急於探查我秦州内情,并及挑唆羌胡作乱,明公,这会不会是秦虏侵我秦州的前兆?”
    “我也疑心於此。”莘迩把唐艾的公文下,打开案上的秘匣,从内取出了一张纸,这是定西安插在河北的细作送来,昨天下午刚呈到莘迩的手中,莘迩展开来,一边重看,一边说道,“可是根据这道昨天才到的河北情报,目前在河北的蒲秦主力似还无回关中的动向。……这道情报,我叫人抄去给你们看了,你们都看过了吧?”
    羊髦等答道:“看过了。”
    “此道情报中言说,蒲茂於上月底,分遣蒲洛孤、苟雄、杨满等部,进略广平、阳平各郡,观其举止,像有欲趁胜北进,攻下长乐,以收冀州之意。秦军在河北的主力若是不回关中,只凭秦广宗等的部队,怕是打不下我秦州的。”莘迩把视线从情报上收回,举目看向羊髦等人,沉吟说道,“如此一来,秦广宗用间於我秦州,究竟是蒲秦侵我秦州的前兆,还是他其实是为了防备我军的进攻?我有些拿捏不住,因是请了卿等来,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第十七章 再献上下策 三人均智士

    长乐郡(冀县),是魏国冀州州治的所在,侯莫陈驮率领援助邺县的胡骑,早前就是驻军於此。邺县失守,靠着慕容瞻的拼死进战,慕容权得以突围逃出以后,他最先逃到的也是这里。
    不过慕容权没在长乐郡多停,魏主慕容炎很快就把他召去了驻跸地,幽州的州治蓟县(北京)。同时,之前北上到赵郡的慕容武台则被慕容炎调至长乐郡,慕容炎给慕容武台加了一个冀州刺史的头衔,命侯莫陈驮听其指挥,慕容武台、侯莫陈驮两支兵马,加上慕容权留下的部分兵马,计共两万步骑,一起守御长乐,现在他们是抵挡秦军继续北上的最后一道屏障。
    而广平、阳平两郡,位处在邺县以北,长乐郡以南,这两个郡一在西北,一在东南,距离邺县的远近与距离长乐郡的远近差不多一样,都是二百里上下。
    这也就是说,如果河北的情报无误,蒲秦现下的确是正要用兵於广平、阳平方向,那么蒲茂、孟朗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便是莘迩说的,“欲趁胜北进,攻下长乐,以收冀州”,而又如果蒲秦是真的想再接再厉,趁胜直进,把冀州也一举打下来,那么就不说幽州慕容炎那边经过这段时间的大举征兵,已有了步骑数万,他为了保住幽州,肯定是会拼力支援长乐的,就只说长乐郡现有的两万余魏军步骑便不可轻视,则秦军的主力很明显,暂时就回不了关中。
    秦军的主力若暂时不能回来关中,秦广宗所部在石萍部败亡后,现今才一万多步骑,用之守境是够用的,然如用之攻侵陇西、南安等郡,即便再加上天水等郡北边蒲秦雍州除掉镇压地方以外可以调用的机动部队,却也是不足的,——至於天水东边的咸阳等地,现今倒是有蒲秦的重兵屯驻,但这支兵马,是关系到现今关中能否稳定的决定力量,必然是不会轻动的。
    这么个情况下,秦广宗大肆用间,那他究竟是为了给蒲秦的反攻秦州做情报上的预备,还是为了防范唐艾对天水、略阳等郡的进攻?这确然就是个疑问了。
    若是前者,那谷阴现在就需要立刻给唐艾部署后援、准备民夫和粮秣。
    若是后者,部署援兵、预备民夫和粮秣等事就可稍微缓之。
    却是说了,既然已经断定秦州将有大战,援兵、民夫、粮秣早晚都是要派送过去的,那这几件事何不现下就做?为什么还要等到秦军果真将攻秦州时再做?
    原因很简单。
    一则,援兵方面,遣援容易,事实上,秦州一旦出现战况,派哪些部队赶去驰援,莘迩等对此都是已有决定的了,一个是秃发勃野等部的王城驻军,一个是东南八郡的驻军,但是,援兵好派,援兵到后需要的粮秣不好办。秦州四郡的产出,供应本地的驻兵已是不够,那么外来援兵需用的粮秣,显是便只能另调,这一另调,路上的运输就会出现损耗,十天半月的损耗,定西耗得起,可如果等上个三月两月,还不见秦军来攻,这损耗就太大了,定西耗不起。
    二则,民夫和粮秣方面,粮秣还好点,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地在往秦州运送了,民夫不好办,民夫尽是壮丁,是每家每户的顶梁柱,当下战事未起,如何能把他们就抽调出来,送去秦州?会影响到百姓的生计,给本就大多贫寒的他们雪上加霜,甚至会因此引起民怨是其一,把民夫送到秦州后,不能叫他们饿着,少不了给点吃食,换言之,加重粮秣供应的困难是其二。
    总而言之,仍是定西连年用兵,国库不富裕,是以,援兵也好,民夫与粮秣也好,都得等到明确了蒲秦将要反攻秦州之时才能开始调动。
    羊髦、张僧诚、张龟听了莘迩的询问,皆陷入深思。
    堂中沉寂了片刻。
    莘迩见张龟案上的水碗空了,下榻到地,亲自提壶给他把酪浆倒满。
    张龟忙不迭的,要起身谢恩。
    莘迩按住了他,笑道:“你腿脚不便,就不要这么多礼了。”察看他的神色,说道,“雪才停,这两天冷,你病才好未久,得多注意保暖,不要再病了。”
    张龟应道:“是。贱躯不足挂齿,有劳明公体念。”
    “怎样?长龄,你觉得秦广宗大肆用间,他所为是何?”
    张龟捻须说道:“龟以为,秦广宗用间,所为是何,不能看他,终还是得看河北的秦虏主力。”
    张僧诚拍手赞许,说道:“长龄此言,一语中的!”对提壶立在堂中的莘迩说道,“明公,秦虏必会反攻我秦州,这是确凿无疑的了,但反攻我秦州,说到底,靠的还是秦虏的兵马,秦广宗遣派的细作再多,难不成,他还能只靠些细作就把我秦州打下不成?”
    “惠朗,你的意思是?”
    “既然秦虏的主力仍在河北,暂无还关中的动向,那秦广宗的大肆用间,以下官愚见,他应就不是为给秦虏的反攻打前站,而应是为了防我军进取天水等郡!”
    “是么?”
    “明公,僧诚以为,其实正是因了秦虏主力暂不能还回关中,所以秦广宗才会用间不止!”
    “你是说?”
    “秦广宗知道蒲茂、孟朗下一步要打冀州,那么他难免就会担心,我定西会趁这个机会,再次用兵,进攻天水、略阳,故此为了自保,他乃用间探伺我秦州动静。”
    “你的这番逻辑,听来倒是合理。”
    张僧诚听出了莘迩话里的存疑态度,说道:“明公不赞同下官的判断么?”
    “孟朗老谋深算,娴熟兵略,惠朗、长龄、士道,你们看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哪种可能?”
    “北上用兵阳平、广平,实是蒲茂、孟朗做给咱们看的?”
    张僧诚呆了呆,睁大了眼睛,说道:“明公之意是,蒲茂、孟朗进兵阳平、广平,作势欲尽取冀州是假,声东击西,他们已经或正在悄然兵回关中,以图趁咱们不备,袭攻我秦州是真?”
    “这种可能,你们觉得有么?……士道,你怎么看?”
    羊髦思索着说道:“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只是,明公,我秦州四郡现有驻兵万余,且南安为我所得之后,南安、陇西夹渭相对,地利亦入我定西之手,兼西有八郡之援,数日可到,南有汉中等蜀地之兵,亦数日可到,要想攻下我之秦州,非四五万步骑不可!
    “算上秦广宗等可用之部,秦虏最少还需再调三万兵马,……三万兵马的调动,孟朗再是多谋,只怕他也无法尽掩其踪,令咱们茫然不知!”
    莘迩点了点头,问张龟、张僧诚,说道:“长龄、惠朗,卿二人何见?”
    张僧诚同意羊髦的意见,说道:“下官以为,羊君分析的甚是。五千、一万的步骑调动,或能做到隐藏行踪,然三万兵马的调动,步、骑、辎重、民夫,声势浩大,在河北、关中多有我定西眼线的情况下,下官陋见,蒲茂、孟朗一定是做不到把咱们蒙在鼓里,不被咱们获知的!”
    “长龄,你的看法呢?”
    张龟说道:“龟有上下两策。”
    “什么上下两策?”
    “明公不是疑虑,北上用兵阳平、广平,或许会是蒲茂、孟朗故意做给咱们看的么?”
    “不错。”
    “针对於此,龟有上下两策。”
    莘迩抚摸短髭,笑道:“许久不闻你的上下两策了,说来听听。”
    张龟应道:“是。”便就说道,“上策是,飞檄河北、关中细作,令潜伏於秦虏入关的必经之路,如此,秦虏的兵马一旦入关,不管是不是潜行,抑或大张旗鼓,明公都能於第一时间及时获知,我定西自也就能於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下策呢?”
    “下策是现在就开始往秦州调遣援兵,以备不测。”
    要是定西国力富强,下策实为上策,却定西缺粮缺民力,此策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用的,故埋伏细作於要道,监视有无秦军入关,无奈之下,则是上策了。
    “上策可用,下策嘛,且就罢了。”
    “明公英明。”
    “长龄,那这件事情,就由你来安排吧。”
    莘迩自己建立的情报系统,原本就是由张龟负责的,现下张龟到了兵部做副手,整个定西的情报系统更都是归其掌管了。
    张龟应道:“诺。”
    羊髦、张龟、张僧诚是眼下王城谷阴之中,莘迩可以与之商议重要军事的唯三之人,他们三个人都认为莘迩所顾虑的孟朗也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不太可能的,而且三人说的都很有道理,逻辑自洽,推理与分析俱皆合情合理,那莘迩也只能把自己的这个顾虑收起。
    他想道:“士道三人均智谋之士,既俱以为孟朗不太可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就希望是我多疑了吧!”毕竟疑心未消,叮嘱张龟,说道,“长龄,细作此事,今天你就着手安排,不可拖延。”
    张龟应道:“是。”
    莘迩端起水碗,饮了口酪浆,尽管仍存担心,却还是转了话题,笑道:“千里随公文给我写了封信来,你们知么?他成婚了。”
    三人都是愕然。
    羊髦与唐艾的交情最好,唐艾最早时,就是羊髦推荐给莘迩的,他不禁诧异地问道:“千里成婚了?与谁成的婚?怎么不声不响的,也不说一声。”
    “所娶之女,名叫杞通。”
    “杞通?不闻我陇地有杞姓名族啊!”
    莘迩笑道:“杞家门户,固不能与千里匹敌,然若论此女,奇女子也,却非她不足以配千里。”
    当下,莘迩把从唐艾信中看来的杞通故事,讲与羊髦等人。

第十八章 此人不可驯 慕容乱成团

    却时人婚姻,门阀士族为自高身价,最重门第,门第不符,此谓有失伦常,“伦”者,调理、顺序也,莫说士族与黔首结为姻亲了,便是同为士族,一等士族若与二等士族结亲,这就叫做“**”,乱了上下次序。唐艾家虽是寓士,侨居在陇,然其族原先在关东颇有声名,算得上二等上流的士门了,唐艾本人早年的乡议品等是三品,也是不折不扣的上等,而杞通家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民门户,其家素无名誉,连士族的边儿都摸不上,他两人的这个成婚,当真是门不当、户不对,此事如果传出,恐怕陇州的士族,十个里边九个半都会对此极为非议,但唐艾何许人也?他却是压根不在乎这些东西。莘迩又何许人也?前世的观念至今影响着他,亦是对唐艾娶了个“民女”不以为意,且对他两人的这桩婚事大为赏叹,认为是风流佳事。
    羊髦、张僧诚、张龟三人,没有唐艾的潇洒不羁,也没有莘迩的“包容心胸”,听着莘迩娓娓讲说杞通的故事,在知道了杞通竟是个普通的民家女子后,三人面面相觑,尤其张龟,他虽寒门出身,但性格忠正,一向是最重尊卑人伦的,更是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这些暂且不提,只说就在莘迩给羊髦三人讲故事的时候,远在谷阴东南两千里外的邺县,蒲茂的爱奴青鸟这时来到孟朗住帐传旨,说蒲茂已起,召他进见。
    孟朗也是一夜没睡,当下唤下人取来凉水,洗了把脸,精神顿为之一振,漱了漱口,又换了身才熏过香的新衣,然后出帐,即赶往蒲茂的宿帐。
    ——邺县是魏国的都城,城中鲜卑各部的王公贵酋众多,城内的居民中,鲜卑、匈奴等各族人亦为数不少,宫中的内宦、宫女等等,也多是鲜卑人,出於安全考虑,打下邺县后,蒲茂没有进城居住,仍住在城外头的大营里,孟朗因也没有进城,跟他一起,亦还是在营中暂住。
    今日蒲茂一睡起就召见孟朗,并非是蒲茂主动召见,是孟朗於今早先派人去蒲茂住帐请求晋见的,那时蒲茂尚酣睡未起,故等到睡醒起来,闻得从侍上报,就立刻请孟朗过去了。
    孟朗到得蒲茂帐外,帐外头已有个七八个有军政事务奏禀的文武官员在空地上等待蒲茂召见了。这七八个官员多是秦国的要臣、重将,基本上俱是氐人、羌人,唐人只有一个,此外还有个鲜卑人。这鲜卑人四十多岁,孟朗自是认得,非乃别人,正是新降蒲秦未久的慕容瞻。
    慕容瞻盛名在外,数遍魏国现今的贵臣,只有他,是最被蒲茂、孟朗重视的,换言之,之前只有他是最为蒲茂、孟朗忌惮的,他兵败投降以后,蒲茂大喜过望,待之甚厚,专门於他投降的次晚,设宴款待。宴会的当晚,孟朗以下的秦国文武毕集,给慕容瞻的脸面不可谓不大。
    酒过三巡,慕容瞻起拜谢恩,蒲茂亲把他扶起,执他之手,亲切而殷勤地与他说道:“天生贤杰,必相会以共成不世之功,此自然之数也。孤要当与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后还卿本邦,世封幽州,使卿从秦不失为子之孝,归朕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
    “还卿本邦”者,这说的是把慕容瞻送还棘城、龙城,这里是慕容氏的祖地。“世封幽州”者,棘城、龙城俱属幽州,这是许诺慕容瞻,等到天下砥定之日,就把他的祖地封给他。
    对蒲茂的这个许诺,慕容瞻无有怀疑,毕竟蒲茂继秦主之位以来,向来是信义昭昭的,但他身为慕容氏的宗室,於今魏主慕容炎的叔父,此次的投降於秦他实是逼不得已,是为了存此有用之身,以待将来,所以蒲茂的这个许诺,其实没有说到慕容瞻的心里边去,但作为一个敌国的败兵降将,却能得到蒲茂这般厚重的礼敬与如此慷慨的许诺,慕容瞻也不免内心感动,他当时伏拜谢恩,说道:“败军之臣,免罪为幸。本邦之荣,非所敢望!”
    蒲茂说给慕容瞻的那番话,细细品之,又是“封禅泰山”、又是“忠孝”,全然是唐人的那一套,只从话意,哪里能看出是个胡人所言?慕容瞻王族出身,打小就学习唐人的经典,他的这两句回答,用的唐话,也是用词妥帖,堪称文质彬彬,又岂有分毫普通胡人的粗野之风?
    一番对答,蒲茂越是欣赏慕容瞻。
    於是,就在宴后,蒲茂下旨,封慕容瞻冠军将军,拜宾徒县侯。宾徒,是幽州昌黎郡的一个县,位在棘城的南边、龙城的东南边。拜慕容瞻为宾徒侯,既是提前实现“还卿本邦,世封幽州”的承诺,也是蒲茂在向北遁到幽州蓟县的慕容炎宣示,幽州早晚是大秦的地盘。不过,宾徒县现不在秦国的管辖下,因此,割华阴县的五百户给慕容瞻,作为他的食邑。
    慕容瞻的儿子慕容美等随他一起投降了,蒲茂的年岁与慕容美相差不大,很喜欢这个相貌俊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亦给以封赏,赏赐的财货以巨万计。
    等候在蒲茂帐外的一干群臣,看到孟朗来至,不管是不是真心的,都上前相迎。
    孟朗客气地一一还礼。
    末了,到慕容瞻处,孟朗不动声色地察其神容,时值上午,风颇冷寒,见他双颊都被风吹得红扑扑的,颔下的胡须亦稍凌乱,知他定是在帐外等了不短时间了,就横羽扇於胸前,从容地说道:“君侯为何在此?是大王召见么?那就请君侯与我共进帐吧。”
    慕容瞻的冠军将军、县侯爵位,俱是三品,便在帐外这一群秦国的重臣中,亦足可排序居前,与孟朗现下“尚书令”的官职是为同级,但他对孟朗却执礼甚恭,俨然以下僚对长吏的姿态,下揖说道:“回令公的话,大王并无召见下官,是下官有件事,想要奏禀大王,请大王指令。”
    “何事?”
    慕容瞻恭谨地说道:“大王日前令下官去书慕容武台,示人心向背、天命在秦的大势与他知晓,望他能知进退,献城反正,如此,以大王之宽仁,不失显爵之赏获。慕容武台给下官的回信,昨夜刚到,下官不敢耽搁,故是今日前来,求见大王。”
    “他信中怎么说?”
    “下官没有拆信,不知他是何言语。”
    孟朗瞧了他眼,心道:“回信到了,却不肯自拆,果然是个谨小慎微的。”
    却那慕容武台不仅是敌国的宗室大将,且还是慕容瞻的侄子,慕容瞻的去信慕容武台,虽遵从的是蒲茂的令旨,但他现今降了秦国,到底与慕容武台已是敌我了,因是为了避嫌,为了免得引起有心人的趁机中伤诋毁,慕容武台居然是小心到了这个份上,回信都不肯自拆。
    孟朗心中那样想,脸上神色不动,说道:“既如此,你把信给我,我替你呈给大王。”
    慕容瞻自怀中取出个小信匣,奉给孟朗。
    孟朗拿住,正好青雀从帐中出来,传旨召他入内,便就微微冲慕容瞻点了下头,自入帐去。
    帐中温暖如春。
    蒲茂没有穿衮袍,一身闲适的白色鹤氅,也没有束发,散发肩上,足着木屐,立在帐中,看孟朗进来,止住了他的下拜行礼,笑道:“孟师,一大早的你就求见,昨晚是不是没睡?”
    “大王,这是慕容武台给慕容瞻的回信。”
    “怎么在你这里?”
    “臣在帐外碰见了慕容瞻,听他说慕容武台的回信送到,就顺道代他拿了进来。”
    蒲茂接住信匣,瞅了一瞅,说道:“还没拆啊。”
    “大王,臣有一言进谏。”
    蒲茂一边拆信,一边说道:“孟师请说。”
    “敢请大王先屏退左右。”
    帐中无有太多的奴婢,只有青雀和一个正要伺候蒲茂束发结辫的女子。这女子是青雀的姐姐,是因了青雀,而被蒲茂收入后宫的。蒲茂便挥了挥手,叫青雀与他姐姐离开。
    等青雀两人出去,孟朗说道:“大王,慕容瞻奉王旨,招降慕容武台,武台回信到,他却不拆,这说明什么?”
    蒲茂敲掉了信匣上的印泥,把信匣放到案上,展信观看,同时随口问道:“说明什么?”
    “这说明慕容瞻不是真心降我大秦!”
    蒲茂抬起头,说道:“孟师,此话怎讲啊!”
    孟朗说道:“大王请试想之,慕容武台的是否肯降,关系到我王师能否不战而取全冀,也就是说,对我大秦、对大王而言之,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此信如是在臣的手中,臣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就拆信观阅,以知分晓,可慕容瞻却没有这么做!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他谨慎小心,可正是他的这个谨慎小心,恰恰说明,他心中有鬼,说明他降我大秦不是真心的!”
    蒲茂听到此处,不觉失笑,说道:“孟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毕竟是降将,慕容武台又是他的从子,谨慎点是难免的,不拆信也是情有可解,岂就能说明他心中有鬼!”
    “大王,他要心中无鬼,如臣一般,坦坦荡荡,别说一封慕容武台的回信,就算是慕容炎的来信,也大可自拆观之!他越是不拆信,越是谨慎小心,越是证明他犹心在伪魏!”
    “孟师,你怕是对慕容瞻有偏见吧。”
    “大王,臣对慕容瞻没有偏见。臣所虑者,慕容瞻,伪魏之戚属,世雄东夏,宽仁惠下,恩结士庶,燕、赵之间咸有奉戴之意。观其才略,历往用兵,权智无方,罕有败绩,兼其子慕容美明毅有干艺,人之杰也。此人诚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臣愚见,不如除之!”
    “不可,不可!”
    “大王!”
    蒲茂散发大氅,身姿轩然,踱步帐内,走了两转,到榻前坐下,朗目如星,慨然说道:“今鲜卑、羯等诸胡暴虐,欲定北夏,宜行仁政,此孟师之教孤也。孤方欲行孟师之教,以义致英豪,建不世之功,何能轻戮降者?且慕容瞻初降时,孤告之至诚,今而害之,人将谓孤何!”
    “大王,不从臣言,恐慕容瞻必为我大秦的后患!”
    “孤观慕容瞻,义士也,孤以仁义待之,何来后患?”见孟朗还要再说,蒲茂笑道,“孟师,前你请孤斩姚桃,孤未听之,今何如?攻洛、取邺,姚桃战功颇著,已是孤倚重之才!孟师,我大秦立国关中,记得孤年少时,孟师尝给孤讲战国时的秦国故事,秦所以得灭六国,商鞅、吕不韦、李斯等六国俊杰之力也,孤今欲荡平海内,亦当博纳众用,不可固步自封矣。”
    孟朗无奈,只得说道:“大王如定不肯杀慕容瞻,则臣还有一言,乞请大王务必思酌!”
    “何言?”
    “万不可使慕容瞻独领重兵,以当方面!”
    洛阳、邺县相继攻克,豫州、中州、并州已入秦土,蒲茂这些天心情很好,昨晚青雀姐弟俩又把他伺候得很好,他此时心情舒畅,不愿与孟朗起争执,遂笑道:“好,此言,孤听你的!”慕容瞻的话题告一段落,他低下头来,继续看慕容武台的回信,不多时看完,把信给孟朗,叫他也看看,说道,“果如孟师所料,慕容武台不肯降孤!长乐此战,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孟朗将回信看了,还信与蒲茂,说道:“大王,臣一早求见,正是为长乐此战。”
    “哦?孟师可是有攻取长乐的方略了?”
    “臣昨晚想了一夜,愚以为,长乐,现下尚未到攻打之时。”
    蒲茂讶然,说道:“孟师,趁胜北上,攻取长乐,以掩有全冀,这不是咱们已经定好的下一步的用兵计划么?孟师缘何忽言,现下未到攻长乐之时?”
    “臣昨天接到了秦广宗的一道密报。”
    “是何密报?”蒲茂登时略微紧张起来,说道,“可是定西有了什么异动?”
    “定西於军事上眼下没有什么异动,但是唐艾在陇西、南安等郡,大举行施新政。”
    “什么新政?”
    “迁南安等郡的豪强、胡酋至陇内地;迁陇东南八郡的唐、胡入南安等郡。”
    蒲茂说道:“迁徙民户,不算什么新政吧?孟师前日上书,不也奏请孤,迁河北、豫州等地的唐、胡入关中,以充关中人口么?……孟师,你怎么不坐?坐下说。”
    孟朗谢恩,坐到了蒲茂下手的榻上,接着往下答道:“迁徙民户,确然不算新鲜事,但唐艾推行的新政,还有别的几项。释南安等郡的官私奴婢、佃客、兵户为编户齐民,是其一;收徕流民,分给田、牛,是其二;设郎将府,广募府兵,是其三。”
    蒲茂作为一国之君,政治上的敏感强是相当强的,他立刻从唐艾的这三项新政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皱起眉头,说道:“这几项政措,一定都是莘幼著令唐艾办的!”
    “臣也是这么认为。大王,这几项政措,皆是向民入手,若从之由之,不加理会,无须三年两载,臣忧之,只恐不久以后,定西就会在南安等郡站稳脚了!是以,臣窃以为,收复南安、陇西等郡此事,不能再等到我大秦掩有全冀以后了!宜及早谋划,及早攻复。”
    “可是攻打长乐的计划已定,若是临时改变?”
    孟朗摇着羽扇,抚须说道:“大王,臣前两天获悉了一事,慕容权被慕容炎召至蓟县后,伪魏的丞相慕容干上书进言,要求严惩慕容权,慕容武台亦上书指责慕容权,说邺县之失,都是因为慕容权指挥不力,但被慕容炎、慕容武台、慕容权的嫡母可足浑氏阻止,慕容暠的托孤重臣刘冀伯、冯文勃等也纷纷上书,给慕容权求情。蓟县现而今,伪魏朝廷彼此攻讦,乱成了一团。
    “臣断言之,迟则半年,短则三月,伪魏内必生乱!臣以为,与其现在进攻长乐,不如稍改计划,候其乱时再攻!到时,不仅长乐易取,一鼓作气,打下幽州也不是难事!”
    蒲茂思索不语。
    孟朗说道:“大王,长乐现今是幽州南边的最后一道屏障了,我王师如果急攻之,慕容炎为了存身,定会倾力与我相持,合长乐、幽州的伪魏步骑,总计犹有数万之,拓跋倍斤虽受王旨,然此人狡狐贪婪之属也,慕容炎若割地与之,他说不定就会背叛大王,援助伪魏,代北控弦十万,不容小觑,……这样的话,长乐此战,势必会将是一场恶战。
    “而如我王师暂不急攻,外部没有压力,则如臣预见,其内部就会必定生乱,何乐不为?”
    蒲茂沉吟说道:“若真能如孟师所料,孟师此策故自佳,咱们改变计划,且缓用兵,等上些时日,看伪魏内部会否生乱,却也无妨,唯是孟师……,我军主力现下皆在河北,如果回师关中,十之**,会被定西提前知晓,唐艾,智士也,莘幼著,善用兵者也,一旦被莘幼著、唐艾事先预备,孤只怕南安等郡不易速克,万一因此耽误了我军取冀、攻幽的大局?”
    孟朗胸有成竹,说道:“秦广宗广布细作於陇西、南安等郡,陇西等地的定西驻兵情况,他大致已经摸清,南安等郡内的羌酋、豪杰,亦有愿为内应者,且秦广宗已遣刺客入陇西,伺机刺杀唐艾。
    “如此种种,攻复南安等郡,臣以为,只要我军能够做到出其不意,实际上,就不需要太多兵马,亦即,我军在河北的主力不需要调动过多,这样,当长乐有机可趁的时候,不管南安方面的战况如何,都不会影响大王取冀、攻幽的全局。”
    “兵马转调,即便不是主力悉归,亦难尽掩行迹,孟师,如何才能做到出其不意?”
    “臣已思得一策。”

第十九章 间道还关中 孤敢第一人

    蒲茂问道:“何策也?”
    孟朗说道:“我军可佯装南攻鲁阳,间道还关中。”
    “佯攻鲁阳?”
    “不错。”
    蒲茂思忖稍顷,说道:“这能骗得住莘幼著和唐千里么?”
    孟朗摇扇说道:“大王,鲁阳距洛阳只有二百里,轻骑不到两日可至,桓蒙屯兵在那里,胁我后方,是桓蒙一日不退,则我军的后方,一日就不会安生。
    “而今邺县已克,我军已腾出手来,於情於理,都该增援鲁阳的我军别部,击退桓蒙,以保证洛阳和我军后方的安稳。
    “臣以为,莘幼著、唐千里闻讯我军南下鲁阳后,是会相信我军是真的要进攻桓蒙部的。”
    蒲茂想了会儿,认同了孟朗的判断,说道:“孟师言之有理。”问道,“如此,孟师以为,我军南下鲁阳,……不,我军潜回关中、攻复南安等郡的部队,宜派多少为好?”
    “两万足矣!”
    “何人为将?”
    “燕公久镇天水,并与陇兵多次交手,熟悉陇兵的情况,以燕公为将最为合适。”
    燕公,便是蒲茂的庶兄,蒲秦前任的秦州刺史蒲獾孙。
    “久镇天水”、“熟悉陇兵的情况”云云,这其实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孟朗之所以推举蒲獾孙为此次反攻南安等郡的主将,根本的缘故是因为蒲獾孙乃蒲茂的庶兄,身份尊贵,威望足够,故是可以担任方面之将。——否则,如果主将的威望不够,不能压住下边的将校,那么主将再是能征善战,放到两军对垒之际,令不能行,很大的概率也是打不了胜仗的。
    亦是出於此因,定西方面,尽管莘迩深爱唐艾之才,知其有领兵之能,早前却一直没有放他出任方面,几次用兵,唐艾尽管参战,然而都是谋佐而已,只不过现如今,通过辅助麴爽灭冉兴、佐助曹斐和田居等驰援陇西等那几仗,唐艾在定西军中足智多谋的善战名望起来了,所以莘迩才敢接受羊髦的建议,委任他出为了督秦州等地军事、秦州刺史,为定西戍边。
    蒲茂点头说道:“委此任於孤兄,固是适宜,偏裨宜择何人?”
    “建威,祖籍南安,与南安羌豪多乃故旧;游骑,今犹颇能得武都、阴平羌酋之为其所用;广武,亦数与陇兵交锋,智勇兼备,前从臣攻陇西郡,军功甚著,此三人,可为燕公偏裨。”
    建威,说的是蒲秦的建威将军姚桃,——姚桃在蒲秦的将军号却是与唐艾现下的将军号一模一样;游骑,说的是游骑将军冉僧奴;广武,说的是广武将军吕明。
    姚桃籍贯南安郡,其家本是南安羌人中的大豪,而且他部下的将士,许多也都是南安郡人,他投降蒲秦以后,曾经回过一次南安,与家乡的那些羌部重新搭上了线,在南安郡的地头、人头如今都很熟。冉僧奴不必说了,冉兴的宗室,冉兴虽已亡国,其族毕竟之前在武都、阴平掌权了数十年,还是有些残存的党羽、死忠存在的,上次蒲獾孙、石萍等攻武都、阴平郡,他就从在军中,靠着老关系,给秦军出了不少力。吕明,算是此三人中,孟朗一党的人,他凭借个人的智勇,深得孟朗的赏识,孟朗是他而下在蒲秦朝中唯一,也是最大的靠山。
    这三个偏裨的人选无可挑剔。
    蒲茂只略考虑了一下,就认可了孟朗的推荐,说道:“此三人甚佳。”兵马数量、主将和偏裨的人选已定,接下来就是出兵的时间,他便问道,“孟师以为,何时出兵为善?”
    “兵贵神速,大王若对此无有异议,臣以为,现在就可调动部署,等调署完毕便可出兵!”
    “大雪才停,现下天气尚寒,似非大举用兵之时啊,孟师。”
    “大王,正因为天气尚寒,‘似非用兵之时’,我军於此时用兵,才更能攻其不备!”
    “孟师此言,甚有道理。好,就按孟师此议!孤今日就召孤兄、姚建威、冉游骑、吕广武来见,与孟师面议‘佯攻桓蒙、间道还关中,攻复南安等郡’的具体方略!”
    话到此处,暂停对长乐方向的攻势,改而先把南安等郡收回的此事,就算是决定下来了,但是孟朗没有拜辞的意思,他抬眼看了看蒲茂的面色,好像是还有话想说。
    蒲茂笑道:“孟师,在孤面前,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么?孟师想说什么,尽管直言道来。”
    “大王,日前司徒仇公等所上书,奏议徙民关中之事,臣愚见,此事须当三思。”
    “孟师有什么忧虑的么?”
    孟朗说道:“徙民关中,以实我关中人口,这当然是应该的,但一下徙十余万户之多,且将近半数都徙至咸阳,臣窃以为,似乎不妥。”
    “哦?如何不妥?”
    孟朗忧容满面,说道:“大王,十余万户,其口数已占我关中本有百姓之十分一二,安置稍有不当,恐就会引起我关中的动荡;又则咸阳,我大秦之国都也,鲜卑究竟非我国人,把四万余户的鲜卑胡徙到咸阳,并慕容瞻又极得鲜卑人心,臣忧若一旦生变,必成心腹之患啊!”
    却是,蒲秦的司徒仇畏等重臣,於数日前上书蒲茂,建议把豫州、冀州、并州等新得诸州的一些唐胡百姓,迁徙到关中去。
    其中,被涉及到的鲜卑各部民口主要是居住在邺县、洛阳的,共四万余户,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咸阳;被涉及到的豫、冀、并等州的唐人豪强、诸部杂夷共七八万户,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关中各郡;此外,又有乌桓等之前内徙到并、冀等州的所谓“杂类”胡部,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冯翊等地;又有一些居於并、冀等地的丁零人,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洛阳周边。
    建议把之徙到洛阳周边的丁零人且不说,洛阳不在关中,丁零人的口数也不是很多。
    只说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关中的那四万余户鲜卑人、七八万户唐人豪强和诸部杂夷,这两部分的民口加在一起,正如孟朗所说,数目巨大,达到了十余万户之多,这已相当於是关中现有人口的将近五分之一,又诚如孟朗的担忧,一旦安置不当,出现徙民和土著之间的矛盾与争斗,以及特别是徙到咸阳的那四万余户,也就是二十多万口的鲜卑人再一旦出现叛乱的情况,那到时,关中的情形会成个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必定是烽烟处处,战火燎原。
    蒲茂笑道:“孟师原来是为此忧虑。”
    “大王,臣恳请大王,务必三思。”
    “孟师,方今北地乱战,十室九空,掠他国之民口,充本国之民力,此本诸国之通行也,况乎而下魏地已为我有大半,那么迁徙些豫、冀、并等州的人口入关中,以巩固我大秦之根本,这不更是理所当然的么?巩固了我大秦根本的同时,把慕容鲜卑王公以下的各部民口,徙入咸阳,将之放到孤的眼皮子底下看管,也能使邺县、洛阳更容易治理,此岂不两全其美?”
    “大王,话是这么说,可一下子徙十余万户,实在太多了,臣不能不为此忧心。”
    “孟师,无须忧心!鲜卑怎么了?今魏地将为我大秦尽有,鲜卑诸部,亦孤之子民也!关东豪强、诸部杂夷,也同样是孤的子民!孤对之一视同仁,以仁厚抚之,人孰无情,而人皆思安,孤就不信,他们难不成放着孤给他们的太平好日子不过,不感孤的恩,还会非要造孤的反不成?”
    蒲茂这番含笑说出的话,说的是充满信心。
    也难怪他充满信心,他按照孟朗的教育,登基以今,一直行施仁政,不管对敌对友,都以仁义当先,至现而今,他的这些作为不仅已经得到了回报,并且回报很是优厚,如蒲秦朝中的臣子、关中的唐人士族以及唐胡百姓,不乏对其颂扬之声,如姚桃等降将,都为他效忠勠力,如李基等并州乞活,主动来投,再如贺浑邪,上表请附的文中,也是对他的仁厚赞颂有加。
    孟朗知道是劝不了蒲茂了,暗中喟叹,口中说道:“大王以仁道治下,古之贤君不及也。”
    蒲茂呵呵笑道:“孟师谬赞了!孤何敢自居超迈古之贤君,堪能与之相比,已是心满意足!”
    瞧出了孟朗大概是因为自己不肯听从他的谏言而有些郁郁,他尊敬、信爱孟朗,不愿孟朗为此不快,就说道,“孟师,你前日上书,建议孤下旨,许豫、冀、并等州黎民‘诸因乱流移,避仇远徙,欲还旧业者,悉听之’;又建议孤大赦天下,并及除各州刺史外,其余县之守令一切照旧;又建议孤降旨,清查豫、冀、并等州的荫户,禁‘三分共贯’;又建议孤废慕容氏屯田旧政,轻徭薄税,等等诸项奏请,孤都已经允了,只等令旨拟好,就颁行各地!”
    慕容魏国的民口、国力都远强於蒲秦,只论其治下的民户,计户二百四十五万余,口九百九十八万余,人口差不多是秦、唐的总和,——这还没有算上被隐匿的民户,但为何秦军一出关,就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正是因为慕容氏腐朽退化,早无了当年南下中原时的进取之心,王族耽於享乐,施行的诸政弊端丛生,没办法和蒲茂治下的蒲秦励精图治、生机勃勃相比。
    蒲茂说的那几条,除了大赦天下等之外,余下的就都是慕容魏国存之已久的弊政。
    如“清查荫户”,如前文所述,荫户是国家许可的,给官员们的劳动力,荫户不必缴税,此乃唐制,是附属於九品官人法的,魏国袭用之,但依唐制,按照官品的高低不同,官员们被允许拥有的荫户数目都是有定数的,但慕容魏国到了后来,荫户的定额形同虚设,贵戚无不拥有大量的荫户,加上被他们和地方豪右隐匿的民口,乃至到了“国之户口,少於私家”的地步,慕容暠继位后,魏国朝廷的一位大臣建言清查户口,罢断一切诸荫户,慕容暠同意了他的奏请,叫他主办此事,结果稍一查检,就搜括出了二十余万户,随之,这位大臣便引起了魏国达官贵人们的众怒,最终被暗杀身死,而这个清查荫户的政策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三分共贯”,这个说的是营户,唐制有给兵的制度,把一些营户赏与立下军功的将相大臣,给他们种地放牧,但调度权依旧归中央朝廷,以作一种功劳的酬报,魏国亦承袭了此制,魏国的权贵们遂借机大肆侵吞营户,“三分共贯”,意为三分之一的魏国营户都被他们侵占了。
    又“屯田旧政”,慕容魏国初建国时,重视农业,学用前代秦、成及唐国的屯田制,编制唐人百姓,搞了大量的屯田,本来对屯田民的赋税征收还在能够使他们糊口度日的范围内,但发展到近年,赋税的征收已是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用官牛者,“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私牛而无地者,“公收其七,三分入私”,——要知,前代秦末之时,一样也是天下战乱,时为秦朝丞相的成武帝,其所施行的屯田税制,已经算是相当的重税了,也不过“持官牛者,官得六分;自持私牛者,与官中分”罢了。
    民力被权贵侵占、兵源被权贵占有,赋税又苛於虎,如此政权,何能不灭?
    孟朗上书蒲茂,提议革除魏国的此诸项弊政之时,感叹不已的发了句议论,他说道:“可笑慕容暠梦西椒三雏,竟妄以为天命在彼,暴政如此,民不聊生,如何敢言天命?”
    蒲茂当时深以为然,矜持地问孟朗,说道:“孤行仁政,兼名在五胡次序,天命差可在孤否?”
    孟朗或许是为了避免蒲茂因为攻克了邺城而滋生骄傲,那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愿大王一以贯之,海内终将重归一统。”
    还不到三十岁,就即将灭掉强魏,魏国一灭,放眼北地,谁还能是大秦的敌手?统一北地的日子不远了,而当北地一统,麾兵百万,渡江灭唐,亦弹指之易也!蒲茂雄心万丈,慨然说道:“姚桃祖父尝言:自古无胡人为华夏天子者。孟师,孤不才,敢做此第一人!”
    却在蒲茂安抚宽慰孟朗的时候,他不觉又想起了那天孟朗与自己这番对谈,想起了自己壮志在胸的这句话,他散发於肩,跪坐榻上,双眼明亮,熠熠生辉,真心诚意地与孟朗说道:“孟师,记得孤少年时,孟师曾对孤讲过,王者之心,当包容天下!孤,今王矣!天下,孤都可包容,何况一个慕容瞻?何况区区十万余户的关东黔首?孟师的忧虑,孤知之;孤的王者之心,盼孟师亦能知之!”
    “大王雄姿英发,臣鞠躬尽瘁,愿佐大王成天下之王!”
    “孟师文武兼资,管、乐之亚也,孤有孟师,海内何愁不定?”
    帐中如春,曾经的师生,现今的君臣,两人相顾而笑。
    眼看自己教出的学生,从一个少年的氐胡,渐渐成长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华夏王者,孟朗老怀欣慰,适才那一点因蒲茂固执己见的小小郁郁,於此时此刻,似是不值一提了。
    数日后,蒲獾孙等奉召,相继赶到了邺县外的军营。

第二十章 破例擢郡丞 不如取别地

    从去年下半年出关伐魏至今,仗已经打了小半年了,秦军几无败绩,可谓攻无不克,现下虽然尚未彻底地攻灭魏国,贺浑邪的上表称臣也不值得信任,但只被秦军攻占、直接占领的并州、冀州、豫州等郡县,合其面积,已是比关中腹地的面积还要大了,新得的唐、胡民口亦与关中的总人口相差不多,蒲秦的国力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将会得到极大的提升,不但国家的将来令人充满希望,并且参与此战的蒲秦诸将,他们的富贵前景,必然地也会再上一层楼。
    是以,奉召而来的蒲獾孙等将,无不喜气洋洋。
    事实上,就不说富贵前景,只眼下的收获,已经使他们盆满钵满了。
    邺县、洛阳、晋阳等城,无不是魏国的大城,人烟稠密,民口繁多,尤其邺县、洛阳,一个是魏国的都城,慕容氏数十年间,往此城之内外迁徙了数十万的移民,一个是唐室南迁前的都城,本即是唐人高门阀族的云集之所,这两个县中的魏国之王公贵族、唐人的豪强巨室,当真是不知凡几,值此改朝换代之际,为了保全性命、保全家族,甚至不需蒲獾孙等纵兵抢掠、刻意勒索,他们主动献上的财货绸缎、奴婢之属,便琳琅满目、使人眼花缭乱。
    可以说,蒲獾孙等俱是发了大大的战争财了。
    不过蒲茂素来节俭,在咸阳时,连他的王后苟氏,他都不许穿曳地的长裙,攻下邺县后,那邺县城外三台内的万千珠宝,他亦一介不取,悉数赏赐三军,至今穿的衮袍、便服,且还都是他出关时随军带的那些,故是,蒲獾孙等人虽然发了大财,这次应召朝见蒲茂,倒是无人犯傻,一个个穿的衣装、带的配饰,皆仍是以前的老样,说不上寒酸,然亦绝称不上奢华。
    季和没有在蒲茂的召见之列,但他得了孟朗的私信,亦从前线赶回。
    到至邺县城南的秦军大营,正当上午时分,季和没有休息,直接去找孟朗。
    在去孟朗住帐的路上,季和碰见了从阳平郡回来的姚桃。
    姚桃不是一个人从阳平回来的,他帐下的长史王成、参军薛白,以及深得其亡兄姚国与他本人信赖的和尚竺法通三人,随从他一起都来了。
    这天天气晴朗,连日的寒气为之一袪,灿烂的阳光洒下,映照得营中远近的灰色帐篷仿佛都透出了点暖意,亦把竺法通新抹了油的光头映照得闪闪发亮,不由得不吸引住季和的注意。
    “建威将军。”
    “季参军。”
    季和停下脚步,与姚桃见礼。
    姚桃的年岁比蒲茂还小些,他从小就跟着父兄,长於军伍之间,江左人文荟萃,又时常与江左的风流名士、博雅文人交往,故他此刻虽是取鲜卑帽於胸前,一副谦谨做礼的样子,但年轻英武、行止沉稳的气息,毕竟难以尽掩,特别此时在王成、薛白、竺法通这三个羌、唐杰士的影从随护下,更是皎皎然,颇有出人之姿。
    季和打量了他两眼,心道:“无怪孟公对此子小小忌惮,果有英雄之相。”问道,“建威是刚回营的么?”
    孟朗忌惮姚桃,姚桃更忌惮孟朗,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季和身后站着的是孟朗,季和就值得他曲意相待。姚桃露出笑脸,回答说道:“是啊,前天下午接到了大王的令旨,我不敢耽搁,当天就离营动身,紧赶慢赶,却还是今日才到,正要去晋见大王。”
    “阳平的军务,将军安排下了么?”
    “安排好了,暂由我的两位兄长和参军权让管带。”
    姚桃的兄弟、从兄弟不少,姚国、姚谨这些已死的不算,现存的仍还有好几个,其中数他的二兄姚长年和他的从兄姚举,最是他的左膀右臂。对他的家庭情况,季和很清楚,因不必姚桃说他话里提到的“两位兄长”是谁,也知定是姚举、姚长年二人了。
    季和点了点头,说道:“将军的两位兄长都娴熟兵事,将军的参军权让智名在外,由他三位暂掌阳平军营,可以无忧。”双手合拢,再次端正地朝姚桃行了一揖,肃然说道,“旬日前,下官惊闻噩耗,将军之弟竟为慕容权杀害,当时下官震惊不已,然事不可挽,尚请将军节哀,今方大王用人之际,将军者,我大秦之俊才也,大王之所重也,务当爱惜身体,以国家为重。”
    姚桃的脸上并无哀戚之色,相反,他却露出怒容,咬牙切齿地说道:“姚谨背主叛国之徒,死有余辜!今其为慕容权所杀,实大快人心也!我对其死,半点哀伤也没有!不瞒参军说,就是慕容权不杀他,即便放了他,桃也定手刃杀之!以为国除贼!”
    季和却不信他的话。
    姚桃、姚谨兄弟情深是其一,姚谨为何叛投魏国?乃是因为中了孟朗的金刀计是其二。
    结合此两点,姚桃岂会不对姚谨的被害而感到悲愤,只怕不仅悲愤,怨恨孟朗也不是不可能。
    季和笑了一笑,说道:“将军对我大秦的忠诚,自是毋庸置疑,大王如果听到将军的这番话,定会十分欢喜。”目光转向薛白,说道,“恭喜参军了!”
    这话来的没头没尾,薛白愕然,说道:“参军此话何意?”
    季和笑道:“怎么?参军还不知么?十余日前,太原的李太守,上书大王,自称才疏德薄,恐不足以牧太原名郡,请求大王另择贤士居任。大王没同意他的自辞,但决定给李太守任个得力的辅佐,参军明达干练,家为太原高门,是以,大王有意破例擢参军为太原郡丞。”
    薛白闻言,更是惊愕,下意识地朝姚桃看去,说道:“这,在下不曾闻此啊。”
    何止薛白不曾闻此,姚桃也没听说过这件事。
    但姚桃听说过,李基受任太原太守后,蒲秦许多的贵戚、重臣对此都极怀非议,乃至有上书进谏,以太原重镇,非宗室、名将不能镇守为由,请求蒲茂另外换人担任此职的,便不禁心中想道:“李基辞任太原,定是与此有关,大王正要千金市骨,用李基来招徕北地乞活、唐人豪强,不肯换人出任太原,固在情理之中,然有意迁薛白为太原郡丞,却是为何?只是因为薛白籍贯太原么?……,这会不会又是孟朗的提议?其意是在为削我羽翼?”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敌人。
    姚桃却是一猜就中。
    擢迁薛白为太原郡丞的此议,的确是出自孟朗,也所以,季和能够预先得闻。
    季和笑眯眯地说道:“不曾听闻亦无妨。参军此回从建威将军还营,敢问之,是不是奉的大王的诏令?”
    “大王召建威进见的令旨中,确是令在下从行。”
    季和一拍手,说道:“这不就得了么?参军今既已从建威回营,今日参军,明日或即太原郡丞矣!到时,太原一郡,太守、郡丞,俱本地高士,此诚古今之少见,传将出去,真不知会多引人生羡!”开玩笑似的向薛白下揖说道,“下官季和,拜见薛丞。”
    薛白手足无措,说道:“岂敢,岂敢!”
    竺法通的光头太耀眼了,他即使默默然地站在一边,也依然不时地吸引季和的视线,季和忽然想起一事,就不再戏谑薛白,转问竺法通,说道:“我闻定西的道智和尚编定出了一部僧尼戒律,前数日,我在一个游方的胡僧处,看到了这部戒律的部分内容,请问大和尚,这部戒律,你可有知么?”
    竺法通合什说道:“贫道略有耳闻,但还没有看过。”
    季和说道:“那胡僧说,道智编定的这部戒律,博采众集,囊括了僧家的大小诸戒,这部戒律一出,海内僧尼昔无通行定戒可依的乱像就将会为之一变,从此僧尼就有清规可循,大有助於佛门不再含污纳垢,堪称是僧家的一桩盛事也。我作为一个世俗之人,都已看过了这部戒律的部分,大和尚名著南北,佛门之高僧也,缘何仅是耳闻,却还没有看过?”
    竺法通说道:“身在军中,近来少与外界勾通,是以至今未曾得观。”
    “身在军中?这就奇了。”
    竺法通问道:“敢问参军,何奇之有?”
    “不知大和尚究竟是身在空门,还是身在军旅?”
    季和说完这句话,向姚桃一揖,扬长而去了。
    竺法通望其背影,终是憋不住回他此一问的答复,因虽是季和已去,他还是说道:“方今乱世,欲救人间,非兵不可!贫道身在军旅,心悯百姓,此正为普渡苍生耳!”
    适才季和与姚桃、薛白、竺法通说话之时,王成一直没有吭声。
    这时,王成说道:“人都已经走远了,竺师,就不要再说了。”
    竺法通便就罢了。
    王成凑近姚桃,低声说道:“明公,这季和先提公弟姚谨被害之事,复问竺师究竟身在军旅,抑或空门,意含嘲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这些言语,会不会是孟朗授意他说的?”瞧了薛白眼,又道,“大王意擢薛君迁任太原郡丞,有没有可能也是孟朗的奏议?”
    姚桃看着季和远去的身影,笑容渐渐消失不见,脸上阴晴不定,但他没有回答王成的问话,只是与薛白说了一句“卿才高过人,季参军所言若是不假,则此诚然可喜可贺之事”,在原地站了片刻,随之说道:“走吧,跟我去陛见大王。”说着,迈开脚步,接着前行。
    王成等慌忙追上。
    季和是孟朗的心腹,消息远比姚桃等灵通,他的话,十有**是真的,薛白一时心情复杂。
    这边厢,他从姚桃的父兄已久,姚家对他不错,是为故主,论理当忠。
    可那边厢,眼见着秦将灭魏,大秦即将成为北地新的霸主,蒲茂且是个仁君,如能於此际得到蒲茂的重用,对於他的前途、对於他的家族来讲,又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季和短短的几句话,竟是挑起了薛白的思如潮涌,应该何去何从,难以抉择。
    他一边紧随姚桃身侧,一边没话找话,说道:“也不知大王这么急地把将军召回,是为何事?”
    竺法通猜道:“会不会是欲催促将军,尽快打下阳平?”
    王成说道:“打下阳平是咱们一军的事儿么?阳平这边的主将,名义上是将军,做主的谁人不知?分明是挚申金!到今未克阳平,关将军何事?就是催促,也该催促挚申金!”
    目前蒲秦在北边前线的部队共有两支。
    一支是攻打西边广平郡的部队,主将是苟雄,——季和就是从广平郡回来的。
    一支便是攻打东边阳平郡的这支,共由两部秦军组成,一部是姚桃营,一部是挚申金营。姚桃的官职、爵位居上,主将名义上是他,但挚申金和战死南安的石萍一样,是蒲茂潜邸时期的旧人,且论其在秦军中的名望,比石萍还要高,是仅次於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的秦军上将,故而,这支秦军真正的主将,其实是挚申金。
    任随王成等人猜测,任凭薛白不断地偷觑自家的神情,姚桃一言不发。
    且不说姚桃等前去陛见蒲茂。
    季和沿营中黄色的沙石路,穿过北边的半个营区,折往西行,到了孟朗的住帐,於外求见。
    很快,孟朗的主簿向赤斧出来,请他入内。
    进到帐中,首先入眼的是帐内深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牍。
    就在文牍的后边,露出了孟朗的脸孔。
    孟朗笑道:“方平,回来了。”
    季和细细打看孟朗的气色,不过些许时日不见,孟朗似又多了不少的白发,胡须也比之前似乎稀少了点。他行礼说道:“令公,接到公的信后,和即日启程,刚刚到营。”注意到案边放着个食盘,食盘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但几乎没有动过,忍不住问道,“令公尚未食早膳么?”
    “你要不说,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孟朗放下手上的笔,招呼季和入座。
    季和没有就坐,埋怨向赤斧,说道:“令公忘了,卿怎么也不提醒一下?”
    向赤斧说道:“令公你还不知道么?一忙起来,什么都不顾!我又哪里敢打扰令公?”端起食盒,说道,“我叫庖厨重给令公做一份。”自出去了。
    季和这才落座。
    “方平,我写信叫你回营,是为了一件大事。”
    “令公且先别说,容和猜上一猜可好?”
    孟朗笑道:“好,你猜。”
    “可是为了收复南安等郡此事?”
    “方平,知我者,卿也!”
    “大王下旨,召燕公、建威、游骑、广武等同归,燕公久镇天水,建威、游骑熟悉南安、武都等郡的情形,广武数曾与陇兵对阵,除非是为了收复南安等郡,和实是猜不出还会有什么别的缘故。”对孟朗的夸赞,季和并不自矜,只把能猜出蒲茂打算收回南安等郡,当做了一件寻常的小事。
    “我打算向大王举荐,收复南安等郡的此战,就由你担任燕公的参佐。”
    “令公,和敢问之,值此全冀未取的时候,忽然分兵向南安等郡,可是因令公担忧,若拖延时日的话,定西也许就会凭借莘幼著的种种新政,在南安等郡站稳脚跟,我军那时再取之,恐就会不易了么?”
    “正是因为我有此忧!”
    “令公,和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尽管说!”
    “和窃以为,公忧虽然故是,然现下似仍非是攻复南安等郡之时,与其攻复南安等郡,不如先取定西别地。”

第二十一章 虎穴得虎子 此为离间计

    “别地是哪里?”
    季和口中吐出了两个字:“汉中。”
    “汉中?”
    “正是!”
    孟朗起身离榻,到帐壁上挂着的地图近前观看,天下州郡的形势尽在孟朗的胸中,根本不用寻找,他一眼就落到了汉中的位置,目光投於其上,陷入了思索之中,喃喃说道:“汉中。”
    季和也不说话,等他思考结束。
    约过了小半刻钟,孟朗微蹙的眉头展开,脸上浮现出了明悟的神情,他顾视季和,笑问道:“方平,你为何说与其攻复南安等郡,不如先取汉中?理由是什么,说来听听。”
    季和一直在观察孟朗的表情,闻他此问,便就说道:“令公料是已知和缘何提倡此议的缘故。”
    “你只管说来听听,看看我与你想的一样不一样。”
    遂等孟朗回到榻上坐下,季和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和建议不如先取汉中,理由有四。”
    “第一个理由是?”
    “定西虽贫而蹙,然兵甲颇精,兼莘幼著、唐千里,善战多谋之士,前令公麾数万之众,历经苦战,方克襄武,然旋即被莘幼著夺回,今我军如攻南安,便是挟我克邺之威,出急进之奇兵,恐亦难以速胜,而一旦陷入僵持,将会不利於我王师尽灭慕容氏之余寇!此理由之一。”
    “理由之二呢?”
    “相反,如不打南安,改攻汉中,汉中位在咸阳之南,其北界距咸阳只有区区二三百里,中虽有秦岭阻绝,但此地有陇兵屯驻,对我王都毕竟是个潜在的威胁,打下汉中,就能解除这个威胁,此理由之二。”
    “之三呢?”
    “桓蒙既得雉、宛,兵屯鲁阳,北胁我洛阳后方,东胁我新得之襄城、颍川等豫州诸郡,其如向西,则胁我关中的弘农、上洛等郡,雉、宛等地,我王师早晚是必要拿下,绝不可由其窃据的,这样,我军如果在用兵雉、宛之前,首先攻下汉中,占据了此郡,就能给巴西、巴东等蜀中各郡造成压力,从而便可以迫使桓蒙为了荆州西翼的安全,不得不收缩兵力,……这也就是说,占取汉中,对我军日后攻陷雉、宛,收南阳郡以入王土将会有利,此理由之三。”
    就当前的形势而言之,雉县、宛县,换言之,亦即南阳郡的战略地位是相当紧要的。
    这个郡北边距离洛阳二百多里,东边距离豫州的大郡襄城、颍川等郡也是二百里上下,西边距离关中的弘农(三门峡)、上洛(商县),以及潼关稍微远点,然亦不过四百来里,——距离三个方向的重镇都不远是其一,南阳这块地方是个盆地,周围山多,易守难攻是其二,结合此两点,此郡若被桓蒙长期占据,那么对蒲秦显然是十分不利的。
    因此,蒲秦迟早是要把这块地方打下的。
    但就像前边说的,南阳郡算得上易守难攻,其南又就是桓蒙治下的荆州,一旦秦军进攻此地,荆州兵用不了多久就能驰援赶到,这样一来,也许就会在这里掀起大战。
    那么,为了利於秦军日后用兵於此,季和的观点如他所言,便是可以先取汉中。
    汉中郡东邻巴西、巴东两郡,巴西、巴东两郡的西边就是荆州。
    汉中如有秦兵驻扎,可以想见,桓蒙为了保证老巢荆州的安全,势必就得给戍守蜀中的周安父子增强兵力,需要在巴西、巴东,退而言之,至少也得在荆州的西境布置重兵防御。
    而荆州虽然是江左的头等大州,江左朝廷的财政收入主要即是来自荆、扬二州,但到底只是一州之地,再是富庶,人口再多,亦然有限,加上桓蒙且是镇荆州尚未太久,为了巩固统治,免得激起民怨,暂时也不好大举募兵,故是,究桓蒙现下可用之兵力,总共也就三四万步骑。
    三四万,看似不少,可一来,他要有镇守荆州本土的部队,二来,要留些震慑朝廷君臣、扬州殷荡的的部队,三者,他此前已经分了些兵马给周安父子,以助他们能更好地镇压蜀地那些仍未心服唐室的李氏旧臣、民间的“猾豪之徒”,这三方面的部队除去,桓蒙可用的机动兵力,其实与莘迩相似,已是所剩不多,因此,他这回攻略南阳,只出动了步骑万人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再不得不分兵守御荆州西翼,则将来蒲秦进攻南阳时,他能够调动的援兵,除非临时征募,自然而然地就会更加的少,这就会利於秦军了。
    孟朗点了点头,问道:“其四呢?”
    “南安、陇西、武都、阴平四郡,西北接壤陇地的东南八郡,东南接壤汉中,此四郡有事,东南八郡与汉中必都会星夜驰援,今如汉中为我所有,不但等同是断了此四郡的一臂,而且我军可以发偏师出汉中,配合主力,两路夹击此四郡,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此理由之四也。”
    “还有之五么?”
    “令公,和适才说有四个理由,现在四个理由都已述毕,没有第五了。”
    孟朗捉起案上的羽扇,摇着笑道:“我给你补充个第五。”
    “令公请示下。”
    “周安此人,虽骁悍敢战,然趋炎附势,昧於财货,其从附桓蒙之前,阿附唐国权贵,与一干奸佞狼狈为奸,杀戮异己,又大起营府,侵人田宅,至发掘古墓,劫掠市道,堪称凶险骄恣,唯因桓蒙重其材勇,他竟得荆州显用,然其人秉性如此,我闻他现在蜀中,为政贪暴,人不堪命。蜀中之地,本是桓蒙新得,人心尚未尽附,周安施政,又此等残虐,如我预料的不错,蜀中迟早会生变乱!我军如果能占下汉中,则当蜀地内乱之际,过剑阁、葭萌,可直取成都!……,方平,此理由之五也。”
    “和只看到了眼前,令公却是看到了以后。令公的雄才大略,和不及之一二。”
    “我哪里有什么雄才大略?大王才是雄杰也!我无非殚精竭虑,以尽辞效愚罢了。”
    季和问道:“那令公是同意和的建议了?”
    “却有一个麻烦。”
    “敢问令公,什么麻烦?”
    帐幕於这时打开,季和、孟朗齐齐瞧去,见是向赤斧捧着新做的饭回来了。黑色的漆盘上,一盘烤肉,一碗胡羹,一碟素菜,一碗米,两个胡饼,俱热气腾腾。
    孟朗说道:“你先在帐外等候。”
    向赤斧应道:“是。”端着食盘转身出去了。
    孟朗乃接着说道:“麻烦就是,我关中与汉中道路不通,只有子午道、褒斜道可行,这两条路都非常得难走,人、马尚不易行,辎重更不好运输,……方平,你可有化解此困的办法?”
    “和无化解此困的办法,但有攻取汉中的办法。”
    “你此话何意?”
    “可用声东击西之计。”
    “哦?”
    “表面上,我军仍作势反攻南安等郡,待汉中派出了援助南安等郡的兵马后,我军择精兵,秘密地沿子午道南下,趁其空虚,汉中虽然天险,克之何难哉!”
    孟朗想了一想,笑道:“方平,你此策甚佳,……这叫计中计。”
    “计中计?”
    “佯攻南阳,实攻南安,此一计也;佯攻南安,实攻汉中,此二计也!两计连环相套,且还都是声东击西之计,莘幼著纵然知兵,唐千里纵然聪智,也必将落我毂中矣!”
    季和笑了起来,说道:“令公说的计中计,原来是这个意思。”
    “……即便汉中空虚,毕竟天牢之地,奇袭汉中的此任非常艰巨,方平,你有何人举荐,以为堪当此任?”
    “和数随广武征战,广武沉勇有智谋,能得将士效死,其人可也!”
    孟朗摇扇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推荐吕明!”
    “令公意下如何?”
    “就用他了!汉中若果能为我袭占,此奇功一桩也,只是如进战不利,则后退无路,处境也会极其的危险,一着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局面,……方平,我这次唤你回营,本是想让你继续给吕明参谋军事的,但既然计划有变,此战你就不要参加了。明天,你便回广平郡去罢。”
    “令公对和的一片爱护之心,和感激涕零。然此谋既是和所献上,和岂敢置身事外?此战,和敢请令公应允,许和从广武袭取汉中!”
    孟朗沉吟说道:“可是此战的风险不小啊。”
    “和闻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看着季和俊爽的风姿,孟朗打心底里喜欢,尽管不舍季和犯此危险,但转念一想,丈夫立身,欲成大事,又哪里是和风细雨就能得来的呢?便改了主意,说道:“卿有此壮志,我自当从卿之美!好,袭取汉中,就由你佐助吕明!”
    “多谢令公允可!”
    “方平,你下午与我一起进见大王,把你改攻汉中的此略,你细细地奏与大王!”
    “诺。”
    君前奏对不是谁都有机会的,季和虽得孟朗喜爱,但能於非朝廷大会的场合下,私下见到蒲茂的机会也不多,他知道这是孟朗在给他“简在帝心”的机会。
    至於已经定下的“攻复南安等郡”的这个方略,临时更改,蒲茂会否同意?孟朗、季和对此都不担心,也许对别的朝臣,蒲茂不见得会言听计从,甚至对孟朗“有违仁义之道”的建议,蒲茂亦往往会遵从己意,不予采纳,但在别的方面,尤其军国要政上边,他对孟朗却向来是“从善如流”,想来必是不会反对变更已定的方略,改以接受季和的此个攻汉中之策的。
    果如他两人所料,下午,季和跟着孟朗晋见蒲茂,把自己改攻汉中的主张说完以后,蒲茂仅是作了些许的思忖,就接受了季和的意见。
    蒲茂笑对孟朗说道:“无怪孟师素来赏识季卿,季卿此换南安、改攻汉中之策,确然妙也。”
    季和谦虚地说道:“微臣性愚钝,管窥之见,不足以当大王谬赞,若论国之干城,我大秦虽人才济济,还是得当数孟公,微臣只是愚者一得。”
    孟朗察觉到蒲茂好像有心事的样子,问道:“大王,臣敢问之,为何似心情不佳?是觉得季和此策还有可磋商的余地么?”
    “季卿此策甚好,孤兄、吕明两人还没有到,孤尚未下令其二人与姚桃率部潜还关中,攻复南安之旨,正好可以改变方略,也不算是孤‘朝令夕改’矣!”蒲茂小小地开了个玩笑,随后起身,到帐中踱步,说道,“不过孟师真是知孤,孤确然心情欠佳。”
    “敢问大王,这是为何?莫不成,是谁惹大王不快了?”
    “还能是谁!便是贺浑邪!”
    孟朗问道:“贺浑邪怎么了?”
    “孟师不是奏请孤,给贺浑邪下旨,令他把张实给孤送来么?”
    “是。大王,贺浑邪狡残之属,譬如豺狼,虽然凶悍,其帐下高力诚然能战,然其贪利短视,强则凌弱,败则不以降附为耻,实无远略,且其羯胡,相貌与我中土唐、氐、鲜卑诸种有别,异种是也,他之所以能够立足於徐,靠的多是张实的帮助,张实如能入秦,为大王所用,则徐、青之地,不战而可平之矣!此是臣为何奏请大王,令他送张实前来的缘故。”
    “这个缘故,孤自知也,但是孟师,贺浑邪给孤回复的上表今天上午才刚送到,你猜他在表中怎么说的?”
    “难道是他拒绝大王的令旨,不肯把张实送来?”
    “可不是么!”蒲茂的脸上浮现怒色,说道,“他居然在表中说什么,张实患了病,不能远行,说等他病好了,再给孤把他送来!这一看就是捏造的瞎话,他这是在糊弄孤!”
    “大王,他不肯送张实来,也不奇怪。正如臣适才所言,张实乃是他立足於徐的依仗,听说他对徐地的唐士,尤其是从青州掳掠到的士人,毫无敬重之态,竟是把之与隶卒同等相待,弄了一个君子营,将这些士人编入营中,行动不得自由,用之召来,不用挥去,处之贱甚!却独对张实,敬重非常,以致不呼其名,呼其‘右侯’,他拒绝遵旨,在臣的意料之中。”
    “那你还叫孤给他下旨?”
    蒲茂的语气并无责备之意,孟朗也不因此惊惧,他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大王,贺浑邪虽然拒旨不从,但大王求贤若渴之名,今必徐士尽知矣!”
    蒲茂顿时恍然,说道:“孟师,你请孤下旨召张实,不是为了真的把张实召来,是为了帮孤扬爱才之名於徐?”
    “大王,就像臣方才说的,贺浑邪之所以能得以立足於徐,靠的是张实等士,靠的是他帐下的高力,他在徐州是没有什么民心的,如今大王敬贤好才的美名,只要能在徐州传开,徐、青之地,只等我军灭掉了慕容氏、解决了定西的威胁,便可得之矣!
    “此外,大王下旨给贺浑邪时,随旨有厚礼,於旨中明言,是专门送给张实的,旨已殷勤相召,复有重礼馈赠,而我大秦国势蒸蒸日上,识时务者,是称俊杰,说不定,贺浑邪就会由之而疑张实,此为离间计,这也会有助於我王师来日之取徐地!”
    “孟师。”
    “大王,臣在。”
    蒲茂由衷赞佩地说道:“师真走一步,看三步,深谋远虑。”

第二十二章 飞传到急报 尚书请除奸

    定西王都谷阴,中城,莘公府。
    二月中旬,刚过了寒食的第二天,兵部尚书张僧诚与兵部兵部司的主事张龟两人,联袂到府外求见莘迩。二人身份不同那些在府外候召的其它官员,没有等太久,就得到了莘迩的召见,两人把佩剑交给魏述等门吏,步履匆匆地入进府门。
    过了照壁,迎面是座新立的石碑,碑上铭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此十六个字是出自莘迩的手笔,论其架构,固不及陇州书法名家傅乔等的作品精妙,然笔力遒劲,却自有一股雄豪之气,再绕过此座石碑,便是莘公府正堂外头的庭院。
    院中塘水清清,金鱼游嬉,一座座花池里草色青绿,已有迎春花开放,或粉黄或淡红,隐约幽香漂浮,一派仲春的景色,但是张僧诚、张龟顾不上欣赏,径沿着青石板路,往去堂前。
    张龟行走不便,张僧诚步子又快,只好走两步就等他片刻,催促说道:“长龄,快一点。”
    “我已经很快了。”
    “军情如火,我先上堂中了!”
    不等张龟回答,张僧诚迈开大步,快步到了堂前的廊上,高声说道:“下官张僧诚求见明公。”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堂内响起,传将出来,正是莘迩的声音,说道:“卿请进来罢。”
    张僧诚脱去鞋履,登堂入内。
    莘迩坐於案后的榻上,放下正在看的几页东西,面带笑容,目注张僧诚,说道:“卿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军务?”瞧见了犹在庭院中“艰难跋涉”的张龟,示意堂下的侍吏,说道,“还不快去扶张君一把?”
    侍吏应诺,赶忙出去帮忙张龟。
    “卿请落座。”
    张僧诚先上前去,把手里攥着的一卷纸,呈给了莘迩,然后这才寻榻坐下。
    “这是什么?”
    张僧诚答道:“河北细作飞传刚到的急报。明公,蒲茂发兵南攻南阳了!主将是蒲獾孙,偏裨姚桃、冉僧奴、吕明,号称步骑五万,此五万虽是虚数,然经细作远眺查探,通过其驻营的大小、行军的规模,以及他们宿营造饭时起的炊烟数目,判断其实兵却至少亦有两万到三万之众。情报传出时,这支秦军刚出邺县,估算路程,现下的话,应该是差不多已到鲁阳了!”
    那卷纸被张僧诚攥了一路,湿津津的,外边全是他的手汗。
    莘迩展开来,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的全是数字,单从纸上看,完全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此用的是莘迩编造的“反切码”,每个数字对应一个固定的字,前一字的声母合以后一字的韵母,组成一个新字,倒是不需莘迩再来破译,纸的背面已有张僧诚译好的内容,他细细地看了一遍译写出来的文字,便是张僧诚适才说的那些。
    看完,莘迩把纸放到边上,唤侍吏取来毛巾,擦了擦手。
    张龟一瘸一拐的,总算在两个侍吏的搀扶下,到了堂外,气喘吁吁地说道:“下官张龟,求见明公。”
    “长龄,快进来吧。”
    张龟入堂,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莘迩吩咐他落座。
    待张龟坐下,莘迩将毛巾还给侍吏,借这么会儿的功夫,他捋了捋思路,说道:“主将蒲獾孙,偏裨姚桃等,步骑两到三万,南攻南阳,……这个消息很突然啊。”
    张僧诚说道:“是啊,所以接到此情报后,下官与长龄就赶紧来禀报明公。”
    “卿二人对此怎么看?”
    张龟、张僧诚是从中台来的,中台距莘公府不远,与其坐车,还要等着车子备好,尚不如徒步过来得快,故他俩乃是步行而来的,为了追上张僧诚的脚步,张龟尽了最大的力,额头此刻都出了汗水,他接过堂中从侍递上的毛巾,略微擦了下汗,把心神稳住,说道:“明公,龟愚见,这十之**,是蒲茂、孟朗的诈我之计!”话里犹喘着气。
    “哦?此话怎讲?”
    张龟说道:“蒲茂正用兵於阳平、广平,忽然分兵南下,且不是少数兵马,而是两三万步骑之多,这不合常理!此其一。南阳郡尽管地势紧要,然桓荆州部现屯南阳的只有兵马万人,对洛阳等地,并不能造成巨大的威胁,换言之,不值得蒲茂於攻阳平、广平未下之际,分兵往攻,此其二。这支秦军的主将蒲獾孙,久镇天水,偏裨姚桃、冉僧奴、吕明,或与南安的羌酋熟络,或是武都、阴平羌酋的旧主,或与我军尝战於陇西,均与我秦州有关,此其三。”
    “长龄,你的意思是?”
    “这不但是龟的意见,也是张尚书的意见,龟与张尚书皆以为,这极有可能是蒲茂的声东击西之计!明攻南阳,其意实在我秦州。”
    “所以你两人就匆匆忙忙地给我报信来了。”
    张僧诚语带钦佩,说道:“接到这道情报的当时,下官马上想起了上月底,下官与长龄、羊君和明公议事的时候,明公曾有言道,怀疑秦虏北攻阳平、广平,也许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他们的真实意图,是声东击西,取冀州为假,欲反攻我南安等郡是真,於今看来,明公当真远见,料事如神,下官等远不及也!”
    有道是“先入为主”,张僧诚、张龟之所以在看到情报后的这短短时间里,就不约而同地做出判断,一致认为这大概是蒲秦放出的烟雾,蒲茂真正想打的,其实是定西的秦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正是源於莘迩在上个月底时,对他们说过的那个怀疑。
    莘迩没有什么得意之色,他沉吟了一会儿,从案上拣出了两张纸,叫侍吏拿给张僧诚、张龟,说道:“卿二人看看这个。”
    张僧诚官职高,侍吏先给了他。
    张僧诚一边低头去看,一边问道:“明公,这是什么?”
    “拔若能呈给我的,是且渠元光写给他的一封家信。”
    “且渠元光?”张僧诚一目十行,把信看罢,传给坐於他下首的张龟,怒色浮於脸上,切齿说道,“这个叛贼!卢水胡中居然还有与他潜通者?明公,下官敢请领任,彻查此事!一定把卢水胡中胆敢与且渠元光私下通信的那些胡虏,悉数挖出,为国家除奸!”
    却是,且渠元光写给拔若能的这封信是一封“招降信”。
    在信中,且渠元光极力鼓吹蒲秦的强盛,说“大王已经打下了邺县,河北之地,即将尽入囊中,慕容氏日暮途穷,亡无日矣,幽州也将归入王土,饶以贺浑邪高力之强,亦俯首称臣,等到大秦掩有北地之时,收幽、燕之壮士,资冀、豫之粮秣,西取定西一隅,易如反掌”,劝说拔若能要做个见机识务的“智士”,最好现在就投靠蒲秦,给蒲秦当个内应。
    这些也就罢了,关键的是,在此信中,且渠元光於末尾还写道:“莘阿瓜暴政残苛,夺我牧场,内徙我民,收敛重税,强征从军,观卢水诸部大人与元光之信,衔怨者众多!当我大秦王师到时,彼等诸部俱愿踊跃相迎,大王赏罚严明,功则必赏,阿父如不及早拨乱反正,落於人后,元光恐定西灭国之日,我且渠部将难再霸卢水!既为身家,亦为族部,盼阿父虑之。”
    这几句话,透出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卢水胡各部的酋大、贵种,似乎与元光私下通信的不少。
    张龟也看完了此信,拈信在手,摸着稀疏的胡须,思索了会儿,说道:“尚书且请息怒。明公,元光这封信里,劝降拔若能的那些也就罢了,至於其它,不见得是真啊。”
    张僧诚怒气未消,说道:“胡虏非我族类,贪利无义,多反复之徒!且我闻之,卢水胡诸部,近年确是小有抱怨朝廷收其赋税、征其丁壮为兵的声音,如何不见得是真?”
    卢水胡被徙到陇州内地的诸部,在建康等郡的草场上已定居好几年了,不但赋税方面,定西朝廷已经对他们开始正常征收,并且这些年定西南征北战,军中兵士的损折不小,莘迩“郎将府”的新政目前又尚未在全定西推广开来,还不能做到“藏兵於民,召之能战”,故为了保证常备军的数目,就只能扩大新兵的来源,也已开始对他们进行征募,——征募尽管是半强制性的,凡每落有青壮三人及以上者,皆出兵一人,但这些被征从军的卢水胡丁壮,客观地讲,受到的待遇却是不错的,莘迩没按营户的标准对待他们,按的是“健儿”的标准对待。
    张龟说道:“卢水胡诸部近年虽小有怨言,然自古执政,谁又能做到面面俱到?再好的政措,总也会有人不满,出现些许怨言,不足为奇。据龟之所闻,卢水胡诸部的整体情况,还是较为稳定的。毕竟国家虽把他们造籍编户,列为齐民,对他们征取赋税,但赋税并不重,并且工部还专门遣吏,教他们种植牧草,一亩牧草之产,足当数亩野草之量,逢上深冬大雪,国家且尽力拨与存草,助其渡冬,比之昔在卢水两岸,只能靠野草喂牧、靠天放羊的日子,卢水胡牧於今的日子着实是好过了很多,而至於征入军中者,国家日常待之优厚,遇战,则但凡立功,俱以酬赏,与唐人相同,绝无歧视,卢水胡兵因功而得拔擢为军吏者,亦颇有之也,我闻卢水胡里,还有兄弟相争从军,或主动请求从军的,总之,抱怨的只是极少数。
    “且渠元光此信中,‘卢水诸部大人与元光之信,衔怨者众多’之言,龟窃以为,不可信也。”
    顿了下,张龟又补充说道,“离间挑拨,计之常用。明公、尚书,虏秦与我敌国也,且渠元光叛降之属,必不敢私与拔若能通信,他这封给拔若能的信,肯定是得到蒲茂、孟朗等的同意乃才写的,其信中的此些言语,没准儿便是出於孟朗的授意,是孟朗的离间之计,孟朗正是想骗明公诛杀卢水诸部大人,以挑卢水胡、北山鲜卑、东南诸羌及各部杂胡与我定西离心。”
    张龟掌管着兵部的情报系统,卢水胡内部的情形,他比张僧诚了解,一番话有根有据,且推断合理,张僧诚听了,思忖稍顷,怒气渐消,说道:“若说是离间计的话,倒也不无可能。”问莘迩,“敢问明公,是何意见?”
    莘迩掂起张僧诚拿来的那道情报,接着点了下张龟手中的那封且渠元光之信,说道:“我的意见是,可不可以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看?”
    “明公此话何意?”
    “这边拔若能才收到且渠元光的信,那头秦军就南下南阳,看似两事无有干系,可细想之下,会不会凑巧了点?”
    张僧诚、张龟闻言,顿皆陷入深思。
    张僧诚一面思考,一面喃喃说道:“明公是说……”
    “我看你俩对秦军明攻南阳,意实在我秦州的判断是不错的。这个时候,拔若能接到且渠元光的信,长龄的猜测也是对的,此正蒲茂、孟朗的离间之计!这叫双刀齐下,一边挑卢水胡、北山鲜卑等与我离心,欲我陇内乱,一边潜攻南安。”
    张僧诚抽了个冷气,说道:“若果如明公所料,那这孟朗,心机智谋,端得深沉可怖!”问莘迩,说道,“明公,那咱们如何应对?”
    莘迩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他从容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且渠元光此信的内容如果传出去,就算我不疑卢水诸部的大人,卢水诸部的大人必然也会自疑不安,会害怕我疑心他们,为防止这一点,我意从他们中,择一二勇武者,擢任之,以示信用。”
    “那蒲秦也许是佯攻南阳,实攻我秦州呢?”
    “即刻传檄千里,命他严加防备,再嘱令河北、关中的细作,务必时刻关注蒲獾孙部的动向。”
    张僧诚问道:“倘使秦虏果袭我秦州,由南阳至天水郡,八百里而已,短则旬日,蒲獾孙部即可能会对我秦州发起攻势,明公,援兵、粮秣、民夫方面是不是现在就要着手准备了?”
    “援兵的调署,就交你和长龄去办,明天你俩把调动部署呈与我观;粮秣、民夫,便劳孙公、异真安排,我现下就传书给他俩,三天之内,必须安排妥当。”莘迩言简意赅,布置下了任务,想起一事,遂又说道,“你俩回中台后,先去谒见麴令,对他说,我请他来见。”

第二十三章 赵兴求还朔 公家财源广

    下午,麴爽未着官袍,头裹帻巾,穿着白色的大氅,斜依靠坐於肩舆之上,手捉羽扇,带了十余个衣冠整肃的魁梧随吏,七八个衣饰华丽的俊俏小奴,前呼后拥地来到了莘公府。
    莘迩闻报,亲自到庭院迎接。
    却那肩舆,本是为方便士大夫穿庭过院的,故是麴爽入府门之时,没有下舆。
    两人在庭中相见。
    莘迩立地,仰面看舆上麴爽,说道:“令公来了。”
    麴爽晏坐肩舆,俯身看地上莘迩,说道:“何敢烦相公候迎。”
    “相公”也者,莘迩官居“录中台事”,近类丞相之权,因此麴爽有此一呼。说实话,莘迩对这个尊称是有点不适应的,但也没理由不许麴爽这么称呼他,只能姑且受之了。
    莘迩仔细打量麴爽的面孔,笑道:“令公是新近剃的面么?颔下真是干净,乍看如似鸡卵,仿佛年轻了十岁!”抽了抽鼻子,嗅从麴爽衣上飘来的浓香,说道,“此香我似曾鼻闻,……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是了,在我家妾摩利的衣上闻过此香,当时我问此是何香,她还不肯告诉我。令公可能告与我知?此何香也?竟这般浓烈。”
    麴爽嘿然,说道:“京都谁人不知,相公健朴,不好傅粉熏香,不知此香为何,丝毫不值惊奇。我也不必告诉你这是什么香,就算我说了,想来相公亦会过耳即忘。”
    莘迩责备引导麴爽进来的府吏,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搀麴令下舆?”
    麴爽说道:“不敢有劳相公府下掾吏,我自下舆就是。”咳嗽了声,抬肩舆的壮奴屈膝跪地,把肩舆放到了地面上,他伸开胳臂,跟从肩舆后头的那七八个小奴蜂拥而上,或搀其臂膀,或帮他提起宽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下来。
    “相公,请吧?”
    “令公,请。”
    莘迩於前,麴爽落后半步,两人穿过庭院,上到游廊,进入堂内。
    麴爽带来的随吏没有跟进,小奴们伺候他在榻上坐定后,亦皆退出。十余随吏,七八小奴,赳赳昂地站在门外廊上,随时等待麴爽的召唤。
    堂中的侍吏端茶倒水。
    麴爽瞅了眼碗中,只是清水而已,没有兴趣饮用,从怀中掏出了个金丝绣囊,令侍吏拿给莘迩,说道:“方才相公提及贵妾,我正好给莘主带了件礼物,就请相公帮我转献吧。”
    莘迩接囊在手,见此囊不大,一股异香从中透出,轻轻地捏了捏,捏到了两个圆滚滚的物事,疑惑问道:“令公,囊中何物?我怎么摸着像是两丸丹药?”
    “正是两丸丹药。”
    “什么药?五石散么?拙荆从未服用过此物,且快到产期了,也不宜服用。”
    “却非五石散。”
    “那是?”
    “这是吾妻当年怀孕时,寻名医,购得的求子药,没有服完,还剩下了这么两粒,早就说献给莘主的,一直不得功夫,趁今天这个机会,我特意遣奴归家,专为莘主取来的。”
    “求子药?”
    麴爽摇着羽扇,说道:“此药端得神效,吾妻服下此药后,所产果是男婴。待来日莘主生产,若果亦诞下男婴的话,相公也不必重礼谢我,只当是我与相公同僚朝中的一份情谊罢。”
    莘迩看了看绣囊,看了看麴爽,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这“求子药”,说来并不稀奇,是时下的风俗,为了得生儿子,富贵人家通常都会给孕妇买来一些据说灵验得很的此类药物,让孕妇服下。对当下别的求子习俗,比如妇人妊娠未满三月,著婿衣冠,平旦左绕井三匝,映井水详观影而去,不能反顾,不能叫丈夫看见这一幕,则必生男,比如女子佩带一种似蛾而比蛾大的首饰,便能感应生子,比如萱草,又名宜男,佩萱以求男等等,这一类的,莘迩还可以接受,不予理会,随便令狐妍去折腾,但求子药这玩意儿,他已不是坚决不信的问题,且是担心会对令狐妍的身体有害,故此包括左氏在内,此前都送给他过此药,然他都没有让令狐妍服用,不曾想,麴爽也拿来个这东西送他。
    莘迩知道自己与麴爽的关系很微妙,不好当面拒绝,遂佯装笑脸,说道:“那我就代拙荆多谢令公了。”转念忽然想到,“若是神爱果然生男,那这老麴会不会到处乱说,这都是他求子药的功劳?搞得老子倒像是欠他一份人情似的?”念头及此,赶忙接口又说道,“不过,太后已赏给过拙荆求子药了,拙荆也服食过了,令公的此药只怕却是用不上了。”
    “那也不打紧,相公春秋正盛,妻妾多人,总会有再怀孕的,到时用上便是。”
    “……,那我就收下了。”
    麴爽一副不用客气的样子,晃了两晃羽扇,把话题转入了正事,问道:“相公召我,不知是为何事?”
    “岂敢言‘召’!惠朗、长龄应是已禀过令公了吧?蒲秦或许旬日内就会侵我秦州,国家对此,宜早被筹备,我请令公下临鄙府,就是为与令公商议此事。”
    “相公执国机衡,朝之丞相也,具体该怎么筹备,悉请相公做主,我无异议。”
    莘迩颜笑语和,抚髭说道:“令公是中台长吏,国家重臣,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得你我商量为好。万一秦州真起了战端,距离秦州最近的,分是汉中、东南八郡,此两地的援兵能够最早到达,汉中那边,我已写好了檄令,只等呈给太后看过,等太后允许之后,就马上传给阴洛、张景威,令他俩人做好驰援的准备;东南八郡这边的檄令,……尚得劳请令公起草啊。”
    “东南八郡……”
    “对。”
    麴爽叹了口气。
    莘迩问道:“怎么了?”
    麴爽手中羽扇,脑袋也摇个不停,说道:“东南八郡的情况,相公比我清楚,前次唐建威攻伐南安,打下以后,为助他安稳局面,威慑不服,田居所部的三千兵马,多数留给了郭道庆,东南八郡的驻兵本就不多,分去此数,如今更是不足,相公亦知,八郡多羌胡,不可无重兵镇戍,而以当下八郡现有的兵力,就是镇守本地亦已吃力,至於再外援秦州,怕是无力了啊。……相公,八郡的郎将府不是已经设成了么?不如檄令府主张道岳征调府兵,备援秦州。”
    莘迩说道:“郎将府新设,府兵操练不够,用之守城勉强可矣,驱之援急野战,则力所未逮。
    “令公,秦州如果有危,东南八郡纵有大河为险,强秦压界,恐亦将不得安宁,此唇亡齿寒是也,助秦州,就是保东南八郡,这个道理,令公自是明知。
    “东南八郡的驻兵情况,我忝居录中台事,也算是略知一二,目前抽调外援,确实是有些困难,然公家宿镇东南,在八郡威望高著,亦正是因有这些困难,所以才更需令公亲书檄令,既是为国,也是为保八郡,还望令公不要推脱,越早把此檄令写成,呈给太后批准越好!”
    麴爽只管摇头,一言不发。
    莘迩说道:“这回驰援秦州,将以王都的曹将军、勃野等部为主力,东南八郡之兵只起个前期配合的作用,待战罢以后,不管有多少损失,都给八郡悉数补上,……令公,你看如何?”
    “武都太守张道崇乃是张道岳的兄长,秦州遇危,张道岳必会倾力相助,相公,要不还是先给张道岳去道檄令,问问他,看看八郡郎将府的府兵,究竟而下有无能战之力?”
    包括上次攻打南安在内,每次找麴爽调八郡之兵,麴爽都是如此,推推脱脱,非得得到足够的好处后,才肯松口,莘迩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口水,心道:“这老麴,简直把八郡看作是他的私产了!罢了,我也不与他白费唇舌了。”放下水碗,干脆不绕弯子,直言问道,“令公,你请说吧,要怎样,你才肯写此檄令,调八郡兵援秦州?”
    “相公,你这叫什么话!”
    “我这叫什么话?”
    麴爽不乐地说道:“我家世为王臣,兼为国家外家,自定西肇建以来,我家历代,无不为国尽忠,驰骋疆场,勠力效死,我麴爽一心为国,乃心王室,忠诚之心,天日可鉴,我所说者,悉为八郡实情,八郡确乎兵力不足,难以外调,我岂是为捞什么好处而故意作梗,为难相公?”
    “令公,我知你不满张道岳出任八郡郎将府的府主郎将,可这是王命,你我身为人臣,焉可不从诏令?”
    麴爽哼了一哼,说道:“不是诏令,是懿旨。”
    “大王尚未亲政,懿旨与诏令有何区别?”
    “八郡实难调兵。”
    “行陇西太守麴章,政绩卓异,知兵敢战,今秦州或将迎敌,用人之际,可行权宜,我明日就上书朝中,奏请把他的这个‘行’字去掉,正式下诏,任他为陇西太守。”
    依照惯例,新的州郡县长吏到任,是要试用一段时间的,而今虽然不比前代秦朝,在试用的时间上没有那么长的定制,但这个形式还是要走的,因而唐艾、麴章、郭道庆等这些新任的秦州官吏,现下官职的前边,严格来说,都是还有个“行”字的。
    麴爽说道:“国家规制,怎可随意破坏?相公,这可不是为政之道啊。”
    莘迩哑然,心道:“你他娘的,还教训起我了?”亦知这点好处,麴爽大约是不看在眼里的,只能放出自己的底线,说道,“令公奏请朝中,在八郡设州,州的名字,令公都替朝廷想好了,叫做河州,……这件事,是去年还是前年的事?我记性不太好,有点忘了。”
    “怎么?”
    “秦虏若果来犯,击退了秦虏后,我奏请太后,设河州於八郡,举田居任河州刺史。”
    麴爽听到此话,眉头不由自主地一挑,却还是没有立刻松口,而是摇了摇羽扇,慢吞吞地说道:“相公,要说知兵敢战,临戎侯可谓其中俊彦矣,其部铁弗胡骑,亦俱善斗,於今秦州固然可能会遭秦虏侵犯,朔方亦不可不虑也,不如把他重调还朔方,叫他与其兄赵染干,并助张韶,为国家守境,相公以为怎样?”
    这话,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莘迩心中一动,想道:“赵兴?老麴为何会突然提起他?莫不是赵兴投到了他的门下?”
    麴爽与赵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是赵兴主动投靠了他,麴爽定然是不会提到他的。
    顺着这个思路,莘迩又想道:“‘调还朔方’、‘为国家守境’云云,这只怕不是老麴的主意,是赵兴求他的吧?”
    越想,越有这个可能。
    赵兴先是跟着张韶打下了朔方,接着又跟着唐艾打下了南安,转战千里,功劳颇立,莘迩奏请朝中,对他亦赏赐甚厚,但说到底,赏赐归赏赐,究竟不如实权令人如意,朔方是赵兴的故乡,相比在谷阴空享富贵地待着,他年纪轻轻的,更想回朔方大展拳脚,这是极有可能的。
    但之所以用赵染干佐助张韶,把赵染干、赵兴兄弟分开,就是为了避免赵氏兄弟架空张韶,是以,放赵兴回朔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莘迩不动神色,只当未猜出赵兴应是已投到了麴爽门下,说道:“赵孤塗刚被大王召到谷阴,大王召他来,正是欲他与赵兴、阿利罗兄弟相会。想他兄弟因战乱流离,已是多年天各一方,亦可叹也,如今刚刚相会,怎可就使之再度分离?令公,为政者当体人情,不可如此凉薄啊!”
    “相公,赵兴此人骁勇,今把之闲置王城,恐有浪费之嫌。”
    “令公言之甚是,所以这回援助秦州,我打算把他及其部也调派过去。”
    “……此事,相公是不允了?”
    莘迩说道:“令公,我对你说句实话。”
    “什么实话?”
    “河州能不能设,这全要看太后的意思,我就算有心助令公达成此事,最终是否能成,我也没有把握。”
    麴爽沉默了一下,旋即说道:“我一心为公,绝非是为了什么好处而托辞拒绝相公,不过相公说的也是,秦州有事,八郡就会不稳,而八郡一旦不稳,王城必然人心浮动,这将会大不利於国家的安定,乃至会使大王受到惊吓,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为了大王和太后,这道檄令,我可以试着写一写,但至於八郡到底有无兵调,我可不敢打包票。”
    莘迩叹了口气。
    麴爽问道:“相公缘何叹气?”
    “令公,你家在谷阴‘市’中的店铺还开着的么?”
    “开着的啊。”
    尽管在孙衍的建议下,莘迩下了严令,没有市籍而经商的,在市中的店铺一概取缔没收,但麴爽位高权重,给他的家奴弄个市籍是轻而易举,因此他家的店铺却是丝毫未受此令的影响。
    “想必公家的店铺,定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麴爽没有听出来莘迩话里的嘲讽,正色答道:“相公,我家店铺该缴的市税,可是一钱不少,相公如是不信,可召市长来问,可查账簿。”
    “我怎么会不信呢?令公一心为国,我辈臣子的楷模是也。”
    麴爽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了,请相公来,便是为调八郡之兵此事。”
    “如此,我就告辞了。”
    堂外的小奴们进来,仍是或搀麴爽臂膀,或帮他提起衣袖,簇拥着他,出到堂外,扶他上舆。在舆上坐定,抬舆的健奴把舆抬起。小奴举起遮扇,给他遮挡日光。
    莘迩送麴爽在院,站在舆前,说道:“令公走了。”
    麴爽倚舆,下视莘迩,说道:“何敢烦相公相送。”拍了下舆座,令道,“还不走,愣着作甚?”
    抬肩舆的健奴忙不迭地转身,在随吏、小奴们的护从下,麴爽扬长而去。
    目送他出了庭院,莘迩没有回堂,命府吏备车。
    府吏问道:“明公要去哪里?”
    “四时宫。”

第二十四章 小字殊不雅 将军非外人

    快到四时宫时,碰上了先去奏禀左氏的府吏。
    那府吏说道:“明公,太后不在宫中,只有大王在。”
    四时宫是理政之所,此前令狐奉,包括令狐邕等历任定西王在位时,除了朝会、宴会或政多的时候,通常不会来四时宫,但左氏临朝以后,却是风雨无阻,尤其这两年,每天都会去四时宫的,闻得左氏不在,莘迩不觉奇怪,问道:“太后今天没有驾临四时宫么?”
    “宫里说,太后似乎是染了微恙,因此今日未来。”
    “染了微恙?何病?”
    “宫里没说,料是也不知晓。”
    莘迩沉吟了下,心道:“前天还与太后相见,今日怎么就病了?却不知是哪里不舒服?”不太放心,说道,“我要奏报太后的事非常紧要,这样吧,太后既然不在四时宫,咱们就去灵钧台。”御者得令,便要驱车,莘迩念头一转,又说道,“且慢。”想了想,改变了命令,说道,“过会儿再去灵钧台,仍去四时宫,先求见大王。”
    牛车重新启动,沿街道前行,不多时,到了四时宫外。
    莘迩下车,步过宫外沟渠,至宫门处,与值守宫禁的郎官说了来意。郎官请他稍候,赶紧前去通禀。那有眼色的宫门吏员取来坐榻,请他暂坐,莘迩却不坐,便端端正正地站在宫门外,静候令狐乐的召见。天高云淡,细风稍带暖意,春日之下,但见巍峨的四时宫门之前,一干郎官、卫士的众目睽睽之中,头戴梁冠,身穿青色官袍的莘迩,垂手肃立,俨然恭谨之态。
    往去通禀的郎官奔回,说道:“莘公,大王有请。”
    “有劳君了。”
    这郎官姓孙,是孙衍的族孙,恭恭敬敬地答道:“此下官之本分,哪里敢当‘劳’?莘公请。”
    说完,他便在前头带路,引导莘迩进入宫中。
    令狐乐没有在宫中正殿,而是在宫中的译经堂。四时宫占地甚广,由宫门行至此处,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钟。莘迩到时,令狐乐、鸠摩罗什等已提前接到传报,俱在堂外的院中等候。洒眼看去,不是很大的院中,这时站满了人,泰半是光头的和尚,约十余,三四个是唐僧,其它的都是西域胡僧,和尚们的前边立着两个世俗少年,一个是令狐乐,另一个是陈不才。
    “臣莘迩拜见大王。”
    “地上脏,将军请起。”
    莘迩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到膝上的尘土,笑道:“大王今日怎有雅兴,来此观看译经?”
    “孤不是来看译经的,阿母小不适,孤因特来找鸠摩罗什,叫他念些经文,为阿母祈福。”
    “太后染了何疾?臣缘何未曾闻说?”
    “也不是什么大病,今早起来,有些反胃,阿母不欲惊动将军,所以没有遣吏告知将军。”
    如果是反胃的话,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大病,或许只是吃坏了东西,莘迩提了半天的心放了下来,面上神色如常,说道:“臣今日求请见驾,是因为有一桩要紧的军务,须得奏禀太后,请太后尽早决断。太后既然只是染了小恙,并无大碍,那臣等下去灵钧台求见就是。”
    “什么要紧的军务?”
    “正要奏与大王。”莘迩瞅了瞅鸠摩罗什等和尚,说道,“大王,咱们去室内说可好?”
    令狐乐只是随口一问,不料莘迩会给他回了这么一句,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楞了楞,又惊又喜,说道:“好,好啊。”
    莘迩、令狐乐,一后一前,移步院中侧塾,鸠摩罗什等识趣地没有跟上,依旧候在院中。
    陈不才也没有跟着进去,守到了门口,充做个警戒的。
    “将军,是什么要紧的军务啊?”不等坐下,令狐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莘迩便把张僧诚、张龟禀上的那道情报说与了令狐乐听,说完,说道:“大王,如果臣等所判不错,早则半月,迟则一月,蒲秦可能就会侵我秦州了。蒲秦自去年出关东略,相继攻克洛、邺等天下名都,慕容氏节节败退,於今龟缩幽州,眼看是无力还天了,蒲秦将霸北国矣!蒲茂这次若果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袭我秦州,那这场仗势必便会是一场苦战,只靠秦州的驻兵是守不住的,故援兵等等之类都需要尽早安排,以不贻误军机,这就是臣说的要紧军务。”
    “我定西勇将云集,高延曹、罗荡诸辈,悉万人敌,若将军、麴爽、曹斐者,惯战之名帅也,陇州大马之锐,威震海内,焉是白虏可比?氐奴要真敢犯我秦州,……算了,孤不说了。”令狐乐坐入榻上,闷闷不乐。
    “大王可是又想亲征?”
    令狐乐抱怨地说道:“将军,你和阿母都说孤年岁尚小,可就在上月初,氾仆射等不是上奏,请求朝议孤的大婚之期么?建议就定在今年。将军,这天下,岂有已快要成婚而却仍然是孩童的?孤已经不是孩童了!孤真是不明白,阿母和将军,却为何还把孤当做个孩童看待?”
    令狐乐的婚事早已定下,选的是谷阴一个寒门家的少女,——说是寒门,当然也不是寻常的百姓人家,这个寒门是相对於门阀、右姓而言之的,但因令狐乐之前年小,故而王后的人选虽已定下,婚礼至今还未举行。上个月,正旦过后,乃有氾丹和几个朝臣上书,说令狐乐没有兄弟,“王室单薄”,会有害国家的根本牢固,而按令狐乐现今的年龄,民家已多成婚了,因请求年内给令狐乐完婚,换言之,也就是希望令狐乐能早点诞下子嗣,而且儿子多多益善。
    氾丹等人的这道奏请,究其本意,到底为何?不言自明。依羊髦等的分析,不外乎是打算通过给令狐乐完婚,来证明令狐乐已经成年,由此为给令狐乐的亲政打下铺垫。
    可只从表面上看,他们提出的理由却合情合理,所谓“国无储不稳”,令狐乐而今尽管还很年轻,但前代秦朝以今,君主年纪轻轻就暴毙的实不少见,他身为一国之君,已无兄弟,为了保证国家的稳定,就必须要在子嗣上早下功夫。这个理由,占住了名义。莘迩因此没有反对,不过,从上月到现在,军政事务太多,此事故是尚未具体议论。
    听到令狐乐的此话,莘迩说道:“大王,臣怎敢把大王看作孩童?只臣仍是那句话,‘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想臣昔年追随先王,在猪野泽与郭白驹部激战,失马堕地,若非兰宝掌拼死救援,臣身已亡矣!臣后伐西域,被龟兹、乌孙等西域诸国的十万胡骑围营,当其时也,臣都已做好了不能再为大王效力的准备!大王万金之躯,岂可轻易犯此等之险?”
    “蒲茂可以领兵出战,孤为何不可!”
    “蒲茂氐酋,粗鄙胡种,焉能与大王我大唐外藩,我定西之主的尊贵相提并论?且蒲茂领兵出战,是因慕容氏内乱,其有必胜的把握,此回秦州之战,臣却无十足的把握。”
    “……,将军,孤听说唐艾智谋出众,有他在秦州,此战还会有失么?”
    “古今征战,从无百战不殆的将军,况孟朗山东杰士,蒲獾孙等均蒲秦上将,不容小觑。”
    “将军打算调何营往援秦州?”
    “臣愚意调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赵兴等王城诸营往援,并调东南八郡、汉中蜀地的兵马驰援,不知当否?还请太后与大王定夺。”
    “此战欲以何人为将?”
    莘迩笑道:“大王是不是有人选?”
    “将军看麴爽如何?”
    “麴令执掌中台,不可轻动。”
    “曹斐呢?”
    却是说,明明唐艾就在秦州,令狐乐亦说了,听闻唐艾智谋出众,却为何令狐乐不提以唐艾为主将,而先说麴爽,继说曹斐?
    这是因为,定西军中,而下有资格统领大军的,除了莘迩,便只有麴爽、曹斐两人。
    麴爽不用说,麴氏现在的宗主,子弟朋党遍布军中,之前又有灭掉冉兴的大功。至若曹斐,其人虽缺兵略,可他是令狐奉留下的带兵大将,上回的秦州之战,借唐艾、莘迩的光,最终好歹也是功臣之一,现为骠骑将军,官居二品,是定西全军上下,军职最高的一人。
    莘迩前世年少读书时,每当看到君主临战,有时会不选优秀的将领,却挑个才能显然不是很高的人为主将,就会迷惑不解,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他渐渐地理解了其中的缘故,现下他亲自掌兵、亲自主政,亲身体会之后,更是对此理解十分了。
    抛掉信任不讲,那些君主之所以这么做,主要即还是那个老调常谈的原因:才能再优秀,军略再出众,但若无足够的资历、威望,那就真的没办法任为主将。
    唐艾就是如此。
    上回打南安,是场不大的战事,总共也只动用了步骑万人,用唐艾为主将是可以的,然此回蒲秦如攻秦州,则明显会是一场大战,需要动用的兵马远不是万人之数了,汉中蜀地、东南八郡、王城诸营,按照莘迩的计划,都将要投到此战之中,那么要想把这些来自三地、几乎是倾尽了定西可调之兵全力的部队糅合一起,凭唐艾现有的军中资历、名望就不够足了。
    莫说唐艾,蒲秦的孟朗以蒲茂老师、秦廷重臣的身份,领兵打赵宴荔时,苟雄不是还不服气么?故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此次援助秦州,只能另从麴爽、曹斐两人中择一人为主将。
    令狐乐毕竟生长王室,虽未亲政,耳濡目染之下,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莘迩思虑早定,对此战的主将人选,已然早就想好,这时听到令狐乐的询问,他其实也正是在等令狐乐的此一问,当即就说道:“大王英明,臣也以为,此援秦州,必得曹斐为将。”
    毕少年心性,正渴望得到成年人认同赞许的年纪,特别早年落难时候,莘迩给予的救助、保护,在令狐乐的潜意识中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巨大影响,不意能得到莘迩的认可和称赞,令狐乐大喜过望,虽渐长成然犹存稚气的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再接再厉,说道:“将军,孤还有一人推荐。”
    “何人?”
    “陈不才。”
    “陈不才?大王的意思是?”
    “陈不才跟着孤学兵法,已经好几年了,每次与孤议论军事,都是头头是道,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但上回阿母教训孤,说打仗不是闹着玩的,是真刀实枪,不是孤在宫中操练个百十把人就能学会的,孤翻覆思酌阿母的教诲,觉得阿母说得对,便寻思着,也不知这陈不才到底有无实才?便想是不是放他出去参与参与实战?瞧瞧他究竟能不能行?”令狐乐一边说着,一边注意莘迩的神情,话说完,双手放在膝上,身子略往前倾,期待地等候莘迩的回答。
    “……大王想赐他何职?”
    “他骑射不成,不能冲锋陷阵,要不就让他做个曹斐的记室参军吧?”
    “大王既是欲试陈不才有无兵略实干,记室,掌文书耳,不足试之,宜授谘议参军。”
    令狐乐大喜,说道:“将军是同意了?”
    莘迩笑道:“大王令旨,臣岂敢不从?”
    与上次在四时宫的那番君臣对答,今日在译经堂的这番对答,称得上是气氛和洽,君臣愉悦。
    来四时宫见令狐乐的目的已然达成,莘迩挂念左氏的身体,也就不再久待,与令狐乐再说了会儿话,寻机请辞。
    令狐乐把他送出门外。
    门口,看到了陈不才,莘迩经过他的身边,又转了回来,问道:“汝是侍中陈公的子侄?”
    莘迩会和自己说话,这是陈不才没有想到的,慌忙躬身答道:“回将军的话,是。”
    “小字为何?”
    陈不才愕然,不知莘迩此问何意,答道:“不才小字苟子。”
    却是与李亮的小名相同。
    莘迩说道:“汝为王近臣,此小字殊不雅,大王甚珍爱你,我给你改一个吧,小宝可也。”
    丢下瞠目结舌、莫名其妙的陈不才,莘迩拜辞令狐乐,不让鸠摩罗什等相送,自缘原路出宫,到了宫外,坐上牛车,吩咐出中城,去北城。北城南边的城门就是灵钧台的宫门,叫做“端门”,於端门外下车,左氏已然提早得报,等了未久,宫中的内宦出来,迎莘迩进宫。
    灵钧台是寝宫,除了时或与令狐妍奉召同来之外,莘迩很少独自来这里。
    比之四时宫的宫城,灵钧台的宫城占地较小,周长不到两里。
    宫城中不但殿宇、楼阁栉比,塘池、花树星缀,且在宫城的北边,有个果园,名为“玄武圃”,这些年,每园中各种水果,如葡萄等成熟的时节,左氏都会派人给莘迩送去许多;又在城东边,是个兽苑,养了不少的珍禽异兽,陇地特产的骨诧、赤鹿、香狸等,苑中俱有,莘迩从西域、蜀中带回来的狮子、孔雀、白象、熊猫等禽兽,也在其中。
    莘迩是从南边进的宫城,果园、兽苑,都不在通往左氏所居之永寿宫的路上,清清静静的走了会儿,到了永寿宫。左氏的爱婢满愿、梵境在外迎候。
    莘迩却是於此时止步,踌躇说道:“太后在宫中么?”
    梵境娇声说道:“是,太后请将军入宫。”
    “我身为外臣,不好入太后寝宫。我这里有一桩紧要的军务,烦请帮我呈给太后吧。我就在这里等待太后的懿旨。”
    梵境、满愿就回入宫中,把莘迩的话报与左氏,很快出来,仍是梵境说话,她俏笑说道:“太后说,固然君臣,王家岂就无亲?将军非外人,我家之婿也,无须拘谨,请将军入宫。”
    令狐妍是令狐奉的从妹,宽泛一点说,莘迩算是定西王室的女婿。
    莘迩欣然从命,便随身段婀娜、行姿摇曳的梵境、满愿之后,迈开虎步,矫矫入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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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