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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杀人不见血 小说崔处看

    娄提智弼犹未明白过来,纳闷问道:“君侯,为何说这是莘阿瓜在害你?”

    慕容瞻恼怒说道:“我等以亡国降人之身,本已为朝中诸公猜忌,现下又起此谣,甚么‘千军万马避元宝’,若是传到朝中,你我岂不就会更被猜忌了?此谣看似赞我,实欲杀我也!”

    “君侯的意思是说,这谣是莘阿瓜遣人散布,流入我天水的?”

    慕容瞻说道:“你没有听闻‘多谢辎重秦广宗’这句也是最近也兴起的谣言么?这两句谣言,一个戏辱秦使君,一个抬高我的名价,一贬一高,对应相反,如此明显的用心,还用再想?除了是莘阿瓜编造出来的,还能是谁!”

    “多谢辎重秦广宗”此句谣言,因为散播出来的时间早,所以在天水郡,乃至蒲秦秦州,也即包括略阳等郡在内的地界内,於民间流传开来的时间也就比“千军万马避元宝”更早一点,慕容瞻、娄提智弼於一两天前就已听闻到过这一句谣言了。当时,他俩没有多想,如娄提智弼者,本就瞧不大起秦广宗的,还为此在私下里大笑了好一阵,觉得此句谣甚妙。

    却这时听了慕容瞻的话,娄提智弼深服慕容瞻的智谋,当即接受了慕容瞻的判断,之前嘲笑娄提智弼的心情不但没有了,刚才喜悦的表情也不翼而飞,他哑然半晌,然后说道:“若如君侯所料,此两句谣果是莘阿瓜所编造出来的,则此人当真阴险卑鄙之人也!”后知后觉,蓦然反应过来,说道,“哎呀,君侯,如此说来,前时莘阿瓜、郭道庆分兵犯我州界,莘阿瓜之意却非在攻城略地,而竟是在为这两句谣言的传播创造前提了!”

    “可不是么!”

    “真、真、……,动用近万之众,只为传此二谣,真是劳师糜饷,无耻之尤!”

    口中如此骂着,娄提智弼到底也是个聪明人,却是深知确如慕容瞻所言,他们作为降人,特别慕容瞻,且还是魏主慕容炎的叔父,在慕容鲜卑中的名望巨高,素来被视为是慕容鲜卑的当代战神,本已为蒲秦朝中忌惮,现如今,再有了这一句“千军万马避元宝”的谣言,——何谓“千军万马”?当然指的就是莘迩统率的定西精卒,亦即,这句谣言暗含的意思乃是:以莘迩之用兵如神,以定西精锐之敢战能战,尚还害怕慕容瞻,自认非慕容瞻之敌,要避开慕容瞻,那这谣言一旦传入到咸阳,只怕定就会如慕容瞻所忧,这是莘迩欲借刀“杀他”。

    娄提智弼不觉显出了惶恐神色,暂止住了大骂莘迩,问慕容瞻,说道:“君侯,莘阿瓜如此无耻,那咱们该怎么应对才好?”

    过了一会儿,慕容瞻回答说道:“只有一法可以应之。”

    “什么办法?”

    “便是赶紧上书大王,自请兵败之罪,恳求大王把我从秦州调回到咸阳去!”

    “调回咸阳?”娄提智弼在得到慕容瞻重用前,只是前魏湖陆县的一个城大,也就是县令加上守将之类,人再聪明,究竟在政谋上的经验是不足的,故是没有很快就明白慕容瞻的意思。

    “大王以仁义示人,并且大王明智之圣也,想来就算是听到了这句谣言,他也一定会能猜到此是莘阿瓜在用‘离间之计’,不至於会因此而就猜疑於我的,唯孟公此人,以姚桃部曲仅数千众之降身,他都用‘金刀计’来陷害姚桃,致使姚桃之弟姚谨后来身死洛阳,对於我,不算你我部众,仅被大王徙入咸阳的我各部百姓现就已近十万数之多,孟公必然是更加欲除之而后快的!尽管大王明睿,然毕竟你我远在边地,孟公则日日从於大王左近,而且孟公深得大王信赖,如果孟公劾我不断,时日一长,我恐以大王之智仁,不免亦会生疑!所以,当下应对之法,只有自舍兵权,以示忠心,便即我适才所说之恳求大王调我回咸阳!”

    孟朗的那个“金刀计”,在蒲秦境内早前时还仅为传言,因为此事的主要人物姚谨上当,逃去魏国了,所以蒲秦境中虽是有此一说,到底无有真凭实据,可是慕容瞻是什么人?他是魏国的降臣,他是见过姚谨的,对姚谨为何奔逃魏国的来龙去脉,他清清楚楚,故此孟朗的此个“金刀计”在他这里却绝非只是传言,他是明确知道,乃实有其事的。

    ——说来莘迩现在用的这个“流言计”,其实倒是与孟朗的“金刀计”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是“离间计”,两者都是不动刀戈,却毒辣至极,置人於死地,可谓杀人不见血者是也。

    娄提智弼听了,寻思稍顷,认同了慕容瞻的应对办法,说道:“惟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说实话,娄提智弼是不想去咸阳的。

    咸阳是氐羌贵族的聚集地,在从慕容瞻来天水之前,娄提智弼跟着慕容瞻来到关中后,曾经在咸阳住过些时日,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见谁都要矮一头,被那氐羌贵酋笑话戏弄也就罢了,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嘲笑侮辱他的不止氐羌贵酋、蒲秦朝中重将,就连那十来岁的贵酋、将校子弟们在他面前也是盛气凌人,——他从慕容瞻参加过一次酒宴,在那次酒宴上,一个至多十三四岁的苟家少年,颐指气使地唤他过去斟酒,对待他就如对待一个奴婢小厮一般,好歹他也是曾为城大的人,有过指挥数千兵马挡住贺浑邪帐下统府四佐之首刁犗大军、使之不得寸进的战绩的!居然降秦之后,受此辱蔑!他当时怒不可遏,可终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想问问慕容瞻,他可不可以跟着慕容瞻回咸阳去?

    但一来,他对慕容瞻忠心耿耿,只慕容瞻一人去咸阳,他放不下心;二者,蒲秦朝中皆知,他现是慕容瞻的心腹,慕容瞻回去咸阳,而他不去,仍留在边地军中,则不免就会显得慕容瞻回咸阳非是真心。想来想去,他末了还是没有问慕容瞻。

    慕容瞻就亲自写就上书,於上书中,一方面把秦广宗兵败的原因也都归揽到了他的头上,——秦广宗是孟朗一党的人,他暗中期望,他的此举能讨得些孟朗对他的好感,以减轻些孟朗对他的猜忌,另一方面,他以思念长子慕容美为由,诚恳请求蒲茂把他召回咸阳。

    上书写成,慕容瞻也不给秦广宗说,当天就遣人加急送去咸阳。

    咸阳城中,达官贵人聚住的城南区内,最大的一里,名唤“衣冠”,——此里之名原非此名,蒲茂登基以后,把咸阳城中诸里的名字大多改了一遍,俱以仁义德贤等字名之,此里便是当年改的此名,所以此里未加仁义德贤等字,偏改为此名者,是因里中所居,皆是蒲秦朝中的权贵重臣,堪称“衣冠荟萃之所”也。却便在慕容瞻的上书快到咸阳,尚未到咸阳之时,衣冠里中,一处最为宏大华丽的宅院内,这天,正在举行一次宴会。

    这座宅院是蒲秦司徒仇畏的府邸。

    仇畏虽为氐人,少读诗书,於关中士流之中,颇有儒名,其人敛持威重,雅好推贤,早前蒲茂曾经赞誉他,说他“盛名隆於江左”,此语有些夸大,但也不算毫无根由,他的名声的确是江左亦有闻之。既然名重关中,又权重蒲秦朝内,那么此次慕容魏国灭亡,投附了蒲茂,从其来入咸阳的那些北地唐士、诸胡豪杰们,当然就有不少投刺求见於他,以望能得其青眼的,仇畏自也不是人人都见,只见了其中声誉尤著的,今日这宴,受仇畏邀请而来的便都是仇畏见过的那些唐士、胡豪之中,他较为欣赏的,目的无它,不过召聚一堂,以作欢叙。

    受邀之人,以唐士为多。

    唐士之中,又以泰山羊胡之、太原王道玄、荥阳郑智度三人最为族声出众。

    仇畏坐於堂上主位,顾盼堂下的这十余唐士、胡豪,见他们或冠带清高,或雄健挺拔,心中欢喜,想道:“大王凯旋,还於咸阳后,曾与我等言道:他不喜得冀、豫等州,独喜得北地群士;并对我等说道,民为国之本,江山之固,不在险,而在修德与用贤。大王此二言甚是,得地容易,治民难也,要想治理好地方,非都得靠贤人德士不可。羊胡之、王道玄、郑智度诸士皆北地一时之选,今入我秦,必会大有助於我秦安抚北地士民。……却可惜崔瀚、刘干、毕农夫诸士与孟朗走得亲近,到咸阳以来,虽也谒见过我,然终究彼此淡淡,今我故未相邀!”

    崔瀚、刘干、毕农夫、羊胡之、王道玄、郑智度等士,皆北地冠族之秀,都是孟朗前在冀州时就曾经亲自与他们见过面的。

    别的不说,只说这六人,崔瀚等三人是较为传统的唐人儒士,所以从附秦国以后,与孟朗来往亲密,而羊胡之、王道玄、郑智度三士,羊胡之是个善於趋炎附势的,王道玄其族乃是假太原王氏,一则不怎么被崔瀚等士看重,二来其族又多与鲜卑通婚,早被胡风浸透,天然的就亲近诸胡,至若郑智度,其家与其说是华士高门,不如说是荥阳本地的强豪霸主,和孟朗实不算一路人,故而他三人,却是在到咸阳后,慢慢地与蒲秦氐羌贵种的代表仇畏亲近起来。

    仇畏今年六十多岁了,然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脸上皱纹几无,肤色红润,他穿着的虽是唐人袍服,发式留的还是氐羌发式,未有扎髻,结了条粗辫,盘於颅后,颔下蓄须,须发皆已花白,配上一身绣着大红繁花的衣袍,此时从堂下,只觉他童颜鹤发,手捉羽扇,飘然若仙。

    莘迩若是此刻在此,只怕脑海中顿时就会浮现出他后世所读一书中的某个人物形象。

    酒过三巡,宴上众人多已微酣。

    一人举起酒杯,喝了两口,忽然大笑,笑得把酒都喷出来了。

    仇畏等人齐齐转目於他,见是郑智度。

    仇畏问道:“郑卿,为何突然失笑?”扫视堂中,并不见众人谁有失礼、失态之处,便猜测说道,“可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么?”

    郑智度接过跪侍案边之唐婢递来的丝巾,擦去喷溅到下巴上的酒水,随手丢掉丝巾,笑道:“不敢隐瞒司徒公,在下还真是想起了一桩好笑的事。”

    “是什么事?可否能说出来,叫诸君听听,大家一起乐乐?此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意也。”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本意并非如此,仇畏说错了,但郑智度等士却当然是不会有哪个会那般不识趣,出来纠正於他,大家也就权且只当没有听到他的这个错误就是。

    郑智度说道:“在下前日看了一个小说,十分有趣。”

    “什么小说?”

    “小说名叫《白毛男》,说的是一个关中士人,姓鲁,其家在冯翊郡,此士家为当地右姓,其祖上曾仕秦、成、唐三代,世代簪缨矣,代代有德名,为海内传誉,其本人少有才名,为郡县所举,因亦得仕本朝,被朝中的一位权臣姬公看重,累迁官至州刺史。本来仕途通畅,青云直上,却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便在刺史任上,夜夜梦见他的祖先们立於清冷如钩的月上,服前代衣冠,俯身而下,色严辞厉地训斥他。他朝夕不得安宁,后来发展到竟是白昼之时,见到如钩之物也心惊胆战,一到夜间,更是不敢仰面见月,时日一久,遂染一疾,是为癔症。於是有天,该到州府朝会日,府中群吏不见其来,遍寻府内,乃在厕中寻找到他,只见他的头发已然尽白,其披头散发,赤身蹲於坑边,以手掏拿污秽之物,只管往自身去抹,并塞入口中吞食。群吏大惊,慌忙制止,却他挣扎叫喊,说‘我本污秽之人,正合配於粪溺’。群吏止之愈急,他挣扎愈烈,由是失足坠於坑中。群吏救之不得,他最终却是被粪溺淹死。”

    郑智度兴致勃勃地把这小说讲完,然后笑道,“此小说的情节也就算了,一夜白头云云,显是学伍子胥之事也,不足论提,而其结尾,为粪溺淹死,让我想起了春秋时晋景公‘将食,涨,如厕,陷而卒’之旧事,因不禁失笑,有失礼处,尚乞司徒公勿罪!”

    仇畏笑道:“郑卿当真是豪侠士也!今我等酒宴席上,却说此等小说,卿就不怕酒食难以下咽么?”

    郑智度待要回答,一人却面色难看,起身问郑智度,说道:“这小说,君是从哪里看来的?”

    郑智度看去,说话之人是羊胡之,回答说道:“羊君不曾看过么?我是在崔公那里看到的。崔公说,这小说是新出来的,亦不知何人所作,但已颇为传於咸阳士人中。”

    羊胡之转向仇畏,说道:“司徒公,这个小说看似荒唐滑稽,实际包藏祸心,是在蔑我国朝!”

    仇畏愕然,说道:“羊卿此话何出?”

    “司徒公,此个鲁刺史,前说他家世代簪缨,仕宦於秦、成、唐三代,而当他仕於本朝以后,其历代先祖则立於月上,俯而责之,……司徒公,仕宦於秦等三代,意指中国之臣是也,先祖者,古也,立於月上,古、月合之,是为胡也,这段的内容岂不就是在说,其历代先祖指责他做了胡臣么?於此小书之末,这鲁刺史又说什么‘其本污秽,正配粪溺’,这不是在暗示说他做了胡臣,因是污秽么?故此,在下说这个小说是在污蔑我国朝!”羊胡之脸上怒形於色,瘦小的身躯好像因为生气而发抖不止,他下揖说道,“断不容此小说广泛传开,在下以为,司徒公宜立即将此事禀与大王,请大王禁绝此小说之流传,并究其撰写之人!”

    仇畏听了这话,想了一想,还真似乎是这么回事,他亦顿时勃然大怒,问郑智度,说道:“你说是你从崔瀚那里看来的?”

第四十章 断其膀与臂 大王真如龙

    虽然一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从仇畏的态度,郑智度却也感觉到了一点不对,他隐然觉得他大概是不该提这个名为《白毛男》的小说,更不该说是从崔瀚那里看来的,——郑智度之依附仇畏,与羊胡之、王道玄两人还略有些不同,羊、王两人为了个人和家族的权势与利益,现今是心甘情愿依附仇畏的,和与走得近的崔瀚等士已甚少来往,而郑智度也不能说是两边下宝,他这边接受仇畏的招揽,但那边也确实佩服崔瀚的才学得行,是以他发自内心来讲,是不愿因此而给崔瀚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的,但话已出口,无法悔改,他只好应道:“是。”

    仇畏不复多言,手抚花白的胡须,示意堂中陪客,便是他的次子仇敞等人,向郑智度、羊胡之、王道玄等人举杯劝酒,又叫堂下的歌舞女乐不再唱氐人之曲,改唱起了江南传来的江左歌谣,并等仇敞等与郑智度等饮过几杯以后,端起金镶玉的酒碗,更亲自殷勤劝酒。

    他不再提此事,羊胡之、郑智度自也就不好继续再说此事,这件事好像就这么到底了。

    但真的到底了么?

    当然不会。

    这日饮宴到夜深才散,羊胡之、郑智度、王道玄等客,有的回家去了,有的喝多了,走不成路,便在仇家客舍住上一夜,——不需仇畏嘱咐,那仇敞少不了给借宿的宾客各安排两个侍寝的婢女,此且不需多说。

    只说仇畏、仇敞都没有喝多,父子两人送罢了客,回到后宅,仇畏把仇敞叫到书房。

    两人相对落座。

    仇畏说道:“今天宴上你听到羊胡之、郑智度他俩说什么了,对於此事,你有何想法?”

    “阿父说的是《白毛男》此小说么?”

    “还有郑智度说这个小说他是从崔瀚家里看来的这件事。”

    仇畏二子,长子即是现带兵攻肤施的仇泰,次子便是眼前头的此个仇敞。仇泰、仇敞兄弟,虽为同胞,然性格迥异,仇泰性阴狠,好武事,仇敞则更像仇畏,从小就好读唐人的典籍,深受华夏文化的影响,外观看之,儒雅竟如唐士。

    他听了他父亲仇畏此语,说道:“不敢相瞒阿父,这个小说,我其实也是看过的。”

    “你也看过?”

    仇敞跪坐榻上,姿势严谨,恭声答道:“就像郑君所言,此个小说近日在咸阳士流中,尤其是唐士中,的确是小为流传。阿父知道的,我生性嗜书,不管是古之典籍,还是近人之著,凡未阅过者,无不汲汲搜寻以得,这个小说便是我的一个门客献给我的。”

    “你看完之后,为何不立刻向我来说?”

    仇敞答道:“我当时看完了这小说之后,只觉其言虽颇可观,然其文荒诞不经,於是随手就抛到了一边,并未深思其中内容,所以没有察觉到羊君说的那些东西,什么古、月,胡之类。”

    “现在你知道了,你是何想法?”

    “当如羊君所提之建议,阿父宜上书大王,请大王禁绝此书,并查其背后的作者,予以治罪。”

    仇畏摇了摇头,说道:“这小说最大的问题不是蔑胡。”

    仇敞不解仇畏之意,说道:“不是蔑胡,那是什么?”

    “这小说的主人翁鲁刺史,他是哪里人?”

    仇敞答道:“小说中言,冯翊郡人。”

    “他姓什么?”

    仇敞心道:“阿父刚说‘鲁刺史’,现就又问他姓什么,当真奇也怪哉!”却仍恭敬地作答,说道:“姓鲁。”

    “看重他的那位朝中权臣姓什么?”

    仇敞越发不知仇畏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了,答道:“姓姬。”

    “你读过那么多的唐人经典,难道你不知道‘鲁’者,秦氏之所出也;‘姬’者,孟氏之所出也?”

    却是说了,“秦”、“孟”两氏的来源都有好几个,如“秦”此氏,或出嬴姓,或出姬姓,也有外夷改姓为此的,等等,但正宗的秦氏之源,或言之,影响力最大的秦氏之源则是出自姬姓,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被封在鲁,其子伯禽之裔孙中有一支食邑於秦,其后人遂以秦为氏,——仇泰的“‘鲁’者,秦氏之所出也”,意即在此;而至於“孟”氏,其祖之主流也是源自於姬姓,换言之,秦、孟其实都是姬姓之后,那小说中的两个人物分为鲁、姬为姓,若是仇畏猜得不错,那两人果是指的秦广宗、孟朗的话,则显然是为了避免姓之重复而特意为之。

    仇敞不愧博览群书,他马上就明白了仇畏的话意,怔了下,说道:“阿父的意思是?”

    “这个‘鲁刺史’明显指的就是秦广宗!秦广宗所以能得为秦州刺史,成为我朝第一个出任州刺史重任的唐士,靠的是谁?孟朗!他家在哪里?冯翊郡!”

    仇敞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如此说来,这小说竟、竟……”

    “不错,这小说不仅是意在蔑胡,而且是在用秦广宗、孟朗为原型来蔑胡!”

    仇敞说道:“阿父,若是小说中牵涉到秦使君、孟公,那……,还上书大王请求禁绝之么?”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仇敞问道:“敢问阿父,此话何意?”

    “我且先问你,鼓动崔瀚刊石立碑此事,进行得怎样了?”

    仇敞说道:“虽然安排了人不断地去给他提这个建议,包括与他近月相交颇密的那个西域胡僧康普陀也对他说,这是个扬北士之名於我关中的好办法,但崔瀚至今犹豫,尚未下决定。”

    “还没下决定么?那就不必等他下决定了!”

    仇敞说道:“阿父是要?”

    “借这个小说,我明天就上书大王,一劾崔瀚,私藏此邪说劣文,二劾秦广宗,无能至极,损我国威,请求大王严惩!”

    仇敞说道:“……阿父,你把我搞糊涂了,借此弹劾崔瀚,我能够理解,但借此弹劾秦广宗?这小说用秦广宗为原型,还弄得秦广宗吃粪,显是在讽刺秦广宗,他是受害者啊,如何借此弹劾於之?”

    “一则,正因他是这小说的主人翁,所以他才妥不了这小说的干系!做此小说之人,为何不用别人做原型,偏偏用他?二来,天水郡近生谣言,唱说是‘多谢辎重秦广宗’,意指他屡败於定西,每次大败,都丢弃辎重,等若是送粮秣军械给定西,如此无能之将,连民间的孩童都传唱此谣,大肆嘲笑,他是不是在大损我秦之国威?两者相和,劾他自在情理中。”

    仇敞琢磨了下,认同了仇畏弹劾秦广宗的理由,称赞说道:“阿父高明,劾他确是理所当然。”

    “崔瀚、秦广宗,皆孟朗之党羽也,崔瀚是新得之北地的唐士之首,秦广宗是孟朗党中官职最高之唐士,只要说动了大王惩治他俩,就相当於是断了孟朗的左膀右臂,之后再耐心等待机会,一举把他扳倒,也就会容易得多了!”

    仇敞自告奋勇,说道:“阿父,这篇弹劾的上书,就由我来写吧!”

    “好!你今晚连夜写成,明早给我,我誊写过后,明天下午,我就呈禀大王。”

    仇敞应道:“诺。”

    “希望大王能够接受我的此道弹劾上书!”仇畏起身来,於堂中负手踱步,望堂外夜色,半带忧心,半点期待地说道,“前伐白虏,鏖战大半年,浴血疆场的多半是咱们‘国人’,好不容易打下了冀、并、豫等州,却如今,这些州的郡县长吏,泰半居然皆为孟朗所举之北地唐士,就是咸阳朝中,因孟朗的接连推举,这几年中,唐士所占的比例也越来越重,崔瀚等辈,以降人之身,俨然窜入新贵之列!我‘国人’中的各部大人、功勋宿将对此早就不满,大王却视若不见!长此以往,我深忧之,国中恐会生乱!……我倒也不是在与孟朗争权,……”他顾首看向仇敞,说道,“我是为了咱们大秦的长治久安啊!欲霸天下,欲安海内,靠唐人是靠不住的!”一通话说罢心声,他最后再次说道,“希望大王能够接受我的此道弹劾上书!”

    仇敞由仇畏的此话想起了另一件事,便是他风闻蒲茂最近有意迁关中氐羌去冀、并、幽等州,说道:“唐人固然靠不住,可是阿父,我大秦的忧患只怕不止唐人!”

    “哦?你说的是?”

    仇敞答道:“便是大王前之徙慕容鲜卑各部近十万口,并及更多的北地匈奴、杂胡等部迁入到我关中此政,和我听闻大王近日又有意徙我关中国人去冀、并、豫等州,充实彼地此事!

    “阿父,那些被大王强迁入关中的外胡诸部,於今大多已至,遍布在了我关中各地,较以口数,这些迁来关中的鲜卑、匈奴、杂胡之口,已差不多是我关中‘国人’之数的小半!而如果大王接着又要把我关中‘国人’中的部分迁出关中,徙去冀、并、豫等州此意,随之得以实现,那么关中境内的外胡之口数,恐怕与我‘国人’之数就无甚相差,甚至会比我‘国人’之数还要多了!……阿父,唐人以外,这也是个严重的忧患啊!”

    “大王有意迁我‘国人’充实外州此事,我也是才知未久,你却是消息灵通。”

    仇畏身为秦之重臣,日常参与的都是国家机要,他在保密这方面做得很好,一些重要的国政,他甚至连给他的儿子们不说,但仇敞现官侍郎,是蒲茂身边的近臣,故是仇畏不说,大多数的国政、包括蒲茂的一些想法,仇敞也都能从蒲茂或蒲茂身边的其他近臣处及时知晓。

    仇敞说道:“阿父,迁外胡入关中,已是木已成舟,无法改之,权便罢了,但迁‘国人’出关中此事,敞之愚见,万不可行!阿父,何不进言大王,以作劝阻?”

    仇畏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会不知迁‘国人’出关中,不可行之!我又怎会不进言大王劝阻?前天大王召我进宫,就是给讲说此事,我那时就向大王进谏过了,奈何大王不听。”

    “大王为何不听?”

    仇畏踱步到堂门口,月光洒到他花白的粗辫上,他眺望清凉的弯月,一边回想前天蒲茂给他的答复,一边以也不知是抱怨还是钦佩的语气,总之,怀着复杂的情绪,说道:“大王不但不听,还笑话我。大王说我眼皮子浅,眼中只有关中这块小小地界,对我说,‘公,大秦之司徒也,非关中之司徒也,宜展远眼光,怀海内皆王土,而不宜以山东为异域’。”

    “山东”者,崤山之东意也,即关中以东的广大地区。

    仇敞喃喃重复仇畏引述的蒲茂之话:“‘怀海内皆王土,而不宜以山东为异域’。”

    “大王还对我说,他为何前徙白虏等胡部入关中,今又欲徙我‘国人’去山东诸州?他所为者,正是欲通过此两政,达成不分胡、唐,亦不分胡之诸种,而使诸族、诸种杂居交错,彼此融通,然后终成一家,而皆为我大秦之民也。此即所谓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仇敞再度喃喃重复:“‘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王说,他的此意,他最早告诉的是孟朗,当时孟朗也进言劝说他,此为不可作之。大王甚为感慨,问我,说‘孟师与公,俱我大秦之杰也,却缘何都不能理解孤之此念’?”

    仇敞默然了好久,仇畏也好久没有再开口说话。

    安静的夏夜,堂中烛影,随风摇红,烛光洒满角落;堂外月色,如似银纱,月光落遍九州。

    仇畏举首望月,仇敞沉思望烛。

    许久过后,仇敞怅然慨叹,步至仇畏身侧,也举头望月,说道:“大王雄图远志,真如龙也!”

    蒲茂可以如龙,展望大秦的将来,仇畏等却不能放下对大秦眼前的担忧。

    当晚,仇敞写成劾书,次日,仇畏抄写完后,便求见蒲茂,将劾书呈上。

第四十一章 何暇虑自身 满街拜师公

    仇畏毕竟是司徒,位高权重,做事光明正大,上劾书并不偷偷摸摸,很快,这件事就被孟朗得知。告诉孟朗此事的,不是别人,便是他府中的主簿向赤斧。

    “明公,司徒仇公下午时进宫求见大王,上了一道劾书,一弹劾崔公,说他私藏《白毛男》的小说,二弹劾秦公,说他丧辱国格,理当重惩。”向赤斧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时值傍晚,已到了下值的时辰,但孟朗还没有离开公府,俯首案前,本是正在观看文牍,听了向赤斧这话,觉他语气惶恐,抬起头来,落目到他身上,说道:“仇公上过的劾书还少么?崔瀚不说,秦广宗之前至少被他弹劾过两次了吧?左右无非是又一道劾书,你何必惊慌。”

    向赤斧说道:“可是明公,仇公此道劾书,表面上看是在弹劾崔、秦二公,而下吏愚见,仇公之剑,实意在明公啊!”

    孟朗放下手上的毛笔,抚须笑道:“他此前的劾书又哪个不是意在於我?”

    “明公此言虽是,但无论如何,下吏以为,仇公既然又上劾书,明公是不是应当也进宫面圣,至少作些解释?亦省得他一家之言,搞不好,万一被大王听信了,可该如何是好?”

    向赤斧之父是孟朗的故友,此人虽无什么出众的长才,然对孟朗的确是忠心耿耿。

    孟朗沉吟稍顷,说道:“我正要进宫,求见大王。”

    向赤斧面色转喜,说道:“明公要进宫么?那可太好了!下吏这就为明公备车驾!”将要转身出堂,又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对孟朗说道,“明公,本不该下吏多说,但下吏斗胆,多说一句,进了宫后,明公可一定不要自矜身价,不以仇公的此道劾书为然啊!大王固然信任明公,可仇公乃我国朝贵臣,大王於他也是十分信任的,对他的劾书,明公务要妥加分辨才是!”

    孟朗笑了起来,说道:“卿与卿父是越来越像了,都是一个热心肠,然却嘴碎!”

    “明公,下吏的话,你可不要不当回事啊!”

    孟朗索性把他这次进宫的目的告诉向赤斧,说道:“我入宫求见大王,不是为分辨自身,而是有一要事,欲奏禀大王,想要请得大王的同意。”

    “敢问明公,是何要事?”

    孟朗便说道:“你昨日不是告诉我,天水郡近流传谣言,言说‘千军万马避元宝’么?元宝者,慕容瞻是也。我这回进宫,就是打算请求大王把慕容瞻调回咸阳。,改任个闲差与之。”

    向赤斧愕然,万没想到仇畏亲自上劾书的这个关头,孟朗想的居然不是他自己,而是慕容瞻,哑然了会儿,说道:“明公,於今慕容鲜卑各部近十万口居於咸阳周边,同时,慕容瞻拥兵於边地,这自是值得担忧,但比起仇公的劾书,下吏愚见,此却似非当务之急啊!

    “况则,下吏昨日对明公说那句谣言的时候,明公当时不是说,此谣十之**,必是莘幼著编造散入天水郡的么?还说莘幼著之意,定是为挑拨我关中‘国人’与鲜卑等外胡之间的矛盾。既是如此,明公为何还要据此为由,奏请大王召回慕容瞻呢?这岂不是正中莘幼著计?”

    孟朗从早上到公府上值,几乎是一直坐到了现在,连午饭都是在他面前的此案上吃的,坐了一整天,就是少年也吃不消,何况他一个六旬的老者?这时心神从公文案牍中移开,他不免感到腰疼,跪坐太久的膝盖和脚脖也甚是疼痛,於是按住案几,慢慢地站起身来,下到堂中。

    他一边揉着腰,缓缓踱步,活动下身体,一边回答向赤斧所疑,说道:“不错,这条谣言,还有那个甚么‘多谢辎重秦广宗’,此二谣定然都是莘幼著散布出来的,所为者,只能是挑拨我国中‘国人’与外胡间和我国中胡、唐间的矛盾,但虽然如此,我却正好可以借用之。

    “我之前已然奏请大王数次了,请大王不要让慕容瞻掌兵权,然大王悉不听之,现而今,有了此谣,我便可用‘就连善用兵的莘幼著都忌惮慕容瞻’为借口,再请大王召慕容瞻来咸阳。……只要大王把慕容瞻召来了咸阳,再底下,是揉是搓,就都能由我做主了!

    “十万白虏环居咸阳,慕容瞻领重兵屯驻天水,而天水距我咸阳不过数百里地,泛舟渭水,数日可达,这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一定要为大王,为我大秦除掉这个隐患不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转过头,笑与向赤斧说道,“比起我大秦的这个心腹之患,仇公的劾书,我辩与不辩,又算得什么?”

    向赤斧说道:“明公以国事为重,下吏钦服,但是明公,自身之事,却也不可不虑啊!”

    孟朗心意已决,说道:“国家的忧患当前,何来余暇虑自身?仇公的劾书,我如向大王自辩,一则会分散我的精力,二来,也会分散大王的注意力,不利於我实现集中全力奏请大王召回慕容瞻此事。再且说了,我之忠义,大王自知,也不需我辨。你不要再多说了,给我备车去。”

    向赤斧无法,只好从令。

    车驾备好,孟朗出堂,穿上鞋履,在向赤斧等吏的簇拥下,登入车中。

    暮色下,华盖高轩的牛车出府,前后仪仗森严,向赤斧站於轺车上,於前引导,一干从吏和护卫的甲士随於车之良两侧、后边,转出公府所在的里巷,上到咸阳城中的街中。

    街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观这些行人的相貌、发式、服色,却是包罗诸族,便西域的粟特等人种,在其中也有不少。不过衣饰华美,走起路来趾高气昂的,多是结发成辫的氐羌“国人”,有些比较传统的羌人,仍袭用羌人的发饰传统,即插个羊角在头上,行走於人群中,那羊角竖起,十分显眼。

    蒲茂在劝农耕桑、用兵开疆之外,这几年国库渐丰,并投了不少的钱用到咸阳的基础建设上,很多街道,尤其是主干道,都是新近修缮过的,或用青石铺地,至不济,地面亦是夯土,牛车行於其上,相当的安稳,半点颠簸也无。道路两边是下水沟渠,沟渠外侧是成行的道边树。时值夏天,道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偶有暮风拂来,把那枝叶吹得飒飒作响,极是一副好景。

    因为前有官职仪仗,路上的行人都知道这队车驾的主人是谁,无论唐、胡,**成的人都发自肺腑,心甘情愿地给孟朗的坐车让道,且有一些人伏拜在地,口呼“师公”,恭谨地行礼不止。——“师公”也者,天子之师意也,孟朗曾是蒲茂之师此事不能说关中士民人尽皆知,但咸阳士民对此无人不晓。

    却这孟朗,於蒲茂登基之初,做过一段时间的司隶校尉,正是执掌咸阳、京畿的行政,他出身寒门,知道民间疾苦,对寻常百姓很是善待,为咸阳的黔首小民除掉了好些横行跋扈的氐羌贵种和唐人恶豪,受其恩泽的咸阳百姓不计其数,故他这一出行,便出现满街伏拜的情景。

    孟朗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道边人头攒涌的百姓、绿色的树、树木掩映下的两侧黑黄色的“里”墙,一一跃入眼中;路过的那些“里”,有些是富贵人家聚居的,富贵人家不比平民,一天是可以吃三顿饭的,现下是晚饭时候,飘出炊烟或者饭香,鼻里嗅到,与所视之暮下街景糅合,给人一种安逸之感。

    孟朗看了多时,心中感叹,想道:“望能有朝一日,使天下百姓,海内郡县,皆能如是!”

    道过一个酒肆,卖酒的是个高挑白皙的鲜卑女子。

    孟朗知道,近十万口的慕容鲜卑诸部被迁到咸阳周边以后,尽管朝廷分了田地、牧场给他们,以作他们的营生,奈何僧多粥少,大部分的慕容诸部之胡其实日子过得都很贫寒,因就不乏慕容诸部的女子或靠颜色出嫁给咸阳富民,乃至干脆卖身给咸阳城中的富贵人家,——这个当垆卖酒的鲜卑女子,料来应就是嫁给咸阳富民的慕容诸部女子之一。

    略作忖思,孟朗叫车驾暂停,吩咐从吏去那酒肆,买了一壶酒。

    从吏把酒买来,孟朗问道:“给钱了么?”

    “回明公,没给。”

    孟朗只是随口一问,不意得了这个答复,蹙起眉头,说道:“为何不给?”

    “她不敢要。”

    “给她!”

    那从吏应诺,折返回去。那鲜卑女子跪倒在地,头埋臂间,仍不敢要,这从吏懒得与她多说,随手丢了两个五铢钱到地上,看到孟朗的车驾已经继续前行,忙不迭地出了酒肆,追赶上去。

    沿着主干道车行不是太远,宫城出现前头。

    却那定西都城谷阴“五城”的规模,仿照的就是咸阳宫城的规模。咸阳早在战国时期就是海内名都,后来又成前代秦朝的国都,历经数百年不断的修建,现今咸阳城中的宫殿群有好几处,不过蒲茂平时多在的都是位在城东南的这处宫城之中,这座宫城的面积占了整个咸阳城城区面积的大约十分之一,东西、南北长各有三四里地,——只这一座宫城,就相当於谷阴五城总面积的小半了,此宫因位居咸阳城中另一个大宫殿群的东边,故又被称作“东宫”。

    孟朗出发之前,已经遣吏先来宫中禀报,蒲茂已然得讯,并已下过旨意,等孟朗到宫外,就请他进去,遂在宫门外没有多停,孟朗从车中下来,留下向赤斧等吏等候,就独自步行入宫。

    ——实际上,蒲茂是给过孟朗特旨的,许他乘车入宫,然孟朗绝非得志骄狂之人,对蒲茂此旨,他当然是不敢遵从。

    前边给孟朗引路的是个唐人宦官。

    这宦官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觑孟朗面色,陪他边朝蒲茂所在的小殿中去,边说些闲话。

    孟朗行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却是把街上买的那壶酒给忘了,就劳这个宦官折回,取了那酒过来,然后继续前行。这宦官捧着那粗瓷酒壶,就好像捧着什么宝贝,闻到内中传出的酒香,笑道:“孟公,这壶中所盛,想来定是什么地方的少见好酒吧?”

    “不然,是我刚在路上一个酒肆中买的。”

    “酒肆买来?”

    “正是。”

    “不知孟公拿此酒是?”

    “献给大王。”

    那宦官纳闷,心中想道:“大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道边酒肆的酒能好到哪里去?孟公却为何拿此献给大王?倒是怪哉。”不敢多问。

    行两刻多钟,过了几处殿宇,到得蒲茂所在之殿,那宦官进去通报,很快出来,请孟朗入内。

    此殿不大,说是个殿,不如说是个堂,有点像谷阴灵钧台内的闲豫堂,是蒲茂与单个或小规模大臣议事的场所。

    孟朗进到堂中,一眼瞧见蒲茂。

    蒲茂坐在案后的榻上,提笔正在画画,案边一个俊俏的小奴伺候。这小奴便是吕明的那个旧仆青鸟。听到孟朗进来,蒲茂不慌不忙地把在画的一朵浮云描好,抬腕掂笔,歪头端详了两眼,举脸笑与孟朗说道:“孟师,你瞧孤这幅青鸟报春图,画得怎样?”

    孟朗先行礼,说道:“臣孟朗拜见大王。”

    “快请起!”

    孟朗起身,到案前近处,朝那画上看去,见此画构图简单,左下方是一块水波,若汪洋状,右上角是一只青鸟,口衔翠枝,飞於云下,除此之外,皆是留白。平心而论,这画十分普通,毫无出奇之处。孟朗说道:“大王文武双全,此画隽永,足堪与国中名手之作比矣!”

    “哈哈,孟师,你就不用哄孤了。‘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孤自问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孤虽喜好文雅,然书画弈谈诸道,实非孤之所擅。这么副画,甲乙丙三等,能吃个丙等就算不错了,哪里能与名家的大作相比?”蒲茂丢下笔,指这画,与青鸟说道,“赏你了!”

    青鸟喜不自胜,谢恩过后,捧画而立。

    ——时下之文人画作,尚无题、款之习,所以蒲茂这画,画完就罢,他并无再去落款。

    蒲茂取巾擦了下手,请孟朗落座,说道:“孟师,这都要入夜了,师缘何入宫来见?”不仅是因为打下了并、冀、豫诸州,基本上灭掉了慕容魏国,更也是因为前时从徐州、青州前线传来奏报,蒲洛孤、苟雄两路兵马的作战进展都进行得较为顺利,故是蒲茂的心情很不错,他开玩笑似的说道,“莫不是孟师你想要蹭顿孤的饭吃?”

    孟朗说道:“臣今日求见,是因有一件要事刻不容缓。”

    蒲茂说道:“哦?”瞥见了孟朗适才放到榻上的那壶酒,问道,“孟师,那是什么?”

    “这个,容臣等下再向大王禀报。”孟朗说道,“臣要禀给大王的这件刻不容缓的事就是,臣下午时得闻,仇泰数日前小败於肤施,敢问大王,可有此事?”

第四十二章 仇泰反败胜 蒲茂人君度

    蒲茂说道:“哦,孟师说的是这件事啊,确有此事。仇泰军报称云:日前不慎中了张韶的诡计,两路进发,共攻肤施之时,遭遇到了埋伏,不过伤损不大,后来还反败为胜,颇有斩获。因为他说他稍作休整后,就会再攻肤施,这场小败并无关大局,所以孤没请孟师来商议此事。”

    “大王,臣还听说,此次攻肤施,太原太守李基颇有消极敷衍之嫌,敢问大王,此事可有?”

    蒲茂笑道:“也不能说消极敷衍,李基他那也是情有可原,首先,毕竟他才任太原未久,地方上的官吏他都还没有完全熟悉,指挥起来自是不免无法得心应手;其次,这回叫他统兵攻打朔方,本来就是让他作仇泰攻肤施的策应的,他不是主力,乃是偏师,进战迟缓亦不足怪。”

    目前朔方郡、上郡两郡的定西主将和驻兵的情况是:张韶坐镇朔方,赵染干镇守肤施,朔方郡的驻兵以唐卒为主,肤施的驻兵以铁弗匈奴为主。只针对这个敌情,如前文所述,这次蒲秦攻打上郡、肤施的部队也就分作了两路,一路主力,是仇泰所部,仇泰的任务是主攻肤施,同时为了阻击上郡北边朔方郡的定西兵马驰援肤施,因又调了太原郡的李基协同新兴、雁门两郡的部分秦军驻兵,率部西北而上进攻朔方郡。——并州与朔方郡、上郡接壤的共有四个郡,太原郡西南接壤的西河郡位处最西,独出於外,此外由北而南便是雁门、新兴、太原三郡,距朔方最远的太原郡,离朔方其实也不是很远,四五百里地上下。然而,却战事开启以今,仇泰所部的攻势倒是持续不断,却李基所部到现在则几乎还是顿步於朔方东境,非但不能威胁到朔方境内,甚至连张韶遣援上郡的兵马都不能阻击,一直没有起到很好的牵制作用。

    孟朗说道:“大王宅心仁厚,总是肯为臣下着想,能有大王这样的君主,真是人臣莫大之幸。”

    蒲茂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说道:“孟师,师就不要对孤说这些话了。”他从少年时就跟着孟朗读书,两人相识已二十来年,他对孟朗非常了解,从孟朗的面色和他的语气已然听出,“仇泰小败”这件事,只怕不是孟朗今日入宫求见他的最大目的,便笑着说道,“孟师,师今日来见孤,必非是为仇泰小败,而是另有其事,就不要绕弯子了,师有何事,便请尽管言来。”

    孟朗下榻,拿起榻边的酒壶,也不用青鸟转呈,亲手拿着捧给了蒲茂,说道:“大王知臣!臣今日求见大王,的确是不但为了仇泰小败此事,还有其他事启奏大王。……大王,这是臣在进宫路上时,从一个路遇到的酒肆中买来的,特地献给大王。”

    蒲茂接住酒壶,打开来,拿下鼻下闻了一闻,说道:“是什么稀罕少见的好酒么?”

    “街边酒肆所产,能是什么好酒?不瞒大王,劣酒而已。”

    蒲茂奇怪,把那酒壶放到案上,问道:“既是劣酒,师为何特地赠孤?”

    “大王,臣献此酒不是因此酒好坏,而是因卖酒之人。”

    蒲茂越发不明孟朗之意,说道:“卖酒之人?孟师,卖此酒之人?有何特殊?”想起了一种可能性,眼前一亮,说道,“莫不是,卖酒此人,竟是在野之遗贤?孟师有意举荐与孤?”

    “大王求贤若渴,当真古之明君亦不如也!然卖酒此人实非贤士,……大王,是个鲜卑女子。”

    蒲茂也不知从孟朗此话想到了什么,大约是想歪了,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不明,抚须说道:“哦?是个鲜卑女子?”

    蒲茂了解孟朗,孟朗也了解他,顿时知道蒲茂定是想差了,也不解释,——这也没法儿解释,遂只管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道:“大王,臣想说的是,自大王迁徙慕容鲜卑诸部入我咸阳及周边以来,到现时现刻,我咸阳城中和京畿近郊,已是入眼尽皆鲜卑,到处都是其种了!

    “而又朝廷虽然遵照大王的旨意,给这些内迁的慕容诸部民口分了田地、牧场,可到底彼辈几近十万之口,分出去的田地、牧场,杯水车薪罢了,委实是不够满足他们日常的生计所需,故是,大批的鲜卑女子卖身为婢,大批的鲜卑男子成为了城内权贵、城外强豪的徒附,形同於奴。奴婢的生活,不必臣讲,大王也很清楚,受人驱使,遇受凌辱这都是寻常之事……”

    蒲茂打断了孟朗的话,说道:“孟师,你的意思孤明白了,孤明日就下旨,叫朝中群臣会议,就由孟师牵头,来议一议,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来照顾一下慕容诸部之民的生计。”

    “大王爱民如子,臣钦佩不已。但这不是臣想奏请大王的事儿。”

    蒲茂问道:“孟师,那师究竟是要奏请何事?”

    “大王,这十万口慕容之民,日受凌辱,食不果腹,短则尚可,时日如长,必然生乱!他们现在就住在咸阳及周边,一旦生乱,即为我大秦之心腹患也!”

    蒲茂笑了起来,说道:“孟师,这话有点夸张了。彼虽民口众多,然百姓而已,我咸阳及周边现驻有我大秦的铁骑、甲士数万之众,他们如何会敢作乱?就是真的不幸被孟师说中,他们果然作乱,又何足为患?孤一道檄下,不需调太多兵马,万人之军就能平矣!”

    “若是单只这些慕容百姓,诚然会如大王所言,不足为虑,可是大王,千万不要忘了,就在秦州,就在离我咸阳只有六百里,顺渭水而下,数日即可至我咸阳的秦州,现下可是有慕容瞻和他帐下的万余鲜卑降卒驻扎的!……大王,臣敢试问之,当慕容百姓乱於咸阳之际,慕容瞻若引兵缘渭袭至,到那时,大王该如何应对?又或者更严重的,慕容瞻引定西之兵,共来攻我咸阳,又当如何是好?大王,那莘幼著才把军府移到了金城,离我咸阳可是近在咫尺!”

    蒲茂收起笑容,看着孟朗严肃的表情,说道:“孟师,师是想要建议孤把慕容瞻召回咸阳么?”

    “大王英明,臣正是此意。”

    蒲茂从案上的匣子里找出了一道奏折,示意青鸟拿去给孟朗。

    孟朗拿住,问道:“大王,这是?”

    “这是慕容瞻前天呈给孤的一道上书,师请看看。”

    孟朗告了声罪,打开奏折观之,见慕容瞻的这道上书颇长,得有千把字,一半内容是揽前时秦广宗在略阳郡被王舒望、郭道庆之所败为己罪,说秦广宗之败是因为他支援太慢,一半内容提到了近日在天水流传的“千军万马避元宝”此谣,推断此谣肯定是莘迩的离间之计,自陈忠诚,说他想念而今在都的长子慕容美,乞蒲茂解掉他的兵权,把他召回咸阳,任个闲差。

    等孟朗看完,蒲茂说道:“孟师,看完之后,有何感想?”

    孟朗恭恭敬敬地把慕容瞻这道上书还给蒲茂,心中想道:“不愧是伪魏的宗室,慕容暠的托孤重臣,这慕容瞻果然谨慎,能言善道,却是没有想到他会有这道上书先呈给大王!”

    他知道请求蒲茂召回慕容瞻的心意,恐怕这次是无法达成了,——却说为何无法达成?一则,慕容瞻已经自请放下兵权,以蒲茂的为人,这个时候,只会给他以更大的信任,以造成一段“用人不疑”的君贤臣忠之佳话,二来,慕容瞻的这道上书前几天就送到了,而蒲茂收到、看罢之后,却根本就没有对孟朗等言及过此事,这也可以判断得出,蒲茂压根是无有召慕容瞻还咸阳的意思的,既然知道心意此次难以达成,孟朗便临时改变策略,心又想道,“在对姚桃、慕容瞻等降人上边,大王是异乎寻常的坚持信任,有了慕容瞻这道先表忠诚的上书,我这会儿如执意再谏,只会激起大王的固执,也罢,就权且容他再在秦州待上些时日,等找到其他机会,我再进谏大王就是!”便说道,“只观此书,慕容瞻对大王似颇忠心。”

    “孟师啊,什么叫‘只观此书’?”蒲茂失笑摇头,说道,“孟师,师真是太固执了!前是姚桃、赵宴荔,现是慕容瞻、李基,你总是不相信他们。孟师,我关中就这么大地方,可用之人也就这么多,孤现已占有北地,孟师知孤之志向,将来,孤并且还是愿要一统天下的!如果凡是降人,皆如师言,都不可用的话,……孟师,那岂会再有人降我大秦不说,孤只问一下师,只凭我关中之才,足以统御海内么?况且孟师,你不是也给孤举荐了许多北地士人么?崔瀚等士,哪个不是降人?却不知孟师偏偏为何对姚桃、慕容瞻、李基定要另眼相看?”

    孟朗心道:“崔瀚等士皆我华夏高门名士也,焉是姚桃小羌、慕容瞻白虏、李基流民帅可比?”

    却原来,孟朗虽然寒士出身,对待黔首小民,他固是怀有一定的关怀和善意,不像阀族出身的士人,竟是把百姓都视作卑贱,根本不把百姓视为同类,但说到底,“寒士”也是“士”,他本质上仍旧是一个深受华夏传统思想影响的“士人”,蒲茂名为氐人,可其被华风浸透,在为政、观念等方面实是与唐人的君主无异,故此他可以甘心地辅佐蒲茂,然对姚桃、慕容瞻这样的异族,和对李基这样的虽为唐人,可身份却是流民帅的军头,他则不能信任和接受。

    实事求是地讲,也许是因为族为氐种的关系,也许是因为心怀远志的缘故,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两个也许都存在,所以蒲茂在对待异族降人的态度上,确实是胜过孟朗,有人君气度的。

    见孟朗默不作声,蒲茂无有为难他之意,恰恰相反,还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生怕他因此尴尬,便说笑似地说道:“孟师,师看慕容瞻这道上书,把秦广宗之败的责任都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这是何等的胸怀啊?孤盼孟师能够就此放下对他的成见,孤做个介,你俩交个朋友岂不为好?流传出去,宜稍可媲美‘将相和’矣!孤敢断言,必能为海内流传,垂於青史之上。”

    “多谢大王美意,然臣为朝臣,不宜与外将结交,等到何时慕容瞻被大王召回咸阳朝中任官,臣再与他交往不迟。”

    蒲茂笑道:“孟师,想用此话诱孤召回慕容瞻么?孤是不会上师的当的!”

    他起身下榻,到左边堂壁前,此处堂壁上,挂着一幅地图,绘的是大秦现有之土,他负手图前,目落辽阔疆域最西端的秦州,视线定在天水郡和天水郡西的陇西郡上,说道,“孤灭伪魏,如反掌之易,却定西虽贫而狭,孤数攻之,居然败多胜少!现孤用孟师之策,先灭贺浑邪、慕容炎,而后再取定西,现在徐州那边,战事渐酣,我关中眼下之忧,……孟师,不在咸阳,而是在定西啊!莘幼著善於用兵,唐千里智谋之士,孤担忧他们会趁隙悍然犯我,正要用慕容瞻为孤抵御,以阻其进,当此之时,孟师,你说孤怎么能把慕容瞻召回咸阳呢?”

    蒲茂说到这里,回头问跟了过来,立其身侧的孟朗,说道,“孟师,蒲洛孤、苟雄、蒲獾孙等我大秦之方面名帅,而今或在攻徐、青,或在与桓蒙僵持於南阳,除慕容瞻外,孤如把慕容瞻召回咸阳,我大秦现下又有何人能是莘幼著、唐千里之敌?”

    这也正是蒲茂不得不用慕容瞻在秦州主军,亦是蒲茂求贤若渴,对姚桃、慕容瞻这些降人中的杰出之士信任委用的一个重要原因。

    摊子铺的大了,用人方面有时难免就会捉襟见肘,现阶段的蒲秦几面开战,能用之将都被派了出去,除了慕容瞻以外,蒲秦还真是再也找不出另一个堪能为莘迩之敌的。

    ……

    就在蒲茂目注的陇西郡,就在孟朗见过蒲茂出宫之后,陇西州府内,莘迩收到了一份军报。

    军报是张韶、赵染干联名送来的。

    军报言道:“下官等佯败诱敌,於仇泰部渡奢延水时,半渡而击,大败之,斩首千余,缴获山积,仇泰只身逃窜,惜未擒致。此战之胜,悉赖杨贺之计也。”

第四十三章 卖石开财源 贵客王都来

    却那蒲茂接到的仇泰军报,说是先“小败一场”,继而“反败为胜”,而莘迩接到的张韶军报,则说的是“大败之”,战果丰厚,“斩首千余,缴获山积”,两个军报,说的是同一场仗,内容看起来竟是截然相反,这是为何?无他缘故,自是因仇泰、张韶两人中,有一人说了假话。

    那么说假话之人是谁?

    乃是仇泰。

    这一场仗的确如张韶军报所述,是定西这边取得了胜利,仇泰其实并非“小败”,也无“反败为胜”这回事儿,——不过,在战果方面,张韶的军报亦有不实之处,斩首实无“千余”之多,在战场上斩获的首级总共不到千数,这**百个首级倒货真价实,俱是斩杀的仇泰部兵士,但余下的则就都是捎带砍来的战场附近乡里、牧场中的唐、胡百姓之首了。

    说到战场附近乡里、牧场中的唐、胡百姓,两军交战,军纪再是严格,也会发生侵扰民间之事,战前、战中、战后,都会有侵扰,就拿此次的这场肤施之战来说,不仅张韶部,——主要是赵染干帐下的铁弗骑兵为了邀功,杀了百余百姓,充作战果,那仇泰,为了证明他“反败为胜”,於败退后,更是纵兵掠杀沿途乡里、牧场,杀了数百之多的唐、胡百姓来做军功。

    这且不须多言。

    只说莘迩看完张韶、赵染干的军报,尽管亦颇欢喜,然此战之胜是在他的预料中,因也就没有就此多说什么,放下军报,他问堂中陪坐的高充,说道:“李基那边可有回书来到?”

    高充说道:“仍是无有回书。”迟疑了下,接着说道,“明公,李基虽有‘不为胡奴’的家训,观其过往,他也确是曾经数次拒绝过慕容氏的招揽,可比起氐秦,毕竟氐秦现下得势,咱们定西目前还是不如之的,以充揣测,他大概是为自保计,所以现在存了观望之意。”

    莘迩早在数月前就开始遣人秘密送信去给李基,希望能把他拉到定西这一边,前前后后,到最近,也就是月余前的又一次给他去书为止,总共给李基送去了三封信,但李基却是一封信也没有回。听了高充的回答,莘迩没有对李基的这种行为做任何负面评价,反而以通情达理的语气说道:“秦强我弱,李基存观望之心,可以理解。说到底,他非是一人之身,在其帐下是还有数千众的并州乞活及这些兵士的家眷的,他现在太原郡,离我定西甚远,就算想来投我定西,他那么多人,也是难以横穿关中,来到我陇的,故此不回我信,无足为怪。”

    高充说道:“尽管明公已是三次去信,李基都没有回复,但是一则,李基也没有把明公的信呈给蒲茂,而都是私留了下来,二者,这回氐秦攻肤施此战,李基所部行动迟缓,观之并无积极进战之态,亦无坚决阻击我朔方援兵之势,张将军的援兵因是才得以从朔方郡及时赶到肤施,……明公,从这两方面来做判断,李基看来仍是心向我唐,绝非是与氐秦一心的。”

    莘迩点了点头,对高充的判断表示赞同,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再去书一封给他。”

    “明公要对他说什么?”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别的就不说了,只感谢一下他这回在肤施此战中的出工不出力吧。”

    高充大概猜出了莘迩的话意,但他对话中最后的几个字,却是不懂其意,问道:“‘出工不出力’,明公,此何意也?”

    莘迩笑道:“‘工’者,职事也,出工不出力,意即干了这个职事,却并不使力气,应付了事。”

    高充品咂了一下,赞佩说道:“明公此语,端得鲜活!”

    莘迩一笑,算是接下了高充的赞誉,铺纸提笔,便就给李基再又写了一封去信。

    写成,把信交给高充,吩咐他安排人马上给李基送去。肤施之战你来我往的已经打了两三次场战斗了,蒲秦还没有撤兵的迹象,李基现仍统兵驻在在朔方境东,比起前三封信,信使还要穿过整个的关中,因朔方郡是定西的地盘,把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会较为容易。

    ——半个多月后,李基接到了这封信,他悄悄地看完以后,与前几次接到莘迩的信一样,还是默不作声,未有回复,也没有给王石奴、冯宇等人吐露半个字,只将信藏起收好。

    李基是怎么想的,且亦不必多提。

    却说把办妥了给李基去信这事儿,莘迩从榻上起身,与堂中的高充等人说道:“卿等不用陪我了,……老宋、大力,你两个跟我一块儿就成,这就出发吧。”

    宋翩慢吞吞地下榻到地,作揖行礼,说道:“明公,翩有个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就不要说了。”

    “……”

    看宋翩张口结舌的模样,莘迩哈哈大笑,说道:“老宋,我戏卿耳。你有何请?说吧。”

    “……,翩这几日时感腹中不适,敢请明公应允,今日出城,就别让翩随从了。”

    莘迩问宋翩,说道:“你知你为何你腹中不适么?”

    “许是感了风寒。”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非也,而是因你服石过度!老宋,你这五石散不能再服了。你没有听闻么?就在三四日前,中台的一个礼部吏,叫张道德的,便是因服石成性,结果吃坏了身子,搞得浑身溃烂,流脓而死。老宋,你想要一个这样的下场么?”

    五石散吃多了的话,后遗症很多,或舌头萎缩,或听力、视力出现问题,或痈疽,即体表、四肢出现毒疮,或浑身溃烂,或七窍流血,或脑子吃出毛病,毕竟合成五石散的东西都是矿物质,含有汞之类的元素,吃多了岂会无害?

    宋翩哪里有莘迩消息灵通?听了此话,骇了一跳,说道:“张道德死了?”

    此个张道德是张浑的一个族子,与张道崇、张道岳、张道将都是族兄弟的关系,於王城清谈圈中,此人也算是一员干将,并因好食五石散,此前宋翩还在谷阴时,他两人的交情不错,用后世的词语组成方式说,乃可谓是“石友”。他俩经常一块儿服石,服完石,再一起敞胸露怀的上街“行散”,接着,再进行服完五石散后的其它必经程序,大吃一顿,大喝一通,——这时喝酒需是热酒,边喝之同时,边谈玄,这可以说是宋翩这些时月来最快活的时候了。

    “我知卿与他交情莫逆,他之死,卿尚不知么?”

    “尚未闻知!”

    “老宋,你要还不停下服石,那张道德的下场就是你的未来!”莘迩已经帮助傅乔戒掉服用五石散了,却也不介意再帮宋翩戒掉,便亦不等宋翩回话,就给乞大力下令,说道,“大力,你派几个人现在就去老宋舍中,把他舍里的五石散都给扔了!再派两个人,从明天起,每天都跟着他,不管他干什么,都随他去,但是五石散,绝不能再让他碰。”

    乞大力爽快应令,飞快地奔出去,唤了两个他昔日在猪野泽时的部民,把莘迩的命令告诉他们,只是改了两点,莘迩叫把宋翩的五石散悉数扔掉,及绝不能再让宋翩捧五石散,他对这两个猪野泽的杂胡说的则是:“搜出来后,你们晚上把那些五石散送到我的舍中!等我转手卖掉,少不了你俩好处!你俩明天开始跟着宋司马,宋司马忍不住想要吃五石散的时候,你俩就问他要钱,去给他买,然买到以后,不要给宋司马,给我拿来,一样有你俩好处!”

    两个朱泽野杂胡心领神会,开心地应诺而去。

    对於莘迩的命令,宋翩是无力反抗的,只好由之。

    莘迩说道:“老宋,你不想跟我出城,歇歇也好,给你几天的假,你好生地先把五石散戒掉!”

    定西民风质朴,比起江左来,五石散在士人中的流行程度还是有所不及的,除掉张道德不说,可也已是先有傅乔、又有宋翩这两个“重度服石者”了,莘迩却是由此勾起了一个早有的念头,他心道:“五石散此物,当真是害人之物,於今我固是无法将之全面禁掉,可至少我也应该作些什么,以最大程度地减轻它的危害,……并及最大程度地利用它。”

    想定,他就与高充说道,“卿明天去见千里,就对千里讲,是我说的,烦请他把张道德之死此事通告全州,将五石散的害处给州中官吏讲说清楚,即日起,秦州州府和郡县的吏员,统统不许再服石,有违者,初犯罚俸,再犯黜职!待到在秦州官寺全面根除掉了五石散后,叫千里总结一下经验,再上书谷阴朝中,请朝中斟酌是不是效仿秦州,在定西全国都推行此令。”

    高充不服石,事实上,五石散本是治疗伤寒的药方,后来才被士人拿来日常服用的,但流行到今,已有许多人认识到了服用此物会对人身体产生危害,陇州的士人里头,因为服用此物而身体出现各种问题,严重者如张道德那样为之丧命的,数十年间,也实是为数众多,因而,对莘迩的此道命令,高充是相当赞成的,他应诺说道:“明公此令英明。五石散者,服用之,百害而无一利,我陇数十年来,不乏俊秀之士因服此物而英年早逝,使人嗟叹,诚宜当禁绝。”

    却是五石散对人的身体有极大的危害性,这固是莘迩借着张道德、宋翩为由头,决心禁绝此物的一个原因,但此原因只是他刚才所想的“以最大程度地减轻它的危害”,他刚才想的还有一个“并及最大程度的利用它”,如何利用?五石散造价不菲,能日常服用者无不是权贵家的子弟,诸如寒士、贫士,那就是想服用,他也没钱去买的,因是,“再犯黜职”这条规定,便是“最大程度地利用它”的一个办法。此令若能在定西全面推行,那若是有贵族子弟为了表示自己的“风骨”而不肯戒掉五石散,他被罢免的职务,自便正可由寒士之类接任了。

    “并及最大程度的利用它”,莘迩对此还有一个想法,他考虑了会儿,完善了下自己的这个念头,对高充说道:“君长,凡收缴得来的五石散,不要毁掉,你告诉千里,叫他先把之储存起来。”

    高充问道:“储存起来?”

    “等谷阴的商队经过秦州时,再把这些储存起来的五石散给他们,吩咐他们卖去蒲秦,或者代北。”

    高充不解说道:“蒲秦境内是有些服用五石散的,可是明公,下吏并不曾闻代北有服用此物者啊?”

    莘迩微微一笑,捻须说道:“代北的拓跋鲜卑、乌桓、丁零、高车等部种现无服用此物者,是因为此物不曾流传到他们那里去,并草原上亦少合成此物的原料。……卿适才言,服此物‘百害而无一利’,此言不当也,我虽不服石,亦知服用此物后,人觉飘飘欲仙,神明开朗,此外,又能使人肤白,最重要的是,其有补肾壮阳之效也!……老宋,我说的对么?”

    宋翩挠了挠脸,略觉有些羞涩,回答说道:“好请明公知晓,翩服此物,只是因此物服后,确然神明开朗,而绝非是为了壮阳。”

    莘迩笑道:“你老宋须发旺盛,足见肾水充盈,自是无须再壮。”继续对高充说道,“五石散有这么多的‘好处’,尤其是壮阳一条,现下代北虽无人服用,可只要咱们送货过去,慢慢的来,还怕他们无人服用么?况且,五石散又名字‘寒食散’,服食过后,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代北寒冷之地,岂不正是适合服用五石散之所?”

    ——五石散服用后,饮水需凉,然唯酒需热,且不能是劣质酒,非得是好酒不行。

    高充若有所思,说道:“明公这么一说,也有道理。”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蒲秦现已得北地,三两年后,其之国力必然大胜於今,我定西产出少,不仅在国势上,在国力上,也如你所说,是‘不如之’的,倒腾些五石散,也算是权且为我定西开条财源吧!”

    高充佩服地说道:“明公良苦用心,下吏钦服。下吏明天就求见唐使君,转告明公嘱令。”

    唐艾、莘迩都很忙,在莘迩回金城之前,两人虽同在秦州州府,但不是每天都有时间见的,并且等一会儿莘迩还要去迎接一个从王城谷阴微服来到秦州的重要贵客,接下来几天他都会陪此贵客,更无时间去找唐艾谈论此事了,所以他把此任交给了高充去办。

    定下了此事,莘迩就带着乞大力,在魏述等的护从下出了州府,去候迎从王城来的那位贵客。

第四十四章 微服察民情 锦帕绣鸳鸯

    在襄武县西边的边界,莘迩了一个时辰,等到了他迎接的贵客。

    贵客共有两位,一主一次,分乘两车,带了千人上下的步骑护卫和数十个奴婢跟从。

    代表贵客来见莘迩的是个面白无须之人,此人尽管穿着寻常奴仆的衣服,但一开口说话,就让人听出了不同来,分明是个阉人。这也的确是个阉人,不是旁人,便正是王益富。

    王益富恭恭敬敬地对莘迩说道:“太后请将军到车外叙话。”

    却原来,莘迩等待的贵客就是左氏,另外那个陪同左氏来的则是宋无暇。

    ——这王益富因“投靠”了莘迩,而於前时被令狐乐打发出宫,来了秦州观察唐艾与慕容瞻之间持续不断的小规模战斗,随后,令狐乐加冠亲政,莘迩离开了谷阴,那么王益富自也就没有继续待在秦州的必要了,因旋被令狐乐召了回去。不过,虽是召回,令狐乐如今亲了政,腰杆子比以前硬了,对他却自是不如以前那般容忍,王益富的日子最近过得很不顺心。

    见到莘迩,就像儿子见到了父亲,王益富恭敬的口气里头,隐隐竟是还带了三分委屈。

    莘迩没有想到王益富会跟着左氏一起来,略微愕然,说道:“你怎么跟着太后一起来了?”

    王益富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道:“大王说小奴来过秦州一次,熟悉道路,所以就令小奴为太后引导,从太后齐来了。”

    “也是辛苦你了。”

    王益富忍了又忍,才把快下掉落的眼泪忍下,嗓中却不免带上哽咽,说道:“久未得拜见将军玉容,久未得闻将军玉音,不敢隐瞒将军,着实是把小奴想坏了!”

    莘迩相信他这是真心话,不用王益富说,他也能猜出令狐乐亲政后,王益富的日子定是过得艰难,即便令狐乐看在他的脸面上,不会杀掉王益富,可冷落之类绝是不会少的,越是这种时候,王益富当然越就会想念莘迩的好。

    莘迩没有多说什么,把伏拜在地的王益富扶起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臂,和声说道:“也是苦了你了。”

    比起上一句,这一句只少了个“辛”字,然却是两重意思。

    就在王益富的带领下,莘迩穿过左氏、宋无暇车驾前头的奴婢、护卫,来到了左氏的车边。

    他下揖作礼,说道:“臣莘迩顿首,拜见太后,恭请太后圣安。”

    车中很快就传出了左氏的声音,仍旧是温柔美妙,令人神驰心动,莘迩听她说道:“将军,没有扰到你的公事吧?”

    “迎接太后就是臣现在最大的事,除此以外,没有什么事能与此相比。。”

    莘迩一本正经的回答,引来了车中的轻笑之声。

    左氏轻笑了片刻,说道:“宋后在后边车中,你也去问候一下吧。”

    莘迩应诺,移步到后边的车外,一样作揖行礼,唯是话语稍有不同,他说道:“下官征西将军莘迩谒见定西王太后,恭请王太后圣安。”

    车中马上传出宋无暇的声音,与左氏的温柔不类,她的声音听来带了些娇怯,如果细细品味的话,甚至似乎从中可以听出一种讨好的意味来,莘迩听她说道:“怎敢劳将军亲自迎接!实是叫我惶恐。”

    “太后玉趾驾临,下官理当迎接。本是该与秦州刺史唐艾及秦州州府一干官吏同来迎接两位太后的,却因两位太后今来秦州是微服而行,先有旨意下达,叫下官不要惊动地方,是以下官就没有带上唐艾和秦州州府的官吏,而是独自来迎了。若有失礼,还请太后娘谅解。”

    宋无暇於车中说道:“将军亲迎,已是惶恐,又何敢惊动州郡,劳师兴众。”

    “微服到秦州”是左氏的主意,“叫莘迩不要惊动地方”的旨意,也是左氏所下,宋无暇这趟只不过是陪衬而已,她亦自知她现下在定西国中的地位,话语间倒极是识趣的样子。

    “那下官就在前引路,先请两位太后到县中休息一下,再说其他吧。”

    宋无暇话语乖巧,在车中应道:“是,一切悉从将军安排。”

    莘迩回到左氏车边,说道:“太后,臣已经问候过宋后了。太后一路跋涉数百里,想来已是相当疲累了,臣已为太后安排下了临时的寝宫,要不然太后先去休息休息?”

    “神爱呢?”

    “回太后的话,神爱与秦州刺史唐艾之妻杞通脾性相投,现如今她是与杞通见的时候多,与臣见的时候少。便在太后的懿旨到秦州之前,神爱和杞通带了些随从,结伴去杞通母家了。”

    “杞通母家何地?”

    “南安郡。”

    “我闻朝臣们说,南安太守郭道庆不是刚与氐秦打了一仗么?兵荒马乱的,你怎么放心神爱去南安郡?”

    莘迩听出了左氏话中的埋怨之意,他笑着回答说道:“一来,郭道庆那场仗不是在南安郡内打的,而是在略阳郡打的;二者,那场仗也已经打完了,我军大胜,秦广宗早就领着他的残兵溃卒遁逃回冀县去了,——唐艾已把此捷讯报去了谷阴,太后对此,莫非是尚未闻知么?”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任她去南安郡!”

    “是,只是神爱提出去南安郡的理由与太后今次微服来秦州的原因相仿,她说她是去看看南安郡县乡百姓的状况,也算是‘熟悉民情’,她这么一通说下来,臣亦即只好由之了。”

    值此令狐乐刚刚亲政之际,欲要施政正确,首先一条,就是他需要切实地了解民间的情况,而令狐乐身为定西王,却又不能轻易出都,是以“愿为汝视察民情”,特别是视察一下边地的民情,此即是左氏这回微服出行的官方理由。

    说实话,这个理由有点站不住脚,但令狐乐才亲政不久,权威尚且不足,并且左氏是他的母亲,打出了为国为他的旗号,他就像莘迩只能允许令狐妍去南安一样,也只能同意。

    车外的莘迩看不到车中的左氏此时此刻,因了莘迩“与太后今次微服来秦州的原因相仿”此话,白皙滑嫩的面颊上飞起了一抹晕红。

    左氏心中想道:“旁人不知我来秦州为的什么,为的是谁,你难道也不知么?却当着奴婢们的面,说这样的话!当真讨厌。”想着“讨厌”,说出的话却带着“只有你我两人知此小秘密”的甜蜜,她说道,“将军为我与宋后安排的住处在哪里?”

    莘迩於车外回答说道:“唐艾虽然没有与臣同来迎接太后,但太后驾临此事,他是知道的,臣已告诉他了。唐艾把州府的后宅收拾了干净,只等太后到县,他就把后宅让给太后暂住。”

    “去到州府后宅暂住?”

    “正是,太后。”

    “我不想声张我来秦州此事,如住到州府后宅,岂不是秦州上下的官吏立刻就会知我来了?”

    “那太后的意思是?”

    左氏说出了她的想法,说道:“我与宋后就暂住你家吧。你把神爱唤回来,自她从你出王都后,我这么长时间都没见过她了,甚是想她,正好趁此机会,叫她多陪陪我。”

    莘迩在襄武本无住宅,他之前带兵来到襄武一次,但那次他是专为打仗来的,故当时他是在营中住宿,不过他这回来襄武是带着令狐妍一块儿的,总不能还住在营中,所以唐艾在县里找了个宅子给他暂住。那宅子原是襄武一个氐人豪强家的产业,后来陇西郡被定西打下,那个氐豪和其余不少的本郡氐羌一般,都逃去了咸阳,宅子因空了下来,被收作官产。既是豪强家业,不须说,宅子当然富丽堂皇,占地甚广,左氏和宋无暇要住的话,却是足够安置的。

    莘迩小小为难,心道:“要是璎珞奴和宋后住在我家?”尽管左氏和宋无暇此来秦州是微服私行,保不准事情会被外人知晓,他担心会不会因此惹来闲话,转念一想,又心道,“我怎么痴了?我现已非是定西之臣,严格来讲,我与乐乐乃是同为唐臣,是同僚,那我拿自住的宅子出来,招待其母,也是无可厚非;况且最要紧的,神爱还是璎珞奴的‘小姑子’,我们两家实是亲戚,如此,亲戚来了,招待家中居住,更是理所当然。”

    想定,忆起那天在灵钧台左氏寝宫时的情景,莘迩不觉胸口砰砰直跳,感到了点口干舌燥,他强自按下这份说不来是什么感觉的滋味,尽力仍用恭谨的语气回答说道:“是,那臣就依太后之意。”

    莘迩自是依旧看不到,车中左氏在听到莘迩的这句回话以后,面颊上的绯红越发浓郁了。

    左氏把她的纤纤葱指放在高耸的胸口,往下压,好像是想按住飞快的心跳,她努力稳住声音的语调,说道:“将军,咱们现在就进县吧。”

    随从左氏、宋无暇前来的护卫、奴婢们,奴婢们跟着进县,千人的步骑护卫没有必要全跟着进县,大部分由乞大力引着,去了县外的莘迩营中驻扎,扈从进县的只有百人甲士。

    虽然甲士只有百人,可这百人是人人披甲的,一看就是精锐,加上王益富带头的那数十奴婢,前呼后拥之下,左氏和宋无暇的坐车一进城,就吸引到了街上行人的注意。

    莘迩出行,通常是很少扰民的,他基本不摆架子,不搞什么清街、开道,可左氏的身份不同,因是微服,清街虽不需要,然开道必不可少。莘迩骑马,亲自在前为左氏开道。为了防止有人认出他来,可能会因之乱起猜测,猜是什么贵人到了襄武,竟劳动莘迩於前引路,故此莘迩没有抛头露面,头上罩了个鲜卑人常用的羃?,——即一种长裙帽,戴於头上,障蔽全身。

    还好襄武县城不大,沿着县中主干道前行没有太久,快到州府时候,转入到一个“里”中,再沿着里中的小路行未多远,就到了莘迩现在襄武的住处。

    宅中的奴婢不多,都是令狐妍从金城带来的,皆为莘家的老人。莘迩在门外下马,先入家中,见到主人回来,奴婢们齐齐拜迎。莘迩叫他们起来,吩咐说道:“我有个亲戚来家里住几天,你们赶紧去收拾出两间屋子来。”等左氏、宋无暇的坐车驶入宅中,她俩下车之后,莘迩先带着她俩去了前院堂中坐下,解释说道,“因未曾提早预备,尚请两位太后稍等,待下人们把屋子收拾过了,再请两位太后去看一看,可否满意。如有不妥之处,再叫下人整改。”

    左氏、宋无暇虽贵为定西王太后,但左氏不说,宋氏的嫡系大宗如今俱被流放龟兹,宋无暇今是自身难安,故她俩自不会对莘迩的主张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客随主便”就是。

    三人小作叙谈,莘迩见宋无暇神色不定,细软的腰肢时不时地微微扭动,如似局促之状,於是问她,说道:“太后,是身体不适么?”

    宋无暇迟疑了下,转眼去看左氏。

    左氏了然,笑与莘迩说道:“将军,请问你家的更衣之所在哪里?”

    莘迩拍了拍额头,说道:“是下官没有考虑周到,请太后恕罪。”赶忙叫了个小婢进来,领宋无暇去厕所。大凡厕所,都是位处在宅院的东边,宋无暇出了堂后,便往东边去了。

    一路上莘迩都罩着羃?,热得不轻,额头上汗水涔涔,他刚才一拍额头,手上也沾上了汗。

    左氏往院中瞧,见院中没有什么人,只有王益富等她和宋无暇带来的那些宫中奴婢,堂中的人更少,她、莘迩之外,就只有满愿、梵境,且满愿、梵境都守礼垂首,不敢直视“贵人”,都是低着头的,便大起胆子,朝莘迩召了召手,柔声说道:“将军,请你近前来。”

    莘迩恭恭敬敬地来到左氏榻前。

    左氏手拿一物,递给莘迩,说道:“将军堂堂国朝重臣,方才入到县中,竟是有劳将军为我和宋后引道,瞧把将军热的,擦擦汗吧。”

    莘迩低头看去,左氏递给他的是方锦帕,慌忙谢过接住,便用之擦汗。

    一股幽香,杂着那熟悉的左氏体香顿时一并涌入莘迩鼻端。

    莘迩擦完汗,将那锦帕放到唇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接着,把锦帕还给左氏。

    左氏红着脸,细声说道:“便送给将军吧。”以目示意,叫莘迩打开锦帕。

    那锦帕是叠着的,莘迩就打开来,一眼看到,鹅黄色的锦帕面上,赫然绣着一对粉红鸳鸯。

    莘迩又惊又喜,心神荡漾,看向左氏,说道:“太后……”

    “……将军。”

第四十五章 堂上一壶酒 月下花香浓

    一种郎情妾意,两对脉脉含情,欲言又止的堂中旖旎气氛,被更衣归来的宋无暇打断。
    莘迩见宋无暇回来,便不动声色地把锦帕塞入怀中,对左氏和宋无暇说道:“时将近暮了,臣这就吩咐下人,为两位太后预备晚膳,请两位太后於堂暂坐。”
    他叫外边捧着盘子等候召唤的奴婢们进来,将盘子放到左氏和宋无暇榻前的案上,——盘中盛的皆是干果、水果之类,然后告了声罪,自先离堂而出。
    离开正堂,莘迩去到后厨,把左氏的饮食喜好交代给膳夫,说道:“多做些素菜,少做些荤菜,荤菜须得有鱼,葱姜蒜诸辛辣之物都少放一点。总之,口味要做得清淡。”
    左氏信佛,是以不怎么吃荤腥之物。
    却是说了,佛教本来是不戒荤腥的,至少原本没有明文规定,要求出家的僧人戒酒戒肉,因此定西的和尚也好,南北各地的僧人也罢,之前其实大多都是酒肉不忌,只吃素的很少,多为苦行僧,但自道智依照莘迩的命令,在新编撰的戒律书中,明确规定了出家人不许食荤腥这一条之后,定西的僧人们却是就不能再吃肉喝酒了,左氏信佛之心甚是虔诚,於是此规出后,她也打算按此规执行,最初时是肉都不再吃了的,好在后来被莘迩劝谏,莘迩拿道智等身材瘦小的和尚为例,向左氏证明,长期吃素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对身体是有害的,左氏遂听了他的话,但肉还是自此就吃得不多了,最常吃,也是她最喜欢吃的荤腥,便是鱼了。
    膳夫应道:“诺。”
    交代过了膳夫,莘迩从庖厨出来,却没有立刻回堂中,而是到了个僻静之处,将左氏送给他的锦帕拿了出来。刚在堂上时,还没怎么看宋无暇就过去了。这会儿他定睛细看,见锦帕上绣的那两只鸳鸯,就连头颈上的细小羽毛都绣得清晰可见,当真是活灵活现。锦帕的底色为鹅黄,鸳鸯是粉红,两种都是暖色调,给人以温馨之感,如有暖流从莘迩心头流过。
    莘迩看得多时,小心翼翼地锦帕叠好,重新放回怀中,下意识地还往衣襟上按了按,转过身去,欲回堂上,迎面撞见一人好奇的目光。这人肥头大耳,可不就是乞大力。
    “明公,看啥好东西呢?”
    莘迩说道:“你觉得我在看啥好东西?”
    “这么神神秘秘的,小人猜来,必是价值不菲,敢问明公,可是太后赐下的宝贝么?”
    莘迩说道:“当然是宝贝,给座金山也不换的宝贝。”
    乞大力吧唧嘴唇,啧啧称羡,说道:“太后对明公虽然向来慷慨大方,然小人却没想到,太后会慷慨到这等程度!‘给座金山也不换’,这宝贝竟是价值连城了么?”
    “怎么?你想要么?”
    乞大力涎着脸,说道:“明公就不要说笑了,那是太后赐给明公的,小人怎敢奢求!”心中想道,“要说发财,我真是拍着马也跟不上明公!便拿五石散来说,我最多搞来点宋翩的五石散卖卖,原以为这就算发财了,可怎知明公一句话,却就把整个秦州郡县官吏的五石散都收为了军有,转手卖给代北、关中,这桩生意,不知要发多大的财啊!且还不是一次的买卖,只要卖得好,明公肯定会组织人手,叫那些方士继续炼制五石散,然后拿去继续售卖,……哎呀,这买卖要是我来做多好。”这念头他也就是想想,提,当然是万万不敢向莘迩提的。
    “你既不敢奢求,还问这么多废话作甚?”
    乞大力装出惶恐样子,说道:“是,是,是小人嘴碎话多了!”
    “前头带路。”
    乞大力应诺,挺胸按刀,便於前引带,侍卫着莘迩回到了堂上。
    陪着左氏、宋无暇叙了会儿话,暮色来到,再不多时,夜色降临。
    后厨的菜肴做好,莘迩一声令下,酒菜络绎送至。
    因左氏、宋无暇微服之故,也没有叫别的陪客,——令狐妍,莘迩已派人去接她回来了,但南安郡在渭水以北,等她回来,少说也得三两日,因就由莘迩独自作陪。
    莘迩举杯说道:“太后,臣平时用饭没那么多讲究,再则,这里是秦州,非是臣家,臣来这里是指挥打仗的,所以也没有带女乐随从,臣先为此不周之处,向太后陪个罪。”
    所谓钟鸣鼎食,士大夫、贵族吃饭,是要有歌舞音乐的,却莘迩不好此调,他嫌歌舞吵吵,莫说是在秦州此处了,就是之前在他谷阴家中,不招待宾客的情况下,他也是从来在吃饭时不用女乐的。
    左氏、宋无暇相顾一眼。
    左氏笑与宋无暇说道:“征西俭朴,不好奢靡,你若是觉得无乐冷清,那要不就叫善乐的宫女来堂下演奏?”
    宋无暇慌忙答道:“征西俭朴的美名,贱妾久以闻之了,现下我定西外有强敌,一切都该以国事为重,自当俭朴些好,……有无女乐都可。”顿了下,悄悄地看了下莘迩的神色,补充说道,“不敢隐瞒太后,贱妾实性好清静,若是无有女乐的话,反而贱妾会觉得更好。”
    左氏抿嘴笑对莘迩说道:“有将军亲自作陪,已然足矣,宋后既无异议,那就不需女乐了。”说着,也端起酒杯,遥遥与莘迩相碰。
    莘迩把酒一饮而尽,左氏没那么豪爽,饮了半口而已。
    招待左氏、宋无暇的酒,当然都是上等的好酒,清澈见底,“圣人”者是也。清亮的酒滴沾到左氏的红唇上,就如清晨之际,盛开的牡丹花瓣上染了剔透的露水,只望一望,就使人心动。莘迩勉强移开目光,举起空杯,朝宋无暇示意。
    宋无暇酒量不错,举杯起来,以袖遮口,如莘迩一般,把那杯中之酒亦尽数饮下。
    喝完了酒,宋无暇俏目流转,觉出左氏和莘迩的心情好像都很不错,想了一想,凑趣地与左氏说道:“既是饮酒,贱妾以为,不可无戏。太后,是不是行个酒令,输者罚饮,可好?”
    左氏说道:“行什么酒令?”
    莘迩插口,说道:“太后,臣有个建议。”
    左氏马上看向莘迩,说道:“将军请说。”
    莘迩说道:“投壶何如?”
    左氏闻言,轻笑说道:“整个定西谁人不知将军文武双全,骑射上乘?玩投壶的话,我与宋后岂会是将军对手?将军是想让我与宋后饮醉么?”偏头略作思忖,说道,“将军,亦莫要投壶了,不如拆字,怎样?”
    拆字等等的酒令,说白了,就是文字游戏,这不是莘迩的长项,他不愿在左氏面前丢丑,回答说道:“太后,与其拆字,臣倒有一个新学来的游戏,愿献给太后。”
    “是何游戏?”
    莘迩就叫堂外的下人拿来五个骰子,把他原本时空猜骰子点数的游戏教与了左氏、宋无暇。左氏、宋无暇都是新奇,大感兴趣,便从了莘迩的建议,不玩拆字,玩这个猜盅中骰点。
    便由莘迩坐庄,先过了一圈,他输给了左氏,赢了宋无暇。自饮一杯,宋无暇也喝一杯。大凡游戏,玩赢了,兴趣就会更大。左氏越发兴致盎然。轮到左氏坐庄,又赢了莘迩,宋无暇仍是输了。再到宋无暇坐庄,她却是输给了莘迩,也输给了左氏。
    三人各做一庄下来,宋无暇喝了四杯,输得最多。
    这不是宋无暇不会玩,实际上她冰雪聪明,莘迩教她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了,唯是她对左氏、莘迩故意相让,报点数的时候都是胡乱报的,所以连输不赢,只为求左氏、莘迩开心。
    一边玩游戏,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已将近二更。
    左氏酒量寻常,渐不胜酒力,美颜晕红。
    宋无暇喝得最多,她酒量虽好,也已微醺,在看莘迩的时候,一双眼波如似要滴出水来,颇有含娇带羞之味。——给人这种错觉,此倒非宋无暇本意,而实是她天性如此。
    莘迩感受到她的眼神,不禁就想起了两件事,一件是宫中传言,宋无暇尤擅内媚,一件是那次令狐妍去宫中威胁宋无暇之后,回家告诉他的,说宋无暇拿出了个角先生,教她如何如何。想那左氏微服驾至,莘迩本就激动,加上喝了酒,又想起这些,再望左氏时,不免顿感燥热。
    又饮宴片刻,左氏到底平常喝酒少,已经有些吃不住了。
    莘迩察言观色,体贴入微,因就寻个时机,说道:“夜渐两更,两位太后长途远来,路上想来已是十分劳累了,要不然就请两位太后歇下,明日臣侍从两位太后出县巡视,可好?”
    左氏醉眼朦胧,软声应道:“好。”
    莘迩问宋无暇,说道:“宋后的意思呢?”
    宋无暇这次从左氏来秦州,只是个陪衬,左氏带着她一起来,是因为“做贼心虚”,担心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她来秦州的事情传出去,被人在背后胡说八道那就不太好了,所以拉上了宋无暇一道同来。宋无暇虽不知左氏的心思,然对自己的地位是很明白的,知道自己没有发言权,听了莘迩、左氏的对答话语,再听到莘迩问她,她乖乖应道:“悉从将军安排。”
    左氏、宋无暇住的屋子早已收拾妥当。
    两人一人一个小院,南北相对。
    莘迩陪从她两人,把她两个分别送到,告辞离去。
    却说宋无暇到了院中,她带来的宫女们给她备下兰汤,供其洗浴。洗浴罢了,换上薄纱睡衣,宋无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下床来,取出钥匙,打开贴身带着的银盒,从内拿出一物,正是角先生。令狐妍说到做到,打碎了她一个角先生,后来果然派人去买了个好的,送给与她,算作赔偿。她现下拿着的此个,就是令狐妍送给她的。拿了这物在手,宋无暇没有立刻就用,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会儿,终是无有心思,又将之放回盒中,把盒锁好。
    重新起身,赤足在屋中转来转去,宋无暇想道:“前时得讯,说宗主和宋鉴他们已到了龟兹,虽颇得龟兹王的照顾,然龟兹那地方,天气酷热,多沙漠,日常的吃用皆与陇地不同,语言也不相通,宗主他们必是受苦得很!现今我名为定西的王太后,可一来没了宗主他们做我的外家靠山,——族里倒还有个宋翩在征西的军府,可这是个指不住的,二来大王已然亲政,他是中宫的嫡子,肯定是向着中宫的,我以后在定西的日子只怕会也如宗主他们,亦是会越来越难过!要想过的舒心些,惟今之计,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要拿低做小,哄得中宫的欢喜,一个是要讨得征西将军的欢喜,……大王今固亲政,可据我之所见所闻,於今谷阴朝中的政事决策却还是泰半出自中台,而录中台令张浑,又事事都请示征西,这等於是说,征西现在即使是已经离开了谷阴,然定西的权柄还是操持在他手中!”
    想到这里,她又想道,“征西的欢喜不易讨,算来较易讨得的,只能是中宫的欢喜了。今晚夜宴,中宫饮酒略多,不知她现在有没有不舒服?我何不如去问候一下,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好献些殷勤。”如此想定,她就唤宫女进来,伺候她换衣。
    衣服换好,因是打了主意要去给左氏“拿低做小”,是要去“伺候”左氏的,宋无暇不欲把她的这一面看给宫女们,就也不带宫女,独自出院,往左氏院中去。
    在左氏院的门口,宋无暇瞅见了一人。
    这人髡头小辫,凸着肚子,叉腰而立。宋无暇认得,这是莘迩手下的一个亲从,今日莘迩迎她们时,这人就跟在莘迩后头。此人非是别人,正就是乞大力。
    宋无暇不知乞大力为何会在此处,犹豫了下,迈步接着前行。
    乞大力也瞅见了宋无暇,眼中满是贪婪而又鬼鬼祟祟,借助夜色的掩护,朝宋无暇玲珑的身体上狠狠地剜了几下,伸手把她拦住,拿出恭谨的态度,说道:“宋后,请留步。”
    “哦?怎么了?”
    乞大力答道:“中宫喝多了酒,身体不适。中宫身边的宫女,一个叫梵境的,刚去禀报了我家明公。我家明公因拿了醒酒汤过来,特献给中宫。”
    “原来如此,我也是去问候中宫的。”
    乞大力说道:“我家明公说了,为了保证中宫的安全,不许闲杂人等入中宫院中。”
    “闲杂人等”四字入耳,宋无暇颇是恼羞,心道:“一个胡虏,现在也敢这么对我说话了!”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说道,“那就劳请你为我通报一声。”
    “我家明公叫我守卫院门,我不能擅离。”
    宋无暇没的办法,只好步至一边,在墙根处等莘迩出来。
    月悬夜空,银辉洒下,左氏院中花草甚盛,浮动的花香阵阵入鼻,这一等就是多半个时辰。

第四十六章 再休息一下 田从三处来

    将近三更时候,宋无暇才见莘迩从院中出来。
    夜色中,离得较远,她瞧不清楚莘迩的神色,然从其行路的姿势来看,却是白天见时无异。她看到莘迩在院门口停了一停,适才那个趾高气昂对她的胡人,对莘迩则是毕恭毕敬,深深地弯腰低头,大概是在与莘迩说话。宋无暇心中想道:“也不怕折了你这胡虏的肥腰!”
    莘迩听乞大力说道:“明公,宋后来了,就在那边墙根站着。”
    顺着乞大力的指向,莘迩转目去看,正看到墙根树下阴影里的宋无暇。
    宋无暇穿着一身白色的襦裙,於那阴影中颇是显眼。
    却宋无暇的身材与左氏不同,左氏成熟丰腴,宋无暇较为苗条,——实际上也只是看着苗条,用后世的话说,她为衣服遮掩的身材乃亦是相当有料的,否则乞大力刚也不会偷摸摸地瞄她,不过因了这份苗条,月中树影里,从莘迩这个位置观之,其之身姿就仿如一朵秀丽的水仙花。
    莘迩将这突入脑中的比喻驱走,缓步到送无线身前,从容行礼,说道:“宋后来了。”
    “是啊,我担心中宫饮酒稍多,或会不适,故此过来看一看。”
    莘迩点点头,说道:“我已经看过了,中宫的确略微喝多,但在饮了我献上的醒酒汤后,已经好多了,我出来时,中宫已经睡下。”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院里有满愿、梵境两个宫婢伺候中宫,想来便是中宫夜半睡醒,也不打紧。宋后,时辰不早,不如就请你也回去安歇吧。”
    宋无暇应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回去了。”
    两人对行一礼,莘迩侧身让开路,请宋无暇先走。
    由莘迩身边经过,一缕香味飘入宋无暇的琼鼻中。这香味极是熟悉,分明是左氏的熏衣之香,来自西域的一种名贵香料。宋无暇脚下不禁一慢,惊奇心道:“征西身上怎会有中宫衣香?”害怕引起莘迩的怀疑,慌忙又迈步前行,借错身而过的机会,悄觑莘迩,见莘迩形色如常。
    且不说宋无暇满怀疑窦回到自住的院中,当晚睡下。
    只说次日一早,莘迩早早就起了来,安排下人们为左氏、宋无暇做早膳,因左氏昨晚饮醉,他专门吩咐,早膳一定要清淡,还要有粥、汤。等到左氏、宋无暇相继梳洗罢了,带着宫女从她们的所住院中出来,到了堂上,莘迩仍如昨天,亲自作陪,陪她俩吃饭。
    左氏问道:“神爱到哪里了?”
    莘迩答道:“计算路程,臣昨天遣去南郡,叫她马上回来的家奴,现在应该是刚到南安郡,还没有见到她。总得再有个两天的功夫,神爱才能到襄武觐见太后。”
    左氏轻轻颔首,说道:“昨晚不觉饮醉,多亏了将军的醒酒汤,我这才能睡了一夜好觉。将军不知,我昨晚做梦,竟是梦见了神爱。今早醒来,想起她还没到襄武,却是不觉怅然。”
    莘迩恭谨地答道:“往日在谷阴时,神爱常得太后召见,臣虽然与她一起入宫的次数不多,然亦知太后对神爱的宠爱之情。说来也是,自神爱从我离谷阴以后,至今已是许多时日没有能再向太后请安了,经久不见,不但太后想念神爱,神爱也时时说起太后。”
    两人几句对答,听来没甚出奇之处,然而落入宋无暇耳中,她却觉得好像有些异常。
    但到底哪里异常?宋无暇也说不上来。
    又一次悄觑莘迩,她接着再悄觑左氏,然后装作埋首吃饭,心中想道:“中宫的脸色今天可真是红润!是因为她所说的昨晚睡了个好觉的缘故么?”正想着,听到莘迩说道,“宋后?”
    宋无暇赶紧收住思绪,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应道:“啊?”
    “你碗中已无粥了。”
    宋无暇这才发现,她的小碗里头,已是空空荡荡,那半碗粥不知何时被她给吃完了,一时不免尴尬,她放下碗、著,没话找说,说道:“将军府中的膳夫当真是厨艺高明,别的不说,只这一碗粥,做得比宫中还要好吃!……将军,可有什么秘方?”
    莘迩若有所思地往宋无暇看似无辜的脸上瞧了几眼,答道:“那膳夫是秦州的官奴,他有无秘方,我也不知。这样吧,我回头叫他把此粥的方子写下,交给宋后的随身宫婢收住。”
    “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将军啦。”
    莘迩不再与宋无暇多说。
    待吃完了饭,他恭敬地对左氏说道:“太后,是再休息一下,还是这就出县巡视?”
    要说起来,莘迩的这句问话是寻常不过的,可左氏不知为何,娇颜上却忽然一红,许是因了“再休息一下”五字的缘由?但见她眼波流转,落到莘迩脸上,如似埋怨,又如羞喜,与莘迩目光相碰,她没有当即把视线收回,二人目光相融交汇稍顷,蓦地记起了堂中还有个宋无暇在,左氏乃转走目光,离榻起身,说道:“不必休息了,现在咱们就巡视去罢。”
    莘迩应道:“是。”就恭请左氏、宋无暇出堂。
    随在左氏、宋无暇身后,莘迩也出到堂外。车驾等等都已经备好,左氏、宋无暇上车,莘迩罩上羃篱,牵马前行,乞大力等随於其后。先出宅院,沿着“里”中路行,再出“里”门,上到街中。
    复行了会儿,车队停了下来。左氏听到车窗外传来的行人说话之音,知道此时还在县中,不知车子为何会突然停下,纳闷地低声问随坐车内的满愿、梵境两女,说道:“怎么停下了?”
    满愿出去看了一看,回到车中,答道:“前头有人在等征西将军,征西将军在和他说话。”
    “什么人?”
    满愿答道:“小婢不知,然征西将军没有下马,是坐在马上在与他说话,想来应是个小吏。”
    没多久,车子启动,继续前行。
    行约一刻多钟,出了县城。
    已有护卫的步骑在城外等候,队伍合拢一处,接着启行。
    县外田间麦子的清香和泥土的香味混杂扑来,时或遥遥可闻鸟的清脆啼鸣,细风吹拂车帘,复带来远处河流中的淡淡水气,虽坐於车中,左氏亦顿觉心旷神怡。
    自然的环境下,左氏的身心都放松下来。
    昨晚她醉后,莘迩送醒酒汤与她等等的事,不禁浮入脑海。
    人饮酒一多,没了意识,即使瘦弱之人,通常也很难扶起,所谓“烂醉如泥”者是也,梵境、满愿力气小,扶不起她,是莘迩把她从床上扶坐起来,亲手喂的醒酒汤给她喝下。喝过醒酒汤,又吐了一阵,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感到了莘迩温暖有力的臂膀,当时她的下意识反应是想逃开,可那温暖的滋味是她久违的了,终究还是和上次一样,不舍得脱离。左氏记得,随后,莘迩拿起了丝巾,帮她擦拭嘴边吐过的痕迹,又接住梵境递来的清水,体贴地叫她漱口。便就假借醉意未去,左氏闭着美目,仅着丝衣,斜依在莘迩的怀中,由他伺候自己这一切。
    这会儿回想起来那番场景,左氏熟美的脸不由再度飞红。
    “那醒酒汤好甜啊。”她咬住樱桃也似的红唇,这样偷偷地想道。
    回忆到此而至,再下边的事情,左氏不敢再去回想了。尽管这已非是第一次,然她仍有强大的负罪感。毕竟左家虽非陇地高门,亦是定西士族,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她,这是不被允许的。但还是那句话,自小而大,她何尝感受到过如莘迩给她的这种温暖和安心?她能够察觉得到,莘迩对她,不止是真心的喜欢,并且更重要的,对她是真心的尊重。
    底下发生的事,左氏不敢,也羞於去想,不过莘迩在那事后对她说的一句话,她却是记忆犹新。莘迩说道:“大王亲政以前,臣原本想的是,先寻个妥善的法子,保障住太后在宫中、在朝中的安稳,之后再请大王亲政,可一则,这个法子实在是难以找到,二来,正好宋鉴等串联闹事,给了臣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宋鉴等被流去龟兹以后,定西国中也就算是能暂时稳定下来了,所以,臣最后也就且把此念先放下了,并大王亲政后,提出到金城开军府,……但是太后,这个法子臣虽一时没有能够想出,然只要有臣在,就绝不会容任何人欺负太后!”
    车中的左氏回想莘迩的这段话,心头甜蜜,想道:“我是定西的王太后,谁敢欺负我?但阿瓜为什么说这些话?他的心,我却自是知晓的。阿瓜,没人敢欺负我的!倒是现在大王亲了政,我不能再临朝,你往后再作什么事,或许会遇到些阻力了。你放心,我会全力帮你!”
    马蹄声在车边响起。
    左氏竟是能从这马蹄声就听了出来,是莘迩的坐骑。
    果不其然,莘迩的声音很快响起,左氏听他说道:“太后,这陇西郡连年历战,民力既少,路上行军又多,县外的路已是多年未做修补,难免崎岖坎坷,不知可有无颠簸过太后?”
    左氏定住心神,说道:“将军,我没那么娇贵。你忘了么,当年你我流落猪野泽时,那里是漠中泽畔,路可是比陇西郡这路还要差,我不亦是安之如素么?”
    “是,太后女中巾帼,是臣多虑了。”
    左氏轻笑说道:“若说女中巾帼,我怕是比不上神爱,……将军纳的那个鲜卑妾叫什么?”
    “秃发摩利,是臣帐下骑将秃发勃野的妹妹,北山鲜卑秃发部的酋长之女。”
    左氏说道:“更比不上秃发摩利吧?”
    令狐妍喜好骑射,秃发摩利更是马背上长大的,论到巾帼英雄,她俩的确都比左氏更符合。
    伴随的的马蹄之声,莘迩的回答传入车内,他说道:“神爱、摩利好骑射,要比骑马射箭的话,或许会比太后强些,然要比之心性,比之智谋,她俩却是万万不及太后之一二的。”
    左氏失笑,说道:“我有什么心性、智谋?将军莫要说笑。”
    莘迩说道:“若非坚韧之性,岂能在猪野泽安贫而居?若非智谋杰出,岂能临朝数年之后,我定西国泰民安,疆土大增?”
    左氏柔声说道:“我临朝这些年都做过什么,我自家知道,国泰民安、疆土大增都是将军的功劳。”
    莘迩语声中充满了正经的意味,他说道:“要无太后明辨是非,臣亦做不到这些。臣闻之,将者,将兵,君者,将将,像臣此样的,将兵之将而已,如太后者,将将之君也!”
    ——却昨晚之时,情浓之际,莘迩说过类似“将兵、将将”的话,只是那时的那句话,与现下他说的这句话,意思差不多是反过来的。那会儿满愿、梵境助兴在侧,二人也是听到了那句话的,这时两人听了莘迩此言,皆是想起了昨晚之语,都羞红了脸。
    左氏也是羞意一片,心知莘迩这是在调笑於她,想道:“这个阿瓜!胆子越来越大了!”但并无恼怒之意,不过也不想顺着此个话题继续再说,就转开话题,说道,“将军,说到国泰民安,我闻在秦州试行的均田此制,近月已基本在秦州推行开来,却未知效果何如?”
    “太后请掀开车帘。”
    左氏听话的吩咐满愿把车帘掀开。
    莘迩昂首挺胸,骑於马上的英姿落入左氏扬起的眼帘。
    左氏妩媚含俏的娇容被莘迩居高临下,尽收眼底。
    “太后请看,这路两边的田地,现如今四成左右,都是均田制下,新由郡府分给襄武县原无田、少田之贫民的。……太后看到那些田埂边的界碑了么?每四块界碑之间,就是一家之田。”
    左氏问道:“新由郡府分给……,那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是谁?”
    莘迩答道:“这些分给无田、少田贫民的田地,来源有三。一个是原先襄武县中氐羌豪酋所有的田地,陇西为我定西收复后,这些氐羌豪酋逃去了咸阳,田地就空了下来,这部分田地占了总数的五成左右;一个是其原先的主人或死於了战中,或也是逃亡去了别地,这部分田地占了总数的两成多;一个是其主人原先是本地的豪强,按照均田制的规定,此类豪强家中所占的田地超出了限额,遂被收为官有,这部分田地也是占了总数的两成多。”
    左氏说道:“前两类田地也就罢了,将军,那最后一类田地的主人本是当地的豪族,如今被收为官有,他们没有怨言么?”

第四十七章 均田府兵本 闻报南阳失

    “他们有怨言,但是无妨。”
    “为何?”
    莘迩淡淡答道:“因为臣有兵。”
    豪族有怨言,莘迩有兵,所以无妨,这话听来居然好像有那么一点霸气,却这不是莘迩素来以仁义示人的惯用风格,左氏听了,怔了一怔,说道:“将军此话莫不是在说笑?”
    莘迩笑道:“太后冰雪聪明,臣此言的确调笑之语。不过此言虽为调笑,然臣说‘无妨’却不是假话,只是‘无妨’的原因自非是因臣手中有兵,而是另外两个缘由。”
    “冰雪聪明”的称赞引得左氏含羞一笑,她问道:“哪两个缘由?”
    “均田制下,除按口数分给田地以外,其家有牛者,每头牛亦分给田亩若干,限以四头牛为最上限,再此外,其家有奴婢者,亦如按口数给田一般,也分给田亩,……那豪族大姓,哪家不是耕牛多有、奴婢成群?这样一来,首先,多数的郡县大姓其实并无损失,其次,就算是有损失,损失也不是很大,换言之,损失的,亦即被收为官有的其家之田亩数量尚能在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此其一也;为了弥补他们田亩上的损失,唐艾已令秦州各郡县的长吏,分别辟除此等豪族家的子弟出仕官寺,如有愿意从军者,亦按其材力,各给任用,此其二也。”
    均田制这东西,比起创於本朝的占田制,存在一定的进步意义,但说白了,用后世的话讲,此制既然是“统治阶级”制定施行的制度,那么此制当然就不会背叛“统治阶级”的利益。比之占田制,此制的进步意义在於给豪强地主“兼并土地”设置了一个上限,同时,给底层的百姓设置了一个拥有田地数量的底线,如此而已。
    往根本里说,此制固然是会得罪到极少数占有土地极多的那种“超级门阀、豪强”,可对於占了“统治阶级”大部分数量的那些地主、豪强,此制并无严重侵害到他们的利益。
    ——毕竟莘迩前世上学的时候,也是在课堂上学过“屠龙术”的,深知何为“统治阶级”,何为“被统治阶级”,在如今这么个时代背景下,在只能依靠地主、士绅来稳固统治的客观条件下,他自然是不会蠢到去得罪整个地主、士绅阶层,就算他对底层的百姓深怀同情,对底层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他也不能感情用事,最多在施政上对底层百姓多加些照顾就是。
    听了莘迩的回答,左氏想了一想,说道:“将军的意思是,一则豪族受的损失不大,二来将军且给予了他们家族子弟能额外出仕做官的补偿,因是他们虽有怨言,但未到为患的地步?”
    “臣正是此意。”
    左氏轻轻地吐了口气,说道:“将军,决定试行均田制於秦州、朔方郡等地的时候,大王还没有亲政,这道令旨是我下的,令旨下了以后,便是将军那会儿还在谷阴之时,朝中反对的声音就不小,……将军离开谷阴,到金城设军府以后,朝中对此非议的声浪更大了,就连大王,也有些被非议说动。我这次来秦州巡视民情,来前,大王就与我说,请我看一看均田制在秦州的施行状况。今闻了将军此话,等我回去谷阴,便这般答复於大王罢,叫他把心放下!”
    莘迩心道:“朝中对均田制的非议,我自是知悉,但张浑、孙衍等有识之士对此制都是赞成的,如此,便是那些不知趣,只看到自家碗中的短见之徒们再是反对,又有何用?”因为左氏提到了令狐乐,他不愿在左氏面前多说令狐乐,遂微微一笑,只说道,“太后可以请大王尽管宽心。”想起一事,笑道,“大王不是对臣所设立的府兵制十分赞许么?”
    “是啊。大王常说,府兵此制,藏兵於民,诚如将军建言设立此制时所讲的那句话:‘耕战一体’。无事耕桑,有时则举国皆兵。有了府兵制,等於是国家一下子多出了十万雄兵。”
    “太后可以告诉大王,等到均田制在定西全面推行开来以后,定西就不仅仅是只多了十万雄兵,并且在军资供应上,还会远比现在轻松。”
    左氏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把他的长远构想道出,回答左氏,说道:“太后,国家把地分给了百姓,百姓得了好处,那百姓来做府兵,还需要国家再供给他们军械等物么?”
    “将军是说?”
    莘迩答道:“等均田制在河州、陇州、沙州等地全面推开落实之后,再应募入郎将府的府兵,他们所用的军械、战马等物,及平常集合操练所需的吃食等,就可令之自备,不需国家再出了,这不就为国家省下了一大笔的军费开支么?……当然,臣刚才说的是平常时候,若是遇到战时,粮饷、犒赏、抚恤等费用,臣以为国家自然还是要出的。”
    事实上,莘迩原本时空中,之所以会有府兵制的出现,其经济基础正是均田制。只不过,现而下在定西,莘迩是先试行的府兵制,然后才试行的均田制,把两者的次序给反了过来,所以如今定西的府兵制,军械、战马等方面,多是由郎将府发给府兵们使用的,但等到均田制全面推行以后,军械、战马等当然也就要如莘迩原本时空的那个府兵制一样,由府兵自备了。
    左氏到底临朝多年,深知军费开支,着实是占了定西每年支出的大头,听到莘迩此话,她眼前一亮,欣喜说道:“要能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省下来的钱,……”
    莘迩笑道:“省下来的钱可以用来发展民生。太后,你没有去过沙州,那里极度缺水,农桑等业主要依赖沟渠引水,然而前朝留下的暗渠等水利泰半年久失修,这就导致当地昔日的良田而今不得不荒废。上次臣讨伐龟兹、鄯善等西域诸国,路经沙州的敦煌等郡,触目所见,田地荒芜,为黄沙覆盖,看的臣真是心痛。国家若能在军费上省下一笔开支,第一条,就可用之重修沙州的暗渠,包括陇州、河州、秦州,也都可以大兴水利,并且同时建设道路,以方便商贾来往。一手农桑,一手货殖,两手并重,太后,苦干上几年,等到有了成果那时,臣相信,定西一定会大变样的,谁还敢再说咱们定西贫瘠?说不得,也是个塞上江南了!”
    说着,莘迩畅快大笑。
    左氏想到了可以发展民生,她信佛,也想到了可以用省下的那笔钱开凿佛窟,但在听了莘迩的这一番畅想以后,她记起莘迩对凿窟、建佛像此类之事,一直都是怀排斥、反对态度的,遂也就不再提自己的这个念头,温顺地附和莘迩的话,抿嘴笑道:“要能成塞上江南,则我定西百姓都得感谢将军!说起江南,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只闻那里水乡柔情,建康名都,海内名重,城内外衣冠云集,也不知这江南、这建康到底是何模样?”话语里透出憧憬之味。
    “太后若想去江南,想去建康,这有何难?”
    “哦?”
    “早晚一日,臣会带着太后,临幸建康,江南风景,太后想看什么,臣就请太后看什么!”
    建康是唐国天子所在之地,定西作为唐的藩国,左氏即便是去到江南,也是“朝觐”,何来“临幸”之语?左氏只当莘迩这话是开玩笑,也就没有纠正他的这个“错误”,便凑趣说道:“那我可就等着将军实现承诺了!”
    “臣是什么样的人,太后还不知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个承诺,臣必会为太后实现。”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出城已四五里地,再前行不远,即到左氏此行视察民情的目的地,一个名叫苍泉聚的乡里。这个乡里,是莘迩精心选出,供左氏巡视的。就整个襄武县境内的诸多乡里而言,这个乡里算是比较富庶的一个,而且此个乡里住的都是唐人,不像别的乡里,都是唐、胡杂居。却就在此时,数骑从后头追来,到车驾近处,被扈从的殿后部队拦下。
    拦下后,那殿后部队的军吏问清了那数骑的来意,赶将上前,报与左氏:“秦州刺史唐艾遣吏求见征西将军。”
    莘迩说道:“太后青州再次稍等,臣去问问何事。”
    左氏应道:“好。”目送莘迩驱马离开车边,她把车帘暂且放下,心道,“适才出城时,就有人在等阿瓜,与他说了些什么,这会儿唐艾又遣吏来追,却不知这两件事有无联系?如果有联系,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两件事”其实无有联系,城中等莘迩的那人不是秦州州府的府吏,是莘迩城外营中的军吏,给莘迩禀报的是一件军务,但唐艾所遣追莘迩此吏,却的确是有件大事转禀莘迩。
    莘迩见到这吏,听他说完,神色微变,盯住他,说道:“你说什么?”
    这吏重复了一遍,说道:“启禀将军,唐使君刚接到的从关中传来的情报,南阳失陷了。”
    “何时失陷了?”
    “情报是四天前从咸阳发出来的,情报上说的是两天前南阳失陷,也就是说,南阳是六天前失陷的。”
    莘迩面色阴晴不定,过了片刻,问道:“桓若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情报上没有细说,只说南阳失陷之后,荆州兵突围得出,然伤亡甚重,至於桓若是生是死,尚且不知。”
    莘迩问道:“蒲獾孙部呢?现在何处?”
    “情报上说,打下南阳郡以后,蒲獾孙目前暂停驻南阳。”
    莘迩问道:“桓荆州那边是何动静?”
    “情报上无有言及。”
    莘迩说道:“你先去回去,告诉千里,就说我马上就去州府。”
    “诺。”
    这吏带着从骑,转马回去襄武县城。
    莘迩返至左氏车边,说道:“太后,是一道军报,南阳失陷了。”
    车帘掀开,露出了左氏吃惊的面容。
    她说道:“南阳?我从谷阴南下秦州前,也就是十来天前,将军不是才给朝中通报过南阳的近况么?说蒲獾孙、桓若两军对垒城外、城内,僵持不下,却怎么忽就失陷了?”
    “南阳失陷,实则并不奇怪。”
    “为何不奇怪?”
    莘迩答道:“自今天子登基建康以后,江左新朝因见桓荆州日渐势大於荆州,担心会重演之前几次的荆州兵临建康,胁迫朝廷的故事,於是决定组建一支号为‘北府’的新军,以制衡桓荆州。这件事,臣早前就已经奏报与过太后,太后是知道的。却也正亦因此故,桓荆州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全力支援南阳的桓若,他分了不少的兵马驻扎荆州东界,作为对扬州的防备。桓荆州无法全力支援桓若,蒲茂却在用兵徐州之余,没有断过给蒲洛孤的援助。此消彼长,南阳失陷不足为奇。……只是,臣没有想到,会失陷得这么快!”
    程昼登基以后,江左朝廷开始在扬州组建新军。江左不像定西,还没有废止营户制,兵士在江左的政治地位是极低的,被视为贱,是以江左的土著百姓宁愿依附豪强大姓为徒附,也不愿当兵。故此,江左朝廷的这支新军,其招募的对象与荆州兵的精锐西府兵一样,都是北下的流民,或言之,是北下的流民帅,——荆州的西府兵和江左朝廷这支还在编练的北府新军,在招募兵卒方面,与通常的部队不同,不是面向单个的人招募的,它们招募的对象是拥有一定武装部曲的流民帅,从这个层面讲,与其说它们是“召兵”,不如说它们是“召将”,这且不必多说。只说北人本就比南人尚武,招募的又是流民帅,也就是成建制的武装流民集团,一旦这支新军组成,也就是说,不用怎么操练,其战力就必定相当可观,因是桓蒙现如今对扬州在编的这支新军是非常警惕的,对新军警惕,不免对南阳就会支援无力。

第四十八章 八条应对法 獾孙兵至沛

    就像莘迩说的,桓蒙对南阳支援无力,蒲茂却没有停过给蒲獾孙的援助,此消彼长,南阳失陷自是难免。
    左氏知道这几个月来秦州与天水郡蒲秦军队之间的持续战斗,主要是为了策应南阳那边的守御,现如今南阳失陷,那么首先,这会不会给定西带来负面影响?其次,秦州这边与天水郡秦军的作战,还要不要继续?这肯定都是需要商议的,她就问道:“将军,南阳失陷,事关重大,想来将军必是急需与唐使君等就此计议的,那这巡视民情,咱们还接着巡么?”
    莘迩已有主张,他说道:“前头不远就是苍泉聚了,已经走到了这里,总不能再掉头回去;但太后所言也甚是,南阳失陷,的确事关重大,臣急需於千里等商讨对策,……要不这样吧,太后,我留下乞大力为太后前导,引领太后前去苍泉聚巡视,臣则这便先回州府,可好?”
    左氏点了点头,说道:“好!”
    莘迩便将乞大力唤到近前,吩咐他了几句,重点交代,到了苍泉聚后,一不能透漏左氏、宋无暇的身份,二务必要注意左氏、宋无暇,特别是左氏的安全。
    乞大力恭谨应诺,拍着胸脯,与莘迩说道:“明公放心!有小人在,太后定万无一失。”
    莘迩遂与左氏分开,左氏和宋无暇接着南下去往苍泉聚,莘迩带了三四从骑,与那唐艾派来报知他南阳失陷此事的那几个吏卒们驰还县城。
    回县城的路上,莘迩一言不发。
    他满心所在考虑的,都是南阳失陷这件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待回到襄武县城,入到州府,进得堂上,见着已在堂上等待的唐艾时,莘迩基本已考虑清楚。
    唐艾相应下揖,说道:“南阳失陷的情报,艾是刚刚接到,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明知明公出城巡视乡里去了,艾却还是不得不赶紧遣吏去将此情报禀与明公。”
    堂上还有别的吏员,是以唐艾含糊其辞,没有提“太后”,只说了莘迩出城巡视乡里。
    莘迩入堂地匆忙,还没有把羃篱取下,这时摘下,随手丢给堂上的侍吏,坐入主榻,示意唐艾等也各自落座,说道:“我原本想着,有我秦州在此策应南阳,就算桓荆州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力驰援桓若了,但桓若怎么着,也是能把南阳再守上个把月的,却没料到,失陷的如此之速!……千里,你觉得南阳失陷会对我定西造成何等影响?”
    唐艾见莘迩直接话入正题,便也不多闲话,回答说道:“回明公,艾以为,会对我定西造成何等影响,这要看蒲獾孙这路秦军,在打下南阳后,蒲茂会把他们调到何处。”
    “哦?”
    唐艾说道:“现今蒲秦的主力,除掉戍卫咸阳、关中的以外,一部分在打徐州,一部分在冀州北部和幽州的慕容氏余部对垒,再一个部分就是蒲獾孙所部了。
    “现今南阳被蒲獾孙占据,等於是说,蒲秦的这几支主力中,蒲獾孙部闲了出来,那么下一步,如果蒲茂调蒲獾孙部去打徐州、或者北上冀州的话,则南阳的失陷对我定西暂时来讲,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可如果蒲茂把蒲獾孙部调回关中,将之增派到肤施或者天水郡的话,那肤施方面的赵染干、朔方的张韶或者我秦州,自然就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了。”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我意与卿同。如此,千里,你认为蒲茂会把蒲獾孙部调往何处?”
    “艾思之,十之**,会是徐州方向。”
    莘迩问道:“徐州方向?”
    “正是。对於蒲茂来说,毕竟贺浑邪才是他当前急需消灭的对象,——贺浑邪的反叛,他若不能及时、尽早地平定,可以想见,兖州、豫州、冀州等这些他的新得之地中,极有可能就会有效仿贺浑邪,趁慕容氏北遁幽州,蒲氏在北地立足尚且未稳的此一良机,也跟着造反生事的人接踵而起,因是,消灭贺浑邪的叛逆,这是蒲茂现下的重中之重;再一个,从南阳去徐州,路途也不是很远,只需要经过豫州,即可抵至徐州西界,沿途多平原,行军也方便。因此,艾料蒲茂应该会是把蒲獾孙部调去徐州方面,增援蒲洛孤、苟雄部,以图速战速决的。”
    莘迩手抚短髭,说道:“我在回城的路上,亦细细地想过了,得出的结论与卿一样!”
    唐艾说道:“但是明公,暂时来看,南阳的失陷对我定西虽无多大影响,长远观之,我定西却是需要及早预备啊!”
    “及早预备”什么?不用说,当然是预备抵抗蒲茂的大举进犯。
    这等於是一个连环一体的效应:打下了南阳,蒲獾孙部加入到徐州战场,徐州的秦军数量因是增多,贺浑邪败亡的概率也就因是更大;而贺浑邪一旦败亡,整个的北方大致平定,再无内患,接下来,蒲茂自然而然地就会采取对定西的攻势,而不会再像现在,主要保持守势了。
    莘迩起身下榻,踱步堂中,思虑稍顷,顾盼唐艾等堂中诸人,说道:“自即日起,至迟到年底,均田制要在秦州全面的落实,此其一;与此同时,秦州郎将府扩大对府兵的招募,凡於均田制下分得田地的民户,无论唐、胡,每家三丁出一,五丁出二,必须成为府兵,此其二。
    “沙州大营的向逵部前日给我送来军报,说其部再有半个月左右的路程,即能抵达河州,等其到河州后,我会调派部分,让之先来秦州驻防,此其三;粮秣、军械方面,我今日就去书张浑、孙衍,请他们现在就着手筹集、运输,先运到金城储存,此其四。
    “上郡位处咸阳北边,将来蒲秦当真大举犯我境时,我军可由此处出一奇兵,呼应我正面战场的作战,因此,我今日亦会传檄赵染干、张韶,令他俩坚守肤施等上郡地,肤施所在之上郡地界,与朔方相似,多漠区、草场,地域广大,纵深足够,肤施县城如不能久守,可以放弃,但赵染干部不能离开上郡,可以转而借上郡的漠区、草场之地利,发挥其游骑作战之风,秦军逼迫如甚,即退还朔方,秦军如退,则复还上郡,总之一定要占住这块地方,此其五。
    “加强对关中等为蒲秦所窃据之区的细作浸透,争取把蒲秦各部的动向,都搞得明明白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其六;这次我表面上佯攻略阳郡,而实行离间之计,效果何如?要抓紧时间查清,对慕容瞻的离间、对秦广宗及孟朗的贬损不能停,此其七;像太原李基、河东薛氏这样有可能争取到的唐人流民帅、当地豪强,需继续争取,此其八。
    “千里,我想到的就是此八条应对之法,卿还有什么补充么?”
    唐艾赞佩说道:“明公思量周详,艾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并无其他补充。”
    堂上其余诸吏,尽皆附和唐艾,都是别无意见。
    於是便就按莘迩的此八条之法,秦州,乃及整个的定西朝廷,随后不久便整个的紧张运转起来,开始了备战的各项军政事务。
    ……
    却如唐艾所料,蒲獾孙部在打下南阳之后,於南阳郡内休整了四五日,这天,蒲茂的令旨送到营中,正是命令蒲獾孙率部东去徐州,增援蒲洛孤、苟雄,共讨贺浑邪。
    接到令旨次日,蒲獾孙留下了部分兵马驻守南阳郡,率领余下部曲,便拔营起行,东往徐州。
    南阳郡出来,向东偏北而行,先过豫州的襄城、颍川、陈、谯等郡,经汝南等郡的北边,再往前行,过了睢水,即到沛郡。沛郡已是豫州的最东边了,再往东去,便是徐州地界。
    整个的行军里程大约六七百里地。
    蒲獾孙部路上行军的速度颇快,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就到了沛郡境内。
    沛郡在前代秦朝和尚为唐土的时候,是个“国”,但慕容氏建魏以后,并无在沛有过封王,所以不再称国,而呼为郡了。沛郡与徐州的彭城、下邳两郡皆接壤,彭城在北,下邳在南,两郡都位处在沛郡的东边。彭城,便是现下徐州州治所在之郡。——前代秦朝时,徐州的州治是在东海郡的郯县,到的本朝,改迁到了彭城,慕容氏沿用之,贺浑邪一样沿用。
    把徐州的州治改迁到彭城,这是因为彭城,即莘迩原本时空后世之徐州,此地的战略地位远要比旧州治东海郡的郯县重要。彭城此地,尤其是彭城的郡治、亦今徐州的州治所在县彭城县,位处於泗水、睢水的交汇之处,由此北上,可入兖、青,由此西去,乃是豫州,由此南下,控扼淮泗,可谓是四通八达,诚然徐、豫、兖三州交界地带的锁钥,徐州西部的大门。
    亦因此故,贺浑邪在彭城驻扎了重兵守御。
    蒲洛孤部兵到沛郡,已有多时,对彭城的较大进攻也已经展开过两次了,尽管两次进攻都取得了胜利,颇有斩获,可是彭城郡到今为止,还是仍然被贺浑邪掌控在手。
    不过,现而下,贺浑邪本人已经不在彭城县的徐州州府,——或言之,彭城县的大赤天王府了,毕竟现在彭城是贺浑邪部与蒲秦军队交战的前线,并且是蒲秦军队主攻的方向,而又彭城县与沛郡是接壤的,离沛郡的萧县只有短短的四十里路程,他作为一军之主,自是不太适宜亲身在此,临此险境的,故此,早在蒲洛孤、苟雄两路讨伐的秦军到至沛郡前,他就带着他军府、或言之天王朝中的一干重臣张实等离开了彭城,现下在东海郡郯县的徐州旧州府。
    到了沛郡,蒲獾孙部又行军一天多,到了萧县。
    蒲洛孤的军营现在就在萧县。
    帐中与蒲洛孤相见,蒲獾孙虽是蒲洛孤的兄长,然因其母地位卑贱,他是庶子,比不得蒲洛孤这样的嫡子,所以他却是执礼甚恭,对蒲洛孤十分客气礼敬,当先行礼,说道:“阿弟!”
    蒲洛孤比蒲獾孙小十来岁,今年还不到三十,正意气风发的年岁,对蒲獾孙的行礼他没有阻止,还了一礼,说道:“恭喜阿兄南阳大胜!比之阿兄,我就差得远了,这彭城县,旬月以来,大仗我打了两仗,小仗四五次,却此城委实坚牢,打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把它打下!”
    “彭城县,东南之重镇也,自唐而今,凡据徐州者,无不对其多加修缮,其城本已高大坚固,贺浑邪部的精锐高力禁卫等又不少都在此城中,彼辈擅长步战,守城是其长项,阿弟久攻不想,也不足为奇。此非阿弟用兵不力之故,换了是愚兄来,只怕也是结果相同。”
    蒲洛孤说道:“彭城县固是坚城,高力禁卫那些羯奴也的确悍不畏死,凶猛敢战,不过阿兄,就在昨天,我得了个好消息。”笑与蒲獾孙说道,“阿兄领兵来的正是时候,有了这个好消息,加上阿兄带来的援兵,彭城再坚、高力再悍,我两军合力,或许也能指日可下了。”
    蒲獾孙问道:“是何消息?”
    “阿兄,我闻报说,贺浑邪染了重病,如今卧榻不起。”
    蒲獾孙又惊又喜,说道:“贺浑邪重病,卧榻不起?”
    “是啊,阿兄!”
    蒲獾孙问道:“那现下徐州主事的人是谁?”
    “贺浑邪已立其长子为所谓的‘世子’,他既病重不能起,那现下徐州主事的人,当然便是他的这个‘世子’了。”
    蒲獾孙喜道:“我早就听说,贺浑邪的长子是个文儒无能的,今若是由他主事徐州,……阿弟,不仅这彭城县指日可下,就是徐州全境,包括青州,我军亦可一鼓而下之了也!”说到青州,想起了一人,说道,“贺浑邪帐下诸将,最悍者当数其从子贺浑豹子,贺浑邪病重,那这贺浑豹子现在何处?还是在青州与苟雄对战么?”

第四十九章 佛师有神通 但勿杀吾子

    蒲洛孤听了蒲獾孙此话,笑道:“阿兄糊涂!”
    “我哪里糊涂了?”
    蒲洛孤说道:“现下苟雄攻青州甚急,已围历城。历城,乃是青州的门户,此县一下,则由此往东,青州再无阻碍,苟雄部可卷席而下之也。当此关头,贺浑豹子如何能擅离青州?”
    “阿弟所言甚是,是愚兄糊涂了。”
    蒲洛孤迎罢蒲獾孙。
    当晚,蒲獾孙休息一夜。
    次日,蒲洛孤就与蒲獾孙商量攻彭城县之策。
    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商议的,彭城县城就在那里,贺浑邪的守军要么在城中,要么在城南的营中,要想拿下此城,去打就是,此之所谓“攻坚”是也。而“攻坚”这种进战方式,并无花巧可言,换言之,无非就是调兵遣将,围城猛攻罢了。
    因是,考虑到蒲獾孙部刚行了数百里地,兵士都比较疲惫,需要休整一下,便暂时仍有蒲洛孤部主攻彭城县城,蒲獾孙部先做个配合。两人定下,等蒲獾孙部休整过来以后,就再换由蒲獾孙部上阵。如此,两军轮番攻城,用蒲洛孤的话说:“就不信它彭城县是铁打的,就算彭城县城是铁打的,也不信它的守卒是铁打的,我与阿兄轮流攻之,其城虽坚,早晚可拔!”
    蒲獾孙、蒲洛孤兄弟围城数重,猛攻不止,且不多说。
    只说被蒲獾孙、蒲洛孤兄弟提到的贺浑豹子,蒲洛孤却说错了,他其实已不在青州,早在蒲洛孤得知贺浑邪病重此事之前,他就应贺浑邪之召,悄悄地离开了青州,如今已是身在郯县。
    郯县,原先之徐州州府,而今大赤天王府内。
    后宅屋中,一人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气若游丝,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这人可就正是贺浑邪?
    在贺浑邪所躺的榻边,环立着六七人,有碧目高鼻的羯人,有鼻梁扁矮的匈奴人,有皮肤白皙的鲜卑人,也有扎髻裹帻的唐人。此数人分别是贺浑邪的长子贺浑广及刁犗、张实、王敖、徐明、程远和贺浑豹子。贺浑广、贺浑豹子不用说,是羯人,刁犗是匈奴杂胡,王敖是鲜卑杂胡,张实、徐明、程远都是唐人。——这几个人可以说是贺浑邪手下而今最有权力的几个了,刁犗、张实、王敖、徐明四个,即是贺浑邪的“统府四佐”,程远之妹是贺浑邪的夫人。
    众人立在贺浑邪的榻边,看似是拥挤一处,实则细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出,他们明显地分成了三个圈子。一个是贺浑广、张实、徐明、程远,他四人站在一处;一个是贺浑豹子和刁犗,他两人站在一处;一个是王敖,和这两个圈子都不怎么搭边,正好站在两个圈子的中间。
    事出必然有因,之所以少少的六七人,居然也会形成三个小圈子,这是因为三个缘故。
    其一,贺浑邪尽管不怎么识唐字,没读过唐人的典籍,可他的长子贺浑广却是与蒲茂相类,从小就喜欢唐人的书籍,仰慕唐人的文化,之前曾经受经书、律法於唐人中的名儒,所以他与张实等唐士向来亲近,加上他又是嫡长子,现则为“世子”,同时也是被张实等人视为是贺浑邪的继承人的,如此,他们四人,自然而然地就结成一个小圈子了。
    其二,刁犗是统府四佐之首,但因其少文,不通唐人经典,贺浑广与没共同语言,遂与他并不亲近,张实等与他来往也不多,这样一来,他就只能靠拢贺浑豹子。
    其三,王敖是鲜卑人,贺浑邪帐下的鲜卑兵卒虽也颇有,可论及在徐州的政治地位,鲜卑人也就是比唐人强一点,不但比不上羯人、西域胡此类所谓的“国人”,也比不上匈奴杂胡,因此,他本来在“统府四佐”中就是处於边缘位置,身份相当尴尬,不为贺浑广亲近,也不被贺浑豹子看重。故而,今日他尽管也被贺浑邪召了来,却那两个圈子哪个都没有他。
    三个小圈子,七个族类不同的徐州重臣,这时围绕着贺浑邪所躺之榻,都是目落在贺浑邪双眼紧闭的脸上,皆沉默无言,甚至因室内空气混浊而引发出来的想要打个咳嗽,都被忍下,最多彼此间眼神悄悄地交流一下,却也不知在此秦兵压境的危急关头,都在想些什么?
    时间无声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个时辰?也可能是一个时辰?便在贺浑广有些按捺不住,生怕贺浑邪是出了什么状况,想要去唤医官进来时,总算榻上有了点动静。
    先是一声低沉绵绵的“阿”,像是吐出了一口久蕴腹中的闷气也似,接着,贺浑邪的眼睛无力地睁开,露出了丝毫神采也没有了的,简直是死气沉沉的两个碧绿瞳孔。
    为了挡风,室内的窗帘、门口的帘幕都垂着,虽是白天,室内甚是昏暗,贺浑邪这两个碧绿的瞳孔露出,让正在注目於面的众人,无不吃了一惊。尤其是张实,不知怎么,他蓦然想起了他家中养的那只猫,曾有一夜,他夜半睡醒,他养的这只猫,伏在其床边的高案上,恰在看他,那双黑暗中的冷漠碧眼,乍看如同是什么妖魔,当时就把他吓得睡意全消。
    贺浑邪吃力地转动眼睛,从贺浑广、贺浑豹子、刁犗、张实等人身上,一一转过。
    “你们都来了?”
    贺浑邪的声音沙哑弱小,张实等人用尽力气,才能勉强听清。
    贺浑广泪珠下滚,伏身跪地,哽咽说道:“儿子来了!”
    贺浑豹子亦都下拜,说道:“臣等来了!”
    “佛师在哪里?”
    贺浑广答道:“自王父病后,佛师就一直在为王父祈福,因是没来。”
    “那俩和尚和那萨宝杀了没有?”
    “已经杀了。”
    贺浑邪说道:“我大概是不行了,大雅,佛师你不要杀,把他留下来,他是个得道的高僧,有神通,留下他,对你有用。”
    短短的一句话,贺浑邪说了半天,说说停停,用了好一会儿才说完。
    贺浑广痛哭流涕,泪水、鼻涕把他浓密的须髯都给浸得湿漉漉,他哀声说道:“阿父!儿子已经派人,去扬州、去兖州,请各地的名医了,等到这些名医来到,与阿父会诊,再重的病也不怕不好!况乎阿父此只微恙?阿父,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儿子不愿意听!”
    “你……”
    “阿父?”
    “你不要哭了,哭的我心烦。你听我说。”
    贺浑广勉强止住哭声,说道:“是,阿父。”
    贺浑邪、贺浑广这番对话,“佛师”说的便是佛澄和,“那俩和尚和那萨宝”,说的是贺浑邪病后,与佛澄和一样,也为贺浑邪祈福的另外两个和尚和一个祆教的萨宝。佛澄和给贺浑邪的时候,没有出什么大言,只说祈福而已;那两个和尚和那萨宝却是大言不惭,说至多十日,就能使贺浑邪病愈,结果不用说,他们的保证都落了空,是以贺浑邪前日下令,叫杀了他们。
    至於贺浑邪口呼的“大雅”,此是贺浑广的小字,乃北地的一个名儒给贺浑广起的。
    贺浑邪喘了喘气,说道:“我对你没别的交代,第一,佛师不要杀,第二,右侯王佐之才,你继位后,要多听右侯的话,第三,你从小读书,没打过仗,这是因为为父以前爱你,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你,但好在你的从兄豹子勇武敢战,你以后在征伐用兵方面,要多依仗豹子。”
    这通话,贺浑邪用了更长的时间才说完。
    贺浑广抽噎应道:“是,阿父。”
    贺浑邪把目光转到张实的身上,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说道:“右侯……”说着,颤巍巍地抬起了手。
    张实知其意思,赶忙撅着屁股,抬起腰来,把手伸出,放到榻沿上,任由贺浑邪握住。贺浑邪的手冰凉而潮湿,给张实的感觉,就像一条蛇到了自己的手里似的。
    贺浑邪浑然不觉张实的感触,他努力用亲热的语气,与张实说道:“右侯,孤这场病来的太不是时候,天不假孤年矣!若能再给孤不说多,两年、三年就够,孤又怎么会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大雅?……秦虏现下还在围攻彭城么?”
    张实出於宽慰贺浑邪的缘故,说了假话,说道:“大王,秦虏已经退兵了。”
    “退兵了么?”
    “是的。”
    贺浑邪盯着张实看了会儿,说道:“右侯,你在骗孤。”
    “……,臣斗胆欺瞒大王,罪该万死。”
    “罢了,你也是为了孤好,孤不治你的罪。右侯,你以前教孤华夏历代之史,曾经对孤说过,但凡旧帝崩前,通常都会治罪一批重臣,以给新君施人情的机会,孤是个磊落的人,不会这么对你的!唯是右侯,孤希望在孤薨后,右侯你能尽心尽力,辅佐大雅,你能答应孤么?”
    张实应道:“臣死而后已!”
    “好,很好!”贺浑邪目光离开张实,看向贺浑豹子,说道,“豹子,你从青州来,对青州的战局可有影响?”
    贺浑豹子答道:“苟雄是个有勇无谋之徒,臣此前已在历城挫其数次进犯,此次臣从大王令旨来郯县,来前,也已经细细地部署过了,臣虽现暂离青州,青州无恙也。”
    “那就好。豹子,我军之中,你最能战,我死之后,我希望你能与右侯,一武一文,共佐大雅。你可能做到?”
    贺浑豹子应道:“岂敢不从大王之嘱!”
    贺浑邪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喘息了好一会儿,提足了精神,环顾贺浑广、张实、贺浑豹子等人,说道:“秦虏虽大举犯我,然彭城、历城,皆坚城也,且孤按右侯之策,已遣使去幽州,告诉慕容炎‘唇亡齿寒’的利害,叫他发兵攻邺,以解我围,慕容炎不是个蠢人,他会听从孤的话的,由是,只要等到慕容炎出兵,秦虏势必就只能撤退,我徐州如今实是似危而安也!
    “卿等只要能够同心协力,我徐州之霸业,假以时日,何愁不成?到时孤虽已然魂归,然也会含笑九泉。”
    贺浑广、张实、贺浑豹子齐齐应是。
    贺浑邪说了这么半晌的话,病危托孤的意思他都已经说尽,余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慢慢地重闭上了眼睛。贺浑广诸人等了会儿,见他似已昏睡过去,就蹑手蹑脚地退将出室。就在这时,贺浑邪的声音再度响起,众人听到他说道:“豹子,你留一下。”
    贺浑豹子就止住了退出的脚步。
    等到贺浑广等出去以后,贺浑邪再度睁开眼睛,示意贺浑豹子近前。
    贺浑豹子来到榻边。
    贺浑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把贺浑豹子看的心头发毛,乃方说了一句话出,这句话出,更是叫贺浑豹子骇然,膝下一软,拜倒地上。
    却贺浑邪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豹子,你日后若要我位,你便拿去,然吾诸子,你莫杀之,可好?”
    贺浑豹子俯首於地,惶恐说道:“大王,臣岂敢觊觎大王之位?”
    “豹子,方今我徐州外有强敌,而虽经我多年苦心经营,咱们羯人、西域诸胡人,在徐州还是仅占少数,於此风雨飘摇之时,咱们羯人内部,万万可是不能生内乱的,非得携手共御,乃方能保全我徐周全!否则,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你可知道?大雅文儒,非你之敌,我这王位,你迟早都会下手去拿的,然现在,你不能拿,而且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是去拿,但勿杀吾子!”
    贺浑豹子说道:“请大王放心,臣一定竭忠尽力,辅佐世子,绝不会生丝毫的悖逆之心!”
    贺浑邪如是轻笑,又像是不屑,如同自语,又仿佛是在对贺浑豹子说,说道:“你是个什么人,老子还不知么?”
    “大王……”
    “你去罢,记住我的话。”
    贺浑豹子起身,倒退而出,走到一半,听见贺浑邪幽幽地又说了一句:“告诉大雅,我病重至今,甚想妙柔、幼恭,惜我体不能动,叫他把他两人给我杀了,取他俩人头来,放我榻边案上,也算是稍解我相思之疾。”
    妙柔者,贺浑邪所宠爱之妾;幼恭者,贺浑邪所宠爱之luan童。
    贺浑豹子应诺,半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到堂外,直起身子,舒展了个懒腰,扭了一下脖颈,转身大步而行,自去把贺浑邪的命令转告给贺浑广,贺浑广虽是不愿滥杀,父令不能不从,也只好遵之,就叫杀了这两人,取下他俩的脑袋,洗干净了,拿去送到贺浑邪室中,且不多说。
    只说见过了贺浑邪,这天晚上,徐明、程远偷偷地来了张实家中。

第五十章 不免因感伤 杀之如二鸡

    张实提前知道徐明、程远晚上要来找他,已在堂中坐候,见他两人来到,打发了奴婢出去,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彼此见礼坐定,程远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右侯,事急矣,不可再拖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於今之计,宜立即便做决断了!”
    徐明说道:“右侯,程君所言甚是。今日大王召我等觐见,闻其言语,分明是在托孤了。我观大王气色,奄奄一息,十分不妙,说不得,三五日里,大王就要崩了,……而大王一崩,世子文弱,不谙兵事,我徐州如何能是强秦之敌?彭城之陷,迟早的事了!彭城一失,我徐州无了西边的门户,其余郡县更是挡不住秦军!确是不能再拖了。右侯,赶紧下决断吧!否则,等到秦军打下了彭城、打到了我郯县来,便是我等再去降之,也定难得到重用了啊。”
    程远猛地一拍大腿,说道:“正是徐君此话,宁可雪中送炭,勿要锦上添花。”
    却原来,徐明、程远今晚来找张实,不是为的别事,正就是为了他们之前就一直在偷偷商议的降投蒲秦此事。
    张实却不慌张,安坐稳当,他摸着胡须,沉吟说道:“大王的气色,的确是扁嘴荡秋千。”
    程远、徐明不解其意,程远问道:“右侯此话何意?”
    “看着像是很快就要晕鸭子了。”
    “晕鸭子”者,方言是也,晕头晕脑的意思,但张实把这话放到此处,显是指看贺浑邪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他用了多久就会魂归西天了。
    程远、徐明面面相觑。
    程远抱怨似地说道:“右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俏皮话!”
    张实不紧不慢,问程远,说道:“你和蒲秦那边联系的怎么样了?”
    如前文所述,上次从定西出使回来后,程远因其沿途所见所闻,深深感觉到了贺浑邪治下的徐州不管是从当下的民生、还是从将来的发展来讲,都远不如蒲秦、也不如定西,遂动了背叛贺浑邪的念头,结果与张实一拍即合,又两人一番密议过后,按了张实的意思,决定在唐和蒲秦间,选择投奔蒲秦,於是,为了便於和蒲秦联系,张实就举荐程远以统府四佐的身份,领青州的州府从事之任,以利於他去在青州,脱离开贺浑邪的监视,从而与蒲秦取得联络。
    ——程远这回,和贺浑豹子相仿,他也是刚从青州奉召来到郯县未久的。
    在青州的这些日子,程远秘密而又积极地不断派人去河北等地,通过河北的士人,以望能够和蒲洛孤取得联系,现而下,他的这项“重任”进展得不错,已然与蒲洛孤搭上线了。
    程远回答说道:“我从青州来郯县前,刚与晋公取得联系,向他表达过了右侯、我和徐君的输诚之心,只是尚未等到他的答复送至,大王召我来郯县的令旨即到,所以我只好先从青州来到郯县,但虽尚未看到晋公的回复,以我料之,晋公对我等的输诚必然会是倒履相迎的!”
    徐明是后来加入到这个“叛逃小团伙”中的,他亦看出了贺浑邪此个军政集团的不可持久之势,兼之他与张实、程远一样,首要重视的都是家族的利益,是以对叛逃此事,他毫无抵触,相反,在得悉之后,他是双手赞成,听了程远此话,他说道:“吾辈不仅族为徐州高门,且我等手握徐州重权,今愿弃羯投秦,莫说晋公,以在下料之,纵是大秦天王对我等定然也会是欢迎之至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转目张实,说道,“只是右侯,非要投秦不可么?”
    却徐明虽然赞成叛逃,但在叛逃的对象上,和张实有所不同,他心仪的是叛逃地方是江左。
    张实说道:“你我已经就此议论过多次了。不错,蒲秦内部确是隐患重重,氐羌、唐、鲜卑、匈奴、丁零及诸杂胡,混居秦境,一个不慎,也许就会生乱子,可是比起偏安建康,无有进取之图的江左,蒲秦到底还是要强得多,此其一;我等在徐虽为高门,然比之早期南迁入江左的诸姓,还是颇不如之的,君不闻‘宁为鸡头,不为牛尾’?与其去江左,做个二三流的士门,当然是投秦为上。崔瀚等北士现下在蒲秦朝中何等的受到重用?吾辈难道不如他么?”
    徐明说道:“公远见卓识,明不如之。……右侯,投秦也好,投唐也好,我皆无所谓,却就像程君所说,如下情况紧迫,事不宜迟,请右侯快下决断吧!”
    “与晋公取得了联系固是很好,秦王会对我等非常欢迎也毋庸置疑,唯是二君可有无想过,我等手中之权都是治理唐民,或参佐军谋的权力,我等手上实是无一兵一卒,於今秦军围彭城甚急,大王又於此时病危,郯县内外现在可谓是戒备森严,你俩左一个‘当机立断’,右一个‘事不宜迟’,我且问二君,就是我想要‘当机立断’,咱们如何才能出郯?”
    徐明、程远对顾一眼。
    程远问道:“如此,右侯是何主意?”
    “且不必着急。一则,彭城坚城,城中有高力禁卫等精锐固守,秦军攻了这么久尚未能打下,料之短日内,一样他们也打不下来,是我等无须急在此刻就去往投;二来,还是那句话,大王眼看就要不行了,大王崩后,世子也好、齐公也罢,他俩的注意力和精力肯定都会放到大王的丧礼上,对我等自然也就会少於注意了,等到那时,……”
    ——“齐公”,是贺浑豹子现下的爵位。
    程远眼前一亮,拍手说道:“是了!等到那时,我等自就可趁此之乱,从容离郯!”以赞佩的语气,对张实说道,“右侯果然深谋远虑,高明、高明!”
    张实抚须微笑,笑了片刻,收起笑容,叹了口气。
    徐明问道:“右侯,缘何叹息?”
    张实面带惆怅,举目望向堂外,往夜色下的州府所在方位看去,说道:“说来世子好学,虽是羯人,孝顺仁民,文质彬彬,却与我唐士无异,若当太平年景之时,未尝不能是个明君,我等辅佐世子,也可堪为名臣,垂名於后矣,奈何今当乱世,世子无有大略雄才,非英主是也,我等也只好舍他而去。老夫念及此,再回想起往日世子待老夫的恩德,不免因是感伤。”
    程远、徐明俱皆嗟叹。
    张实问程远,说道:“来日我等离郯之时,我等的家眷都好携从,却是君妹,如何带走?”
    程远早就想过此事了,他说道:“到时看情况吧,若能带她同走,就带她一起走,如是无有机会,也只能舍她在郯了。”
    程远登如果顺利逃走,而程远的妹妹独被留下,不用说,下场可知。
    张实也就不再多问。
    三人便就商定,且暂时不动声色,对外如常,对内则偷偷地开始预备逃跑计划。
    连着两天,贺浑邪没有再召见张实等人觐见。
    张实等多方打探,得回的消息都是:大王昏迷不醒。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一道令旨分别送到了张实、程远、徐明的家中。
    令旨中说:大王苏醒,召张实等人入见。
    程远、徐明接到令旨,想要互相通下声气,但随着令旨来的各有天王府的吏员,一个劲的催促,他们亦无机会,就接旨离家,夤夜入府。到了府中,程远、徐明在侧塾等了会儿,刁犗、王敖等相继来到,又等了会儿,一人昂首挺胸,大步入到塾中。
    程远等人去看,这人身材高壮,剪发齐眉,;绿目高鼻,须髯浓盛,乃是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进来,看了他们一圈,问道:“右侯还没来么?”
    程远答道:“尚未来。”
    贺浑豹子顾首向外,令道:“派人去右侯家中再请。”
    塾外有人高声应诺,接着,程远等听到衣甲震动之音,随后,橐橐的步声逐渐远去。
    程远心头一跳,想道:“是甲卒?”下意识地抬眼去找徐明。
    徐明也正朝他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相碰,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疑。
    贺浑豹子的声音响起,程远、徐明两人听他说道:“就不等右侯了,先把你俩的事儿办了。等右侯来到,再办右侯的事儿。”
    程远、徐明不知贺浑豹子说的“你俩”是谁,也不知他说的“先把你俩的事儿办了”是何意思,然而两人心中不约而同,俱是“咯噔”一跳,隐约猜出了些什么,急举目去看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笑吟吟的面容跃入二人眼帘。
    程远说道:“敢问齐公,此话何意?”
    贺浑豹子冲他点了点头,说道:“君且莫急。”目光掠过程远,落到刁犗身上,说道,“老刁?”
    刁犗应道:“诺!”迈步出塾,片刻转回,手中多了一柄环首刀,是从侧塾外的甲士那里取来的,他行到程远、徐明近前,说道,“君二人,我徐之高士也,若为小卒所杀,未免有污二君脖颈,齐公体贴人情,特别交代,由我亲自动手。二位,把贵头伸出来吧?”
    程远、徐明骇然。
    程远叫道:“齐公!刁君,这是什么意思?”
    刁犗招呼愕然立在旁边的王敖,说道:“王中郎,麻烦你帮个忙,按住程君,可好?”
    王敖哪敢拒绝?急忙撩衣过来,咬住牙,抓住程远的发髻,把他按在了榻边,脑袋露出榻外。程远拼命挣扎,却王敖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曲腿压於其腰,他挣脱不开,上身趴在榻上,歪头抬眼,眼睁睁看着刁犗提刀而至,刀光一闪,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徐明看得清楚,程远的人头被刁犗一刀砍下,滚落地上,其人头上的双眼犹且大睁,喷涌出的鲜血,溅了刁犗、王敖一身,亦溅到了徐明身上。徐明脚下一软,裤子湿了,迈腿想逃,无有力气,嘶声叫道:“齐公!齐公!你这是干什么?明、明……,阴谋叛我大赤的是右侯、是程远,不关我事,我是个大大的忠臣啊!齐公、齐公!求你饶命!”
    贺浑豹子说道:“你说什么?阴谋叛我大赤?”
    “齐公,不关我事啊!”
    徐明吓到极点,乱叫哀求,贺浑豹子亦就懒得再追问於他,与刁犗说道:“唐奴如何能靠得住?先王早时不听我劝,非要重用张实诸辈,何如?今先王才崩,他们就起了叛逃之念!喂不熟的狗啊!”命令塾外的甲士,“立刻再派人去张实家,把他就地杀了!其之妻妾子孙,一个都不要留。……再派两队人去程远、徐明家,将他俩的妻妾儿女也都杀了。”
    侧塾外的甲士接令,自有人去办此几件杀人的事。
    王敖丢下程远的无头尸体,换来按住徐明,刁犗挥刀,把徐明也给杀了。
    贺浑豹子瞅了瞅王敖满身一脸的血和王敖惊慌失措的神色,安慰他,笑着说道:“老王,大王已经崩了,大王崩前,令我杀掉张实、程远、徐明,是以我这才动手杀掉他们,……不过你放心,大王没叫我杀你,只要你以后忠心耿耿,我也不会杀你的。”
    王敖伏拜地上,叩首说道:“敖自今后唯齐公马首是瞻。”
    杀掉程远等人,到底是不是贺浑邪的命令?根本不用想,绝对不会是。
    “你起来吧。”
    王敖起身,战战兢兢,问道:“齐公,大王崩了么?”
    “是啊,就在传旨叫你们来天王府前约半个时辰,大王不治而崩了。现在大王停灵於堂中,你跟着我跟大王告个别吧。”
    王敖心道:“程远等人之被杀,此定是齐公在大王崩后的擅自行为!”不敢把心中的念头露出分毫,老老实实地跟在贺浑豹子、刁犗的后头,去府中大堂。
    行了没两步,贺浑豹子突然止住步伐,他令刁犗,说道:“老刁,去把程远、徐明的心剜出来,再把他俩胸口的肉割下来两块。”
    刁犗应诺,转回身去,给程远、徐明的无头尸体开膛破肚,取出他两人的心脏,又各割了他两人胸膛的两块肉,找了个银盘盛住,丢下刀,就用血淋淋的双手捧着银盆,出侧塾,追上了贺浑豹子、王敖两人。
    一路向堂中行去,府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王敖发现,这些兵士都是贺浑豹子帐下的精锐。
    王敖心中想道:“前天我进府时候,府中宿卫还是大王的禁军,齐公这是什么时候,把府中的宿卫都换成了他的人?”
    贺浑豹子之前虽是在青州抵御苟雄部,然他是贺浑邪职帐下最为得用的大将,在徐州军中的地位仅次於贺浑邪,是以在郯县,一直以来,也都是有着不少他的嫡系部队,或受过他指挥的部队的。现下天王府中被换来的这些宿卫兵士,就都是从这些兵马中来的。
    夜色深沉,甲士森严。
    到了堂中,一个巨大的黑色灵柩横放地上,灵柩边上跪着一人,正是世子贺浑广。
    贺浑广之外,堂内周围,环列了数十羯人甲卒。
    这些甲卒虎视眈眈,都紧紧盯着贺浑广。
    “世子,我给你带了几样东西来,专门献给你的。”
    贺浑广扭脸,看见了刁犗捧着的人心、人肉,面色惊吓,说道:“这是?”
    “你口口声声尊称为‘公’的张实、程远、徐明,他们要叛我大赤,你可知道么?这是程远、徐明的心和他俩的胸上肉,我特地拿过来,请世子尝一尝。”
    贺浑广几疑听错,说道:“叛我大赤?尝一尝?”
    “你尝尝他俩的心、他俩的肉是不是臭的?”
    贺浑广颤声说道:“便是禽兽,亦不食同类,何况人也?焉可为食人肉之事?”
    “世子,你成天在先王身边待着,锦衣玉食,你却可知晓,这徐州地界,乃至海内,那吃人肉的可多了去了!别的不提,就上回殷荡来犯我徐州,我率兵回救,路上乏粮,我是怎么鼓舞士气的?我对兵士们讲,城中皆粮也!兵士由是奋勇而战,战罢,一城的百姓被我等差不多吃了个精光!世子,些些人肉而已,有什么吃不得的?至於你说的‘不食同类’,世子,程远、徐明是唐奴,他俩与咱们羯人本非同类啊。”贺浑豹子示意刁犗把银盘奉上。
    贺浑广避之不及。
    贺浑豹子探手抓住一颗也不知是程远还是徐明的心,一脚把贺浑广踹翻,踩住他的脖子,弯下腰,将之强塞进了贺浑广的嘴中。贺浑广反抗不得,被迫吃了些许。贺浑豹子把脚离开。贺浑广嘴上血糊糊的,爬起身来,他一手按胸,一手撑地,呕吐不止。
    “如今秦虏压境,我徐州大敌在外,世子,你这般懦弱,怎么能为我徐州御寇,怎么能保住先王打下的地盘?”
    贺浑广眼泪都下来了,他勉强止住呕吐,泪眼朦胧,仰面看立於其前,高高在上的贺浑豹子,哀泣说道:“广自知文弱,恐不能保住先王留下的江山,愿乞齐公继天王位。”
    “嗐!这叫什么话?大王崩,世子继位,此礼制之常也,我怎能继天王位?”
    贺浑广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贺浑邪一死,贺浑豹子居然就能立刻掌控住天王府,并一刻也不耽搁,马上就杀掉了程远、徐明等他可以依仗的大臣的。
    他回想起就在两个时辰前,贺浑邪回光返照之时,私下对他嘱咐的话,当时贺浑邪说“豹子骄横桀骜,或会生篡逆之心,当下用将之时,我不能杀了他,待我死后,你可先委曲求全,主动让位於他,以此来麻痹他,吾养子贺浑勘骁勇,可敌豹子,他而下在彭城御敌,等到退了秦虏之后,贺浑勘率部从彭城回来,你再依赖右侯等人的智谋,凭靠贺浑勘等的兵马,慢慢地夺去豹子的兵权,杀之可也”,想到这里,贺浑广心道:“程远等人虽死,尚有贺浑勘可为后来之依仗。”就哭求不已,说道,“非齐公继位,不足以保全国家!”
    贺浑豹子见他哭个不住,没了耐心,不耐烦地说道:“若你不能担负重任,国人自会按大道行事,焉能事先谈论?你别哭了,明天就传告国内,你来继位。”
    贺浑广不敢再哭求了,唯唯应诺。
    贺浑豹子出到堂外。
    刁犗跟着出去,陪着小心,说道:“齐公,程远、徐明已死,余下诸臣,悉不足道,今既世子主动让位,公缘何不肯受之?”
    贺浑豹子说道:“程远、徐明无用之奴,我杀之如杀二鸡,唯贺浑勘现守彭城,其先王之养子也,我如现在就受了大雅的让位,若万一引得他闻讯而叛,献城秦虏,则我大赤危矣!是以,现在还不到我受大雅让位的时候。且先退了秦虏,贺浑勘若肯从我,也就罢了,如不肯从,我杀掉他以后,再继位不迟。”
    刁犗说道:“原来如此,齐公英明!”
    贺浑豹子揉着浓须,瞧向府门口,说道:“怎么去杀张实的甲士还没回来复命?”
    正说着,明媚的月色下,一个披着铠甲的羯人军吏匆匆沿着五色土铺成的府中道路,从府门那边而来,到了贺浑豹子身前,这军吏行礼说道:“齐公,张实不在其家!”

第五十一章 投秦第一功 久思取公首

    郯县城南,星光下,夜色中,一老一壮两个人,这个高一脚、矮一脚的没命奔逃。
    这两人,老者便是张实,壮者是其子。
    却他两人,是在傍晚时候,从郯县逃出的。
    当时,张实得了眼线来报,说贺浑豹子私调兵马潜入城中,张实何等老谋深算?当即就从中察出,贺浑豹子必是起了反心,而他自知,他不仅与贺浑豹子不是一路人,并且还深被贺浑豹子忌惮、衔恨,贺浑豹子反了以后,他只恐是死无葬身地,乃当即决定,立刻就走,——那会儿情况紧迫,他顾不上去给程远、徐明报讯,也顾不上郯县家中的两个女儿,更顾不上去管贺浑广,连仆从、奴婢都一个没带,只叫上了他的儿子,两人乔装成平民,遂悄然出城。
    从出城到现在,两年不停歇地跑了一两个时辰了,张实毕竟是个文士,年纪又大了,才刚出城时的那股劲头下去,体力渐渐不支,正好踩到了个坑洼,脚下一软,摔了个狗吃屎。
    其子名叫张德,赶忙止住步子,把张实扶起。
    张实爬起来后,抹了把沾到胡须上的泥土,迈腿往前,就要继续逃命。
    张德拽住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说道:“阿父,离城已七八里地了,便是齐公当真反了,这大半夜的,他也无处来寻咱们,我倒是无妨,就怕阿父的身子吃不消,要不然,咱们找个地方,先歇息一下?”
    出逃时,带了些干粮和酪浆,张德从搭在肩膀上的袋中取出一块胡饼,夹了方鹿肉,递给张实,等他拿住,又解下悬於腰带上的金壶,拧开盖子,壶中飘出酪浆的香味,预备张实饮用。
    张实累得口干舌燥,咬了口胡饼,难以下咽,还给张德,示意他把金壶拿来。
    张德呈金壶与之,张实接住,喝了两大口,权且算是略解了些渴,然后说道:“不能歇!”
    “阿父,你看那郯县城中,并无火起,亦听不到城中有何喧哗传出,也许齐公其实没反?”
    张实回头,望了望数里外,隐约可见的黑黢黢的郯县县城,说道:“兵都进城了,怎会不反?”
    “可是……”
    知子莫如父,张实知道张德要说什么,打断了他,说道:“造反,不一定会杀得满城大乱!贺浑豹子在军中声威甚盛,郯县驻军各部将校,要么是他的旧部,要么畏惧於他,他如作乱,需要做的只是杀掉我、程远、徐明等拥戴世子的寥寥数人,便即可矣!唉,程远、徐明说不得,此时已经为豹子所杀,尸首异地了!”
    张德却是犹不太敢相信贺浑豹子会造反,说道:“阿父,齐公一定会反么?”
    “贺浑豹子此人,酷肖大王,自视英豪,而性残虐,今大王垂危,世子文弱,……是了,贺浑豹子胆敢调兵进城,或许大王已经薨了!你说,贺浑豹子焉会甘心俯首称臣於世子?”
    张德喃喃说道:“大王已经薨了?”
    张实念起贺浑邪往日对他的厚待,想到贺浑邪可能已经死了,不禁稍微伤感,但逃命关头,他很快就把这股情绪驱走,扶腰锤了锤腿,直起身来,说道:“走,咱们接着逃!”
    张德站着不动,说道:“阿父。”
    张实抬起的腿,只好放下,问道:“又怎么了?”
    “儿子愚见,到底阿父与儿子是唐人,要不咱们投唐去吧?”
    张实怒道:“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我是怎么教你的?丈夫行事,最忌犹疑!我已经对你讲过,唐,投不得的缘故!现下我父子二人,唯一能投的只有大秦!”
    “但是阿父,如要投秦,咱们需得先入彭城。彭城现下正敌我……,啊,不,是大秦正在与贺浑勘及高力禁卫等部激战,郡内必是秦军和贺浑勘及高力禁卫等部的兵卒遍布各县,万一咱们被贺浑勘及高力禁卫等部的兵士抓住,儿子深忧,彼等会把咱们献给齐公!”
    张实说道:“此有何忧!”
    “阿父的意思是?”
    张实说道:“咱们先去下邳,绕过彭城,然后再投萧县秦营即可!”
    彭城、下邳都与郯县所在的东海郡接壤,彭城在西,下邳在东;彭城、下邳两郡亦接壤。郯县位处东海郡腹地,离此两郡路程相近,都是百十里地,彭城地狭,南北不及下邳长,下邳西部的北段与彭城接壤,西部的南端则是与沛郡接壤。
    这也就是说,如张实所言,他父子两个可以选择不经彭城,而是先入下邳,然后从彭城的南边绕到沛郡,再去现驻兵於沛郡萧县的蒲獾孙、蒲洛孤军营。
    张德眼前一亮,说道:“阿父此策大妙!”
    张实暗自摇头,心道:“吾之此子,智谋实欠,亦无应变之能!却是虎父犬子也。”尽管不满儿子的智商,可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继承家族,都要靠张德,也只能如之前一样,把不满压下,说道,“不要妙不妙的了,快些从我走吧!”
    张实重新迈腿,当先而行。
    张德小跑在后跟上,见张实休息了这么会儿,大约是气力得到了恢复,当然再一个应也是因为逃命心切,竟是可称健步如飞,心中赞叹,边跑边想道:“吾父老当益壮!”
    张实快步走了会儿,突然止住脚步。
    张德在想心事,没注意,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慌忙亦止步,问道:“阿父,累了么?”
    “我在想……”
    张德以为张实想的,与他适才在想的是一回事,就说道:“阿父也在想二妹和三妹么?”面带戚色,说道,“德与阿父虽然侥幸得脱郯县,可两妹被留在家中,却只怕凶多吉少,想来真是哀伤。”
    张实没接张德的话,若有所思,展目望向西南边的彭城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你适才说起现在彭城守御的贺浑勘。贺浑勘是大王的养子,其实他是个唐人,非羯人也。现贺浑豹子反乱,贺浑勘定不能为他所信任;贺浑勘闻讯贺浑豹子作乱,他也一定会忧虑恐惧,害怕贺浑豹子会杀了他。……螽斯,你说我能不能把贺浑勘说动,说的他与我一起投秦?若能说动,那就可不是单只咱俩投秦,且是咱俩带着彭城县、彭城郡一起投秦的了!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劳啊。”
    螽(zhong)斯,是张德的小名,《诗经》中有首诗便叫此名,——那诗是一首祈求多子的诗,这个词的意思是蝈蝈。
    张德对两个妹妹可能会有的下场之哀伤,立刻被张实的这话被冲到了九霄云外,吓了一跳,说道:“阿父,万万不可!这太冒险了!贺浑勘与阿父平时来往不多,他的心思为何?咱们可是猜不准的!倘若他把咱们擒下,献给齐公,阿父,可就悔之晚矣了!”
    张实想了想,说道:“你说的也在理,是冒险了点。罢了,咱们就还是直接投秦营。等到了秦营,见到晋公,我再对晋公建言,可挑拨贺浑勘、贺浑豹子,以迫使贺浑勘献城降秦便是,如此,这也能算是我父子投秦之后的第一桩功劳。”
    张德说道:“阿父此策稳妥!”
    父子商定,张实不提,张德也不再提其二妹之事,两人继续南奔,逃到天亮,找了片小树林,眯了会儿觉,下午接着南行。
    行有两日,出了东海郡,入到了下邳郡境内。
    一直未见追兵。张实、张德的心情稍作放松。
    下邳郡内的唐士中,有不少是张实的友人,但张实谨慎,一个也不去投门。又行两日,干粮吃完,张德拿着钱,四处寻找乡里,换些吃食。徐州在贺浑邪的统治下,而今是十室半空,田野成片成片的荒芜。往往张德去换吃食,一去就是半晌乃才归来,有时还是空手而回,却是方圆数里都无人烟。以往他父子两人安享富贵,又何尝吃过这等苦头?四五日下来,张实明显瘦了,饿着肚子,再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也无了健步如飞的“老当益壮”。
    行又两三天,走了一百多里,前头是取虑县境,过了此县,就是豫州沛郡的地界。
    张实、张德见总算快能出徐州了,两人互相鼓励,彼此依扶,振作精神,迎着日头,勉力而前。却再行不过三四里,将到睢水,河北岸的一片水泽蒿丛之中,出来了四五个人。
    张实瞧见,注意到这四五人都携着环首刀,个个俱是雄壮,看似不类善良,顿时警觉,略一停步,拉住张德,就想往路边长了半人高杂草的田间去躲。
    然已晚了。
    那几人看到了张实、张德,分出两人,大步迎朝而去。
    两边相距只有一里多远。
    那两个壮汉行速甚快,在张实、张德躲入田间之前,就到了他两人面前。
    壮汉中的一个,身高近八尺,比张实、张德高了一头多,叉腰而立,低头俯瞰他俩,问道:“你俩干什么的?”
    张实心道:“这几人是从水泽里钻出来的,俱皆佩刀,形貌不善,定是贼寇无异!”赔笑说道,“我两人是逃难的。”
    “逃什么难?”
    “大王薨了,齐公欲反,郯县现下大乱,百姓们多四出而逃,以避此患,我父子两人便是从郯县逃出来的。”
    “贺浑邪死了?”
    张实听到这人对贺浑邪题名道姓的称呼,更断定这几人必是淮泗间的贼寇了,越发小心,不动声色地也换了对贺浑邪的称呼,说道:“是啊,就在小半月前,贺浑邪死了。”
    “贺浑豹子作乱?”
    “是啊。”
    那壮汉说道:“我怎么没听说?”
    张实说道:“大概是消息还没传到这里。”
    “你叫什么?”
    张实说道:“小人姓常,贱名文,这是小人之子,叫仁。”
    “你俩要逃往何处去?”
    张实说道:“小人家本广陵郡,七八年前,被徙到了郯县。小人两个打算回乡去。”
    “家本广陵郡”此话不假,张实家就是在广陵郡。“七八年前,被徙到了郯县”,这句话的来处是:因为贺浑邪治民残暴,州中的唐人百姓或死或逃,结果就弄得民力空虚,遂在七八年前,贺浑邪听了张实的献策,把广陵、下邳等南临扬州的这些边地、边县的百姓,强制迁到了彭城、郯县等地,没为官奴,驱使他们屯田耕种,或者放马牧羊。
    问话的壮汉是徐州本地人,听得出来,张实的话音带着广陵腔调,倒是没有起疑,说道:“你说贺浑邪死了,贺浑豹子作乱,这事儿不小,你跟我过来,给我家宗帅说说。”
    “君家宗帅?”
    “宗帅”二字入耳,张实心中想道:“哎呀,不对,我猜错了,不是贼寇,这伙人是流民!”
    贼寇的头领不会叫“宗帅”。宗帅,宗者,宗长,帅者,渠帅,符合把这两个字合在一处,作为属下对其尊称的,只能是流民集团的首领。
    但凡流民集团的首领,要么是大族的宗长,要么是有名的士人,知道了这几人是流民,张实却是没有刚才那么紧张,放下了心来,心道:“下邳、广陵境内那几支聚集自保的流民,我虽和他们的首领不是全都相识,有过直接的来往,但就算是我与之无有来往的,我之姓名,他们亦必定知晓。凭我家在徐之望,凭我之名,孰不重之?这下安全了。”盘算忖思,想道,“待我见到他们的宗帅,我且试着看看能不能提出,请他们遣人护送我与螽斯去沛郡!”
    想着,示意张德和自己一起,跟着那两条壮汉,去仍站在水泽边上的那几人处走去。
    不多时,到了那几人近前。
    方才问话、长近八尺的那壮汉向这几人中的一个行了个礼,说道:“宗帅,他自称叫做常文,说是贺浑邪死了,贺浑豹子作乱。”
    这壮汉向着行礼之人,个头没有这壮汉高,七尺余,在众人中亦不算雄健,年约三旬,粗眉大眼,颔下蓄须,穿着件布衣,足着草履,腰中革带,悬挂环刀。
    听了壮汉之话,这人上下打量张实,说道:“贺浑邪死了?”
    张实行个揖,咳嗽了声,清了下嗓子,朗声说道:“不敢隐瞒宗帅,在下姓名并非常文。”
    “哦?”
    “在下广陵张实,此吾子张德,敢问宗帅尊姓大名?”
    这人愣了一愣,说道:“你是右侯张公?”
    张实矜持说道:“正是在下。”
    这人顾看左右,哈哈大笑起来。
    张实愕然,说道:“宗帅缘何而笑?”
    这人摸了摸胡子,绕着张实转了两圈,一双眼滴溜溜地把他看了前后通彻,笑道:“我久思取公首级,苦无机会,不意公自送上门,我如何能够不开心而笑?”

第五十二章 秦唐皆高名 给天开此眼

    张实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说道:“……宗帅此话何意?”
    那人笑道:“我说的不够清楚么?”
    张实却不愧徐州高士,养性的功夫上佳,且便是贺浑邪、贺浑豹子这等喜怒无常,残暴食人的外族羯种,他也能悠游其间,十余年来锦衣玉食,备受尊崇,就是贺浑邪,也要尊他一声“右侯”,况乎眼前这个布衣草鞋,貌不惊人的小小流民帅?自是三言两语,吓不住他的。
    他瞥了眼旁边被那人这话吓得目瞪口呆的张德,示意其不要慌张,旋即收起惊讶之色,反而从容不迫,问道:“斗胆敢问宗帅,可是在下哪里得罪了宗帅么?”
    那人笑道:“我与右侯素昧相识,公自是不曾得罪过我的。”
    “那在下就奇怪了,宗帅缘何要杀我?”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重新站定到张实面前,审视了他下,问道:“右侯,公这是要往哪里去?”
    张实未在用“回广陵”这种假话来哄此人,心念急动,应声答道:“在下适才答这位壮士,说我是往广陵去,实则非也。宗帅,贺浑邪已死,贺浑豹子起乱,徐州显是保不住了,氐秦兵马压境,在下虑一旦氐秦兵马趁机入徐,也许我徐生民会再遭涂炭,是以我打算去谒见秦将蒲洛孤、蒲獾孙,试试看能不能劝得他俩休兵止戈,——至不济,在下亦要拼尽全力,阻止秦军入徐州,他俩纵容兵士屠戮我徐!”
    说着,他叹了口气,抚了抚须,然后,接着说道,“数十年间,先是唐室诸王自相残杀,继而匈奴、鲜卑、羯相继入主我徐,俱以杀伐为事,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遗一,苦之久矣!在下每思及此,都恨在下儒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为我徐父老解困!常常夜半难眠,披衣而起,对月嗟叹,至於天亮。”
    张实说到此处,目光大胆地放到了那人的脸上,露出赞喜的神色,说道,“足下英豪外露,在下虽尚不知足下的贵姓大名,然据此即可判出,足下必我徐之英杰也!在下有一个愚见,敢说与足下,不知足下愿不愿听?”
    那人笑吟吟说道:“公请说,公请说。”
    张实说道:“贺浑氏虽将覆亡,氐秦虽将继之入主我徐,然治徐者,非我徐人不可,足下若是有意,在下愿和足下一起,共去前谒秦将蒲獾孙、蒲洛孤,……想以足下如此英挺之风姿,必能得氐秦之大用也。如此,足下既能因保我徐生民之功德,而为我徐民传颂,名播四海,足下亦能不失富贵,并可借此给依附於足下的部曲、流民觅条好的出路,岂不一举三得?”
    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右侯大名,远闻於氐秦,右侯今若往投秦将,不用说,必是会得到秦将的礼重、重用的,在下若从右侯同往,说不得,也能沾点右侯的光,或许秦将还真会给在下个一官半职。这确然是个好主意。……唯是右侯,我不打算投氐秦。”
    这回答出乎了张实的意料,他略作怔然,问道:“那足下之意是?”
    “国朝今在京口设立军府,号为北府,广募流民帅,编练新军,我打算去投国朝。”
    国朝也者,唐国是也。
    张实心神略乱,但不要紧,他智谋之士,旋即稳住思虑,说道:“在下薄名,江左亦知,建康诸公颇有族与鄙族有旧者,足下若是想要往投国朝从军,在下也可相助!”
    “公怎么助我?”
    张实答道:“在下愿写书信数封,为足下引荐。”
    “公不肯跟我投国朝么?”
    张实猛然想起一事,心道:“这人不肯投秦,偏要投唐,……是了,他定是祖远一流人物,视胡夷为仇雠的!唉,和祖远一样,也是个不识时务的愚夫!自古以今,哪有过南能胜北者?江左之地,只能做个偏安之所,
    更兼且那唐室丝毫无进取之图,何以能重回中原?……却他既是此等人物,我倒是不可再说投秦话语了。罢了,权且哄他,我也投唐,且待之后,我再寻时机偷偷跑掉则是!”
    ——祖远,是此前一代的徐州流民帅,后来有个姓祖的争权失败、受到排挤而从江左投了贺浑邪,最终为贺浑邪所杀,祖远即此人之兄,弟虽不堪,而祖远着实是往代之英雄也,其原籍范阳,任官唐朝,洛阳失陷,先率宗族乡党数百家避乱於徐,后为江左擢用,乃一意以驱逐胡夷,恢复中华为己任,然却唐国无志於此,内斗不已,他遂到死也没能实现志愿。
    却说张实,念头及此,其话风随之而变,说道,“国朝天下之正统也,在下早就想投奔江左了!奈何徐与江左有江、淮有隔,在下担心不得渡之,所以才耽搁至今!”
    他面带欢喜,说道,“未有想到,足下却是欲南下投唐,这可真是太好了!在下当然是愿与足下同奔国朝!”语气转到自信,说道,“在下在徐,忝掌民权近二十载,徐州虚实,在下一清二楚,等到了国朝,在下就把所知悉数奏与朝中。‘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待的那时,新军编成,国朝若是渡江北伐,想这徐州,定然就不会如上次殷公来伐时那样,功败垂成,而必定会是一举功成了!”微笑看向那人,说道,“当然了,在下文儒而已,至多也就能帮国朝划划谋策。沙场克胜,逐北杀敌,这一些,到时候,还是都要靠足下等这样的雄武之士!”
    那人拍手说道:“说得好!右侯确然是也有高名於江左,而且右侯熟知我徐州虚实,若是右侯能与我同投国朝,到了建康,以右侯之能、名,加以右侯之族望,想必在国朝亦是能得到高官厚禄的,那个时候,在下无非乡野小人,只怕还得多依仗右侯,对在下多做提携。”
    张实心头登时放松,谦虚说道:“足下雄武拔出,到了国朝,定能得大用,何须在下?不过在下与在下皆徐人也,入到国朝,彼此相助,却也是应当。”
    他摸着胡须,斜眼看见张德的神情不再惧怕,亦轻松了下来,一时乃是颇有“为人父、救己子”的骄傲和满足,笑问那人说道,“敢问足下,不知贵营扎在何处?”
    ,
    “哦?”
    张实回手自指,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指张德,笑道:“赶路多日,风餐露宿,我父子不但衣脏,且好几天没有洗沐了,肚皮也饿得很!在下觍颜,望足下能够允我父子先去足下营中,洗个澡,换身衣服,吃顿饱餐,随后,我父子便与足下投国朝,……足下计议何日南下?”
    那人说道:“我部曲虽不甚多,男女老弱亦千余家,三四千口,我正在与京口军府联系,待他们做好安置我部的准备后,我就率部南下。”顿了下,笑道,“我营地就在那边水泽深处的陆上,清水、干净衣服、饭食都是有的,不过右侯,却怕是招待不了你父子了。”
    “……为何?”
    那人收起笑容,说道:“右侯,适才闻公几番言语,公当真善言,可谓巧舌如簧,唯是公可知我何人么?”
    “足下何人?”
    那人按刀昂立,淡淡说道:“在下朱隽。”
    “朱隽?”张实脑子转开,想了再想,想不起这个名字是谁人,迟疑说道,“在下孤陋寡闻,却未知足下……,敢问足下,族可是彭城朱氏么?”
    “我非徐州人也,家籍关中杜陵,关中战乱,吾祖避乱於徐,我因生长在徐,至於如今。公不知我姓名,也不奇怪,我本无名之辈,却我这支流民,早先非我为帅,我之故主的名字,右侯大概会有过闻听。”
    张实问道:“敢问贵部故宗帅何人?”
    “李道之。”
    三字入耳,张实顿知不妙,以他之城府,也不禁登时色变。
    李道之,是徐州南部的流民帅之一,此人和祖逖相类,也是在志在恢复中原的,后来曾被江左遥拜为下邳太守,屡与贺浑邪部作战。李道之,名中带“之”,由其名即可知,他是个五斗米道的信徒,五斗米道在徐、扬的势力不小,王道之本人智勇双全,加以五斗米道信徒的帮助,居然是几次击败了贺浑邪部的羯兵精锐。贺浑邪以其为患。张实便献计於贺浑邪,收买了一个五斗米道的传道头领,骗住王道之,佯败设伏,擒下了他,后车裂杀之。
    ——这件事发生在四五年前。
    杀了个流民帅而已,张实只把之视作了小事一桩,浑未在意,过去也就忘了,却是没有想到,王道之死后,他这支流民武装尽管遭到重创,但并未覆灭,就是这个朱隽临危之际,挺身而出,一边收拢残部,一边潜伏发展,几年下来,此支武装的元气略得恢复,虽比不上当年盛时数万男女的规模,精壮成军,也有千人之众。却又刚好,张实逃到这里,被朱隽迎头撞见。
    张实不复从容之态,语声带了颤抖,说道:“贵、贵部故主,当年所死,是贺浑邪的命令。在下当时数次劝阻,贺浑邪不听。贵、贵部故主不幸死后,在下令人收敛了他的遗体,并叫之好生掩埋。”
    “力不及人,兵败受擒,死而无怨,我家故主之死,我不怪你,却为何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也都被害?并且我闻之,我家故主被车裂死后,贺浑邪叫削我家故主之肉,强迫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食之,……右侯,公名高望重,博学儒士,在下敢问之,这是人干的事么?”
    张实颤声说道:“确、确是残暴不仁!”
    “我闻之,贺浑邪强逼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食我家故主之肉的时候,及杀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时,公高坐於上,侍陪於贺浑邪其下,举杯畅饮,欢快无极。敢问於公,你就无动於衷么?”
    张实腿软,说道:“在下、在下、在下那时实有进劝……”
    “你不必多说了。右侯,公纵巧舌如簧,奈何我心如铁。你要投秦,公有高才,我不能任你去,放你去,就是资敌;你要投唐,凭你此前的作为,为虎作伥,杀我故主不提,如你适才所言,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遗一,难道这不也是你助恶为虐而导致的么?强徙广陵等地百姓北迁、掳民为官奴、圈地做牧场,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给贺浑邪出的主意?你说你主掌徐州民事十余年,这些年,赋税一日重於一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地产一石之粮,耕民能留者斗余而已,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为政?公亦华人也,钟鸣鼎食,敢问於公,可有念过同类疾苦?”
    张实及时地伸出手,拽出身边张德的胳臂,这才勉力地撑住了身体,说道:“在、在……”
    “右侯,你不用在下了,你何曾在过下?你高高人上,你是衣冠高士!”朱隽抽刀在手,说道,“公请放心,隽虽鄙陋,然为人也,不会行禽兽所为,我不会强逼公子食公肉的。公请莫动,容我取公首级,以祭我之故主,以祭因公而死的万千徐州百姓。”
    再是拽着张德,也撑不住身子了,张实瘫到地上,他一手向上,试图挡住朱隽的刀,一手去扯张德的腰带,想把张德腰上的金壶扯下,叫道:“宗帅!宗帅!我有宝物献上!宝物献上!”
    刀光一闪,须发花白的人头飞扬。
    张实的首级坠落尘土中,却是死的与程远一般,双眼尚还大睁,惊恐凝固其中。
    “来。”朱隽朝张德招手。
    张德下意识欲要倒退,腰带还被死去的张实的无头尸体抓在手里,挣不开,退不动,大叫说道:“我自生而今,未尝害过一人!乞宗帅饶我一命!”
    朱隽喟叹,与左右诸壮汉说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右侯之子。”还刀入鞘,说道,“杀了污我之刀。”
    张德尚未来得及生起逃出生天的狂喜,先前领他们来见朱隽的那壮汉抽出短匕,近前来,揪住他的发髻,把他脑袋向后一拉,短匕在他脖颈上划过,鲜血涌出。张德颓然栽倒。
    杀了张德,这壮汉在他衣上擦掉短匕上的血,收回短匕,扭脸问朱隽,说道:“宗帅,我却是被这老贼骗了!着实可恶!好在终是苍天有眼,叫他难逃宗帅之刀。”
    “苍天有眼?苍天若是有眼,我华夏生民遭受屠戮近百年矣,苍天怎不帮咱们?”
    那壮汉不解其意,说道:“宗帅?这话怎么说的?苍天没眼么?”
    “苍天有眼无眼,都不打紧了。咱们此次去投了国朝,入到北府军中,只管奋勇勠力,把那胡虏杀个干干净净!天若有眼,叫它看着!天若无眼,咱们就给它打开此眼!”
    此话出来,那壮汉和余下几人个个振作,俱皆说道:“愿从宗帅,杀尽胡虏,为天开眼!”
    一人问道:“宗帅,何时渡江投北府?”
    朱隽说道:“张实虽死,那卖了李公的五斗米道贼子还没死,咱们先摸去他家,杀了他,为李公报完了此仇,就南投北府!”
    诸人齐声应诺。
    出卖了李道之的那个五斗米道传教头领家在彭城郡,三天后,朱隽与此数人小心地避开了彭城郡内秦、徐两军的战场,摸入其家,杀了他家满门,提其头而归。
    并张实之头,朱隽拿此两头,聚集部曲,皆服缟素,祭奠李道之。
    朱隽痛哭流涕,以至吐血。
    又数日后,北府回了消息,已做好了安置他们的部署。朱隽即携部出了泽中陆地,趁徐州内乱之机,携老扶幼,南下三百余里,至江北,渡江而过,投建康东北的京口北府军军府去了。
    ……
    却张实投秦不得,被朱隽所杀,徐州另一重臣,比他走运,倒是成功投了蒲秦。
    此人便是於“统府四佐”中,素来最不引人注目的鲜卑人王敖。
    贺浑邪一死,贺浑豹子就杀了程远、徐明,凌辱贺浑广,王敖深知徐州将亡,於是在得知张实逃跑消息的次日,也乔装打扮,溜出郯县,去投蒲洛孤、蒲獾孙。就在朱隽南渡长江前后,他顺顺利利地到了萧县秦营。见到二蒲,他献上一策。蒲洛孤闻之大喜,当场采纳。因了王敖此策,一个多月后,彭城为秦军攻克,贺浑豹子阻击失败,为求生路,不得已而奔江左。

第五十三章 养子杀世子 沙门进好策

    说来那位右侯张实,年少读书,博涉经史,不为章句,确然聪颖过人,甚得声誉士流中,在得到贺浑邪的重用前,他常谓知交好友云“吾自言智算鉴识不后管子,但不遇桓公耳”,亦有志向,也可算是一方人杰了,末了却是徐州内乱,他死於朱隽刀下,亦可堪一叹。
    不必多提。
    却说那鲜卑人王敖投到了蒲洛孤、蒲獾孙营中之后,是给蒲洛孤献上了何策?
    他与蒲洛孤说道:“豹子其性,断非肯为人臣者。年前贺浑邪立贺浑广为世子,豹子时在青州,闻讯,尝与左右怒而言道,‘大王割徐以今,坐享其成,索虏数来犯境,靠的是我,乃才退之;唐奴寇徐,又是靠我,方才败之;现下我徐囊据青州,然若无我,大王焉得此土?二十年间,身当箭石,冲锋陷阵的是我,大单於、天王之位应当授我,大王却立婢生子为世子,着实令人气愤,寝食不安’!由此足见,豹子早晚是一定会杀掉贺浑广,自立为王的。
    “现下,豹子已经杀了程远、徐明,却所以尚未杀贺浑广,没有其他的缘故,只是因为大秦王师压境。因此在下愚见,晋公、燕公何不再大举攻彭城县,待豹子援兵到,即佯败而远撤?”
    蒲洛孤问道:“待豹子援兵到,即佯败而远撤?”
    王敖说道:“贺浑豹子既存自立之图,那他当下最需要的就是一场更大的军功。获报了晋公、燕公大举攻彭城县,在下断言,他铁定是会亲率兵马来援彭城的。等他到来,二公如果佯败不敌,远撤退走,再放出风声,起意将归咸阳,如此,贺浑豹子不但得了这一场更大的军功,又以为外边的压力不再存在,那么他难耐其性,就必定会立即动手,杀贺浑广而自立称王。
    “豹子性残,又已杀徐明、程远,张实远遁,到那时候,徐州文武无不惶恐震骇,其内势必生乱,而后二公趁隙,再麾兵而返,急往攻之,兵不血刃,徐可得矣!”
    彭城县实在是座坚城,城中的守军主要两支,一支便是贺浑邪养子贺浑勘所部,由匈奴、鲜卑、唐人组成的部队,一支即是全由羯人勇士组成的高力禁卫,这两支部队的战士又都是徐州老卒,俱为敢战之军,秦军围城,到现在已然旬月,可是依旧攻之不下,虽然现下得了蒲獾孙部的援兵,可看眼前的形势,要想短日内把此城攻陷,却显然亦是不可能的。
    是以,听了王敖此策,蒲洛孤、蒲獾孙两人商量一番,皆以为可行,便就听了。
    ——蒲洛孤、蒲獾孙一个是蒲茂的嫡弟,一个是蒲茂的庶兄,两人有这层身份在,领兵在外,遇到需要抉择的时刻,就也敢临机应变。
    遂两人主意定下,便一边将“贺浑邪病死,贺浑豹子或许会反”的这个新情况急报蒲茂,并把王敖的献策也禀报过去,同时,一边按王敖之策,大造声势地再攻彭城县,果如王敖所料,贺浑豹子押着贺浑广,亲自统兵来救彭城,蒲洛孤、蒲獾孙佯败一场,两人率部后撤出百里之地,放出风声,说是无力再战,打算退回咸阳去了。
    话说回王敖献策时,转述的贺浑豹子的那句话,“大单於、天王之位应当授我”,却这贺浑豹子只是贺浑邪的从子,又非贺浑邪的亲子,他却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他的此个念头在唐人看来,固然匪夷所思,但在胡人看来,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不管是鲜卑人、匈奴人,抑或羯人,甚至包括了氐羌在内,这些胡族都还没有完全、彻底地建立起“父子相承,位传嫡子”的传承制度,“兄终弟及、传位於壮”的这种传承方式,在胡人诸种中还是有广泛认可的。因此,作为年岁既比贺浑广壮,战功也远不是贺浑广能够相比,并且身为贺浑邪的从子,亦是贺浑氏之近支血脉的贺浑豹子,他生出此念,也就不足为奇了。
    却亦不必多说。
    只说贺浑豹子统兵救彭城,杀得秦军丢盔弃甲,西撤出百里之远,继而闻报,言称蒲洛孤、蒲獾孙见攻彭城不下,已然决定退还咸阳,他心情愉快,於营内帐中召来刁犗诸将,与他们说道:“氐虏定是知道了先王病死,所以趁机再攻彭城。当真是自不量力,今为我所败!”他踌躇说道,“既退了氐虏,大事可以定矣!”瞥见刁犗面现迟疑,拿眼盯他,问道,“老刁,你不同意我的话么?”
    刁犗赶紧起身,下拜地上,说道:“公言正是!现在的确是到大事可定的时候了。唯是末将有一忧虑。”
    贺浑豹子问道:“是何忧虑?”
    刁犗说道:“建武将军,先王之义子也,其本田氏子,是个唐人,今程远、徐明因篡逆不法而俱伏诛,张实畏惧潜逃,末将虑之,建武将军会不会因此生惧?彭城县,我徐之西境屏障也,末将窃以为,为免彭城有失,何不如在定大事之前,公先召建武将军来见,以试其心?”
    “建武将军”,是贺浑勘在徐州的官职。贺浑勘骁猛之士,在徐州军中的声望次於贺浑豹子,可也是一员悍将,——其实从贺浑邪用贺浑豹子守青州,用贺浑勘守彭城,即可看出此点。贺浑豹子对他,不说相当忌惮,然亦是颇为重视的。
    听了刁犗此话,贺浑豹子寻思片刻,说道:“你这话有两分道理。不过贺浑勘平时与大雅并不是亲密,对我向来恭敬,其人又无智谋,是个莽撞之辈,我料之,只要我给他以重赏,示之以厚待,他必定就不会生什么别样的心思。……这样吧,我就召他来见一见。”
    召贺浑勘来见的檄令未出,营外来报,贺浑勘求见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问道:“他带了多少人来的?”
    辕门牙将答道:“从骑十余。”
    “只带了十余从骑?”
    “正是。”
    贺浑豹子令道:“召他来见。”
    约一两刻钟,一人大步来到帐中。这人剪发齐眉,发式如羯,黑眼黄肤,长相是唐,身材雄健魁梧,比寻常唐人要高得多,和羯人的高大壮士相比,亦不遑多让,行起路来,风风火火。正是贺浑邪义子、徐州建武将军、现麾下有唐等兵卒近万、守御彭城的主将贺浑勘。
    贺浑勘进到帐中,二话不说,“噗通”一声,朝着坐在主榻上的贺浑豹子,麻利地拜倒在地,他口中大声说道:“齐公威风远震!末将守城月余,用尽了浑身力气,不能击败氐虏,齐公一到,氐虏就望风而遁!末将心服口服。”
    “将军请起。”
    贺浑勘不起来,撅着屁股,埋首臂间,他仍是嗓音洪亮地说道:“末将敢有一请,盼齐公能够答允!”
    “你说。”
    贺浑勘说道:“世子懦弱,值此西边氐虏觊觎、南边唐儿意欲图我之际,非我大赤之良主也!末将斗胆敢请齐公继我大赤王位!”
    “哦?”
    贺浑勘说道:“非齐公继位,不能安将士之心!齐公,公若不肯继位,那末将就只能乞求齐公免了末将的官,放末将回家去吧!”
    “我若不继位,你就要回家?”
    贺浑勘语气鲁莽,说道:“先王对末将的恩义,末将当然是铭记在心,先王赏赐给末将的好酒好肉、美貌女子,末将当然也是不舍抛弃,可若是世子继位,我大赤必将危亡,末将为了自家的脑袋着想,也只好弃官还家。”
    贺浑豹子闻得此言,不怒反笑,顾与刁犗等人说道:“人孰不为己?建武此话,可谓耿直之言!”起身来,到贺浑勘身前,把他扶起,说道,“你是我大赤的良将,我正要与你共破氐虏、南吞江左,如何会放你回家?”
    贺浑勘大喜,问道:“齐公是愿意继我大赤王位了么?”
    “如你所言,世子文弱,绝非乱世良主。为了不使先王留下的土地、子民,为了不使我打下的青州毁於一旦,这大赤天王之位,我就来坐上一坐吧!”贺浑豹子唤贺浑勘的小字,说道,“猪儿,我以车骑将军、彭城郡公之位授你,你可嫌低么?”
    贺浑勘喜不自胜,说道:“末将,何曾想过,能得为车骑将军之尊?能得为郡公之荣?”再度下拜,说道,“末将愿为大王效死!”站起身,说道,“敢请大王赐刀一柄。”
    入帐之前,贺浑勘的佩刀已被帐外的侍卫收走。
    贺浑广问道:“你要刀作甚?”
    贺浑勘面现阴狠,说道:“大王仁义,今继王位,必不忍杀故世子,可故世子不死,我徐州就不能真正地安稳下来,末将敢请,为大王除此后患!”
    “你要去杀贺浑广?”
    贺浑勘说道:“民谚云之,‘斩草除根’,末将乞大王思之!”
    想起了贺浑邪死前对自己的那句请求“但勿杀吾子”,贺浑豹子轻蔑地笑了一笑,算作是给贺浑邪迟来的答复,他心中想道:“贺浑勘这个莽夫都知道,斩草当除根,况乎於我?阿父若虑我反,当杀我也,既不杀我,又求我放过其诸子,英明一世,临到死,却是糊涂昏聩!”
    却哪里能知贺浑邪死前的矛盾心态?
    事实上,除掉不得不依靠贺浑豹子的勇武来保障徐州不失、镇压境内唐胡以外,贺浑邪不杀贺浑豹子,在其隐隐间的念头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便是贺浑邪集团到底是羯人集团,就算贺浑豹子反了,至少当权徐青的还是他的同族,且贺浑豹子是他的从子,亦可算是他这个家族的一支血脉,总好过杀掉贺浑豹子后,羯人再一次地被异族奴役。
    ——迁入中土的羯人,贺浑邪的先祖们,当时可是受了许多的苦难的,最早是被唐人的阀族豪强驱为徒附、用为奴仆,并被不同州的唐人长吏互相掳掠,售卖得钱,后来匈奴、鲜卑入主中原,对羯人也是百般欺凌。之前的数十年,内迁羯人的所经所历委实可称是一部血泪史。
    只是,祖先们受到的那些苦难,贺浑邪的那些私虑,都非是贺浑豹子在意、所能理解的。
    贺浑豹子痛快地抽出刀来,递给贺浑勘,说道:“贺浑广现就在我后头的那帐中,你去罢。”
    贺浑勘接住刀,转身就走,又是风风火火地大步而行,出帐未有多时,他转将回来,右手提刀,左手提个人头,那人头可就不是贺浑广的人头?刀与人头,俱往下淌血,流了一路。把刀与人头一起献给贺浑豹子,贺浑勘又一次拜倒,说道:“臣车骑将军贺浑勘拜见大王!”
    贺浑豹子立帐中,双手叉腰,仰起头来,志得意满,哈哈大笑。
    有了杀贺浑广做投名状的作为,贺浑豹子对贺浑勘疑心尽去,他虽尚未登位,即日下旨,拜贺浑勘车骑将军、彭城郡公,依旧留了贺浑勘镇守彭城县,又调嫡系勇将郭太统兵千人入城,与原先城中那部高力禁卫的主将孙伏肱共做贺浑勘的副手。
    在彭城县外驻营数日,得到确切的军报,说蒲洛孤、蒲獾孙部又往西撤了百余里,已撤到了睢水南岸的梁、陈等地,又接报,说攻青州历城的苟雄部虽还在攻城,但却攻势渐衰,像是后继乏力了,贺浑豹子便不再在彭城外待,率兵回郯。
    到了郯县,贺浑豹子先下命令,把贺浑邪余下的诸子、诸孙悉数杀掉,又把贺浑广的生母和贺浑广的妻、子也一并杀掉,一日之间,贺浑邪的子孙被杀了干干净净,小者被杀时才不过两三岁;继而,刁犗、贺浑勘等群臣诸将上表,请贺浑豹子继位,乃於这日,贺浑豹子称王。
    称王当日,一个和尚觐见贺浑豹子。
    这和尚绿眼睛,高鼻梁,是何西域僧人,正是为贺浑氏信赖的两个西域胡僧之一,沙门吴。
    沙门吴下拜说道:“大王今日登基,普天同贺!以大王之文才武略,徐、青不仅自此无忧,秦、唐亦可灭也。唯今一事,迫在眉头,贫道祈请大王宜当机立决,切莫拖延!”
    贺浑豹子心愿得偿,喜气洋洋,一天的登基典礼下来,他丝毫不显疲惫,斜倚榻上,一面玩弄跪坐其身边的秀美少年,——这少年即他的心爱之宠郭樱桃,一面问道:“是何事也?”
    沙门吴说道:“便是贫道此前数次进言於大王的那件事,为昌国运,对境内唐人,宜当尽屠。”
    “尽屠唐人”,从而保证羯人集团对徐州、青州的占领,这是沙门吴一贯以来的高见,此前他已经对贺浑豹子说过多次了。贺浑豹子采纳了他的这个高见,也已经付诸实施了不短时间了。比如之前贺浑豹子打下青州,对青州郡县的唐人就进行过大肆的屠杀,唯是那会儿贺浑豹子还没掌大权,贺浑邪闻悉后,对他稍微做了些制止。
    贺浑豹子说道:“前我屠青州,唐儿死者十余万,较以往日,唐儿口数已远为少。吴师,而下唐儿似已非国忧。刁犗进言与我,说唐儿能耕、能牧,当下我大赤强敌在外,正需唐儿为我耕、牧,战若急时,亦可用之为兵,他这话有理。尽屠唐儿此事,是不是可以缓一缓再说?”
    沙门吴说道:“大王前屠青州,惜乎因刘行上表先王之故,而半道被阻,未竟全功。
    “诚如大王所言,方下徐、青境内,唐人确是较往昔已然为少,可其口数犹多於国人,此其一;又如大王所言,现下我大赤,西、南环皆强敌,尤其江左,彼唐人之所聚处也,前时江左设京口军府,徐地流民往应募者甚多,可见唐人之心,尚在於唐,此其二;是以贫道以为,既是为稳境内,也正是为抵抗外敌之侵,这个时候,大王更应该尽屠徐、青唐人才是!”
    “刘行”也者,是被贺浑邪任用的一个唐士。
    贺浑豹子打青州的时候,刘行从行在军。贺浑豹子打下与青州除历城以外的另一个战略要地广固后,贺浑邪按照张实“唐士治唐民”的建议,欲任刘行掌广固的唐人民事,却贺浑豹子用沙门吴的建议,坑杀了投降的广固守军将士数万人后,还想把城内外的百姓也都尽数杀掉,刘行因此上书贺浑邪,说“大王令臣治唐民,而民将为齐公尽屠,臣无民可治,不敢奉诏”,从而贺浑邪传檄,叫贺浑豹子不许再杀了。最后,贺浑豹子留下了男女七百多口给刘行。
    却说贺浑豹子听了沙门吴的再一次“尽屠唐人”的意见,他想了一想,觉得沙门吴说的不错,但还有犹豫,就说道:“吴师所言固是,然刁犗的进言,说可用唐人耕、牧,亦是有理。”
    沙门吴说道:“此不难也。‘尽屠唐人’,不一定非要马上就把他们全部杀掉。贫道有一法,可既使大王能收唐人耕牧之利,也能使大王最终获尽屠唐人、稳定国内之利。”
    “是什么办法?”
    沙门吴说道:“大王何不加重赋税,再令唐人修路建渠?重赋税,大王可获更多的粮钱、良马,充实国库、军资;修路建渠,一旦有事,利於兵马的调动、粮秣的输运,此是军政皆可由此而得大利。而又同时,赋税重,唐人不能裹腹;劳役艰苦,唐人不能久活,双管齐下,用不了几年,无须大王以兵屠之,唐人自然而然也就会死得差不多了。此是两全其美。”
    贺浑豹子扯住郭樱桃的发髻,笑问他道:“吴师此策如何?”
    郭樱桃娇滴滴地回答说道:“好谋策!”
    贺浑豹子与沙门吴说道:“天降吴师,为我辅佐,此我之幸也!”令取金银数盘,美女数人,赐给了沙门吴。
    次日,在贺浑豹子称王后的第一次朝会上,就依沙门吴的此个献计,定下政策,传诏境内,加重赋税,命唐人三丁出二,五丁出三,修路建渠。
    诏令下到,徐、青骚动。
    随秦军退出二百多里地外的王敖闻得此事,立刻求见蒲洛孤、蒲獾孙,进言说道:“灭徐之时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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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