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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宝掌获智囊 舒望擒猛臣(中)

    这支定西骑兵都是轻骑,人数不多,约三百左右,主要是由陇地的猪野泽等胡组成的,因此冲锋之时,乃有胡骑之俗,鸣颊唿哨。马蹄奔腾,卷起黄尘遮林,唿哨刺耳,仿佛群狼抢食。骑士虽不很多,声势颇为骇人。那带头之将,髡头小辫,褶袴皮甲,非是别人,正是兰宝掌。

    却原来,昨晚襄武的定西守卒出城夜袭秦营的时候,魏咸、赵勉等率步卒进攻秦营北面,兰宝掌则奉了唐艾的军令,没有直接参与到攻营的战事中,而是率此数百骑兵,绕过秦营,提前到了此处设伏。

    当时唐艾对兰宝掌说道:“我军兵少,今夜进袭固必获胜,然秦虏兵多,营寨广大,我军无法将秦营四面围困,也难以把秦虏全歼,蒲獾孙或会突围而出。他突围出后,唯一的去路就是往东撤向天水郡,你可至苟乡东设伏,……不要在苟乡东边那道沟处设伏,蒲獾孙过河沟时,肯定会小心警惕,且河沟亦不利於你纵骑冲锋,你可在沟东埋伏,想那蒲獾孙安然渡过河沟,之后难免松懈,候其到,你便正好可起兵冲杀之,若能擒致蒲獾孙,此今战之头功也。”

    回想唐艾的吩咐,看着眼前队形乱糟糟的秦兵,兰宝掌大为钦佩唐艾的先见之明。

    他驰骑冲在前头,举槊前指,喝令部下:“瞧见官道上那面将旗了么?那就是蒲獾孙的将旗!蒲獾孙即在此股溃卒中!不可叫他逃了!”大呼喊道,“蒲獾孙授首来!”

    这六个字似曾相识,昨晚营中夜战之时,屠公从营北撤往营南的途中,就听到过这六个字,他万万没有料到,千辛万苦,总算是突围杀出,却不意逃到了此地,竟又闻此六字。

    林中出来的三百定西骑兵,从於兰宝掌之后,一边唿哨,一边骑射前行。

    箭如雨下。

    姚桃部在行军队伍的南边,正处於兰宝掌部与蒲獾孙主力部的中间。

    换言之,也就是说,姚桃部首当其冲。

    紧急关头,姚桃临机应变的急智发挥出来,他接连下了两道军令。

    “王梁,速引骑往阻!”

    “余将,跟我东撤!”

    却是希望能够以王梁略作一阵阻挡,从而掩护他本部主力的逃走。

    王梁接令,就近仓促拼凑得了三二十骑,南行迎斗。

    这时若从高空望下,可以看到,上午的阳光下,靠北位置的官道上和官道两边的野间,遍是秦军蒲獾孙部的败卒,有氐人、有羌人、有唐人,占了长约两三里、宽约一里多的面积;这块区域的南侧,是一支约千把人,泰半为羌卒,亦有少数匈奴杂胡士兵的队伍,这支队伍便是姚桃所部;又有一股三二十骑的骑兵小队,从姚桃部分出,在一髡头小辫的匈奴将领的带领下,颇有螳臂当车的壮烈之势,迎向南边二里多地外,从林中杀来的兰宝掌部数百骑,这一小股骑兵,即是王梁所率的那些羌骑、匈奴杂胡骑了。

    一大、一小两支敌我骑兵,两下接近,稍一交锋,王梁部抵不住对面的箭雨,即溃散四逃。

    王梁仓皇奔回,羞惭说道:“末将无能……”

    姚桃没功夫多与他说话,鞭马疾驰,叫道:“快走,快走!”

    ……

    兰宝掌部击退了王梁部,趁胜急追。

    为了能够取得最大的战果,兰宝掌把三百骑分作了三部,每部各百骑,分从东、中、西三个位置,直插向姚桃、蒲獾孙两部。此外,又分出了三十余骑,做三部之间的策应、呼应。

    他的这个作战部署若能奏效,就能把姚桃、蒲獾孙部截成四段,至少可歼灭其中两段的敌兵。

    兰宝掌亲率一部,盯着蒲獾孙的将旗,追击不舍。

    追击途中,不断遇到姚桃部、蒲獾孙部的溃卒,兰宝掌舍之不顾,却追出数里的时候,约四五十人的姚桃部逃兵,像是在争夺什么东西,打来闹去,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

    兰宝掌舞槊刺、击,同时令部曲引射,以图驱散这股阻住了路的姚兵。

    从於他的马后的一骑叫道:“校尉,你看那里!”

    兰宝掌顺其槊指方向瞧去,入眼是个光头,下意识地接口,说道:“怎么有个和尚?”

    “想是姚桃、蒲獾孙的信用之人!”

    当下南北佛教昌盛,南北信佛的达官贵人、将校军头众多,尤其北方诸国,参与军政大事的和尚数量更远超江左,因而,但凡出现北地军中的和尚,不管是谁,定然都是身份非比寻常。

    兰宝掌以为然,便拍马至前,打散溃卒,弯腰抓住那和尚的胳臂,把之拽起。

    那和尚惶恐叫道:“贫道非兵也,出家人,出家人!将军手下容情,佛祖来日必有庇佑!”

    兰宝掌喝令从骑:“抓下了!”

    先前最早发现这和尚的那骑过来,抓住和尚,把之横放马上。

    ——这骑身材瘦小,其貌不扬,是兰宝掌部下这支骑兵中位数不多的唐骑之一,大约是因打了胜仗,他心情愉快,瞧着这和尚的光头,咧嘴而笑,一张嘴极大,足足占了脸庞的小半,正是於朔方从军,后跟着兰宝掌回到陇地的其营户“士息”陈腊。

    那数十姚兵哄散逃窜,露出了两个妇人。兰宝掌登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刚才就是在争夺这两个妇人,纳闷说道:“怪了,怎生又有两个妇人?”

    那被横放马上的和尚赔笑说道:“好叫将军知晓,这是贫道的妻妾。”

    “你这和尚,倒好艳福!你叫什么?”

    “贫道竺法通。”

    兰宝掌追蒲獾孙心切,抓下竺法通已是勉强为之,这两个妇人,他自是不会再带,却陈腊喜此二妇人姿色上佳,难以舍弃,求兰宝掌说道:“校尉,赏给小人做个暖脚吧?”

    “你要能带,你就带。”

    陈腊把竺法通给了别骑挟带,便把这两个妇人中最好看的那个拽拉上马,余下那个被另一猪野泽出身的胡骑抢走。一行百骑,继续对准蒲獾孙的将旗追赶。

    ……

    姚桃部没能起到阻止兰宝掌部的作用,他这边一开逃,北边道上、野间的蒲獾孙主力部眼见此状,一则,他们是败军,本就兵无斗志,将无战心,二来,又不知林中、左近是否还有定西的伏兵,故是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许多人就丢下兵械,也开始埋头狂奔。

    ——然而说了,他们多是步卒,难道不知两条腿,如何能够跑得过四条腿?知自是知的,但他们也没指望能跑过四条腿,不约而同的心思,尽是只望能跑过同袍、能跑过姚桃部就行。

    蒲獾孙的坐骑被乱卒裹挟着,被迫前行,他怒不可遏,举鞭乱打从他马边跑过的秦卒,试图阻止他们的逃跑,可无济於事,便丢下马鞭,抽剑在手,改以挥剑砍杀。

    秦卒不敢还手,先后被他砍倒了十余人,但不敢还手归不敢还手,要他们遵从蒲獾孙的命令,组阵迎斗那越来越近的定西骑兵,却也是没有可能。有那机灵的秦卒,索性先往北跑,躲开蒲獾孙,再朝东逃,却是给蒲獾孙来了个“迂回逃窜”。这一下子,秦军的队列就更乱了。

    “屠公?屠公!”

    屠公拼命打马,从前头奔回,远远听到了蒲獾孙的叫声,赶忙高声应道:“末将在!”

    “迎敌、迎敌!”

    “明公,别迎敌了,赶紧跑吧!”

    这句回答太泄人气,蒲獾孙瞠目结舌,旋即怒道:“你!你敢不从我令?”

    屠公驰马奔到了蒲獾孙的马前,绕着他的坐骑转圈,满脸仓急的神色,扬槊指了指南边蜂拥奔逃的姚桃部兵卒,又指了指周边、远近乱七八糟的蒲獾孙本部秦卒,最后又指了指鸣颊、呼喊,结着进战阵型,径直朝这边冲驰,已近在咫尺的一部定西骑兵,——这支定西骑兵就是兰宝掌所率的那百骑,说道:“明公,不是末将不从公令,是根本没办法迎战啊!明公,赶紧先跑吧,保住性命要紧!只要明公无事,来日再斗不迟!”

    不等蒲獾孙的回答,他大胆做主,拽住蒲獾孙坐骑的辔头,用槊柄拍打蒲獾孙坐骑的后臀。蒲獾孙的坐骑当真良马,立刻领会到了屠公的意图,恢恢的长嘶一声,迈腿跑开。屠公拿槊,带着自己和蒲獾孙的亲兵骑士,护卫着蒲獾孙,加入到了向东狼狈窜逃的秦军败卒行列里。

    驰出未远,屠公听到蒲獾孙叫道:“还扛着旗干什么?随便找个兵卒给他!”

    掌将旗的督将奉令,便把将旗随手给了一卒。

    屠公初尚不解蒲獾孙之意,但很快醒悟,心中赞道:“还是燕公机智!知此将旗只会使我等成为唐儿追击的目标!不如舍之,才能安全。”

    却是一矢未放,一马未交,四千的秦军败卒居然就被三百的定西轻骑吓破了胆子,像被撵的兔子似的,个个夺路奔逃。

    战败思良将,当此鞭马逃亡时刻,一个人的身影跃入到了蒲獾孙的脑海中。

    这个被蒲獾孙想到的人,身形矮小,嘴唇甚厚,状貌如猴,可不就是且渠元光?

    自武都一战,救下了蒲獾孙后,且渠元光就成了蒲獾孙帐下的红人,这回蒲獾孙来打陇西,原本是要带他一块儿来的,却於前些时,在一次战中,元光负了伤,故是终未有能从军同来。

    蒲獾孙哀叹说道:“元光熟知定西虚实,今战若有他在,我岂能败得这般之惨?”对秦广宗的怒火再度升起,骂道,“老奴无能,为唐艾玩弄,以致牵累到我!”

    听到被逼近的定西骑兵射伤的己部兵士於后头惨叫痛呼,他不忍转头去看,恨恨地说道,“我部下将士,皆我大秦之百战骁锐也,从我伐魏,转战洛、邺、彭城之间,无往不胜,今却无辜丧命於此!我定上奏大王,弹劾老奴!非杀老奴,不足以慰我三军惨死战士的亡灵!”

    屠公对秦广宗也是深恶痛绝。

    於是蒲獾孙、屠公两人,一面在亲兵的护从下飞奔逃命,一面此起彼伏地大骂秦广宗不绝。

    ……

    被蒲獾孙、屠公大骂的秦广宗,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亦在骂人。

    不过秦广宗骂的不是蒲獾孙,他骂的是唐艾。

第四十一章 宝掌获智囊 舒望擒猛臣(下)

    却那日薛猛引宗兵等秦军兵士“击败”了獂道城东营中出来的牡丹骑后,秦广宗便於那天午后,麾令三军,对獂道县城展开了大举攻势。

    得自唐艾预先的授意,郭道庆佯装守军士气低沉,只略作了些抵挡,就任由秦广宗部的战卒驱使民夫、乙兵填平了几段护城河,——这倒是与蒲獾孙部攻襄武县城时的情形一般无二。

    但与蒲獾的较为谨慎不同,秦广宗见护城河被填平,大喜至极,他因此竟是当日攻到入夜,犹不肯停下进攻,与帐下诸将说道:“城内陇兵惶惶无斗志,我军宜趁机再接再厉,争取及早破城!”於是,晚上也不休息,分兵遣将,举着火把,燃起篝火照亮,轮流攻城。

    这一打,就是两天两夜。

    獂道县城看似摇摇欲坠,然於秦广宗部昼夜不歇地连番冲击下,却如湍流中的坚石,始终“危而不陷”。这就好比是一个胡萝卜悬在嘴前,好像随手一抓,就能将之吃掉,但抓来抓去,总不能抓到手里,遂把秦广宗着实诱得饥渴不已,按他的意思,第三天白天攻完城,晚上还要接着继续打,薛猛等将这下受不了了,急行军二百五十里,到獂道半点休息没有,又日夜猛攻了三日两夜,便是铁人也吃不消,因联袂到秦广宗帐中,坚决要求休整一晚,明日再攻。

    秦广宗拗不过诸将,只好无奈同意。

    变故,就发生在了这天夜间。

    一如蒲獾孙营三面遇袭,这天深夜三更,秦广宗营也遭到了南安陇兵的夜袭,只是郭道庆手里的兵没有唐艾那么多,做不到三面进袭,只搞了个两面突击,尽起城中精卒,出城北门,袭秦广宗营的南面,合城北步营、城东骑营的步骑兵马,袭秦广宗营的东面。

    郭道庆能用的兵马不及唐艾能用的兵马多,秦广宗部下的秦兵也没有蒲獾孙部下的多。

    因是,这一场夜袭造成的先声夺人之势,却是与唐艾袭蒲獾孙营相差无几。

    先声夺人之势相差无几,具体到战果上,则比襄武那场夜袭还要丰厚,这是因为蒲獾孙部毕竟行军的路上没有那么赶,攻城也没有昼夜兼攻,故此将士的疲惫程度不如秦广宗部。

    闻报遭袭之时,薛猛正在酣睡,是夜轮值的薛罗汉冲到他的帐中,晃了他四五下,凑到他的耳边大声叫了好几声,才把他叫醒。

    这两天攻城,薛猛都是身先士卒,累坏了,虽然醒来,犹迷迷糊糊的,如在梦中,眼皮沉重如山,他不愿睁开,听出是薛罗汉的声音,把薛罗汉推他的手打掉,说道:“别闹!”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

    “阿弟!陇兵夜袭我营!”

    “……什么?”

    “陇兵夜袭我营!”

    睡意不翼而飞,薛猛霍然坐起,揉了揉眼,说道:“陇兵夜袭我营?”

    “是啊!阿弟。你听。”

    帐外遥遥传来敌我兵卒喊杀的声响,以及帐外近处被动静吵醒,不知发生何事,纷纷惊慌出帐聚集的兵卒们的嘈杂之音。——薛猛部的住帐区,位处东营。这里正是城东牡丹骑、城北陇军步卒进攻的方位,故而还能听到战马嘶鸣的声音。

    “是牡丹骑?”

    “另有城北的陇兵步卒,他们正合力攻我东营。营北亦遭了陇兵偷袭,是曹惠等部。”

    “取我槊来!”薛猛下床,没时间披甲了,他奔出帐外,亲兵把他的坐骑牵来,他就穿着两当衫,打着赤膊,翻身上马,接住追从出来的薛罗汉递上的骑槊,大呼左右,叫道,“从我杀敌!”薛罗汉也上了马,两人带着约十余骑的亲兵,一边沿途召聚战士,一边往营东赶去。

    行了数十步,薛猛蓦然想起了薛虎子,问道:“虎子呢?”

    “来唤阿弟之前,我先叫起了虎子,他已前去营东阻敌了!”

    薛猛担心薛虎子,便加快马速,催骑急赴东营营门。

    到营门内时,他本部的数百宗兵基本已经召聚完毕。薛猛暂勒缰绳,住马观望,只见东营门外,黯淡无光的星月下,陇兵的步卒正推着撞车在攻,较远处是约二百余的甲骑,来回驰骋,不时朝营中射箭。营门的门楼上,几个秦军的军吏或举旗,或击鼓,指挥守门的兵士抵抗。

    薛虎子,便在门楼上。

    薛猛命亲兵去把薛虎子叫回。

    待薛虎子来到,薛猛对他与薛罗汉说道:“我军倍道兼行,未及休整,方至獂道,复昼夜攻城,兵士早疲,不堪战也,又值深夜,仓猝不及披甲,且难以辨识来敌多寡,人心惶惶,至迟天亮,营垒必失!我等需早做打算!”

    薛虎子问道:“什么打算?”

    薛猛说道:“趁营门尚未失守,我等可走侧门,离营南下,此地距中陶四十里,明天午前能至,到了中陶,与留守中陶的那五百兵汇合,之后探查形势,再作是撤是战的其它决定!”

    “……,秦使君还在营中,阿兄,咱们不管他了么?”

    薛猛说道:“便是因使君不听我的良言进谏,我军才落得如此地步!况且营中大乱,一时怕也找不到使君所在,咱们却是顾不上他了!”

    “如是不管使君,阿兄,就算咱们撤回了冀县,只怕也难逃朝廷的责罚吧?”

    “朝廷若责罚我等,咱们大不了弃官不做,还河东郡就是!朝廷依仗我家与柳、裴两家为国家贡盐,难不成,还会斩尽杀绝?”

    “阿兄言之有理!”

    “事不宜迟,我等现在就走!”

    薛猛、薛罗汉、薛虎子带着宗兵,悄悄地离开激战中的营门,朝南行了一段,这里有座出营地的小门,便杀了阻他们出去,且算尽职尽责的门将,由此门而出,径往南边的中陶方向去。

    行未多远,边上丘后黑黝黝转出一队人马,迎头截住。带头之将挽弓射之,箭落到薛猛等前,笑道:“秦广宗果然欲从此南逃!”喝道,“我在此候你多时了!秦广宗,你还不束手就擒?”

    薛猛等人面面相觑。

    薛罗汉大声说道:“秦广宗不在我等部中,我等是河东薛氏的宗兵,来将何人?”

    “咦?秦广宗没在么?”那将自言自语,说道,“河东薛氏?”问薛罗汉,“可便是前日不自量力,敌我牡丹骑的薛猛么?”

    夜色幽暗,一来,瞧不清这队来敌的人数,不知山丘后还有无别的兵马,二来,也瞧不清对面那将的模样,薛罗汉不答反问,说道:“你是谁?”朝山丘后头张望,企图判明来敌数目。

    “罢了,抓不着秦广宗,拿下个薛猛,也算是没白等一场。”

    那将说着,纵骑来斗。

    跟从这将在此拦路的余骑叱马紧随。

    战斗的队形一展开来,薛猛等人看清楚了,跟从这将的从骑,却是才二十来骑。

    薛猛等胆气顿振。

    薛猛顾与薛虎子、薛罗汉等说道:“且观我斩杀此将,为尔等开路!”呼喝拍马,恃勇当先,挟槊驰冲。

    两将交错,只听得“轰然”一响。

    薛罗汉、薛虎子等急打眼看去,尘土飞扬,是薛猛连人带马摔倒。

    那将兜马转回,俯身揪住薛猛的腰带,把他提起。

    薛猛身子悬在半空,手脚扑腾,似个离水的青蛙,叫道:“惜我战马无甲,你胜之不武!”

    适才两人交手之际,那将的长槊没有刺人,而是刺向了薛猛的战马。薛猛战马无甲,受刺负伤,吃痛倒地,薛猛自也就跟着跌倒摔落,因被此将生擒。

    这将提着薛猛,折回从骑队中,呵呵笑道:“你战马无甲,怪我了?”

    薛猛语塞,无法回答此话,身临这将及其从骑的近处,瞧见这将的那二十来从骑俱是甲骑具装,战马的遮面头甲上边,都烙印着一朵牡丹,登时醒悟,猜叫道:“牡丹骑?你是王舒望!”

    一个牡丹骑的骑士笑道:“你真是走运!”

    薛猛茫然,心道:“我一战被擒,怎还是走运?”问道,“我怎么走运?”

    “今为护军擒获,不日你就能扬名定西。”

    擒下薛猛之将,正是王舒望。

    薛猛败得太快,薛罗汉、薛虎子等连赶上救援的时间都没有,这时他俩虽有心上去相救,奈何投鼠忌器,生怕王舒望把他杀掉,因又不敢上前,两人与宗兵们停下刚起步的冲锋,进退两难,站在原地,一时不由各持兵械,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底下怎么办才好。

    薛猛羞愤欲死,大呼令道:“莫管我,他们才二十来骑,尽皆杀了,你们快去中陶!”见薛罗汉、薛虎子站着不动,他叫薛虎子,说道,“虎子,你要相信我!听我的话!快率宗兵上来!”

    薛虎子瞅着王舒望的骑槊横於薛猛的头上,犯难说道:“阿兄,这回我真是没法听你了。”

    王舒望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薛猛,率引牡丹从骑,驰马折转,奔行於薛虎子、薛罗汉等之前,舌绽春雷,惊散夜云,喝道:“弃械不杀!降我者生!吾陇州王舒望也!”

第四十二章 癔症又发了 大涨秦之威

    薛猛被擒,薛虎子、薛罗汉等忧其安危,不敢进战,只好投降。王舒望等二十余牡丹骑,押着薛猛以下四百余数的薛氏宗兵,施施然返回獂道城外,这且不说。

    只说獂道城外的秦营,就在王舒望擒获薛猛的前后,曹惠不愧曾为太马五校尉之一,披重装,策甲骑,譬如铁猛兽,身先士卒,攻破了秦营北门,入到营中,他与麾下的甲骑纵横践踏,北营的秦军兵士死伤无算;东营亦於此后不久被定西兵攻陷。

    北、南俱陷,眼见是无力还天了,身在中军的秦广宗无奈之下,唯有宵遁。

    因为营东已失,故他是从南门出的营,出营里许,转往东南行。

    这个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兵士,加上他的从吏,总共不过三二百人。

    秦广宗边往东南边的中陶县逃,边忍不住回顾失陷的营垒,并一再抬眼仰眺於夜色下黑沉高耸、此刻火光通亮的獂道城墙,他失魂落魄地说道:“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

    “是啊,明公!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

    “明明白天我军攻城时候,獂道几为我军拔,胜利已是再望,怎么一转眼就成这个样子了?”

    “是啊,明公!怎么一转眼就成这个样子了?”

    “唐千里!唐艾!唐千里!”秦广宗想起曹惠攻营时,其部下将士尝数次呼叫,说什么自己中了唐艾之计,唐艾其实没死,所以佯死者,正是为了诱他轻进深入,现在想来,这话料是不错,他略回过神来,咬牙切齿,痛骂道,“孺子欺我!居然用诈!如此欺我!”

    莘迩若是在此,听到他的这话,促狭心如果上来,少不得,会给他添上四字:“不讲武德!”

    但临敌交战,本就是敌我双方斗智斗勇,智不如人,再是痛骂,亦无济於事。

    “是啊,明公,居然用诈,太过分了!”

    闻报营寨遭袭的时候,秦广宗已出了一身急汗,营破逃窜,一路上越发汗水淋漓,这会儿逃出得远了,行速渐慢,汗水稍下,夜晚的春风虽暖,吹拂到身,不免觉有凉意,同时,逃出生天以后,情绪也渐渐没那么惶促,这场战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针对於此的深忧和惧怕,顿然浮了上来,一股更深的凉意,换言之,甚至可以说是彻骨冰冷的寒意亦不禁充盈遍体。

    “这可怎么办?”

    唐艾如果没死,那么轻进深入的就不但是自己,还有蒲獾孙,自己败於獂道,蒲獾孙在襄武正面对敌唐艾,想来只会更加落不到好,这也就是说,此战,不止自己败了,还因为自己“谎报唐艾被刺”,将会牵累到蒲獾孙。左思右想,上回南安之失,孟朗或可保住自己,这一回虽无失地,然牵连到了蒲獾孙,一旦引致蒲獾孙的暴怒,只恐怕孟朗也会无能为力了。

    秦广宗再次喃喃说道:“这可怎么办?”

    “是啊,明公,这可怎么办?”

    从行於秦广宗马边的七八个州府从吏、部队军吏,无不沮丧,没人说话,只管闷头前逃。

    闻得秦广宗自言自语的话声,时而有人偷瞧他一眼,见他呆坐马上,也不知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听到偶有“是啊,明公”几个字从秦广宗口中传出,便有人心道:“使君的癔症又发了!”

    秦广宗忧心忡忡,众人奔逃不歇,一路奔出十余里地。

    天色将明,道边有个村落,众人饥渴难耐,因见后头并无定西的兵马追来,就暂停驻,分了数十兵进去,却那村中的百姓为了避战,早就逃去了附近的山中,村中不见人烟,户户家徒四壁,什么东西也没找到,只得去那村边地上,拔了些青苗、寻了些野菜,混乱做了一锅菜羹,先呈给秦广宗了份,余下的大家分了,吃了个狼吞虎咽。吃完,接着逃命。

    快到傍晚时分,中陶县城在前了。

    秦广宗命两个从吏,带上一队兵士,去城下窥探。不多时,两个从吏回来禀报,城中挂着的还是秦军的军旗。秦广宗这才前至城下,唤守将相见,果是他先前留下驻守此城的那将。

    ——却是郭道庆可用的兵力确实不足,诱敌深入以后,昨夜袭击秦广宗营的各部兵马,已是他的全部可用之兵了,故中陶县城,他目前尚无余兵收复。

    众人入城饱餐一顿,然后计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吏建议,可在中陶待上两日,以收拢残兵。有吏建议,此战兵败獂道,此是重罪,然如能占有中陶,则功过也许可以两抵,因不如坚守中陶。更多的府吏、军吏建议,只凭这点人马,断然是守不住中陶县城的,宜壮士断腕,该舍就舍,还是赶紧撤回天水为上。

    秦广宗想道:“燕公十之**也在襄武吃了败仗,只靠我现有此不到千人之卒,如何能够守住中陶?於今上策,唯弃而已!”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是啊,明公!”

    就此定下,舍弃中陶,撤回天水。

    当晚不敢在中陶过夜,秦广宗把自己带出来的兵马与定陶守军合为一部,连夜出城,继续沿渭水往东南行,欲还天水郡去。——为了提振败兵的士气,出城前,秦广宗许他们抢掠了番。

    出城不到三里,一军吏指向渭水南岸,惊呼说道:“明公,你看那里!”

    秦广宗扭脸看去,遥见渭南隐现火光,那火光起处,大概在渭水南边的二三十里外,计算路程,正是渭南新兴县的县城所在之处。秦广宗惊疑说道:“新兴县?”

    “看位置,起火的地方就是新兴县城。新兴县据此三十余里,咱们在这里都能看到,足可见火势之大,绝非是民间失火,会不会……,会不会是新兴县遭遇敌袭了?”

    秦广宗立刻想到了两支有可能会进攻新兴县的定西军队,他说道:“北宫越、张道崇!”

    “明公,若果是新兴遇袭,燕公岂不危哉!”

    “你说得对!新兴县是燕公回天水的必经之地,新兴如果遇袭失陷,燕公将后路被断!”

    “那明公,咱们要不要?”

    几个府吏听出了这个军吏的话意,大惊失色,说道:“方今仲春,渭水河涨,无船不得渡,君意乞明公率部驰援新兴么?这怕是难以得行的!何况新兴是否遇袭,现下尚且不知,又若是确然遇袭,然敌情亦不明晓,我部才这点人马,就是能渡渭水,到了新兴,或亦无用。”

    诸吏大败之余,畏敌如虎,秦广宗却意气陡振,他想道:“纵是安然遁回天水,终归难逃大王责罚!今如能救下新兴,保住了燕公的退路,燕公看在我拼死相救的情面上,总不会再极力弹劾於我了吧?成则可脱重罚,不成则无损失,大丈夫今夜何为不决!”

    “是啊,明公!大丈夫今夜应当决!”

    秦广宗下令,说道:“搜寻北岸船只,立即南渡渭水,驰援新兴!”

    数吏苦谏。

    秦广宗慨然说道:“新兴,天水地也,吾以秦州太守,守土有责,焉可知其遇袭而不顾?”

    “将士为贼所趁,败於獂道,士气低迷,恐难鏖战。”

    秦广宗自有办法,说道:“传我令下,救下新兴县后,许将士掠城半日!”

    一个唐人府吏吃惊说道:“啊?使君,新兴不是敌城,是王土啊!正如明公所言,是明公治下之县,县内悉明公治下子民,怎好许将士洗城?”

    “设新兴失陷,落於定西手,还是王土么?”

    诸吏遂只好从令。到了渭水北岸,找到了小船三四艘,分批分次,把秦广宗及其部下这不到千人的兵卒渡到了对岸。於南岸小做整顿,秦广宗即领之南趋,直赴三十余里外的新兴城。

    到城外时,已是上午。

    离新兴县城还有好几里地,就听到了那里的喊杀之声。

    秦广宗带部到至近处,登高观看,看得清楚,城外确然是正有一支定西兵马在攻城。

    这支定西兵马人约数千,分别从城南、城东进攻。丈余高的主将将旗上写着“广威将军、阴平太守北宫”,主将是北宫越,但细观其组成,通过散落阵中的其余别将的旗帜,却可发现,这支军队其实并非只有阴平兵,还有武都兵、汉中兵,乃是阴平、武都、汉中三郡的联兵。

    攻城大概是从昨天开始的,打了一夜未停,现在仍在猛攻。

    秦广宗注意到,城东的攻城敌军少,便打算率部进击城东,以望能由此处打开突破口,计策决定,他就要下令,便在这时,身边的吏员们纷纷叫嚷,他顺吏员所指望去,见新兴城西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一支朝这里行进的兵马,离得太远,瞧不到这支兵马的军旗。

    从西边来的部队,出处只有两个,要么是唐艾的兵,要么是蒲獾孙的兵。

    秦广宗心头一沉,想道:“若是唐艾所部,则燕公已全军覆没!若是燕公所部,则必是从襄武败仗而至。”赶紧遣斥候快马往探。

    斥候不多时回来,禀报说道:“是燕公部曲!”

    秦广宗帐下的军吏、兵士闻得此报,都是精神一振,秦广宗怀着复杂的思绪,也努力振作,借机下令:“燕公兵至,我部与燕公合力,救下新兴易如反掌!君等勉力!随我杀敌!”

    ……

    秦广宗部到的时候,北宫越已经获报,然秦广宗部兵马不是很多,他因没有停下对新兴县城的攻打,却不意接着西边又出现了从襄武败退到此的蒲獾孙部,斥候探知,蒲獾孙部的这支败兵,犹有三千余步骑,加上秦广宗部的近千人,这已与他指挥的三郡联兵相差无几了,乃知新兴县城,他是攻不下来了。

    “可惜!虽攻城甚急,此县守将颇善守御,使我未能速克此城,无法实现唐公的意图,只能放蒲獾孙逃脱了!”

    秦广宗部绕出高地,布阵东野。

    蒲獾孙遣出了冉僧奴、姚桃带领先锋,逼近城西。

    再不及时撤走,就要陷入前为坚城,东、西被敌夹击的险境,尽管遗憾功亏一篑,北宫越到底名将,当机立断,马上传令,停下攻城,列成野战行军的阵型,旗帜不乱,徐徐南撤。

    ……

    秦广宗有意追击,然见北宫越部的撤退井然有序,终是没敢去追,望着他们撤走以后,自驰马向西,往迎蒲獾孙。先碰上了冉僧奴、姚桃,继而在蒲獾孙的中军,见到了蒲獾孙。

    “下官秦广宗,误中唐艾奸计,罪该万死,特来请罪!”

    蒲獾孙懒得多瞧滚落下马的秦广宗,没好气地说道:“你起来吧。”

    “是。下官昨夜出中陶,沿渭东行,见新兴城起火,知必是定西攻城,虑新兴如失,则公之归路将会被断,挂虑公之安危,忧心如焚,遂星夜渡渭,急行四十里,赶来相救。幸得下官到的不晚,更幸得公率部还至,下官乃佐翼公,大破北宫越,解了新兴之围。”

    蒲獾孙说道:“大破北宫越?”

    “北宫越,陇地之悍将也,今为燕公败,实大涨我大秦之威!”

    北宫越是主动撤军,哪里大败了?但秦广宗这几句话里含的小心思,蒲獾孙是一知二明,暂时没闲心在这上头多与他说,就不再接此话之腔,说道:“我不是叫你起来么?趴着作甚?撅个屁股,好看么?”

    “是,是。”秦广宗爬起身来,垂手恭立,拾回刚才话头,又请罪说道,“唐艾诡计多端,下官失察,中了他的计谋,於前日夜间,在獂道城下遭郭道庆、曹惠、王舒望等部偷袭,下官亲临矢石,奋勇迎战,虽挫其锋,而营垒却失,故是不得不南下撤退。战败之罪,乞公严惩!”

    “惩不惩的,我岂有此权?等大王令旨吧!”

    “是,是。”秦广宗偷觑蒲獾孙神色,小心地问道,“敢问燕公,不知吕将军、季参军部可有军报送来?奇袭汉中一战,战果何如,燕公可知?”

    要想免於重罚,一个是得蒲獾孙不过重地弹劾他,另一个就是最好吕明、季和奇袭汉中此战能够获胜,——依照蒲茂、孟朗的方略部署,南安、陇西战场,本就是佯攻的,此回战役的主攻方向实是汉中,如果汉中能够得占,那南安、陇西的失利,也许就能稍微减轻点责罚。

    “我哪里知道?”

    “……敢问燕公下边是何打算?”

    “唐艾未死,陇西已不可谋,先回冀县吧。”蒲獾孙也很想知道吕明、季和奇袭汉中的战果,顿了下,补充说道,“到了冀县,候问知了汉中战况,再作其余谋议。”

    三天后,蒲獾孙、秦广宗率兵回到冀县,蒲獾孙当日遣吏,往汉中去探查情况。

    吕明、季和攻汉中的部队,只有五千余步骑,加上民夫、乙兵,也才万人,汉中方面,阴洛分兵援助陇西,郡中兵马空虚,敌我双方的战斗部队,都不能与陇西、南安战场的敌我兵力相较,但如论战斗的激烈,却竟是比陇西、南安两战还要激烈。

第四十三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上)

    便在蒲獾孙、秦广宗分道进攻陇西、南安的前数日,接到他俩准备出兵的传报之后,吕明、季和即率本部步骑,出咸阳城,走子午道,向汉中进军。

    如前文所述,从关中入汉中的道路,主要有四条。

    从西向东,依次是故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故道,又名陈仓道。

    这四条道路,故道挨着武都郡,走这条路的话,容易被武都郡散出的定西斥候发现,故此吕明、季和没有选择此道;褒斜道南边的出口“褒口”,正处在汉中腹地褒中的北边,离汉中的郡治南郑很近,不用多想,也能料知,阴洛必会在褒口附近设置重兵防御,如是数万人的大军攻汉中,走此路倒是无妨,只五千战卒,若走此路,未免不太合宜,非但起不到奇袭之效,反会把此战的开局变成攻坚,因此,这条道也没有选;傥骆道穿行於秦岭山脉的河流峡谷地段,急流险滩较多,又毒蛇猛兽频出,这条路太不利於行军,前代秦朝亡后,三国鼎立,北方的成国尝经此攻蜀,但因粮草转运困难,结果竟是不得一战,因是吕明、季和也没有选。

    四条道,选了子午道此路。

    子午道北边的道口在咸阳的正南方,南边的道口在汉中郡的东部,距离南郑约有二百来里地。

    从咸阳出发,至抵达汉中,整个的子午道路程约八百余里,谷长约六百六十里。

    这日吕明、季和率主力从咸阳兵出,过咸阳南的子午关,入子午谷,行二十里,向西南至喂子坪,进入沣水河谷,再往前便是秦岭,翻越秦岭以后,折向西南,经洵河上游,过腰竹岭,循池河而前,绕过黄金峡的大弯,西到汉中最西边的县西乡县附近,这就算是到达汉中了。

    时下军队的行军,通常“兵轻行五十里,重行三十里”,吕明、季和所率虽皆秦军的头等精锐,并一路上,他俩亦不断地催促部队加快行军速度,但毕竟子午道路途艰险,从所经过那些地方的字面地名即可看出,诚然是翻山越岭,跋水涉河,且途中还有几个汉中兵扼守的关卡需要打破,因而,这八百余里的路程,六百多里的谷道,足足用了他们半个月的时间。

    抵至汉中的时候,已是近三月中旬。——这个时候,蒲獾孙、秦广宗刚撤回冀县未久,蒲獾孙派出给吕明、季和通报陇西、南安战果及探查汉中战况的军吏也於此时刚刚被他派出。

    子午道的关隘,被控制在汉中方面手中的,有饶峰关、黄金戎。

    两关被秦军冲破后,守关的兵卒有那侥幸逃脱,复又侥幸穿过峻岭急河,如似个野人般回到汉中的,已经把秦军经子午道袭汉中的军情,报与了阴洛知晓。

    因此,当吕明、季和出了子午道,遣派斥候往西乡县打探的时候,西乡已有戒备。

    两人便暂止行军,叫三军休整,唤来吕明帐下的诸将,共同商议下一步的战策。

    吕明坐在山谷的野地上,皱着眉头,摸着盘於脖颈、十几天没有梳洗的粗辫,说道:“西乡有备,则我军袭至汉中的消息,阴洛看来是已经知了,方平,下边我军的行止,卿有何策?”

    “阴洛便知我军来袭,亦无妨也。”

    “此话怎讲?”

    季和也在地上坐着,他比吕明好干净,道上行军虽难,犹三两日就冲个澡,受不了吕明身上的那股刺鼻味儿,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又屈起中指,只竖着食指,说道:“我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说的是汉中的外援。”

    “哦?你细细说说。”

    季和说道:“汉中的外援,无外乎巴西、梓潼、成都及武都与阴平等郡的唐兵和陇兵。

    “出咸阳前,将军去书程勋,譬以大义,喻以强弱,虽未接到程勋回书,然程勋本魏虏也,知魏兵之锐,而今我王师连战克捷,洛、邺为我有,虏魏却是亡无日矣,料程勋必然惊惧,骇我军威,因便是闻我伐汉中,也定不敢动兵援助阴洛,——是巴西郡的唐兵,不必考虑。

    “梓潼、成都的张景威及萧尊儒、周安等部,萧尊儒与周安不和,一则,萧尊儒为防周安攻他,应该不会分兵援助汉中;二来,周安纵是有心援助汉中,可萧尊儒控下之地是他入汉中的必经之所,萧尊儒却也不会放他入境,——是周安、萧尊儒两部的唐兵,亦无须虑。

    “至於武都、阴平两郡,张道崇、北宫越能够调动的陇兵,现下都在陇西郡,——是他俩现在也无力驰援汉中,不必担心。

    “总而言之,汉中的外援,顶多只有张景威一部而已。”

    季和丝丝入扣的分析,引得吕明帐下的吕武、齐禾、窦干、尉宝和苟单等将都是钦服,吕明对他的分析,亦以为然,点了点头,说道:“第二层意思呢?”

    季和把先前屈起的中指重新竖起,冲着吕明晃了晃,说道:“第二层意思,说的就是汉中郡本地的驻兵了。阴洛奉莘迩调令,已分兵千余西北上武都、陇西,如此,目下汉中的陇兵,算来算去,两千许罢了。两千来兵,且非尽定西精锐,较以将军所部之我秦武卒,何足挂齿!”

    “方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

    季和笑道:“我是说,内则驻兵不过两千,外则援军又唯张景威部,试问之,就是阴洛知道了我部奇袭来到,他又能怎么样呢?此战啊,将军,我部是必定取胜,汉中是必为王有的!”

    季和的信心感染到了吕明,他振奋神色,不再抚弄辫子,握拳击打大腿,说道:“那接下来,我军就绕过西乡、成固,直接进攻汉中的郡治南郑,直捣其巢,如何?”

    季和摇了摇头,说道:“不可。”

    吕明讶然问道:“为何不可?”

    他身边坐着的诸将,脸上也多现出疑惑之色。

    季和徐徐说道:“与其先攻南郑,不如先歼灭张景威部。”

    “先歼灭张景威部?”

    季和笑吟吟地摇扇说道:“守城也者,外若无援,是死城也,攻之易耳。既然现今能够驰援汉中的,只有张景威一部,那么咱们就先把之打掉,之后再攻南郑,……将军,岂不更好?”

    吕明拊掌称赞,说道:“卿此策高明!”问道,“那如何先打掉张景威部?”

    季和已有定策,他说道:“从张景威部在梓潼郡北部的驻地到南郑县,大约三百里地,加上他接到阴洛的求援檄报、他召集兵马等等的时间,计算路程,他现在必定还没有入汉中境。我部可疾行朝西,佯攻阳安关,而於定军山设伏,候其至,伏兵趁高下击,一鼓可败之也!”

    阳安关,后来又叫阳平关,是南郑县西边的一座重关。

    这座关,所以称为重关,是因它临自汉中入蜀中的几条道路之一的金牛道,并离汉中入蜀中的另一条路米仓道也不远,拿下此关,就等同是打开了入蜀中的道路;而且此关西接武都郡。

    ——若是从万丈以上的高空向下俯瞰关中、汉中、蜀中,入眼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北边为关中,南边为蜀中,中间是汉中,关中比较开阔,北、西为黄河、漠区,西边虽有贺兰、六盘等山,然大山多集中在东部,而汉中、蜀中是两个盆地,汉中这个盆地小,蜀中这个盆地大,汉中、蜀中皆四面俱山,由关中通汉中、由汉中通蜀中的道路,总共也就各那么几条。阳安关西为武都郡,经此可以入汉中,经此又可以下蜀中,这座关的重要性自就不言而喻了。

    出於断绝武都郡与汉中郡通道的目的,首先攻取此关,是在情理之中的。

    亦即,若是吕明、季和部首先不攻南郑,而先攻阳安关,阴洛、张景威是不会因此生疑的。

    吕明命从吏展开地图,仔细看之。

    见阳安关在南郑县西偏南约百里处,定军山处於阳安关、南郑县之间,在阳安关的东南位置、南郑县的西边偏北位置,距两地各约四十到五十里,正好扼於梓潼入汉中境的路上,不管张景威是直接赶赴阳关安,或者是先去南郑县,都要经过此山。

    吕明观图沉吟。

    他弟弟吕布忍不住开口说道:“参军,此山地势要紧,阴洛会不会在此山驻的有兵?”

    “若我所料不差,此山上,定是无有汉中的驻兵。”

    吕武问道:“为什么?”

    “君等请看,阳安关西为武都郡,南为梓潼郡,武都和梓潼的北部现俱被定西窃据,也就是说没有外敌从这两处入侵的危险,无缘无故的,阴洛为何会在这里驻兵?”

    “卿言有理!”吕明做下了决定,说道,“那就按卿此计,我军在这里休整一夜,明天就赴阳安关,设伏定军山!”

    到底今回进攻汉中是孤军奇袭,不可不慎,尽管季和已经分析到巴西郡的程勋等不会援助汉中,周安、萧尊儒那边也就罢了,但巴西郡与汉中郡的南部接壤,一旦程勋出兵,仅仅百里即可至西乡,为了保险起见,防止子午道的入口,也就是他们原路返回关中的道路被程勋抢占,吕明同时下令,“遣派斥候,往巴西郡方向打探,程勋若有援兵遣来,即刻回报!”

    又令道,“遣斥候往去南郑、阳安关、定军山和梓潼郡方向,打探敌情!”

    吕武等将校起身,大声接令。

    吕明亦站了起来,环顾诸将,於此蓝天青山之间,激励他们,说道:“燕公、秦刺史,现应正统兵在陇西、南安与陇兵鏖战,为我部吸引渭南陇兵的主力,此番取汉中,汝等定要齐心勠力,上不负大王深恩,下不愧燕公、秦刺史甘为我部掩护,候功成日,何愁万户之赏?”

    诸将齐声应道:“诺!”

第四十四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中)

    次日,吕明、季和率兵,西向而行,横渡涔水,又过沔水,从南郑县南招摇而过,径赴阳安关。已提前接到斥候的禀报,定军山上果无陇兵驻防,甚至阳安关中的驻兵也不是很多,便在路过定军山时,吕明分兵两路,一路以吕武统带,由战卒千人和乙兵、民夫两千组成,号称万人,佯攻阳安关而去,余下的兵卒由他与季和亲带,间道上山,悄然伏兵,等候张景威。

    这且不必多说。

    只说张景威。

    张景威是於四天前收到的阴洛的求援急檄,看完檄文之后,他当时震惊非常。

    怎么也没想到,秦军居然有胆子出子午道,穿越六百多里险要难行的山谷,奇袭汉中郡!他第一个反应是:这与前年莘迩率部翻越雪山,援救阴平、武都两郡的用兵方式,几乎如出一辙!都是涉险过隘,出敌不意。唯一的不同是,莘迩那次是被迫救援,秦军这次是主动进攻。

    檄文中提及到了这支秦军的兵马数量,说:“察其卒众,不下万人,饶峰关、黄金戎俱被其一日而夺,料悉秦虏善战之甲卒、铁马也”,说过来敌的人数,阴洛在后边又写道,“今汉中赴陇西之兵未归,存余戍卒不足两千,万难抵御,盼君接檄日,火速来援!迟则汉中恐危!”

    檄文中阴洛未有提及张景威之前拒绝从旨,不肯派兵援助陇西等郡这件事,但在看檄文的时候,张景威从他的字里行间,却能感受得到,阴洛於书写此檄的时刻,一定是十分的庆幸张景威那时没有从旨,要不然的话,现在张景威就算是想驰援汉中,他也无兵可派。

    但是,张景威没有马上就动身援助汉中。

    他先前之所以不肯援助陇西等郡,是因为忧萧尊儒、周安两人也许会起内斗,故他需足够的兵力保全本境,而下汉中遇急,救,肯定是要救的,然於发兵之前,却也因此,需得先把周安、萧尊儒这个隐患给消除掉,或者准确说,不是消除,而是需要先把他俩稳住,以免在他率部北上后,这两位突然打起来,那定西现有的梓潼北部三县,难免受殃及池鱼之祸。

    由是,张景威亲自行文,写了两道檄书,派人火速送给屯兵於梓潼县、涪县的萧尊儒和身在成都的周安。

    两道檄文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先述说了汉中遭秦军奇袭此事,接着他给萧尊儒、周安指出,“汉中实为巴蜀悍蔽,汉中如失,巴蜀不保,此所谓唇亡齿寒也”,希望萧尊儒、周安能够暂以大局为重,放下内部的不和,携手与汉中郡一致对外,“闻桓荆州前有令下,秦虏若犯我陇,则公宜遣兵赴援,今虏袭我矣,望公速遣师北援!”

    他倒不指望萧尊儒、周安,特别是周安,会真的派兵来援,这么说,只是把局势的严重性,点明给这二位知道,檄文明面上的话是这样,潜台词其实是:你俩不要在这时搞东搞西的添乱,弄得不好,汉中一丢,你俩的地盘也保不住,大家整整齐齐的,都去做蒲秦的阶下囚吧。

    檄文送出,却没空等萧尊儒、周安的回复了,张景威就急召三县兵马,会合於秦德北边,白水、唐寿两县间的马鸣阁附近。——唐寿,即此前的秦寿县,此县原本名字的意思是“秦朝江山、万寿无疆”,秦朝亡后,占据过此县的割据政权,把之改为了“吴寿”,入到本朝,李氏称霸蜀中,国号为秦,遂仍沿用旧名,为了表示对唐室的忠诚,莘迩於前时请得朝旨,又将邻近桓蒙掌控区域的此县之名改作了“唐寿”,也算是不动声色地给江左唐室拍了个马屁。

    倾尽三县可调之兵,总计一千七百余,加上临时征调的各县唐人、賨人,共步骑三千,整个的调兵、集合过程用了三天多的时间,於这日下午,也就是吕明、季和部快到定军山的时候,张景威亲自率此三千步骑,沿西汉水北上,向汉中郡奔赴。

    沿途先走水路,行近百里,改走陆路,折向东北行,又行百余里,入到了汉中郡界。

    进入汉中郡,摆在张景威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个选择,是往西北边的阳安关去,——於路上,张景威接到了汉中的军报,已知秦军的头个进攻目标是阳安关,阴洛亲引兵三百,已赶去支援;一个选择,是先去东北边的南郑县,这样,阳安关有阴洛指挥防守,南郑县有他坐镇,似乃两全之策。

    部下诸将询问:该选哪个方向,往何处去?

    张景威骑在马上,一边远望西北边郁郁葱葱的山岭,阳安关所在的位置,一边不假思索地说道:“阳安关如失,则汉中与武都、阴平等郡的通道就会被切断,汉中郡与我梓潼三县将成孤地矣!只要阳安关在我军手中,纵然南郑遭敌偷袭攻破,早晚我军也能将之收复。孰重孰轻,不用我多讲,君等也都能明白。……传令下去,不去南郑,赶援阳安关!”

    诸将接令,三千将士略作休整,马不停蹄,即西北而往,去阳安关。

    行军近暮,一座高大的山峦出现前方。

    自远处望去,只见此山隆起秀峰十二座,连峰横亘,就像一串连珠似的,呈近乎东西方向地朝两边延伸。张景威驻马,扬鞭指之,说道:“诸君,定军山就在前头了!过了此山,便是阳安关。”望暮色渐深,下令说道,“且就地筑营,明早过山!”

    部将说道:“护军,我等一路上,接连接到军报四五,阳安关军情如火,既然决定直接驰援阳安关,这会儿还不到傍晚,尚能行军数里,何不再行一程,近山再筑营休憩?”

    张景威说道:“军情虽急,军行当稳。不闻军报中言乎?袭汉中之秦虏的谋主是季和,此子多谋,定军山是我军去阳安关的必经地,要得提防季和会在此处设伏。夜宿山下,太过危险。”

    部将恍然,说道:“原来如此!”

    遂於离山远处,张景威部安营扎寨。

    ……

    定军山中,一支秦军部队停驻已有数日。

    这支秦军部队,由四千战卒、三千民夫、乙兵组成,正是吕明、季和亲率的伏兵。

    斥候飞马回报:“山南有陇兵三千来,观其旗号,悉张景威部。”

    吕明大喜说道:“不枉我多日在这山中喂虫等待!总算把他等来了!”问道,“其部现在何处?”

    “停在了距山南麓大概十里的地方,小人临高窥视,见其部兵卒散开斫木、竖栅,似要扎营。”

    “扎营於十里之外?”

    “正是。”

    吕明挥了挥手,打发那斥候再去探查,与身侧的季和说道:“这个张景威倒是谨慎,遇山不过,筑营於十里之外,……方平,他会不会是已经知道我军在此埋伏了?”

    “他怎可能知道!”

    “那他怎么驻兵不前了?”

    “大概是怀疑山中会有我军的埋伏,因是不敢在山近处宿营。”

    吕明想了想,说道:“他不敢在山近处宿营,方平,左右无非十里地,那咱们就今晚找他去?”

    “好呀。”

    “给他一个惊喜?”

    “给他一个惊喜!”

    张景威便是谨慎,不肯近山夜宿,但定军山是他去阳安关的必经地,这座山他是绕不过的,而既然绕不过,又已到了定军山的不远处,那其实他夜宿或不夜宿山下,结果都相差不多了。

    敌人已然中计,只差一场急袭取胜,吕明、季和相顾大笑。

    吕明下令,命三军饱餐,选出锐士二百,作为今晚袭张景威营的先锋,由他帐下最勇悍的窦干率带,剩下的战卒三千八百人,分作了三道,一道千八百人,由他亲率,攻张营正面,一道千人,由苟单率领,攻张营西面,一道亦千人,由齐禾率领,攻张营东面,却是要三面夹攻;又把民夫、乙兵选出千人,令一人携带形如十字的大火把两支,作为夜晚袭营时,为主攻部队壮声势的呼应,——十字形的火把,手持下柄,可燃三头,一支火把,就能装有三人。

    安排妥当,只等夜深。

    斥候不断地回报,张景威部的动静,尽被吕明、季和获悉。

    等到两更,张景威营中已是安静下来,估计长途行军的张部兵士耐不住疲惫,应该是都休息了,吕明一跃而起,命令传下:“甲士披甲,全军出击!”

    当真是秦军的精锐,一令之下,不闻人马之声,夜色谷中,只听到战士穿甲的簌簌声响。

    三更,吕明、季和等带备战已毕的四千战卒、千人民夫与乙兵,悄然出山,向南潜进。

    警觉骁悍的斥候们於前先行,路上相继与迎头碰上的两伙张景威的斥候,打了两场小小的遭遇战,以有备击无备,俱皆获胜。吕明想从张军斥候的口中多知道点张景威营的内情,却那被抓的几个斥候,虽受严刑,无人肯回答他,吕明终是叫从卒把他们杀之了事。

    将近四更,袭张营的秦军兵士借深夜的掩护,到了张营的营外。

    三支部队分别进至作战地点,对张营形成了三面的包围。

    吕明简短地下达作战命令:“击鼓、燃火把!攻营。”

    蓦然响起的鼓声,顿时划破了长夜,夜深人静,沉浑的鼓声动人心魄,传出极远,把远近山林,乃至十里外定军山中的鸟雀都给吓得惊飞四窜;火把次第燃起,站在吕明的位置,放眼四望,但见不仅张营外头近处的三面,都是大面积的火光通彻,就连张营较远处的高地、林间,也都火光弥漫,——这较远处的火光,正是那民夫、乙兵千人所打起来的。

    鼓声、火光中,喊声杀随之而发。

    张营北边的正门外,五百秦军兵士,各背负两袋沙土,首先出动。

    张景威已担心定军山会有秦军的伏兵,那么秦军的夜袭,自也已在他的虑中,因是尽管筑营起手的时间晚,他还是叫兵士们在营外挖了一条壕沟,以作外围的防御。却那壕沟虽有,奈何不够深。这五百秦兵到至沟前,把沙袋丢入,千数沙袋,将将填平了两段沟壑。

    沟渠填出通道,不等吕明令到,早就等不及的窦干,马上引那二百锐士,大呼出击。

    这个时候,北营望楼、辕门、营栅处的张营守卒,从最初的大惊中恢复了过来,在各自上级军吏慌不迭的令下,手忙脚乱地开始引弓射箭。箭矢射来,然窦干所率的秦军锐士俱着重甲,却是不惧,他们每五十人组成一阵,前后分作四阵,各抬一杆撞木,悍然迎箭疾冲。

    一两里外,吕明一面指挥撤下来的那五百填沟兵士再组阵型,一面观瞧窦干及锐士们的进战。

    辕门角上的望楼,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形。

    季和眼尖,最先看到了他,凝神细看片刻,他判断了此人是谁,说道:“将军,张景威还真是已经猜疑山中有我军埋伏,……将军请看,其营的守御不但颇为严密,且那个望楼上的,必然亦就是他,他竟是没有在帐中宿眠,说不定,一直都在辕门这里亲督守卒的守备。”

    “那是张景威么?”

    “张景威形貌短小,正合那人体征,并且将军你听,就是在此处,於敌我战中,也能隐闻那人的喊叫声音,我听说张景威声如洪钟,这亦符合他的特点。此人,定是张景威无疑。”

    吕明面露喜色,急令左右,说道:“集劲弩、善射者,把张景威给我射死!”

    两架劲弩、十余个射手,应令到达,各移到射程内,纷纷对准望楼上那人,一起开射。

    吕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弩矢、箭矢攒射过去,却因望楼那人应是为了观察敌情,而在不断地来回移动,故只有两箭中了。

    那人踉跄了一下,但使吕明失望的是,并没有就此栽倒。

    吕明令道:“再射!”

    第二轮攒射,箭矢去时,望楼上的那人和其他的军吏、兵卒不像上次攒射时没有防备,已有预备,遂将这些箭矢大多挡下,可到底还是有一支箭,成了漏网之鱼,那人再次被射中。

    那人摔倒楼上。

    吕明喜出望外,叫道:“射死张景威了!”

    话音未落,摔倒的那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爬将了起来。

    吕明瞠目结舌,说道:“这……。”

    那人抽出佩剑,以剑拄身,声音仍响如洪钟,隐隐传入吕明耳中。夜中楼上,连中三箭的这人,其短小的身形,却是如雄山一般,屹立不倒。吕明驱马往前,侧耳听他在喊些什么,闻他说道:“贼中我脚尔!宿营前,我已传檄阴太守,至迟明晨,阴太守部即能赶到与我部合。君等努力,守战今夜,等到天亮,阴太守部到,我军与阴太守部里应外合,灭贼反掌易也!”

    尽管看不清营中守卒的情形,但通过伴随此话而爆发出的如雷呼声,吕明亦知,守卒的士气定是已被这人,也就是张景威的这一通假话给鼓舞起来了。

    ——至於为何知道张景威说的是假话?阴洛现在阳安关中,这件事吕明是一清二楚的,想那阴洛自保不暇,又如何能来助张景威?

    夜遇敌袭,身中三箭,犹鼓舞士气,奋战不已,吕明倒是不觉有点小小的佩服张景威了。

    再要第三次攒射,望楼上的军吏取来了盾牌,把张景威牢牢地护在了中间,却是已无机会。

    ……

    望楼上。

    张景威披有甲铠,腹部、右臂中的那两箭,尚无所谓,却有一箭,即最后射中他的那箭,中了他的面颊。他适才高声鼓舞兵士的斗志,是忍着剧痛在说。几句话说下来,鲜血流了他半张脸。一个军吏说道:“护军,先下望楼治伤吧?这里有下吏在,必拼死御贼!”

    “贼袭我营,兵士已惶,我再於此时下望楼,为兵士所见,则我营将失矣!”张景威站立不动,令道,“召医士来,便在此给我取箭、治伤。”

    几个军医很快应召上来。

    看到张景威脸上的伤势,这几个军医无不骇然。

    “愣着作甚,还不快给我摘取箭镞?”

    箭杆,已经被砍掉,留在张景威脸上的,现在只有箭镞。

    一个军医近前,凑着火光,观察箭创,见那箭镞几乎整个地都没入了张景威的脸中,创口皮开肉绽,白森森的骨头都可看到了。他伸手想去摸那箭镞,手抖不止,不敢放上,倒退两步,伏拜说道:“箭镞过深,小人不敢拔。”

    另外几个军医,一一察看过伤势,也都是不敢动手。

    张景威大怒,叫那头个回话的军医近前,提剑刺入其胸,把之杀了,问余下军医:“可拔乎?”

    余下的军医们,个个汗水涔涔。

    一人颤声说道:“如用麻药,或可试之。”

    “我正临敌交战,岂能使用麻药?”

    “……不用麻药,小人实不敢拔。”

    张景威挥剑,把这人也杀了,再问余下军医:“可拔乎?”

    两个军医的尸体横在面前,一个年老的军医逼不得已,咬牙说道:“虽可拔之,然不敢保证无后遗之症。”

    “今夜我能否如常?”

    “能。”

    “但能退今夜犯营之虏,救下阳安关,为国保土,虽死无憾,况乎后遗之症?来拔!”

    就由两个军吏,把张景威牢牢按住,这个年老的军医鼓足勇气,下刀裂开箭镞插在的颊骨上,抓住箭镞的末尾,奋力将之拽出。鲜血带着骨屑、肉沫,喷了这军医满头满脸。

    张景威痛不欲生,大呼叫道:“痛快!”

    军吏取酒奉上。

    他饮下半碗,把剩下的半碗自泼到了伤处,令道,“裹之!”

    几个军医七手八脚,给他止了血,抹上金疮药,把创口裹住。

    秦军攻营的锐士抬着撞木已杀到辕门前,张景威推开盾牌,举剑冲守卒厉声喝道:“营破,吾属死无噍类,欲生,唯前杀贼!我旗在此,君等如退,我杀君等,我如退,君等杀我!杀!”

    望楼、营门、营栅的陇兵战士们,齐齐呼道:“杀!”

第四十三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三)

    张营的难攻出乎了吕明、季和的意料。

    本来以为,本部俱是秦军精锐,且在谷中休整了数日,而张景威部则是远来“疲兵”,并本部的兵马比张景威的兵马也多,又是趁夜偷袭,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如何,总能把张营打下来的吧?万万没有想到,从四更苦战到早晨,竟是尚未能克之。

    窦干所率的锐士,数次猛攻,没有效果,这些锐士皆是披挂重甲的,一副重甲数十斤重,再是壮勇的人,披甲久战的话,气力亦不免不支,因此早已退下,换上了其它秦兵接着进攻。

    吕明这边有二百先登重甲死士为前锋,还打不下张营的辕门,东、西两面的齐禾、苟单部更是无尺寸进展。眼看天色渐渐大亮,兵士们因为疲乏,虽然再三催促,部曲督、部曲将等督战的军吏尽管一直虎视眈眈,可仍是攻势渐钝,吕明原先自信的心情,慢慢变得焦躁起来。

    就在这时,立在不远高地上观战的季和下了高地,快步到吕明身边,说道:“将军,有计了!”

    “什么计?”

    “破张营之计!”

    “怎么破?”

    季和挥扇,前指张营,说道:“我适才在丘上观之良久,看得清楚,张营的兵士半数都左祍跣足,帕如二弓相叠,或饰以锦鸡毛者,持板楯而斗,乃是賨人。

    “将军,賨人者,蜀之土著也,对张景威岂有忠心?我的破营之计,就是咱们可以从张营的这半数賨人兵士下手,诱其生乱,如此,张营不攻而自陷也!”

    “可是方下正敌我鏖战,如何才能使其生乱?”

    季和既然说出这话,当然是已有挑动张营賨兵生乱的办法,他从容地说道:“我军自四更攻营到现在,张营兵卒死伤不少,我登高下望,賨人死者亦众,料賨人已无斗心,唯是被张景威所迫,不得不战耳。将军,咱们来定军山的路上,不是重金买了几个賨人,叫他们给咱们做向导,以防我军走错了路么?何不出金银财货,堆积营前,把这几个賨人派出,告诉营内賨兵,只要肯降,不仅不杀,而且将军还会赏赐金银与之。……如此,营中賨兵乱自生矣!”

    吕明眼前一亮,说道:“方平,卿此策上佳!”

    这次是来夜袭张景威营的,随军的辎重没有带,留在了山谷间,吕明便立即遣吏,赶回谷中,运了两大车的随军财货过来,并及十套铠甲、五十套弓矢,还有二十匹战马,统统摆放到营前交战地北边的里许之处,命攻营的战士稍停,令那几个随军做向导的賨人出去,用賨语,齐声往营内喊叫:“吕大人说了:只要肯降的,一概不杀,统统释放还家,瞧见这些财货了么?还随便你们挑取!降的若有小率、酋率,这些铠甲、弓矢、战马,就都给你们!任由你们自分!吕大人是略阳郡的氐人部大,身份尊贵,说出去的话,就像放出去的箭,决不食言!”

    为了增强可信度,吕明给了这几个賨人许多的金银饰品,把自己束发的金丝绳、随身佩戴的玛瑙和珠宝等饰物都给了他们,叫他们各自穿配在身。

    上午的阳光下,营前那堆如小山的金银、绸缎,被阳光射出璀璨的光芒,这几个賨人也被阳光照耀得宝光四射,白色的铠甲、精美的弓矢、雄骏的战马,夺人眼目。

    望楼上的张景威听到了这几个賨人的喊叫,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就算是个愚人,眼见此状,这时也能猜到吕明的用意。

    他急视楼下营栅内,混杂於陇卒之间的賨人兵士,看到他们中的许多人,因为这几个賨人的喊叫,眼神开始游移,当即心头一沉,想道:“好个狡虏,出此毒计!我的营守不住了!”

    却是,张景威军中的那半数賨人兵士,本非他的部曲,是他来援汉中前,从他治下梓潼三县内的賨人部落中临时征调而来的,虽当时给他们许下了重赏,但值此苦战、伤亡惨重之际,只靠那些重赏,显是无法再凝聚这些賨人的忠心,激励他们继续战斗的斗志了。

    果如他的所料,短短的片刻后,守卫北营西边营栅的数十賨兵里头,一人突然丢掉盾牌,扔掉长矛,振臂大呼了几句什么,那数十賨人就往栅栏上爬去,看架势,分明是要往营外逃去。

    张景威隐约记得,那大呼的賨人,正是这数十賨人所属部落的小率。

    左右军吏大惊,一人叫道:“护军,那些蛮子要投敌!赶紧下令,把他们杀了!”

    何须等张景威下令?

    张景威等看见,那数十賨人附近的陇卒军将和近处督战的部曲将,逢此骤变,楞了稍顷,便就各持刀剑,赶将过去,朝这些想要投敌的賨人身上砍去。那数十賨人焉会引颈受戮?举着板楯,持矛、持刀,奋力反抗。营北西边的那一段栅墙,登时乱成了一团。

    危急关头,张景威迅速做出了判断和决定。

    他下令说道:“飞传我令,不许阻賨人出营!”

    “护军?”

    “营中兵士,賨人占了半数,现若阻之,一旦賨人俱叛,外有强敌,吾等尽死矣!”

    “可賨人如果投敌?这营还怎么守?”

    “再击鼓传我将令,命将士弃营南撤,我亲为三军断后!”

    此时天亮,张景威已经看清,先前营外远处那点点漫野的火光,原来只是吕明在虚张声势,吕明真正可用攻营的秦兵战卒,只不过三四千人而已,而营中他的部下兵卒,共有三千,賨人若是不乱,这仗还能坚持再打,但如今賨人既已不可信,这个时候,只有弃营一途了。

    也算是壮士断腕,当断则断。

    自镇梓潼三郡以来,张景威帐下的军吏、兵士,素服他的干练果决,闻他此令,虽有军吏不愿就此耻辱败退,亦有军吏担心撤退路上,会被吕明的追击,从而遭到更大的损失,但倒是无人不肯从令,俱皆凛然接令。

    於是,张营的陇兵任由賨人出逃,趁秦军攻势暂止的空儿,北、西、东三面守战的将士们,各留了些掩护撤退的部队,余下的络绎聚到营中,汇成一部,出营南门,撤退而去。

    也不是所有的賨人都叛逃了,毕竟张景威治梓潼三县这些时月,对境内的賨人恩威并施,最关键的是,恪从莘迩的叮嘱,以信义、仁爱为要,凡对賨人的许诺,从来都是说到做到,并不欺压他们,因此还是得到了不少賨人的敬重效忠,亦有近半的賨人没有逃走,未逃賨人中的几个酋率、小率,找到张景威,羞愧地伏拜说道:“那些见利忘义的懦夫!我等耻与他们同种!大人,他们的部落,小人等知道都在哪里,等回到梓潼郡,愿为大人引路,屠灭其部!”

    张景威把他们一一扶起,虽然面颊上裹着创纱,掩不住他的和颜悦色,他说道:“人只有一条命,怕死是人的天性,金银珠宝,谁人不喜?逐利也是人的天性,勇健重义如君等者,少哉!俟还梓潼,我一定会上书朝中,为君等请赏赐。

    “至於弃我而去者,彼等虽弃我,依旧是我三县的子民,我不可无情义,不只屠灭云云,大可不必,我战前许给他们的重赏,候他们回到三县,我一样还会照旧赏之!”

    这几个賨人的酋率、小率闻言,更是惭愧,见张景威不随主力先行,带着百余甲士似有再战之意,问知了他是要为三军断后,当下纷纷主动请缨,乞求代替他来担此断后之任。张景威自是不许。这几个賨人的酋率、小人遂唤来子弟,扈从於张景威身边,与他一起断后。

    ……

    营北。

    吕明瞧着营中的賨兵争先恐后地逃营出来,喜色满面,说道:“方平,你的计策起效了!张营破矣!”观望营中,见北、西、东三面的守卒开始大多朝营中聚集,说道,“张景威见势不对,他这是打算弃营遁逃了啊!方平,你且在此等我,我为你取张景威的首级来观!”

    下到平地,吕明翻身上马,率骑朝营南奔去,同时,传令营西的苟单、营东的齐禾,命他俩也遣骑往营南,与自己会合。绕营到南,与苟单、齐禾分过来的骑兵合拢,吕明疾往南追。

    追出二里多,追上了张营的断后部队。吕明观之,见这支部队约三百人上下,后头是百余賨人持盾推车,随时能够停下来,组成车阵、盾阵,中间是持步槊的陇卒甲士,最前头是挽弓的射手,两翼是陇兵的轻骑,虽在撤退之中,但是阵型严整,无有可趁之机。

    尾随着这支断后的张营部队行了一段路,试着冲击了几次,却都不能把其阵型冲乱,你来我往的,双方对射不断。吕明实在忍不住了,引精骑十余,挟槊硬冲,却未至这支部队的前头,陡闻一声大喊:“来奴可是吕明?送首级来的么?”

    这声大喊,实在是震耳欲聋,恍如旱地雷声,吕明与那十余精骑的战马的冲势都为之一顿,好几匹马受惊之下,扬蹄举脖长嘶。

    一杆大旗於这支部队阵中升起,上写着:“梓潼三县都督护军张”。

    吕明耳朵嗡嗡作响,与那十余精骑相顾失色。

    他说道:“此张景威乎?无怪方平称其声如洪钟!”

    那阵中大喊之人,接着呼道:“我阵三百卒,你度之,可以速破么?前十里外,草池是也,我先撤之兵,已在那里设伏,你如再追,必中我伏!若求授首於我,你尽管追来!”

    吕明勒马,面现狐疑。

    那十余精骑浑未想到张景威会在这支断后的陇卒阵中,一骑求功心切,跃跃欲试,说道:“将军,他这必定是吓唬咱们,无须理会,咱们冲上去吧!已破其营,若能再获此人,大功一桩。”

    吕明迟疑说道:“且慢。”

    “且慢?”

    “我且问你,若换了主将是你,兵败撤退,你会亲自留作断后么?”

    “……,断后九死一生,身为主将,怎能犯此大险?我自是不会。”

    “你不会,张景威却怎么会?”

    “将军的意思是?”

    吕明自以为已经猜出了张景威亲自断后的原因,哼了声,说道:“若我料得不差,这是张景威在以身做饵,诱我追赶!以奢图败中取胜。前边草池,说不得真有他的伏兵!

    “……罢了,区区微末小将,无名之徒,擒下也好,纵之也罢,既无可喜,也无可憾!我部已破其营,断了他这支援兵,回攻阳安关,呼吸可下,然后转击南郑诸县,拔之亦易!这才是头等的大功!不必在他这里耽误功夫了,汝等从我归,稍稍检点战果,即往阳安关去罢!”

    吕明兴致勃勃地来追张景威,却因为张景威的几句话放弃了继续追击的念头,这完全是他的从骑们没有想到的,但转念细细想之,他的这个决定似也在情理之中。

    数百秦骑便半途而止,舍了张景威南撤的残部,回去张营,检视战果、缴获。

    张营已彻底被攻破,留守的死士们无人投降,悉皆战死,季和正在指挥兵士,给投降的賨人们发放财物,见吕明等转回,迎接上前,没有见到任何的陇卒首级,奇怪问道:“将军,没追上么?”

    吕明把自己放弃追敌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季和略作思忖,惋惜地说道:“将军,你中了张景威的计了!”

    “此话怎讲?”

    “想他狼狈鼠窜,军士丧胆,逃跑不及,又何能设伏草池?此其恫吓之言耳!”

    吕明深服季和智略,听了此话,不禁追悔,说道:“哎呀,恨追张景威时,没带卿同行,我却居然是被他糊弄到了!”

    季和转过来,安慰吕明,说道:“不过将军说得也不错,现下我军已断了张景威这路援兵,汉中再无外援,阳安关、南郑等地,取如唾掌!将军,略作休整,今日就兵向阳安关罢!”

第四十六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四)

    打扫战场,清点缴获,休整了半日,午后饭罢,吕明下令,割下阵亡陇兵的首级,插在竹竿上,林立而举,全军转往西北,带上留於谷中的辎重,向四十多里外的阳安关进发。

    投降的数百賨人,分了财货、弓马,大多返回梓潼三县,但於季和的重利下,约有百数賨人没走,跟从在了吕明的军中。

    边往前行,吕明便顾首看了看百十赤着脚丫,跟着部队小跑前进的賨人部落兵,笑与季和说道:“方平,诱賨人内乱之计,用了一次不够,你这是打算再用第二次啊?”

    “知我者,将军也。”季和骑马随从吕明马侧,摇扇笑道,“阳安关,好歹也是一座重关。先前接吕郎军报,吕郎不是说,攻关数日,未得寸进么?阴洛现又已援至关内,亲自指挥防御。要想打下此关,想来又会是一场硬仗。它关中也有賨兵,既然如此,和意不妨便故计重施。”

    ——“吕郎”,说的是吕武。吕武是吕明的嫡弟,季和与他的关系很亲近,因此此呼之。

    尽管中了张景威的计,被他唬住,未能全歼其部,但毕竟围攻张营一战,是场胜利,最要紧的是,由此断掉了汉中唯一的外援,吕明的心情还算不错,他说道:“有这些降我的賨人现身说法,招诱关中賨兵,再加上……”

    他扬鞭点了点行军队伍中,高高竹竿上的陇卒人头,接着说道,“张景威部的这些人头,我料阳安关再是难攻,三两日内,也定可下!”

    马鞭往坐骑臀上轻轻一打,他笑道,“打下了阳安关,擒下阴洛,汉中就不再有可以抵抗我军的定西部队了!南郑等县,至多十日,就会成为我大秦之土!”坐骑被他的马鞭一催,轻快地提高了速度,他扭脸朝因之落在后头的季和,笑问道,“方平,佯攻陇西、南安,实取汉中,此卿之策也,今将成矣!卿想好上奏大王,汉中为我军占领的捷报,该怎么写了么?”

    季和催马追赶吕明,笑着答道:“若无将军临敌奋勇,指挥若定,和策纵佳,亦不得成。这份捷报,将军当属首功。”

    吕明就喜欢季和这点,智谋出众,且不争功,他哈哈大笑,转回头来,策马奔驰,望向前头的青山绿岭、如带河渠,感受着拂面的汉中春风,嗅着远近草花的香味,思绪不由展开,漫想起来,心道:“河北已为我大秦所有,白虏窜逃幽燕,覆亡是早晚的了,贺浑邪俯首海滨,灭之也是指日可待,自我秦肇建以来,我秦之盛,未有如今日者也!

    “现今江淮以北,即将尽归王土,接下来,用兵的方向不外乎江左、蜀中和陇州三地了。

    “无论取陇,抑或攻蜀,又或谋图江左,汉中此郡,西接武都、阴平,南通巴蜀,东胁荆州,都属前线钥津,我今番奇袭成功,等到战后,大王没准儿会留我驻守此郡,这也就是无论大王之后打算用兵何地,我都将成为身处第一线的督将,这是难得的再立大功的机会啊!”

    想到这里,展望大秦与自己的大好前景,没能全歼张景威部的那点遗憾,越是不值一提了。

    次日,兵至阳安关下。

    吕武迎吕明、季和及苟单、窦干、齐禾、尉宝等将入营。

    吕明问他战局的进展。

    吕武挠头说道:“加上阴洛带来的援兵,关内陇兵约七百,賨兵等胡兵约三百。阿兄,这阳安关实在地势险要,关内的守卒人数与阿兄拨给我的战卒又相差无几,故是我连攻几天,都不能陷之。阿兄现在率我军主力来了,那下边怎么打,就请阿兄部署下令吧。”

    吕武登上望楼,眺视阳安关的形势。

    见此关坐落於山隘之中,扼守山道,两边皆是峭壁,林木深掩,确实是处易守难攻之地。

    吕明本也没有指望吕武能把此关独自攻下,吕武能把关中的兵卒困住,使其能够围点打援,打掉张景威部,已是功劳一桩,故而也就没有责备吕武。

    他观看阳安关形势多时,不觉叹道:“无怪秦末三国之时,蜀嬴与成争汉中,激战於定军山及此,此关既下,嬴乃得汉中,此关确乎险峻,得之者足以据汉中也!”问摇着羽扇,立其身侧的季和,“方平,卿观此关,欲破之,宜用何种战法?”

    季和说道:“如将军与和此前议,先以人头吓之,再以賨人降者诱之,动其军心,然后攻之。”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卿之此策,堪谓善用兵者。”吕明照例称赞了季和一句,随之就按季和的此策,下令说道,“今天全军休整一日,明早攻关!”

    ……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连着多日夜宿关卡墙上的阴洛,被亲兵叫醒。

    “将军,氐奴又来攻关了!”

    阴洛翻身起来,随便用亲兵递来的湿绢巾抹了把脸,没接亲兵送上的胡饼,急步到关墙的垛口,朝外察视。

    昨天有一支新的秦军抵达,旗帜甚盛,大约四五千人,这条军报,阴洛已经接到,他担心攻关的秦军有援军来,昨晚可能会搞个夜袭,一夜几乎没有睡着,直到被叫醒之前,才迷糊了会儿,但他现在醒来,已是毫无困意,按住垛口,仔细观瞧。

    但见关门前的山道上,秦军如之前一样,又列成了进攻的阵型,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其进攻阵型的最前,却不是盾牌、撞车之类,而是数百个青翠的数尺长竹竿,每个竹竿的上边,都有一个扎髻或散发的人头,人头血肉模糊,与那青绿的竹竿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不清楚那些人头的模样,然亦不须看清,只看个大概,他就立刻明白了这些人头是谁的,他心道:“完了!此定是张景威部兵卒!张景威部被氐奴截败了!”

    关外缓缓前进的秦兵阵中,传来百余人的齐声大叫:“大秦威武,已歼张景威部!”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叫个不停,至少叫了十几遍,换了新词,“尔等已无援兵,还不速降?吕公有令:早降者生!擒献阴洛者,赏金百!候关破,不降者尽诛!”

    饶是阴洛久在西域征战,此时此刻,也是不免如浇冰水,身心透凉。

    他紧紧抓住垛口上的墙砖,心中想道:“今我汉中被秦虏偷袭,我方庆幸先前景威以周安、萧尊儒不和为由,请得莘公允许,没有分兵往去陇西,他所部兵马实我现今所仅能期盼之援也,可如今他竟败於氐奴,不得援我,……只凭我关内千人,万是难以抵御此万数氐奴之攻!”

    吕明到前,吕武号称步骑万人,但阴洛老於军伍,自是不会上他的当,早已通过吕武的攻势和其营垒的规模辨别清楚,吕武部实际只有战卒千来人,余下的都是乙兵、民夫,昨天吕明率部抵达,他根据斥候的情报和他亲自居高临下的观察,又得出吕明部的战卒大约五千上下,其余也是乙兵、民夫的结论,亦即是说,这两股秦军合一起,战卒加上乙兵、民夫,他估料总共大概万人,——这个判断与吕明所部的真实兵力,基本是一致的。

    却虽然判断得相当准确,奈何关中守卒总计千人,来攻之敌是其十倍,且没有了外援,阴洛不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升起了无法守住阳安关的挫败与深忧之感。

    数百个竹竿上的人头后边,出现了大约百人的賨人,这些賨人在前几阵秦卒用唐话的大呼过后,用賨语,又齐声叫喊不断。

    阴洛不懂賨语,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就叫来关内賨兵的小率,令之翻译。

    那小率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瞧瞧阴洛深沉的脸色,再瞧瞧关下的那些賨人,吞吞吐吐,说道:“大人,他们在说、在说……。”

    “在说什么?”

    “小人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他们在嚷嚷什么,你只管译来,我还能罪你不成?”

    賨人早在前代秦朝时期就与夏人往来频繁,与氐人相近,其中不乏深受唐化者,这个賨人小率是其一,他现下并在汉中郡府任有吏职,与阴洛的关系算是亲近,听阴洛这么说了,便鼓起勇气,说道:“是,是。大人,他们在说:降了大秦……,不,降了氐虏有钱分、有肉吃、有弓马得,说他们是梓潼三县的賨人,从张护军援我阳安关,结果被吕将军……,不,结果被吕虏伏击半道,全军覆灭,他们因为早降,故此非只没有被杀,反而得了吕虏的赏赐。”

    这小率一边说着,一边偷觑阴洛的面色。

    阴洛面色阴晴不定。

    他撑着垛口的双臂,因为太过用力,握着的拳头上面青筋崩起,死死盯着关下接近关墙的秦兵,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抹笑,这笑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似是不屑的轻蔑。

    这小率听到他说:“攻心之计!我老阴的心,是那么容易让你攻的么?”

    阴洛抽回按住垛口的手臂,站直披挂着铠甲的身体,扭脸喝令左近的亲兵:“牵我马来!”

    亲兵赶忙下关,把他的坐骑牵了上来。

    阴洛的坐骑是西域良马,从西域跟他来到汉中的,通体洁白,高八尺余,神骏异常,乃他素来之最爱。日常的洗刷、喂食,只要有时间,阴洛都不假他手,会亲力亲为。

    战马被牵到他的身边,阴洛常常严厉的脸上这会儿露出深情,他伸手抚摸爱马的面颊,又抚摸其柔软的鬓发,手放在爱马的腹肚上,曲起手指,轻轻地为其瘙痒。这是他爱马最喜欢他做的事情,这马半曲起一条前腿,侧偏头,亲昵地靠近他的脸,舒适地打了个响鼻。

    “嘡啷”一声,周近诸吏、兵卒看去,是阴洛抽出了佩剑。

    锐利的剑锋刺入了这匹极通人性的汗血宝马的脖颈。

    鲜血喷涌。

    喷了阴洛一脸、一身。

    这马痛嘶,眼中露出疑惑和不解,然与剧痛之下,它却也没有反抗、挣扎和逃跑,身形慢慢倒地,跪倒在了阴洛的脚下。

    从来没有见过阴洛流泪的诸吏、兵卒,看见阴洛的眼圈红了,但他手中的剑却坚定地继续深刺,直到刺穿了他坐骑的脖颈,直到他的坐骑,他的爱马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不再呼吸。

    “关在,我在。关失,我死!”

    八个字,吐露自阴洛口中,这八个字,此时入到吏、兵卒耳中,字字如千钧。

    “嘡啷”一声,剑收回鞘。

    吕明、季和攻阴洛兵卒之心,阴洛就示死战之意於其兵卒。

    紧接着,阴洛的第二句话,或可理解为他的第二道军令说出:“传告賨兵,愿降氐奴者,我不拦,现在就可以去降!给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之后,再敢有言降者,我诛其人,候战罢,并及其族!”

    军令传下,竟是无一賨人出关投降。

    於是,阴洛亲临关头,指挥守卒,预备守战。

    一个时辰后,秦兵开始了猛攻。

    箭矢如雨,激战入夜,吕明虽是几次严令,这一天,秦兵不能近阳安关半步。

    连攻关卡三日,敌我伤亡皆重,关卡仍不能下。

    吕明实在是想不通,季和的攻心之计明明是上佳之策,却为何这场攻打阳安关之战,还是这么难打?他想不通,季和也想不通。想不通也没有办法,只有继续猛攻。

    攻到第四日,这天下午,急报传到吕明军中。

    “报将军,南边来了一支人马,步骑四五千,观其旗号,是梓潼、涪县的萧尊儒部!”

    “萧尊儒?他怎么可能会遣兵来援阳安关?……再探!”

    再探的回报未至,没多久,又一道急报传至。

    “报将军,东边来了一支,兵约三四千,不知是谁部,只见其部前大旗,上绣‘满身胆’三字。”

    “不知何部?再探!”

    两个再探的回报都还没到,将近薄暮,驻守於秦军外围的尉宝带着一人赶到吕明的中军,求见吕明。

    见到吕明,尉宝说道:“将军,这是燕公的使吏!”

第四十六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四)

    打扫战场,清点缴获,休整了半日,午后饭罢,吕明下令,割下阵亡陇兵的首级,插在竹竿上,林立而举,全军转往西北,带上留於谷中的辎重,向四十多里外的阳安关进发。

    投降的数百賨人,分了财货、弓马,大多返回梓潼三县,但於季和的重利下,约有百数賨人没走,跟从在了吕明的军中。

    边往前行,吕明便顾首看了看百十赤着脚丫,跟着部队小跑前进的賨人部落兵,笑与季和说道:“方平,诱賨人内乱之计,用了一次不够,你这是打算再用第二次啊?”

    “知我者,将军也。”季和骑马随从吕明马侧,摇扇笑道,“阳安关,好歹也是一座重关。先前接吕郎军报,吕郎不是说,攻关数日,未得寸进么?阴洛现又已援至关内,亲自指挥防御。要想打下此关,想来又会是一场硬仗。它关中也有賨兵,既然如此,和意不妨便故计重施。”

    ——“吕郎”,说的是吕武。吕武是吕明的嫡弟,季和与他的关系很亲近,因此此呼之。

    尽管中了张景威的计,被他唬住,未能全歼其部,但毕竟围攻张营一战,是场胜利,最要紧的是,由此断掉了汉中唯一的外援,吕明的心情还算不错,他说道:“有这些降我的賨人现身说法,招诱关中賨兵,再加上……”

    他扬鞭点了点行军队伍中,高高竹竿上的陇卒人头,接着说道,“张景威部的这些人头,我料阳安关再是难攻,三两日内,也定可下!”

    马鞭往坐骑臀上轻轻一打,他笑道,“打下了阳安关,擒下阴洛,汉中就不再有可以抵抗我军的定西部队了!南郑等县,至多十日,就会成为我大秦之土!”坐骑被他的马鞭一催,轻快地提高了速度,他扭脸朝因之落在后头的季和,笑问道,“方平,佯攻陇西、南安,实取汉中,此卿之策也,今将成矣!卿想好上奏大王,汉中为我军占领的捷报,该怎么写了么?”

    季和催马追赶吕明,笑着答道:“若无将军临敌奋勇,指挥若定,和策纵佳,亦不得成。这份捷报,将军当属首功。”

    吕明就喜欢季和这点,智谋出众,且不争功,他哈哈大笑,转回头来,策马奔驰,望向前头的青山绿岭、如带河渠,感受着拂面的汉中春风,嗅着远近草花的香味,思绪不由展开,漫想起来,心道:“河北已为我大秦所有,白虏窜逃幽燕,覆亡是早晚的了,贺浑邪俯首海滨,灭之也是指日可待,自我秦肇建以来,我秦之盛,未有如今日者也!

    “现今江淮以北,即将尽归王土,接下来,用兵的方向不外乎江左、蜀中和陇州三地了。

    “无论取陇,抑或攻蜀,又或谋图江左,汉中此郡,西接武都、阴平,南通巴蜀,东胁荆州,都属前线钥津,我今番奇袭成功,等到战后,大王没准儿会留我驻守此郡,这也就是无论大王之后打算用兵何地,我都将成为身处第一线的督将,这是难得的再立大功的机会啊!”

    想到这里,展望大秦与自己的大好前景,没能全歼张景威部的那点遗憾,越是不值一提了。

    次日,兵至阳安关下。

    吕武迎吕明、季和及苟单、窦干、齐禾、尉宝等将入营。

    吕明问他战局的进展。

    吕武挠头说道:“加上阴洛带来的援兵,关内陇兵约七百,賨兵等胡兵约三百。阿兄,这阳安关实在地势险要,关内的守卒人数与阿兄拨给我的战卒又相差无几,故是我连攻几天,都不能陷之。阿兄现在率我军主力来了,那下边怎么打,就请阿兄部署下令吧。”

    吕武登上望楼,眺视阳安关的形势。

    见此关坐落於山隘之中,扼守山道,两边皆是峭壁,林木深掩,确实是处易守难攻之地。

    吕明本也没有指望吕武能把此关独自攻下,吕武能把关中的兵卒困住,使其能够围点打援,打掉张景威部,已是功劳一桩,故而也就没有责备吕武。

    他观看阳安关形势多时,不觉叹道:“无怪秦末三国之时,蜀嬴与成争汉中,激战於定军山及此,此关既下,嬴乃得汉中,此关确乎险峻,得之者足以据汉中也!”问摇着羽扇,立其身侧的季和,“方平,卿观此关,欲破之,宜用何种战法?”

    季和说道:“如将军与和此前议,先以人头吓之,再以賨人降者诱之,动其军心,然后攻之。”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卿之此策,堪谓善用兵者。”吕明照例称赞了季和一句,随之就按季和的此策,下令说道,“今天全军休整一日,明早攻关!”

    ……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连着多日夜宿关卡墙上的阴洛,被亲兵叫醒。

    “将军,氐奴又来攻关了!”

    阴洛翻身起来,随便用亲兵递来的湿绢巾抹了把脸,没接亲兵送上的胡饼,急步到关墙的垛口,朝外察视。

    昨天有一支新的秦军抵达,旗帜甚盛,大约四五千人,这条军报,阴洛已经接到,他担心攻关的秦军有援军来,昨晚可能会搞个夜袭,一夜几乎没有睡着,直到被叫醒之前,才迷糊了会儿,但他现在醒来,已是毫无困意,按住垛口,仔细观瞧。

    但见关门前的山道上,秦军如之前一样,又列成了进攻的阵型,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其进攻阵型的最前,却不是盾牌、撞车之类,而是数百个青翠的数尺长竹竿,每个竹竿的上边,都有一个扎髻或散发的人头,人头血肉模糊,与那青绿的竹竿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不清楚那些人头的模样,然亦不须看清,只看个大概,他就立刻明白了这些人头是谁的,他心道:“完了!此定是张景威部兵卒!张景威部被氐奴截败了!”

    关外缓缓前进的秦兵阵中,传来百余人的齐声大叫:“大秦威武,已歼张景威部!”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叫个不停,至少叫了十几遍,换了新词,“尔等已无援兵,还不速降?吕公有令:早降者生!擒献阴洛者,赏金百!候关破,不降者尽诛!”

    饶是阴洛久在西域征战,此时此刻,也是不免如浇冰水,身心透凉。

    他紧紧抓住垛口上的墙砖,心中想道:“今我汉中被秦虏偷袭,我方庆幸先前景威以周安、萧尊儒不和为由,请得莘公允许,没有分兵往去陇西,他所部兵马实我现今所仅能期盼之援也,可如今他竟败於氐奴,不得援我,……只凭我关内千人,万是难以抵御此万数氐奴之攻!”

    吕明到前,吕武号称步骑万人,但阴洛老於军伍,自是不会上他的当,早已通过吕武的攻势和其营垒的规模辨别清楚,吕武部实际只有战卒千来人,余下的都是乙兵、民夫,昨天吕明率部抵达,他根据斥候的情报和他亲自居高临下的观察,又得出吕明部的战卒大约五千上下,其余也是乙兵、民夫的结论,亦即是说,这两股秦军合一起,战卒加上乙兵、民夫,他估料总共大概万人,——这个判断与吕明所部的真实兵力,基本是一致的。

    却虽然判断得相当准确,奈何关中守卒总计千人,来攻之敌是其十倍,且没有了外援,阴洛不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升起了无法守住阳安关的挫败与深忧之感。

    数百个竹竿上的人头后边,出现了大约百人的賨人,这些賨人在前几阵秦卒用唐话的大呼过后,用賨语,又齐声叫喊不断。

    阴洛不懂賨语,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就叫来关内賨兵的小率,令之翻译。

    那小率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瞧瞧阴洛深沉的脸色,再瞧瞧关下的那些賨人,吞吞吐吐,说道:“大人,他们在说、在说……。”

    “在说什么?”

    “小人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他们在嚷嚷什么,你只管译来,我还能罪你不成?”

    賨人早在前代秦朝时期就与夏人往来频繁,与氐人相近,其中不乏深受唐化者,这个賨人小率是其一,他现下并在汉中郡府任有吏职,与阴洛的关系算是亲近,听阴洛这么说了,便鼓起勇气,说道:“是,是。大人,他们在说:降了大秦……,不,降了氐虏有钱分、有肉吃、有弓马得,说他们是梓潼三县的賨人,从张护军援我阳安关,结果被吕将军……,不,结果被吕虏伏击半道,全军覆灭,他们因为早降,故此非只没有被杀,反而得了吕虏的赏赐。”

    这小率一边说着,一边偷觑阴洛的面色。

    阴洛面色阴晴不定。

    他撑着垛口的双臂,因为太过用力,握着的拳头上面青筋崩起,死死盯着关下接近关墙的秦兵,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抹笑,这笑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似是不屑的轻蔑。

    这小率听到他说:“攻心之计!我老阴的心,是那么容易让你攻的么?”

    阴洛抽回按住垛口的手臂,站直披挂着铠甲的身体,扭脸喝令左近的亲兵:“牵我马来!”

    亲兵赶忙下关,把他的坐骑牵了上来。

    阴洛的坐骑是西域良马,从西域跟他来到汉中的,通体洁白,高八尺余,神骏异常,乃他素来之最爱。日常的洗刷、喂食,只要有时间,阴洛都不假他手,会亲力亲为。

    战马被牵到他的身边,阴洛常常严厉的脸上这会儿露出深情,他伸手抚摸爱马的面颊,又抚摸其柔软的鬓发,手放在爱马的腹肚上,曲起手指,轻轻地为其瘙痒。这是他爱马最喜欢他做的事情,这马半曲起一条前腿,侧偏头,亲昵地靠近他的脸,舒适地打了个响鼻。

    “嘡啷”一声,周近诸吏、兵卒看去,是阴洛抽出了佩剑。

    锐利的剑锋刺入了这匹极通人性的汗血宝马的脖颈。

    鲜血喷涌。

    喷了阴洛一脸、一身。

    这马痛嘶,眼中露出疑惑和不解,然与剧痛之下,它却也没有反抗、挣扎和逃跑,身形慢慢倒地,跪倒在了阴洛的脚下。

    从来没有见过阴洛流泪的诸吏、兵卒,看见阴洛的眼圈红了,但他手中的剑却坚定地继续深刺,直到刺穿了他坐骑的脖颈,直到他的坐骑,他的爱马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不再呼吸。

    “关在,我在。关失,我死!”

    八个字,吐露自阴洛口中,这八个字,此时入到吏、兵卒耳中,字字如千钧。

    “嘡啷”一声,剑收回鞘。

    吕明、季和攻阴洛兵卒之心,阴洛就示死战之意於其兵卒。

    紧接着,阴洛的第二句话,或可理解为他的第二道军令说出:“传告賨兵,愿降氐奴者,我不拦,现在就可以去降!给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之后,再敢有言降者,我诛其人,候战罢,并及其族!”

    军令传下,竟是无一賨人出关投降。

    於是,阴洛亲临关头,指挥守卒,预备守战。

    一个时辰后,秦兵开始了猛攻。

    箭矢如雨,激战入夜,吕明虽是几次严令,这一天,秦兵不能近阳安关半步。

    连攻关卡三日,敌我伤亡皆重,关卡仍不能下。

    吕明实在是想不通,季和的攻心之计明明是上佳之策,却为何这场攻打阳安关之战,还是这么难打?他想不通,季和也想不通。想不通也没有办法,只有继续猛攻。

    攻到第四日,这天下午,急报传到吕明军中。

    “报将军,南边来了一支人马,步骑四五千,观其旗号,是梓潼、涪县的萧尊儒部!”

    “萧尊儒?他怎么可能会遣兵来援阳安关?……再探!”

    再探的回报未至,没多久,又一道急报传至。

    “报将军,东边来了一支,兵约三四千,不知是谁部,只见其部前大旗,上绣‘满身胆’三字。”

    “不知何部?再探!”

    两个再探的回报都还没到,将近薄暮,驻守於秦军外围的尉宝带着一人赶到吕明的中军,求见吕明。

    见到吕明,尉宝说道:“将军,这是燕公的使吏!”

第四十七章 顺手烧褒中 苦战泯恩仇

    “燕公使吏?”吕明忙请那使吏近前,见那使吏脑后盘辫,身穿褶袴,却是认得,是蒲獾孙帐下的一个参军,姓齐,便就行礼相见,疑惑问道,“君怎么远道来了?可是燕公有何檄令?是了,是燕公问我部袭攻汉中的进展如何了么?阳安关马上就下,汉中郡将为我秦有矣!”

    “燕公既是问将军部袭攻汉中郡的进展何如,亦是令下吏,通传将军知道:我军败於陇西、南安,现已撤回天水郡了。”

    吕明闻言惊愕,下意识地去找季和,在季和的脸上也看到了吃惊的神色。

    季和说道:“败於陇西、南安?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姓齐的参军,就把蒲獾孙、秦广宗中了唐艾诈死之计,轻进深入,结果相继败北,幸好新兴县没有被北宫越等提前攻下,他两支军马这才逃出生天,撤归到了天水郡等事详细道出。

    吕明、季和听完,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吕明问道:“燕公对我部,可有指令?”

    齐参军答道:“燕公倒无什么指令,只是吩咐下吏,叫下吏把陇西、南安的战果告诉将军,……”他抬眼看了下吕明,继续说道,“至於汉中这边,是接着打,还是别的其它,燕公因为遣下吏来时,不知贵部的作战情形,故是无有具体的命令,说:随由将军与季参军斟酌决断。”

    “君跋山涉水,远道辛苦,请先下去歇息。”

    送了齐参军出帐,吕明、季和转回帐中,两人相对落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默然无语。

    最终,还是季和打破了帐中的沉闷。

    他说道:“将军,汉中是打不了了,咱们及早撤退吧。”

    吕明才展望过自己美好的未来,委实是不甘心就这么撤走,喃喃说道:“这就撤?”

    季和思虑已定,说道:“燕公、秦刺史既然已败还天水郡,那北宫越、张道崇及阴洛援陇西的各部,现在肯定已在还郡的路上,闻得我部攻打汉中,他们必定星夜来援,……我部的战卒只有五千人,不,现在五千都不到了,而阳安关至今未下,候北宫越等部的兵马驰援赶至,到的那时,阳安关、汉中打不下不说,我部恐怕再想撤退,也是难於登天了!此其一。

    “况且除了北宫越等部可能数日内就会抵至的定西援兵之外,稍早前,今天下午时,将军不是接连收到了两道急报,说南、东两面,各有一支兵马正往阳安关来么?若无北宫越等的援兵,这两支兵马,我部还能扼守险隘,试之一阻,於今却是不能了。此其二。

    “综此二条,当下摆在我部面前的,以和愚见,只剩撤军一途了!而且须得早撤,最好明天就撤!……撤,还不能按原路撤,以和之见,当改走褒斜道以撤。”

    南边、东边都有援救汉中的部队,所以撤退的道路,不能仍旧走子午道了,——如果仍走子午道,那必定就会与东边那支打着“满身胆”将旗的队伍迎面撞上,一旦陷入缠斗,被南边萧尊儒部、西边阳安关阴洛部追上,再等到北宫越等部到来,那就是换个神仙坐镇,吕明、季和这支秦军亦是万难撤回关中去了,故是,季和把撤退的道路改选为了褒斜道。

    吕明知道季和说的是正理,然而眼见大好的局面,因为蒲獾孙、秦广宗的兵败,却要毁之一旦,他不免心生不甘,不敢埋怨蒲獾孙,只好把怒气洒在秦广宗的身上,说道:“秦刺史太过愚钝了吧?唐艾的一个佯死之计,就骗到了他!不老老实实地按大王与孟公的既定方略行事,偏要逞能,方平,连累你袭取汉中的奇策不能实现!真是、真是,……唉,无能!无能!”

    严格说来,秦广宗、吕明、季和都是孟朗的亲信,算是一党,但秦广宗这回,确实是拖了大家的后腿,以致连吕明都忍不住埋怨他。

    季和、秦广宗俱为唐人,两人的关系比吕明与秦广宗的关系稍亲近些,同为唐人,在氐朝为官,皆不容易,故而季和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责备秦广宗,他说道:“将军,‘三军之灾,起於狐疑’,用兵所贵,决则即行,事不宜迟,现在就下令,叫全军准备,明早撤退吧。”

    “也只能如此了!”

    褒斜道南边的入口褒谷,在褒中县。褒中县,在南郑县的西北边约一二十里处。从阳安关出发,差不多是直行向东,走百里远近,即达褒中县。

    次日一早,秦军次第出营,呈梯形东撤。

    阳安关中的守卒看到了他们的撤退,赶紧报给阴洛。

    阴洛因为缺乏情报,不知他们为何撤退,登高望之,复见其旗帜整齐,行军阵型有条不紊,不显混乱,遂生疑心,怀疑这会不会是吕明、季和的诱敌之计,故意装作撤军,以诱他出关,从而野战取胜?因此再三犹豫,终是没有出关追击,目送着他们远去而已。

    秦军离了阳安关,向东而去,路上络绎接到斥候再探得来的有关南、东那两支敌援的情报。

    “将军,小人等冒死接近,已探查分明,南边那支打着萧尊儒旗号的来援之敌,步骑实无五千之数,其军中多是裹挟的百姓。此军现距阳安关二十里许。”

    昨天下午接到南边有敌来援这道情报时,季和就犯疑,他认为萧尊儒是绝不可能来援汉中郡的,对这支兵马的来历,他当时已有隐隐的猜测,此时闻得这道补充情报,昨天的猜测变成了判定,他语气确凿地说道:“将军,此路敌援,不会是萧尊儒所部,必是张景威所率!”

    “张景威?”

    “他败了后,应是没有撤回梓潼三县,沿途裹挟百姓,伪举萧尊儒旗号,以图恐吓我军罢了!”

    回想张景威守营时的坚韧不拔,季和的这个猜测是极有可能的,吕明点头说道:“卿言有理。”又生惋惜之情,说道,“要是陇西、南安未败,能够为我部吸引住武都、阴平、汉中援陇西的兵马,使我部可以旁顾无忧地全力攻打阳安关,张景威手下败将,残兵败卒,何足为虑?阳安关,我迟早都能打下!整个的汉中郡,迟早都是我大秦的土地!”

    又一条关於东边来敌的情报送到:“东边来敌,或是已知我军东撤,不再前行,停驻於定军山北,做观望之态,现距我军三十余里。”

    吕明问道:“南边那支敌援,料是张景威部,方平,东边这支‘满身胆’,是谁人所部?这支兵马从东边来,东边只有巴西郡,难道是程勋的兵马?”

    能够猜出南边敌援的来历,对东边这支敌援的来历,季和却是猜测不出,他百思不得其解,说道:“程勋乃江左之将,非定西所属,且我已去书吓之,常理而言,他断不会来援汉中的,这支来援敌军,没有打程勋的旗号,这也证明,这支兵马不是程勋所部,然此军从东来,看来路却又确是像巴西郡之兵,到底怎么回事?和想不出。”

    一边严密监视这两支敌军和阳安关阴洛部的动静,一边向东撤退,一日多后,到了褒中县。

    为了守住阳安关这个连通武都、阴平郡的重地,阴洛把能调用的兵马都带去了关内防守,因而褒中县的守卒不多,——事实上,南郑等县,现下也几乎都是空城一座。

    秦军到了县外,奉吕明、季和的命令,顺带手,把褒中的县城攻下,入城抢掠一番,随之,放火烧了褒中县城,掳了当地的百姓千余户从军,然后才进入褒谷,北撤回关中去了。

    ……

    吕明、季和部撤走的次日,一支兵马来至阳安关下。

    阴洛眺看,见这支兵马打着萧尊儒的旗帜,纳闷不已,出於谨慎,叫守关的戍卒戒备。

    不多时,数骑沿道入山,径到阳安关前。

    数骑最前之人,身形矮小,面裹创纱,阴洛视之,是张景威。

    “景威?”

    “府君。”

    阴洛站立关上,张景威骑马关下。

    近处关门前的路上,断箭遍地,血迹斑斑,犹有未搬走的敌我兵士尸首随处可见。

    值此苦战之后,蓝天青山间,两人四目相对。

    不久前因为是否驰援陇西郡而出现的那点争执、矛盾,於这个时刻,不翼而飞了。

    “快开关门!”阴洛撩衣,大步下关,等关门打开,出关亲迎张景威。

    两人关前相见。

    张景威跳下马,不及行礼,阴洛已一把握住他的手。

    “景威!”

    “府君。”

    “……你的脸怎么了?”

    张景威说道:“接府君求援檄后,景威率部,星夜疾进,入汉中境,闻氐虏攻阳安关甚急,乃火速赶来支援,不意於定军山南,遭氐虏夜袭我营。因营内部分賨人叛乱,景威不得不弃营暂退。退三十里,景威召沿乡义兵,又有未叛之賨酋为景威召沿途的賨人部兵,得众数千,为震慑氐虏,景威遂举萧尊儒旗号,复北上继续来援阳安关。

    “昨日接报,获悉氐虏东撤,景威部战卒少,不能追歼,因来与府君相会。”

    简简单单的一番陈述,阴洛可以想象得出张景威这几天经历的惊心动魄,他百感交集,然彼此同为王事,感谢的话,他知是不必说的,末了,百感汇成一句话,说道:“你的脸怎么了?”

    “氐虏攻我营时,不小心颊上中了一箭,不打紧的。”

    “……还能饮酒么?”

    “景威酒量不好,一石足矣。”

    听到了这句玩笑话,阴洛放声大笑,他用力挽住张景威的胳臂,说道:“我陪你一石!”

    两人并肩入关。

    阴洛吩咐吏卒备酒宴。

    趁备酒宴的空儿,他细细询问张景威路上探查到的秦军撤离阳安关后的动向。

    张景威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两人说起秦军突然撤走,皆是不知缘故。

    阴洛又派人出去探查。

    是日欢宴。

    翌日傍晚,军吏来报:“关下有数骑到。”

    “什么骑?”

    军吏尚未回答,张景威笑道:“还能是什么骑?府君,自是援军。”

    “还有援军?”汉中目前唯一能指望的援兵就是张景威部,张景威已经到了,怎么还有援兵?阴洛纳罕,心中一动,说道,“莫不是武都、阴平郡的兵马?”

    “府君出关一看即知。”

    阴洛就与张景威起身,两人出到关上,朝下观看。

    看到关前停了十余骑兵,视其戎装,虽亦红色,但与定西的戎装小有差别,是江左唐军戎装的样式。十余骑,俱皆人高马壮,一面白底黑字的大旗,於众骑中高举招展。

    旗上三个大字:满身胆。

    “满身胆?”这三个字极是耳熟,阴洛蓦然想到了代表的是谁,惊喜说道,“是陈如海?”便按住垛口,向下高声叫道,“敢问来将,可是陈湘山?”

    十余骑中,当先一人昂首应道:“末将陈如海。”

    却这答话之人的陈如海何许人也?此人字湘山,荆州江陵人,家本士族,后来没落,桓蒙掌荆州后,他以勇武而得桓蒙辟除,数年前,从桓蒙伐蜀,笮桥一战,敌箭及桓蒙坐骑,荆州兵存亡之际,桓蒙帐下最为悍勇的骑将朱陶引十数骑冲踏蜀兵阵,所向披靡,陈如海时就是那十数骑之一。战后论功,其功仅次朱陶,桓蒙上表,擢他为抚蛮校尉,现驻兵巴西郡。

    “满身胆”这面旗帜,就是笮桥战后,桓蒙赏赐与他的。

    吕明、季和远在关中,对蜀中唐将的了解只限於程勋、周安、萧尊儒这些高层,不知“满身胆”何意,阴洛、张景威屯守汉中、梓潼三县,守地与荆州兵、江左唐兵所镇之地接壤,而陈如海是蜀中荆州、江左诸将中堪称骁悍的一人,故他俩却知这面旗帜与陈如海的关系。

    当下,阴洛、张景威下关,迎接陈如海。

    三人於关前见面。

    陈如海说道:“氐虏出子午道,偷袭贵郡,贵郡百姓有逃入巴西者,如海闻讯,急请程将军救援贵郡,程将军托辞不肯,如海便率本部,并及义兵和如海治下的诸胡,独来援之。”

    阴洛与陈如海此前不认识,两人半点交情也无,却没想到汉中的危急之时,陈如海居然在程勋不肯来援的情况下,敢於独自率兵来援,阴洛十分感动,说道:“校尉义举,洛唯感之!我代汉中百姓,多谢校尉了!”

    陈如海正色说道:“这有什么可谢的?定西,唐之藩国也,你我本同为唐臣,汉中有难,如海身在邻郡,焉可坐视不救?况今北地皆胡,下则保土守民,上则扫荡膻腥,亦非需我等齐心勠力不可!只是如海一路虽紧赶慢赶,仍是到得晚了!未能救下褒中百姓,如海恨且愧疚。”

    “褒中百姓?”

    “府君尚且不知么?氐虏窜走褒斜道前,烧了褒中县城,掳走了百姓千余户。”

第四十八章 曹惠夜送贿 道岳赠精甲

    阴洛、张景威听了,少不得勃然大怒,痛骂吕明这个氐奴、季和这个为虎作伥的一番,不过话说回来,定西用兵於敌国时,不管战败,抑或战胜,到了最后,通常也是会掳掠敌境一遭的,定西建国以今,从境外掳入陇州的百姓着实不在少数,在这一点上,却是大哥不说二哥。

    三人商议,吕明、季和既然已经窜入褒斜道,追之已是不及,也就只能任其撤走。

    於是,留下守卒,继续守御阳安关之后,三人带本部出关。阴洛带着张景威、陈如海回到南郑,一面派人收拾褒中的残局、安抚褒中残存的百姓,一面设宴南郑,款待他俩。

    在南郑休整了三天,张景威、陈如海各还驻地,这且不提。

    只说阴洛、张景威联名飞檄唐艾,汇报汉中此战的前后经过。

    数日后,唐艾接到了他俩的檄报,看罢,出了一身冷汗。

    “氐虏当真大胆,居然行此险计,袭我汉中!”唐艾何等聪敏,马上就猜到了之前蒲獾孙、秦广宗对陇西、南安的进攻只怕是“佯攻”,打下汉中,才是秦军此战的真实目的,饶以他临敌之际的镇定自若,这会儿亦后怕不已,与麴章和从南安来到的郭道庆、曹惠、王舒望等说道,“亏得景威中箭不退,阴洛杀马坚守,又陈如海领兵及时赶到,要不然汉中恐将危矣!”

    曹惠说道:“氐虏虽是胆大用险,奈何督君技高一筹,一个佯死之计,使陇西与我南安相继大败虏军,……”一拍手,摊开来,笑道,“氐虏这声东击西之计,也就毫无用处了啊。”

    这句的语气听来像是马屁,说的内容倒是实话。

    麴章、郭道庆、王舒望等俱皆大笑。

    麴章说道:“督君,正要给朝中禀报此回秦州之战的战果,恰好阴太守、张景威的此道军报送至,不如就一起禀与太后、莘公、麴令吧?”

    唐艾点了点头,说道:“自当如此。”

    “督君,赴京奏禀的使吏,何时出发?”

    “明天就让他们动身!”

    曹惠听到这里,神情略动,问唐艾,说道:“敢问督君选了何人上京?”

    唐艾闻弦歌,知雅意,摇羽扇而笑,说道:“怎么?曹都尉想要讨这个差事么?”

    曹惠说道:“这次秦虏犯我秦州,来势汹汹,莘公调骠骑率部援我秦州,……督君知道,末将乃骠骑帐下的故吏,与骠骑且是族亲,而自任官南安以今,却许久未能再睹骠骑尊颜了,末将实是想念,因原本企盼,借此次大战的机会,能再聆听下骠骑的耳提面命,却没想到,蒲獾孙、秦广宗这般不耐打,被督君三下五除二的就给解决掉了,这当然是件大好事,可骠骑行至半道,闻我秦州之围已解,却也就率部还谷阴了,以致末将到底还是没能问候骠骑的安,所以,所以,……嘿嘿,末将斗胆,敢乞此差。”

    “你是想把我秦州战果禀与朝中后,顺道拜见一下曹将军?”

    “正是。”

    曹惠的小心思,唐艾清清楚楚。

    此次大败蒲獾孙、秦广宗,绝对是秦州的一场大胜,但大胜归大胜,论战功,曹惠及其所部却只能排在参战诸将的中游,要是按唐艾督府拟好呈报朝中的此战之阀阅簿来论功行赏的话,曹惠这回是得不到什么重赏的,故是,他这会儿口中说是想念曹斐,故而求讨这个进京奏禀差事,究其本意,则必是为了趁机给曹斐送礼,以望曹斐能在朝廷行赏时给他说些好话。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唐艾也就看透不说破,却也不肯就这么轻易的答应曹斐,他轻轻放下羽扇,伸出手来,笑吟吟的冲曹斐眨了眨眼。

    曹惠茫然说道:“敢问督君,此何意也?”

    “都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麴章、郭道庆、王舒望猜出了唐艾意思,尽皆失笑。

    这天晚上,曹惠与他的长史,两人抬着个箱子,摸到州府后宅,求见唐艾。

    唐艾叫他俩入室,曹惠打开箱子,箱中俱是金银财货。

    曹惠束手而立,陪笑说道:“督君,你看这些可够么?”

    “曹都尉,秦广宗营中辎重如山,我听说你私扣下的缴获,可远不止这些啊。”

    曹惠倒是光棍,不否认私扣缴获,却振振有词,说道:“督君,末将留下的缴获,可不都是末将自己吞了,末将部中的兵卒,上至曲军侯、下到营兵士,人人有分!末将部中的将士多是谷阴人,离乡数百里,随末将为国戍边在此,任劳任怨,前时袭歼秦广宗部,又都奋勇忘死,不给以赏,何以振聚士气?督君,末将这么做,没有错吧?况扣缴获者,亦非末将一人!”

    唐艾瞅了瞅他,说道:“你这么理直气壮的,竟使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督君若嫌不够,末将再给督君搬一箱来!”

    “罢了,我岂是贪图你这些财货的人?你这些东西,我一概不要,你给我送去给一个人。”

    “送人?敢问督君,送谁?”

    “赵勉。”

    “赵子勤?督君,我闻他夜袭蒲獾孙营时,斩了秦虏的一个校尉,这也算是一件大功,朝廷肯定会给他不小的赏赐,督君何必另外再给他赏?”

    “他弟弟来了,他又是新婚,其妻族王氏,好歹是襄武的大姓,他手中缺钱,一则怎生养家?二来,也会被王氏小看。朝廷的赏赐,远水接不了近渴。这另外的赏赐本该我出的,但我没都尉有钱啊,故借花献佛,就拿都尉钱,算作我的赏吧。”唐艾笑问曹惠,“如何?都尉可愿?”

    时下婚姻,不仅重门第,并且重财,家富与否是婚姻能成与否的一个重要因素,乃至有虽高门子弟,然因家贫,也迟迟结不了婚的,王氏虽非高门,到底本县豪族,赵勉则是个外来的侨户,结亲,王氏已是百般不愿,惧唐艾之威,不得不同意耳,赵勉如果再家贫无余财,那与妻族王家的关系显然就只会更坏。唐艾送钱给赵勉的此念,是关心赵勉的一片深情厚谊。

    曹惠怫然不乐,说道:“督君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末将可愿意?这是末将的极大荣幸!”

    就与长史,两人辛辛苦苦,再把箱子搬出,趁夜搬去了赵勉家,——赵勉本住吏舍,结了婚后,唐艾给他买了个小宅子,离州府不远。赵勉的弟弟刚被定西的细作从冀县送到襄武不久,与赵勉一起出来迎接曹惠,见到这箱财物,问清来历,赵勉与其弟,对唐艾越是感激至极。

    进京的人选,唐艾其实早就选好。

    三个人,魏咸、兰宝掌和赵勉。看在曹惠这箱礼物的份上,把曹惠也加了进去。

    次日上午,曹惠、魏咸、兰宝掌、赵勉四个,带了步骑百人,便出襄武城,西北上谷阴。

    陇西、南安两场战中的两个重要俘虏,竺法通和薛猛,从行队中。

    田居、张道岳在战后就分回唐兴、金城两郡了,曹惠等一行入到东南八郡,过武始郡,沿洮水而上,至金城郡。张道岳於八郡郎将府中置下酒宴,招待他们。

    席间,众人听张道岳说起他最近听闻到的传言,说是朝廷打算在东南八郡设州,州名就按此前麴爽的建议,以“河州”来命名此个新州,初定的州刺史是田居。

    在座的都算是自己人,曹惠几杯下肚,感叹不已,说道:“干得好,不如靠山好!河州若果得设,田长贤若果得任刺史,……”吧唧了两下嘴,“那他可是捞着喽!”艳羡地看张道岳,说道,“河州若设,郎君想来也要高升一步。”

    河州如果设立,八郡郎将府,肯定会升一格,变成州郎将府,依照目下沙州郎将府的规格,州郎将府下,州辖各郡会择部分郡再设郡郎将府,这也就是说,张道岳的权力将会增大。

    张道岳喝酒上脸,他本肤色白皙,此时看去,若美玉染红,悦人眼目,他说道:“高升什么?不瞒都尉,我宁愿做个都尉,也不愿老干这个郎将。都尉若是愿意,要不然咱俩换换?”

    他长相尽管文雅,性格却是慨烈,之前任长宁护军的时候,常与胡人打交道,纵马草场,觉得日子过得十分畅快舒心,日前驰援秦州,鏖战陇西,一场大战下来,他更觉酣畅淋漓,比起在郎将府,每日埋首案牍,检录府兵,十天半月才有一次的观阅操练,他是当真深感气闷。

    对曹惠说的这话,他说的是实话。

    “我当然是千肯万愿了,唯是朝中不许,莘公不许啊!”曹惠端起酒杯,敬酒张道岳。

    魏咸、兰宝掌、赵勉等一起举杯,薛猛家是河东诸姓,因而他虽是俘虏,得了张道岳的高看一眼,亦得参酒宴,也举起杯来,诸人共饮了此杯。

    酒到半酣,不免大家一起吹牛,回忆起这回秦州之战各人所参加的那些战斗。

    张道岳问薛猛,说道:“道武,我闻卿悍勇出众,名重河东,下午你们到后,咱们逐猎草场,我观卿骑射确是了得,却怎么败给了王车兵?我听说,是因卿当时无甲?”

    陇州张氏,是陇州的阀族之一,定西、蒲秦虽为敌国,不影响两国境内的阀族、豪强彼此重视,正如张道岳重薛氏的族声,薛猛也敬重张家的族声,故未因张道岳好似揭伤疤的此问动怒,羞愧说道:“是啊,正是因在下当时无甲,马被王护军刺中,因是堕马被他擒住。”

    “卿家富国敌国,卿,河东名士也,岂可无甲?我有一甲,敢请赠卿。”张道岳令从吏捧出甲铠一套,就在席间,送给了薛猛。

    只见那甲通体红色,寒气凛人,配以精美的装饰,一看即知,必是精甲,价值百金。

    薛猛推辞不得,只好收下,所谓“礼尚往来”,他被俘之身,手边没有什么好东西,想了想,解下了腰带上的鞶囊,还赠张道岳。张道岳爽快收下。

    却是说了,满席诸人,曹惠、魏咸、兰宝掌、赵勉虽是定西的将校,但酒到热处,张道岳最是殷勤劝酒、与之说话最多的,反是薛猛。——毕竟河东薛氏,名高於曹惠等人的家族。张道岳虽少膏粱子弟之风,不会瞧不起曹惠等,但天然的却也会与本家地位接近的别姓更亲近。

    在金城郡住了一晚,翌日,曹惠等启程继续行路。

    出金城郡不远,渡过湟水,便入了陇腹地,行四百余里,这日到了王都谷阴。

    已是四月初。

    初夏时节,天气渐渐炎热。

    县外农田上,麦子成绿色的波浪起伏,河边广阔的草地上,水草丰茂,缓行着群群的羊、马,成百上千的唐、胡百姓,或务农於野,或放牧草场,望之一派欣欣向荣的兴旺景象。

    道经河边泮宫,阵阵读书声,与清澈的河水相映成辉。

    入到县中,街上行人如织,不时能见赶着单峰驼、双峰驼的西域胡商,街边卖酒的酒垆前,年轻的妇人引得浮浪少年蹁跹流连,偶而闻听到琵琶等乐器的响声从里巷传出。

    薛猛这是头次到谷阴,他左顾右盼,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

    曹惠问他,说道:“道武,我谷阴城,比之咸阳何如?”

    薛猛实事求是,说道:“蒲秦建国以今,不断迁徙各地唐胡,聚於咸阳,咸阳内外,现居唐胡百姓数十万,单以民户较之,谷阴不如之,然较以诸胡族种诸类、商贾贸易,却是几近。”

    他们进的是中城,沿街前行,先过谷阴县寺,再经武威郡府、陇州州府,然后便是中台、莘公府,过了中台、莘公府,则便是四时宫。

    却刚到谷阴县寺外,众人正要接着前行,忽听到一阵喧闹。

    曹惠等转目看去,见是七八个小吏,——料应是谷阴县寺的吏员,聚集县寺的门口,在与另外一个吏员说着什么,大约是话不投机,这几个小吏遂吵吵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易偷不易用 无非邀名徒

    曹惠等驻足,听了会儿,大致听明白了这几个小吏与另外那个吏员争吵的缘故。

    原来是在陇州州府新近组织的一次官吏考核中,这几个小吏因为“不通经、艺”,考的成绩不好,他们风闻听说,接下来,他们很大的可能会被“沙汰”,也就是被免官为民,故是他们聚集一起,找县寺功曹“讲理”,——另外那个被他们围住的吏员,即谷阴县寺的功曹。

    其中一个小吏舞着拳头,叫嚷喊道:“我家乃谷阴右姓,世为郡县吏,你个老匹夫,凭什么要把我沙汰?说我考得不好?我问你,我比别人差到哪里去了?我哪里考的不好了?”

    功曹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吏,他说道:“此回考核,说是州府组织,实乃朝廷旨意,考核的两项内容,经书与六艺,也是中台吏部指定的,我只是遵令布置考场罢了,考的时候,你亦看到了,吏部的官吏在现场督考,改卷、评等的是他们,我并无评审之权啊!你考的好坏与否,这与我何干?至於‘沙汰’云云,你从哪里听来的?朝廷现对此尚无旨意,你不要道听途说!

    “这里是县寺,官家重地,大庭广众之下,堂堂县寺门前,你等胡乱叫嚷,成何体统?失了自家体面不说,万一惊动了县君,你等就不怕县君重重地责罚你等?快些散了罢!”

    那吏怒道:“散了?你说的轻巧!我且问你,既是朝廷旨意、中台指题,你,也是我县寺一吏,却为何不参此试?老子们考试的时候,你人模狗样的,背着手转来转去,凭什么?”

    功曹叫冤说道:“老兄这话,从何讲起!我怎会不参此试?只是中台吏部明令,这回考核分两批考试,头一批,考君等,第二批,便是陇州各县、各郡以及州府的功曹、主簿等等大吏,我昨天刚接到的吏部传文,半月以后,考场设在陇州州府,我也是要参试的!”

    “……,你凭什么第二批?”

    “这是中台的令,是麴令的令,是莘公的令,又不是我要求第二批的!你们对此要是不满,那边去,过两条街,就是中台、就是莘公府,到那里闹去!”

    “你个老匹夫!”这吏员自是没有胆子去中台、去莘公府闹的,然而“沙汰考核不及格者”的传闻,他已经再三确定,十之**应是真的,眼见县寺的吏职大概是保不住了,他终究怒火难平,豪强轻侠的脾气上来,挥起拳头,朝那功曹的脸上打去。

    陇州地处西北边陲,唐胡杂居,外有柔然等强敌,民风尚武,如令狐妍、秃发摩利这等贵族、豪酋家中的妇人且擅骑射,甚至能够驱马挟槊,上战场争锋的妇人亦非少见,况乎男子?这功曹家亦是谷阴当地的豪强,他虽比这吏员大了二十多岁,但年轻之时,却也是走马游猎的一把好手,而今身手依旧敏捷,见那拳头打来,不慌不忙,稍微蹲身,侧脸躲开,顺手抄到这吏员的裆部,脚步扎稳,沉声一喝,把这吏员掀翻在了地上,——这却是胡人的摔跤手法。

    薛猛眼前一亮,叫了声:“彩!”

    那几个吏员齐齐转目来看,摔倒地上的那吏爬将起身,亦瞪眼看来。

    却曹惠等人俱戎装在身,一看即知是军中的虎狼将校,这几个小吏终是没敢上来寻衅。

    要说起来,被薛猛、竺法通这两个俘虏看到自己国中,并且还是都城县寺里的吏员内讧打斗,本是件丢人的事,但曹惠却若无其事,毫无羞愧之色,他洋洋自得,说道:“如何?道武、大和尚,老实对你们讲,我定西上下,如这等文武双全之吏,委实多不胜数!过河之鲫也!”

    薛猛、竺法通应道:“是、是。”

    赵勉叹道:“也正因此,我定西才能以一隅之地,抗蒲秦之强,而至今屹立,并屡挫秦虏吧!”

    竺法通比较有政治头脑,疑惑问道:“他们说的‘沙汰’,是什么事情?”

    “沙汰百石吏”此政,现在还没有推行到秦州、沙州,只是先在陇州施行,曹惠对此亦不知晓,然不肯在薛猛、竺法通面前丢了脸面,他含糊说道:“料是莘公的新政吧。”

    竺法通点了点头,因为曹惠的此话,生了感触,说道:“这几年,莘公的新政可着实不少啊。”

    “你知道么?”

    “勋官、武举、郎将府、文考、三省六部等等,莘公的每项新政,贫道昔在关中,都曾有闻。”竺法通迟疑了下,接着又说道,“不但有闻,公等可能不知,贫道还听说,就莘公的这些新政举措,蒲秦的伪主蒲茂并且与孟朗有过多次的议论,寻思要把莘公的新政学在关中搬用。”

    曹惠说道:“什么?蒲茂想偷学莘公的新政?”

    “是啊,贫道这次跟着姚桃从邺县回关中前,闻说蒲茂已经决定,即将下旨,……不,即将下伪旨,打算在秦虏军中全面推广勋官此制;武举、郎将府等制,他也有心效仿。”

    曹惠等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眼。

    兰宝掌轻蔑说道:“莘公的大政,是那么好偷学的么?只怕蒲茂是容易偷,却不容易用!”

    就莘迩的那些新政,竺法通早前没少与姚桃讨论,得出的结论,却是与兰宝掌的这话一模一样。莘迩的各项新政,明眼人皆能看出,俱为当之无愧、针对时弊的好政措,但这些新政,放在定西可用,换个地方,别说放在蒲秦了,就算是放在江左,恐怕也是能学者少,不能用者多。这是因为:蒲秦、江左的政治环境、政治基础,与定西都不一样。

    竺法通顿对兰宝掌另眼相看,心道:“这个胡人平时话不多,看似粗野,不料有这番见识!”问他,说道,“校尉缘何口出此言?”

    兰宝掌理所当然地说道:“莘公既然敢光明正大地推行这些新政,自就不怕秦虏盗学!况乎,蒲茂和孟朗,又怎能与莘公比?”

    “……没有了?”

    “这些还不够么?”

    “够了。”

    曹惠笑道:“走吧,咱们也别在这儿看热闹了。”望了望天色,“再磨蹭会儿,就要入暮,今儿个就拜见不了莘公了。咱们赶紧去莘公府,求见莘公,把唐督君的军报呈给莘公!”

    兰宝掌、魏咸、赵勉等人应诺。

    一行人便不再看谷阴县寺外的那场热闹,接着行路,往莘公府去。

    过了两条街,迎面两座相邻不远的巍峨建筑。

    一个是中台,一个是莘公府,两个占地都颇广的府院临街斜向相对。

    众人到了莘公府外,曹惠上前,自述姓名,递上公函,求见莘迩。

    其实不用他自述姓名,莘公府外戍卫的军官正是魏咸的父亲魏述。见到儿子回来,魏述喜不自胜,唯正在轮值,他克制住感情,没有与魏咸多说话,就入内禀报莘迩。

    不多时,魏述出来,说道:“莘公在与骠骑、张监、陈侍中、黄侍中、孙仆射等商议军政,暂时没空接见君等,命我转告君等:可各归家、或去传舍休息。莘公说,明日再接见君等。”

    曹惠问道:“曹骠骑也在府中?”

    “是啊,曹骠骑等诸公都是刚到不久。”

    “不知是何等军政,莘公召骠骑诸公共议?”

    “我怎么知道?”

    “是、是,是我多嘴了。”曹惠干笑两声,他沉吟稍顷,心中想道,“骠骑、张浑、陈荪、黄荣、孙衍,俱我朝中重臣,莘公悉召来议事,必是要紧的重大军政事务。罢了,我也不必在这儿久候了,就按莘公的令,明日再来求见。”就与兰宝掌等离了莘公府。

    魏咸、兰宝掌在谷阴都有家宅,但他们今天就不能回家去住,因为随行的有薛猛、竺法通这两个俘虏,因是,他俩决定带着薛猛、竺法通和从行的步骑,出中城,去西苑城的军营里暂住一晚。赵勉在谷阴没家,婉拒了曹惠的邀请,和魏咸、兰宝掌一起,也去了西苑城的军营。

    剩下曹惠,他也没有回家,领着亲兵数人,赶着装满财货的车,径去曹斐家,等曹斐回去。

    ……

    莘公府中,堂上。

    不仅曹斐、张浑、陈荪、黄荣、孙衍在,羊髦、羊馥、傅乔、张龟等莘迩的亲信左右也在。

    他们在商讨的事情,的确是要紧的军政大事。

    总共是两件事。

    一件是:代北的拓跋倍斤,听从蒲茂的调令,配合秦军,於日前展开了对幽州代郡的进攻。

    一件是:出兵徐州的江左扬州刺史殷荡,於不久前兵败下邳,损兵折将甚多,狼狈撤回到了扬州,桓蒙上表弹劾,江左朝廷被迫无奈,把殷荡革职为民,同时把他流放到了东阳郡。

    这两件事,莘迩俱是下午才得到的情报。

    此时,莘迩已把此两事,根据情报的内容,详细地说与了曹斐等人知晓。

    孙衍皱着眉头,说道:“江左朝廷当真无识人之明么?居然任了这么个主将北伐徐州!连降将都安抚不住,又胆小如鼠,一闻降将叛乱,就丢弃辎重,遁逃返扬!简直是昏聩无能!”

    殷荡北上徐州之后,最先时的局面还算不错,淮水北岸的唐人豪强、流民帅等等,很多主动奔投,欢迎、依附於他,蒲茂分兵攻彭城郡时,贺浑邪面临两线作战的险境,其部下的唐人将校、杂胡酋率见势不好,亦有好几个率部投降殷荡的。

    当时之际,北伐徐州的形势一片大好,殷荡也信心满满。

    却使人没有想到的是,殷荡没能把投降他的这几个唐人将校、杂胡部酋给安抚好,对依附他的那些淮北豪强、流民帅,又欠缺足够的尊重,结果导致,就在贺浑邪上表蒲茂称臣后不久,降於殷荡的那几个唐人、胡酋降将,纷纷叛乱,或重归到了贺浑邪帐下,或改投了蒲秦,淮北的豪强、流民帅们与他也渐渐离心离德。

    下邳久攻不陷,降将作乱,并失去了在淮北豪强、流民帅中的人心,殷荡部於是在与贺浑邪帐下高力禁卫等精锐的交战中,接连大败,其军中将校无人是贺浑豹子及其所部的对手,被贺浑豹子斩、擒十余,遂丢盔弃甲,一溃百里,狼狈不堪地遁逃回了扬州本土。

    “这也不能怪江左朝廷无识人之明。”

    “明公,此话何意?”

    莘迩徐徐说道:“殷扬州隐居山野,数辞征辟,十年不仕,盛名在外,为江左士流所仰,朝野推伏,国家因重用之,授以扬州之任,期以伐徐之望,何奇有之?”

    黄荣不屑地说道:“什么盛名?於今观之,毫无实才,无非是个坐而清谈的邀名之徒罢了!”

    不知怎的,莘迩想起了张金,这殷荡出任扬州之前的隐居经历,与张金却是极为相似。张金也是养望多年,不肯出仕,要非后来他被莘迩揪住了小辫子,以致名声扫地,说不得,今日殷荡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出仕即任方镇,便也会是张金的同样入仕道路。

    莘迩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张浑。

    张浑面如沉水,脸上未有什么波动,也不知他有没有因此而想起张金?

    想起也好,没有想起也罢,张金的仕途早被断掉,却是都无用了。

    莘迩把话收回正题,说道:“我请公等来,不是为评议殷扬州的。

    “殷扬州兵败徐州,於今已退回扬州,且因桓荆州的弹劾而被罢黜流放,这也就是说,贺浑邪部南边,来自扬州的威胁,不但已经被消除掉了,而且因为桓、殷此回政斗,……换言之,实际是桓荆州与江左朝中诸公的此回政斗,以桓荆州胜利告终,江左朝廷诸公企图用殷荡制衡桓荆州的目的落空,那么可以料知,於可见的将来,至少数年内,江左朝廷首先面临的麻烦,将不会是徐州的贺浑邪,也不会是蒲秦,而必将是声威日振、扼建康上游、如剑悬头的桓荆州,此即是说,较长时间内,扬州也不会再成为贺浑邪部的威胁。

    “如此,接下来,这会不会对贺浑邪部产生一些影响?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蒲秦又会否因此受到影响?这,才是我请公等来商议的问题。

    “此外,拓跋倍斤先已接受蒲秦‘代王’的伪封,今复从蒲茂之令,攻幽州之代郡,这又会不会对我朔方产生不利影响?此亦我请公等来商议的另一个问题。”

    莘迩投目堂上,顾盼诸人,笑道,“公等对这两个问题,都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

第五十章 张浑远见识 黄荣弊转利

    在座众人,曹斐的官职最高。

    他是骠骑将军,官居二品,单从品级来讲,还在莘迩的征虏将军之上,不过他的这个官,是定西私下自己封的,并非出自江左的王命,所以含金量自是没法与莘迩的官职相比。

    虽然如此,到底比张浑等人的官职高,张浑等人都投目於他,等他先发表意见。

    曹斐这回领兵驰援陇西,兴师动众的,原本是重任在肩,然不意唐艾智略如神,只用了短短几天就接连大败蒲獾孙、秦广宗两部敌军,他因是竟没能打上仗,半道而还,但仗没打上,他却负了伤。返程还谷阴的路上,他心情轻松,遂连日沿途射猎,结果在快回到谷阴时,不小心堕马,摔了一跤,别的地方倒也没有摔坏,只把脚脖子给崴住了。

    这会儿张浑等人都是跪坐榻上,唯独他在榻上摆了个胡坐,垂足而坐,——之所以把胡坐摆在榻上,这是他要求的,他个子低,胡坐如后世的马扎,亦矮小,如果胡坐放在地上,他坐上去,不免会比坐於榻上的别人俱矮上一头,故此他坚决要求这样放置胡坐。

    听得莘迩询问,注意到诸人投来的视线,他咳嗽了声,扭了下屁股,略调整一下坐姿,说道:“拓跋倍斤就是养不熟的狼!这边厢与咱们定下盟约,……”话到这里,曹斐忽然记起拓跋倍斤想娶宋无暇为妻这事儿,近年渐渐发福的脸上,顿露出气愤填膺的模样,呸了口,说道,“他娘的,还狗胆包天,妄言求娶宋太后为妻,简直也不撒泡尿照照他的样子,他个索虏,配么?”或许是喉咙干燥,又或许是别的缘故,不知为何,曹斐说到此处,咽了口唾沫。

    张浑似不忍看曹斐这番吞涎的作态,把眼转开,拈着胡子,说道:“妄求宋太后为妻,这是拓跋倍斤的胡言乱语!骠骑对此,不必多提。”

    曹斐说道:“好,好,不提,不提。那边厢,这狗东西又接受蒲茂的伪封,以劳什子的‘代王’自居,现与秦虏南北应和,攻侵代郡,……幼著,有张韶驻守朔方,释圆融那和尚前几天不是传回消息,说柔然可汗匹檀对他颇是信重么?柔然与索虏乃是仇敌,再加上柔然的帮忙,拓跋倍斤固是不足虑也,但以我的愚见,朔方那边,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万一代郡不能满足拓跋倍斤的胃口,他仗着秦虏的支持,我看,他是很有可能会撕掉与咱们定西的盟约,掉过头来,谋图朔方的!最好及早选精卒良将,补充到朔方去!”

    莘迩点了点头,问道:“殷荡被罢黜流放此事,老曹,你有何高见?”

    “我高见没有,愚见有那么一个。”

    “你说来听听。”

    “江左要是因此政坛动荡,如你所说,桓蒙将会成为江左眼下首要解决的麻烦,那么咱们之前与桓蒙定下的盟约,只怕今后会是指望不上了。秦虏这回佯攻陇西、南安,偷袭汉中,可见秦虏对咱们的秦州、汉中之地,是念念不忘。等到灭了白虏以后,秦虏十之**,会继续犯我秦州、汉中,而到那时,桓蒙又指望不上,……幼著,秦州、汉中也得及早派兵支援。”

    慕容、拓跋两部,同为鲜卑,但在唐人惯常的蔑称中,则是一被蔑为白虏,一被蔑为索虏,这是因为慕容鲜卑的族人,通常比拓跋鲜卑的族人肤白,而拓跋鲜卑的族人,因其开化得晚,至今尚皆居草原,比慕容鲜卑的族人更加粗野,秉持习俗,留小辫的现象比慕容鲜卑为多。

    莘迩笑道:“老曹,你这两个都是高见,可不是愚见,何必如此自谦?”

    曹斐摸了摸脸,得意地谦虚两句,说道:“幼著,给我取个坐垫来吧。”

    “怎么了?”

    “你府中的胡坐,太过简陋,上边连个锦垫也无,太硬,硌得我尊臀疼。”

    “尊臀”二字,落入诸人耳中,饶以张浑这等的深沉城府,都不禁为之莞尔。

    莘迩就叫堂外侍立的乞大力,取了个棉垫进来,衬到曹斐所坐胡坐的上头。

    乞大力出去后,莘迩转目张浑、陈荪、孙衍、黄荣、羊髦、张龟等人,问道:“公等对这两件事,怎么看?”点名张浑、陈荪,问道,“张公、陈公,有何高见?说来听听吧。”

    曹斐毕竟久在中枢,这些年大朝会、小朝会没少参与,也算是受到了政治上的锻炼,他适才说的那两条,都挺对,张浑、陈荪同意他的意见。

    不过张浑补充说道:“拓跋倍斤仗着秦虏的威势,会不会撕毁与我定西的盟约,犯我朔方?这是有可能的,但拓跋倍斤狡诈之徒,他又岂会看不到,慕容氏一旦覆灭,氐虏就将独霸北地,这对他继续在代北称王称霸,会是很不利的,故此,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起见,我度料之,他应该是也有不撕毁与我定西盟约的可能,并且,他没准儿还会加强与我定西的盟友关系!”

    莘迩以为然,颔首说道:“张公深谋远虑,这确实是有可能的。”

    张浑接着说道:“殷荡兵败,而桓蒙继伐蜀功成,今又取南阳功成,江左目前已是暂无人能再於声望上制衡桓蒙。

    “桓蒙扼建康上游,控荆、益诸州,其治下的兵、民、赋收几为江左之半,观唐室南迁江左之后的过往故事,几次内乱,多是从荆州起,他的确是已经成为江左朝廷首要的威胁。

    “可以预见,长则三两年,短则一两年内,江左必定会陷入建康朝廷与荆州军府的内斗之中不息,直到两边斗出一个胜家为止。

    “骠骑说,我定西与桓蒙的盟约,大概於今后是指望不上了,这诚然不错。

    “然而,明公,殷荡兵败此事,对我定西却也不是只有坏的影响,没有好的影响。”

    莘迩从容问道:“张公此话怎讲?”

    张浑说道:“就如明公适才所说,因为殷荡的兵败,桓蒙成为江左的心腹大患,较长时间内,扬州不会再是贺浑邪的威胁。贺浑邪此羯,狡诈类如拓跋倍斤,并且亦一贪婪之徒也,他之前趁慕容暠之死,大举起兵,乃是要与秦虏争邺,换言之,是要与秦虏争河北的,之所以随后降附蒲茂,不是别的原因,而正是因为殷荡的北伐,他无力两线作战,不得已而降之也。

    “而如今,扬州、江左不复再有北伐徐州之能,如我料得不错,以贺浑邪的狡诈贪婪,他一定是不甘於久为氐臣的,——我听说,他附会谶纬,妄言谶纬中有其名字,自称得有天命,居然奢望能为中原天子,不自量力、且贪婪如是,故我认为,他或早或晚,必会叛乱!

    “贺浑豹子,胡夷之悍将也;所谓‘高力’,羯奴之精卒也!贺浑邪一叛,势必就会吸引走大量的秦虏部队去徐州平叛,……明公,这对减轻我定西的压力,难道不是极为有利的么?”

    莘迩拊掌,顾盼诸人,说道:“张公所言,正我所思!”笑与张浑说道,“张公,我与公,可称所见略同!”问陈荪众人,“公等对张公的判断,有何意见?”

    比起曹斐的观点,张浑的观点可以说是更进了一步,对这两件事的分析更加地深入了一层。

    陈荪等皆道:“张公高见远识,吾等无有异议。”

    见诸人没有要再发表不同意见的,莘迩便总结曹斐、张浑两人的观点,沉吟片刻,说道:“总而言之,拓跋倍斤、殷荡这两件事,对我定西有弊,同时也有利。

    “弊在拓跋倍斤或许会谋我朔方、我定西将失桓荆州这个强力的外援。利在拓跋倍斤亦有可能反过来会加强与我定西的盟约;贺浑邪也许会作乱东南,致使秦虏不得不调兵往去平叛,从而减轻我定西东部边界的防御压力,弥补我定西失去桓荆州此援的负面影响。”

    他问众人,说道,“那么,咱们该怎么具体的部署,以才能最好地应对此弊、此利?”

    张浑这时不肯发表意见了,他说道:“浑忝掌内史,进策献议,此浑之职,至若军政部署,自是悉从明公之意。”

    “陈公,你来说说?”

    陈荪也不肯发表意见,说道:“军事非荪所长,明公但有决议,需荪办处,荪必倾心尽力!”

    莘迩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也就不追问他两人,问孙衍、黄荣、羊髦等,说道:“公等请讲讲吧。”

    孙衍亦不擅长军事,他管的是财政,表了个态,说道:“去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今年的收成,看情况也会不错,明公前年以今,招西域胡贾,连着成立了十余支官办的商队,或北入柔然、代北,或东入关中、山东,或南下巴蜀,远涉荆、扬,售西域之奇珍,收各地之宝货,颇得利也,加上国内各个关卡、郡县各‘市’收来的关税、市税,包括玉门兵营向逵等西域的诸官,从西域收来的年税,虽因连年战事不歇,国库仍称不上充裕,但如果增兵朔方、秦州的话,衍无论如何,也会保证不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无有衣穿的。”

    莘迩喟叹说道:“我定西国小民少,连年征战,实是逼不得已,以攻代守耳!孙公,你这些年执掌国家财政诸务,着实是辛苦你了!”

    “哪里能与明公的竭虑谋国相比?”

    莘迩近两年在定西的威望节节高升,便是孙衍这样老字号的朝中重臣,於下对他也是敬服。

    黄荣早就忍不住了,此时见张浑等人都不再发言,就挺身昂首,大声说道:“荣读明公的《矛盾论》,明公在《论》中说,矛盾是不断地转化的,放於当下,荣窃以为,也是如此!

    “荣陋见,当前最好的应对办法,不是增兵朔方、秦州,而应是想办法转弊为利!”

    莘迩抚髭,说道:“哦?如何个转弊为利?”

    “第一,现在就遣使,再赴代北,当面给拓跋倍斤分析时势,晓以利害,叫他明白,秦虏若是独强北地,对他只会有害,不会有什么好处,借而以此,不但未雨绸缪,提前避免他犯我朔方,并争取与他巩固、加强盟约。第二,另外也再遣使,去见桓荆州。”

    莘迩蹙眉说道:“景桓,你说遣使去见拓跋倍斤,晓喻利害与之,提前避免他犯我朔方,并争取与他巩固、加强盟约,此固上策;但你建议说遣使去见桓荆州,此何图也?”

    黄荣眼中放光,侃侃而谈,说道:“明公,桓荆州尽管兵强马壮,扼控地利,但江左朝廷毕竟是天子所在,是君,握有大义,且建康朝中诸公,悉江左之冠姓阀族也,士流之所向,在这场即将开始的荆州、建康之争中,桓荆州却是不见得能於舆论上占上风!

    “舆论是其一。梁州刺史现为程勋,程勋虽是北还之臣,到底江左宗室,与桓荆州不是一路的,而梁州位处荆州西、益州北,正好处於此两州之间,好有一比,是如刺在喉!此其二。

    “若是在这个时候,我定西对桓荆州表示舆论上的声援,并表示愿意助他逐走程勋,把梁州归入他的治下,自此荆、梁、益连成一片,他不用再担心荆西、益北受敌,可以全力应对扬州等荆州东边的江左诸营,……明公,桓荆州必定会感激不已,这样,当秦虏若再犯我秦州、汉中的时候,他就算没有余暇,料之却也不会不尽力助我。此谓之‘投桃报李’也。”

    他话音未落,堂上接连响起了两声拍案之音。

    一个是张浑。

    张浑铁青着脸,说道:“黄侍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一个是莘迩。

    莘迩奋然挥袖,怒道:“景桓!卿欲挑桓荆州叛逆乎?江左悉王土,何来‘荆西、益北受敌’?又何来‘应对荆东的江左诸营’?岂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语?”

第五十一章 抗胡因大义 岳矩可为副

    黄荣离榻下拜,告罪说道:“是,明公教训的是,是荣说的差了。”

    曹斐出来打圆场,说道:“老黄,你这话说得确实不对。比起江左朝廷,荆、益不仅与我汉中等地接壤,并且我听幼著经常讲,说桓荆州志在北伐,他在荆州讲武练兵不辍,且与北地的乞活军、洛阳等地的流民帅颇有联系,确可算是我定西抗御秦虏的最大外援,但桓荆州在荆州干过的那些事,伐蜀之时,上表即行,我闻他近年又不肯如额给江左朝廷输送赋税,这回打南阳,又也是不肯从江左朝廷的诏令,一意孤行,等等之类,确也是有不少过分的。

    “你说‘投桃报李’,这句话是不错,但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私下里咱们谈谈倒是无妨,张公、陈公何许人也?仁义道德不离口的我陇大名士是也!最重臣节的!你当着张公、陈公等诸公的面讲这些,岂不自讨没趣么?”

    “仁义道德不离口”,这七个字应是夸赞之辞,可落入张浑、陈荪耳中,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陈荪心道:“这叫什么话?说我与张浑重视臣节,就说我俩重视臣节好了,甚么‘仁义道德不离口’,这是什么意思?嘴上仁义道德,满肚子阴谋诡计么?”他素来低调,虽是不满曹斐的用语,忍不住瞅了曹斐一眼,但终究是忍住了,没有吭声,端起案上的酪浆,喝了口。

    张浑也听着这几个字别扭,可看曹斐一本正经劝说黄荣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在嘲讽他与陈荪,又知曹斐粗鲁,没甚么学问,便放缓面色,亦端碗饮水而已,没有质问曹斐此话究竟何意。

    黄荣说道:“是,骠骑教诲的是。”

    堂中气氛转和。

    莘迩见张浑别无话说,就也收起怒容,说道:“景桓,你起来吧,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讲。”

    黄荣起身,垂手说道:“是。”接着,举目望看莘迩、张浑、曹斐、陈荪等人,说道,“荣一时失言,措辞尽管不当,但荣想要说的意思,明公与张公、骠骑及诸公,应是能够知道的?”

    曹斐问道:“你什么意思?”

    黄荣说道:“荣的意思就是:荆州兵,实为我定西最强,较之拓跋倍斤、柔然,也是更值得信任的外援,是以荣陋见,以为我定西宜在桓荆州需要帮助的时候,不妨给他一点声援,——一点声援而已,又不必真金白银地付出什么东西,可谓惠而不费也,而凭此,却可加强我定西与荆州共御秦虏的盟友关系,这样,当我定西需要外援之时,也就不必担心荆州无援了。”

    莘迩问张浑、陈荪等人,说道:“张公、陈公,公等觉得景桓此议何如?”

    张浑说道:“唐室自南迁江左以今的几次叛乱多起於荆州,今观桓荆州,似已隐存不臣之心,万一他将来作乱荆州,那我定西若於此时声援於他?怕会被江左士流视我定西为叛臣逆贼!”

    他话还没有说完,曹斐打断了他,恍然大悟地说道:“老黄的意思原来是这个!我听明白了。我看老黄说的不错。张公,你的忧虑我也听懂了,然以我看来,公忧却是大可不必!”

    张浑问道:“此话怎讲?”

    “道理很明白嘛,还用我细说么?秦虏今吞并豫、冀等州,一举掩有江北万里之地,如转而全力攻我定西,我定西如何能挡得住?现在可以说是火烧眉毛了!我定西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到他桓荆州有无不臣之心?管得到八竿子与咱打不着的江左士流会如何议论我定西?”

    莘迩问道:“张公、陈公,骠骑此话,公等以为如何?”

    张浑端坐说道:“我定西所以能以一隅之地,抗举世之胡,数十年岿立雄踞於陇,一个重要的缘故,便是因我定西尊唐室为主,大义号召,故陇地的士人、细民,这才能够万众一心,共御寇虏。

    “……明公,桓荆州有无不臣之心,暂且不说,江左士流可能会有的对我定西的恶评,暂也可不提,然若在此时,我定西冒然插手桓荆州与江左朝廷的政争,从而扰乱了上下尊卑之序,倘使自食苦果,我陇士民由此生乱,可该怎么是好?此浑之另一深忧也!”

    曹斐“嗐”了声,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猛力拍了下大腿,说道:“有幼著在,有本骠骑将军的太马营在,谁敢生乱?老张,你这是打花脸照镜子,自己吓自己!”

    莘迩问陈荪,说道:“陈公何见?”

    陈荪仍是不肯发表意见,说道:“明公掌国家权柄,定西士民,无不钦服明公。此等军国要政,自应由明公做主。荪无有别见。”

    莘迩问张浑,说道:“张公,你说呢?”

    满堂众人,无人出声,张浑知道这代表没人支持他,遂说道:“浑适才所言,悉为陋见,具体此事该怎么办,要不要接纳黄侍中的建议,还是请明公决定。”

    “孙公、士道、异真、长龄、傅夫子,你们怎么看?”

    孙衍说道:“骠骑‘火烧眉毛’、‘自顾不暇’八字,甚有道理。”

    羊馥、羊髦、张龟等各自发表意见,有的委婉,有的直接,但对黄荣的这条建议都是支持的。

    莘迩顾看傅乔,抚须笑道:“傅夫子,王城清谈,如今以你为首,谷阴与外郡的年轻士人,多视得你接见而为跃龙门,你已是我定西士流的头面领袖了,这件事,你是何态度?”

    一则,在莘迩的严令下,二来,纳的妻妾先后给他生下了两子、三女,亦不再需壮阳鼓劲,傅乔因是去年底时把五石散给戒掉了,现在的精神面貌很好,除了不如以前皮肤白皙之外,别的都远胜昔日,也不再只能穿旧衣裳,新衣亦一套套的天天换起来,总而言之,此时的傅乔,从外貌观之,剃面涂粉,手持羽扇,白帻褒衣,晏然而坐,的确是颇有士流领袖的风范。

    ——谷阴的士人领袖,本是宋闳、氾宽,这二人都被逐回了家乡,剩下名声仅次宋、氾的张浑、陈荪、令狐京等,或为不引起莘迩的猜疑,这几年很少组织大规模的清谈聚会,或干脆已被莘迩杀了,一来二去,却竟是原先差不多与张浑等齐名、本具清谈之才,现下所任之礼部尚书此官亦足够清贵的傅乔脱颖而出,还真是成了当下谷阴清谈圈子的头等人物。

    只是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说话,之前因为服食五石散,只能穿不洗的旧衣裳,以致衣内虱子丛生,得不时抠捉的毛病,不禁就犯了,他下意识地探右手入怀,只见他大氅下的左胸附近顿鼓起了一团,摸来摸去的,也不知在摸些什么,他左手摇扇,右手摸胸,并行不悖,徐徐说道:“张公、陈公座前,‘领袖’二字,何敢当也!明公谬赞!……这件事,乔以为,……。”

    说着,傅乔脸上现出深思的神色。

    堂中众人等了片刻。

    他应是思考完了,诸人乃听到他继续说道:“明公智谋天授,听明公的,肯定没错。”

    堂门口的乞大力一直侧着耳朵,听堂内的议论,这时暗挑拇指,心道:“学问人就是与俺老乞这个粗人不同!马屁都拍得这般自然,如此顺耳!”

    莘迩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来,公等都不反对景桓的此议了?”

    他略作沉吟,说道,“景桓,你的这条建议,用,是可以一用的,唯有一个问题,便是张公方才所说,却也不能因此坏了我定西忠贞唐室的名声,使我定西丢了大义,所以呢,这个代表定西,出使荆州,声援桓荆州以抗江左朝廷诸公的使者人选就相当重要了。怎么才能既声援了他,又不损我定西的忠勤美名?这可是全要靠使者的一张嘴怎么说!……景桓,你有无人选推荐?”

    黄荣慨然说道:“此任非荣不可!荣愿领此任!”

    “高充,文雅是有的,前几次出使荆州,他也都不辱使命,然今回此任,与之前不同,确是非卿不可。副使呢?你有没有人选?”

    黄荣岂会不知莘迩心意,立即接口,说道:“荣有两个副使的人选,此二人若是能与荣同去荆州,荣保证一定能顺利完成此任!”

    “哪两人?”

    “东南八郡郎将府府主张道岳,俊爽雄杰,武兴太守陈矩,操尚清远,名重我陇,此二君悉我陇后起之秀也,如能从荣共赴荆州,可示我定西之人才济济、文武兼备与桓荆州,足能助荣达成使命。”

    张道岳是张浑的三子,陈矩是陈荪的从子。

    黄荣为何会要求他两人做副使?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把张浑、陈荪拉上他的这条“贼船”。张浑不是说,如果支持桓蒙,可能会换来个“乱臣贼子”的恶名么?那这种确是有可能会损害名誉的事情,当然就不能由莘迩一个人去办,得拉上他俩一起来为莘迩“分谤”。

    张浑、陈荪面面相觑。

    张浑说道:“犬子道岳,庸碌之徒,恐无出使之能!”

    陈荪说道:“陈矩此子,我深知之,会两句清谈罢了,别无干才,恐亦无出使之能。”

    黄荣笑道:“张公、陈公,公二人是在贬明公无识人之能,还是在斥太后、大王无用人之明?”

    张浑、陈荪登时猜到了黄荣下边要说什么,都是暗暗叫苦,慌忙齐声答道:“吾岂敢!”

    “东南八郡郎将府,我定西东南之兵事重镇也;武兴郡,邻武威郡,亦可谓我定西的首善之区也,张道岳、陈矩能分任东南八郡郎将府府主、武兴太守之任,怎会能是庸才?”黄荣下揖,与莘迩说道,“荣斗胆,请明公任此二君为荣副使!非此二人,不能助荣完成使命!”

    莘迩为难地看看张浑,看看陈荪,说道:“张公、陈公,桓荆州的外援对我定西将来抵御秦虏关系重大,为了国家,为了太后、大王,为了我定西的万千生民,就劳张道岳、陈矩辛苦一趟吧。”笑道,“等他俩从景桓出使还回,我少不得,是要请朝廷对他两人大大论功赏赐!”

    张浑、陈荪拒绝不得,只好应是。

    莘迩笑道:“前天朝会散后,麴令拉住我,不让我走,又和我说起在东南八郡设立河州此事。我听麴令的意思,是想今年上半年就把它设下。

    “河州一旦设成,东南八郡的郎将府自然而然地也就升格为州郎将府了。张公,叔仁在八郡干得不错,日前他上奏中台兵部,八郡的府兵,目前名录入郎将府的已近五千之数,余下还没录名的大概尚有万余,他保证年中前,会将之悉数录毕,……公之此子,哪里是犬子?我闻他小字为犬,而实虎子也!干的很好啊!将来州郎将府府主此任,我看,必得是他不可!

    “陈公,武兴虽近武威,然侨郡耳,辖县少,民亦少,不足以尽展陈矩之能。前日应士道的上表,这些时,朝中不是在讨论创设宪院此政么?诚如景桓所誉,陈矩志美行厉,行堪士表,耿直敢谏,我认为,他正是适合到宪院任职!我欲以右都御史此职屈之,公意何如?”

    宪院,是莘迩最近着力推行的一项新政。

    当下的监察制度,因为门阀政治的缘故,反正权力掌握在门阀手中,很多时候就形同虚设,并且不但形同虚设,还因为这是个吃力不讨好,得罪人的差事,故不被右姓、名族出身的子弟所喜,不愿意当御史之类的监察官员,不被士流视为“清官”,——这就是“弊政”了,为了改变这个局面,抬高监察官员的政治地位,莘迩因有了重起炉灶,新设一个机构,即“宪院”的想法。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便是此个宪院的两个最高长官。

    任陈矩出任右都御史,不是莘迩临时想到的,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一方面,以宪院的两个最高长官之一授任陈矩,可以通过这一个给陈家在政坛上更多话语权的举动,进一步把陈荪捆绑到自己的身边;另一方面,通过陈矩的名族出身,也能够借此来抬高宪院这个新机构在士人们心中的地位,扭转此前监察官员通常被人轻视的局面。

    升张道岳为河州郎将府府主也好,迁陈矩为宪院右都御史也罢,此两事对张家、陈家固是好事,但张、陈两家同时也是被莘迩利用的,——陈矩不说,张道岳此前之出任八郡郎将府郎将,本就是莘迩为削弱麴氏在八郡的影响力,张浑、陈荪对此皆心知肚明。

    可好处的确是有的,而且不小。

    两人也就不多言语,默然罢了。

    就此通过了黄荣的两条建议,定下仍由秃发勃野出使代北,巩固与拓跋倍斤的盟约,改由黄荣为主使、张道岳和陈矩为副使,南下去见桓蒙,以图加强与桓蒙的盟约。

    事情议罢,张浑、陈荪等告辞离去,只等后天朝会上,奏请左氏同意后,便按此施行。

    羊髦没有走。

    等送张浑、陈荪、曹斐、傅乔等离开后,羊髦跟着莘迩转回堂上。

    他坐定说道:“明公,髦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景桓的那两条建议,都是从外部寻援,何不双管齐下,咱们再从秦虏的内部动下手?”

第五十二章 羊髦献反间 左氏调汤羹

    莘迩问道:“从秦虏的内部动下手?”

    “是啊。”

    莘迩忖思稍顷,说道:“卿所言之‘内部’,指的是原并州乞活李基、新降蒲秦的慕容瞻父子,还有正陆续被蒲茂强迫迁到咸阳的慕容鲜卑各部,以及杂胡诸种么?”

    “他们只是一方面。”

    “还有另一个方面?”

    羊髦摇扇说道:“正是。”

    “是什么?”

    唐艾、张龟、羊髦,这三个莘迩目前最得用的谋士,唐艾以军略为长,张龟凭其细心和忠诚,现主管情报,羊髦之所长,则是在政略。两国间的较量,军事上的斗争,说白了,其实是次要的,政治这一块儿的较量才是最重要的。莘迩搞的那些新政,算是政治上的较量之一,羊髦思之久矣,觉得同时可以另外再开辟一个政治较量的战场,便是他现下要说的这些的东西。

    羊髦意味悠长地说出了一个人名,三个字:“秦广宗。”

    “蒲秦的秦州刺史秦广宗?”

    “然也。”

    莘迩手指轻轻扣动膝盖,凝眉思索了会儿,绽开笑颜,说道:“士道,卿意我大概知矣!秦广宗此人,所以能以唐人的身份,出任蒲秦的州刺史,据闻,完全是因为孟朗之力。他与孟朗是早年的旧识,交情匪浅。卿是不是想借秦广宗兵败我秦州的机会,用计施策,挑动蒲秦那些久不满孟朗得势的氐、羌贵酋,攻讦孟朗,以此造成蒲秦朝中内部的矛盾?”

    羊髦笑道:“知我者,明公也!”顿了下,又说道,“不过,这也只是一个方面。”

    “哦?那另一个方面是什么?”

    羊髦说道:“借机挑起蒲秦朝中的内斗,是向秦广宗下手的主要目的。

    “另一方面,蒲秦的秦州,即天水、南安等郡邻我陇西、武都、阴平,换言之,也就是说,这一区域是蒲秦与我定西的前线,若是能通过向秦广宗下手,使蒲秦换一个秦州刺史,可以想见,新官上任,肯定会清算秦广宗留下的故吏,短期、甚至中长期内,天水、南安等郡必然都会不得安生,这样,不就可以减轻我陇西等郡的压力了么?此姑且可算是次要目的。”

    莘迩拍案,赞道:“士道,大则挑其朝中内乱,小则乱其天水军政,此策堪谓妙哉!”

    羊髦谦虚地说道:“此策亦非髦一人想出,是髦与家兄多次商量之后,都认为似乎可行,因乃才与今日上与明公。至於到底是否合用,还是请明公决断。”

    羊髦的“家兄”,便是羊馥。

    羊馥这个人,莘迩十分了解,埋头肯干,踏实是不必说的,但智谋上不及羊髦、唐艾。莘迩心知,羊髦“与家兄多次商量”云云,十之**,是句假话,所为不外乎是增加一下羊馥在莘迩心目中的地位。——羊馥的官职现今也不低,中台户部的尚书,然比与羊髦,毕竟是低了许多,羊髦作为弟弟,官职却比哥哥高,这对以儒业传家的士人来说,是不合适的。

    莘迩对羊髦的这话没有多说什么,沉吟了下,说道:“此策当然可用,唯是,士道,具体此策该怎么施用,你可已有办法?”

    羊髦胸有成竹,说道:“仍是双管齐下。”

    “如何双管齐下?”

    “使细作散谣言於蒲秦境,此其一;千里早前密禀明公,说搞到了秦广宗的亲笔,想利用他的亲笔作些文章,但一直没得甚么好的机会,故是到今,这篇文章尚未做起,现在可以做了,可以仿秦广宗的笔迹,伪造他与千里私通书信,心向我定西的假象,此其二。”

    “此反间计也!”莘迩忽然想起传闻中孟朗“金刀计”,反间姚桃兄弟的这件事,笑道,“孟朗数年前,苦心竭虑,反间姚桃兄弟,致使姚谨奔慕容氏,今亡於邺城战后,想那姚桃、姚谨怎么得罪他了?兄弟落个这般生死分别的下场!士道,咱们现用反间计对付孟朗、秦广宗,倒是可称‘以彼之计,还施彼身’,叫他也尝尝被反间的滋味罢!”

    莘迩提到孟朗反间姚桃兄弟此事,羊髦有感而发,叹道:“虽是说姚桃兄弟,系兵败降者,且拥部曲颇众,可毕竟已经降了,孟朗却深深猜忌之,不惜行反间之计,以害其命,……明公,孟朗的心胸不是很开阔啊,这一点,他是万难与明公相比的!”

    “万难与明公相比”,此话不是无缘无故而说,是有来源的。

    就不说张道将、氾丹这些或曾经与莘迩不对付、或直到如今还是莘迩“政敌”的定西本朝臣子,莘迩都能量才使用,不以私怨废之,只说闻报薛猛、竺法通被俘以后,莘迩特地传檄唐艾,命对他两人要善加安抚,又叫唐艾,尽快把他两人送到谷阴来,打算厚待重用之,就的确比孟朗一门心思想要弄死姚桃兄弟等降将要强得多。——莘迩给唐艾的檄令,正是薛猛、竺法通随曹惠等到谷阴来的原因。

    感叹罢了,羊髦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不过亦正是多亏了孟朗的心胸不够开阔,也才给了咱们可乘之机。姚桃兄弟,孟朗且猜忌之,况乎慕容瞻?他必定会更加猜忌。诚如明公适才所言,慕容瞻父子、李基等,髦以为,咱们也可以试着挑拨一下。”

    “怎么挑拨?”

    “还是造谣言吧。”

    “散布谣言於蒲秦境中,说慕容瞻父子与被迁到咸阳的那些慕容贵种们心怀故国,说李基暗藏叛心?”

    羊髦放下羽扇,笑道:“不错!如此,一边通过秦广宗,挑动蒲秦的氐、羌贵酋攻讦孟朗,一边通过造慕容瞻父子、李基等的谣,给孟朗以口实,挑动孟朗攻击他们,……明公,秦虏虽得冀、豫,兵、民纵众,而一旦其内部果因此生乱,复何足虑也?咱们只管坐观其变就是。”

    “给孟朗以口实”,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孟朗是个智者,他不见得会相信秦境内的谣言,但只要他猜忌慕容瞻父子、李基等人,那不管谣言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却都是一柄正好可用的刀。

    羊髦的此策确然上佳,用之如能得成,足能减轻蒲秦对定西的压力和威胁,莘迩心情大畅,笑吟吟看着羊髦俊秀的面孔,说道:“士道,我有一言。”

    “明公请说。”

    “卿此策,谋国之策也!”

    “岂敢当明公这等赞许!”

    莘迩对羊髦的此策,确是极其欣赏,他笑道:“当得!当得!”略作考虑,说道,“士道,此策是你提出的,那此策就由你负责执行吧?造谣蒲秦境、秦广宗亲笔这两条,我会叫长龄调动咱们在蒲秦境内的细作、并传檄千里,叫他俩协助於你!”

    羊髦下榻作揖,说道:“髦必尽心力,为明公办成此事!”

    “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这事你定能办成,只是一条,要注重保密。”

    “明公放心,髦晓得。”

    堂外暮色已至,夕阳的余晖洒落庭院,草木於晚风中摇曳,阵阵清香传入堂内。

    莘迩举目,望着外头的景色,诗兴小发,信口吟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羊髦品味再三,说道:“这是明公的新诗么?文字虽然浅显,意蕴深长也,端得好句!”

    莘迩也下榻来,负手踱步堂上,说道:“士道,我近读《老子》,深感老子对凡天下之事、之务,无不盛极则衰,刚不能久的此个道理,看得着实通透!蒲秦今日可称强矣!洛阳、邺县被蒲秦攻克的消息传到我定西朝中当日,谷阴震动,不乏重臣、名士,因之而忧心忡忡,长吁短叹,却在我看来,他们的忧心大可不必!蒲秦方今,正《老子》之所谓‘物壮则老’。

    “外观之,确然强盛,内视之,隐忧重重!”他说着,指了指堂外的夕阳,继续说道,“就像这夕阳一样,比起午时的日头,既圆且大,可已近黄昏,垂垂欲坠矣!

    “你我刚才说的那些之外,又有徐州贺浑邪、代北拓跋倍斤,此二人狼子野心辈也,今降附蒲秦,暂伏獠牙耳,早晚必叛,此外,慕容氏尽管败退幽州,余势犹存。我敢断言,长则十年,短则五年,蒲秦霸北地的局面定然会有所改变!

    “当下之时,我定西需要做的,抓紧时间,修好内政,富民强兵,御蒲秦与境外,候时机之到来而已!……至若此二句诗,我哪里有此诗才?是老傅的新作。”

    羊髦对蒲秦和北地日后走势的判断,没有莘迩这样乐观,但听完莘迩的话后,他赞同莘迩的意见,说道:“明公所言甚是!明公的这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明公,於下国中、朝中,确是有不少畏秦虏如虎,灰心丧气,对我定西之未来抱十分悲观之念的臣民、士人,明公何不把刚才说的这些,改日於朝会上,教与诸臣?也好一扫而今谷阴城上的阴云!”

    莘迩笑道:“我正有此念。我不但要在朝会上说,士道,我还想针对此写一篇文论。”

    “什么文论?”

    “暂定名为《持久论》,你看此名可好?”

    “《持久论》、《持久论》,持而久之,候变则进,此名极好。”

    “人心啊,士道,人心所向是最重要的。张公刚才在议事时,说到了‘大义’,说我定西能以一隅之地,抗举世之胡,靠的是尊崇唐室,这话说的不错,但只靠大义,还不足够。得让百姓们看到希望,这才能在劣势的时候,依旧能够凝聚人心,等到光明。……士道,这篇文论,我这几天就开始写,卿之文采胜我,待我写成,到时请你给我斧正。”

    “明公的《矛盾论》,道前人之所未道,名为论道,实述治政,如椽大笔,髦怎能比!”

    莘迩厚着脸皮,哈哈一笑。

    当晚,莘迩没有回家吃饭,留了羊髦,两人共在府中用饭。

    饭后,各自归家。

    回到家中,莘迩先去看令狐妍。

    令狐妍快到分娩之时,肚子不小,性亦变得稍微慵懒,她侧卧榻上,懒洋洋地瞅着莘迩进屋,说道:“无情薄幸的回来了?”

    莘迩愕然,说道:“神爱,你这是什么话?”

    “哼!”

    “我怎么无情薄幸了?……嫌我回来得晚了么?今日府中有些要紧的政务,先与张监、陈侍中等议了半晌,又与士道说到入暮,遂留了士道用饭。”

    “谁管你回来的早晚!”

    “那你说我无情薄幸,是何来由?”

    “孩子一生下,就丢下孩子的母亲不管了,……呵呵,男人啊,都是这样。”

    莘迩侧身,坐到榻边,拉住令狐妍的手,笑道:“神爱,你怎么这一怀孕,性子也变了?变得娘娘腔起来!”

    “人家本就是妇人!‘娘娘腔’什么意思?讽刺我像个男子么?”

    莘迩调笑似的说道:“我自非此意!只是你说孩子生下,就不管其母,此话何意?莫说你是我之爱妻,便你翁主的尊贵,闺房之中,我且是翁主之臣,我又怎会可能不管你呢?”

    令狐妍把手抽回,冷着脸,说道:“花言巧语!真恶心!我不是说我!”

    “那你是说谁?”

    “伽罗!”

    “伽罗怎么了?”莘迩回想这几天,见刘乐的次数是少了点,但这都是因为军政太忙,便令狐妍,有时也是两天才见上一次,他不愿令狐妍为此生气,就自我检讨,说道,“是,我这些天太忙,是见她的有些少了,明天吧,明天我早点回来,与你们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

    “你就是一个月不见伽罗一面,伽罗好性子,也不会生你的气。我说的是,伽罗的族兄好端端的在郡府里当着郡吏,他怎么招惹你了?你要把他除去吏职!”

    “伽罗的族兄?”

    莘迩越是迷茫,细细问之,令狐妍转了个身,不理他,还好伺候边上的大头晓得是怎么回事,便细声细语的,把令狐妍这通责备所发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莘迩。

    原来是:之前秦州之战,莘迩专程把从刘壮、刘乐故乡找到的他们的亲戚,带来了谷阴,原先,这几个刘壮的亲戚,都被安排在了莘迩城外的庄园里做事,后来乞大力知道了,他与刘乐在猪野泽时就认识了,他深知枕头风的威力,为拍刘乐的马屁,就主动帮忙活动,把这几个亲戚中的一个,便是令狐妍说的刘乐的那个族兄,给安置到了武威郡府为吏,但刘乐的这个族兄仅是略识些字,又无六艺之能,这次“沙汰百石吏”,遂被列入到了沙汰的名单中。

    刘乐没有和莘迩说这件事,令狐妍不知怎么听说到的,於是打起抱不平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令狐妍把身转回来,说道:“就是这么回事!老东西!你要不想我生气,就把伽罗族兄的吏职还给他!”

    “神爱,百石吏虽微,亦国家之臣也!辟用、罢黜,皆由国家,我哪里有权力私相授予?再则说了,此回‘沙汰百石吏’此政,是朝中定下,太后诏令的,不合格的,一概免职,放之为民,一切都有规制,我身为国家大臣,并是此政的倡议者,更不能以权谋私,自坏己政啊!”

    “你不肯是吧?”

    “小小百石吏,俸禄微薄,不值一提!这样吧,我给他寻个更好的差事。”

    “什么差事?”

    “……。”莘迩没有料到令狐妍如此较真,一时语塞,眼见令狐妍的脸色渐渐不好看,不敢耽搁,赶忙说道,“刘翁年岁大了,精力渐有不足,我任他做个刘翁的副手,何如?”

    “这叫什么好差事?”

    莘迩正色说道:“神爱,岂不闻民谚:‘丞相门前七品官’!我今居任录三府事,权近丞相,使他做刘翁的副手,实七品官也!比那百石无品的小吏,岂非天壤之别?”

    “哪有这句民谚?我怎从未听说!”令狐妍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也罢,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百石小吏是没什么做的,权做个家里的管事也行。……老东西,我可警告你!伽罗当年在猪野泽跟着你吃苦,你不能因为尚了我这个翁主就生骄傲,轻视她!不然,我饶不了你!”

    “是,是,谨从贤妻教喻!”

    “大头,端上来吧。”

    莘迩问道:“什么端上来?”

    “太后知我将要分娩,亲手做了补气血的汤羹,晚时遣内宦送了来。太后交代,你近些时日太过操劳,上次朝会,见你面色不是很好,约是须得补上一补,因叫你也喝上一碗。”

    不多时,大头端来汤羹。

    新热过的,热气腾腾。

    莘迩一勺一勺地舀着,慢慢喝下,细品其味,口舌生津,暗香缭鼻,想象左氏绣裙挽袖,素手亲调此汤时的样子,不觉心摇魂动。

第五十三章 小曹密进言 老曹的智囊

    这天晚上,便在莘迩喝左氏亲手调制的汤羹之时,曹斐家中,曹斐正在与曹惠饮酒作乐。

    曹惠把於南安战中私扣下的缴获,拿出了大半,送给曹斐。曹斐下午从莘公府回到家中后,见到曹惠,亲自去看了一遍他送给自己这些的珍宝物事,满眼珠光宝气,心中快乐愉悦,当时便大力地拍打曹惠的肩膀,说道:“小曹,我都听说了,南安此战,你打得不错!”

    曹惠身长七尺,个子不高,个头与曹斐相仿,是定西军中少有的几个曹斐拍肩膀时不用踮脚的中高级将领之一,却为了方便曹斐拍打,曹惠仍是刻意地落低了左边肩头,一边扎稳马步,应受曹斐的拍击,一边恭恭敬敬地说道:“可惜氐虏太不经打,竟使明公无用武之地!明公率引援兵,尚未至秦州,而蒲獾孙、秦广宗已败,明公乃不得不无功而返。”

    “岂不闻江左轶事,吾兴已尽,仗打不打都可以的,返亦无妨!”

    曹斐说的这是江左一位名士的故事,他夜晚见雪,忽生兴致,便命船泛河,披蓑冒雪,去别县访友,但在快到他朋友的住县时,却令返程,从者问其故,他答以乘兴而来,尽兴而返。

    曹惠不知这位江左名士的故事,虚心求教,曹斐将此故事说与他知。

    听完,曹惠大为惊奇,心道:“不过数月不见,骠骑俗气小去,连江左文人的故事都知道了!”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曹斐这么几年都没打过什么仗,闲在谷阴无事,每日无外乎时不时地请傅乔等这些既熟悉、且又清雅的谷阴名士们饮饮酒、听听曲,与傅乔等相处得时日久了,见的次数多了,不免受傅乔等的熏陶,现在偶尔也能有一分雅气,——这个故事,就是他从傅乔那里听来的。

    曹惠藏住惊讶,阿谀说道:“话说回来,明公虽然未能指挥末将等大败氐虏,但明公率兵驰援秦州的消息,却早已传到了秦州,想那氐兵,亦海内之锐士也,慕容氏所不敌,而蒲獾孙、秦广宗这次却败得这么快,其中定也是有他们被明公的威名给吓到的原因!”

    曹斐哈哈大笑,摸了曹惠的脸颊一把,说道:“小曹,你的嘴是越来越甜了!”

    曹惠说道:“末将的为人,明公知道,是最为耿直,绝学不会溜须拍马这一套的,此皆末将的真心之言!还敢请明公明鉴!”

    “知道,知道,你是个老实的!”曹惠送给曹斐的礼物装了两大箱子,这会儿箱盖打开,就摆放在堂中的地上,曹斐背着手,又绕着箱子转了两圈,说道,“秦州这场仗,短短数日,南安、陇西相继大败秦广宗、蒲獾孙两部秦虏,我看露布捷报上说,总计斩首近千,俘获三千余,粮草、甲械山积,当真是一场大胜!你在其中,功劳不小,说吧,你想要讨个什么赏?”

    “该怎么赏赐,那不都是朝中定的么?末将岂敢邀功求赏?”

    “没有外人,就咱两个,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你就不必说了。刚夸你老实,你就不老实起来了?有何想法,直言可也!”曹斐呵呵笑着,摸了摸肚子,又爱惜地抚了下自己的面颊,说道,“别的不敢说,我的薄面,幼著总是要给些的,只要你的请求不过分,定可满足於你!”

    “是、是,明公与莘公是患难之交,明公与莘公的交情,定西朝野,谁人不知?那高延曹诸辈,不也正是因了明公与莘公的交情,所以才得以被莘公另眼看重的么?

    “末将无有它求,明公,南安那地方,民户少,穷,且邻秦虏边境,多未服王化的羌胡,末将在南安短短的这些时日,已经接连平了两次羌乱,着实叫人烦厌。末将闻说,朝廷有意在东南八郡设置河州?如果可以的话,……”曹惠偷觑曹斐面色,说道,“末将想……”

    曹斐笑道:“你想迁任河州。”

    “是,这是末将的一点妄求,能不能行,自还是要看明公的意思。”

    曹斐沉吟了下,说道:“河州现在还没有正式设立,就算设立,那里是老麴的地盘,麴家在东南八郡经营多年,颇得八郡右姓、豪族为羽翼助力,朝廷或能任命几个官吏下去,但清官、肥差,恐怕还都是会被麴家的人,如田居他们把控,小曹,你这事儿我可以给幼著提提,至於到底能不能办成,又或办成,最终到底能给你个什么样的官,我目下却可是没法承诺你啊。”

    “末将愚见,只要明公肯把此事说与莘公,莘公便一定不会亏待末将。”

    曹斐不赞同曹惠的乐观,说道:“呵呵,是么?小曹,一来,我在幼著面前,虽有几分薄面,但幼著此人,素来公私分明,他可不见得会因为我就给你什么高官美差,二者,还是我刚才说的,麴家在东南八郡声势无二,便是幼著看我脸面,想给你什么美差,没准儿老麴也会横加阻挠,故而此事,眼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不敢承诺你什么,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曹惠心道:“骠骑将军哪里都好,就是有点、有点,这个、这个目光短浅,如我所判不差,一两年内,我定西朝中必会出现大的变动,现下可谓是变动之前的关键时刻,我且提醒骠骑几句,以免他落后於人,在变动之后渐渐失权,甚或於变动中站错了队,那就更加糟糕!”

    曹惠想定,就说道,“明公,有一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两人,有何当讲不当讲的?你说!”

    堂中的确没有外人,但除了曹斐、曹惠两个之外,还是有几个仆隶、侍女的。

    曹惠说道:“敢请明公屏退左右。”

    曹斐奇怪地看了他眼,不知他要说什么东西,还需要屏退左右?尽管奇怪,仍是遂了他的意,挥手叫仆隶、侍女们下去,等到堂中只剩下了他两人后,问道:“你要说什么?神神秘秘的。”

    曹惠凑近到曹斐身边,低声说道:“明公,我适才说莘公一定不会亏待末将,一则是因明公的面子,莘公肯定得看,二来,亦正是因麴氏在东南八郡的风头太盛!”

    曹斐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两步,问道:“你此话何意?”

    曹惠跟紧曹斐的脚步,往前两步,依旧凑到他的身边,接着说道:“在东南八郡设立河州这件事,前年的时候,麴令就曾奏请朝中,但那时莘公没有允许,……明公,你说这是为何?”

    曹斐又退了两步,问道:“为何?”

    曹惠再次跟上,说道:“末将度之,莘公之所以那时不许者,正便是因为麴家在河州……”

    “你等会儿。”

    “啊?”

    曹斐大步到案前,打开个镶金嵌玉的紫檀盒,从中取出了一件物事,转回来,递给曹惠,说道:“你含着。”

    曹惠看去,那物事不大,褐色,梭形,认了出来,是丁香果。此物芬芳,含入口中,能除口气。自前代秦朝中期以今,此物渐渐流行,朝臣奏事、士大夫对谈之际,往往都会含上一枚。

    却是曹惠一路风尘仆仆,从陇西,行六百余里到了谷阴,时已四月,天气转热,长途跋涉,本就火气大,又没洗漱,就到了曹斐家里,以是口气甚重,离远了还好,凑近时,喷得曹斐受不住,因是连退两次,不料曹惠连追两次,实在无法了,只好拿出此物给他,以消其口气。

    曹惠顿时面红,赶忙接住,把之纳入口中,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再凑近曹斐身边了,请罪说道:“末将惭愧,冲撞了明公,乞请明公治罪。”

    “罢了,你接着说,正便是因为麴家怎么?”

    “是。正便是因为麴家在东南八郡的根基太厚,东南八郡不设州,则八郡属陇州,还可以陇州州府之名,制此八郡,而若一旦设州,八郡自成一州的话,则麴家之势恐会愈大!”

    曹惠想了下,说道:“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既是如此,那现下幼著却又怎么不反对在八郡设河州了?”

    “这是因为两个缘故。”

    “哪两个缘故?”

    “现今的朝局有所不同。现今朝中,麴令虽为中台令,朝权却尽归莘公之手,这样,纵是设个河州,也无须像之前那样,担忧朝廷鞭长莫及,致使麴家在八郡成尾大不掉之势。此其一。”

    曹斐点了点头,问道:“其二呢?”

    “麴侯去世已经数年,今麴家之宗主是麴令,麴令德望远逊麴侯,就不提八郡的右姓、豪族,即使麴令、麴家的故吏,若南安郭太守,及校尉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等,於下也都转投到了莘公的帐下。麴令乏人望,麴家如今在八郡的声望日不如昔。此其二。”

    “邴播诸辈,自麴球战死后,转投幼著帐下,此事我知。你说郭道庆也转投到了幼著帐下?此话从何而起?前次打南安,打下后,麴令不是还表举郭道庆为南安太守,并把八郡兵留给了他两千?郭道庆明明还是麴令的心腹,你怎么说他转投了幼著?”

    “末将身在南安,这些时看得清楚,郭太守对唐使君,那叫一个心服口服,对莘公,亦是赞不绝口,言及莘公,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现下他尽管名为麴令故吏亲信,心实已向莘公矣!”

    曹斐低下头,寻思了会儿,抬脸说道:“老麴确是不如麴侯,目光短,且贪权。上次莘主堵住他的家门,骂得他半句话都应不出来,实在是丢脸至极!郭道庆转投幼著,倒在情理中。”

    “明公说的甚是。”

    “你说幼著不会亏待你,是因为麴家在八郡声势太盛,又说麴家日不如昔,小曹,你究竟要说的是什么?”

    曹惠说道:“麴家如今虽渐不如昔,病死的骆驼比马大,东南八郡目前却仍是麴家独大。然请明公试想,八郡处湟水、洮水间,膏腴之地,民口繁多,并且东接秦州,是秦州的大后方,无论抵御氐虏,抑或出而进取关中,东南八郡都是至关重要,可谓要津之所也,既已地富民多,又要津之所,更关键的是,现在莘公已把朝权尽收己手,那接下来,莘公会怎么做?

    “末将猜料之,莘公肯定会对东南八郡下手,消除麴家在八郡的影响力,把八郡重新再归入朝廷的直辖掌控中。……也许这次莘公同意设立河州,就是莘公要办此事的开始,所以末将才会说,只要明公向莘公提出,把末将安置到河州去,莘公就必会给末将一个显职重任。”

    曹斐听明白了曹惠的逻辑。

    前提是莘迩打算清除麴家在八郡的势力,把八郡的实权收归中央,然后,曹惠作为曹斐的心腹,换言之,也就是莘迩可用、可信的人,那么莘迩就必会借此河州新设的机会,委重任给曹惠,以达成将曹惠安插到八郡,从而制衡、减弱、最后彻底消除麴家在八郡影响的目的。

    曹斐对曹惠一下子刮目相看,啧啧称奇,说道:“小曹,没想到你还有这眼光见识!”忖思着说道,“按你的分析,你说的这些像是不错。但麴家在八郡毕竟多年,他家在八郡的势力会是容易消除的么?”

    “容易,也不容易。”

    “此话怎讲?”

    “不容易者,如明公所言,毕竟麴家在八郡经营多年,其势力盘根节错,要想连根拔起,实难速成。容易者,莘公在八郡也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幼著在八郡有什么可用之人?”

    “八郡之一的金城郡,是莘公的寓居乡里,金城郡的冠族、大姓,莘公可以用之;金城以外,八郡复多为侨郡,莘公,侨士也,如今莘公已是我定西侨士的人望所在,八郡侨士之力,莘公也大可用之;再一个,就是我定西其它名族和朝中重臣可用。”

    “你说的前两条倒是不差,最后一条是什么意思?朝中重臣,我么?”曹斐实事求是地说道,“我现虽为我朝重臣,但我的家声,你是知道的,远不能与麴家相比,靠我相助,有点难吧?”

    “明公自是其一,还有张家等我陇的阀族、右姓。”

    “张家?”曹斐恍然,说道,“是了!你说的是张道岳!”想起下午在莘公府时,莘迩许诺与张浑,说会等到河州设立之后,迁张道岳为河州郎将府的府主,联系曹惠刚才分析的这些内容,他后知后觉,直到这会儿,才登时明白了莘迩为何会对张浑作此许诺的后头深意。

    反反复复地想了多时,曹斐示意曹惠近前,曹惠含着丁香,迟疑靠近,曹斐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小曹,你说的还真是对!看来幼著,的确是打算对八郡、对老麴下手了!”

    曹惠说道:“明公,麴令虽有八郡之势,莘公却握国家权柄;麴家虽然门生故吏遍布军中,太马营等国家铁马,却在明公的掌中,并鲜卑、杂胡骑及健儿营各部善战精锐,唯莘公马首是瞻;麴家虽我陇阀族,宋、氾相继失势,其强援已失,莘公得太后信赖,凭连年为国开疆之胜和通过不断的新政,擢贤任能,今於国中的威望则一时无两。

    “综上,末将断言,麴令断非莘公对手!

    “明公,这是继宋、氾两家失权之后,我定西朝廷将再次出现的一次大变动,论其影响,因为麴家一旦失势,朝中就再无别姓可抗莘公了,实是比前两次宋、氾两家的失权还要重要。

    “明公,当此变动到来之时刻,末将斗胆敢进言明公,宜找准时机……”

    曹斐转来转去,情绪很高,打断了曹惠的话,说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啊?”

    “你是建议我找准时机,……”曹惠握住拳头,狠狠地往空气中打了一拳,说道,“拱老麴一下子!给幼著当个急先锋!这样,等到老麴下台之后,老子才能分到足够的好处!”

    雅不过半个时辰,俗气又现。

    曹惠说道:“是,此正末将之愚意,是否可行,请明公决定。”

    “是否可行,当然可行!岂可可行,非常可行!小曹,老子以前小看你了,你他娘的真是老子的智囊!明天我就去找幼著,把你举荐给他!后天朝会,我要上书弹劾老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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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