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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香艳的回味 什么也没说

    从永寿宫中出来的路上,莘迩脚步轻飘,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春日的暖阳晒於身上,暖和和的,花香盈鼻,如处梦中,到快至灵钧台寝宫南边的端门,闻得有人道迎於他时,乃才稍稍回过神来,他投目过去,见那迎候的是个阉宦,三四十岁年纪,面黄无须,脸大如饼,鼻梁矮扁,左边面颊长了一颗黑痣,可不正是才迁为令狐乐宫中宦丞未久的王益富!
    “小奴王益富,拜迎莘公。”
    莘迩略顿脚步,悄悄地用指尖掐了下手心,缓了缓神,尽量拿出从容自若的平日风度,说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了,我适才於四时宫觐见大王,未见你随侍左右。”
    “小奴今日休沐,因是没有从侍大王,闻得莘公入宫晋见太后,小奴故赶紧过来迎候。”
    “既是休沐,不好好的歇歇,跑来此处等我作甚?”
    王益富眼神游离,先是看了下奉左氏之令,送莘迩出宫的梵境,接着看了下在前头引导,带莘迩出宫的内宦,陪笑说道:“莘公是我定西的擎天柱,小奴忝为大王近侍,知莘公入宫,未能拜迎,已是该死,又岂可不送?”
    莘迩料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说道:“那你就送吧。”
    王益富就与那引导的内宦一起,在前边带路,沿宫中道路,恭恭敬敬地把莘迩引送到了端门。
    到端门门下,梵境施礼,说道:“将军,小婢这就回去给太后复命了。”
    “太后”两字入耳,莘迩的心神顿不觉又是一阵恍惚,他连忙再次指尖掐手心,勉强镇住心猿意马,微笑说道:“有劳你了,多谢相送。回到永寿宫后,烦请给太后说,请太后安心养病,至於外朝诸事,我必竭忠尽力,佐助大王。我明天叫显美进宫,问候太后玉体。”
    梵境抿嘴一笑,说道:“是,小婢一定把将军的话转禀太后。”又施一礼,步伐轻盈,蝴蝶般的,自旋身回去了。
    引路的内宦亦止步宫门,不再朝外继续相送。
    王益富没有止步,跟着莘迩出到了宫门之外,直把他送到坐车的边上。
    宫门的侍卫、小宦等看去,只见到王益富卑躬屈膝的,好像只是在巴结莘迩,却莘迩如今权倾定西,要说起来,固是政敌不少,但对这些没有党派的底层侍卫、阉宦而言,则不折不扣的是一棵参天大树、泰山牛角,就有眼热的不禁想道:“这马屁精,也不知怎的,攀上了相公,摇身一变竟是飞上枝头,却我为何无有此等机缘!可气、可气!”
    宫门禁地,不可引人注目,莘迩不欲那些侍卫、小宦们乱想乱说,手扶住车门的门框,皱起眉头,对又想俯身请他踩着自己上车的王益富说道:“给你说过了,以后不许这样,你怎么故态复萌?不像样子!行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王益富应道:“是,是。”却不肯立刻就说,看向扈从牛车左近的魏述等人。
    莘迩说道:“此皆我之亲近也,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无须遮掩。”
    王益富应道:“诺。”
    他便小声说道,“莘公,昨天一早,宋鉴进宫了,说是有其父的家信给宋后。在永训宫里,宋鉴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才走。小奴昨天轮值,出不了宫,这等事又不敢叫别的奴婢代禀,故是本想着今天给公禀报此事的,正好公今日进宫,於是小奴闻知后,就连忙赶来了。”
    宋鉴,是宋闳的次子,前祁连太守。因为宋方一案,宋闳、宋方的直系子弟都被免了官,宋鉴亦在罢免之列,但宋鉴等只是被罢免而已,不像宋闳和后来的氾宽,被朝旨明确限定,“黜免还乡”,诏令他俩回家乡待着,无诏不许进京,是以,宋鉴在西郡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遂於年前,借口正旦将至,以走亲访友为名,乃来了谷阴,来了就没再回去,住到现在。
    而永训宫,是宋无暇所居之宫。
    莘迩闻得此言,神色不变,说道:“宋后是宋方之妹,宋公的从女,宋公是她的从父,又是宋家的宗主,有家信叫宋鉴给她,不足为奇。”
    “是,是,这确是不奇怪,但莘公,奇怪的是宋鉴进见宋后的时候,却提起了大王的婚期。”
    “提起了大王的婚期?”
    “是的,将军。”
    “你怎么知道的?”
    王益富一副邀功却又故作谦虚的模样,说道:“小奴蒙莘公不弃提携,迁为大王寝宫宦丞以后,服侍大王之余,与永训等宫的婢、宦常相来往,交了不少的朋友,这件事,小奴就是从永训宫的女官那里听来的。”
    宋无暇名为太后,是定西现在的两位太后之一,但在宫中的地位,却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她宫中的宦官、宫女,不免趋炎附势,自是乐於接受王益富的示好,愿意当他的“奸细”。
    “你倒是能交朋友。”
    “小奴残贱之躯,别无用处,唯只能倾尽绵薄,以盼可为莘公分忧。”
    “他俩还说什么了?”
    “别的也没说什么,都是家长里短的,宋鉴说宋后的阿母、诸兄和宋公都很想念宋后,给宋后说了些他们家乡的新鲜事,宋后或是因之起了思亲、思乡之情,涕泣不已,……对了,宋鉴还对宋后说,代北的索虏拓跋倍斤曾大胆妄言,欲聘宋后为妻,宋后闻之,当时惊慌失色。”
    “宋鉴对宋后说了拓跋倍斤的胡言乱语?”
    “是。”
    如果只是给宋无暇送封家信,确然不足为奇,但为何先言及令狐乐的婚期,复说起拓跋倍斤的胡扯八道?莘迩沉吟想道:“这就有点古怪了。宋鉴进宫,必是出自宋闳的授意,宋闳这老狐狸,在家里待不住了么?他叫宋鉴给宋后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是想干什么?”
    联想到奏请把令狐乐的婚期定在今年的那些朝臣,显然是以氾丹为首的,莘迩因又想道,“宋闳、氾宽这是又搞到一起了?他俩想通过大王的完婚,而使大王及早亲政,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可宋闳叫宋鉴给宋后说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思忖稍顷,理出了一条思路,他想道,“说拓跋倍斤,许是为了吓唬宋后,若果如此,那吓唬的目的,应就还是在大王完婚这事儿上,不外乎是欲借此促使宋后,主动劝说太后,听从氾丹等人的建议,今年年内给大王完婚!”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令狐奉在世时,宋无暇得宠,没少给左氏甩脸子,两人相处得并不愉快,但令狐奉薨后,宋家继而倒台,为了自保,宋无暇却是能放下身段,低三下四的,时时处处讨好左氏,左氏本心地善良,常年独在深宫,人皆有交流的需要,又亦需个身份对等、说得上话的人解闷,故在宋无暇的曲意逢迎下,左氏与宋无暇的关系,近年来却是比之前好了很多。
    换言之,如果宋无暇劝说左氏早点给令狐乐完婚的话,在左氏这里,还是会有些许分量的。
    一边是外朝群臣的上书奏请,大概是觉得不保险,所以一边再加上宫中宋无暇的吹风。
    氾宽、宋闳的这一次联手,如果真像莘迩的猜测,那看来是势在必得。
    莘迩点了点头,对王益富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
    王益富察言观色,看出莘迩不欲在宫门外多做停留,就下拜说道:“小奴恭送莘公。”
    莘迩踩蹬上车,坐入车内。车门关上,他拉开了车窗上的垂帘,示意王益富近前。王益富弯着腰,赶紧趋行到至。莘迩淡淡地说道:“你上次说,你的阿弟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奴阿弟,贱名益禄。”
    “国家有项新政将施,不通一经、不识一艺者,虽百石吏而不得任之,你阿弟可通经、艺?”
    “小奴阿弟粗鄙,不通经,然略能骑射。”
    经,便是儒家的经书;艺,指的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是六艺之一。
    “你再休沐时,请你乡郡的中正,把你阿弟的品、状及资,呈与中台吏部,看看是否堪用。”
    品、状、资,是当下士民出仕,必须呈交的三项书面材料,品,即乡品;状,是对其人“德”与“能”的书面评语;资,是出仕之人的家世,主要指其父亲、祖父等人的官爵和姻亲关系。
    这三项书面材料,都是由出仕之人的本郡中正来准备的,准备好了,上给吏部,然后再由吏部负责选官、任官的官吏根据此三项材料,给以出仕之人与其品、状、资相符合的对应授官。
    王益富喜出望外,勉强抑住喜色,说道:“是,是,公之深恩,小奴唯效死以报!”
    窗帘放下,御者驭牛,莘迩的坐车在魏述等从骑、甲士的护卫下,缓缓地离去了。
    经过不长的一段道路,回到中城,牛车驶向莘公府。
    天气转暖,街上也热闹了起来,莘迩出行,为不扰民,通常都是能不打仪仗就不打仪仗,今天就没有打仪仗,只带了魏述等数十从卫而已,虽然路人见到他车前、车后皆卫士影从,知车中坐的定是朝中贵人,纷纷躲让,但毕竟没有净街,不时有唐、胡各种语言,传入车内,放到往常,莘迩这时说不得,便会从车窗往外观看,也算是小小的体察一番民情,同时欣赏一下定西王城这一派熙攘的西北都城气象,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有这份心情。
    街上热闹,车里的莘迩念头起伏。
    四时宫中与令狐乐和洽的气氛、氾丹等奏请今年给令狐乐完婚、宋鉴进见宋无暇等等近日或今天出现的诸事,与蒲秦十之**将攻秦州这桩大事,纷沓而至,交汇於他的脑海,又有因适才永寿宫中发生的那件事而产生的香艳的回味,难以自制地时不时冒出,穿插於此数军政等事中,让他更是心绪杂乱。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莘公府。
    魏述在车外请示:“明公,是把车行入府中么?”
    於莘公府外等候莘迩召见的官吏们,无人不识魏述,见到他,便知车中人定是莘迩,蜂拥上来,拜迎了一圈。乱糟糟的声音,搞得莘迩越加思虑不定。
    他改变了回府的主意,说道:“不回府了,回家。”
    魏述与府门的门吏说了两句话,过来禀道:“明公,内史羊令在堂中等公呢。”
    “士道来了?”
    “是。”
    “那就进府吧。”
    牛车驶入府中,莘迩下车,过庭院,登入堂上。
    羊髦已在门口候迎。
    “士道,怎么不提前派人先来通传一声。等多久了?”
    “没等多久。”羊髦抽了抽鼻子,神色奇异,打量莘迩,说道,“明公,公衣上怎有脂粉香味?”
    莘迩面色微变,连忙举袖自嗅,以掩神情,佯笑说道:“脂粉味么?你也知道的,翁主快到产期了,行动不便,她是个好动的,为此烦躁得很,如今性子是一天一个样,动不动就要折腾我,今早我出门时,她非要我给我画眉,大概是画眉时,沾染到了她的衣香吧。”
    羊髦笑道:“原来如此。”他是个文雅君子,涉及到令狐妍,不好多说,就没再说了。
    两人落座。
    莘迩问道:“士道,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明公,是髦得了陈令史的上报,说信,李基收下了,但没有回信。”
    “不回信,亦在咱们的意料中。他收下信时,可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却是,就在日前,听闻李基出任太原太守后,羊髦给莘迩提了个建议。
    他说,李基的祖上世为唐臣,家声清廉,北地沦陷以今,其家数代,之前又悉不肯附逆,做胡人之臣,故李基其人,他认为没准仍是心向唐室的,因此提议:可与之通信,试上一试。
    莘迩接受了他的提议,便在朝中的官吏中,找到了这个羊髦刚才提到的“陈令史”,此人亦是侨士,原籍太原,其祖上曾是李基祖上的故吏,便以此一名义,着他写了封信,秘送李基。
    莘迩想了一想,说道:“什么也没说?”
    “是。”
    “士道,你对此怎么看?”
    “髦以为,什么也没说,其实是个好消息。”

第二十六章 定西之疮毒 怎把卧履摘

    正如“没有新闻,就是好事”一样,什么也没说,确实也算是个好消息。
    不管李基到底是否心向大唐,他收到信后,保持沉默,这至少说明李基对定西没有恶感,要不然的话,他首先不会收这封信,其次,说不定还会把信使大骂一通,以趁机向蒲茂表忠心。
    而现在,他收下了信,且不言语,是个不错的表象。
    莘迩亦是这么认为的,就说道:“那就让陈令史接着给他去信,……信也别去的频繁,下封信过两个月再写罢。信要言之有物,要么问些太原的如今变化,要么托李基帮忙找找他们陈家留在太原的族人、亲戚是否有后,如有,现下的日子怎么样,请李基帮忙照顾一下。”
    羊髦说道:“何劳明公吩咐,髦晓得。”端详莘迩神色,笑道,“明公,你今天像与往常不同。”
    “哪里不同了?”
    “类似这些小事,明公往常是从不特别叮咛,只管交与髦等操办的,今日却怎么嘱咐起来?”
    毕竟是莘迩的亲近心腹,莘迩一点的不对头,羊髦马上就感觉到了。
    莘迩从容地笑道:“也是,卿思虑周详,无须我多言,自能把此事办得妥帖。……士道,太后略染小疾,我今日去了灵钧台,向太后问安,出宫时,听闻到了一件事。”
    听到左氏染病,羊髦登时紧张,把莘迩后边的话放到一边,先问道:“太后染病了?什么病?”
    “非是大病,近日春暖,而宫中的火墙等尚未停,夜晚燥热,太后贪凉,多食了些冰酪,以致肠胃不适,医官已经诊过,开过汤药了,吃个三四剂,应就无碍了。”
    “冰酪”,在莘迩原本的时空中,於这个时代大约还没出现,直到唐宋之时才有,但因了莘迩的到来,这东西却是提前出现了,等若后世的冰激凌,由果汁、牛奶、冰块等调制而成。“发明”出来了此物后,莘迩先是在家中给令狐妍等解暑吃用,后献与宫中,左氏十分喜食。
    “是哪个医官?”
    “魏立。”
    羊髦放下了心,说道:“魏立的话,那太后看来确是小疾。”
    魏立,乃宫中诸多医官中,最有名气的一人。
    他的祖上,是前代成朝时的大学者、医学家,号称“针灸鼻祖”的陇州人皇甫静的弟子,其家本是士门,后迭经战乱,家门凋敝,不得不改而从医,操此“贱业”,到他这一代为止,已是四代为医了。华夏医学最讲究父子相传,世代行医,先秦时就有话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魏立家四代行医於陇,且代代都有名医之誉,——上次令狐乐夜惊,主治的医生亦是魏立,如换作是的别的医官,诊断的结果也许还不能使人安心,但如是他,则完全可信。
    莘迩说道:“不错。我在永寿宫晋见太后时,观太后气色,也还挺好。”
    羊髦当然清楚,莘迩今在定西的权势,一方面是靠莘迩自己的能力,一方面,也是靠左氏无条件的信任,万一左氏出了什么事,那莘迩的权势不说出现危机,亦会面临不小的麻烦,所以一听到左氏染病,他就相当紧张,这会儿放下了心,於是问道:“明公出宫时听说了什么?”
    “宋鉴进宫,晋见宋后了。”莘迩把从王益富处听来的事情,简单地转述与羊髦听知。
    羊髦听完,略作思索,说道:“明公,看来宋、氾二公是务欲使大王於年内完婚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士道,大王婚期这事儿,氾丹等人奏请以后,因为军政繁忙,秦州将起大战,故我暂顾不上,朝中对之尚未细议,你对之有何意见?”
    “此事有点为难,不许的话,於情於理,说不过去,但如果许的话……。”
    羊髦没有把话说完。
    他不说完,莘迩也知其意,如果同意的话,接下来,宋闳、氾宽二人的党羽、门生,肯定就又会群起上书,以令狐乐已然完婚,已是成人为由,要求左氏还政於令狐乐了,而一旦左氏还政与令狐乐,这对莘迩,明显就将会大大不利。
    羊髦察看莘迩的脸色,问道:“对此事,明公是怎么想的?”
    “大王没有兄弟,国家宗室单薄,让大王早点完婚,以盼大王能早有子嗣,总归是应该的。”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
    “士道,你的担忧我知道。要想化解你之此忧,就要靠你之力了。”
    “靠髦之力?髦愚钝,敢请明公开示,公此话何意?”
    莘迩端坐榻上,抚摸短髭,徐徐说道:“不要等秦州这场仗了,咱们定下的‘凡不通经、艺者,自兹禁止入仕,国家现有之百石吏以上,不通经、艺者,一概免放为民’此政,你这几天就与中台吏部商定好具体的行施办法,着手施行罢!
    “另外,今年参加文考的武举虽少,但经我亲去探看进士及进士游街之后,效果还算不错,我听长龄说,武威、谷阴等郡县及朝廷各府中的小吏,不乏有底下私语,希望也能参加此试,‘一日看尽谷阴花’者,我看,他们的这个期望是可以考虑的,现正欠缺人才,只要其人有能,国家为何不用?文考、文考,既名为‘文’,就不一定非得只面向武举,把小吏们加进去,也是可以的嘛,你不妨斟酌一下,过些天写道奏书,将此事上至朝中讨论,看是否可行。”
    羊髦闻弦歌,知雅意,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令狐乐亲政这件事,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直,他早晚是要亲政的,那么与其因为阻其亲政,而与令狐乐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便不如从另一边下手,即从政措和官员集团这方面用力,争取在令狐乐亲政之前,把莘迩想要实现的诸项新政都切切实实地落实、贯彻下去,同时,通过这些新政,把定西目前阀族当道、寒门进取无路的现状给彻底改变。
    只要能把门阀把持朝政的局面消除掉,使“寒士”、“侨士”成为国家官员集团的主力,那即便令狐乐亲政了,宋闳、氾宽这两个“本地阀族利益”的代表,再把范围放宽泛一点,包括陇州所有的本土门阀、士流,那些所有到目前为止仍然反对莘迩的,自然而然的,也就没办法借令狐乐亲政的时机,翻什么大浪了。
    就像江左,自唐室南迁以来,江南士族与北来侨士家族间的矛盾虽然向来激烈,乃至有起兵作乱的,可在朝权从始至今都被侨士牢牢掌控的情况下,江南本土的那些士族、右姓,纵占本土之利,亦无可奈何,只能屈居其下,放到定西,若能成功地把朝权从阀族手里换到侨士、寒士手里,政局上的情况,就也会是如此。
    扩大文考考生的来源不必多说,“不通经、艺者,禁止入仕”此条新政,表面上看,是出於重儒,莘迩提出施行此政的理由是,“蒲茂,氐酋也,亦知尊儒崇礼,我天朝外藩,炎黄胄裔,礼乐之邦,焉可不及”?——不错,这道新政,其实不是莘迩头个想到的,是蒲秦最先实施的,莘迩是向蒲茂学来的,只不过,蒲茂施行此政,是为了“普及王化”,是真正的“尊儒”,莘迩欲行此政,则是挂羊头卖狗肉,他实质上是想通由此政,把已向寒士、侨士打开的入仕门径,给开得再大一点。
    却是说了,莘迩如何能通过此政达成此个目的?
    首先,学问精深的士族子弟有之,不学无术的亦有之,通过此政,可以把那些学问不合格、却在朝中及州郡为官的士族子弟名正言顺地罢免掉,甚至即便学通一经、身有一艺者、只要能在组织他们参加的考试中,於他们的试卷里挑到错处,也不是不能把之黜免的。
    其次,有官员被罢免,那就有官职空缺出来,空缺的官职该授谁人出任?如之前所述,按照当下之规制,人事任免是由中正和吏部负责的,中正甄选,吏部决定是否授任,於今各郡的中正不少都已换作是了侨士、寒士担任,可以想见,到时中正举荐的候选官吏,定便会是以侨士、寒士为主,如此,最终由吏部选择授任下来的新官,当然也就是以侨士、寒士居多了。
    话到此处,就有一个问题出来,那么中台吏部会愿意配合中正的举荐,授给侨士、寒士们官职么?对此,莘迩并不担心。一则,吏部里有他的人,吏部下属之吏部、主爵、司勋、考功四司,俱有他的人在其中供职;二来,吏部的长吏吏部尚书麴兰,虽是麴硕之子,亦陇地之门阀子弟也,然以麴氏现在宗主麴爽贪利短视的脾性,只要能给足他好处,比如允许他借此机会多加擢任他的族人、姻亲、朋党、乡党,那麴兰应是就不会在授官上做太多阻挠的。
    莘迩全部政治类新政的目的,多是指向一个方向:最终实现科举制度的确立,“沙汰百石吏”这条新政也不例外。
    对莘迩新政的最终目的,羊髦现时虽还不知晓,但莘迩着力重用侨士、寒士,这是他能看到,且这也正是他给莘迩所建议的,因此,尽管不知莘迩想要的是确立科举,然既悟到了莘迩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意,却亦顿觉与己所思吻合,赞道:“明公阳谋大策也,此所谓釜底抽薪。”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士道,你这话不对。”
    “哪里错了?”
    “我不是釜底抽薪,我是在为咱们定西剜疮疗毒,去其腐木,添加新柴啊。”
    羊髦说道:“明公言之甚是,是髦说错了。”慨叹说道,“陇地阀族,若宋、氾之属,诚然我定西之疮毒,氐秦已取洛、邺,俨成北地之霸,我定西如今堪谓是多事之秋,外患急迫,他们却罔顾大局,不与明公同心协力,只顾门户之私,可嗟叹之也!”
    是乃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虽对宋闳、氾宽於此之时,还只顾门户私利,不断地搞些扰乱正常朝政的小动作出来这种做法,羊髦实是深恶痛绝,但话语中,却无有什么难听的恶言说出。
    莘迩亦没兴趣对宋闳、氾宽在这个时候幕后操纵,试图使令狐乐及早完婚此事多做评价,他再次交代羊髦,说道:“‘沙汰百石吏’这项新政和许朝中各府、郡县官廨的小吏参加文试此政,你抓紧时间,最好这个月底前就拿出章程来。”
    “诺。”
    莘迩望向堂外,已快薄暮时候了。
    他触景生情,心中想道:“二十加冠,也就是说,至多再有三四年,乐乐便要亲政,留给我筹划、夯实诸项新政,最大化扩充我政治基本盘,正式确立科举制度,以从根本上扭转当前阀族当权之局面的时间不多了!我得争分夺秒才行!”
    没有叫羊髦走,晚上便於莘公府,莘迩请羊髦吃了顿饭。
    吃饭时,两人又细细地讨论了下“沙汰百石吏”、“许小吏参加文试”这两件事。
    二更前后,莘迩才回到家中。
    令狐妍已经睡下,刘伽罗带着孩子也睡了。
    莘迩没有惊扰她俩,就去了秃发摩利的屋里。
    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的,莘迩好久不能入眠,也不知何时才朦胧睡去,睡没一会儿,耳边发痒,猛然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一张白皙、高鼻的容颜落入眼中,却是秃发摩利。
    秃发摩利一手支头,半卧侧对於他,见他醒来,停下朝他耳边吹气,脸上现出玩味的神色,问道:“你做梦了?”
    “我做梦了?”
    “你做的什么梦?”
    “我做的什么梦?”
    “我怎么知道你做的什么梦,所以我才问你。”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什么梦。”
    “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手里拿的什么?”莘迩这时才觉到手里有东西,把手从被褥下拿出,低眼瞧去,是只软鞋,鞋上以薄玉花为饰,闻之香气扑鼻,这却是秃发摩利所穿的沉香履,沉香履为时下贵族妇人睡觉时穿的鞋子,内散龙脑诸香屑,故芳香馥郁,他惊奇说道,“从哪儿来的?”
    秃发摩利伸右腿出被,翘到莘迩的眼前,说道:“你说从哪儿来的?”
    笔直修长的**晃来晃去,莘迩看见,本该穿着沉香履的脚丫,现却是什么也没有穿。
    他赶忙把因此场景而引致浮起的相近回忆压下,愕然说道:“我怎么把你的卧履摘下了?”
    “你问我,我问谁?老实说,你做什么梦了?”
    “你也是做过梦的,你睡醒以后,你做的梦还能记得么?我也许是做梦了,但梦的什么,已不记得了!……摩利,你虽胡女,然今为我妾,我唐人的礼节你该学一学了,我好歹是定西的大臣,你与我说话,怎能一口一个你、一口一个我?”莘迩坐起,捉住秃发摩利的腿,把手中的那只沉香履给她穿上。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转换话题?”
    “这叫什么话!”莘迩握着秃发摩利的脚踝,称赞地说道,“摩利,我真是好奇,你跟我说过,你打小在草原上长大,四五岁就学骑小马,却你的腿、脚,为何非但不因常骑马而磨得粗糙,反这般光滑可玩?”室内蜜烛方燃小半,夜色沉沉,离天亮尚早,说着,莘迩俯身下去。
    月色明媚,院中花香。

第二十七章 妻妾不相避 日益增爱慕

    次日,朝廷旨意下来,命三省以及中台六部中,与“援秦州”有关的长吏、主吏,连带曹斐等重将在内,悉聚中台,以莘迩为首,麴爽为次,商议此回援助秦州的具体各项军务安排。
    莘迩提前与麴爽达成了“交易”,东南八郡先遣援兵这块儿,因是顺顺当当的,首先确定下来,麴爽同意出兵两千步骑,仍以田居为将,先屯武始郡,视情况,随时东援南安或者陇西;继而,又确定了汉中蜀地,以严袭为将,出步骑千余,亦先屯於汉中与秦州的交界处,等到秦军果真入侵秦州的时候,再援武都、阴平;其后,又商定了后续驰援的兵马都调王城屯军中的何营;至於粮秣、民夫等方面的准备、征召亦於会上定下分由相关的部门负责。
    商定了后,三省六部的官吏们,便就忙碌起来,整个的王城谷阴,街上、城外,看似与往日无别,而於知情人眼中,备战的的气氛却是一日热过一日了。
    在备战的同时,下给田居、阴洛、严袭和唐艾的密旨,八百里加急,分别驰驿送去。
    秦州位处在东南八郡与汉中之间,故唐艾接到圣旨的时间,便是在田居之后、阴洛和严袭之前,是在四天后接到的令旨。
    通过安插在天水、略阳等郡,即蒲秦之秦州的细作们,这些天源源不断地传来的各道情报,唐艾其实於三天前,就已经感觉到天水等郡的情况有些不对了。
    首先,天水、略阳等地的秦军,把轮休还家的兵士们,都召还到了营中。
    其次,由东北边的安定、新平郡方向,亦即蒲秦的雍州境内,近日有两支人马分至到了天水、略阳郡中,这两支人马的人数虽不是很多,各约千人上下,但这种动静本身就代表着反常。
    再次,南安郡北边陇山(六盘山)的几个秦军关卡,不约而同得地都加强了戒备。
    其四,秦广宗给天水、略阳等郡的郡守下了檄令,命他们征募民夫,并及各从本地的氐、羌、唐等胡、唐住民中,按照三丁出一的标准,征召兵士。
    最后,天水郡、略阳郡的治安管理,这几天也突然变得更加严厉,乃至定西安置在天水等郡的细作,都被抓住了两个,当天就被枭首,人头被挂在了市中示众。
    唐艾把这些反常的状况,已经总结成文,遣人快马递送莘迩,却莘迩的回复尚且未到,令旨则已先来。因为是密旨,所以没有当众宣读,使者将封在匣中的旨意呈给唐艾,唐艾细细地检查了封泥,确认没有被打开过,然后这才打开来,将令旨取出。
    展开观看。
    令旨的内容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便是河北、关中细作报给莘迩的那些,以及莘迩、张僧诚、张龟等据此判断得出的结论;第二个部分,简单地给唐艾讲说了一下莘迩等议定的对应策略,即打算遣哪些援兵援助秦州,各部援兵抵达其各指定地点的时间都是什么时候等等;第三个部分,是要求唐艾从接到令旨的当日起,就要开始做迎接蒲秦进攻的战前预备。
    唐艾没有在州府,送令旨的使者找到他时,他正在襄武县的乡间巡视春耕。
    才下过一场春雨,乡间的土路上颇是泥泞。
    路两边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刚给内迁到陇西的东南八郡唐胡和被释为编户齐民的原蒲秦之官私奴婢,及重名入编户的流民等分完土地,此时,或裹帻短衣的唐人、或束辫褶袴的胡人,星星点点地布於远近田间,正操持农具,翻土施肥,到处是被翻起的黄色土壤、到处堆积着黑黑的粪土堆。忙着农活的壮年唐、胡男女中,间或有少年、少女提着小篮,於潮湿的地上寻找野菜,野菜早快被挖光了,不好找,每发现一簇,邻近的少年、少女们就一拥而上,手快的把之摘走,手慢的,就有那仗着体壮的试图去抢,时而发生一场小小的争斗,喧噪阵阵。
    立在车边的唐艾看完令旨,放眼四顾,又看了片刻周边这忙碌的农忙场景,顾视身后一人,把令旨给了他,说道:“麴府君,你看一看吧。”
    这人三四十岁年纪,黝黑脸庞,蓄须,体格强健,伸出接令旨的手,五指短粗,长着厚厚的茧子,亮闪闪的,大拇指上还带着个玉制扳指,只从这几个特点看,分明是个武士,他穿的也是将军的袍服,带着武冠,腰携佩剑,那剑沉沉下坠,明显鞘内不是木剑,而是真剑,唐艾却呼他“府君”,此人不是别人,正乃陇西郡的新太守,且挂着四品奋武将军衔的麴章。
    麴章接住令旨,迟疑说道:“这是朝廷下给督君的密旨,下官看,合适么?”
    “很合适,你看吧。”
    麴章生性谨慎,确定了这道密旨自己可以看,乃才恭恭敬敬地把令旨捧在手上,勾头观阅。
    不多时看完,他抬起头来,眼中透出了惊疑,说道:“使君,……”眼角瞥到了侍从於唐艾坐车近处的魏咸、赵勉几人,赶紧的将险些出口的话,给辛苦地咽了下去,欲言又止的样子。
    “魏咸、赵勉诸卿,皆我亲信,无须避让,府君,你想说什么,只管请说。”
    “是。使君,秦虏竟是果然要攻我秦州了?”
    “令旨命你我早做预备,府君,咱们这就回城,商议此事吧。”
    麴章应诺。
    唐艾再次望了下周边农田上忙碌的农人们,说道:“不管怎样,府君,咱们都要竭尽全力,把秦虏挡住啊,不然必定就会误了今年的春耕,缴不上国家的赋税事小,郡中、州中百姓今年的口粮无着落,却是事大。”行到车门边,魏咸、赵勉等过来扶他上车。
    赵勉一个没注意,踩进了个车旁的泥坑,泥水四溅,不但把他的羊皮绔顿给染脏,唐艾的袍子下摆也被溅上了些许的泥渍。赵勉慌忙请罪,说道:“下官失礼,敢请使君责罚。”
    “下一趟乡,巡查农耕,衣、履要都干干净净的,怎能显出我勤政亲民?反搞得我好像装模作样似的。子勤,你这一脚泥溅得好!非但无罪,并且有功!”唐艾丝毫不以袍上沾到了泥水为意,一边与赵勉笑言,一边瞅了瞅他的羊皮绔和短腰靴,接着说道,“却是脏了你的靴、绔。曹都尉前些时射猎,打到了头鹿,做了两双鹿皮靴,送我了一双,……他呀,这就叫马屁都不会拍,何尝见我穿过戎装?这鹿皮靴我是穿不上的。等回到城,我就转送於你。”
    “曹都尉”,便是南安都尉曹惠。
    赵勉半弯着腰,头低着,唐艾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闻他停了稍顷,说道:“勉降人待罪之身,蒙使君不弃,却不仅得使君信用,并屡受使君赏赐,而勉至今寸功未为使君立,勉实惭愧,深觉愧对使君的厚爱!”
    从语气听来,赵勉很感动,这话应是他的真心话。
    也难怪如此。
    却赵勉自归到唐艾手下以来,唐艾对他诚然是十分厚待,赏赐不断,——赏赐给赵勉的东西,论值钱与否的话,倒没多少特别值钱的物事,多是日常所用的,比如蹀躞带、衣帽、马鞍之类,或者一些美食、美酒,可话说回来,亦正是因不怎么值钱,是日常所用之物,却才能显出唐艾是真的没有把赵勉当做外人,是把他当做自己人、州里人、老乡,是诚心对待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除了赏赐以外,唐艾还多次邀请赵勉去他家中吃饭,并以“此我州里人”为名,唤他新婚的妻子杞通出来陪客。妻妾不相避,这已不是寻常的相待之谊了。
    唐艾笑道:“哪里来的‘降人待罪’?方今战乱,四海不宁,昔附秦虏,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嘛,你我州里人,我一见你,就觉如故,这等见外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又说道,“再则,你说你‘寸功未立’,这话也不对,只你窃来秦广宗的亲笔,此即大功一件。”
    赵勉弯腰下揖,深深埋头,说道:“勉、勉……”
    “好了,不必多说了。”唐艾登入车中,探头出来,对候在外头的麴章说道,“府君,你别愣着了,快些上车吧,咱们现在就回城。”
    麴章应道:“是。”
    等麴章上了坐车,唐艾的车先行,魏咸、赵勉等从卫左右,麴章的车和从侍随后,数十车、骑还城而去。
    ……
    进到城中,没去郡府,直接到了州府。
    唐艾、麴章两人自到堂中商议防务。
    赵勉与魏咸等侍卫堂外廊上。
    魏咸本来是站在堂门左边的,看了两眼右边的赵勉,走将过去,说道:“子勤,你怎么了?”
    “勉怎么了?校尉此问何意?”
    “我瞅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从乡下回来这一路上,你默然不语,像有心事。”
    赵勉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何以回答。
    魏咸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在挂念那双使君许诺给你的鹿皮靴吧?”
    “……勉受之尚有愧,又怎么敢挂念?”
    “你也不必受之有愧,这双鹿皮靴,使君早就说送给你的,只是你的脚比使君的脚大,那靴你穿着不合适,故使君叫人把那靴修了一下,改大了点,昨天才刚改好,故此今日才送你。”
    “使君特地令人把靴改大了?”
    “是啊,这事儿,使君交我去办的,那改靴的缝工就是我找的。”魏咸笑着说道,“衣、靴此类,改小好改,改大不易,为此,使君还叫我遣卒,去了趟南安,问曹都尉又要了块鹿皮。”
    赵勉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只是又一次地低下了头,说道:“勉卑微之人,使如此深恩,勉真不知何以能报!”
    “你这话说的,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使君啊,使君又岂是施恩图报的人?至若尊卑,使君更不在意,使君的性子风流潇洒,他喜欢的人,他爱重的人,他向来倾心以待,要他不喜欢,不爱重的,便是王公贵戚,他亦理都懒得理。”魏咸把手放到赵勉低着头的下,晃了晃大拇指,说道,“瞧见我这扳指了么?此乃上回使君从麴令征冉兴有功,朝廷赐给他的诸宝之一,使君赏给我了!朝廷之赐,使君且不吝转赏,况乎一双曹都尉献的鹿皮靴?你安生受下就是!”
    赵勉应道:“是。”过了会儿,也不知是在对魏咸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他幽幽地说道,“使君的性子确是风流不羁,俊秀超群,我在伪秦之时,从未见过如使君此等的人物!使君错爱,说与勉一见如故,勉不敢当此语,校尉,老实说,勉对使君,才真的是日益增爱慕!”
    堂内传出了一声脆响,魏咸立刻扭脸,下意识地按住了腰剑,往唐艾、麴章看去,见大约是唐艾唤麴章近前低语,麴章起身离榻时,不小心打掉了案上的水碗,没什么别的事,他就放下心来,转回头,继续与赵勉谈天,笑道:“子勤,我给你说件好事。”
    “什么事?”
    “使君前日令我,查一下襄武城中的右姓人家,看有有谁家之女是已在适婚之龄而未定亲的,……。说到这里,魏咸卖了个关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子勤,你猜使君这是为什么?”
    赵勉隐约猜到,口中说道:“勉愚钝,猜不出,敢请校尉赐教。”
    “使君这是打算给你寻门亲事!”
    “给勉寻门亲事?”
    “是啊,使君说,你老大不小了,该结亲了。”
    “勉降人待罪之身,家又寒门,族无名声,焉敢奢求配右姓家女?”
    “有使君给你提亲,谁家右姓胆敢拒绝?子勤,你就等着娶娇妻吧!”
    魏咸与赵勉说东道西,两人聊了半晌,已至傍晚,堂中唐艾、麴章的议事遂告一段落,麴章辞出,唐艾送他到门口,赵勉、魏咸住下说话,躬身候侍,赵勉听麴章说道:“使君,下官按使君的钧令,明日就开始着手布置郡中的诸项军政备战事务。”
    唐艾说道:“那我就不远送了。子勤,你代我送一下麴府君。”望了下暮色,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也准备回家,送完麴府君,你就回吏舍吧,明天早点来上值,我可能有事安排给你。”
    赵勉应道:“诺。”便送麴章出府。
    送了麴章,赵勉独身一人,落日的光下,绕州府门口的高大桓表徘徊两匝,然后折返府中,回去到了府西的吏舍院子,入进自己住的舍中。
    唐艾对他着实是好,这间吏舍没有住别的吏员,只他一个在住。
    赵勉关门掩窗,室内昏昏暗暗的,他手握佩剑,呆呆地坐了多时,把剑抽出。

第二十八章 智差三十里 不在视野内

    天水郡,冀县,蒲秦秦州州府。

    便在唐艾接到定西朝廷密旨的第四天,一封密报,呈到了蒲秦秦州刺史秦广宗的案上。

    密报不是被装在信匣里送来的,是被塞进了一根细小的管中。秦广宗拆开管口的蜡封,从中抽出了一卷纸,打开瞧看。那卷纸又窄又短,其上只寥寥地写了几个字。秦广宗很快看完。看完之后,他面现大喜之色,抬头朝堂中从侍的几个亲近吏员说道:“太好了!”

    一吏问道:“是何好事,使君这般欢喜?”

    “莘幼著果中了孟公的离间计,於日前杀了三个卢水胡的酋率!”

    几个从吏闻言,各个又惊又喜。

    秦广宗抚须笑道:“卿等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一个声音适时响起,说道:“是啊,明公!”

    却有一吏,生性多疑,惊喜之外,犹存狐疑,他说道:“明公,这个消息确切么?”

    秦广宗扬了下手中的密报,笑道:“这封密报,你知是谁送来的?”

    “不知。”

    “是赵勉送来的!”

    “赵勉?”

    秦广宗颔首说道:“不错,正是赵勉。”

    狐疑的那吏姓薛,单名一个猛字,与秦广宗是老乡,家在河东郡,——事实上,此时堂中的这几个吏员,除了两个是秦广宗的族中子弟以外,余下的,家都是在河东郡,也就是说,他们要么与秦广宗有血缘关系,要么就是秦光宗的乡里之人。

    薛猛闻得秦广宗说此密报是赵勉派人送来的,狐疑之色尽去,说道:“既是赵勉所送,那这道情报应是真无误了。”却才消退的狐疑,又浮现於面,紧接着说道,“然而却是怪了!莘幼著绝非粗莽之徒,他素著智名,却怎会这般轻易的就中了孟公之计?明公,不对,此事可疑啊。”

    “不可疑。”

    “为何?”

    “赵勉此密报中尚有下文。”

    “什么下文?”

    秦广宗再次看了下密报上“令下半日而悔,遣吏追之不及”这一句话,笑道:“莘幼著下令杀掉那三个卢水胡酋之后,不过半日,便即反悔,急忙遣吏去追先前那传令之人,却没能追上,那三个卢水胡酋因此而才被杀。……莘幼著确乎可称有智,但他的智,如今看来,比起孟公,差了三十里地是也!”半天大概可行三十里,故而秦广宗有此一比。

    薛猛听了,再无怀疑,他仰起脸,想了会儿,说道,“孟公的离间计成功奏效,莘幼著无罪而诛,一下杀掉了三个卢水胡的酋率,此时此刻,想必卢水胡的诸部定是怨气冲天!孟公在陇州的细作稍作挑拨,也许卢水胡就会叛变生乱了!”

    他对秦广宗说道,“明公,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将会大有利於我王师底下来对秦州、汉中等地的用兵!这个消息,下吏愚见,明公宜尽快驰呈孟公!使孟公知晓,叫孟公也高兴高兴!”

    “不止这一个好消息。”

    “莫非还有第二个好消息?”

    秦广宗瞧了薛猛一眼,心道:“你这不废话么?”

    但薛氏在河东郡,乃顶尖的地方豪强,其族中之人,而今任官於蒲秦朝中的虽然不多,可其族掌控着大量的人口,单只其直辖口数就达四五千家、两三万口,自北地战乱以今,其族借平时耕种、战时打仗的数千宗兵和依附他们的河东别姓、以及流民,同时,也是凭借着河东郡位处於蒲秦的东部边境,与慕容魏国接壤的地理优势,一直都与河东另外的两个右姓一起,牢牢地把控着河东此郡,其家族势力在河东之强,便是蒲茂,对之也不得不容忍三分。

    而秦广宗之所以就任秦州前,数顾薛家,亲把薛猛辟除到帐下为吏,正是思欲借薛家不仅势强财雄,并且与河东另外的那两个右姓相比,其族尤尚武风,他们家的宗兵敢战善斗这一点,帮助他能够更好地在秦州这个多战之地,发展己身的仕途,因是,他心中这样嘀咕,脸上却满是和蔼的笑容,亲切地呼薛猛的字,说道:“道武,你猜得很对,确实是有第二个好消息。”

    “如此,敢问明公,第二个好消息是什么?”

    “第二个好消息是:赵勉言说已取得了唐艾的深切信任,唐艾甚至已经给他定了门亲事,给他挑好了成婚的日子,至多四五日内就会给他完婚,他决定就在看新妇的当天,刺杀唐艾!”

    ——如前文所述,当下战乱年间,婚俗时兴拜时婚,“六礼悉舍”,简洁明了,因而那头亲事定下,这边快者几天之内就能成婚。

    “唐千里给赵勉定了门亲事?”

    “是啊。唐千里日常出入,身边每每有魏咸等扈从,赵勉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但婚后三天看新妇,於看新妇之时,魏咸等总不能还跟在唐艾的左近,是以,赵勉计划於这一天动手!”

    薛猛问道:“成婚此事确切么?”

    “襄武县中的一个细作,昨天给我送来了一道情报,说是闻听唐艾亲自登门,到襄武冠姓王家,为赵勉提亲,王家答应了这门亲事。……综合这两道情报共看,确切无疑。”

    薛猛的父亲便是薛氏的今之宗主,他排行第三,而下的年岁不算太大,二十四五,到底年轻,况其家尚武,本也就不甚讲究养气,听秦广宗说到这里,他有点按按不住,不由下榻到地,在堂上转了一转,说道:“明公,此事若确定无疑,那这可是比前一个消息更好的好消息啊!”

    秦广宗故意问道:“更好在哪里?”

    “赵勉如果能顺利地刺杀掉唐艾,陇西等郡无主,我军就可趁机攻之!大王下到我州的令旨中说,依按孟公、季和的献策,目前定下的方略是佯攻陇西、南安等郡,实取汉中等地,等蒲公等率部到我州后,就按此个方略用兵行事,……明公,比起汉中,显然陇西、南安等郡更是一块肥肉!且这几个郡与我天水间并无天险阻隘,也更好打。

    “明公,与其打汉中,何不如索性打陇西、南安等郡?”

    秦广宗拊掌说道:“道武,卿所言者,正我所思!”

    “明公这是赞同下吏的意见了?”

    “但就像你说的,要想改变大王已经定下的这个方略,必须要有个前提,便是赵勉能够顺利地刺杀掉唐艾。现下赵勉还没有动手,他最终能否刺杀成功,尚是未知之数,所以……,你适才‘宜尽快把莘幼著杀了三个卢水胡酋的消息,呈报孟公’这个建议,我暂还不能听取。”

    “明公的意思是?”

    秦广宗稳坐榻上,从容不迫地说道:“且等数日,待至赵勉成婚,看他究竟能不能於看新妇那日刺死唐艾,若能,我就当即上书,急奏大王,请求改变已定的方略,全力转攻陇西、南安诸郡!顺便,再把莘幼著杀掉了三个卢水胡酋此事,亦报与大王、孟公知。”

    较之刺杀唐艾,莘迩杀掉卢水三个卢水胡酋这件事,明显的就不是那么重要,只能沦落到捎带禀奏的地位了。

    薛猛忖思稍顷,赞成秦广宗的想法,说道:“明公言之甚是!”

    秦广宗问堂上的余下诸吏,说道:“卿等以为呢?”

    诸吏皆无异议,都说道:“明公高见,合该如此!”

    秦广宗沉吟了下,问一吏,说道:“赵勉的幼弟现在何处?照看得怎样?”

    “回明公的话,已把他的幼弟从平阳郡接到了本县,好吃好住地安置着,下吏安排了一队兵士监管,保证不会有事。”

    “他幼弟识字么?”

    “识得些字。”

    “那你就叫他的幼弟,给他写封信,随我给他的回文一道,给他送去。”

    那吏应道:“是。”

    却原来,赵勉就是秦广宗之前报给孟朗书中所云之“已遣刺客接近唐艾”的那个“刺客”。

    赵勉倒也不是主动要做这个刺客的。

    此事说来话长,简短点说,赵勉会成为这个刺客,全是因为他的弟弟。

    赵勉的幼弟是他抚养长大的,俗话说,长兄如父,名为兄弟,情同父子,他被俘投降以后,日日夜夜,无不都在担忧其弟无他照顾,会在关中此个氐、羌胡种鱼肉、欺凌唐人百姓的地方,难以生活下去,因此时刻都在寻找机会,想要逃回天水,正好闻知了唐艾寻秦广宗的亲笔,於是他计上心头,就给曹惠献上苦肉计,言云自愿回天水郡,盗取秦广宗亲笔,——不错,他献给曹惠的这个苦肉计,其实不是为了盗取秦广宗亲笔,而正是为了借机逃回天水。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曹惠是被他骗住了,结果回到天水之后,他被秦广宗的一个府吏盯上了,那府吏压根不信他“越狱逃出”的假话,一番严刑拷掠,他不得不吐出真言,那府吏遂将此事禀与了秦广宗。秦广宗方在为刺杀唐艾找寻合适的刺客,听到了这件事后,便起了念头,就以赵勉的幼弟为要挟,逼迫赵勉再返回南安,并为了他能够接近唐艾,还伪造了一份自己的亲笔与之,让他交给曹惠。随后,乃有了曹惠把赵勉介绍给唐艾相识等等之事。

    较以大秦的王者霸业、个人的攀龙附凤,尽管同为唐人,然区区赵勉与其幼弟的兄弟情谊和赵勉的性命,自是不在秦广宗的视野之内。

    他叮嘱那吏,说道:“赵勉刺死唐艾之前,他的幼弟,你一定要给我看好了!冀县城里、城外,定西的细作颇有,前天还刚抓住了一个唐艾的细作!其幼弟在我手中此事,且你亦不能走漏出半点风声,如是叫唐艾闻知,以他之智,他势必就会对赵勉起疑,会误了我的大事!”

    那吏应道:“明公放心,下吏安置他幼弟的院子,‘里’中住的都是‘国人’,肯定不会有唐艾的细作,下吏敢立军令状,定然万无一失!”

    “国人”也者,魏国的国人是鲜卑人,蒲秦的国人当然就是氐人。

    秦广宗不再多是这个话题,他掐指计算,一边问道:“蒲公他们大概还有几日能到?”

    薛猛答道:“明公忘了么?昨天下午才接的军报,蒲公等部已在南阳分兵,一路佯攻桓蒙部,另一路则在蒲公等的率领下,间道疾驰,向关中而来了,**日内,应就可至天水。”

    “**日,……差不多正赶上唐艾看新妇之时!”

    “是啊,明公!”

    ……

    洛阳城北为黄河,南为洛水。

    洛水与黄河都是从关中流淌而出的,黄河源头在北,洛水是渭水的支流,源头在西南。

    由南阳郡入关中,洛水是必经的一条河流。

    秦广宗等在冀县州府讨论赵勉送去的那两道情报之前后时辰,南阳郡的西北边,一支约两万余人的秦军步骑,没走官道,穿行山谷,在朝西北方向行进。

    山中松树深苍,青草、野花布满山体,虽时闻鸟雀鸣叫,原本的环境却甚是雅静,而此时,这一切都被这支行进的秦军部队给打破了。

    若从山顶望下,可见这支部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迤逦於山路之上,旌旗如林,兵士尽着白色衣甲,被绿色的山野衬托得就像是一条白蛇也似,那反射日光的甲片、槊尖,仿佛便是白蛇的鳞甲。队伍的中间部分,驰出了七八个骑士,顺着往上的小径,一路到了高处,停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树下头,骑士中为首的一人年近四十,穿着铠甲,未戴兜鍪,挽辫脑后,面上浓髯,脸上现出严肃沉稳的神色,非为别人,正是蒲秦的燕公蒲獾孙。

    他极目朝东北眺望,透过近处的山峦、远处的原野,一条如带的河流跃入眼帘。

    “洛水不远了!”

    “明公,顶多再有两天,就能越过此山,过了山后,底下的路就好走了。”

    接话的是个衣穿褶袴,扎髻裹帻的唐人文士,便是季和。

    “路是好走了,可却也不易隐匿我军的行踪了啊。”

    季和笑道:“翻过此山,三五日中,即能抵至天水,就是唐艾於此期间获悉了我军的情报,三五日,又够他作些什么?况则,那陇西、南安诸郡,原也不是我军此次的主攻方向。”

    按照计划,到咸阳后,季和会与吕明率兵马五千留下来,待蒲獾孙、秦广宗发起了对陇西、南安等郡的佯攻之后,他俩便沿子午道入蜀,奇袭汉中。

    蒲獾孙想着季和与吕明的任务,下意识地转顾西南边汉中的方向,喃喃说道:“汉中的阴洛及梓潼的张景威部,却也不知会否在我攻陇西、南安郡时,遣兵援助唐艾。他俩如遣兵往援,方平,你与吕将军奇袭汉中的这场仗就会好打点;他俩如未遣援,汉中天险,这场仗,只怕会是一场苦战啊!”

    ……

    汉中郡,南郑县,郡府。

    阴洛把接到未久,令他与张景威备援秦州的密旨,递给刚赶到南郑郡府的张景威,让他自看。

    张景威看了半晌,抬头起来,说了句话,阴洛闻言大怒。

第二十九章 周萧势水火 程功鲜卑奴

    张景威说道:“府君,这兵,下官恐怕出不了。”

    这话完全出乎了阴洛的意料,他险些疑是自己听错,张大了眼,说道:“景威,你说什么?”

    “下官说,这备援秦州的兵,下官怕是出不了。”

    阴洛顿然大怒,说道:“你此话何意?难不成,你竟敢抗旨不从?”

    张景威并没有因为阴洛的发怒而稍有惶恐,他镇定地说道:“府君,周使君与萧振威眼下势同水火,此事府君是知道的,根据下官得闻的讯息,他两人现在,几乎已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而一旦他俩真的闹起内乱,战火燃起,我秦德必当其冲!秦虏若犯我秦州,你我固当驰救援之,可这个驰援,府君,前提总得是先能保住本境的安全,然后才行啊!”

    “周使君”、“萧振威”,这说的是而今江左治下的蜀地的三个重将之二。

    一个便是因从桓蒙伐蜀有功,而迁三品平西将军的周安,他另一个官衔是益州刺史,故张景威呼他“周使君”;另一个名叫萧尊儒,此人亦是桓蒙帐下的将校,桓蒙伐蜀时,此人亦从在军中,也立下了一些功劳,战后论功,被迁为了四品的振威将军,因张景威呼他“萧振威”。

    周安不必多说。

    萧尊儒颇有勇名,若把周安比作莘迩帐下的唐艾、张韶等,那么他在桓蒙军中的地位,就好比是莘迩帐下的高延曹、罗荡、北宫越、秃发勃野等将,暂充不了方面之任,可在攻坚、守城方面,绝对是一把好手,因是,桓蒙於平蜀之后,就把他派驻在了成都北边、秦德县南的梓潼县、涪县,任他做了“抵御”也好,“戒备”阴洛、张景威南下侵犯也好的头道防线。

    而周安做为益州刺史,他现在自然是在益州的州治成都,换言之,周安、萧尊儒两人的防区是接壤的。

    按理说,萧尊儒身处“抵挡”定西南下的“前线”,诚然是成都北边最大的屏障,周安与他的关系应该不错才对,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周安为政贪暴,且自恃得桓蒙重用,对萧尊儒不仅颐指气使,缺乏尊重,并且还克扣本该拨给他的粮饷,两个人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起初,不愉快还在可控的范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层出不穷的大小矛盾不断堆积,到如今,他两人间,确然就像张景威说的,已是“势同水火”。

    梓潼县距张景威坐镇的秦德县只百余里,对萧尊儒和周安目前的紧张关系,张景威一清二楚。

    阴洛听了此言,怒气稍歇,说道:“萧振威与周平西相处不和,此事我知,但无论如何,萧、周同为江左之臣,且俱是桓荆州帐下的大将,纵然不和,也不至於会闹内乱吧?”

    “不是不至於,府君,按下官获悉的那些情报推断,他两人间的内斗,十之**是会发生的,而且可能很快就会发生!”

    “你是通过什么情报得出的这个结论?”

    “府君,我与萧振威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守他的梓潼,我镇我的秦德,我和他之间,彼此是从无通信来往的,可就在数日前,萧振威居然遣吏偷摸摸地来了秦德县,赍信与我。”

    阴洛登时警惕,问道:“赍信与你?什么信?”

    张景威说道:“他信中的内容也没什么,只是寒暄问好而已,附信送了下官点礼物,这些都不打紧……但是府君,信的内容、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忽然主动与我通信的这个举动,十分反常!由此下官判断,极有可能是他与周使君的矛盾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危急关头!”

    “你是说,他赍信与你,是为了……”阴洛说到这里,止住了话,抽了一口冷气。

    张景威说道:“不错,下官以为,他赍信与我,正即是为了寻求下官,或者说,是为了寻求我定西的帮助,以助他对抗周使君,……这也就是说,他已经生了起兵攻周的念头!”

    “此信关系重大,你缘何不报与我知?”

    张景威抬眼,看了看阴洛,说道:“萧振威遣吏赍信与我此事,下官在收到他信的当日,就立即派人飞呈唐督君了。”

    “飞呈唐督君?”

    “是。”

    阴洛有心发火,却火无从发起。

    一则,唐艾的官衔里头,有“督秦州、汉中郡、梓潼三县军事”这一条,“梓潼三县”,指的就是张景威镇守的梓潼郡北部之秦德、唐寿、白水三县,亦即於军事方面,张景威是唐艾的直接下属,他收到萧尊儒的信后,马上急报唐艾,这是没有错的。

    二来,阴洛与张景威虽然同在蜀地,但阴洛是汉中太守,张景威镇守的三县则属梓潼郡,却是不归他管,因此,张景威不将此事报他,亦是没有错的。

    阴洛瞧着张景威色沉如铁的面孔,强把怒气按下,心中想道:“这张景威!仗着他是莘公的故吏,欺我久在西域为官,於我陇本土人头较生,自我与他共守蜀地以来,他从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向我行我素,大事、小事,悉不通报我知,真是岂有此理!”

    事实上,张景威甚少向阴洛汇报秦德三县的军政事务,这一点不错,然要说张景威“不把阴洛放在眼里”、“一向我行我素”,这一点却未免夸大。

    张景威对阴洛还是挺恪守尊卑礼数的,就拿这次来说,他俩不差前后地接到了朝廷令他俩备援秦州的密旨,但具体的磋商会面,不就是张景威来了汉中,没有叫阴洛去他的秦德么?

    张景威大概能猜到阴洛现在的想法,但只当不知,顺着自己的话头,说道:“唐督君这时应已经接到下官的飞报了,府君,迟则三两日,短则一两日天,唐督君的回文定就会下至。要不要下官依旧遵按旨意,调兵备援秦州?唐督君的回文里,想来必会有令。下官愚意,府君这边自管调动兵马,预备援秦州,至若下官这头,且等到那时,再照唐督君的指令执行不迟。”

    阴洛无话可说,只得说道:“好,景威,这件事,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这一声“景威”,与刚才那一声“景威”,字面完全一样,含义截然不同。上一声“景威”,阴洛呼的是张景威的字,这一声“景威”,阴洛呼的是张景威的名。——却张景威的名与字,都是“景威”二字。名与字相同这种起名,颇为少见,张景威是其中的一个。

    张景威执礼甚恭,应道:“诺。”

    堂中沉默了会儿,二人相对无言,张景威便离榻告辞。

    阴洛也不送他,只叫主簿代劳。

    目视张景威在堂门口不慌不忙地穿好鞋履,徐徐而去,阴洛坐於堂上,脑子两个念头起伏。

    一个念头是:“秦虏方克洛、邺,今若果攻我秦州,来势必然汹汹,这会是一场恶战!莘公令我与张景威备援秦州,张景威他既敢把令旨丢到一边,要等督君的令,就随他去等,我却不能等,须得及早、尽快,把援兵调好,万不可误了秦州的军事!

    “……同时,为了全力协助秦州此战,我汉中的郡内、郡外於近期亦绝不能出现动乱。成固那边的賨人与唐人近日又生械斗,等援兵调好,我就亲去成固循抚一番,务要恩威并施,把他两边都安抚好。还有巴西,司马梁州向我索要从巴西逃入我郡的百姓,我原是不想还他的,可眼下来看,为免另起事端,这些百姓,我就还他便是。”

    汉中郡不算很大,西北到东南,最长处四百来里,东西最长处不到三百里,郡中的辖县总共只有五个,民口亦不很多,但治理起来,却很复杂。

    首先是郡内,汉中与蜀地的其它郡一样,郡内的族种不少,有僚人、有賨人、有唐人,且賨人、僚人,尤其賨人,即前代秦朝时的板楯蛮是也,生性骁悍,桀骜难治,时不时的就会与唐人官吏、唐人豪强发生冲突,成固县於三四天前,便又起了一场这样的小规模械斗,参与械斗的唐、賨各有死伤,虽死伤不重,亦不容轻视,须得尽快安抚,以防接下来再出现因此导致的持续不安地双方为死者复仇,乃至事态扩大、局面恶化的后果。

    其次是郡外,汉中西与武都郡接壤,北与关中接壤,南、东与巴西郡接壤,这三面都是不叫人省心的。

    如那与武都郡接壤的西边,尽管武都郡也是定西的地盘,但武都郡的住民多是羌人,其与汉中郡接壤的这一带,羌、賨、唐等各族杂居,族群情势比汉中郡内部还要复杂,武都郡太守北宫越与阴洛,为了两郡接壤处羌、賨、唐等两郡百姓的争水、争地等事,没少公文交涉。

    又如那巴西郡,江左在蜀地的三大重将,平西将军、益州刺史周安与振威将军萧尊儒是两个,剩下的那个即是建威将军、益州刺史,现驻巴西郡的程功。

    程功此人,虽是唐室在蜀地的三大重将之一,但与周安、萧尊儒不同的是,他并非是跟着桓蒙灭蜀的功臣,事实上,他连灭蜀此战都没有参加。

    那么说了,既然如此,则这程功,又是何德何能,能够在蜀灭之后,任掌梁州的呢?

    这得从程功的来来说起,较以桓蒙、周安、萧尊儒等这些不管是否寓士,但至少都是生长於江左的这些本地人而言之,程功的经历有点传奇的意味,他是从慕容魏国南奔到江左的。

    三十多年前,江左组织过一次北伐,照例因为担心北伐成功会造就权臣、影响到本族权力的朝廷阀族重臣之掣肘而失败了,这次失败没什么可说的,唯一可提的,是在这次失败中,时在军中为将的唐国宗室程欢撤退不利,被魏军给俘虏了。

    这个程功,就自称是程欢之子。

    程功逃回江左后,自言说程功因心念故国,而被慕容氏杀害了,他是程功在魏国娶妻生下的儿子,他虽然长在胡邦,却亦心念大唐,因是千辛万苦,而乃潜逃还国。尽管大概是因其母为鲜卑人的缘故,程功皮肤白皙,鼻梁较高,须发略黄,可观其相貌,的确与唐国皇族程氏是有相像地方的,并且他对自己这一支的传承也说得很细,唐室因就信了他的话,授任以官。

    得以入仕江左之后,凭其在魏国练就的出众骑射之能,靠着自己的勇武,程功渐得重用,后来竟是出任了梁州刺史。所谓“巴蜀”,巴是古巴国,蜀是古蜀国,蜀地其实是分巴地、蜀地这两块地方的,古蜀国之地,即今之益州,古巴国之地,即今之梁州。

    程功就任梁州刺史时候,梁州还在蜀地李氏的掌控下,故他的这个“梁州刺史”,当时实是“侨州”刺史,没有什么领管的地盘的,就像江左的幽州、兖州、青州等侨州,包括之前的益州一样,也是只有个名头而已,但随后,桓蒙灭了蜀李,收复了除掉汉中郡、秦德三县之外的其余蜀地,益州、梁州重新成为了实州,於是程功就与周安一道,分别迁治梁、益,从一个侨州刺史,摇身一变,当上了真正的实权刺史,且刺史前头还有将军号,不折不扣的封疆大臣,断非是只任刺史而未加将军号的“单车刺史”。

    ——据他南奔还唐,至此才不过十来年光景。

    梁州的州治,本是在汉中,即现下阴洛郡府所在的南郑县,但如今汉中在定西手里,所以程功就把他的州府放到了邻汉中的巴西郡。

    程功名为唐家宗室,出生在慕容魏国,成长在慕容魏国,他人生的青少年时期,日常接触的都是鲜卑等胡,这不可避免地会对他的性格、作风造成巨大的影响,直白点说,如果他确是程欢之子,他虽可算唐人、鲜卑人的混血,但与其说他是个唐人,不如说他是个鲜卑人,有那眼红他仕途顺畅的,私下便辱他是“鲜卑奴”,其人勇则勇矣,至能於马上左右射,可掌权治政,却甚凶虐,——比起周安,他倒不怎么贪财,可残忍好杀,治梁州以来,州中大吏治中、别驾以下,州中大姓郡县豪右之类,只要言语忤逆他的意,即坐斩其首,或者他亲引弓,把之射死,因是治州未久,已把州内搞得民怨沸腾。

    这也就使得巴西等郡那些得罪了他的豪强和受不了他的暴政,为了求得活路的百姓,许多都逃出了本地,巴西郡与汉中郡接壤,就有一些这样的豪强、百姓奔逃入了汉中。

    毕竟比之程功的治州,阴洛的治郡还是称得上清明的。

    民口就是民力,民力就是当今国家最大的财富,这些百姓,阴洛原本是不想还给程功的,接到程功讨要百姓的来檄已有旬日了,阴洛一直没有予以理会,可秦州战事将起,出於大局为重,这百姓只能还给他了。

    地方长吏每年招徕到的流民数量,是於今定西朝廷每年评核官吏政绩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从巴西郡逃入汉中郡的百姓,约有数百户,差不多一两千人,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如能把此数百户落籍汉中,今年的政绩考评,阴洛肯定能得上等。想到此,阴洛不免觉得遗憾。

    写好了给唐艾的回文,於文中,阴洛保证,三天内,就会把援秦州的部队备好,随时可以西入武都,驰援战场。张景威的事,阴洛於文中一个字也没有提。

    然后,阴洛即遣人将此回文送去襄武,呈交唐艾。

    南郑到襄武,四百多里地,回文两天后到了唐艾的案上。

    唐艾略略看了下阴洛的这道回文,便放到一边,拿起刚才在看的那道文书,继续细看。

    这道文书,是关中细作加急送来的。

第三十章 卿剑磨利无 脚疾又犯了

    唐艾把那文书细细地看了两遍,唤堂外从侍的赵勉入内。

    赵勉身着红色的褶袴,头上裹的帻巾亦为红色,——这是定西军官的制式戎服,他跨步进到堂中,下揖行礼,当其礼毕,抬头起来时,可以看到,他的脖颈上却有一道痕迹,也是红色,如果察看这道痕迹的人是个武士,就能判断得出,这分明是利刃划过的留痕。

    却原来,那天傍晚,赵勉回到吏舍之后,因感念唐艾对他的恩情,一边是唐艾的深恩,一边是被秦广宗拿来要挟他的幼弟,他不禁左右为难,思来想去,兄弟之情,他无法割舍,但如不顾唐艾的恩义,把唐艾刺杀,他自问之,现如今他亦已是做不到,於是最终,他抽剑在手,竟是选择了自刎。可便在他刚横剑脖颈之时,魏咸闯了进去,劈手将剑夺走,救下了他。

    魏咸救下他后,没有说自身为何会突然在这时出现,也没问他为何自杀,只带着他去见唐艾。

    当时与唐艾相见於堂中的场景,赵勉至今记忆犹新。

    唐艾的第一句话是:“子勤,你怎么想不开?”

    赵勉那时失魂落魄,不知该何以回答唐艾,沉默不语而已。

    唐艾接着说道:“你以为你一死了之,秦广宗就会放过你的幼弟么?”

    听到这句话,饶是失魂落魄,赵勉也不禁吃惊,他下意识地说道:“明公已知勉是刺客了?”

    “你盗来的那份秦广宗亲笔,单从字迹观之,确乎似是秦广宗所书,然与真正的秦广宗笔迹相较,其中却有‘之’、‘也’二字,大不相同。你献上的这份秦广宗亲笔,是假的无疑。亲笔是假的,倒还无所谓,也许是你上当受骗了呢?但你的幼弟今被秦广宗软禁於天水此事,天水郡的细作给我查探了出来,如此,你刺客,或秦广宗细作的身份,我自就不难猜出了。”

    赵勉前一刻还在自杀,后一刻就被带到了唐艾的面前,他那会儿的脑子很乱,唐艾的一番话中包含的信息又多,他猛一下没听明白,怔怔地说道:“真正的秦广宗笔迹?查出了我幼弟?”

    唐艾微微笑着,耐心地给他解释一遍,说道:“除了你献上的那份‘秦广宗笔迹’,阴平太守张道崇也弄到了一份秦广宗的笔迹,他弄到的那份是真的,我把两份放在一起,稍作比较,就知了你献上的这份是假的。……至於你幼弟,秦广宗把他安顿所住的‘里’,其内俱是氐胡,只有他一个唐人,有心之下,却也很好查出,因是你幼弟被软禁的事,我也已知道了。”

    赵勉万没想到唐艾早知他的身份,羞愧不已,伏拜在地,实言说道:“勉的确是秦广宗派来的刺客。明公待勉恩如海深,勉却心怀恶念,罪该万死,敢请明公处置!”

    “我要想处置你,还用等到今日么?”唐艾下榻至赵勉身前,把他扶起,说道,“子勤,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我知你受秦广宗指使是迫不得已,是为了保护你的幼弟。我不会怪罪你的,但子勤,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想过没有,就算你自刎而死,秦广宗会能饶过你的幼弟么?”

    “秦广宗以勉幼弟为胁,迫勉刺杀明公,然勉感明公深遇之情,实在是下不了手,因就想着,干脆自杀算了,秦广宗闻勉身死,料应就会把勉的幼弟放了吧?”

    “秦广宗既是叫你刺杀我的,那你的任务没有完成,你就不怕他迁怒於你的幼弟身上么?”

    “舍弟只是个寻常的乡下人,秦广宗贵为一州刺史,他大概不会与舍弟过不去的吧?就是杀了舍弟,也没什么用处啊。”

    “怎么没有用处?杀了你弟,可解其怒。”

    “……这样说来,勉连自杀,都自杀不得了?”

    唐艾收起笑容,扶着赵勉的胳臂,目注於他,正色说道:“子勤,我与卿相交虽短,已然知卿,卿性忠义,兼具武艺,最重要的是,卿久在关中、久在秦虏军中,熟知关中人情、秦虏兵事,征虏莘公,方有志於荡平胡虏,光复神州,此正卿大有作为之时也,何能轻谈生死?况则,卿,我河北丈夫也,生当乱世,丈夫宜以功名为意,功名未立,焉可就死?自杀云云,望卿从今以后,千万莫再提起,……”顾与魏咸说道,“彦先,可述卿志与子勤!”

    魏咸慨然说道:“值此乱世,逢莘公明主,凭咸武勇,生不作人间万户侯,死愧黄泉见列祖!”

    唐艾说道:“子勤,刺客,无非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男儿丈夫,当做万人敌,秦广宗以匹夫视卿,吾愿以万人敌视卿,盼卿亦能以彦先此志为志!”

    赵勉简直感动至极,只觉胸口有股气息来回冲撞,使他心潮澎湃,强烈的感情促使下,他语带哽咽,而语气里又带着坚决,他挣开唐艾的手,伏拜应道:“明公待勉,恩情之深,明公盼勉,期待之高,勉诚惶诚恐,万户侯,勉不敢望,自兹往后,勉此一身,愿任随明公驱使!”

    唐艾再次把他扶起,笑道:“如因此而亡卿幼弟,我心不忍。子勤,我有一法,可保两全,既使你得展才能,也能使你兄弟无分。”

    “明公有何办法?”

    “我今日就给天水郡的细作传令,命他们想方设法,务要把你的幼弟从冀县劫出,带来襄武。”

    冀县是天水郡的郡治,同时也是蒲秦秦州而今的州治,城中的警戒,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森严得很,要想从冀县把赵勉的幼弟劫出,唐艾安插在天水郡的细作,肯定会出现不小的损失,为了自己,唐艾居然肯付出这样的牺牲,赵勉感激涕零,说道:“明公的大恩,勉唯结草报!”

    待赵勉的情绪平复以后,唐艾吩咐他做了一件事,便是告诉秦广宗,莘迩杀了三个卢水胡的胡酋,并及他准备在婚后看新妇之日刺杀唐艾,遂乃有了后来秦广宗收到此道假情报之事。

    因唐艾恩遇,赵勉拨乱反正,不必多提。

    却说赵勉应召,到了堂上。

    唐艾把关东细作送来的那道文书给他看。

    赵勉接住观瞧,见书中所写的大意是:蒲獾孙分兵两路,一路佯攻南阳,余者约两万多步骑,由其亲率,出南阳西北上,间道而行,已近关中。

    看完,赵勉说道:“蒲獾孙率部,将要回到关中了?”从这道讯息中推断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神色严峻地说道,“明公,这是……”

    “不错,秦虏犯我秦州此战,用不了多久,就要打响了。”

    “明公,那咱们得抓紧时间,把战备尽快完成了啊!”

    唐艾不慌不忙地把赵勉还过来的那道文书重新卷好,塞入蜡筒里头,将蜡筒放进秘匣,又把秘匣锁住,然后拿起羽扇,这才一边轻摇,一边笑问赵勉,说道:“子勤,卿剑磨利无?”

    “……剑?”赵勉很快醒悟,猜到了唐艾此问的原因,答道,“禀明公,勉剑已利。”

    “那三天后,你便完婚吧!”

    “三天后?”

    “三天后你完婚,婚后三天看新妇,如此,是六天,消息传到天水要一天,这就是七天。七天的时间,蒲獾孙部差不多也该到天水郡了。”

    “明公是要?”

    唐艾思虑早定,他从容笑道:“我要以逸待劳,先打个胜仗,给蒲獾孙个下车之威!”

    唐艾与赵勉的这几句对话,像是在打哑谜,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几句话便能解释明白。

    既已成功策反了赵勉,掌握到了情报上的优势,唐艾因大胆决定,将计就计,假装遇刺,以诱蒲獾孙、秦广宗进攻陇西等郡,蒲獾孙部长途行军,算是疲兵了,而唐艾以有备待无备,不仅是不折不扣的以逸待劳,并且还是设伏以候,就算不能一战而尽歼灭蒲、秦部,至少也可先取得一场大胜,为随后的战事打下好的基础,——这就是他所说的“下车之威”的意思。

    赵勉却无振奋之色,反面带忧色,说道:“明公,此计固上佳,但据刚才那道情报中言,蒲獾孙部约步骑两万余,天水等郡的情况,勉已经详细地禀过与明公了,秦广宗倾巢而出的话,能够调动兵马近万,他们两部合兵,最少有三万之众,而我秦州四郡除去留守之外的可用兵力,总共也不到万人,以我不到万人,敌其三万,就是以逸待劳,只怕这场仗也不好打啊!”

    “子勤,我适才接到阴太守的飞檄,汉中之兵,三日内就能集结完毕,我等下就给他回文,令他集结完毕后,便马上把之遣来陇西;我再给田居去书,请他於五日内,带东南八郡兵亦悄悄地赶来,加上这两支援兵,再加上能够临时征调到的部分府兵,和阴平、武都两郡的兵,我可用之兵约有万五千人,纵不足吃掉蒲獾孙、秦广宗的全军,打他两人一个闷棍绰绰有余!”

    这等机密的调兵部署,唐艾都不瞒着自己,即使赵勉已经死心塌地的愿为唐艾竭诚效力了,此时此刻,亦不免心生触动,暗暗想道:“明公以万户侯期我,以心腹视我,此恩此情,我真是百死难报!”他不是把报恩总放到嘴边说的人,心里这样想,口中没有再表忠诚,忧色释去,轻松起来,说道,“明公原来早有计议,是勉杞人忧天了!”想了下,问道,“明公,那要不要勉再给秦广宗去封书,告知他,勉的婚期已定在三天后,六天后勉就动手?”

    “这封去书,你可以写。”

    “是。”

    唐艾停下摇扇,沉吟了会儿,说道:“子勤,我的此计一旦奏效,秦广宗必会马上知晓,你哄弄了他,你的幼弟恐怕就会危险了。这样吧,我今日再给天水郡的细作下道命令,要求他们务必於七日内,把你的幼弟劫出,救回陇西。”

    “明公,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不当讲的?你说。”

    “明公遇勉此等深恩,便是舍弟不能救出,勉亦无怨!”

    “子勤,你重情重义,我也是重情义的,我一定会把你的幼弟竭力救出,不给你留此遗恨。”

    ……

    唐艾调汉中、东南八郡兵入陇西的檄文和飞奏朝中他作战计划的军报分别於即日发下、驰呈。

    东南八郡离陇西郡近,道路也好走,不到两天,给田居的檄令就被送到了田居处。

    田居按此前接到的密旨旨意和麴爽的私信,已把援秦州的兵马大概备好,麴爽说东南八郡已无兵可调,这话也不算托辞,毕竟上次南安战后,留给郭道庆了两千八郡兵,东南八郡现下可调的机动兵马的确是不多了,田居总共也只调集到了两千步骑。

    好在密旨中,亦对东南八郡郎将府的郎将张道岳下达了配合调兵的军令,东南八郡的郎将府尽管草创才成,所辖的府兵缺乏训练,大规模的整个八郡征用暂时做不到,但少量小批的就近择优征募还是可以做到的,张道岳征到了约三百来人,皆是郎将府治所金城郡及周边邻郡府兵中的骁悍士,同时,他曾任长宁护军,在其离职,就任八郡郎将府府主的时候,长宁依照惯例,送给他了些营户,他把这些营户都带到了金城郡,充作他的平时的护从、奴婢使用,从这些营户中,他又抽得了兵卒近百,也就是说,他总计征、抽到了战士四百上下。

    两下合拢,计步骑两千四百,善战老卒两千,张道岳部四百。

    密旨给田居的命令,是叫他召调援兵完成后,依旧先集结暂驻於东南八郡中距陇西郡最近的武始郡境,不过田居现在尚未到武始郡,接到唐艾檄令时,他刚率部抵至洮水西岸的大夏郡。

    看完了唐艾的檄令,田居把檄文丢到案上,接着去处理下边新报上来的一个军务。

    张道岳的那四百人,是由他统带的,他从在田居的军中,这会儿正好在田居的帐里。

    瞧着田居接到檄令,又瞧着田居看完檄令一言不发,随手将之扔到一边,张道岳按捺不住了,说道:“将军,是唐建威的檄令么?”

    田居没理他。

    “檄令中都说了什么?”

    田居还是不说话。

    张道崇、张道岳兄弟,张道崇好文而性坚,张道岳不好文学,慷慨有烈气,见田居不理会自己,他也懒得再问了,便就起身,径至田居案前,捡起那檄令自看。

    田居也不管他,随便他看。

    张道岳看罢,与田居说道:“将军,建威令我部二十五日前抵至陇西郡,今天已是二十二日了,那咱们是不是今日就拔营,赶赴陇西?”

    田居不出声,只把下边报上的那条军务翻来覆去地看。

    张道岳知田居与唐艾有矛盾,本来田、唐的矛盾不关他的事,可他的东南八郡郎将府郎将此职,是麴爽想任给自己人的,因是自他就任以来,他与田居之间,却是也出现了一些抵牾,便於这时,他忽起促狭,瞅了田居几眼,转到案后,弯下腰,去摸田居的腿。

    田居赶紧把腿闪开,总算开口,问道:“你做什么?”

    张道岳直身起来,似笑非笑,说道:“我看看是不是将军的脚疾又犯了。”

第三十一章 好捏软柿子 回旨还没到

    建康张氏与宋、氾、麴三家共为陇州的头等阀族,而下威风虽不如往昔,但於陇地士林中犹声望隆高,且尤其在氾、宋两家日衰,而麴氏则偏重武功的今日,更俨然已成陇州本地风雅士人们的最高瞩望,至於西平郡田氏,在本郡固称大族,於东南八郡也算右姓,可到底只是依附於麴氏的一个家族,不管在国中的名誉,还是其族人在朝中的任官权势,都不能与建康张氏相比,奉麴爽的暗示,平时给张道岳下些绊子,行之无妨,但当场翻脸,把关系彻底搞僵,这事儿田居却知不能办,因而,闻得张道岳这句调侃,年龄比他大了十来岁、官品也比他高了一等的田居尽管生气,却强自克制,呼张道岳的小字,说道:“张犬,休得胡闹!”

    “将军的脚疾若是未犯,按建威的檄令,给我部赶到陇西的时间只剩三天了,今日拔营的话,将将乎能够赶到,将军,请下令,今日启程吧。”

    “粮秣尚未尽至,广武、西平两郡的郡兵也还没有到,如何能今日启程?”

    “粮秣虽然没有尽至,但目前军中之粮,已足我部十日之食,尚未运到的,叫他们直接运到陇西就是;广武、西平两郡的郡兵,加到一块儿,来与将军会师的,也不过三四百步骑,并非很多,何须为了这点兵马,停此久等?万一误了建威的军令,岂不因小失大?”

    “话不能这么说。”

    “话应该怎么说?”

    “输送粮秣的民夫,都是我陇州八郡之民,没有王旨,不好随意出州;广武、西平两郡的调兵,虽非很多,然多是牡丹骑,论之战力,实为此回我八郡援秦州的主力。”

    “听将军话里的意思,是一定要在这里等齐粮秣和广武、西平的调兵,然后才肯赴陇西?”

    田居默然。

    “建威的檄令,将军胆敢不从么?若是误了檄令限定的日期,将军,这可是‘失期’之罪,论法当斩,建威的军法怕不会容情!”

    田居把手里攥着的那条军务汇报,伸给张道岳看,说道:“张犬,你看看,刚送来的军报,广武的调兵刚过湟水,离大夏郡还有两百里地。”

    张道岳不再多说,退回堂中,下手行揖,说道:“将军不惧建威的军法,下官惧,将军愿意等,那将军就在这儿等吧,下官却不敢等。下官这便还本营,率本部出发,前往陇西。”

    看着张道岳转身出堂,大步离去,田居独坐堂内,面色阴晴不定,良久,他猛地一拍案几,怒道:“欺人太甚!当我田居是软柿子么?动不动的,谁都来捏我两下!好捏么?”

    堂外的侍吏、卫士没有听清田居的怒语,只听到了那一声拍案大响,慌急奔入。

    带头之吏问道:“将军,有何令下?”

    “传令:今日离营。”

    “去哪里?”

    “陇西郡!”

    却尽管一百个不情愿听从唐艾的指令,却毕竟密旨中有言,在此回秦州之战的主将曹斐到达秦州前,所有的军事暂由唐艾主掌,是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军法不可不虑,还是只能从令。

    ……

    二月二十二日这天的下午,若是从高空望下,会能够看到这样的一幕。

    陇西郡西边两百多里外,一支约两千余步骑的定西兵马,出了大夏城外的军营,朝东边百里外的洮水行去,过了洮水,再行百里,即是定西秦州的州治、陇西郡的郡治襄武县。

    这支部队的主将两人,一个是黑着脸的田居,一个是扬鞭跃马的张道岳。

    陇西郡东南边五百余里外,又一支约千余步骑的定西兵马,则於这时刚出了汉中郡,到达汉中郡与武都郡的接壤地带,再往前行二百里,便至武都郡的郡治下辩,眉眼与张道岳颇为相像,年岁较长的武都太守张道崇抽调出来的千余步骑,正在下辩等待这支兵马到来,候其至后,就与之合兵,共去襄武。

    陇西郡南边的阴平郡境内,这时也有定西的部队在加急行军,迎着春风和日,穿过山峦河谷,北上向还有约不到三百里远近的襄武县进发。

    此军的主将身材健壮,形貌显老,正是虽然扎髻,言行与唐人无异,然实为羌人的北宫越。

    与此同时,陇西郡南边四百多里外,一支两万多步骑的秦军,已过武关,在间道疾行,往咸阳而去,距咸阳只剩百余里地,过了咸阳,顺渭水而下,四百里外便是天水郡。

    ——武关,是关中的四关之一。关中号称“四塞之地”,四塞说的就是东边的函谷关、西边的大散关、北边的萧关和东南边的武关此四个关卡。“关中、关中”,之所以名为“关中”,便是因为这块区域位处於此四关之中。东南边的武关,坐落在“商於道”上,商,指战国时秦的商邑,今蒲秦之上洛郡(商洛),於,指南阳郡的柒於此地,这座关是从南阳入陕的必经之所。不过虽为必经,然比之经关中的东大门函谷关、潼关入关,由此地入关,算是间道。

    这支秦军的主将不用说,自就是蒲獾孙,散於行军队形各段的其余别将,分是姚桃、冉僧奴、吕明等等一干秦国的氐、羌虎将,又有裹帻褶袴的唐人文士一人,便是季和。

    这三支分属两国的部队,比较各自的主将,定西方面是以唐人为主,秦军方面是以氐、羌为主,但如把视线投近,落到三支部队的兵卒模样上,却会发现,这三支部队的兵卒组成实是无太大的区别,都是既有唐人,又有戎人,无非定西军中的戎人以羌人为主,没有氐人罢了。

    二十四日,陇西西边的田居、张道岳部渡过洮水,将至襄武县;二十五日,田居、张道岳部如期到达襄武县,同一天,陇西东南的汉中兵,抵达下辩,与张道崇部会合,稍作休整,两部合为一部,於当日下午出发,奔赴西北边的陇西郡襄武县;二十六日,南边的北宫越部进到了陇西境内,离襄武县咫尺之遥了。二十七日,秦广宗於天水郡界,迎到了秦军蒲獾孙部。

    ……

    “下官秦广宗,拜迎燕公。”

    “秦公不必多礼。”

    “……,敢问燕公,可是在咸阳已经分过兵了么?”

    “不错,我军到至咸阳后,按大王的旨意,吕明部就留在了咸阳,只等我军开始佯攻陇西,他就和季和率部潜行南下,袭攻汉中。”

    “原来如此,难怪说怎么没见吕将军呢!”秦广宗把目光从蒲獾孙边上的姚桃、冉僧奴等诸将身上收回,沉吟稍顷,说道,“燕公,现在陇西的局势出现了重大变化,下官日前已给大王上书,建议改变……”野外之地,不是谈话之所,秦广宗话说到这里,顿了下来,改口说道,“下官已在县中设宴,为燕公洗尘,请燕公移驾,先到城中吧。”

    蒲獾孙听他说了半截话,心中起疑,但没有立刻追问,点了点头,便吩咐姚桃等安排各部择地筑营,带了百余从骑与十几个属吏,跟着秦广宗先往县内去。

    天水郡现辖县六个,上邽县在最东边,秦广宗即是於此县迎候的蒲獾孙。

    一行人入到上邽县,到至县寺。

    县长忝为地主,他告个罪,请秦广宗、蒲獾孙等暂於堂上落座,自赶忙亲自指挥吏卒上酒上菜,歌舞诸乐也络绎进堂。一时间,冷清多时的堂中热闹起来。

    炙肉、生脍、蒸豚、胡炮肉、羌煮、髓饼等等用唐、胡诸法制作出来的佳肴,热气腾腾的如流水也似地被端呈上来,各人案上俱放一份,美酒、酪浆也都放置案边。

    从蒲獾孙入城的从吏们,行了大半天的军,早就饿了,瞧见这些美食,无不食指大动,齐刷刷地看向蒲獾孙,只等他动著匕先食,然后就要大快朵颐,却不料蒲獾孙撩衣起身,下了坐榻,朝堂后西北边的侧塾走去。一众人无不愕然,大眼瞪小眼,不知他要干什么。

    秦广宗却知其意,便也下榻,尾随其后,与他一同进了侧塾。

    入到侧塾,蒲獾孙已在胡坐上坐下,秦广宗行了一礼,说道:“燕公,突然离席,是为何故?”

    “你说呢?”

    “下官猜得若是不差,燕公想是为问下官日前给大王上书,书中都进言了什么,故而离席。”

    蒲獾孙沉声说道:“你方才在县外,说话说一半,你说陇西郡的形势出现了重大的变化,出现了什么变化?你又说你已给大王上书,建议大王改变,又是改变什么?”

    “且容下官细细禀与燕公。”

    “你说吧。”

    秦广宗遂从头说起,把他逼迫赵勉行刺唐艾、赵勉已经取得唐艾信任、赵勉密报言说计划在婚后看新妇之日动手刺杀唐艾等等诸事,详详细细地,说与了秦广宗听知。

    一通话说了两刻多钟。

    胁令赵勉刺杀唐艾这件事,秦广宗给孟朗秘密地汇报过,但蒲獾孙对此,之前是不知的,故他等秦广宗说完,先是沉默了会儿,以消化此事,随后抬眼说道:“陇西郡形势的重大变化,你说的就是这个?那你给大王的上书,又建议大王改变什么?”

    “燕公,‘计划於看新妇之日刺杀唐艾’的这道赵勉密报,下官是於五日前收到的,赵勉密报中称,他的婚期定在了二十三日,如此,看新妇之日就是二十六日,也就是昨天,这亦即是说,赵勉的刺杀已经行动过了!”

    “唐艾死了么?刺杀可有成功?”

    “为迎燕公大驾,下官不好留在冀县等候回报,因是赵勉有无刺杀成功,下官尚且不知,不过下官离冀县之前,已令州吏,一接到赵勉刺杀是否成功的情报,就立即报与下官,消息从襄武传到冀县,需要一天,从冀县再传到上邽,约需半日,估计明天晚上,下官即能接报了。”

    “你建议大王改变的是什么?”

    “如果赵勉的刺杀能够成功,陇西等郡群蛇无首,燕公,此诚我王师趁机攻袭之时也!下官给大王的进言,便是建议大王改变已定的攻汉中方略,改全力进攻陇西等郡!”

    “大王的回旨到了么?”

    “还没有到。”

    “大王的回旨没到,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燕公,正是因大王的回旨没到,可又机不可失,是以下官才给燕公禀报这些的啊!”

    蒲獾孙不是笨人,听出了秦广宗的话意,嘿然,说道:“秦公,你是想要我趁机,立即攻打陇西郡么?”

    “下官斗胆,敢请燕公临机,行权宜之策,檄召吕明部急来天水,兵合一处,并及下官部的秦州兵,只等唐艾被刺杀的确定消息传到,就一起猛攻陇西!”

    “……若是赵勉没能刺杀成功,唐艾未死呢?”

    秦广宗已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侃侃而谈,说道:“首先,刺杀失败的可能性,以下官愚见,微乎其微,想那唐艾,文弱书生而已,赵勉勇壮,於彼等看新妇,注意力都在新妇时,贴身行刺,焉有不成之理?其次,就算不成,唐艾也定会受伤,且是重伤,这与他被刺身死,短时期内有何区别?陇西郡也一样会人心惶惶,且其军中无主,亦不影响我王师趁隙攻之!”

    蒲獾孙坐於胡坐之上,神情肃然,与秦广宗渴求立功的热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广宗半晌不见蒲獾孙表态,终是忍不住,问道:“此下官之拙见也,敢问燕公何意?”

    “无有大王令旨,我怎可擅改既定的方略?吕明部,我断然不能擅自把之调来。”

    “燕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燕公身为大王兄,深得大王信赖,今为抓住战机,稍改既定方略,下官以为,这不能称作‘擅’,而是权宜。候大功成日,大王定非但不会怪罪,且会奖擢於公!燕公,此等良机难得,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空自坐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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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秦公请自重 未战局已乱

    秦广宗毕竟是蒲秦的“新贵”,在得到孟朗的赏识,从而得以出任一州刺史之前,他只是蒲秦的中下级吏员,因此对贵为王族、高高在上的蒲獾孙的性格不很了解,他要不说“燕公身为大王兄”这句话,也许还会好一点,现下说出了此话,蒲獾孙更是不可能同意他的请求了。

    ——却蒲茂当初“弑君”,蒲长生被他杀后,为了表示自己之所以“行此事”,绝非是为了私心,而是为了给大秦“除昏暴之君”,是为了整个大秦的未来,故曾提出,要把王位让给他的“兄长”蒲獾孙继承,蒲獾孙当然不敢接受,但自那以后,蒲獾孙就一直小心谨慎,莫说“擅自违旨”了,就是蒲茂赏赐他给些什么东西,只要太过贵重,他常常都是不敢接受的。

    蒲獾孙不愿再与秦广宗多说,站起身来,一边往外头的堂中走,一边说道:“秦公,你不必多说了,没有大王的旨意,此事断不可行。”

    “燕公,这么好的机会,就看着它空自流失么?”

    “汉中等地的军事,俱受唐艾都督,唐艾如果遇刺,不止陇西等郡震动,汉中等地也会震动,此亦将有利於吕明、季和袭取汉中等地,不是非得要把吕明调来,共打陇西等郡不可的。”

    “燕公,陇西郡西邻陇州的东南诸郡,南接阴平、武都、汉中等郡,北通南安郡,此郡实定西在洮东、渭南一带的枢纽要津是也,此郡如下,则阴平、武都、汉中、南安诸郡,不战可取!汉中,岂能与陇西的重要相比?两者孰轻孰重,宜取哪个,燕公难道判断不出么?”

    “洮东”,指的是洮水以东;“渭南”,指的是渭水以南。

    陇西郡、武都郡、阴平郡都处在洮东、渭南的范围内,如前文所述,其中陇西郡的位置最为关键。陇西如失,则武都、阴平,包括汉中,就都会成为定西的“飞地”,会与定西陇州本土失去直接的联系。——也所以,上回孟朗用兵於此,主攻的便是陇西郡。

    从这个角度来讲,陇西郡,的确是比汉中郡重要得多。

    蒲獾孙皱起眉头,抽出手来,拂袖不快,说道:“秦公,请自重!”

    却秦广宗急迫之下,去拽蒲獾孙的衣襟,不小心抓住了他的手。

    秦广宗用力太猛,蒲獾孙虽把手抽出了,然拇指上的扳指留在了秦广宗的手心里,秦广宗尴尬地捧着扳指奉上,说道:“是,是,下官失礼,敢请燕公勿怪。”瞅见扳指上汗津津的,也不知是自己的手汗还是蒲獾孙的,赶忙撩袖擦了擦,然后,见蒲獾孙不接,便想亲给他戴上。

    蒲獾孙触了电似的,甩掉又来拉自己的秦广宗的手,说道:“罢了,我自己来。”

    接住扳指,自己戴上。

    秦广宗苦求说道:“燕公,下官适才之所言,绝非是为了下官个人之功名荣禄,下官满心,为的都是我大秦能够不使良机坐失,一举收复陇西诸郡啊!想当日孟公统五万之众,浴血激战,虽克襄武,旋即复失,定西固小,其兵实锐也!今日若坐视战机消逝,来日再攻陇西的话,恐怕又会是一场鏖战!今可轻取,何必再候来日苦斗?燕公,下官大胆,乞请公三思之!”

    蒲獾孙戴好了扳指后,把之在指头上转了两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给大王上的书?”

    “五日前。”

    “此距邺县,一千二三百里远,大王接到你的上书,再回旨下来,来回两千五六百里地,……得二十多天,也就是说,大王的回旨大概得二十天后才能到。”

    “是啊,燕公,等到那个时候,只怕时机已失!”

    “你为何不给监国太子和洛川王上书?”

    “太子年少,洛川王文雅……。”

    秦国大军出征,国内不可无人坐镇,因蒲茂留其长子在咸阳,任为监国,用他镇守国中。至於“洛川王”,是蒲茂除掉蒲獾孙、蒲洛孤这两个兄弟以外,年岁最长的另一个弟弟,毕竟蒲茂今年也才三十来岁,他的长子年岁不大,尚是个孩童,因说是“太子监国”,实际上秦太子是没有能力处理日常朝中军政事务的,如今真正主掌朝中诸务的,即是此个“洛川王”。

    秦广宗吞吞吐吐,话没说完,但蒲獾孙已知他意,不外乎太子年纪太小,改变既定的用兵方略此等大事,太子必是无能做主,而洛川王此人,正如秦广宗的评价,诚然是个“文雅秀士”不假,与蒲茂一样,都是唐化极深的,而与蒲茂不同的是,洛川王缺乏雄才兵略,基本没掌过军,改变方略这等要事,纵然上书与他,料来也是白搭,还不如舍近求远,直接奏与蒲茂。

    蒲獾孙顿足於侧塾门口,心中暗想:“赵勉若真能刺死唐艾,那陇西等郡确然是必会大乱的,要是抓住这个战机,陇西等郡不是不能一鼓而下,这个战机如是错过,一来,的确可惜,二来,万一大王日后追究起来,我亦不免‘不敢任事、贻误战机’之过,只是,……只是吕明部,没有令旨,我却是决不能把之调来,……。”

    寻思了会儿,他有了定见,说道,“秦公,你乃心王室,对大王的一片忠心,感人之深啊!你这般勇猛精进,我身为宗室,亦不好落於公后,这样吧,且等陇西那边的消息传到,看赵勉到底有无刺杀成功,如果没有,那就一切不提,如果有,吕明部我肯定是不能擅自调动的,但我率部来天水,本就是奉大王之令,攻打陇西的,倒是可以提前发动,趁机往攻!”

    却秦广宗进言了这么半天,终是没能说服蒲獾孙,但换得来了这个结果,也算是不错。

    秦广宗心道:“燕公部约万五千步骑,我倾尽全州,可聚兵八千,合我两部兵马,两万三千余,不足以一鼓作气,尽拔陇西、南安、阴平、武都,然取陇西、南安两郡,或是足够的了。……唉,燕公看似威猛,作事却婆婆妈妈!也罢,老夫便就退而求其次,先取陇西、南安则是!”

    想到这里,他恭谨应道,“是,那就按燕公的命令,下官立刻派人去州府,问询陇西情况!”

    两人出到堂中,重新落座。

    秦广宗举杯,尽主人家的义务,殷勤劝酒。

    酒下三杯,他出去堂外,令从吏马上去冀县州府,询问陇西方面可有无情报送到。

    这些暂且不提。

    只说蒲秦、定西的陇西与汉中这一场大战,战事还没有打起,出於各种的缘故,战前的局面看起来,已是混乱一团。那边厢,是季和的计策,佯攻陇西,袭取汉中,而又张景威因为周安、萧尊儒的不和,“拒旨不从”,不肯发兵援唐艾;这边厢,是唐艾的谋略,假装遇刺,诱秦军来攻,而又蒲獾孙小心谨慎,不用秦广宗之议,不肯调吕明部来天水,改打陇西。错综复杂的局面混合一起,各自身在局中,不知对面谋划的敌我双方,此时此刻,大概都怀着胜利的信心,但这场仗会成打个什么个样子?最终还是得看双方的临机应变,谁能智高一筹了。

    ……

    第二天下午,去冀县询问陇西情况的吏员飞驰赶回,匆忙忙来报秦广宗:“唐艾死了!”

    秦广宗闻讯大喜,说道:“死了?”

    “死了!”

    “赵勉呢?”

    “赵勉被当场抓获,囚入到了狱中,只等谷阴的命令下来,大约便要受刑。”

    “陇西郡的情形现下如何?”

    “据传来此情报的襄武细作言说:伪陇西太守麴章试图封锁唐艾被刺死的消息,但消息已经传开,襄武县的市井之中,已然是妇孺皆知,人心惶惶了!”

    “好啊,好啊!”秦广宗大手一挥,叫那吏员去休息,一叠声催付县吏备车。

    等车备好,他上车出城,到城外的军营,求见蒲獾孙。

    蒲獾孙於帐中接见他。

    进到帐内,秦广宗喜形於色,说道:“燕公!好消息,大好的消息!赵勉行刺成功,唐艾身死!燕公,战机已至,就请燕公立即召聚诸将,拔营起寨,今日便动身奔袭陇西郡吧!”

    “消息确切么?”

    “确凿无疑!”

    蒲獾孙老於军伍,早在蒲长生时期,他就是秦军的大将,昨天许诺秦广宗,只等唐艾被刺死的消息传到后,他就提前发动对陇西郡的攻势后,他便已经想好了具体的用兵安排,这时闻得消息已得证实,当下雷厉的作风拿出,即传令下去,命敲召将鼓,端坐大帐,等诸将到来。

    不多时,姚桃、冉僧奴,及姚桃帐下的王资、伏子安等等诸将,冉僧奴帐下的冉广平等等诸将,与蒲獾孙本部帐下的屠公等等诸将,约二十多个校尉以上的军官,於三通鼓内相继赶到。

    “昨日秦公所设宴上,我与秦公尝於侧塾密谈,汝等有人问过我,在与秦公说些什么?我当时没有回答,现在可以回答了。秦公遣了一个刺客,潜伏到了唐艾的身边,这个刺客计划於昨日行刺唐艾。我与秦公昨日在侧塾,说的就是这些。便在刚才,秦公收到了襄武县细作的急报,那个刺客,行刺成功了!唐艾已被刺身亡!襄武县外内、陇西郡上下眼下震恐不安!”

    姚桃等人闻言,无不吃惊。

    屠公说道:“唐艾被刺身死了?”

    “不错!”蒲獾孙环顾帐中诸将,说道,“因此我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提前发动对陇西郡的进攻!……诸将听令。”

    姚桃、冉僧奴以下,俱皆起身,二十多人身上的铠甲甲片互相碰撞,叮铃铃响个不停,很快,前后站成五排,众人齐齐行军礼,静待蒲獾孙下令。

    秦广宗见此杀气凛冽的一幕,慌忙也从胡坐上起来,但没有他站立的位置,只好勉强凑到姚桃、冉僧奴这两个诸将中官职最高之人的身边,他未著铠甲,因未行军礼,下揖而已。

    蒲獾孙第一个叫道的,就是秦广宗。

    “秦刺史。”

    “下官在。”

    “昨天你对我说,冀县现有州兵四千,两日之内,你可再聚兵四千,是这样么?”

    “是!”

    “陇西、南安隔渭相望,欲取陇西,先得牵制住南安之兵,南安的陇兵,就交给你了。现下南安有郭道庆、曹惠、王舒望等各部陇兵,共三千余,你即率冀县的那四千州兵,马上前赴南安!不要求你攻城略地,只要能把郭道庆等部看住,使其不得南下援陇西,就是你的功劳!”

    “下官接令!”

    “余下你两日内可再调聚得的四千兵,悉数增援始昌,以防武都陇兵扰我天水,策应陇西。”

    “诺!”

    天水郡西北与南安接壤,西与陇西接壤,南与武都接壤。要打陇西,第一个需要牵制住南安的陇兵驰援陇西,第二个,还得防备武都的陇兵进攻天水,行那“围魏救赵”之策。

    故是,蒲獾孙下给了秦广宗这两个任务。

    “冉僧奴。”

    “末将在!”

    “率你本部,今日出营,限你三天内,兵至临洮,如能拔城,即取之,如不能,则务要阻断阴平、武都与陇西间的通道,以防此两郡的陇兵救援陇西!”

    冉僧奴应道:“诺。”

    陇西郡南与阴平郡接壤,东南与武都郡接壤,而临洮,正好处於阴平北入陇西、武都西北入陇西的必经之地。把住此地,就等同是阻住了阴平、武都两郡驰援陇西的援兵。

    ——却是说了,以防阴平陇兵救援陇西可以理解,而前边蒲獾孙部不是下令叫始昌县阻止武都郡的陇兵北上么?却怎么又在这里提到以防武都的陇兵经此救援陇西?原因很简单,“围魏救赵”只是一种可能性,张道崇也有可能直接驰援陇西,因是他此处又有这么一句。

    “姚桃、屠公。”

    姚桃、屠公应道:“末将在。”

    “率汝等本部,与我共击陇西!”

第三十三章 一路打过去 宗兵保少失

    冉僧奴的部曲不多,约两千多步骑,便於蒲獾孙军令下达的当日,他率先领部出营,往西南方向二百多里外的临洮而去。

    秦广宗亦遵蒲獾孙的军令,一边命驻於天水别县和邻郡略阳的州兵,立刻南下始昌县,与始昌驻军会合,一边他於当天离开上邽,赶回冀县,准备率冀县的那四千州兵攻打南安。

    ——蒲秦的秦州原本下辖四郡,即天水、略阳、南安、陇西,如今南安、陇西被定西占据,因是只剩下了天水、略阳这两个辖郡,要说起来,而下却是比定西秦州的辖区面积还要小。

    至於蒲獾孙,则在第二天上午,引姚桃、屠公等部,出了上邽县,沿渭水西行,径赴陇西郡。

    东西长不到二百里,南北二百来里的天水郡内,一时间,三支秦军,共两万多兵,步卒万余,骑兵七八千,打着不同的主将军旗,将士悉着白色的戎装,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急行。

    正值仲春时节,河流清澈,山峦漫绿,五颜六色的野花遍布路边,和风拂面,日光温暖,而於此美丽的景色中,这三支兵马却把整个的天水郡都给惊扰了起来。

    行军沿途,那田中春耕的氐、羌、唐百姓,尽皆止住农具,遥相观望。便有老者不免喟叹:“宁当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上次孟公亲麾大军,与陇兵鏖战陇西,距今才过去了多少时日?到当时的战场上,尚能见到白骨累累,却今又生起大战!”看着黑黄色田中才露出头未久的麦苗,忧心忡忡,深恐会受到战斗的波及,那样的话,今年就又要是一个食不果腹的年景了。

    忽有哀哀的歌声响起,老者倾耳去听,听到唱的是:“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guo),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这是一首时下的民歌,写被围困城中的兄长,面临粮尽援绝的危险处境,向城外的弟弟求救的故事。?,是箭末端扣弦处;若为,是如何,怎么之意。而今这个乱世,尤其敌我接壤的地带,时不时会有兄弟分离,分别被敌我军队掳掠,被迫从军的事情发生,这首歌,可以理解为是唱被困城中的兄长呼唤城外的弟弟来救,也可以理解为,兄弟分处敌我,被围攻的兄长,请求属於攻城一方的弟弟救他。不管哪种理解,都可谓是道尽了寻常百姓的悲惨境遇。

    老者与田间的各族百姓,闻此歌声,不觉都想到了自身,灿烂的阳光下,野上却顿愁云惨淡。

    而立功心切,渴望功名的秦广宗,对田间这些百姓,他治下这些细民的感触,却自是毫无了解,也不想了解,他到冀县以后,点齐了兵马,於这天下午出城,先是渡过了冀县北边不远的渭水,随之,顺着渭水一路向西,行百余里,出了天水郡界,入到南安郡。

    进到南安后,行军的速度不仅没有慢下来,秦广宗反而令诸部,加快速度。

    从在军中的薛猛等吏,别的都对此无有异议,薛猛生性谨慎,却离开本部,——他不是独身一人到秦广宗州府中任官的,如前文所述,秦广宗辟除他,是为了借重他本人及薛氏宗兵的骁悍,故随他在秦州的还有几个他的族中兄弟,以及数百薛氏的宗兵,平时由州府养之,战时便充作是他的部曲,他骑马驰到中军,找秦广宗,想要当面进言,提出意见。

    秦广宗没在中军,薛猛问中军的军吏,军吏答道:“使君去后头检视粮秣、军械了。”

    薛猛就在中军等秦广宗,等了会儿,秦广宗乘车回来。

    “使君。”

    “道武,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明公去检查辎重了?”

    “兵法有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攻南安,虽是短程行军,辎重亦不可轻忽,因我刚才去看了一下乙兵、民夫,令他们运输粮秣、军械的时候,务要仔细,禁止抛洒、损坏。”

    “明公熟知兵法,此攻南安,必胜之也。”

    秦广宗抚须笑道:“道武,你来找我有事么?”

    “明公,兵法亦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今我军已入敌境,以下吏愚见,万事当以谨慎为要,似不宜再兼行疾驰,而应一面广撒斥候,一面徐徐进之。”

    “道武啊,兵法确是这么说的没错,但运用时,还是得看具体的情况嘛。唐艾遇刺身亡,消息此时一定已经传到南安,郭道庆等现在必然是震恐不安,我军正该趁此机会,长驱直入,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否则,如我军缓缓而行,一旦被他布置好了守御,我还怎么轻取南安呢!”

    一个声音插进了薛猛与秦广宗的对谈,说道:“是啊,明公!”

    “……明公前日到州府,即下令拔营西向,下吏尚未闻明公战策,敢问明公,此战战策为何?”

    “我的战策,只有五个字。”

    “哪五个字?”

    秦广宗挥动手中麈尾,说道:“一路打过去!”

    五个字,又可简略成两个字,便是“平推”二字。

    薛猛说道:“明公,再往前行三四十里,便是中陶县。伪中陶护军王舒望,素有勇名,尝阵斩上郡太守杨满的义子杨伏奴,并在朔方,亦名震我军,着实不可小觑,且下吏闻,他之前到任中陶时,郭道庆还专门拨给他了百余牡丹骑,牡丹骑者,定西之精骑也,个个一当十,我军如果趋行,等到中陶县下,难免人、马体力不支,就算王舒望和中陶守军无备,下吏只怕我军也难以速取中陶,不如稍缓行军,以畜养体力,如此,待至中陶,中陶则易取也!”

    秦广宗笑吟吟说道:“王舒望再勇,一人而已,牡丹骑再精,无非百余,我军步骑四千,何忧之有?道武,你就不要回你本部了,就跟我在中军,等到了中陶,看我如何轻取此城!”

    薛猛劝不动秦广宗,无有办法,只好罢了,遂没回本部,留於了中军。

    却退下只好,他的担忧到底未消,乃与跟他一起的从弟、族兄两人私下说道:“唐艾虽死,郭道庆亦无知兵高名,然王舒望,陇之勇将也,曹惠,原定西太马五校尉之一也,二人已俱非轻与,南安守卒,又足三千余之众,并不比我军少多少,使君求胜急躁,我忧战恐不利!”

    他的从弟叫薛虎子,族兄叫薛罗汉。

    ——河东薛氏,自称是前代秦朝时兖州的大儒、著名经学家薛长卿之后,但他们的这个自称,没有得到现今舆论的公认,不乏有人说他们是“蜀人”,即他们其实是古蜀国人的后代,当前时代,最重家声、门第,薛氏对这种说法深恶痛绝,但首先,从薛氏尚武轻儒的家风来看,这种说法倒是有几分可信程度,其次,薛氏族人的名字,很多都是类似虎子、罗汉此类的,从这方面看,也的确不像是经学士家子弟会取的名。

    薛虎子年纪很轻,二十四五岁,听了薛猛的话,说道:“阿兄,那怎么办?”

    “我人微言轻,使君不肯从我建言,咱们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总之得处处小心。”

    薛罗汉大为不满,说道:“使君前辟阿弟时,花言巧语,阿弟当了这劳什子的州府吏后,咱家先先后后,又给使君送上了好盐千余石,他现下却不肯听从阿弟的建言了?真岂有此理!”

    河东产盐,是关中最大的产盐地,郡中的盐池而下分被薛氏和另外那两个本郡的大姓把控,薛氏与那两家都乃富可敌国,因此薛氏也才能养那么多的宗兵。薛猛到秦州州府任吏后,薛家也是看重秦广宗与孟朗的关系,故主动送给他了上好的盐许多,以助他减轻财政上的压力。

    薛猛能够理解秦广宗不听他建议的原因,说道:“使君任掌秦州不到月余,就失了南安郡,虽因孟公之力,到今他犹未因此受责,但等到大王从河北还都之后,弹劾他的奏书势必会交章迭上,到了那时,就是孟公,保他也会吃力,他这般急切地打下南安,也是出於将功折罪之念。他不听我的建言,实在我的意料中。不管如何,咱们万需使我宗兵确保少失便是!”

    薛氏宗兵,是薛氏之所以能以外来户的身份,而与河东本土的那两家大姓平分秋色,共掌河东盐池的底气,进一步讲,也是蒲茂亦得容其三分的根本所在,当然是不能无故折损过多。

    薛虎子、薛罗汉以为然。

    三人计议定了,薛虎子、薛罗汉回到本部,把薛猛“处处小心”的命令传给宗兵知晓。

    却战事的发展,出乎了薛猛的意料。

    傍晚时分,秦广宗部疾行至了中陶县外,离中陶县城还有十几里地,前头的斥候就飞马回报:“中陶城门大开,王舒望及其所部仓皇北奔!”

    薛猛闻讯,与已重新回到中军,从其左右的薛虎子、薛罗汉面面相觑。

    秦广宗大喜不已,顾看薛猛,说道:“道武,吾所料何如?”

    “明公料敌如神,猛望尘莫及。”

    “传我军令,分兵五百,入守中陶,余下的不进城,随我星夜急行,袭赴獂道!”

第三十四章 薛猛虑遇伏 你要相信我

    薛猛失色,谏言说道:“明公,我军从冀县至此,已经兼驰两百里,将士俱疲,若继续连夜疾行,此去獂道,五十里也,兵士会更加疲惫,即使赶到了獂道城下,也无法立即发动攻势,此为其一,倘若郭道庆、王舒望於半道设伏,我军和他们的伏兵於夜半相逢,则我军必然大败,此为其二。明公,何如在中陶休整一晚,明早再北上獂道?”

    从冀县到中陶县,按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大约一百四五十里,但具体到行路上,官道并非笔直,肯定不能如地图上的直线距离一样,而且冀县、中陶县一带,虽多平原,却亦颇有山川,比如出冀县不远,就有河名散渡,进入南安郡后,又有一山,名钟楼,——此山的峡谷中,现有一石窟寺群,与陇州的那些石窟相同,都是佛家的信徒们集资开凿的,再加上渡河绕山而行的路程,算下来,差不多即是两百来里。秦广宗部是前天出的冀县,用了两天多的时间赶了两百里地,一天百十里,不算很多,可也不少,而下他部中的将士们,的确是较为疲惫了。

    “道武,卿言虽有道理,然卿所言者,只是常理而言之。”

    “明公此话何意?莫非当下非是常理可以言之的么?”

    “是啊,道武,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

    “下吏有何不知?敢请明公开譬。”

    中陶不战而下,致使秦广宗充满了迅速攻克南安的信心,他晏然从容地笑道:“就像你说的,王舒望是员勇将,但他现在连城都不敢守,落荒而逃,……道武,足可见此人胆气已丧,有道是胆气宜振不宜泄,而胆既丧,如此,他又哪里还会有胆量在半路上给我军夤夜设伏?

    “至若郭道庆,不闻陇士呼其‘郭道理’哉?唯唯诺诺,人云亦云,一庸碌之人也,他所以能得任南安,不过是因麴爽的门路罢了,其人无勇名,亦无智名,今唐艾身死,料他早已六神无主,获悉王舒望不战而走,他只会越加的惊慌失措,莫说半道设伏了,就是獂道县城,他现下也不一定已布好城防,是以,‘遇伏’此忧大可不必!”

    “明公……”

    “非只‘遇伏’此忧大不可必,战机稍纵即逝,且我军於此当前之时,更应趁胜勇进!”秦广宗抬头望了望西天上的火烧云彩,说道,“今夜咱们赶得紧点,大概明早就能抵至獂道县郊,到时候,先派斥候去探一探獂道的城防,若郭道庆果尚未置好守御,我军说不定,至明天午时,便能进獂道城中了!……道武,待进城中,我犒赏三军,那时你可要多饮几杯啊!”

    薛猛哑口无言,看着秦广宗自信满满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是无用的了,他只得应道:“诺。”

    遂按秦广宗的军令,分了五百人入守中陶县城,余下的三千余步骑,在县外埋锅造饭,吃过晚饭之后,马不停蹄,接着进军,迎渐深沉的暮色,往北边偏西,四五十里处的獂道奔赴。

    从开始再次行军起,直到夜色来临,全军打起火把,把整个的行军队伍,照亮得如一条蜿蜒的火蛇一般,薛虎子的目光,都时不时地就会落到骑马在前的薛猛背上。

    薛猛虽是看不见薛虎子的目光,但能感觉得到,终是忍无可忍,略放慢马速,招手唤薛虎子近前,问道:“虎子,你瞧我作甚?”

    “阿兄,你说你担心战况会不利,可我军尚未到中陶,王舒望就弃城而逃,这、这怎么回事?”

    薛猛实际上也有点搞不明白,他心中想道:“王舒望勇名在外,孟公与陇兵鏖战陇西之日,他孤军驰援,以千余之数,迎我数万攻城王师,犹进斗不退,按理说不该这般胆怯,可要说这是他的诱敌之计吧?然中陶乃獂道东南边的屏障,是我军自天水进攻獂道的必经之所,此地一失,则獂道任我围攻,就这么轻易地舍弃掉,那这‘诱我之计’的代价亦未免太大了些。……究竟是如使君所说,因为唐艾的死,他而落了胆气,抑或是在诱我?”

    思来想去,拿捏不定。

    虽是想不明白,薛猛的脸上却神情自若,他严肃地说道:“虎子,我家从蜀地迁到河东,至今数十年,为何在这数十年里,我家能以外来寓士之资,不但在河东站稳了脚,而且与河东土著的柳、裴两大右姓能够分庭抗礼?所靠者,两条而已,一为我家子弟尚武,宗兵勇悍,另一个便是凡事审慎。王舒望不战而撤,在我看来,此事实属反常,不到攻克獂道,咱们就决不能掉以轻心!……虎子,你记住我的话,小心无大过,大过无小心!”

    薛猛在薛氏族中,身份尊贵,是薛氏宗主的嫡子,并且人如其名,骁猛绝伦,堪称是薛氏大宗、小宗众多子弟中最为能打的一个,因此尽管年轻,在族中名望不低,薛虎子很是信服他,便应道:“是,阿兄说的是!虎子谨记阿兄教诲。”

    “虎子!你要相信我!”

    “是。”薛虎子注意到薛猛一边与他说话,一边不断地四下观察夜色下的前边和道路两侧,便问道,“阿兄,你在找什么?”

    “甚么找什么?”

    “我见阿兄一直左顾右盼,如似寻物。”

    “哦,……我不是在找东西,虎子,我是在担心,王舒望或许会半道设伏,夜袭我军!”

    薛罗汉也从在薛猛的马侧,听到此言,接口说道:“阿弟此忧,不可不虑。阿弟,为何不向使君进言,述此忧虑?”

    “唉,使君不听啊!”

    “那我现在就赶回咱们本部,令咱们本部的宗兵途中务要把稳,以免被王舒望部偷袭!”

    “好,你去罢。”

    薛猛、薛虎子、薛罗汉等一路打起精神,处处留意,却到天亮,前头獂道县城已然在望,行军的秦军部队依然是安安生生,道上并没有遇到王舒望的伏兵,——倒是聚精会神之下,薛虎子沿途打到了好几只鸟兽野味,权且算是意外的收获。

    晨曦出现东方,天光透出了亮色,极目前眺,於灰黄色的官道尽头,黝黑高耸的獂道县城,隐约入眼。县外的林木葱绿,泛白的天空下,极是显目,从此地望去,亦可瞧见。

    薛虎子打了个哈欠,说道:“阿兄,没有遇到伏兵啊。”

    没有遇到伏兵是好事,可不知为何,薛猛的心却越跳越慌,他乘马其上,摸着马鞍边的长槊,打望獂道县城,喃喃说道:“是啊,没有遇到伏兵。”从薛虎子的话里听出了怀疑,扭脸向他,再次严肃地着重说道,“虎子,万事小心,这是没有错的。你要相信我!”

    “是,阿兄。”

    一个军吏驰马到薛猛这里,说道:“参军,使君有请。”

    薛猛打马随之,往中军将旗处去,问道:“使君召我何事?”

    “打探獂道城防的斥候回来了,使君请君,是为商议攻城之事。”

    “现在就攻城么?”

    “使君说,我军三天疾驰三百里,取中陶,至獂道,如神兵天降,攻城,宜早不宜晚。”

    到了将旗下,薛猛看见秦广宗的坐车停在路边,秦广宗便在车边站着,十余个军将、参佐围绕於他的周近。一夜没睡,秦广宗的精神头却很好,一眼瞧见薛猛骑马来至,他提高声音,笑道:“道武来了!有道武在,区区三二百牡丹骑,不在话下。”

    薛猛勒马停住,翻身下马,行礼说道:“下吏薛猛,应召而来。”

    “道武,你过来,我给你大致说说獂道县的城防情况。”

    薛猛应诺,穿过给他让开路的一干文武军吏,来到了秦广宗的面前。

    秦广宗倒持麈尾,用麈尾的柄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说道:“这是獂道县的县城。”在方形的北边画了一个圆圈,说道,“这是县北的陇兵步营。”在方形的东边画了一个较小的圆圈,说道,“这是县东的陇兵骑营。”最后,又在方形的南边画了一条横线,说道,“这是渭水。”

    画完了獂道县城的周边情势,秦广宗使麈尾的柄点了下县北的陇兵步卒营,接着说道,“据此营的占地面积和今早他们造饭时起的炊烟数目判断,此营内的驻兵约五百之数。”点了下县东的陇兵骑兵卒营,说道,“此营内的陇兵骑卒约在二百到三百骑间。”抬起头,落目薛猛,说道,“这二百到三百骑间的陇兵骑卒,都是牡丹骑。”

    薛猛说道:“是。”问道,“敢问明公,县城的防御怎样?”

    “吊桥升起,城门紧闭,城头上布列守卒、器械,中规中矩罢了!斥候遥遥瞧见了一人,着红色铠甲,铠甲甚精,前后有军吏、甲卒数十护卫,此人应就是郭道庆,他现正在城上巡视。”

    “明公的攻城之策是何?”

    “我军到獂道县外后,陇兵骑营的牡丹骑肯定会出营邀战,我打算先将此三二百数的牡丹骑击溃,然后即大举攻城。”

    “……,城北的陇兵步卒,明公打算如何应对?”

    “城北营的陇兵步卒只有五百,攻城的时候,我别遣一部监视他们,想来就足够了。”

    “赤亭的曹惠部现下何在?”

    “斥候探知,曹惠的将旗现在城上,他应是已被郭道庆召入城中,以共抗我军。”

    “王舒望部何在?”

    “这便是我请你来的缘故了。王舒望的将旗现不在别地,就正在城东的陇卒骑营中!欲敌此子,欲克牡丹骑,道武,非你莫属!”秦广宗微笑说道,“如何?道武,可敢领下此任?”

第三十五章 这是激将计 此中有玄虚

    薛猛好一会儿没说话。

    秦广宗的笑容再是和蔼,眼神再是充满鼓励和期待,他内心中,实是不想领受此任。

    他心道:“我几次进谏,你都不听,三数日间,长驱疾驰二百五十里,军士已疲,我本就在忧‘百里趋利者蹶上将’,你却还想叫我首发先击,这,这……,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道武,你怎么不说话?可是畏惧王舒望的勇名?哈哈,哈哈。”

    秦广宗周围的军吏、参佐们,也一起大笑。

    薛猛仍犯难犹疑。

    秦广宗是个文士,他所亲近、信任的属吏,大多亦是关中的唐人士子,堪战能用的,算来算去,还真是只有薛猛一个,——他所率军中固是有些战将,但这些战将俱乃氐人、羌人,想以孟朗之位尊得宠,当年朔方一战,调使苟雄尚且吃力,况乎他秦广宗?“攻坚摧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硬仗,他帐下的那些氐、羌战将,却是无人肯担,事实上,在叫薛猛来前,他已试着找过军中最勇悍的两个氐、羌校尉了,唯那两人皆不愿干,是以他才只好寄望於薛猛。

    见薛猛不说话,秦广宗欺他年轻气盛,便故意说道:“罢了,道武,你如是害怕,不敢迎击王舒望及牡丹骑,那我就另调别将。”

    一个吏员应声说道:“王车兵,陇州小子也,何惧之有?下吏骑射,虽不及薛参军,愿为明公破此虏!然有一不情之请,还敢请明公应允。”

    ——“车兵”,是王舒望的小字,此吏於此处以小字呼王舒望,自非亲昵,而是轻视之意,与后头的“小子”,正成呼应。

    秦广宗问道:“是何请求?”

    这吏员说道:“薛参军是下吏的同乡,下吏的请求,就是请薛参军为在下掠阵,也好等在下功成以后,分润些参战的功劳与薛君,以尽同乡之谊。”下揖朝薛猛,说道,“薛君,可好?”

    说话的这吏员是秦广宗的族子,秦广宗家也在河东郡,故他有“同乡”一说。

    薛猛怒道:“薛道武岂因人成事者?”挺身慷慨,大声说道,“明公此令,下吏接了!”

    秦广宗大喜,立刻顾令亲兵:“取我的精甲来,送与道武,以壮其色。”

    “猛自有甲,不需明公甲。明公请稍候片刻,待猛着甲、点兵,整束完毕,便为公擒王舒望!”

    薛猛长揖下地,转身过去,带上薛虎子、薛罗汉,离开中军,昂然回往本部。

    回本部的路上,薛虎子、薛罗汉听他说了接受秦广宗此令的经过。

    薛虎子不禁皱起眉头,说道:“阿兄,这是使君的激将计啊,你没看出来么?”

    “我怎会没有看出来!”

    “那阿兄怎么还应下了?”

    薛猛自有他的考虑,说道:“你没听我说么?那小秦说什么我是他的‘同乡’,请求我给他掠阵观战,然后分润些功劳与我,‘以尽同乡之谊’,这话不是在辱我,我被府中的吏员们因此小觑事小,一旦这话传到河东郡去,连带我薛氏宗族被当地的那些豪强右姓、羌胡酋率瞧不起,有损我薛氏的声威则为事大。是以我虽知此乃使君的激将之计,却还是不得不应下此令。”

    “可是阿兄,你不是再三交代,不能使咱们本部的宗兵损折过多么?王舒望毕竟是陇地悍将,牡丹骑又是陇地仅次太马的甲骑,咱们如与他们交锋,就算打赢,这宗兵的伤亡……”

    王舒望自从考中武举后,除掉去朔方打了一仗,余下一直在陇西等与秦地接壤的诸郡带兵,且他此前阵斩的杨伏奴等将,并是秦军的勇将,因他的大名,今於天水等郡的秦兵中,早就已是传遍;牡丹骑不必多说,是定西在东南八郡的头号精锐,久与秦军交战,更是名动关中。

    故而,薛虎子和薛猛一样,亦知王舒望、牡丹骑的威风。

    薛猛叹了口气,说道:“人算不如天算,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此仗,姑且打之,若能取胜,就打,若王舒望、牡丹骑果然难撄其锋,咱们就暂退便是。”

    兄弟三人,谈谈说说,到了本部的队中,薛猛传下令去,数十辆上盖着毡布的辎重车,被掀去毡布,打将开来,露出车内整齐堆垛的铠甲,数百薛氏宗兵,骑士在前,步卒在后,排成数列,鱼贯上前,各取甲衣。取罢,骑士在从骑的帮助下,给战马和自己披甲,步卒亦披甲。

    薛家占盐池之利,很有钱,这数百薛氏宗兵,悉为薛氏家族武力中的精锐,因二成有铁甲,剩下无有铁甲的,亦有皮甲。却兵士行军,为保存体力,往往不会穿甲在身,所以在临战之前,需要集中穿甲,——这也是薛猛於昨晚行军时,为何担忧遭遇埋伏的主要缘故,想那设伏之敌,已占地利,又甲械齐全,一旦中伏,纵秦军兵多,凭布衣敌铠甲,也不免一场战败。

    约小半时辰,宗兵着甲完毕,总计步卒三百多,骑卒百余,骑卒中有具装铁甲的二十骑。

    薛猛、薛虎子、薛罗汉也都已经披挂好。

    三人的人甲、马甲自俱铁铠,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沉沉铁光,虽只三骑,已给人深重压力。

    薛虎子、薛罗汉策马,从薛猛身侧,兄弟三人驰於列成阵型的宗兵之前,检阅队伍。

    只见那四五百数的宗兵,年岁都在二十到三十间,都正是体力最好的时候,个个魁梧强健,只是他们的兜鍪下,偶而能够看到有露出辫发在外的,结辫非是唐人的发式习俗,这是因为,他们虽被唤作“薛氏宗兵”,实际上其中并非都是薛氏的子弟,也不是全由唐人组成,亦有河东当地的羌人贫户、诸种杂胡。今北方之地,尽管胡人掌权,然於少数的局部区域,亦存在当地胡人听命於当地唐人强宗这种现象,河东郡就是如此。

    队伍列於道边,呈西东方向展开。

    薛猛三人乘马,由西往东,巡视了一遍。

    只从表面看,这支队伍称得上雄壮二字,但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队伍中的兵卒,时或便会有人忍不住打哈欠,面现倦色的更比比皆是。

    不管怎么说,一晚上没睡觉,换是谁,都不可能依旧精神抖擞。

    薛猛的兜鍪带的有面甲,面甲遮住了他的面容,仅露眼、鼻,瞧不到他此时的面色,但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浓浓的忧心,以及满心不情愿去打此仗,他给薛虎子、薛罗汉布置作战任务,说道:“虎子,你跟我一起冲阵;阿兄,你率甲骑五十、步卒二百,为我殿后。”

    面颊下透出的声音,十分沉闷。

    薛虎子说道:“阿兄,我部总共才五百步骑,城东骑营的牡丹骑你说约三二百,靠咱们这五百步骑还不一定能打得过,兄再留半数殿后,那这场仗还怎么打?如何冲阵?”

    “岂能只靠我部宗兵与牡丹骑战斗?我会请求使君拨步骑五百与我。”

    薛虎子、薛罗汉听懂了薛猛的意思,这分明是他可上阵,但薛氏宗兵不能全上,如此,即便打了败仗,薛氏宗兵受损的程度也能在可控的范围内,两人齐声说道:“阿兄(阿弟)高明!”

    率领本部宗兵,由秦军主力队伍的边上穿行,行约里许,还至中军,薛猛驰马来见秦广宗。

    秦广宗等他半晌了,终於见他回来,快步迎上,按住他的手,不叫他下马,上下打量,见其人穿黑甲,马着红甲,人长近八尺,兜鍪上竖了根斜前顶出的独角,马高七尺,甲上绘着猛虎的图案,佩槊悬弓,着实威武,赞叹说道:“当真人中道武,无愧我河东雄杰之誉!”

    “明公,陇骑营中可有异动?”

    “料是已闻我军到至,獂道城头鼓音不断,城东陇骑营中亦传鼓声,或是王舒望在聚兵欲斗。”

    “牡丹骑数三百上下,彼悉甲骑也,纵不尽出以袭我军,猛部甲骑仅才百十,亦难以逆击,敢乞明公拨精骑五百与猛,猛为明公斫王舒望头来献!”

    “五百精骑?道武,我军骑卒总共不过千三百,甲骑数百而已,我给不了你这么多,可拨给你甲骑一百,此外,再拨给你步卒四百,如何?”

    “步卒迎甲骑,实无大用,不过有甲骑百人给猛,亦可与王舒望一战了!”

    “好!”

    秦广宗将令传下,刚才暂时停下休息,捎带吃早饭的三军继续前行,小一个时辰后,到了獂道县外。

    日头东升,已是上午。

    秦广宗令随军的乙兵、营户家属、民夫在城东南准备筑营,随之,把秦兵的战斗部队分作两支,一支五百人,出到县东北角,与县北的定西步卒营遥相对峙,同时监控县东的陇兵骑营;余下主力三千余,在各级军吏的指挥下,开始於於獂道城东南约两里多的位置布列攻城阵型。

    便在秦军主力列阵的时候,真如秦广宗的预料,城东的陇兵骑营中,突然鼓声大作,营门打开,一支百余骑的红甲甲骑,经从辕门,旋风般地骋出,径直扑向列阵的秦军。

    秦广宗换了坐车,改乘良马,於将旗下见到此状,遇变不乱,麈尾一挥,问道:“道武何在?”

    “下吏在!”

    “舒望已出,我候卿捷报!”

    薛猛便就接令,率部前去应敌。

    按他事先的部署,越过秦军主力的阵地后,薛罗汉率半数宗兵为他殿后压阵,薛虎子与剩下的半数宗兵和秦广宗拨给他的步骑从他进战。

    秦军的位置在獂道县外的东南方向,牡丹骑等於是从北边驰袭而来的,两边相距大约几里地,骑兵的速度快,几乎是没用多久,薛猛就与出营来斗的那百余牡丹骑撞上。

    薛猛跃马挥槊,朝向卷带黄尘,呐喊杀近的牡丹骑大呼叫道:“王舒望谁也?”

    牡丹骑冲在最先的是个假校尉,回声喝道:“杀尔氐奴,何须君侯!”

    王舒望爵拜关内侯,因此假校尉尊称他“君侯”。

    “吾乃河东薛猛是也!”两军阵前,后边就是秦军主力,随行又有数百秦军步骑,他不好否认自己是“氐人”,只好自报姓名,以示他的出身,觑准那假校尉坐骑的奔行方向,拍马迎住。那假校尉的长槊刺来,薛猛灵活地侧身避过,以臂挟己槊,刺向那假校尉的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两支丈八的骑槊彼此交错,假校尉的骑槊错过,薛猛的骑槊刺中其胸。

    那假校尉大叫一声,按住胸前,拨马就逃。

    百余牡丹骑这时才刚与薛虎子等秦骑交锋不过一合,随着这假校尉的逃跑,竟是也都纷纷转马逃窜,往城东骑营奔回。

    薛猛望着来势汹汹,逃去仓皇的百余定西甲骑,目瞪口呆,说道:“这是牡丹骑?”

    薛虎子驰马到他旁边,问道:“阿兄,追不追?”

    “穷寇莫追,不可追也!”

    薛虎子瞧向那已逃出里许外的百余牡丹骑,惋惜地说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阿兄,他们的人马铠甲,可都是好甲啊!”

    “走吧,回去给使君复命。”

    “是。”

    薛猛兜马折回,行未多远,忍不住扭头再望了眼逃走的牡丹骑,说道:“这他娘的就是牡丹骑?”无论如何,他也不敢置信牡丹骑会这等的不堪一战。

    毫无首战取胜的高兴,薛猛疑虑重重的返到阵中,至中军将旗下,复命於秦广宗。

    秦广宗喜色满面,说道:“道武,我说的如何?我说南安陇兵现下定是将士无斗心,怎么样?说的不错吧?”

    “明公,牡丹骑断然不会这般无用,此中说不定别有玄虚!”

    “你是说,他们也许是佯败?以图骄纵我军,之后再来袭我?”

    “不排除这种可能!”

    “佯败也者,怎么也得装得像点,一触即溃,若是佯败,则未免太假!道武,你此前虽未打过大仗,然你读过不少兵书,颇知历代战例,我且问你,你可有闻过佯败得如此之假的?”

    “……未尝有闻。”

    “这不就得了!还是我的那句话,唐艾是陇西等郡陇兵之胆,今其身死,诸郡陇兵俱丧胆矣!因是饶以牡丹骑之悍,亦不堪一击也!道武,你首战克捷,此功我给你记下了!”秦广宗示意薛猛下去休息,顾盼左右军吏、参佐,令道,“传令,命加快置成阵型,阵型成后,三军略作休整,趁道武此战获胜,我士气大涨之机,午后便就大举攻城!”

    ……

    秦广宗在南安的攻势顺利,蒲獾孙在陇西的攻势亦如破竹。

    就在秦广宗进围南安的同一时刻,蒲獾孙所率的秦军此战之主力,也已进至襄武县境。

第三十六章 老羌提壶迎 以博夫人笑

    襄武、獂道夹渭水相望。

    襄武县在渭水的南岸,位靠西北;獂道在渭水的北岸,位置靠东南。两县的县城相距,只有不到四十里。换言之,渡过渭水,轻骑行不过半日,就能到达另一个县的县城。

    是以,秦广宗在南安作战的情况,蒲獾孙随时都能得到汇报。

    秦广宗已取中陶、兵围獂道这件事,蒲獾孙於进至襄武县境的这天下午获悉知了。

    姚桃、屠公等俱在他的中军,等待他围攻襄武的命令,因也一起听闻了秦广宗此报。

    屠公喜道:“未料南安陇兵这等怯战,秦刺史居然已围獂道!明公,这样的话,非但武都、阴平的陇军援兵,已被冉僧奴等部阻隔在外,南安郡的陇军援兵,我军也不必考虑了,而据此前侦知,陇西郡内的陇兵,顶多三千余步骑,我军现有万余,且彼主将被刺身死,我军挟破洛、邺之势,末将建议,不如现在明公就催促部曲驰行,我军也急围襄武吧!”

    冀县到獂道、襄武的路程相差不大,此时,秦广宗部已经进围獂道县城了,但蒲獾孙部才刚进入襄武县界,离襄武县城还有二三十里地,因此,屠公有“催部驰行,急围襄武”一语。

    那却是说了,既然冀县到獂道、襄武的路程相近,则为何秦广宗已围獂道县城,蒲獾孙部离襄武县城却还有三十里地?原因很简单。蒲獾孙与秦广宗的心态不同,秦广宗作为一个氐人政权中,如今“待罪”的唐人官吏,将功折罪心切,蒲獾孙却是无有什么急切的立功念头,且他此前镇天水时,数次吃过陇兵的亏,故这一路的行军,他速度不快,称得上稳扎稳打。

    蒲獾孙望了望日头,见那日头偏西,估算时辰,将要入暮了,就想也不想的拒绝了屠公的提议,说道:“快傍晚了,便是催促三军疾驰,今天必也是赶不到襄武县城。唐艾虽死,伪陇西太守麴章,久戍陇州的东南边地,亦定西之战将也,不宜小看。反正獂道已然被围,冉僧奴部亦已到至临洮,扼守住了险隘,陇西郡现已是南北无援,我军早一日到其城下,晚一日到其城下,都无差别,我军便还是徐徐行进,今晚於途中筑营,休憩一夜,明日再围襄武吧。”

    他在军中一言九鼎,屠公等将便领令应诺。

    一片欢欣鼓舞的气氛中,蒲獾孙部又行十余里,就择地筑营,当晚兵士饱餐一顿,安睡一夜,次日早上,步卒在前,骑兵在中,辎重在后,拔营启程,继续向西北边的襄武县城进发。

    襄武县内的百姓,到这个时候,大多知道了秦军的入侵。秦军沿路所见,经过的村落,十室九空,冷冷清清,乡民们不知避去了哪里,想来不外乎远处的山中。亦有少数的老羌,於道边伏拜相候,携着浊酒,牵着羸羊,俨然一副提壶引浆,欢迎王师的架势。

    蒲獾孙召拜迎的老羌几人到中军,问道:“汝等见我大军入境,缘何不逃?”

    老羌中一人,略读过些书,答道:“小民等本大秦百姓,自陇西为唐儿陷后,小民等如处水火,无日不渴望王师回来。今王师杀回,小民等欢喜来来不及,又何来逃躲之理?”奉上手中提的黄陶酒壶,说道,“此酒是小民自酿,虽然浊劣,然俱是小民一片喜迎王师的真心。”

    蒲獾孙当然不会喝他的酒,点了点头,示意亲兵把那酒壶接下,问道:“唐艾遇刺身亡此事,你可有听说?”

    “小民听说了。”

    “那这事儿是真的了?”

    “回将军的话,假不了!唐艾被刺那天,小民的一个亲戚正好贩柴於襄武城中,小民听那亲戚说,满城都戒严了!城外营中的唐兵,少说调进城内了近千,一条街、一条街,一个里、一个里的,挨个搜索,抓了好些个氐人、羌人,还有几个西域胡也被抓了。小民等初时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后来听说到了,原来是唐艾在那天,被个姓赵的,刺杀在了看新妇的堂上!”

    那老羌口才不错,把那日的情形讲述得绘声绘色,末了,又补充说道,“唐艾也是新婚不久的,他前些时刚娶过妻,小民听说,便在他遇刺的当日,其新妻换上男装,亲自带了一队兵士,也参加到了搜索城内中,据闻她还亲手抓了两个姓赵那刺客的嫌疑同党。”

    蒲獾孙不再多问,吩咐亲兵取了些银钱,赏给这几个老羌,打发他们去了。

    屠公说道:“明公为何问他这些?莫非,对唐艾被刺此事,明公尚有怀疑?”

    “我总觉得,唐艾被刺的时间有点巧合。”

    “是么?”

    “不过这事儿看来确实不假,应是我多心了。”

    “……,明公,再行十余里,即到襄武县城,到城外后,是先筑营,还是先攻一阵?”

    “我军兵多,先分兵三千,攻上一仗,瞧瞧襄武守卒的士气到底如何,其后再做总攻的计议。”

    屠公应道:“诺。”问道,“这先攻之任,明公打算令与何将?”

    蒲獾孙笑道:“用不上你!”呼姚桃近前,说道,“建威,此先攻之任,就交给你了。”

    蒲獾孙说到“先分兵三千,攻上一仗”的时候,姚桃就知道,这任务必是属他,便恭谨应道:“诺!”就暂辞蒲獾孙,回到本部,做先攻的部署、预备。

    其帐下悍将,曾射杀定西骑将彭利念的左部帅伏子安嘟嘟囔囔,不满地发牢骚,说道:“回回都是硬骨头咱们啃,好肉不给咱们吃。”

    姚桃沉下脸,怒道:“乱七八糟的瞎说什么?不许胡言乱语!”

    姚桃其实也不满。

    但随着秦军在河北的无往不胜,亦是随着他的文佐臂助之一薛白被蒲茂要走,另任做太原郡丞,同时,更是随着这次来天水,途径咸阳时,朝中有重臣上书蒲茂,建议把跟着姚家从江左来到关中,目前尚处在姚家掌控下的近万户百姓,登记造册,编为国家齐民这件事的风闻入耳,他的内心中,现在是越来越不安,危机感越来越强,故是有怨不敢言,非但不敢言,并且他还暗下决定,今回先攻襄武,他一定要倾尽全力,以让蒲獾孙看到,他对大秦的忠诚。

    ——蒲茂曾经自信地与孟朗说,只要他治政公正清明,只要国富兵强,那就无须忧虑赵宴荔、姚桃这类的降将反叛,於今观之,他的这个自信,放到姚桃身上,却是半点无错。

    中午前,蒲獾孙部抵至襄武城下。

    遵蒲獾孙的军令,主力休整,民夫等筑营,姚桃领本部至护城河外,陈列阵型,准备攻城。

    姚桃驰马布阵的本部兵卒前,打眼眺视襄武的城防。

    遥见城头刁斗森严,林立的各色军旗中,两杆高大的将旗最为引人瞩目。

    一面上写着“奋武将军、陇西太守麴”;一面上写着“假节、督秦州等地军事、建威将军、秦州刺史唐”。这两面旗帜,分别是麴章和唐艾的将旗。

    姚桃心道:“唐艾不是死了么?却怎么还有他的将旗在城上?”很快猜到了缘故,想道,“是了,这定是为了安抚军心、民心,也是为了哄骗我军。”看到三层高的城楼台上,十余军将、文佐簇拥着一人,他想道,“此人肯定就是麴章了。”

    便在这时,两人顺着楼梯登上了台中。

    姚桃瞧见,原先台上的十几人,包括被他猜是麴章的那人,居然对新来的两人都客气礼敬,不仅顿时奇怪,又想道:“怪哉,唐艾既死,襄武县中,麴章最大,他对此来人这般礼敬,这人是谁?”恨距离太远,看不清城楼台上的近况,看不到那新上台之人的相貌。

    ……

    襄武城楼。

    姚桃猜得挺对,身处簇拥下的那人,正是麴章。

    簇拥麴章左右的十余军将、文佐纷纷朝新到的两人行礼,准确点说,是朝新到两人中的一人行礼,麴章亦拱手迎接此人,他说道:“明公为何来了?”

    这被众人迎接的新到登台此人,年约三旬,头裹白帻,身穿大氅,手捉羽扇,足踩木屐,行路风流仪态,站定若玉树临风,可不就是秦广宗口中,已经遇刺身亡的唐艾?

    唐艾大口地吸了两口高台上的新鲜空气,说道:“多少天没出门了?快憋坏我了!”

    “可是明公,你不是说你暂不好露面么?”

    唐艾持扇,点了点城下秦军,笑道:“秦广宗部昨至獂道城下,蒲獾孙部今至我襄武城下,我计已成,此二虏插翅难飞矣,我自是不需再遮掩行踪,大可抛头露面,让我畅快一下了!”

    从於其侧,跟他上台的那人说道:“麴将军大概不知,这几天,着实是让贱妾夫君闷坏了。”

    语声轻柔,原来这人虽着丈夫衣装,却是个女子,观其眉眼,便是杞通。

    唐艾闻言,向杞通一揖。

    杞通讶然,慌忙躲开,说道:“夫君这是作甚?”

    “好在闺房有贤妻,使我得渡此数日,不然,我恐怕早就气闷得如那笼中之雀了!”

    这话语带调笑,麴章等人知唐艾素来不羁,听到他的这话,充耳不闻,只当没有听见,虽然如此,杞通亦脸颊顿红,她薄嗔说道:“夫君!”

    “夫人休怒!”唐艾哈哈一笑,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扇指城外,说道,“古有烽火戏诸侯,夫人,今我弹指灭氐虏,以博夫人笑,可否?”

第三十七章 伏兵樊家山 运筹我所能

    姚桃列阵成后,麾兵攻城,麴章指挥戍卒抵御,两边开仗,你来我往,斗了一两个时辰,护城河被姚桃部兵士填平了两段,但姚桃部的兵士也就止步於此,未能攻到城下。

    时已薄暮,蒲獾孙鸣金收兵。

    他一直在观察战局,与屠公等将说道:“守卒士气确乎不高。”候姚桃还营,对其略作奖赏,说道,“建威下午一战,填城渠两段,有功,明日全军攻城,君其勉之!”

    ……

    暮色笼罩的城上,麴章与唐艾说道:“明公,适才小战,按明公军令,任秦虏填平了两段壕沟。秦虏现必志得意满,轻视我军,以为我守卒无斗志也。接下来,明公是何计议?是今晚就夜袭虏营,里应外合破之,还是等明天他们再攻上一场,我军再发起反攻?”

    唐艾说道:“虏军方到,营寨未成,正我军奇袭之时,不必等到明天,今晚我军就发动进攻!”

    麴章虽是定西宿将,出身麴氏名门,并且年纪也比唐艾大,但对唐艾的足智多谋,他如今是极其的佩服,因此言谈举止间,对唐艾十分的敬重,毫无拿大之态,凛然应诺,然后说道:“今晚夜袭的话,那现在是不是就得传令田太守知了?”

    “传吧。”

    麴章便立刻传令,命戍卒击鼓。

    鼓声两通。城北陇兵营的营将闻到,辨识鼓声的节奏、响的次数,知道了此鼓是在传达何令,於是遣派轻骑,悄然由北出营,绕了一个大圈,往城西南不到二十里的樊家山去。

    ……

    秦营监视城中动静的兵士,听到了鼓声,报与蒲獾孙。

    蒲獾孙出到帐外,倾耳细听。

    此时鼓声已停,他没有听到什么声响,问那兵士:“鼓声几通?各响了几下?”

    兵士答道:“两通鼓,各响了几下,小人急着来给大人报讯,未有记清。”

    闻讯赶到的屠公没把这两通鼓当回事,指着城上冒出来的一队队给戍卒送饭的民夫,说道:“那鼓定是唤民夫送饭,叫守卒晚饭的鼓令。”

    蒲獾孙想了想,觉得也只有这种可能,遂就罢了,令那报讯的兵士仍去监督城头。

    ……

    襄武县附近较大的山峦区域有两处,一处是西北边首阳县一带的首阳山、鸟鼠同穴山,一处是西南边的遮阳山。遮阳山的主山山体,离襄武县约四十多里,差不多处在襄武、临洮的中间地带。这两处较大的山峦区域之外,零星散落的还有些小山,樊家山是其中一个。

    城北陇营出来的轻骑,疾驰入夜,到了樊家山。

    转入山谷,夜色里,谷中赫然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定西部队驻扎。

    外围警戒的兵卒引领着这轻骑,寻到了这支部队的主将,共有两人,俱中等身材,一人三十五六岁,白面无须,一人不到三十,面如冠玉,非为别人,可不就是田居、张道岳!

    轻骑拜倒禀报:“使君令下,今夜五更,并攻秦虏营!”

    田居问道:“今夜就打?”

    张道岳丢掉啃了大半的羊腿,摸了把油乎乎的嘴,跃跃欲试,颇有闻战则喜的意思,笑道:“秦虏才到襄武,营寨尚未筑好,今晚正夜袭的上好时机,今晚不打,还等他筑成了营再打?”

    田居瞧他一眼,问道:“叔仁,今晚夜袭,你我两部的进战任务,如何分配?”

    “就按早前定下的,我率本部冲其营西,君率本部攻其营南。麴将军部则出城击其营北。我军三面合击,趁夜突袭,取胜易矣。”

    田居嘿然,心道:“我与张犬两部,加上城中守卒,共五千余步骑,闻报说蒲獾孙部万余之众,彼兵固是多於我军,然彼以为唐艾身死,长驱直入,深入我境,我军又是夜袭,此战还真是会如张犬所言,取胜不难。……可恨!可恨!一场大功,又要被唐千里抢去。吾数百里驰援,只落个助攻罢了。”虽然不甘,无可奈何,说道,“好吧,那就照此从事。”

    轻骑得了田居、张道岳的答复,回去转报城北营将。

    营将得悉,没有击鼓,而是燃起了几堆大火,报与城中。

    ……

    火光再次惊动了蒲獾孙。

    蒲獾孙狐疑说道:“唐儿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城北营怎么又燃起火了?”

    屠公替城北陇营解释:“明公,快二更了,夜色已深,这火堆燃起,必是为防我军夜袭其营。”

    “……你说的有道理。”蒲獾孙说道,“我军营寨还没有建成,却也须得防麴章偷袭我营,传我令下,命监督城中,守备值夜的各队,务必提高警惕。”

    屠公接令,把蒲獾孙的此令传了下去。

    ……

    襄武城中,四更前后。

    麴章、兰宝掌、魏咸、赵勉等将校,悉数披挂整齐,齐聚州府堂上。

    堂中灯火通明。

    唐艾帻巾大氅,持羽扇,晏然坐榻,顾盼诸将,笑道:“运筹帷幄,我所能也,临敌杀贼,俱赖君等。今蒲獾孙中我计谋,轻进至我城下,能否一战功成,就看君等的了!”

    麴章等人应道:“敢不勠力杀贼!”

    陪坐堂下的杞通,依旧丈夫衣装,得唐艾示意,起身端酒,分捧给麴章等人。

    唐艾说道:“一杯水酒,壮君等志气!”

    麴章诸人接酒在手,都是一饮而尽。

    唐艾招赵勉上前,温言说道:“子勤,冀县秦虏,倾巢而出,冀县守备空乏,汝弟已被我冀县细作劫走,不日即可归国,与卿相聚。今夜袭虏营,我将亲临城,观卿与麴将军等破氐奴!”

    赵勉慨然应道:“勉以谋刺之恶,竟蒙明公不罪,勉唯以死报效!”

    唐艾、杞通与诸将出堂,和他们一起离开州府,沿街东行,去城南墙。

    南城墙外,便即是蒲獾孙部的主营所在。

    州府与南城门之间的街道上,这时排列满了举着火把、整装待出的定西兵士,足两千多人,已是城中所能遣出的最多兵马了。前为魏咸、麴章等部的步卒,后为兰宝掌等所率的骑兵。无论人、马,挺身於夜风下,通红火光的闪耀中,皆鸦雀无声。唐艾等从兵士的队列中穿过,到上城的阶梯,唐艾自携杞通登城头,麴章等将各立本部的队前,准备出击。

    赵勉暂时没有部曲,他与魏咸一起。

    两人与魏咸部三百精卒的位置,在即将出城进斗的各部最前。

    诸部兵士於街上静悄悄地等待了没有多久,五更,城头上鼓声大作。

    城门洞开,吊桥放下。

    魏咸、赵勉持步槊,当先奔出,魏部三百甲士,紧随其后。火光从城门洞中倾泻出,高大城墙前的浓夜登时消退,城前数里都被照亮。赵勉抬眼看去,护城河外,首先入眼的是星星点点的光芒,那是秦营正在燃烧的篝火、火把,洒眼望之,光点的范围占据了数里方圆。赵勉不觉回想起今天下午於城楼上遥观秦军军容时所见的景象,当真是旌旗遍布,甲械如林。

    魏咸的声音响起,闻其毫无惧意,语声奋昂,听他说道:“子勤,蒲獾孙者,氐酋蒲茂之兄,氐奴之大将也,丈夫立功扬名,机遇难得,就在今夜!擒下蒲獾孙,侯可致也!”

    赵勉大声应道:“校尉说的是!”

    秦军军容虽盛,己部虽才三百甲卒,两人却皆胆气益壮,大呼从众,挟槊疾冲,冲过城门与护城河间的短短路程,上了吊桥,继续前冲,却离秦营不到两里距离的时候,秦营西边、南边几乎是同时爆发出了喊杀之声,——这是已潜到秦营外的张道岳、田居部如约展开了进攻。

    ……

    秦营,中军。

    接到急报的蒲獾孙从床上跳下,仓促出帐,抓住赶到帐外的屠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

    营南、营西、营北,三面都传来定西军的呐喊声音,撕裂夜空,周边的鸟雀惊飞,还没有建成的营内,或从帐中跑出,或从露宿的地上慌张跃起的秦军将士们,无不惊乱失措。

    “营西、营南怎么会有陇兵?”

    “……不知道啊。”

    “不好!咱们中计了,唐艾必是未死!”

    “明公此话怎讲?”

    “唐艾如死,城中自保不够,岂敢出战袭我?既夜袭我营,定是唐艾未死!哎呀,哎呀,糟糕!我中了唐艾诱我深入的诡计了!”

    蒲獾孙到底蒲秦名将,瞬间猜到了真相,尽管一时还是没能猜到营西、营南的定西部队是从何而来,又是何人之部,但既然猜出了唐艾未死,下边该如何应对陇兵的夜袭,他也就已有了对策,勉强镇定心神,便赶紧安排部署,令道,“命姚桃去守营西,屠公,你挡住营北城中来袭的唐儿,我现在就去营南,阻截营南的来敌!”

    说到这里,他问屠公,“是何时辰了?”

    屠公答道:“五更天了。”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等天亮后,我军视情况,再看是战、是撤。”

    “是战是撤?明公,这就撤么?”

    城头上应该是数百人在同声大喊,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压过了秦营的嘈乱,灌进蒲獾孙、屠公等的耳朵中,那声音是在喊:“定西督秦州等地军事、建威将军唐公在此,氐奴蒲獾孙还不速降?唐公钧令:降者不杀,顽抗者不赦!”

    这股声浪确定了蒲獾孙的猜测是真,他又惊又怒,骂道:“老奴误我!”“老奴”二字,显是指秦广宗,怒与屠公说道,“唐艾没死,我军中计,不及早后撤,留在这里等着全军覆没么?”

    屠公适才一问,只是下意识的一问,这会儿醒悟过来,亦知非撤不可了,应道:“是。”

    却说,既然打算要撤,为何不现在就撤?

    这是因为现在还是夜晚,一则正在遭袭,二来夜晚昏暗,若是现在就撤,只怕撤退的命令这边下达,那边全军就会混乱成麻,“全军覆灭”便不用“等着”了,只怕转眼就成现实。

    蒲獾孙安排定下,亲赴南营,屠公、姚桃等将各往营北、营西。

    ……

    蒲獾孙一边往营南去,一边穿戴铠甲,才到南营,尚未来得及问已在交战的前线态势,骤然听到城头传来如雷的欢呼,一直在响的鼓声,变得更加激昂。蒲獾孙顾首望之,见营北火光冲天,他心道:“怎么回事?”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却不敢相信,急令主簿赶去察问。

    主簿才走,一将带着十余兵卒,从营北的方向跑来,他们都骑着马,把本就混乱的营南,扰得越发乱七八糟,那将寻到蒲獾孙,狼狈下马,报道:“燕公,城北辕门被烧毁了!”

    蒲獾孙认识这将,是屠公的弟弟,震惊说道:“这才多久?辕门就被烧了?”

    秦营的营寨尽管尚未建成,营墙、营内的帐区规划等等,都还只整了稍许,营渠亦尚未开挖,但环营的栅栏、辕门已然粗备。

    “唐儿以火箭射之,又以水车往辕门、栅栏上喷洒火油,那火油遇水,燃之愈旺,末将等虽是拼命扑灭,终是不能灭之,辕门因是被毁。火势现下越来越大,栅栏也都起火了。”

    火油,便是石油。秦军的寻常将士虽是知道定西有这件大杀器,特别蒲獾孙等人所部,在以往与陇西等郡定西军的战斗中,可谓是深受其害,然不知其名,故多称之火油。

    蒲獾孙震惊失色,呆立稍顷,心知辕门被毁、栅栏再失,这些防御屏障一旦无有,整个秦营内的兵士,便就会成为待宰的羔羊,只能任由定西的兵士,尤其是定西的骑兵随意践踏杀戮,当此之时,先前定下的“先作抵挡,天亮再撤”此一计划,只能立即改变了,他颓然问道:“屠公呢?”

    “在北营抵御城中陇兵。”

    “唤他回来,与我一起突围东撤!”

    屠公的弟弟接令,赶忙回去,传这道命令给屠公。

    从於蒲獾孙身边的一个参军问道:“明公,姚桃在营西,要不要也通知他撤?”

    “……叫他也撤吧。”

第三十八章 唐艾失策日 子勤头一功

    蒲獾孙到底与孟朗这个以谋略为主的文臣不同,其人久掌兵权,常年征战,对军中袍泽之谊还是很重视的,——毕竟如果背叛“战友”,失去了帐下将士们的信任,那下一次打仗的时候,你也就有可能会被“战友”背叛,因於危急关头,倒没有抛弃姚桃,而是叫他一起撤退。

    却营北的辕门已被烧毁,栅栏亦眼看保不住了,城中出来的定西兵攻势猛烈,特别当头的那支约三百来甲卒组成的突击部队,更是在魏咸、赵勉的带领下,个个奋不顾身,跃过火线,从火中杀出,恍如天兵神将,所向披靡,无有当者,北营乱成了一锅粥,这就不免波及西营。

    因是西营外头的敌人虽然只有张道岳部的数百府兵、部曲,也早人心惶惶,兵士俱无迎战之胆,姚桃受命,赶到这里以后,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就生了逃跑的念头,适时接到蒲獾孙命他从之东撤的军令,当下立刻“恭谨从令”,便就带着仓促集结起来的三二百本部步骑,同时催令王资、伏子安等将校收拢本部余下的兵卒,扔下西营不管,奔朝南营,寻找蒲獾孙。

    跑到半截,夜色、火光中,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衣装不整、四处乱窜,兵士如同受惊的群羊也似的景象,参军廉平老拼命跟上姚桃的坐骑,气喘吁吁地说道:“明公,营里太乱了!你听,营南也有陇兵在打!燕公身在何处?咱们恐怕一时找不到!反正他下了命令,叫咱们东撤,不如不找了他吧?且趁营南、营西的陇兵还没有破我营寨,杀入进来,咱们及早脱身为是!”

    姚桃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从没有如今日这般狼狈过,既是害怕丧命今夜,又是痛心本部的兵士恐怕会於此场深夜遭袭中折损不少,他焦急气怒之下,侧身拽住廉平老的马辔头,举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打他,骂道:“老狗!你要害我么?”

    廉平老一边躲避,一边委屈说道:“明公,这叫什么话!我怎敢害明公?”

    “燕公若死在乱中,咱们独自逃脱,你觉得我还有命能活么?无论如何,都得保住燕公无失!”

    “是,是。”

    姚桃抽打廉平老之际,瞥眼瞅到从他逃遁的一干帐下将校,觉得少了点什么,蓦然想起,少了个亮闪闪的光头,急忙止住鞭抽,问道:“竺师呢?”

    廉平老答道:“没注意啊,是不是落在后头了?”

    “赶紧找!”

    廉平老应诺,拨马回转,往后头去找竺法通。

    於南营寻了会儿,总算是从个遇到的军将口中,问出了蒲獾孙的所在,姚桃领着部曲过去,一眼瞧见蒲獾孙於亲兵的帮忙下,正在上马。

    姚桃滚落马下,伏拜行礼,说道:“末将姚桃,奉令赶到!”

    “起来,起来。姚将军,这营怕是守不住了,咱们赶紧突围,屠公刚刚才到,我已令他引精卒开道,你速领你本部护卫我的右翼,从我一起杀将出去!”

    姚桃应道:“是。”向东撤退,右翼就是南边,他打眼望向营南,忍不住问道,“明公,营南的陇兵有多少人?主将是谁?”

    仓皇的此刻,蒲獾孙回答姚桃的话语声里,却使姚桃怀疑听错,因为他居然听出了点欣慰的意味,听蒲獾孙回答他,说道:“唐千里也有失策的一日!营南的陇兵是田居所部,约千余。”

    姚桃听完此话,明白了蒲獾孙的“欣慰”从何而来,对突围而出的信心亦因此倍增,他说道:“田居么?那是末将的手下败将!明公但请宽心,末将必能保得明公右翼安然,突围得成!”

    令田居攻秦军营南,却也不是唐艾“失策”,而是唐艾没有别的部队可用,张道岳部的兵马太少,用以攻营南,显是不足胁秦军东撤的,所以只能用田居部。

    要说唐艾“失策”的话,他也有失策,就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听说攻营南的是田居部,原本惊慌失措的蒲獾孙、姚桃等秦将,却竟然因之镇静了许多,并俱油然泛起了突围成功的自信。

    检点兵马,蒲獾孙目前收拢到的兵士有千余人,王资、伏子安等络绎聚兵赶至,姚桃部目前有兵七八百,奉令前头开道的屠公部目前有四五百人,加到一起,大约不到三千。

    ——这不到三千的步骑是成建制,换言之,是能够组阵战斗的,至於那些混乱不堪的秦军兵士,只能一边撤退,一边再继续收拢。

    蒲獾孙两次往马镫上踩,都没踩到,姚桃爬起,上前捉住他的脚,帮他把脚放到马镫上。蒲獾孙踩定马镫,上到马上,探手问亲兵要了一杆骑槊,紧紧握住,又摸了摸腰上的佩剑,然后令姚桃,说道:“要想东撤,营南的田居部必得挡住,姚将军,此项重任就交给你了!”

    “明公放心!有末将在,田居无能为也!”

    ……

    秦营北,魏咸、赵勉挟槊突进,而屠公已经接令退走,留下来抵御定西兵的是两个秦军的校尉,尽管拼死阻战,他两人所率之兵,却无魏咸、赵勉部定西甲士的斗志,故节节败退。

    越过火线的时候,魏咸、赵勉等穿的铠甲,只是烤热了些罢了,尚无所谓,但铠甲上的皮绳、鬓发不免被火燎着,魏咸、赵勉等皆是满面灰烟,虽已打灭了皮绳上的火,甲上犹存火星,但无人理会这些,魏咸健步如飞,奔冲最前,如虎狼逐兔,步槊挑、刺,追赶逃窜的秦军兵士,身后一地或死或伤的秦卒,当真是驰如电掣,卷风带火,边逐边喝:“蒲獾孙授首来!”

    赵勉平时与魏咸经常在一块儿,往常只知他遵守军纪,干什么事都规规矩矩的,今夜始见他临敌悍勇之姿,不禁受到影响,亦把勇武的本性拿出,紧随其侧,迈步冲驰,大槊扫击,面前无一合之将,厉声呼道:“蒲獾孙授首来!”

    呼叫时,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黑影刺来,是一个敌人从侧面跳出来,用步槊偷袭他,然赵勉正斗志昂扬,随手一挑,将那来敌的步槊挑开,旋即长槊前刺,把那来敌刺倒在地。自杀入秦营以来,这般刺倒的敌人也不知有多少了,刺倒他后,赵勉就未再去看,仍往前冲。

    那敌偷袭赵勉时,魏咸也注意到了,见赵勉把他刺倒之后即不再顾,魏咸略顿脚步,顾呼亲兵:“此子勤头一功!取其首来!”

    却原来,那偷袭赵勉之敌,便是屠公留下抵御赵勉、魏咸的两个秦军校尉之一。就有两个魏咸的亲兵过去,按住受创未死的这个秦军校尉,活生生地割下了他的头颅,其中一个亲兵将割下的头挂在了腰间。只是个割头的空当,魏咸、赵勉等已又冲前数十步,两亲兵急步追上。

    校尉尽管不算很高的军职,也是中高级的将领,赵勉一合杀死此人,益发振奋了跟着他与魏咸进斗的三百甲卒的士气,虽无人组织,然三百甲卒心有灵犀,齐声叫道:“蒲獾孙授首来!”

    三百人的叫声,夜色下,传出甚远,使这混乱的北营越发混乱。

    ……

    秦营三面受敌,因为攻北营的陇兵用了石油,故此北营最先被破,也因此,此时最乱的就是北营,人叫马嘶的混乱之声,乃至传到了营南。

    营南外头,田居遥望北营,见那营北火势漫天,烧得半个夜空都亮了,再望营西,闻营西也是杀声盈沸,震动夜空,遂与左右说道:“破秦虏北营者,必奋武也!非奋武,不能如此摧枯拉朽。”奋武,即奋武将军、陇西太守麴章,他喝令部众,“秦虏北营已破,我部不可落其后!君等努力!为我攻陷南营!”重申赏格,“擒斩秦虏校尉者,赏金五!五品将者,勋两转!”

    勋一转,指的是莘迩设定的勋官。前者赏金,是田居自定的赏格,后者,是勋官制中既有的规定。相比前者,后者的赏格更引陇兵将士的渴求,赏金是一次性的,但勋官升到一定程度后,却不仅会被免除掉课税、徭役,朝廷还会赐给相应其等级的田亩,这是可以遗留子孙的。

    重赏的刺激下,已经占据优势的田居部兵士,斗志更高,分於各级军吏的指挥下,或抬檑木撞击营门,或冒箭矢,攀援营栅,加紧了对秦军南营的攻势,便在秦军南营岌岌可危,眼看就要被攻陷的时候,一支兵马及时救援到至,约百十人的高声呐喊传出营外,被田居听到。

    呐喊的是:“大秦建威将军、定阳县侯姚公,邀田蛮子叙两山往事。”

    蛮子也者,田居小字;两山也者,首阳山、鸟鼠同穴山是也。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当年的两山之战,可谓是田居从小至今最羞耻的一次战斗,当着本部将士的面听到这话,他胸口一闷,险些喷出一口血来,怒道:“小羌欺我耶?”

第三十九章 宝掌获智囊 舒望擒猛臣(上)

    田居奋力推开试图阻他的亲兵,提剑拍马,驰到秦营南门外的前线,嗔声令下:“先陷营者,赏金十!生获姚桃者,赏金百!并按功一等计,录入勋簿,勋官三转!”

    勋官的升迁有严格的程序,首先要由本军录入勋薄,之后呈交中台,由吏部司勋司审核,最后再由兵部、吏部、礼部验证。能否最终被算为一等功,田居做不了主,但录入勋薄他是有此权力的。按照莘迩定下的规制,勋官最多,一次也就是三转而已,此实为头等重赏了。

    由此,也可见田居的愤怒到了何等程度。

    却不料他提高赏格的军令才下,他一身精美华丽的衣甲和七八个忙不迭追上来护卫他的亲兵引起的动静,已引起了营内秦军的注意,报给了姚桃知晓。姚桃跃马至辕门后边的近处,定眼一看,大喜说道:“吾激将之计起效矣!那正是田蛮子!”急令王资、伏子安等将,“射之!”

    伏子安善射,当即挽强弓,用大箭,觑准田居,引弓而射。

    敌我营内、营外,千军众中,那箭若流星,直奔田居而去。

    时天未亮,夜色犹冥,田居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箭射中,倒也是他命大,他骑术不过寻常,这会儿暴怒之下,又不小心,坐骑踩到了营前的坑洼里,来了个马失前蹄,摔落马下,吃了个狗啃泥,摔是摔了个七荤八素,却恰好因此躲过了这支来箭。

    营内的姚桃等人不知,只当是射死了田居,秦卒们顿俱欢呼,慌惧的士气略振,姚桃趁机麾令王资、伏子安、权让、强多、王梁等帐下的羌、匈奴诸将,率兵反攻。那边田居部下的定西兵士深夜乱战之中,视野不清,也只当是田居被箭射死了,登时一乱,攻势被王资等打退。

    参军廉平老大喜,说道:“明公,田居身死,唐儿乱了!我部宜鼓勇追击,只要把这支陇兵歼灭,说不定全营的局势都能转危为安!”

    “老廉,你真是要害我啊!”

    “明公此话怎讲?”

    “便不说北营已陷,只说燕公已经东撤,就算歼灭了田居部,我营又如何能转危为安?”

    “那明公的意思是?”

    “见好就收!”

    “万一田居部再追上来?”

    姚桃机敏,已有对策,令道:“放火!”

    廉平老没反应过来,问道:“放火?”

    “把南营的辕门、栅栏和近处的帐篷全都点火烧着,以此佯装我南营已溃,诱田居部入营抢掠,同时借助火势,稍微阻他们一时,以掩护燕公与我等东撤。”

    廉平老连声称赞,说道:“明公此真妙计!”

    於是,廉平老与长史王成、司马漒川来宾等各带兵士,四处放火,姚桃召回王资等将,候火起,众人率部返回东营,闻知蒲獾孙已经出营东撤,忙一面收拢遇到的散兵,一面飞奔追赶。

    追出数里,追上了蒲獾孙部。

    姚桃禀报说道:“末将幸不辱命,射死了田居,已暂退其部!”

    “好,好,你此功我给你记下了。”

    “明公,咱们往哪里撤?底下来该怎么办?”

    蒲獾孙面带深忧,顾视火光遍布的营寨,复前望漫漫夜下的前路,说道:“唐千里诡计多端,今吾轻信秦广宗,中了他的诱我之计,我营被其夜袭只是小事,我现在所深忧者,是新兴县的安危!新兴一旦被他夺占,我军撤回天水的道路就将会被断绝,你我俱死陇西矣!是以,惟今之计,当马不停蹄,急赴新兴!只盼新兴无事,等到了新兴县,收拢兵马,再作计议罢!”

    新兴县,是天水郡最北边与陇西郡接壤的县,蒲獾孙这次入陇西,经由的就是此县。

    姚桃得了他此话的提醒,面色顿变,说道:“明公所忧甚是!”却又狐疑,说道,“唐艾能用之兵,无非麴章、田居等部,麴章、田居都在襄武,他就算想攻新兴,又哪来的兵?”

    “姚将军,你糊涂啊!唐艾能用的兵马,不是还有北宫越、张道崇部么?”

    “明公是说,北宫越不走临洮,张道崇不攻始昌,他两人却会联兵夹击新兴县?”

    “不可不虑!”

    陇西、天水、武都、阴平四郡的方位是这样的:陇西在西,东与天水接壤,东南与武都接壤,阴平郡在陇西的北边、武都的西边,分与陇西、武都接壤;而新兴县的位置,有点近似一县夹於三郡间,西为陇西郡,本县属天水郡,南为武都郡。这也就是说,武都、阴平两郡的定西兵,如果在武都境内会合后,的确是可以通过武都与新兴县接壤的地域,直接进攻此县的。

    有了这个担心,蒲獾孙、姚桃简直可用“归心如箭”来形容,两人不断催促部曲,加紧行速,於夜中跌跌撞撞,沿着左边蜿蜒的渭水,一路往东南方向百十里外的新兴县赶去。

    行出十几里,天色渐亮。

    前有一乡,名为苟乡,苟是氐人的大姓,此乡原是苟姓氐人的聚居之地,故得此名,——陇西、南安、天水、略阳,包括阴平、武都,以及陇州的东南八郡这一带,本是氐、羌经由多次迁徙后的后来祖地,比如蒲茂的家乡,便在天水郡北边的略阳,姚桃的家乡便在南与陇西接壤、西与天水、略阳接壤的南安,因是陇西境内的地名中,冠以氐、羌姓氏的不少。

    蒲獾孙记得,他兵入陇西,未至襄武之前,夹道迎他的那几个老羌,就是在这里见到的,此时想来,那几个老羌所云之“唐艾遇刺是真”,却也不知是他们真的不知唐艾遇刺只是计谋,还是他们实为唐艾安置在此,以进一步迷惑他的细作,然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这些了。

    蒲獾孙呼姚桃近前,说道:“过了此乡,前有一沟,沟南有山,须得谨慎唐艾在此伏兵。你领你所部,依旧护我右翼!”

    姚桃接令。

    加上出营前临时又收拢到的近千兵士,总约四千上下的逃命秦军,经过苟乡,进至牛山北,遵从蒲獾孙的军令,屠公部於前,姚桃部於南,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沟。

    提心吊胆地过了河沟,直到又过了沟南那山两里多远,也没见有定西的伏兵出来,蒲獾孙松了口气,再度传令,说道:“加快行速,争取明天晚上前,赶到新兴县!”

    各部兵马过河的时候,因为警惕备战,阵型尚较完妥,这时蒲獾孙一令下来,各部的秦军兵士甩开脚丫,接着狂奔,阵型不免就乱了起来。

    就在此时,南边的一处林中,骤响骑鼓之音,一支定西骑兵冲杀而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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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