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即鹿TXT下载即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即鹿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打心底信你 然孤亦是王

    蒲洛孤、蒲獾孙接受了王敖的意见,点兵渡过睢水,重新杀奔彭城县。
    这道紧急的军情,很快就传到了郯县。
    贺浑豹子接报,却不慌张,他轻蔑地笑道:“氐虏前围彭城月余,不能拔克,反而为我所败,今其败而复还,料定是闻我称王,以为我徐州内乱,所以壮起狗胆,再来攻我,欲趁机捞些好处,却也不想想,就是之前,他们还打不下彭城,况乎而下他们败军之余?更非我之敌!
    “传檄贺浑勘,叫他安心守城,就说我最多十日即可亲率援兵到。”
    自统兵以今,贺浑豹子当真是如他之所自夸,逢战,几无败绩,因是,虽然闻报了蒲洛孤、蒲獾孙去而复来,他却是丝毫不惧。别的不论,单只这份胆色,诚然是非常人可比。
    贺浑豹子的诏令於两天后到了彭城县中。
    拜接过诏令,贺浑勘恭谨遵旨。
    送走了传诏的天使。
    贺浑勘回到堂中,没有坐榻,掂了个胡坐,大马金刀地坐着,脸上阴晴不定。
    一人从堂外进来,肤黑如铁,谢顶秃头,是贺浑勘帐下最为得信的将校郭黑。
    郭黑入到堂内,向贺浑勘行了个礼,随即轰堂中的从吏、奴婢出去,说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要紧的军纪禀报将军。”
    从吏、奴婢们见贺浑勘不言不语,没有制止郭黑,就都倒退着出去了堂外,远远站住。
    郭黑凑近贺浑勘,说道:“将军,不能再犹疑了!”
    “不能再犹疑了?”
    郭黑说道:“大王诏令中说,至多十天,他就会亲率援兵到达彭城。将军,再不赶紧降秦,就没有机会了!”
    “你这不是废话么?”
    郭黑愕然,说道:“将军此话何意?”
    “我难道不知,若是等到大王亲率援兵到来,你我就没了降秦的机会?可是怎么降?”
    郭黑恍然,说道:“是了,将军一定是在担忧城中的郭太、孙伏肱两部!”
    “不错。先王薨后,你便劝我降秦,那时我之所以没有听从,就正是因了城中的高力禁卫和鲜卑等杂胡诸部,现而下,却是城中不但还有高力禁卫,除此以外,更且多了郭太及其所部!咱们帐下的兵马,只占了城中守军的半数,对比孙伏肱、郭太、鲜卑等杂胡各部,并不占优。若是贸然降秦,消息走漏出去,只怕城门没开,咱们就要与孙伏肱、郭太等先斗上一场。高力禁卫的战力,不用我给你说吧?我部少不了死伤惨重!没了兵士,就是咱俩投了秦,又如何能保富贵不失?……你只说降秦、降秦,你他娘的,总是给老子出个怎么降秦的主意!”
    却是,早在日前得知了贺浑邪病死、贺浑豹子杀程远和徐明等人之后,贺浑勘、郭黑两人就起了降秦之意,只是彭城县的城中,另外还有数千的高力禁卫、数千的鲜卑等杂胡各部,贺浑勘的部曲数量与之相比,不占优势,故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后来贺浑豹子率援到至,他为了不引起贺浑豹子的疑心,遂在已起意叛变的同时,给贺浑豹子演了一出进劝贺浑豹子称王、亲手杀掉贺浑广的忠心戏码。
    这贺浑勘被贺浑豹子视为莽撞之徒,可只从贺浑勘的这番作为观之,他又哪里像个莽夫?其实想想,贺浑勘似莽而非莽,其实这才是合理的。毕竟在贺浑邪、贺浑豹子这样的吃人魔王手下,如果仅是一味的莽撞,他贺浑勘又怎能会被贺浑邪收为养子,得以重用?
    郭黑挨了一句骂,挠了挠头,讪讪说道:“末将愚蠢,想不到该怎么投秦才是的主意。”
    “我知你是想不到的。”
    郭黑嗅出贺浑勘的此话,好像是另有意思,试探问道:“敢问将军,是不是想出主意了?”
    “主意,我是想出来了,可要想用,还得靠一个人才成。”
    郭黑问道:“靠谁?”
    “呼衍宝。”
    如前文所述,呼衍宝与郭黑一样,也是贺浑勘帐下最为得用的将校。只不过呼衍宝与郭黑的族种不同,郭黑是唐人,呼衍宝是匈奴人,且有丁零人的血统。
    郭黑说道:“要靠呼衍宝?”
    贺浑勘没有马上回答他,坐於胡坐上,摸着胡须,想了一会儿,下了决心,说道:“我得向大王学学!”
    贺浑勘这话来的莫名其妙,郭黑被他的思路给弄得越发迷茫,说道:“向大王学学?”
    “先王才薨,大王当夜就杀了徐明、程远,何等的果决!於此乱世,要想保全身家性命,就必得有这份果决不行!你说‘不能再犹疑’,这话倒是不错。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咱们今天就动手!”
    郭黑说道:“怎么动手?”
    “你附耳过来。”
    郭黑迟疑了下,心道:“堂中又无别人,干嘛还叫我附耳过去?”却直这是贺浑勘的习惯,没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前行两步,弯下腰,把耳朵凑去到贺浑勘的嘴边。
    贺浑勘与他小声说了几句话。其嘴中喷出的热气到郭黑的耳朵上,搞得郭黑痒痒的,强忍再忍,才没有笑出声来。好容易等贺浑勘说完,郭黑如释重负,赶忙朝后退开,应道:“是!”
    “你现在就去办。”
    郭黑领命,按贺浑勘的吩咐,自去办事。
    贺浑勘唤站到院中的从吏进来,令道:“去把呼衍宝给我叫来。”
    从吏应诺,便出堂离府,去找呼衍宝。
    约等了小半时辰,呼衍宝跟着那从吏来至。
    贺浑勘仍是坐胡坐上,胡坐低矮,需要抬头去看呼衍宝,他默不作声,横刀在膝,上下打量呼衍宝,直看得呼衍宝心头发毛,乃才开口,说道:“我要降秦!你跟不跟我降?”
    此话入耳,呼衍宝顿时面现喜色,他当即说道:“末将早已便有此心!只是不知将军心意,故此一直不敢对将军说!将军今要降秦,末将当然是乐意之至!愿跟将军共降!”
    “你当真乐意?”
    呼衍宝赌咒发誓,说道:“若有半字虚言,将军取了末将的脑袋去!”
    “我也不取你脑袋,我信你。却这降秦,现有个难处,就是郭太、孙伏肱两人,不把他俩杀掉,这秦,咱们怕是降不了。我想出了个主意,可以除此二人,然却需你帮忙。你肯么?”
    呼衍宝慨然说道:“刀山火海,末将皆从将军之令!”
    “你今晚在家设宴,把郭太、孙伏肱都请了去。我伏刀斧手於你家中,等你们酒酣,便冲出去,将他俩斩於宴上。……我这主意,你觉得怎样?”
    呼衍宝伸出大拇指,赞道:“好主意!”略现为难,说道,“只是要末将请郭太、孙伏肱赴宴?”
    “你不肯么?”
    呼衍宝急忙解释,说道:“末将是怕他俩不应末将之邀。”
    “若是我邀他俩,他俩也许会有不应邀的可能,但你不是我,而且你和孙伏肱的交情一向不错,你去请他俩,肯定能把他俩请得到。”
    这呼衍宝因有丁零人的血统,故是肤白须黄,与羯人长相近类,他和孙伏肱的关系的确是向来不错。听完贺浑勘这话,呼衍宝不再推辞,说道:“那末将现在就回家,请他俩今晚赴宴!”
    “你回家后,可能会发现,你的妻、子不在家中。不要惊慌,是我叫郭黑把你的妻、子带去他家了。毕竟今晚要在你家杀人,动静不会小,我担心会吓到你的妻、子,我这也是为你妻、子计。”
    ——却贺浑勘适才吩咐郭黑去办的,即是此事。
    呼衍宝呆了一呆,脸上没有怒气,而是显出委屈之态,说道:“将军,你不信末将?”
    “我信你!打心底信你!不信你,怎会把这等大事交你去办?”
    呼衍宝无话可说,委屈十足地辞别贺浑勘,便就回家设宴,邀请郭太、孙伏肱晚上去他家喝酒。果如贺浑勘所料,孙伏肱首先应了邀,郭太亦没拒绝。
    是夜,郭太、孙伏肱在呼衍宝家,酒正酣时,郭黑带着数十甲士掩杀而出,结果不言可知,郭太、孙伏肱这两员羯人的悍将,未死在沙场上敌人的兵械下,却被杀於此席间。
    郭太、孙伏肱既死,城中四千余的高力禁卫、六千多的鲜卑等杂胡各部群蛇无首,兼以无备,遂於次日,被贺浑勘部的兵士们裹挟着,据城而叛。这个时候,蒲洛孤、蒲獾孙部还没到彭城郡界。贺浑勘遣人往去迎接。二蒲得悉,无不大喜,加紧催促兵马,两日后入占彭城县城。
    贺浑勘叛了以后,直到秦军入城,这期间的两天,他紧锁城门,封闭消息,是以,直到秦军入了城,消息才被贺浑豹子获知。
    贺浑豹子的兵马尚未出郯县。
    闻得此信,贺浑豹子怒不可遏,挥刀砍了来报信的斥候,发怒说道:“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贺浑勘这狗崽子,居然胆敢叛我,……叛孤!”
    刁犗忧心忡忡,说道:“大王,彭城乃我徐西之门户,今彭城失陷,秦军入徐,就再无阻碍了!郯县不可守。惟今之计,只有北上青州,屏障历城、广固,或尚可御秦虏於外!”
    贺浑豹子怒道:“狗才!尔要害死孤么?你是不是想拿孤的人头,换你在秦虏那里的荣贵?”
    刁犗胆战心惊,伏拜地上,说道:“臣岂敢有此心?”
    “那你叫孤北上青州?青州南北不过二百里远近,凭此何以能抵氐虏?”
    刁犗声音发抖,说道:“臣愚钝。大王所言甚是,青州恐是不足以御寇。”偷窥贺浑豹子神色,问道,“可彭城已失,郯县恐怕也是不好据守的。臣斗胆敢问大王,王意是何?”
    贺浑豹子的决断做得很迅速,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生路是在哪里,他重重地出了口气,说道:“郯县自是守不住的,而今仅有的出路,只有投唐了!”
    刁犗见贺浑豹子不愿去青州固守,本以为贺浑豹子是起了降秦之意,殊为料到他却是要投唐,三番四复,最终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忧虑,说道:“大王,早时先王数欲与唐盟,唐皆不许,今大王若要投唐,如是唐不肯纳,可该如何是好?”
    刚刚称王,就要弃土奔逃,寄人篱下,贺浑豹子既是愤怒,又是不甘,他表情阴冷,说道:“现在能和先王与唐议盟的时候相比么?”
    刁犗问道:“敢问大王,此话何意?”
    “那时先王占有徐、青,孤此时往投,孤军罢了,此其一不同;孤这一走,徐、青为氐虏所得,是江之以北,自此俱为氐土,不仅荆州,扬州也要面临氐虏南侵的压力了,唐儿文懦,岂有抗氐之力?孤之此时往投,可助其抗氐,此其二不同!”
    刁犗听了这两个不同,想了想,深以为然,佩服地说道:“大王高明见识!”却仍有狐疑,说道,“但是大王,如果投了唐后,唐不给大王以信任可该怎办?”
    “哼,孤别的也不讨要,只一个广陵太守,唐难不成也不肯给孤么?”
    刁犗不解,问道:“广陵太守?”
    “孤言投唐,然孤亦是王,岂会肯到建康,向唐主俯首称臣?建康,孤是不会去的,孤下到淮南,便就会止步於广陵,以淮水为险,借唐国之助,以此割地广陵,抵挡氐虏。”贺浑豹子哼了两声,面目狰狞,牙缝里挤出来了他的真实意图,“候以时机,孤会再杀回来的!”
    自古以今,守江必守淮,淮水南岸、长江北岸的广陵郡,最先是在唐国控下的,然后来贺浑邪称霸徐州,广陵被贺浑豹子打了下来,因是广陵现是贺浑豹子的地盘。青州是守不住的,郯县也守不住,但若是下到广陵,北边以淮水为御,南边借唐国的支援,广陵郡,贺浑豹子自度,他却是足能守住。守住以后,再寻时机,北进夺回徐州。——这就是他的盘算。
    刁犗越发佩服,说道:“广陵临淮,足可坚守!大王远见到此,真是英明!”
    “传孤令下,召聚郯县周边的部队、国人,后天就南下广陵!”
    刁犗吃惊问道:“大王,这么急?”
    “彭城县城到下邳县城,只有两百里,我料下邳最多能守四五日,下邳一旦失守,孤南下广陵之路就要被氐虏断绝,……不急能行么?”
    彭城郡的位置处於徐州中间最西,从彭城向东,二百里是下邳郡的郡治下邳县,再不到三百里,即是海滨。亦即是说,下邳县如果再一失守,那么整个的徐州就会被秦军拦腰截断,到的那时,郯县位处在下邳以北,广陵在下邳南边,贺浑豹子的南下广陵之路,确实就会如他所言,被秦军断绝。
    说走就走,视羯人占据了二三十年的徐州如敝履,何止贺浑勘服气贺浑豹子的果决,刁犗亦是心服口服。他恭敬接旨。
    两天后,贺浑豹子带着部曲两万余人,羯人及鲜卑等杂胡男女数万,出了郯县,南下过下邳,对正在围攻下邳县、分兵掠东海郡内县的秦军置之不顾,自管自地赶在秦军打下下邳之前,渡过了淮水,到了广陵郡。
    到郡当天,他就传书建康,上表称臣,表示愿献广陵给唐,为唐抵御秦军南犯。
    表文传到建康,今天子程昼等看到的同时,此讯也传到了荆州。

第五十五章 其罪在天子 近日就收梁

    “陛下糊涂!朝中诸公糊涂!”荆州州府堂上,桓蒙扼腕,如此说道。
    范汪、孟贺、毛肃之、孙胜、罗涵、罗冲、罗游、习山图、郝盛等荆州州府、安西将军府和南蛮校尉府的几个大吏在座,从南阳败回荆州不久的桓蒙之弟桓若和桓若的几个属吏也在座。
    听到桓蒙此话,桓若问道:“阿兄,何出此言?”
    桓蒙说道:“贺浑豹子杀贺浑广、徐明、程远等,自立为王,这是个悖逆之贼,兼之贺浑氏残虐,徐州三十年间,备受其害,而今徐地百姓十室九空,此等残虐、悖逆之徒,朝廷不思讨之,吊民伐罪,我今观此朝中来书,却竟是有意受贺浑豹子之降,背道而驰,不亦糊涂?”
    贺浑豹子自立为王是件大事,江左朝廷也好、荆州军府也罢,都已经得知了此事。
    桓若说道:“徐、青如为氐秦所得,则扬州将会不稳,朝廷收容贺浑豹子,想来应也是迫不得已。毕竟贺浑豹子善战,其部羯兵勇壮,有他在广陵的话,差可为扬州北面之屏御。”
    桓蒙摸着胡须,没有说话,过了一小会儿,他与堂中诸吏说道:“哎呀,昨天巡了一天的军营,今日不觉乏惫,当真是岁月渐逝,吾年衰矣!”起身笑道,“我得去眯一会儿,卿等便请自便吧。”说完,转身离开,绕过坐榻,径入堂后塾室。
    范汪、孟贺等吏见此,当然不会不知趣,遂纷纷起身,互相作揖行礼,按尊卑、年齿,鱼贯出堂,分别回各自的官廨,或者见天将入暮,索性官廨也不去了,回吏舍而去。
    桓若没有走,他等范汪诸吏都走掉以后,示意他的几个从吏不必等他,自亦去堂后塾室。
    入到塾中,一眼看见桓蒙站在塾室的窗边,负着手,正往窗户外头瞧。
    ——州府大唐坐北朝南,塾室在堂北部,也就是说塾室南边与堂相连,北边则是临院的。
    “阿兄,放在堂上,愚弟见阿兄似面带隐忧,敢问阿兄,是有什么心事么?”
    桓蒙目注窗外。
    窗外小院,种植了两棵果树,果树高大,绿叶如云,周边都是花草。一条从别处引来的泉水,清澈见底,叮咚流淌,蜿蜒其间。泉边是条五色土铺成的小路,路中段,花草簇拥之中,果树的树荫下边,是个石亭。亭内有石桌一张,鼓形的石坐两个。窗户离那石亭稍远,看不太清,若在近处看的话,可以看到石桌上划了一个棋盘。
    平时公务办完,闲暇时候,桓蒙有时会和亲近的幕僚去此亭中,下棋谈天。
    看了那小院多时,尤其是在那五色土铺成的小路上着目良久,桓蒙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指着那条小路,问桓若,唤其小字,说道:“买德,海内诸州,何处最产此物?”
    “此物”也者,桓若知道,桓蒙说的是铺成那条小路的五色土,回答说道:“产此物之地颇多,然最为知名者,当数彭城。”
    “不错,朝廷尚未南迁之前,岁贡五色土各一斗,这是徐州进贡朝廷的重要方物之一。那徐州进贡的五色土,就是来自彭城县北的赭土山中。……咱俩生长江左,都未尝回过家乡,我小时候,曾闻阿父言说,——他大概是听祖父讲的吧,阿父对我说,那赭土山山体赤红,并不甚高,也没什么出众的景物,登之游览,一日可毕。却便是如此不起眼的山中,产此好物!”
    桓蒙、桓若的家乡在沛郡龙亢。如前所述,沛郡和彭城郡的西、南两面接壤,龙亢在彭城郡的南边。从龙亢去彭城县,路程不过两百里地上下。赭土山海内著名,此地所产之五色土,乃海内最佳,桓氏没有到江左之前,其家族的人不乏有去过赭土山游玩观赏的。
    桓若对赭土山不感兴趣,他追问说道:“阿兄,你到底有何心事?”
    桓蒙回过身,步到案边,以手撑案,说道:“彭城地方传言,自夏禹而始,即贡此五色土於朝,凡诸侯建国立社、天子封禅,历代多所用者,便此地所产之此土也。可自朝廷南迁以今,这里的五色土,却是再也没有进贡过朝廷!这座彭城、这座赭土山,先后被匈奴、鲜卑、羯等等诸胡侵占,先后被彼辈胡虏的铁蹄践踏!
    “……买德,每念及此,我就痛心疾首。是以我一心想着北伐中原,光复神州!可是,可是那建康朝廷,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掣肘於我。
    “先帝病危的时候,朝廷诸公欲立相王为储,那个时候,我若是反对,相王他能当得上储君么?我没有反对,而且我表示了支持,所以相王他才能摇身一变,成了我朝的今之天子!
    “买德,我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相王登基,做了天子才多少时日?”桓蒙说到这里,抬手握拳,砸到了案上,语气里带出了愤慨,接着说道,“他就先开北府,继收贺浑豹子,他这是想干什么?他把我桓蒙看作了什么?”
    桓若听出了桓蒙的话意,说道:“阿兄,你的意思是说,朝廷收容贺浑豹子,不是为了保障扬州北边的安稳,而是为了对付你?”
    “买德,南阳是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为何会丢失?”
    桓若下揖请罪,说道:“是愚弟无能,没能为阿兄守住南阳!”
    “错不在你。南阳之失,其罪在天子!要是没有朝廷开北府,招募徐、豫流民帅,大举编练新军,并增兵豫州西府,使我不得不屯兵荆州东界,无法再全力支援於你,南阳如何能失?”
    ——北府、西府,府是“将军府”的简称,北、西等方位词则都是以建康为中心而言之的。京口在建康的北边,所以京口新开的这个将军府,被叫做“北府”。桓蒙这句话中说了两个“豫”,两个“豫”指的并非是同一个地方,头一个“豫”,说的是本来的豫州,第二个“豫州西府”的此个豫州,说的是现设於扬州和荆州间的侨州豫州。这个侨州豫州占地不大,但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因是江左朝廷在此处也设了一个军府,又因其位处在建康以西,故此军府又被称为“西府”。话到此处,却是说了,荆州的军府不也是被称为“西府”的么?确然如此,因为荆州也在建康的西边。换言之,简单来说,也就是,江左现是实有两个“西府”。
    桓若的脾性和桓蒙不太类似,“其罪在天子”五字入耳,他面色略变,心中想道:“阿兄此话未免强人所难。若非阿兄在荆招募、编练新卒不休,朝廷料之也不会开北府的。再则,天子怎么说也是天子,罪在天子,这话说的不怎么合适。”不太赞同桓蒙口口声声指责程昼、朝廷的这些话语,但他是桓蒙的亲弟弟,其之荣辱,或说其族之荣辱与桓蒙休戚相关,故未做反驳,默然而已。
    桓蒙继续说道:“南阳已失,我借南阳而进,北取洛阳,光复中原的大好形势,付诸东流,我已两次上书朝中,痛陈吾之此恨!可却朝中虽然回旨抚慰,但仍然处处针对於我!
    “我闻之,北府现下已募得流民帅七八,合计这些流民帅的部曲,已然是得兵两三万之众,……竟是犹嫌不足,把那贺浑豹子居然也要给收容下来!忘了他贺浑氏屠杀我北地衣冠的过往暴行了么?便且不说过往,就这等悖逆、残民之贼,我敢断言,今如纳之,来日他必会为祸我朝!只是为了针对我,朝中诸公、天子就连这些都看不到、顾不上了么?”
    桓若似乎身上有些不适,他扭了扭脖子,把袍子往外头拉了拉,然后说道:“阿兄,你忧贺浑豹子来日必会为祸我朝,这话倒是不错。观贺浑豹子其性其行,的确是个残忍暴虐,目无君上之贼。今其穷途末路,而来奔我,待其稍得喘息,势将不能为我朝制矣!阿兄既然有此担忧,何不就以此为辞,上书朝中,看看能不能阻止朝中欲收容贺浑豹子此事?”
    “我今天就上此表!”桓蒙沉吟了下,说道,“贺浑豹子要阻止朝中收纳,北府那边,也不能放松警惕。买德,你这几日抽闲,去见一见无执,问问他北府那边现今的详细情况。”
    “无执”,谢执也。
    谢执的弟弟谢适,名声不次於谢执,现被北府的府主辟用为府中参军。
    桓若应道:“诺。”
    桓蒙又说道:“嘉宾何在?”
    ——“嘉宾”,郗迈的小字。
    桓若说道:“阿兄昨日巡完营后,不是让他负责犒赏兵士么?今日未曾见到他,大概是在城外兵营,操持犒赏此事罢?”
    “你派个人去找他,叫他晚上来见我。”
    桓若应声。
    桓蒙注意到他又拽了拽他自己身上的袍子,忍不住了,问他,说道:“买德,你哪里不舒服?”
    桓若尽力地把衣服拽离自己的身上,回答说道:“也没用不舒服,只是此衣,颇为摩肤。”
    桓蒙这才发觉,桓若穿的是一件新衣服。
    却这桓若,亦是个常服五石散的,皮肤敏感,因穿不得新衣,他原本向来都是只穿旧衣的。桓蒙奇怪问道:“你今日怎么穿了心衣?”
    桓蒙是他的兄长,桓若没什么可隐瞒的,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道:“今早浴后,拙荆使人送新衣与我,我不欲穿,而拙荆复送之,谓云‘衣不经新,何缘得故’?我无辞以对,只好穿之。”
    “衣不经新,何缘得故”,“故”,旧的意思,这话是说:没有新衣,哪来的旧衣?
    当时桓若听到此话后,无言以答,唯大笑而已,於是便就改了一贯的习惯,穿上了这件新衣。
    桓若之妻是江左阀族王氏家女,果有家传,短短八字之中,颇含玄谈之妙义。
    桓蒙听了这段早晨发生在桓若身上的故事,亦是一笑,却忽然想起日前闻得的一事,与桓若说道:“闻莘幼著在秦州,令秦州吏员不许再服五石散,并列出服用五石散的种种害处。我观其所举,并非虚言,又莘幼著远见高识之士,其之历来议论、政措,无不得当,他的话不妨可参考斟酌,这五石散,我是已决定不服了的,买德,你最好也不要再服了。”
    桓若身边左右亲近的吏员、士人,十个里边八个都服五石散,个个都说好,无人称其坏,服了五石散后,桓若也确实觉得神清气朗,故此对桓蒙的此个嘱咐,他不以为然,敷衍应答。
    却不多言,晚上,得了桓若通知的郗迈,回到城中,来见桓蒙。
    於桓蒙州府后宅,两人相见。
    “嘉宾,忙了一天,累么?”
    郗迈才多大年龄?精神、体力都是正好的时候,他答道:“前日操练优异,明公令教犒赏的兵士,迈已犒赏大半了,至多明日一天,就可完成。今个儿一整日,迈多是坐观,并不累的。”
    桓蒙亲手倒了碗茶汤,递给郗迈,见其嘴唇上的毛毛茸须有两根翘起,沾了点水,以指为他抚平,笑道:“嘉宾,你初入我幕府时,尚是个少年,於今稍长成矣!”退远两步,观郗迈坐姿,心中欢喜,抚须笑道,“英俊一郎君哉!”
    郗迈年岁不大,举止潇洒,他端茶碗,抿了一口,笑道:“比以明公雄豪,英俊何足道哉!”
    桓蒙回到榻上坐下,话入正题,说道:“嘉宾,我召你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明公请说。”
    桓蒙说道:“此前你曾上言,建议我抓紧时间,取梁州为用。然因之前南阳战事未停,我一时力所不及,固对梁州,没有下十分功夫。现而下,朝廷欲接纳贺浑豹子,分明意亦在我。梁州此节,已是不能再拖。我意近日就收梁州。嘉宾,卿可有何策助我取梁?”
    郗迈已闻建康将收容贺浑豹子这件事,问道:“对於朝廷收容贺浑豹子,明公欲何以应对?”
    “我已经写好表文,遣吏送往建康了,但我料之,朝廷对我反对的,定是会置之不顾。”桓蒙说道,“所以,我才想着,要抓紧控制住梁州。这样一来,就算豫州西府再有朝廷的兵马驻聚,就算贺浑豹子被朝廷收容,至少我荆州西边,不复再有忧矣!或寻机北伐,或阻朝廷染指我荆,我也都可以由此而从容不迫,转圜有余地。”
    如前文所述,蜀地现在共有两州,一个是西南位置益州,州治在成都;一个是东北位置的梁州,州治早前是在汉中郡的南郑,后又曾设在巴西郡,现下改到了巴郡的江州(重庆)。
    梁州北边是汉中郡,西南边是益州,东北边和东边是荆州。
    仍如千前文所述,目前益州的刺史周安,是桓蒙的人,梁州的刺史程勋,则不是桓蒙的人。
    郗迈早就建议桓蒙拿下梁州。
    拿下梁州,益、梁、荆三州就能连成一片,桓蒙便可后顾无忧。
    对於该怎么才能最快、顺利地把梁州纳入治下,郗迈已有定策,听到桓蒙此问,他回答说道:“取梁之要,在於两人。”
    桓蒙说道:“你说的这两人可是周安、陈如海么?”
    “周使君是一人,但另外一人不是陈如海,而是阴洛。”

第五十六章 架我火上烤 知我者摩利

    桓蒙怔了一下,说道:“阴洛?”

    郗迈说道:“明公以为迈所言之两人,一为周使君,一为陈如海,迈敢问之,明公可是想以周使君、陈如海两部的兵马逼迫程勋,以达成把程勋赶走,从而得梁的目的么?”

    桓蒙说道:“除此以外,莫非卿还有别策?”

    郗迈说道:“迈之别策,即在阴洛,或言之,即在征西。”

    “在莘幼著?”

    郗迈说道:“明公到底是我唐之臣,程勋亦唐臣也,与明公并为州牧,明公若以兵胁他,怕是会有损明公的令名。迈闻之,程勋治州,残暴不仁,梁州士民颇有逃往汉中等地者,因为此事,程勋已经数次传檄汉中,叫阴洛把逃到汉中的梁州士民送回梁州来,阴洛拒绝不肯,他们两边现下闹得很不愉快,程勋乃至放言,阴洛如不送梁民还他,他就要自往取之。

    “因是,迈之愚见,明公何不传书征西,请他叫阴洛上书朝中,弹劾程勋?”

    “弹劾程勋?”

    郗迈笑道:“阴洛弹劾程勋,对明公逐程勋出梁有两个大好处。一则是名义有了,纵是朝廷不受阴洛的此劾,接下来,明公亦好对梁州动手,二来也是叫朝中、叫程勋知道,征西是支持明公的。自明公灭蜀李、征西借机窃据汉中及梓潼半郡以后,定西所辖之土已与我国朝接壤,定西於今兵强马壮,数挫强秦,征西威名播於建康,有了征西站到明公这边……”

    桓蒙已经完全明白了郗迈的意思,打断了他的话,大笑说道:“不仅梁州吾可得也,朝廷也休想再以北府、贺浑豹子来吓唬於我!”

    郗迈说道:“正是如此。”

    那郗迈正在变声期,嗓音不好听,可桓蒙这时听去,却如仙乐,他下榻到郗迈榻前,抚其肩膀,称赞说道:“若甘罗诸子,不如卿远甚矣!卿真吾之管、乐也。”却有疑虑,他夸了郗迈几句,重回榻上,捻须沉吟,说道,“却唯是莘幼著,他肯帮我这个忙么?”

    郗迈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帮。”

    桓蒙问道:“为何?”

    郗迈这少年跪坐榻上,风姿可称神采飞扬,他双目熠熠生辉,如看透人心,侃侃而谈,说道:“氐秦今已灭贺浑氏,因了北府、豫州军府掣肘之故,明公不能全力援助买德郎,南阳亦已惜为氐秦侵占,而下氐秦之外敌,除我唐外,就只剩下慕容炎和定西。

    “我唐,天命之所在,民心之所向,朝中诸公固无意北伐,然若自守,秦不能得志也。慕容炎亡国之余,苦苦支撑罢了,秦既灭徐,转而北上,一鼓可以破之。

    “莘幼著,明智之士也,岂会看不到,极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氐秦就会入寇定西?凭他贫瘠之陇,至多百万之口,再是兵马骁锐,何能是已据江北万里之地、民口何止千万的氐秦对手?他唯一能指靠的外援只有明公。他有求於明公,明公有令,他敢不从么?”

    桓蒙拊掌,说道:“卿言然也!”

    两人定下此策。

    ——至於阴洛弹劾后,建康朝廷会不会治罪程勋,把他免职?桓蒙能够料知,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但也没关系了,就像郗迈说的,有了阴洛的弹劾作为由头,下边他也就好动手了,他自有别的手段作为后续,逼迫朝廷撤程勋的职,或逼迫程勋主动弃梁。

    次日,桓蒙就遣吏出城,驰赴金城,传书莘迩。

    一千多里的路程,十余日后,这使者到了金城。

    ——左氏已於半个月前回了谷阴,前时的天水、略阳之战,莘迩不是为了掠地,主要是为了达成“挑拨慕容瞻与氐酋贵族的关系”和“通过打击秦广宗来贬损孟朗”的政治意图,意图已然达到,是以他也已经离开秦州,刚於数日前回到金城县的征西将军府。

    接到了桓蒙的此道传书,莘迩展开看罢,嘿然不语。

    堂中无有别人,只有才把各项手头上的工作交接完毕,从谷阴来到金城就任督府长史的张龟。

    张龟见莘迩这般作态,就出言问道:“明公,桓荆州信中何所言语?”

    “赤须翁欲架我到火上烤。”

    桓蒙的胡须暗红,故此莘迩唤他“赤须翁”。说着,顾念张龟腿脚不利,莘迩下榻,亲自把桓蒙的这道文书拿给张龟去看。文书给了张龟,莘迩没有回榻,转到堂门,朝外眺看。

    张龟细细地把桓蒙此书看完,把之放到案上,摸起了稀疏的胡须,亦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莘迩此听事堂外的庭院非是独院,为便於及时处理军政诸务,高充等人办公的官廨就在院子的内侧两边,一字排开,共有一二十间屋子。院中此时,吏员来来往往,一副热闹的气氛。

    莘迩看了多时,心中盘算已定,顾首问张龟,说道:“长龄,这事儿你怎么看?”

    张龟费劲地抠着胡须,答道:“诚如明公言,桓荆州这是要架明公火上烤。程勋既是建康朝廷拜任的梁州刺史,更且又是宗室,桓荆州欲得梁州,却不肯自己出面,而请明公令阴太守弹劾程勋,……这,将会大有损於明公在建康的清誉,势必会引起朝廷诸公的不满。”

    “那他这请,我应,还是不应?”

    张龟思之再三,说道:“如是不应,将恶桓荆州。秦虏现在相继已得南阳、徐州,蒲茂此前遣使谷阴,曾大言说今秋将犯我境,眼下形势观之,早则今秋,迟则明夏,这氐虏还真是有可能会来犯我陇土的。氐秦声势愈涨,以我陇独木,势难抵御。到那时候,少不了还得请桓荆州助我。若是因为此事恶了桓荆州,那等至那时,他会不会不来帮咱们?”

    “如此说,他这一请,我只能应了。”

    张龟说道:“可若是应了,明公将恶建康。日后要是再有什么事奏禀建康,建康恐怕就不会允了。”

    张龟此话的言外之意是,莘迩此前的征虏将军、现在的征西将军,都是建康任命的,这两个官职也是莘迩一直以来压制陇州本土士人,扩大其在陇州权力的基础,现在如果得罪了建康朝廷,那这以后,只怕就会再也不能从建康讨来什么“名义”了。

    得罪桓蒙,将会失去他实际上的援助;得罪建康,将会失去帮助莘迩巩固其在陇权力的名义。

    各有弊端。

    莘迩因是主意已定,倒是不复刚才深思时的严肃,且更是起了开玩笑的心思,他转回榻上坐下,端起茶碗,喝了口水,一边放下茶碗,一边抬头笑与张龟说道:“长龄,卿与你我初识时有些不同了啊。”

    张龟呆了呆,问道:“敢问明公,龟哪里不同了?”

    “你我初识之时,凡有疑难,卿必会进上、下两策,於今,却是久不见卿之两策矣。”

    张龟尴尬地挠了挠胡须,却是实在,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道:“不敢相瞒明公,龟初投到明公府下时,尚不知明公之英明,竟是以张公父子为明公之比,故常进上、下之策,然随之,龟即已知明公实远非张公父子可比,明公睿识远见,今之雄杰也,是以龟的‘下策’就不敢再献丑,因遂便无了上下两策之进。”

    莘迩哈哈一笑。

    张龟试探问道:“敢问明公,对於桓荆州此请,可是已有决断?”

    莘迩说道:“兹事体大,且请君长、老宋等来,我听听他们的意见,再作决定不迟。”

    便传下令去,召高充、宋翩等大吏来议。

    高充等的官廨就都在院中,众人得召,放下手上的公务,很快就在堂中聚齐。

    张龟代劳,把桓蒙的来书内容,说与了诸人知晓。

    莘迩从容问他们意见。

    一时间,堂中议论纷纷。

    高充等人讨论了一会儿,大致形成了两派意见。

    一派以唐艾的从兄唐菊和薛猛等为主,认为可以同意。

    一派以田居、田佃夫的同族人田洽等为主,认为不能同意,——认为不能同意的诸吏中有个羌人,名叫彭真相,不过此人虽羌,衣冠发式一如唐士,却是个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

    认为可以同意的,理由就是张龟说的那个,将来需要桓蒙援助抗秦。

    唐菊对眼下定西外部敌患形势的判断,与张龟相同,他说道:“氐虏早晚将犯我境,舍桓荆州,而我定西无强援也。桓荆州此请,明公不妨许之。”

    薛猛等人纷纷赞同。

    认为不能同意的,理由不仅只有张龟说的那个,还有一个,便是彭真相提出来的。

    彭真相年有三十,高冠大氅,手持羽扇,文绉绉地说道:“建康天子乃君,桓荆州要行迹类悖逆之事,那就由他自己去行便是,明公何必掺和其中,致污清名?”

    田洽等等纷纷赞同。

    听诸人大多一一表达过意见,莘迩问还没有开口的宋翩和郭道民、麴令孙这两个地位较高的府中大吏,说道:“老宋、子禄、猛奴,卿等是何高见?”

    宋翩精神好似不好,萎靡不振,答道:“下吏愚钝,此事重大,不敢妄言,悉从明公定夺。”

    莘迩瞅了他两眼,没再问他,把目光落到了郭道民身上。

    郭道民是郭道庆的幼弟,二十来岁年纪,他回答说道:“田参军诸君所言,下吏闻之,觉有理;唐参军诸君所言,下吏闻之,亦似有理。”

    莘迩问道:“那卿意是何?”

    郭道民说道:“下吏敢请明公,容下吏细思之。”

    莘迩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他,看向麴令孙。

    麴令孙才十五岁,论以年龄,和郗迈相仿,较之风度,比郗迈少了三分风流,然身材高大健壮,跪姿挺直,多出了几分英爽,他朗声回答说道:“应与不应,以下吏愚见,观利可也!”

    “观利可也”,比较哪个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莘迩听到此话,不觉喟叹,说道:“猛奴虽少,已得鸣宗豪气。”

    此言一出,堂中诸吏俱是已明莘迩心意。

    田洽说道:“明公,氐虏虽强,然秦主蒲茂数犯我陇,俱为明公所退,纵其再来犯境,料无能为也。士以名立,下吏仍是愚见以为,明公宜以名誉为重。”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卿言甚是。我岂是不重名誉者?况乎朝廷才拜我征西将军,我如就助桓荆州,於情於理,都有些说不过去。我实也是踌躇得很!”

    田洽问道:“则明公欲拒桓荆州么?”

    莘迩又叹了口气,说道:“可是而下蒲秦已败桓若、已破贺浑氏,今之形势,已非昔日可比,蒲茂若再来犯我,只凭我陇、秦诸州,恐难御之於外,桓荆州之援不可少也。”

    田洽问道:“敢问明公,究竟何意?”

    莘迩最后再次叹了口气,毅然决然的态度,说道:“如不能御秦於境外,则我秦、陇诸州之百姓将遭兵灾之害!为百万生民计,吾一人之名何足言哉?我愿舍我此名,救我百姓!”

    张龟适时地从榻上下来,一扭一扭地到了堂中,拜倒地上,说道:“明公舍名而救万民,足可见明公爱民之心!我陇秦诸州之民亦唐民也,明公今救之,这才是真的忠君!”

    却是说了,只是一个“名誉”而已,有必要这么多的吏员讨论的这么激烈么?

    一则,这其实不仅是名誉,且还关系到了大义。

    “大义”看不到,摸不着,却至关重要。就如之前的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羯人贺浑氏、以及现在的氐人蒲氏,它们除了用兵征战以外,还利用谶纬,广造舆论,说天命已到了它们那里,所为者,其实就正是为了与唐争夺统治天下的大义,争夺民心的依附。莘迩现在名为唐臣,征西将军是建康任命的,他如做下不忠於建康朝廷的事,若是处理不当,找不到一个好的借口,被人视为他是个不忠之臣,那在“大义”这一块儿上,他就会失分,————郗迈为何建议桓蒙叫莘迩去干这事?其缘故就在於此。

    失分后果,重则,莘迩或许就会被终看重忠义的士人不齿,轻则,放到定西内部讲,这也有可能会成为莘迩政敌攻讦他的一个把柄,任着建康的官,却不忠於建康,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再以建康的任官职位,来督陇、秦、沙、河诸州的军事?

    二来,这还关系到了日后莘迩能不能再从建康捞取到好处。

    此一点不必多言。不过这一点,对莘迩现下来说,已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已经得了都督定西各州军事的权力,暂时来讲,他也不需要再从建康得什么更好的官职、更大的权力了。

    张龟的这句话,深得莘迩之心。

    莘迩想道:“‘舍名而救万民’、‘才是真的忠君’,这两句话说得好!”不动声色地叫张龟起身,给他了个赞许的眼神。

    田洽等人还要再进言,莘迩说道:“我名事轻,不使定西生民遭涂炭事大,我意已决,明日就传书阴洛,叫他上表建康,弹劾程勋!”

    议事罢了,诸吏各回本廨。

    宋翩才坐定榻上,乞大力贼眉鼠眼地进来,塞了包物事给他。

    宋翩问道:“此何物也?”

    乞大力语带羡慕,说道:“明公对你,没得说!见你刚才堂上精神不佳,特地令我来对你说,你现在刚是断了五石散未久,还处在……,处在一个什么、什么,对了,‘戒断期’内,过了这个戒断期,你就精神各方面就会正常了。”

    “啊,哦,这是什么?”宋翩捏了捏乞大力给他的那个小布囊,里边软软的,像是几根细长的东西。

    乞大力冲他挤了挤眼,说道:“还能是什么?肉苁蓉。这不是明公的吩咐,是我特送给你补身子的。都晒好了的,一天一根,吃了后,担保不比五石散差!”

    宋翩无言以对,等乞大力辞别出去,他低头看了看这个布囊,想扔,没扔,把之收入到了怀中。

    且不必多说。

    当晚莘迩回到后宅,吃完饭,去到令狐妍房中。

    令狐妍、秃发摩利都能骑射,俩人性子相近,关系处得不错,莘迩到时,她两人正对坐榻上,在玩博戏。莘迩坐到她俩边上,安静地观战不多顷,手抚短髭,长吁短叹起来。

    令狐妍输了一把,丢掉筹码,迁过莘迩,拽住他的髭须,说道:“你一个劲的唉声叹息作甚?搞得我心烦意乱,输了这局!”

    莘迩把今日收到的桓蒙来书和自己对之做出的决定,告诉了令狐妍,连声喟叹,闷闷不乐也似地说道:“唉,赤须翁害我。我的美誉,怕是就此要在建康坏掉了。”

    令狐妍啐了口,松开莘迩的髭须,乜视说道:“你在乎么?”

    “神爱,你说话不要这么直接!”

    秃发摩利笑吟吟地收下了令狐妍输掉的筹码,问莘迩,说道:“大家,虽坏名誉,但和得到的好处相比,哪个重,那个轻?”

    莘迩眼前一亮,对秃发摩利颇是刮目相看,赞叹说道:“知我者,摩利也。”

    是夜,月光明媚,满院花香。

第五十七章 事不烦二主 总不好干跑

    阴洛得莘迩命令,上书建康,弹劾程勋。

    果如桓蒙所料,朝廷并无撤掉程勋之意,只是下了两道诏书,一道抚慰阴洛,一道训斥程勋。

    这时,已是九月底,马上要入十月。

    郗迈上言桓蒙,说道:“阴洛上书中言,程勋残民无道,梁州士民苦之,此是明公已有了逐程勋出梁的借口。打铁趁热。明公,宜即做部署,逐程勋而取梁州了。若再耽搁,待至入冬,不利用兵行军。”

    桓蒙深以为然,与郗迈说道:“我意遣戴实领兵进屯涪陵郡东界,檄周安发兵进至巴郡西界;梓潼郡本属梁州,与巴西郡算是同州,再叫陈如海去檄镇守梓潼半郡的萧尊儒,以请他派兵相助剿灭境内賨人叛乱为由,使萧尊儒引兵入巴西郡。我这番安排,卿意何如?”

    戴实,是桓蒙帐下的一个将领。

    现下之梁州,辖郡四个,一个巴郡,一个巴西郡,一个巴东郡,即所谓之“三巴”地也,此外还有一个涪陵郡。

    如前所述,蜀地又叫“巴蜀”,这个地方在古时曾经建过两个大的国家,一个是蜀国,一个便是巴国。梁州所辖的这个三巴之地,就是古巴国的地域。巴西郡在梁州最北边,北与汉中郡接壤,西与梓潼等郡接壤,——汉中、梓潼之前都是属於梁州的;巴东郡在巴西郡的东边;巴郡在巴西郡、巴东郡的南边,北部主要与巴西郡接壤,北部东边的一段与巴东郡接壤;涪陵郡在巴郡的东边,即原本时空后世重庆的东边一带。巴东、涪陵都和再东边的荆州接壤。

    桓蒙的这番布置,很明显,是打算用戴实、周安这两支压境的兵马,加上进入到巴西郡的萧尊儒部,一起威胁程勋。

    程勋若是识趣,主动弃梁,便就罢了;他若不识趣,就再找个借口,打到他识趣。

    郗迈说道:“明公此番布置高明,然以迈之愚见,与其叫陈如海檄请萧尊儒率部入巴西,何不叫陈如海纵賨、僚诸蛮,掠汉中郡,引阴洛遣汉中兵入巴西?”

    桓蒙抚须想了一想,露出笑容,说道:“不错。既然已然烦劳到了征西,那一事不烦二主,这个忙,就撑船撑到岸,请他帮到底罢。”

    定西尽管是唐的藩国,毕竟是“外邦”,如果阴洛“擅自”发兵入巴西郡,那么桓蒙也好,周安也好,就不单单是驻兵於梁州境外,而是有理由也兵入梁州了,对外可称是帮助梁州安稳境内,——这么做,似是的确要比陈如海引萧尊儒部入巴西郡要好上许多。

    只是,如果这么干,莘迩在建康的“恶名”却就会愈重了。

    但想起莘迩是怎么拿下汉中、怎么拿下梓潼半郡的,桓蒙这时却是毫无对不住莘迩之感,相反,心情舒畅,甚是愉快,只觉出了一口郁闷已久的恶气。

    与郗迈定下此策,桓蒙也没把这个定策告诉别人,只对桓若说了。

    桓若听完,不免又是暗中感慨,觉得桓蒙这么做不太对,但仍如之前,不作反对。

    次日,桓蒙送往金城的檄文先行,拿定了莘迩不会反对他的要求,直接在檄文中约定了汉中兵入巴西郡的时间,就定在了半月后,也不等莘迩回文送来,过了两天,又两道秘檄送出州府,加急送去益州和巴西郡,分别给益州刺史周安和镇戍巴西郡的抚蛮校尉陈如海。

    同时,桓蒙以召驻守於外的戴实回州府。

    给莘迩的檄文到了金城,莘迩又说了几句“赤须翁架我火上烤”,便就从了桓蒙檄令的请求。

    差不多前后时间,给周安、陈如海的檄令相继送达。

    巴西郡地广人稀,多山多水,境内有两条大河,一条是发源自西北方向秦州边境岷山山脉的西汉水,经阴平、梓潼,流入巴西,末端在巴西郡南,巴郡境内的垫江县,与涪水会合,最终流入长江;一条是发源自北边巴西郡和汉中郡交界处米仓山的宕渠水,末端也是在垫江县,与涪水,并与西汉水也会合,最终流入长江。西汉水和宕渠水都是呈西北到东南的流向,宕渠水的河道正好把巴西郡大致平均地分成了两半,西汉水在宕渠水的西边,临巴西郡的西界。

    巴西郡南北四百里,东西最长处五百里,辖县七个,四个密集地分布在西汉水的西岸,两个位处宕渠水的两岸,剩下一个宣秦县,其在郡中另一条较大河流不曹水的岸边,——不曹水亦是源自巴西郡与汉中郡交界之地,在宕渠水的东边,於宣秦县南的宕渠县处,汇入宕渠水。

    郡之郡治阆中,便是西汉水西岸四县中的一个,位在四县之最北。

    陈如海现下就屯兵在阆中。

    接到桓蒙的檄令,陈如海看过,他丢下檄令,坐在榻上,扬起脸,发了会儿呆。

    堂中有吏问道:“校尉,是桓公的檄令么?”

    陈如海答道:“不错。”

    “敢问校尉,桓公下了什么命令?下吏怎么看校尉好像面现为难?”

    陈如海说道:“我不是为难。”

    “那是?”

    “桓公令下,我从之即是,有何为难?”

    陈如海口中这样轻松回答,心中想道,“前闻氐虏已破徐州,是北地已几尽为氐虏得矣,当此之际,正宜携手同心,共御外患,桓公却叫我引阴太守入郡,又叫等阴太守入郡后,我切勿与战,只传急报江州等地报讯,此分明是欲以此来胁程梁州,从而占梁在手。

    “程梁州为政不仁,逐之应当,可像阴太守那样,劾之於朝,足矣!今桓荆州用这种手段,不管最终结果能否得成,朝廷与桓公的嫌隙却必会是因此而越加深了。外寇日强,而内斗愈炽!着实令人忧。唯我人微言轻,纵是劝谏,桓荆州亦不会听也。”

    那吏哪知陈如海的心思,又问道:“校尉,那到底桓公下了什么军令?”

    “桓公不叫我对你说。”

    那吏满脸愕然。

    这话是陈如海的调笑之语,只是在逗此吏,一笑罢了,就把桓蒙的军令告诉了此吏,命他立刻去宕渠水附近的僚人、賨人寨里,驱僚人、賨人去汉中郡掳掠。

    这吏办事倒是麻利,七八天后,巴西诸蛮侵犯境界的急报就到了阴洛案上。

    阴洛刚得莘迩之檄,已然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便按莘迩檄中命令,一面当即调集兵马,亲率出城,往去“剿寇”,一面传书张景威,把莘迩给张景威的命令转告与之,请他带兵来与自己会合。

    闲言无须多讲,数日后,张景威和阴洛会师於汉中郡的南部,再往前十余里,即是巴西郡界。

    阴洛迎张景威於帐外,两人见礼罢了,入到帐中。

    分宾主落座。

    阴洛问张景威,说道:“莘公令君多带兵马,君带了多少兵马来?”

    上次汉中一战,张景威面中箭矢,而今伤虽早好,留下了个伤疤,他本相貌威严,现多了此疤,威严之余,倒是添了些许悍气。他回答说道:“除留千人守县外,余者我都带来了。”

    阴洛颔首,说道:“莘公给张太守、北宫太守已然传令,叫他俩速遣兵来,料之旬日以内,武都、阴平的兵就能抵至。待这两路兵马到后,西汉水以东地,我军就能守之了。”

    张景威记挂上次吕明、季和袭汉中,汉中遇危时候,陈如海率军来援的情义,说道:“依莘公此策,西汉水以东地,固是得之不难,守之也能,却就是有些愧对陈抚蛮了。”

    阴洛说道:“你不必为此担心,陈校尉要是有何不满,我来应对便是。”

    却是说了,桓蒙只是请阴洛兵入巴西郡,以给他找个兵入梁州的由头而已,然怎么听阴洛、张景威这几句对话,却好像意思不对?

    意思确然不对。

    话说回十来天前,莘迩收到桓蒙来书那日。

    看了桓蒙的这又一封来书,莘迩叹了几句“架我火上烤”之后,寻思半晌,找来了张龟,示此桓书与他观看,待其看完,与他说道:“桓荆州刚‘劳烦’我一次,是吃着甜头了么?这又来‘劳烦’我,而且这次劳烦,还非是上次可比,是请我‘擅出兵入巴西’。这件事情,可就太大了。”

    张龟问道:“明公不欲允之么?”

    莘迩摇头说道:“允,当然是要允的。我的意思是说,这回不像上次,上次算是举手之劳,一道弹劾的上书,不算什么;这回可是要动兵的,兵马一动,就费粮饷,总不好干跑一趟吧?”

    张龟不解莘迩之意,迟疑说道:“问桓荆州要些粮饷?”

    “我要他粮饷作甚!我意是,……长龄,你觉着咱们能不能趁此机会,拿下西汉水以东的巴西半郡?”

    从面积若言之,西汉水以东的区域,差不多是巴西郡的八成辖地了,但从县城、人口而言之,西汉水以东的区域总计三县,县不如西汉水以东多,民口也不如之,可算半郡。

    张龟陷入思索,边想,边喃喃说道:“拿下巴西半郡?”

    莘迩说道:“咱们在蜀地的地盘太小,汉中郡加梓潼半郡,也才纵不过四百里,宽最广处三百多里,窄处更是只有百里,剑阁、葭萌虽在我手,到底纵深不够。梁州若果被桓荆州占得,益、梁相连,他稍一起意,咱们的汉中郡和梓潼半郡,只怕就要危险了!

    “为保此一郡半地不失,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占住巴西半郡,控住西汉水的东岸。这样,北有剑阁、葭萌之险,南有西汉水为阻,桓荆州纵得梁州,我汉中、梓潼半郡无失矣。”

    如上文所述,汉中、梓潼的南边都与巴西郡接壤,两郡南端与巴西郡接壤地段的长度大概相当,换言之,也就是说,如果从巴西郡出兵北上的话,正好可以把汉中、梓潼从中截开。这样一来,即使梓潼的西南边有葭萌、剑阁之险,可一旦后方也出现了敌军,两面夹攻之下,那无论如何也是守不住的;至於汉中,也是同理,没有了梓潼呼应,就它郡中的那一点纵深,南郑等县再险,再是得了西北接壤的武都、阴平之援,也是难以久守的。

    张龟又开始费劲地抠稀疏的胡须,说道:“如能得西汉水为阻,自是最好,可怎么得呢?”

    “桓荆州不是请我令阴洛入巴西郡么?我叫景威也带兵去,看看趁此机会,能不能寻个时机,占下西汉水东岸的巴西三县。”

    张龟忧虑地说道:“桓荆州如是已经猜到这点,对明公有备,三县不易得也。”

    “总之得要试试!”

    由是,遂便有了阴洛、张景威的那番对话。

    阴洛、张景威彼此交流完了,未做拖延,当日休整一天,翌日即统兵南下,打着追剿逃寇、夺回为贼寇所掳之汉中百姓的旗号,入巴西郡。

    那入汉中掳掠的賨人、僚人是在陈如海帐下那吏的带领下干得这事,既然效果已经达到,这吏自是不会与阴洛、张景威真的交战的,随着阴洛、张景威的杀入巴西,这吏带着那些僚人、賨人一路南退,退回到僚人、賨人的寨子,放他们回去,他自己赶回阆中报讯去了。

    没到阆中,半道上碰见了陈如海。

    陈如海率兵千余,正在北上。

    这吏问道:“校尉,这是作甚去?”

    “桓公又给了我一道檄令,叫我不要和汉中兵交战,但也不能放汉中兵入境太深。你知道的,我与阴太守是老相识了,因是我寻思着,干脆我就去迎一迎他。”

    “迎一迎他”,话意有二。

    见见老相识,说说别后之情,此话意之一;顺势把阴洛所部挡在巴西郡南部,此话意之二。

    那吏问道:“桓公前檄,令校尉候汉中兵入境后,急报江州等地,不知校尉可已有报之?”

    “你却是个好操心的。不但我早已急报,戴将军、周益州两军也已各将临梁州东、西。现而下,江州州府的程梁州一定是焦头烂额了。”

    那吏放下了心,讪笑说道:“下吏非是好操心,那不是桓公的军令么?下吏也是害怕若有差池,没准儿桓公会责备校尉。”

    “你跟我一起去见见阴太守吧。”

    “下吏获知,入我巴西郡南的不止是汉中兵,似还有张景威部。”

    陈如海楞了下,说道:“景威部也入我巴西了?”

    “是。”

    陈如海不觉忖思,心道:“桓公令我不可使汉中兵深入我郡,察桓公此令,应是担心汉中兵会借机占我巴西地界。却现在不止汉中兵入了我郡,景威部也来了,……嘿嘿,桓公真知征西者!莘征西看来还真是有趁机捞些好处的念头啊!我得赶紧迎住他俩,不能任他俩再继续南下了。”

    想到此处,陈如海当即下令,催促全军加快行军。

    两天后,十月中旬,在巴西郡最北一县,宕渠水西岸,距汉中南界约两百里的秦昌县外,陈如海迎到了阴洛、张景威部。

第五十八章 连日酒宴酣 到了尽义时

    吃一次亏,怎能同样的事上再吃第二次亏?

    桓蒙虽是最初没有想到,好歹后知后觉,猜到了莘迩可能会趁机占些便宜,也算是及时地把令陈如海“盯住阴洛所部之汉中兵”的檄令传到了陈如海军中,陈如海也算是及时地挡住了阴洛所部。

    却两边在秦昌县外相见。

    阴洛先到的秦昌县,闻报陈如海兵到,他带了十余从骑,驱马出营,西行三四里,蔚蓝无云的天空之下,色彩斑斓的群山之间,遥遥看见了一支兵马,顺着一条东西流向,蜿蜒叮咚的宕渠水支流,正往这边行来。等这支兵马到了近处,一面白底黑字的丈余长宽大旗映入阴洛眼帘。那旗上竖写三字:“满身胆”。可不就是陈如海及其所部了!

    阴洛驻马原地,未再前行,叫了一骑赶去通传。

    那骑去后,与对面来军相会,阴洛未等多时,见其带了数骑转回。

    数骑里边,当先之人一骑绝尘,数里地须臾即到,待之驰近,见此人朗目疏眉,体格强健,然未着铠甲,裹葛巾,服鹤氅,俨然文士打扮。阴洛认得,这人即是陈如海。

    却这陈如海,家本士族,后来没落,因是他才走了以勇武出仕这条路,进了桓蒙的军府,做了个武吏,但如今虽然从军,领受军职,被桓蒙视为鹰犬武人之流,毕竟不能忘记其家士族的身份,所以平时不打仗时,他从来都是儒士的衣着。

    阴洛下马来,抓住袍角,双手并拢,下揖相迎。

    陈如海勒骑停住,矫健地从马上跳下,赶忙回了一礼,爽朗笑道:“怎敢劳府君候迎?”

    阴洛是太守,他是抚蛮校尉,就官品来讲,两人相差不大,然太守是一方长吏,抚蛮校尉既近类军职,且如官职名称,管的还都是蛮夷之属,论以“清贵”,则是略逊;再则,这一趟又还是桓蒙这方请莘迩这方帮忙,故是陈如海有此一话道出。

    见礼毕了。

    阴洛直起身子,肃容说道:“前鄙郡遇危,多赖校尉仗义援助,危乃才得解,校尉情义,在下没齿难忘。”

    陈如海笑道:“远亲不如近邻,邻里间且守望互助,况乎你我两郡?氐虏已窃关中,膻腥北地,犹嫌不足,复寇贵郡,我等同为唐臣,正该合力灭之!府君这话,太客气了。”朝阴洛身后的从骑中看了一看,问阴洛,说道,“闻张君景威也来了,怎么不见?”

    “就在昨日,唐寿县送来急报一道,当地山中的賨人趁张护军领兵外出之际,抢掠县中,唐寿者,葭萌关之所在也,张护军闻报,已於昨日下午率其本部北上,急赴唐寿去了。”

    陈如海说道:“张君回去了?”

    “是啊,我军既入巴西,已是完成了桓公的所托,张君以为,他便是再留下来,也是没甚用处了,加上担忧葭萌有失,於是就率部而返了。……临行前,他特地嘱我,叫我见到足下后,替他向足下赔个不是,又请我今晚宴时,务必要代他多给足下端几杯酒。”

    陈如海惋惜说道:“自汉中与张君一别,虽有书信相通,而一直未曾得以再见。当日汉中一战,张君面上中箭,换三医而方得拔之出,豪烈之气,使我心服!我还想着,今天见到了张君,定要与他多亲热亲热,奈何缘悭一面,竟是不得见也。”

    阴洛笑道:“昔笮桥一战,足下功劳显著,桓公亲赐‘满身胆’旗,张护军对足下,那也是敬仰得很!君与护军,可谓惺惺相惜矣。”侧身伸手,邀请陈如海,说道,“我已在帐中备下酒宴,陈君,就请赏个脸吧?”

    陈如海推辞说道:“我是地主,府君是客,酒宴怎好府君来备?”

    “君与我,这些月来也是书信不断,咱俩尽管只见过一面,而君在我心中,已是故交好友!朋友之间,何须分得这般清楚?陈君,也没什么好酒好菜,无非是兵士们就近打到的些许野味,买来的本地土酒,只望陈君别嫌不恭!”

    陈如海还要推辞,阴洛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笑道:“君莫要推辞了!怎么,是瞧不起我这个西北偏地的鄙陋之士么?”

    阴洛家在敦煌,要说“西北”,整个而今之华夏,还真是没有比这个地方更西北的了。

    话话到这个程度,陈如海不好再推辞,便说道:“好吧,请府君稍待,我给从吏们吩咐一声,叫他们寻地,使兵士筑营。”

    阴洛放开了手。

    陈如海转回到从骑中,他和阴洛的对话从骑们都听到了。

    半路碰见他,跟着他来的那吏说道:“校尉放心,有下吏等在,这营垒明日即可筑成。”

    陈如海背对十余步外的阴洛,目落这吏身上,放低声音,说道:“阴府君说张君率部返回驻地了,你等会儿派几个斥候,北上去找找。”

    “……找着了,再把他请回来么?”这吏摇头晃脑,啧啧称赞,说道,“校尉对朋友真是没的说!为解相思之渴,走了也要找回来,非与他喝上几杯不可!”

    “你是不是傻?”

    “啊?”

    陈如海没好气说道:“他若治内果然生乱,我如何能再把他强行拽回?我叫你派人北上去找,不是为拽他回来喝酒,为的是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率部北还了!”

    这吏恍然,说道:“原来校尉是怕阴府君、张君哄你!”

    陈如海确是有此担心。

    已从桓蒙的二道檄文,“命他挡住阴洛,不要令其部继续南下,深入巴西”中,陈如海领会到了桓蒙对“汉中兵也许会借机占据巴西郡的县邑”之担忧,又知阴洛颇有智谋,他当然难免就会起疑,那张景威到底是真的回了驻地,还只是虚晃一枪,由阴洛把他稳在这里,而张景威实则实是带兵抢占别县去了。故是,他就有了对此吏的这道命令。

    陈如海说道:“你探查清楚后,立即报我知道。”

    这吏领了陈如海的军令,自去落实。

    陈如海回到阴洛这边,没再多做叙话,两人就各自上马,并骑而前,去往阴洛军营。

    到了营中,入进帐内,宽敞的百子帐中,已然摆上了酒菜。

    分宾主落座,阴洛帐下的一干文武大吏俱皆作陪。

    酒宴开了,几个从县中找来的歌舞女,还有两个百戏伎,在帐下或歌或舞,或杂耍起来,以助酒兴。

    不管张景威是不是真的返回驻地了,至少“没什么好酒好菜”这话,阴洛说的是实话。

    菜确然多是野味,酒也都是从数里外的秦昌县城临时买来的土酒,——实际上,僚人较为粗蛮,但賨人是颇善酿酒的,賨人所酿的清酒,早在周时就很有名气了,被《周礼》列为是“三酒上品”,不过一则那样的上等好酒不是随便就能酿出的,二来仓促买来的酒,自也难以称好,是以,阴洛用来招待陈如海,给他接风洗尘的此所用酒,只能称是寻常。

    酒水舀入黑色的木勺中,不很清澈,杂质沉淀。

    服侍的小吏们先把杂质沥出,再给阴洛、陈如海等斟上。

    就着香气扑鼻的胡炮肉、生鱼片等菜肴,阴洛频频举杯,诸多作陪的吏员们纷纷敬酒,陈如海次次都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旋舞两周,陈如海略酣。

    这时,帐外有人求见陈如海。

    陈如海出去见到,正便是派人去探查张景威部行踪的那吏。

    那吏报道:“校尉,张护军部的确是北还了。”

    “查清楚了?”

    “下吏所遣之骑,虽是没有能追上张护军部,然询问沿途的賨人、僚人,确实有支兵马北上而去。”

    陈如海闻言,放下心来,打发走了这吏,回入帐中。

    担忧已去,陈如海放开了身段,他不耐烦等小吏有板有眼地先沥再斟,抢过酒壶来,叫换大碗,解开裹帻的葛巾,捂住酒壶的口,倒过来酒壶,朝大碗里倒,却是用葛巾漉酒。

    杂质都被葛巾隔住,酒满一碗,陈如海反客为主,端碗起身,与阴洛说道:“府君盛情,在下感念,借府君之酒,在下敬府君一碗。”

    阴洛酒量还可以,但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喝酒倒不上脸,越喝脸越白,酒意下头,他瞥眼看到,陪酒的吏员中竟是已有酒力不支,歪倒榻上的了,而面前的陈如海仍然生龙活虎,心中叫苦,想道:“这老陈怎生如此善饮!”

    骑虎难下,他只好晃晃悠悠的也起身,端小碗,说道,“我不是已经说了么?我与君虽只一见,如似故交,君若再这般见外,我这碗酒就不、不喝了!”

    陈如海箭步上前,夺下阴洛手中的酒碗,呼侍吏,说道:“给府君换大碗来!”

    阴洛骇然,叫道:“不可!”

    “府君是瞧不起我这贩橘之贾么?”

    陈如海年少家贫时,他曾经贩橘於市,於今虽是贵为抚蛮校尉,然对他过往穷寒时的那些经历,他并不忌讳。

    这话正与阴洛之前那句“西北鄙陋之士”对应,阴洛无法再辞,只能任侍吏换碗。

    一碗下去,阴洛再也站不稳当,踉跄坐下,险些吐出。

    然而尽管腹内翻涌,阴洛咬住舌尖,挣扎着不失去清醒,又因生恐失礼,把那涌出之物,生生咽下,以目示意,招呼陪酒的吏员们赶紧上来。

    陪酒诸吏出来两个能喝的,再给陈如海敬酒。

    一个说道:“咱们现在军中,只喝酒也没趣味,要不投壶何如?输者,罚以三碗。”

    陈如海兴趣盎然,便就允了。

    被这一分神,忘了阴洛。

    投壶和箭拿来,尚且能喝的四五吏员,和陈如海围成一堆,遂投壶而饮。

    一夜酒宴,到天亮才散。

    半夜的时候,阴洛实在撑不住,就已提前先悄悄地回去本帐。

    睡也没睡好,他连着吐了三四次。朦朦胧胧睡着,一睁眼,已快中午。阴洛吓了一跳,翻身而起,披衣赤足,奔到帐门口,打开帐门,急声问门外吏:“陈校尉呢?”

    门外吏应道:“宴到天亮才止,陈校尉刚走,说是回他军中了。”

    “回去了?”

    “是。”

    阴洛色变,猛拍大腿,催促说道:“快,快,赶紧去把他请回来!就说我打着了一头鹿,中午请他喝酒!”

    那门外吏看着阴洛脸色刷白、站不稳的样子,鼻中闻着他喷出的浓重酒味,迟疑说道:“府君,你……”想问“你还能喝么”,不好直问,换了个说辞,体贴地劝道,“府君,下吏知府君与陈校尉意气相投,可纵是知交故友,也不能这么喝啊。府君宜以身体为重。”

    “你懂个甚么!快点去请他来!”

    那吏无法,便应令而去。

    陈如海应邀而至。

    中午又是酒宴。喝到傍晚,接着晚上酒宴。

    连着喝了三天。

    第四天,接连两道军报送到了陈如海处。

    一道是:周安部、戴实部各遣小队兵马,以汉中兵入掠,助程勋守土为名,分从巴郡东、西入其界;萧尊儒部经广汉郡,到了巴郡西北边部,也遣了小队兵马,入了巴郡界。

    一道是:秦昌县南,宕渠水与不曹水汇聚处的宕渠县和宕渠县东北百十里外,不曹水北岸的宣唐县,被张景威部入占。

    头道军报也就罢了。

    看完第二道军报,陈如海楞了片刻,面色大变,跺脚说道:“啊呀,还是中了阴洛计!”

    他哪里还能不知,那张景威率部北上,於今而观,必是假的了!而连着这几天的饮宴,也非是阴洛对他的热情招待,却竟是麻痹糊弄於他!

    丢下军报,陈如海怒不可遏,令全军备战,自带从骑数人,出营去阴洛营。

    入到阴洛营,陈如海不下马,催骑穿营,到阴洛大帐,下马闯入。

    阴洛端坐帐中案后。

    帐中无有别人,只阴洛一个。

    陈如海抽剑而出,大步至阴洛案前,逼视着他,质问说道:“阴府君,我且问君,你汉中告急,我率兵往援,对不对得住你?”

    “何止对得住!我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陈如海问道:“汉中战后,你我书信不绝,凡我所得之好物,我无不送君一份。我再且问君,我对不对得住你?”

    “君之馈赠不断,是视我为友,我感动之情,发自肺腑。”

    陈如海怒道:“你既感激,又感动,却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么?骗我张君北还,骗我在你这里饮酒,张君却带部去占了我宕渠、宣秦两县!”

    “不敢瞒君,便在昨夜,我以君之名义,遣兵入进秦昌,现下秦昌也已为我军所占了。”

    陈如海一呆,回过神来,怒气越发不可抑制,晃动手中剑,指向阴洛,怒道:“阴府君!你这等欺我,不能忍也!我已令军备战,今日下午,我愿与君一决胜负!”

    阴洛撩衣而起,从帐侧兰锜上拿下己剑,将剑抽出,屈指弹之,叹道:“大好此剑,正可斫头!”

    陈如海不知其意,凝神戒备。

    阴洛徐徐步至陈如海前,倒转宝剑,递给了他,从容说道:“我深知对不住君,然各为其主也。前我哄君,非是诚心哄骗,无它,只是我怕君为难而已。

    “今主事已毕,忠,已经尽,到了我尽义之时了。君对鄙郡有恩,对我有情,我是绝不会与君刀兵相见的。我之此头,易斫也,无须君之利刃,此剑足矣。请君取我头去,报桓公,以免桓公责君,此我之为君尽义是也。”

    陈如海瞠目结舌。

第五十九章 不战取三县 特来献督公

    眼前剑柄,手中提剑,阴洛文士,非陈如海之敌,若要杀他,自是不难,可总不能真的杀了他吧?彼此结交定下的情义是一,杀了之后如何收拾与汉中、张景威的关系是其二,更要紧的是,阴洛和张景威后头站着的是莘迩,是整个定西,会不会造成两边反目?这个责任,陈如海担不起。他提着剑,於阴洛诚恳的目光中,在帐中立了会儿,再跺了跺脚,说道:“今日吾知君何人矣!”转身乃出。

    回到营中,所部兵马已然集结完毕,陈如海率之,绕过阴洛营,往去到秦昌县外。

    城头果是挂起了定西的旗帜,城门紧闭,城上汉中兵来回巡逻,守御森严。

    陈如海没带攻城器械,兼之城外阴洛营中还有部分汉中兵,如是硬着头皮攻城的话,他自度之,前为坚城,后为阴洛营中兵,铁定是无法把此城夺回来的。

    无可奈何,他便也没在城下多停,接收下阴洛营中兵押解送来的三二百守卒俘虏,离了秦昌,径沿宕渠水而下,行二百里,到宕渠县下。

    宕渠县城的情形与秦昌县一模一样,挂着定西旗帜,城上巡逻着定西士兵。不过与秦昌县略不同的是,巡逻的定西士兵中不少是僚人、賨人。

    ——这些僚人、賨人,都是张景威在唐寿等县当地招募的。上次汉中之战,有几个僚人、賨人的头领被季和、吕明堆出去的金银、甲械吸引,叛了张景威,导致他营垒失守,但在击退吕明、季和部,回到梓潼以后,张景威如他所言,非但没有惩治这些反叛僚人、賨人的同族、同部落之人,还按出兵前的承诺,仍给以赏赐,由此却是一举收得了境内的賨、僚民心,应其募而从军者络绎不绝,是以现如今,张景威帐下的兵马里头,僚、賨兵士占了半数尚多。

    张景威不如阴洛厚脸皮,闻报陈如海兵马到至,他不好意思与陈如海相见,遂避之,不登城。

    陈如海在城外唤了张景威半晌,不见他出来,无计可施,末了亦只能又是撤兵。

    宣秦县他没有去看,遣了军吏去瞧,那军吏回来禀报,也确是已被定西占下。

    一场酒宴,骗去了巴西三县,西汉水以东地界,悉落入定西手中。

    数日后,吃这个哑巴亏的陈如海率部回到阆中,将此事急报桓蒙。

    急报出了阆中,一路向东,三百多里外,入巴郡境,过了巴郡,再经巴东郡的一段,向东数十里就是荆州。这急报飞递桓蒙,且暂不言。

    只说巴郡境内,州治江州。

    江州此县,地理位置上佳,从军事角度讲,属实易守难攻。

    首先,其周边多山,层峦叠嶂。其次,涪水、西汉水、不曹水三水於江州西北的垫江县汇合后,三水合一,水势更大,继续奔流百余里而在江州西边注入其城东南的长江之内,也就是说,江州三面环水,唯有北边是开阔地。

    单从山水环绕这一点上看,江州和洛阳有点像,但实则比以险要,洛阳还是不如江州的。毕竟洛阳周围的山外多是平原,可江州周围的山外,很多地方依旧是山。

    简言之,江州此地,真可谓是金汤之固。

    却唯是,不管有多金汤之固,当面临三面都出现敌人的这个状况时,任谁是守将,怕也不免会惶恐不已。

    县内、州府。

    程勋怒气勃勃,左手扯住右臂的袖子往上,捋到肘端,右手握金柄长刀,奋力下砍,砍落了案几一角,把刀越过案几,丢到堂中地上。

    刀是百炼钢刀,碰到石板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他满腔义愤,环顾堂中文武诸吏,攘臂奋色,大声说道:“莘阿瓜先犯我境,桓盘龙又擅侵我土,跋扈二贼,天子威严何在!朝廷纲常何存?吾虽不才,誓为国家守疆!”问诸吏,“君等愿与我共御贼乎?”

    ——“盘龙”,是桓蒙的小字。

    堂中诸吏齐齐应道:“愿从督君杀贼!”

    程勋转怒为喜,说道:“君等今日便先出城,先入我城外营中,秣马厉兵,预备进战诸事。莘、桓二贼皆善战士也,他两人部曲都是精锐,要想鼓励兵士杀贼,必须得先把士气振奋起来方可,我薄有家訾,我现在就回家去,把家中的财货尽数拿出装车,至迟明日下午,我定押车到营中,用吾财犒赏全军。待将士群情激昂,军心可用之后,我即亲率兵马,先败戴实,再破周安、萧尊儒!候功成,吾露布奏捷朝中,一定会如实地向天子禀上君等功劳!”

    诸吏皆道:“谨从令!”

    一干吏员按程勋的命令,当天出城,齐至营中,拿出程勋的将令,召集各部,积极准备守土作战。

    程勋自回家中。

    他从州府调来了数十辆大车,鱼贯停在他家门外的里中。

    进到家里,他便一叠声地催促奴婢收拾金银细软、锦缎瓷器、衣服脂粉、刀剑书画等值钱的物事,存放着的十来坛好酒也没落下,一概装到车上。

    程勋说他“薄有家訾”,这话大大不对。

    他的家訾何止“薄有”,在梁州干了这么些时日,他搜刮不休,恨不能掘地三尺,天高三丈,天天都是日进斗金,收敛的财货积储至今,简直堆积如山,直忙乎到夜半,这才装了个差不多,——这还是有许多在程勋眼中看来不甚值钱的物事没有装车。

    装车的时候,程勋一直坐在院中监督。

    等到装车完毕,他一跃而起,令亲信的小奴,说道:“快点去后宅,伺候娥女她们出来上车。”

    除掉装货物的辎重大车以外,程勋还从州府调了四五辆供人坐的马车。

    小奴奔去后宅。

    程勋等了大概小半时辰,这小奴引着十余个花枝招展的妇人到来。

    这些妇女俱是程勋在梁州纳的妾室,或别人献给他的美女,年长者二十来岁,年少者十四五。诸女来到,脂粉香味顿时充塞院中的空气。

    未及等到程勋面前,这十余妇人就如下饺子也似,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地上,个个哭哭啼啼。

    程勋问道:“你们哭什么?”

    一个最为得宠的妇人,哭得脸上的妆化开了,她哭着说道:“贱婢等闻得使君要散尽家财,犒赏军士。使君,只用家财犒赏军士尚不够么?还要把贱婢等也要犒赏给军士么?求使君把贱婢留下吧!使君前要贱婢做的那些,贱婢千肯万肯,再也不敢不愿了!”

    程勋笑了起来,说道:“尔等都是老子的心肝儿,老子岂会舍得用你们犒赏兵士!赶紧起来,莫要耽搁了。”

    那妇人不信程勋这话,说道:“使君莫不是在哄贱婢?”

    “我是何等身份,怎会哄你个小婢?我要真拿你们犒赏军中,你们纵是不愿,我绑也绑了你们去!”

    听得程勋这话,诸女放下心来,抹着眼泪络绎起身。

    程勋催促她们上车。

    四五辆马车,或两人坐一辆,或三人坐一辆,空下一辆,是程勋的。

    天将五更,时当九十月间,天亮得不如夏季早,但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天也就要亮了。

    程勋问那小奴,说道:“都准备好了么?”

    小奴答道:“按大家的命令,凡从建康跟着大家来的奴仆们,都已集合完了,现在院外车边等候大家。”

    “走!”

    程勋说完,迈步出院。

    出到院外,他钻入车中。

    一声令下。

    程勋及诸女的坐车在前,数十辆辎重车在后,四五个披甲的家奴於车前开道,十余个披甲的家奴押队於辎重车后,每辆车各有一个家奴赶马,绵延出一里多长的这支车队,吱呀吱呀的车轮碾动,顺里中道路,出里门,上到街上。

    里中士民不少被惊动,透过门缝瞧之,无不赞叹,俱道:“听说使君欲以家訾激励士气,竟是果真如此!”

    又有人说道:“使君治州,贪婪不假,却危急关头,亦有担当。”

    程勋的这支车队出里以后,沿街而行,不多时,到了江陵县城的东门内。

    一奴叫守吏打开城门,高声说道:“快开城门,使君要送家訾入营!”

    城门打开,车队迤逦而出。

    军营在江州县北,出了城门之后,这支车队未往北去,却是沿着长江的江段,朝东北急行。

    急行到天亮,又行十余里,到了个渡口边。

    渡口这里已有船只等待。

    程勋等人下车,由奴仆们赶着车,把装着财货的辎重车都推到车上,把拉车的马、他和诸女的坐车等也弄到船上。然后,程勋带诸女上船。

    这船扬帆,顺江而东北去了。

    程勋立在船尾,顾望越来越远的江州县城,心中想道:“老子在州里待得好好的,既没得罪你莘阿瓜,也没得罪你桓盘龙,你俩却来欺负我!老子只拳难敌四手,打不过你俩,这梁州,老子就让给你桓盘龙又能如何?哼,且等老子到了建康,看老子怎么告你的状!”

    却是程勋原来根本就无守土之意,昨日堂中云云,只是为他今夜带着家訾逃走而打下的掩护而已。被他骗住,在营中鼓励士气,做下许诺,说程勋会拿家訾犒赏全军的吏员们,哪里能知道,他们已被程勋卖了?这些且不必多提。

    只说程勋坐船,顺江东北上,几天后,经由巴东郡的鱼复县,出了梁州地界,入进荆州。

    当先一郡,乃是宜都郡。——莘迩原本时空,三国时期,刘备攻东吴,大败於夷陵,此个夷陵,即为宜都郡的辖地,且是宜都郡的郡治。宜都郡再往前,便是南郡。

    梁州的州治叫江州,荆州的州治叫江陵,江陵就在南郡。

    江陵、江州名中都带个江字,显而易见,江陵与江州相同,也临长江。如果还是乘船的话,下一站程勋就要打南郡境内了。南郡是荆州州治之所在,守卫、路上盘查当然会十分严格,程勋自知他随行财货太多,为免得被桓蒙的手下发现,他遂在宜都郡下了船。

    车队组成,换回陆路,再次前行。

    却到底是他随行的车辆太多,尽管他已极其小心,未出下船的夷陵县界,结果就引起了当地县吏的疑心。县吏几句盘查下来,程勋的假话没能奏效,被县吏拿到了县寺。县中大吏再作询问,问出了真情。二话不说,当场就点齐县卒,押送程勋等去江陵州府。

    千余里的逃跑之地,功亏一篑。

    程勋懊恼不已,在被押去江陵的路中,心中想道:“我若是少带些财货,也许就蒙混过关了!”

    悔之晚矣。

    夷陵县到江陵县,百余里地,未用三日,程勋便被押解到了江陵州府。

    ——说是押解,也不恰当,他是梁州刺史,又是宗室,押送他的吏员对他还是相当客气的。

    州府堂上,程勋见到桓蒙。

    桓蒙提前已经闻报,坐於榻上,打量程勋,问道:“程君,你不在梁州,却怎么现身夷陵?”

    程勋麻利地拜倒在地,说道:“在下闻督公粮饷小乏,故尽取家訾,特来献给督公。”

第六十章 本公先见明 吃个哑巴亏

    饶以桓蒙的见多识广,——想以他而今的地位、名望,江左的各色士人,他还有哪个,或言之哪类没有见过?却闻了程勋此话,亦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桓蒙心道:“程勋生长北地,后奔逃回唐,其人浸染胡风,轻於廉耻,我早闻他贪暴卑劣,果不其然。”

    江左的士人不管怎么说,大多还是顾及自己、家族的名誉的,贪财聚敛、乐生怕死是一回事,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不顾脸面地说些无耻之语是另一回事,而这程勋从小在慕容鲜卑统治下的北地长大,却是深受重利益、看实质之此胡风的影响,因此,该低头时绝不逞强。

    毕竟程勋是宗室,而且又已这般服软,听了他这话,桓蒙便就也没用再多说,只是顺着他的话风,抚须笑道:“如此,那我就多谢你了。你的家訾着实丰裕,送这么多钱货给我,我不好不作些答礼,……程君,你就暂且先在我江陵住下罢。”

    “在江陵住下?”

    桓蒙笑道:“足下既有雅兴泛舟缘江,出梁远游,光临鄙地,加以足下又赠家訾与我,以充我荆军实,於情於理,我都得好生地款待一下足下。足下就在我江陵踏实住下,等朝廷再下诏命,任了新的梁州刺史后,足下再还建康不迟。”

    程勋听懂了桓蒙话中潜含的意思。

    意思有两层。

    首先,他这个梁州刺史是干不成了,桓蒙将会上表举荐新的梁州刺史。

    其次,桓蒙不确定他的上表举荐,朝廷会不会同意,刚好程勋自送上门,於是他便作出了把程勋先给扣留下来这个决定,要是朝廷居然真的不同意他的表举,那他就拿程勋作些什么文章,以与朝廷抗衡,最终逼迫朝廷不得不接受他的举荐。

    程勋心思转动,嘴上不停,伏拜地上,大声说道:“督公的吩咐,在下岂敢不听?那在下就在江陵踏实住下了!”迟疑说道,“只是督公言‘等朝廷再任梁州刺史’,在下愚钝,却是以为有个难处。”

    桓蒙瞧他眼,问道:“是何难处?”

    程勋趴在地上,举脖仰头,说道:“此个难处便是,梁州刺史现今尚是在下。”

    “哦?那该怎么办?”

    程勋自告奋勇似地说道:“在下德凉效薄,自被朝廷任为梁州以后,一直都深深知道,在下实无治民之能,不瞒督公,早怀挂印之念,……督公,要不然公看这样可行?在下今天就上表朝中,请辞梁州刺史之任,督公善识人才,想来定是有合适的继任人选,在下於上表中,便也推举督公所举此人,继任梁州。督公,公看这样可以么?”

    桓蒙不禁对程勋另眼相看,说道:“好,你这个主意不错。”

    “那在下今天就上表!”

    “不,你且等等,我请你上表时,你再上表。”

    程勋痛快应道:“诺!一切悉从明公之意。”说完,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桓蒙安坐从容,笑问他,说道:“可是不舍刺史权势?”

    程勋说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人不配财必有所失’,在下尽管愚钝,也是知明此理的。今辞梁州,对在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在下怎会不舍?”

    “那你为何面现为难?”

    程勋说道:“督公误会了,在下的为难,不是不舍权势,是、是,……”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督公欲留在下居荆,可在下在江陵并无屋宅?”

    桓蒙大笑,说道:“原来你是为难这个啊,这有何为难?君就放心吧。”

    桓蒙召府吏进来,令拨州府官产的宅院一所给程勋暂住,又令道:“程使君说把他的家訾都送给我荆,做粮饷用,美意难辞,然我适才听夷陵县吏禀报,说程使君这一趟远游,随行带的妾婢、家奴甚多,人吃马嚼,日用耗费定然很大,程使君的家訾咱们因却也不能全要,你取出一分,还给程使君。……再把好的庖夫、歌舞伎等官奴,选些出来,去服侍程使君。”

    那府吏应诺,自去办事。

    程勋也退出堂外,由人看着,回到了他妾婢们现下所在的州府客舍。

    一边等领命给他安排宅院、庖夫、歌舞伎等的那个府吏办好了事,来引他去看,程勋坐入榻上,一边沾沾自喜,与莺莺燕燕、围着他站了一周,个个胆战心惊,惊慌害怕的十余妾婢说道:“本公之先见之明,尔等焉知?”

    最受他宠的那妇人问道:“大家说的‘先见之明’,是什么?”

    “若非我尽起家财,悉数带来荆州,献给桓公,桓公待我岂会这般礼敬?”

    那妇人疑惑问道:“这家訾,大家本来就是要献给桓公的?”

    辛辛苦苦许多时,总算弄到了这么多的钱货,一转眼转手奉人,想起来,程勋的心中就滴血,他脸上则笑颜颇欢,回答说道:“还用问么?这是自然!”

    瞥了眼守在门外的荆州吏,他故意提高声音,满是赞佩语气,说道,“要说来桓公当真仗义,执意不肯要我十分家訾,竟非要还我一分!视钱财如粪土,此等湖海豪气,今之世间,谁可比哉!噫嘻!今之世间,谁可比哉!”啧啧不已,感叹再三。

    程勋的这些阿谀,那门外的荆州吏是否会报与桓蒙,非是现下可知。

    却府内堂中,程勋才走没多久,一道军报送至。

    军报是周安、戴实、萧尊儒等遣吏送来的。

    报中无有别事,自是他们的先头部队已入梁州州治江州,基本掌控住了巴郡的形势。

    程勋作为梁州的一州之主,他不战而逃,江州的梁州兵士气已衰,桓蒙又是威震东西,最后再加上荆、益、梁同为唐土,原非敌国,梁州刺史府的府吏中,实亦不乏因为仰慕桓蒙的盛名,而倾向於他的,由是,周安、戴实、萧尊儒等遂一矢未发,其部曲已入据江州。

    附此军报同至的,还有一道军报,是陈如海写来的。

    军报中所言,正是巴西郡西汉水以东三县,为阴洛、张景威窃据此事,并在军报中,陈如海禀报写道:“侦得武都、阴平两郡兵,已入汉中、梓潼,将入巴西郡北、东。”

    第一道军报是好消息,第二道军报是坏消息。

    桓蒙一喜一怒,当即唤桓若、郗迈来见。

    桓若、郗迈到了,桓蒙把此两道军报给他俩看。

    两人看罢。

    桓若蹙起眉头,说道:“江州已为我军所控,固是好事,然这莘幼著却趁机占了巴西三县,西汉水以东地界尽为他窃,这却不太利於梁州日后之稳。敢问阿兄,打算如何应对?”

    桓蒙问郗迈,说道:“嘉宾,卿何见也?”

    郗迈想了想,回答说道:“汉中兵入巴西境前,明公就猜到莘幼著可能会借机搞些事端出来,果被明公料中。这陈如海属实无能,已得了明公的提示和命令,结果还是被阴洛、张景威抢了三县。明公,迈之愚见,当下之策,可以有二。”

    桓蒙对陈如海的观感还是不错的,挺喜欢他的骁武,先替陈如海解释了两句,说道:“这不怪陈如海,只能说是阴洛、张景威太过狡诈。陈如海,我是了解的,其性爽朗,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机,对阴洛、张景威又有昔日相救之恩,一时失察,未有想到阴洛、张景威竟会忘恩负义,不慎被他俩骗住,亦可谅解。”问郗迈,说道,“何二策也?”

    郗迈说道:“下策是,萧尊儒部现邻巴西郡,明公可即刻檄令之,命他率部急入巴西,与陈如海部合兵,在武都、阴平兵到之前,夺回巴西三县。”

    桓若听到这里,插口问道:“此策为下?”

    “正是。”

    “征西侵犯我土,正该发兵,把失地夺回。卿之此策,却为何反而为下?”

    郗迈答道:“因为一旦发兵夺巴西三县的话,与征西不免就要反目。而下北有虏秦这个强敌窥伺,东有建康朝廷组建北府、屯兵豫州、收用贺浑豹子,对我荆而言,现今可谓内忧外患。我荆所能借用的唯一强援,便是征西。如果因此而与征西反目,是我失一强援矣!”

    桓若思索稍顷,点了点头,问郗迈,说道:“上策为何?”

    郗迈说道:“明公不妨去书莘幼著,试试看,能否用梓潼、涪阳两县,来换回巴西三县。”

    桓若说道:“换?”

    郗迈说道:“以征西为人,他得到的地方,怎肯轻易吐出?打,眼下来说,既不可取,那想拿回三县,迈愚见,也就唯有效战国旧事,用此换县一法了。”

    春秋战国时,不同的国家间,拿对方想要的县,换得自己想要的县是常见的事情。

    桓若步至堂壁上挂着的地图前,找到了梓潼、涪阳的位置,细细观之。

    梓潼、涪阳都是梓潼郡的属县,正是萧尊儒而下所驻之地。梓潼郡整体呈西北、东南的走向。此两县之西北,便是张景威屯戍的那梓潼半郡,东南二百多里外即是益州的州治成都。

    桓若负手看了,回头与郗迈说道:“梓潼、涪阳乃是成都西北之屏障,此二县若归征西,则征西如从此地出兵,二百里即达成都!只恐到时,成都震恐难守。嘉宾,卿缘何称此策为上?”

    郗迈年少的脸上闪烁智慧的光芒,操着公鸭嗓子,微微笑道:“请君再看一看巴西三县。”

    桓若再看地图。

    如前文所述,巴西郡的北部同时与汉中、梓潼接壤,巴西三县占了巴西郡的八成地域,这也就是说,与汉中、梓潼接壤的主要地区都是巴西三县的地界。又如前文所述,梓潼郡南北最窄之处,仅有百里远近,这最窄之处,就正是此郡与汉中郡接壤之地。

    桓若眼前一亮,说道:“我军若从巴西三县出兵北上,击梓潼、汉中交界地,其不过百里之长,我军出其不意而往攻之,一日可尽下之!得了此处,梓潼、汉中就会被我军从中截开,分成两段。如此,我军西北上,可攻汉中;东南下,合成都兵,取梓潼郡更不难也!”

    郗迈笑道:“君所言甚是。这也就是说,就算莘幼著得了梓潼、涪阳,看起来是对我成都造成了威胁,可我军若要收复梓潼、涪阳,却是并不困难,此是成都如危而实安也,因此,迈言用梓潼、涪阳两县换巴西三县,是为上策。”

    桓若复做犹疑,说道:“可是征西会同意换么?”

    郗迈说道:“得梓潼、涪阳两县之利,一则在於可觊觎成都,二则在於此虽两县,可不管是民口数量、还是地方富庶,都远非巴西三县可比,是此二利极大;而至於我军出巴西三县,分隔梓潼、汉中两郡之弊,目前来说,明公与莘幼著尚是盟友,於可见的相当长的将来,我荆与他是不会有什么战事的,是此弊暂时无需多虑。”

    桓若若有所思,说道:“嘉宾,君之意是?”

    郗迈学桓蒙抚须,抚了抚自己柔软的胡须,笑着说道:“迈之意是,这就要看莘幼著能不能顶住成都在前的诱惑,就要看他怎么判断此个利弊得失了。”

    桓蒙静静听郗迈、桓若两人对答,他两人对答告一段落,桓蒙也已作出了决定。

    他忍住对莘迩窃据巴西三县的怒气,说道:“嘉宾上策甚佳,就按此策行之!”

    桓若担心地问道:“阿兄,嘉宾的上策确然甚佳,然愚弟忧之,征西非是贪利之士,他如果不肯接受阿兄的提议,可该如何是好?”

    程勋丢了梁州,丢了家财,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

    莘迩若不肯换,仗又不能打,桓蒙还能怎样?也只能和程勋一样,吃下这个哑巴亏。

    不过与程勋的哑巴亏本质上还是不同的。

    即便莘迩不换,梁州绝大部分的地盘,至少是将会为桓蒙所得,此其一个不同;巴西三县位处西汉水东,没了这三个县,也至少西汉水西还在桓蒙的控下,亦即西汉水此险,他还有一半,此其二个不同。

    便按郗迈此策,桓蒙传书莘迩,提议换县。

    江州既然已占,又於次日,桓蒙就叫程勋上表朝中,自辞梁州刺史此任,并奏请由桓若接替其职。桓蒙也上书朝中,举荐桓若出任梁州。且不必多言。

    只说桓蒙的传书,小半月后,到了金城。

    这时,已经是十月初了,金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第六十一章 荆州不知我 三路攻幽州

    也不能说是雪,准确点说,是雨夹雪。

    如果只雪的话,天气或许还不会这般寒冷,雨水湿润,打湿了空气,风也就变得更加寒凉,吹在身上,如似刀割。冬雨,夹着点点雪粒,仿佛银丝,又若撒盐,挥挥洒洒地飘落下来。早晨起开始的这场雨夹雪,下到傍晚时分,征西将军府的庭院,已被淋得满是湿漉。

    站在堂门口,朝外看去,阴沉的暮光下,院中的花草、树木,沉默地为雨雪笼罩,不闻其它声响,只有雨雪打在它们枝叶上的沙沙悄音;两侧官廨,盖着瓦片的屋顶亦都已被淋湿,且因与院中时有吏员来往行走不同,一天下来,雪粒并已把屋顶覆盖出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寒风入怀,莘迩微微觉冷,掩了下大氅,把袖中用来取暖的捧炉提出,双手握住,转回堂内。

    张龟、高充、宋翩等人於堂中坐着。

    莘迩坐回榻上,问诸人说道:“桓荆州的来书,卿等看完了么?”

    宋翩是最后一个看的,他还没看完,但闻了莘迩此问,便就不再看,慌声答道:“回明公,看完了。”下榻来,恭谨地把桓蒙来书还放到莘迩案上,退回己榻坐下。

    莘迩瞧了瞧那桓蒙的来书,摇了摇头,说道:“我以为桓荆州知我,却桓荆州不知我!”

    高充问道:“明公此话怎讲?”

    “我助他取梁州,是因为看在他与我是盟友的份上,岂是会图回报者耶?他今来书,愿送梓潼、涪阳两县与我,以谢我相助之情,端得是小看了我!不知我也!”

    张龟、高充顾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高充说道:“闻明公话意,是不欲与桓荆州换县?”

    “梓潼、涪阳两县的确是要比巴西郡那三县富饶,而且是富饶得多,这两县若在我手,成都,我亦朝发夕可至也,然较以巴西郡三县可以大为地加大我蜀地辖土之纵深,从而可以更好地保证汉中和葭萌、剑阁两关无失这个好处,此二小利不值一提!我闻之,‘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我难道是只看眼前、只看一时的人么?”说到此处,莘迩的话里如是带出了些许的不满,他接着说道,“桓荆州委实是小觑我也!”

    张龟颔首,表示同意,说道:“诚如明公所言。”顿了下,重复莘迩刚才引用的那一句话,“‘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此语卓识,远见之语也!明公,却是何人所说,出自何典?龟为何不曾读到过?”

    莘迩随口回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听来的一话,具体谁人所讲,出自何书,我也不知。”

    “原来如此。”张龟也就不作多问,话回正题,问莘迩,说道,“那明公打算怎么回复桓荆州?”

    莘迩说道:“就用我刚才的话回复他。你代我起草此书吧,写就之后,也不必拿来我看,便遣吏送去荆州即可。”

    张龟应诺。

    桓蒙提议换县,这事儿,莘迩又非短见之人,当然是不可能答允的。

    三言两句算是讨论完毕,莘迩将此事丢到一边,继续收到桓蒙此书之前的话题。

    他的神色凝重许多,握着暖和的手炉,望着堂外的风雪飘摇,沉吟稍顷,说道:“蒲秦得徐、青后,不打广陵的贺浑豹子,却是兵马号称二十万,合蒲洛孤、苟雄两军,及代北的拓跋倍斤部,现三路进击,挟大胜於徐州之势,竟已北上转攻幽州慕容炎,……这几天虽无新的军报传来,然以我料之,蒲秦攻攻幽的这三路兵马,应该是已经快到幽州。

    “这场战事一起,慕容炎怕就是撑不了太久了。弄不好,如果快的话,今年底、明年春,慕容炎便要不支兵败;即使慕容炎运气好,今冬下上一两场大雪,阻断道路,使秦军无法攻战,我料他也坚持不到明年夏天。

    “长龄、君长、老宋,咱们可得未雨绸缪,现在就需当及早做战备了啊。”

    贺浑豹子南遁广陵,贺浑邪诸子和张实、程远、徐明等徐州大吏尽皆身死,徐州没了说话主事的人,各地大乱,蒲洛孤、蒲獾孙部趁此大好局面,积极进取,一来有贺浑勘、王敖等降将降臣的引路,二来贺浑氏为政残虐,在徐州毫无民心,相反,蒲茂却是仁声远扬,因是,二蒲之军进展极速,只用了半个来月的功夫,就拿下了除掉广陵以外的整个徐州。

    ——甚至不少郡县,他俩都没派兵去打,一道檄文过去,那郡县就降了,且不乏主动献城投降的,真可谓是“传檄而定”,蒲茂治下的大秦颇有“人心所向”的态势,这却也是蒲茂登基以今,持之以恒地礼重各族之士、重视“仁德”之名的收获。

    徐州得下,苟雄於青州借此声势,先是历城守将投降,随之其兵马东进,继蒲洛孤、蒲獾孙拿下徐州后不久,把青州也给拿下了。

    徐、青既大致平定,接下来,蒲茂有三个选择,一个是攻打广陵,将贺浑氏这个羯人的军政集团彻底消灭,一个是先不打广陵,撤兵回朝,再一个也是不打广陵,但不撤兵,而是改以北上攻慕容炎。

    孟朗对此已有定策,早在徐、青大局已定之前,他就建议蒲茂,不如先不打广陵,而是选择再接再厉,北攻慕容炎。

    他当时对蒲茂说道:“贺浑豹子悍将也,且其虽鼠窜广陵,众犹多,高力等羯兵精锐泰半尚存,攻之不易克;兼豹子已称臣於唐,唐之北府,粗练已成,我若强攻豹子,北府或会驰援,则此战更将会陷入僵持。

    “与其如此,臣之愚见,不若挟克青、下徐之威,转而北击慕容炎。贺浑邪未死前,数与慕容炎交通,那时,慕容炎大约还存有‘贺浑邪可以助他’的这个奢望,现而下,贺浑邪已死,徐、青已为大王所得,慕容炎的这个奢望自然也就因之而破灭了。

    “我军大胜,士气高昂;慕容炎奢望破灭,一定灰心丧气。彼消我涨,於此际往攻之,胜如唾手!”

    蒲茂深以为然,就传令蒲獾孙、蒲洛孤、苟雄等将,命他们定了徐、青后,不要去打广陵,也不要班师回朝,命蒲獾孙率其本部留镇徐州、青州,令蒲洛孤、苟雄等将,则北攻幽州。

    北攻幽州的部队,蒲茂安排了三路。

    一路由蒲洛孤统带,贺浑勘等降将率本部从之,先返回到邺县,作些休整,然后把留守邺县的部队也带上部分,从邺县北上,攻幽州的正面,即南面。

    一路由苟雄率领,出青州,经过滨海的渤海等郡,攻幽州临海的一面,即正面之东。

    一路他传檄给了代北盛乐的拓跋倍斤,命他率部经代郡,从西北方向进攻幽州。

    同时,蒲洛孤、苟雄两部兵马的后勤补给等务,由邺县的长吏总体负责供应。至於拓跋倍斤部的粮饷,由拓跋倍斤自筹。

    攻打贺浑邪时军中所用的粮秣、民夫,就多是在冀州、豫州等州就近征募的,蒲茂知道,这再打幽州,必然是会给冀、豫等地的士民带来更沉重的负担,为了不引致地方生乱,他特地把崔瀚、郑智度等士给派去了邺县,叫他们辅助粮秣、民夫的征集事宜。

    ——崔瀚、郑智度等现在已经到了邺县。

    如莘迩所说,三路秦军号称二十万,当然实际上是没有这么多兵马的,但粗略估计,四五万步骑总是有的。

    慕容炎逃到幽州之后,到现在为止,於补充兵力方面总共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召现仍放牧於龙城、棘城等这些慕容氏起家之地的鲜卑、杂胡诸部派部落兵到幽州的州治蓟县,听他调用;一件是强征、招募蓟县所在之燕郡和燕郡周边之上谷、渔阳等郡的鲜卑、乌桓、杂胡等各部的精壮从军,搞到现在,他能用的兵马大约有三万多步骑。

    单从部队的数量比较论之,慕容炎似乎是不太占下风。

    可就像孟朗说的,比之以士气的话,慕容炎部的魏军可就要比秦军差得太多了。

    士气以外,后勤补给这一块儿,魏军也是远比不上有整个北地为后援的秦军。

    再加上秦军是三路夹攻,占尽了战场上的主动优势。

    这一场秦魏最后的决战,慕容炎是必败无疑,唯一现在不能判断的是,他何时会败而已。

    蒲茂早就把定西看作是眼中钉、肉中刺,今年遣使去谷阴的时候,还吓唬定西朝廷,说他明年秋天会亲率大军来伐定西。以此推料,等灭了慕容炎,蒲茂下一步用兵的方向必然便会是定西。这一次蒲茂的用兵,不会再像此前的那些,而且必定会是大举来攻。

    定西小国,能挡得住蒲茂的泰山压顶么?

    莘迩心中没有数。

    但是,他能做的,他都已经尽力做了。

    政治上,打压阀族,大力擢用寒士,设立文考,并对可用的阀族做出相当的利益让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创建三省六部制以集权,等等。

    军事上,释营户为编户齐民,设立武举,募用健儿,以勋官制来激励士气,以府兵制来在平时不影响农时的前提下扩大兵源,等等。

    对待胡夷上,以信义待之、禁止郡县压迫、召胡酋子弟入学、提倡通婚,等等。

    经济上,从西域诸国收税、组建商队获利、推行均田制,乃至於连五石散都卖起来了,等等。

    外交上,东北方向与拓跋倍斤结盟,东南方向与桓蒙结盟。

    此外,还有挑拨蒲秦境内鲜卑、氐羌各族矛盾,打击孟朗名誉等等。

    他实在是想不到,他还能作些什么。

    现在,就唯有静等结局了。

    不过,倒也不是一点别的事都不能做了。

    闻得莘迩“现在就需当及早做战备”此话,张龟马上就提出了一个建议,说道:“明公,下吏愚见,如今诚然是如今日的天气,我陇冰刀霜剑、风雪欲来之时也,当此之际,此前出於各种顾忌而只做了一半,还没有做完的那几件政策,现在可以把之彻底完成了!”

    莘迩说道:“长龄,卿所言者,是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和推行均田制此二政么?”

    张龟说道:“正是!”

    莘迩面现思索,说道:“我闻蒲秦攻徐州时,就有此意了,唯是而下虽因现下健儿、府兵两制的渐渐成形,我陇之兵源已不全然依赖营户之故,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政还好说,是可以在全陇推行了,却均田此制,若是现下就在陇、河等州全面推行,会不会激起州内士绅的反弹?於此强敌将要来袭之时,若因此而乱了士心,未免得不偿失。”

    “就是这个时候,龟愚见,才宜全面铺开此制!”

第六十二章 一吏足捕之 靠谁御敌寇

    “长龄,你是说如果陇、河诸州的士绅反对的话,我可以用‘外御敌寇’的借口,强制推行?”

    张龟说道:“龟正是这个愚见。”

    莘迩抚短髭,沉吟良久,问向没有开口的高充、宋翩两人,说道:“卿二人以为何如?”

    高充寻思了会儿,觉得张龟说的似乎有理,但莘迩的担忧也不能不考虑。

    他想道:“自前代秦朝至今,兼并越演越烈,经成朝而入本朝,门阀当政,固是士流之荣贵非前代可比,然兼并却也因此愈发严重,尤其我陇数十年间,外来之寓士、流民甚众,本来陇就少土,已不乏无田之民,如此一来,无田之民在我陇遂便越来越多。

    “一则,‘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无田的百姓一多,‘放僻邪侈’之徒自也就会随之而多,郡县因此就会不稳;二来,无地之民依附於豪强大姓,豪族多将之隐匿,驱使用如自家奴婢,对国家的赋税收入、劳役等务亦极损害。

    “明公於此时,创设‘均田’此制,上承前代秦朝曾经施行过的抑制豪强兼并等法,修正本朝的‘占田制’,闻明公讲解,此制且与‘府兵制’息息相关,乃府兵制之根基,而府兵制将会在推行有成以后,彻底地取代兵户制,成为我陇兵士的主要来源,诚然是既针对时弊、仁爱百姓,又富国强兵、足御外辱之德政、良政也。

    “但凡忧国忧民、有识之士,谁能不识其优?

    “按理来说,此政早该大力推行於我全陇了,可为国为民的有识之士毕竟寡矣!所以明公先试此政於秦州等阻力较小之地。现而下,秦州此政已大体铺开,效果上好,……可话说回来,若於此际便在全陇推行?明公之忧,不无道理。”

    他想来想去,难以做出抉择,就回答莘迩,说道:“充愚钝,明公何不去书小羊君、张公、孙公等,问其意见?”

    羊髦是莘迩在内政方面的高参,张浑现掌定西尚书台事,孙衍主抓经济这一块儿,要不要在整个定西开始推行此政,问他三人的意见最为靠谱。

    莘迩点了点头,问宋翩,说道:“老宋,你怎么看?”

    宋翩想道:“你那‘均田制’的诸项条文,我都已经细细看过,按你此制中的规定,我也已经细细算过,以我家人口数量加上我家奴婢数量,再加上你设置的‘四牛’上限,用此得田,我可得之地与我家现有之地相比,少是少了一两千亩,但你淫威滔天,我便权且让你一步,那些少掉的田,我双手敬送,嘿嘿,我双手敬送,不要就是!你还能奈我何?”

    心中这样肉疼的自我安慰似地嘀咕想着,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我陇右姓,赖父祖经营,时至如今,多占田不少,此制如果推行,别家会是什么反应,下吏不知,但就下吏而言,明公此政,利国利民之良政也,下吏十分乐於遵从。”

    却这宋翩,实也是个贪财的,此前莘迩与他在建康郡做同僚时,就发现这家伙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望白署空,不干事,再一个就是贪财聚敛。

    也因其敛财此故,他家的田地甚广。

    要知,他家的奴婢百余口,——依照莘迩所制此《均田制》的规定,十五以上男子,人授田四十亩、桑田十亩,女子人授田二十亩、桑田五亩,奴婢授田与民同,也就是说,只按他家奴婢的口数来算,他就能得田三四千亩、桑田上千亩,再加上他自家的男丁、女子,加上一牛授田三十,合在一起,他最终能得田四千余亩、得桑田千余亩,合计五千多亩地了,可却饶是如此,他家现有之地,竟是比这个数目还多出了一两千亩。

    又且须知,这只是宋翩一家的田,不包括其族其余人家所占的田地。

    并又且,宋翩在他们族中还不是大宗子弟,换言之,不是嫡系子弟,是旁支小宗,他家、他本人在定西的权势是远比不上宋闳、宋方、宋鉴这一支宋家大宗和宋闳父子的权势的,由此推算,也就可知宋闳家之前是多么的豪富了,不夸张地讲,他家的地亩总数比得上几个县,甚至一个小郡的田亩总数。

    听了宋翩这话,莘迩赞叹说道:“老宋,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

    做出了决定,莘迩说道,“那我就今天就去书士道、张公、孙公,及麴公,听听他们的意见。”

    莘迩的去书当日冒雪发出;给桓蒙的回信,由张龟写好后,也於当天发出。

    桓蒙那边且不提,数日后,羊髦、孙衍、张浑、麴爽等的回书络绎送到金城。

    ——麴爽毕竟是麴家的宗长,且当过尚书令,今虽离开王城,这等大政,也得问问他的看法。

    羊髦的回信最先到。

    在给羊髦的去信中,莘迩转述了张龟的态度和意见。

    羊髦回信中写道:“长龄高见。我陇高门,以宋、氾、张、麴四姓为首,四姓宗长,今宋闳被流龟兹,氾宽赋闲在家,张公及其诸子,皆得明公重用,至若麴令,士望不及前三姓也。是髦之愚见,若於此际推行此政於全陇,朝中阻力必定不大,可以得成。

    “唯一需虑者,即明公之忧,郡县豪族之意。

    “然於下郡县,寒士、寓士、庶族子弟,赖明公之政而俱仕途顿开,或仕朝中,或仕郡县,有彼等为明公张声势,豪族纵或有非议者,亦可抑之。

    “明公先定西域,继数克强秦,屯重兵於金城,遥观京师,今之威望,陇无可匹;而行均田此制,复是为国安民生,以备患御贼,若果有顽冥不化、敢於抗令之辈,一县吏足捕之矣!”

    随后是孙衍、张浑的回信到,麴爽的回信最后到。

    在给孙衍、张浑、麴爽的信中,莘迩没有提张龟。

    孙衍的回信写道:“均田如全面推行,民得田,有其食;出豪强隐匿之口,国得民力,两全其美,利国利民之良法也。田多之家,或生怨言,然田多者,万中有一也,纵怨,何能为也?”

    张浑的回信写道:“制固良政,浑与将军忧同,可否於授田数上,於士族稍多放宽?”

    麴爽的回信最简单,只一句话,写道:“仆今不掌尚书事;朝令有出,若行均田,仆家之地,按规得授即是。”

    四封回信,莘迩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

    末了,他下了决心,做出了决定,分别给羊髦等人回信。

    给羊髦的回信,莘迩叫他马上与张浑、孙衍、陈荪、黄荣等商量,至迟十月底前,要上奏朝中,通过全面推行此制,并在十月底前,落实部署到各州各郡,要求各州郡县十一月开始正式执行。

    给孙衍的回信,除掉与羊髦回信内容相同的东西,莘迩特别指出,明年可能蒲秦会大举犯境,备战的粮饷等物,要孙衍现在就着手筹集。

    给张浑的回信,莘迩做出了让步,同意了张浑的建议,写道:“於国家有功之家,宗室、上公之家,其家田如多於依《均田制》之所授给数,其家户主若报请朝中,可以会议斟酌。”

    给麴爽的回信,莘迩也回得很简单,写道:“公忠君体国之心,溢於书外。公之回书,我将示於国中,以使公为陇士之表率也。”

    ——麴爽拿到这回信,看完之后,会是何等心情,如人饮水,他自己知。

    ……

    谷阴。

    莘迩给羊髦的要求是十月底前,上奏朝中通过推行此制,但到底此政牵涉广泛,意义重大,并且之前莘迩在秦州等地试行此政的时候,谷阴就有传言,说莘迩早晚会在陇州等定西腹地也推行此政的,因此,消息一传出去,羊髦还没有上书朝廷,谷阴的官吏们就对此已是议论纷纷,有的支持,有的反对,不同的意见针锋相对,争论得热火朝天。

    宫中也闻知了这件事。

    亲政到现在,几个月了,令狐乐每天过得劳累而又充实。

    他的学业还没有完成,有朝会的日子,他就上朝,没朝会的日子,他通常是上午学经、史等科,下午接见求见的臣子,决定一些政务的安排,他时刻存着效仿莘迩,建立偌大武功的盼望,忙碌一天后,晚上他还会再练练射箭、骑马等术。

    一天下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直到两更、快三更才睡下。

    尽管累,可大臣们对他恭谨、尊重的态度,却让他总是心情快乐。

    这一天,初雪渐停,令狐乐从陈不才处听说到了羊髦有意上书朝中,请求朝廷在定西各州全面推行均田制,同时全面推行府兵制此事。

    陈不才说道:“大王,这事儿可不好答应啊!”

    令狐乐心道:“阿母前巡视民情,从秦州回来,尝对孤说,均田制在秦州试行的结果很好。她巡视的那些乡里,乡里中得授田地的百姓,无不对孤感恩戴德。并且阿母说,均田制是府兵制的基础,此制推行开后,就可在全国进而再全面推行府兵制。有了均田制做基础,府兵家中都有了田,府兵的甲械、战马等物,便可由他们自备,不仅扩充、稳定了兵源,而且还能大大减轻国家的军费支出。此制是个好制啊!……却小宝怎么说不好答应?”

    瞅着陈不才,令狐乐问道,“为何不好答应?”

    陈不才忧心忡忡,说道:“大王,我唐从肇建伊始,多所借赖的便是高门、士族之力,我定西亦不例外,於今阀族四姓,宋、氾已凋,唯余张、麴两家,其余因征西残害之故,凋敝的高门士族更是许多;而大王又无兄弟,我定西宗室颇是单薄,今若行均田此制,臣可以料见得到,一定又会使不少的高门大姓受到打击,说不得就会与大王离心离德。

    “到那时候,征西拥重兵於外,他已自称不是王臣,其如生不测之意,大王何以抗之?”

    令狐乐尽管早前急着亲政,因此和莘迩闹出矛盾,可要说“担心莘迩造反”,他至少截止目前,还真是无有此忧,不管怎么说莘迩救过他,落难猪野泽时,莘迩对他又是非常照顾,其母左氏更是经常在他面前赞誉莘迩,是以他是没有认认真真地想过莘迩会不会造反的。

    此时闻得陈不才此言,令狐乐面色变了一变,说道:“小宝,你不要胡说!”

    陈不才说道:“是,是。可是大王,就不说征西,现下强秦为患,我定西首要保证的,就应该是团结一致,如果实行了均田此制,弄得高门士人与大王离心,臣忧之,亦不利於将来抵御秦寇!”

    令狐乐上下看了陈不才几眼,问他,说道:“小宝,你给孤说老实话,你的这些话是你的意见,还是你从父陈公教你的?”

    这些话还真是陈荪对陈不才说的。

    陈不才也是个年轻人,当然不肯承认他的主见原来是家中长辈所教,说道:“启禀大王,这些话都是臣自己想到的。”

    “你家有田多少?”

    令狐乐此话问的出乎了陈不才的意料,不过他亦未做犹豫,应声即答,说道:“臣家田千亩。臣家口四人,奴婢二十余,按均田此制授田,臣家田比之多出了百亩上下。”

    陈荪、陈不才都不是贪财的,他们陈家目前拥有的田地数目,在整个定西的高门大姓中来说,处於中流,不算多。

    令狐乐笑道:“百亩而已么?将来若真的推行此制,孤赏给你两个奴婢,够了你这多出的百亩之数,如何?”

    “大王,臣怎会是为臣家田而进的此言?臣之所言,皆臣之深忧也!乞盼大王思之。”

    令狐乐说道:“孤会好好想想的。”

    陈不才拜辞出宫。

    独在殿内,令狐乐思考此事到将暮时候,起驾去左氏寝宫给左氏问安。

    到了左氏寝宫。

    左氏虽着的只是襦裙,便服罢了,然仪态高贵,坐於榻上,等令狐乐下拜礼毕,微笑说道:“大王,起来吧。”

    “阿母叫我小名就好,怎么又叫我大王了?”令狐乐起身来,到左氏榻边坐下,看左氏气色,笑道,“阿母非要为我巡查民情,远去秦州,千里之遥,我本以为,这从秦州回来,阿母不知要累成什么样子了,却没想到,阿母的气色却是比往常还要好!”

    左氏莫名地面颊微红,她轻轻咳嗽了声,稳住忽然荡漾的心绪,面上不露异样,雍容说道:“大王,我常年在宫中,一年出不了一次城,在宫中久了,不免就闷,人这一闷,气色如何能好?前次我巡秦州,道路虽远,然一路所见,沃野、草场,山川、河流,放目千里,和风拂怀,却是使我神清气爽,兼之见秦州百姓虽临我定西与氐秦之界,却人安其业,我也深深地为大王欢喜,……大约便是因此两故,我的气色或许比以前好了些吧。”

    令狐乐说道:“阿母既是觉得出宫远行神清气爽,那以后,阿母就多出宫走走!”

    左氏正有此意,不过当下非说之时,她就换了个话题,问令狐乐,说道:“大王,我见你刚才进来时,如有所思,是遇到什么为难的政务了么?”

    “知子莫过母。阿母,确是遇到了件难事。”

    “你说来我听听。”

    令狐乐便把陈不才说的那些告诉了左氏。

    左氏凝神听完,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说道:“我以为大王是为何政烦心。此事有何值得烦忧?”

    令狐乐问道:“敢问阿母,对此有何明见?”

    左氏说道:“大王,我且问你,陈不才说,‘弄得高门士人与大王离心’,‘不利於将来抵御秦寇’,那万一秦寇将来真的侵我之时,上阵杀敌、御寇於境外的,是这些高门士人么?”

    “自然不是。”

    左氏问道:“不是高门士人,则靠谁来御敌?”

    “靠我定西甲士。”

    左氏问道:“兵从何来?”

    “旧为营户,现为健儿、府兵和营户。”

    左氏说道:“那就此事该如何抉择,大王还不知么?”

第六十三章 朝中两政过 还没到六十

    令狐乐想了几天。

    左氏的主张是一个原因。

    左氏从秦州回来后,照搬莘迩的话,先前对他说的“均田乃府兵之本,均田行后,府兵甲械、战马皆可自备,国家既充兵力,又少军支,非但以此御敌足矣,开疆亦不为难”此言也是一个原因,而且是主要原因。

    令狐乐最后做出了选择,决定支持推行均田制。

    十月二十日,经过与张浑、陈荪、孙衍、黄荣等人的数次聚议,就如何具体地在各州施行均田制定下了可行的章程之后,羊髦上书朝中,在朝会中正式提请朝廷下令旨,落实此政。

    朝臣反对者颇有,如陈荪一样,默不作声的也有,但在张浑、孙衍、黄荣等的赞同和令狐乐的支持下,此政顺利地在此次朝会上得到了通过。

    与此政一同得到通过的还有一政,便是“释营户为编户齐民,亦按《均田》授地”此政。

    两天后,两道王旨下达尚书台。

    旋即,尚书台这个政治中枢就开始了紧张地转动和运作。

    台中诸部的官吏悉数被调动起来,均田和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二新政都是大政,眼下一起施行,可以说是时间紧、任务重,便是礼部等这些与此二政无关的部门,其部中之吏也都被分派到了不同的任务。

    秦州等地以外,谷阴所在的陇州、金城所在的河州、西北的沙州,每个州的每个郡,尚书台都派了吏员赶往,既是转达朝廷的旨意,协助地方推行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和均田制,也是监督地方执行此两政。

    两政之中,均田是重中之重。

    出於莘迩的授意,羊髦的建议,定西朝廷专门任了黄荣做督查使,由他来全面督察均田此制在诸州的推行,因考虑到地方上也许会出现的阻力,朝廷还特许给了他“持节”的头衔,——持节者,可杀无官位人。

    黄荣慨然接旨,当日便从自己府中、尚书台中选出了二十余个精明能干的吏员,姬楚等人皆在其中,俱皆委任为督查属吏,令他们立即分赴各州、各郡,执行督办的重任。

    同时,他自己也於两日后启程,先巡查陇州的均田制落实之情况,继巡沙州,后巡河州。

    十月底的天气,陇地已是天寒地冻,这两天彤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雪。均田一行,羊髦等人虽也忙碌,毕竟还是身在王城,却是苦了黄荣等,尤其黄荣了,他要巡遍三州。大冷的天,再一下雪,只路上的行程就可想而见的难走。然他意气振奋,毫无半点的叫苦埋怨。

    操办、督查的吏员们络绎出都,分头奔赴目的地。

    谷阴县属武威郡辖。

    武威郡北、东为沙漠,南与广武郡接壤,西与武兴郡接壤。

    武威与广武间地域广阔,两郡的郡治相距三百多里,颇远。

    不过武威郡治,亦即谷阴,与武兴郡的郡治相距却是很近,只有四五十里。

    这是因为此郡也是个侨郡,此郡之地本就是从武威郡分出去的,但虽是侨郡,武兴的辖县并不像河州的那些侨郡,多只一县,归它管的县还是很有几个的,共四个,分别是显美、番禾、骊靬(qian),还有一个是侨县,武兴县。武兴县是武兴郡的郡治。

    显美,即是令狐妍的封邑。

    “骊靬”,骊,纯黑色的马;靬,铠甲,这个县的名字很尚武。於前代秦朝前期,这里是秦朝新设於河西走廊上的养马地之一,北为漠北、西去为西域,境内多胡夷,为保证牧苑的安全,披甲士也必不可少,故此县乃得此名。

    却不必多说。

    只说十一月初,在这第二场的陇雪将下未下时,王都谷阴派来传两道旨意和协办、以及督办新政施行的吏员联袂到了武兴郡的郡治武兴县。

    武兴郡太守陈矩是陈荪的从子,今年岁数不大,三十上下。

    他之前就已经接到陈荪的私信了,陈荪於私信中交代他,“均田此制,虽令出朝廷,实征西之意也。张公等俱皆赞同,大王亦不反对,我虽有异议,不得发也。武兴临王城,郡中事,朝廷即日能闻,令旨到时,汝当遵旨恭行,尽心尽力,万勿因怠慢拖延,致征西责罪我家”。

    既然是已经得了陈荪的嘱咐,接到令旨以后,陈矩就雷厉风行地部署安排下去。

    释放营户为编户齐民这块儿。

    武兴郡是有驻兵的,尽管不多,也有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都是兵籍。依按惯例,营户,或者说兵户的家眷都是随军而居,这三四百兵卒的家属现跟着他们一起,住在军营。

    陈矩没有将军衔,虽然管不了军事,可“释放营户为编户齐民”,事关户籍的改变,却是民政,则正归其管,於是,他先派吏去军营,通报了一下这支驻兵的长官,请他把帐下兵士的数额、名字、籍贯等列出来,递给郡府;随后,他再具体操办底下来的诸务。

    均田制这块儿。

    陈矩的部署是:先令郡吏下到各县,与各县的县吏一块儿核实当地县士民口数和田亩、桑田、公田、荒地等各种田地的数,及调查清楚当地县士族也好、百姓也好的占田情况,等等。

    ——这些工作在做的时候,都有王城来的吏员随同协办、督办。

    接着,等各县各方面的情况汇总上来,陈矩将之报给尚书台,由尚书台做一个备案。

    然后,他再进行均田的正式环节。

    不得不说,陈矩尽管年轻,办事还是很麻利的。

    一番针对两政前期工作的安排下去,武兴郡的郡吏、县吏,包括驻兵的军营都动了起来。

    用了不到一个月,各项前期工作俱皆完成。

    陈矩上报给尚书台后,於十一月底的这天,正式开始了两政在武兴郡的推行、落实。

    ……

    陇地的第二场雪已经下过,刚於前日停下,武兴县西数里外,一块广大牧场边上的驻兵营中,这日迎来了四五个武兴郡的郡吏,领头的是武兴郡府的一个掾吏。

    数人被营将迎入营中。

    不多时,召集兵士的鼓声响起。

    大冷的天,兵士们正躲在帐篷里避寒,听到鼓声,许多人发起了牢骚。

    有聪明的说道:“半月前,都尉的主簿在核查我等姓名时,他不是说了一嘴,说是朝廷要放咱们为编户齐民么?还说最晚这月底、下月初,郡里就会来吏来办此事。今天正好月底,而今天又非操练之日,鼓声忽然集合我等,会不会是郡里来吏了?”

    闻得这话,兵士们不嫌冷了,就有人跑出帐去,探头探脑地窥看,很快飞奔回来,喜色满面,说道:“快、快,快些去校场集合!就是郡里来吏了!”

    “真的?”

    “我都瞧见了,校场上拉开了一个帷帐,虽然未见郡吏身影,可要不是郡吏来了,都尉扯什么帷帐?想来郡吏现下已是在帷帐中等着咱们了!可不敢劳郡吏们多等!”

    帐中兵士七手八脚地穿好戎装,请这一帐中年龄最大的那人,——即猜测是不是郡吏来了的那人先行,余下的鱼贯跟出。

    年龄最大这卒,须发已然花白,长久的服兵役、不间断地被郡县驱使劳役,使得他老态龙钟,身体佝偻,脸上仿似老树盘根,皱纹如沟壑一般,布於额上、两颊,双眼浑浊。

    此卒名叫黄怀,今年五十八了,他十四五时就从了军,服兵役至今已有四十多年。

    黄怀的带领下,这一帐的兵士排好了队列,迈步去往校场。

    他们是较早到了校场的一队。等了两通鼓,其它各帐的兵士络绎到来。按队、屯、曲编制,总共三百七十八名兵士,在各级军官的指挥、约束下,组成了阵列。

    帷帐中,营将接报,说兵士集合已毕。

    他笑问郡吏带队的那个掾吏,说道:“兵士集合已成,要不要我先令他们操练一番,供君观看?”

    “大冷的天,就别折腾兵士了。赶紧办完差事,我也好回府禀报府君。”

    营将略略失望,说道:“好吧。”

    一令传下,依照各队序列,各队的兵士们在队率的带领下,依次进入帷帐。

    黄怀所属的队,其序列排在各队的中间,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轮到了他们这个队。校场上的雪虽是已经清掉,可下雪不冷化雪冷,校场周边有无树木、建筑,四面风来,这一个多时辰,着实把黄怀冻了个够呛。却身感寒冷,心中火热。

    他想道:“去年的时候,我就听说莘公放了一批营户为编户齐民,当时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我能有这样的好运气?没有想到啊,今年我就要被放为编户了!从此不再卑贱,我也是良民了。听那都尉的主簿说,放了我等为编户后,莘公还要给我们分田。莘公一定是佛、菩萨降世,是来拯救我等这些可怜人的!得了田,有了地,有了营生,我要把钱攒下来,给莘公立个佛像!叫我的子子孙孙都记住,他们能不再做营户,都是莘公的天大恩德!”

    正想着,听到队率令他们入帐,黄怀回过神,慌忙迈步,跟上前边的士兵。

    寒风中站得太久,穿的又单薄,脚都不是冻疼,而是没有知觉了,但黄怀此时,却哪里顾得上这个。还没入帷帐,看着那离他越来越近的帐门,他的心跳就噗通、噗通地加快,手心居然出汗,双腿发软,是期待,也是生怕期待落空。

    一队五十兵,帷帐容不下,分成一伍、一伍的进。

    像是等了漫长的四五个时辰,其实也不过只过去了一两刻钟,终於轮到了黄怀这一伍。

    踩着棉花也似的,黄怀带头,进到帐内。

    他不敢抬头去看帐中坐着的营将、营将的主簿等吏和那几个郡吏,刚入帐中,就拜倒在地。

    一个声音响起:“起来。”

    黄怀心跳得都快到嗓子眼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撑住地面,这才勉强站起身。

    “过来。”

    黄怀垂首上前,到了说话那吏的案前。

    “叫什么名字?”

    黄怀声音颤抖,答道:“小人丙队丁什黄怀。”

    “抬头。”

    黄怀迟疑不敢。

    那声音不耐烦得很,又说了一遍:“抬头。”

    黄怀惶恐不安地把头抬了些。

    说话那吏直到这时,乃才看到黄怀的长相,吓了一跳,急忙低头去看营将之前递给郡府的本部兵卒之详细记录,在“黄怀”这一条上,再次看了一看,举目问他:“你五十八?”

    “是。”

    “我怎么看你跟六七十似的。”

    “启禀君,小人本队之中,年岁最长的,今年是七十来岁了,但小人还没到六十。”

第六十四章 老弱免兵役 兵寓录黄籍

    那郡吏顾看营将的主簿。

    主簿说道:“此卒确是五十八,我等怎敢改其年岁?”

    郡吏把头转回,再次问了黄怀一遍:“五十八是么?”

    “是的。”

    “哎哟,那就有点可惜了。”

    黄怀心头咯噔一跳,粗糙的双手下意识地搓动,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人斗胆问君,哪里可惜?”

    郡吏随口答道:“你若到了六十,改完户籍后,你的兵役就被免了。你五十八,差两岁。不过也不打紧,再在军中待上两年,你就能回家了。”

    营户在军中者,年十五以下、年六十以上,悉数免其兵役,这是附带“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政而施行的一政。

    实际上,按照当下的服兵役之法,这两个年龄段本就是未到服兵役、或不该再服兵役的年龄,只是营户的社会地位类同官奴,兵役法中的此条规定,并没有在营户这个群体中得到严格的贯彻,所以如前文所述,而今各部军中,服兵役的营户,不但十四五以下者众多,六七十的也为数不少。

    莘迩遂趁释营户为编户齐民的这个机会,打算把军中此弊,顺道也给解决掉。

    想那十四五以下,有的甚至才七八岁就当了兵的,或六七十岁早已筋骨无力的,将他们留在军中,既非是尊老爱幼之华夏传统,而且说实话,拉到战场上,这样的兵,不仅指用不上,关键时刻,还会拖全军的后腿,因是,与其如此,不如把他们的兵役免掉。

    ——所谓“免掉”十五以下、六十以上在军营户兵役,那么换个角度再来看这句话,是不是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在军营户之兵役,就不免掉,他们还要继续当兵?这是自然的。

    营户出身的兵士,目前在定西全军中占了相当重的比例,如果把他们的兵役全部免掉,那定西的军事力量,往少里说,只怕也会跌落个四五成,这显然是万万不行的。

    故此,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是一回事,全部免掉现仍在服役的营户之兵役,是另一回事。

    不但不会把现在军中当兵的营户之兵役免掉,按照莘迩的全盘操作,等这些营户被放为编户齐民,被授给田地,以及再等到他们所在郡的郎将府建立起来以后,这些新的编户齐民家庭,还要和别的被授给田地的百姓家庭一样,亦要按家中的丁数出人,加入郎将府,成为府兵。

    一方面,不会影响到现有之军力,且通过此政,能够大为激励原为兵籍之士卒的士气;另一方面,又给郎将府扩大了府兵的来源,等同是充实了预备役的力量。

    莘迩的这个计划、安排,可谓两面得利。

    定西的军事实力,也由此而不会受到分毫的损害,相反,无论是士气、还是兵源补充上,都会提到很大的提高。

    却说年六十以上免去兵役,这条重新执行的“新规”,黄怀也是听说了的。

    闻得那郡吏的此话,他没有失望之情,反倒放下心来。

    黄怀后怕地想道:“吓死我了,这位吏君说个‘可惜’出来,我还以为是释我为编户齐民这事出了什么麻烦,原来只是可惜我差两岁不到免除兵役的年纪。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只要能释了我的营籍,释了我子孙的营籍,就是让我再从军到七十,从军到死,我也愿意!”赔笑说道,“小人力气尚有,再从两年军,也尽能撑得住!”

    黄怀会不会被免兵役,关这吏员何事?他也就一说罢了。

    接下来,这郡吏不多废话,按部就班,问了黄怀几个问题。

    “你家原籍雍州安定郡,元嘉八年流迁入陇。”

    “是。小人所属的本部军中兵士,大多是籍贯雍州,其祖上也大多是元嘉年间迁入陇地的。”

    元嘉八年,便是前唐差不多要灭亡的时候,那时最势大的还是匈奴赵氏。前唐的关中有两个州,一个是秦州,一个是雍州,秦州包括了些现今定西的地盘,雍州的辖地基本是在关中。赵氏入侵关中,雍州、秦州士民逃亡者众,向西入陇州中达十余万口,形成了当时还未建国定西的陇州的第一次流民入境大潮,时已掌权陇州的令狐氏,於是就设了武兴此郡,以用来安置流入的秦雍士民。亦即,武兴郡之所以设,正就是为安置秦雍流民。

    是以,武兴郡内的百姓,原籍秦州、雍州的为数着实不少。

    入境被安置在武兴郡的流民,士人不说,百姓方面,陇州不是一视同仁,而是区别对待的。部分录入用白纸登记的白籍,也就是与用黄纸登记的本地户籍相对应的寓籍;部分则募之为兵,从军的这些自那时起就入了兵籍。

    这位黄怀的祖上到陇州时,贫困潦倒,求一口饭吃而不得,末了为求生路,便应了募兵,自此黄怀家的户籍就成了兵籍,从数十年前他那位祖上入营当兵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代代当兵,战时打仗,闲时被官寺驱用,算上他,其家整整给令狐家当了近百年的牛马。

    那郡吏皱了下眉头,说道:“我问什么,你答是、不是就行,不要那么多话。”

    “是。”

    “你是你家户主?”

    “是。”

    “你家丁口五人。你妻、你两个儿子、你长子媳、你孙。”

    “是。”

    “除你孙外,余皆成年。”

    “是。”

    “你家无牛。”

    “是。”

    那郡吏把问得的回答,一一记录下来,说道:“好了,你出去吧。”

    在这郡吏问黄怀的时候,帐中别的郡吏也在问黄怀伍中其余的四个兵士,问题都是这么几个。这郡吏问完黄怀的时候,别的郡吏也差不多问完了另外那四个兵士。

    五人前后出帐。

    排在他们这个伍后头的伍跟着入帐,不必多提。

    黄怀五人回到校场,等到快天黑,此部三百多、近四百兵士都被问询完毕。

    又等了一会儿,营将的主簿出来,说道:“你们且先回帐,等明天面阅过你们的家眷,再给你们一起换户籍。”

    “面阅”也者,当面看需要登记入户籍之本人的意思。

    登记户籍,不是只写个名字、性别、年岁、籍贯即可的,还需要把该人的长相、身高,并及肤色、体态上的特征也给简单地记录下来的。这样才能保证征发劳役、兵役等时,应征的是其本人,又或这人如果犯法潜逃,需要通缉的时候,也才方便通缉。

    就比如刚才那郡吏询问黄怀问题,以作记录的时候,把他观察到的黄怀的长相、特征也都已经给记下来了。记下的黄怀的特征挺简单:“黑瘦,佝偻,老若七旬。”

    黄怀等人冷风里站了将近一天,个个都是被冻得通透,但却个个都如黄怀一般,无人觉到寒冷,人人情绪高涨。当晚回到帐中,便连那硬得跟石头似的胡饼,黄怀吃着都如同美味。

    一晚上没怎么睡着,天不亮,黄怀就起来了,穿好了衣服,悄悄地出帐去。

    夜色犹且未消,远近黑漆漆的,北风呜咽,但没过太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很快,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漫天的云彩被染成了绚烂的颜色,天亮了。风没有停,可亦不复呜咽之响,卷动远近的帐篷,发出飒飒之音,在这寒冬的早晨,给人以振奋之感。

    早上是没有饭吃的。

    非战时,营卒一天两顿饭,上午辰时一顿,晚上一顿。

    黄怀焦急地等待,天光大亮后,总算是等到了召集兵士的鼓声。昨天鼓声响时,兵士们都不积极,今早鼓声一响,第二通鼓都不等敲,校场上已经站满了士兵,全军已集合完成。

    营籍兵士的家眷虽然是随军而居,与兵士同住一军,但兵士就是兵士,也是不可能任他们聚家而住的,因是,兵士们家眷所住的营地与兵士所住之营非是一营。黄怀他们家眷住的营地在兵营的北边,两边相邻不很远。

    过了会儿,不见郡吏来,营将主簿匆匆来到。

    他站上阅兵台,大声说道:“原本说的是带你们一起去你们家眷营中,郡府来的诸君嫌人多了吵吵,也是怕你们呼儿唤女的耽误公事,就不带你们去你们家眷营了。你们回本帐去吧。等面阅完了你们的家眷,郡府诸君造好了你们的户籍,会把你们那一份的户籍给你们各家的户口,然后再带你们各家的户主去安置你们各家的村、里,给你们各家授田。”

    黄怀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的说:“户籍造好,还给咱们一份?”

    有的说:“也不知道会把我家安置何村?”

    时下户籍是不给百姓一份的,多造一份给百姓各家,这是莘迩的意思。

    要说这道命令有什么好处?也没什么明显的好处。再要说这么做费不费事?是费事,但也不是费太大的事。因此,莘迩的这道建议便没人反对,亦随均田等新政落实了下来。

    这一等,整整三天。

    不到四百的兵卒,家眷合计总共一千三百多人,是兵卒人数的三倍多。

    三天面阅登记完毕,已是效率不低的了。

    第四天,黄怀等百十个身在军中,同时是他们各家户口的兵卒被单独叫出,於校场列成数队。

    三天前的那几个郡吏再次露面,各拿着一叠黄纸,每叫到一人,那人就出列近前,叫人的这吏即拿黄纸堆上最上边的那张给他。叫了约三四十人,黄怀的名字被叫到。

    黄怀赶紧上前,隔着老远,就把双手伸出。

    叫他的那吏不是三天前问他话的那吏了,换了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吏员。这吏员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家境不错,其家必为武兴郡的士族。这个年轻吏员递黄纸一张给黄怀。

    黄怀接住,就像是接住了什么珍宝,低头去看。

    那白纸上竖写着几行字。

    惜乎他不认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他能猜得出来,写的肯定是他和他家中妻、子、媳、孙的名字等项。

    黄怀心中想道:“这就是我家的户籍了?我从现在起,就不再是兵籍,是编户齐民了?”尽管心理准备已经做了好几天了,真的这一刻来到,他还是如坠梦中,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队中,强大的激动和喜悦冲击下,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是我家的户籍,我不能不知道上边写的是什么!改日要找个识字的,问问他,写的都是什么。”

    黄怀等都是本籍关中的,按道理讲,现在尽管他们改兵籍为了编户齐民,可也应该把他们记为白籍才对,却怎么给他们的是黄纸,也即是把他们记为了黄籍?

    这也是莘迩的意见。

    事实上,这回均田制的授田,是只面对黄籍,亦就是本地籍贯的百姓授的。

    毕竟不管怎么说,白籍是客籍,他们自有家乡,如何能把陇州的土地授给外州人?这么做的话,绝对会引起土籍士民的强烈不满,就算不管不顾,强行来授,最终也只会造成土、客两籍的互相敌视,这就有违莘迩授田的本意了。

    故是,此次授田的对象范围,不包括白籍。

    但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莘迩认为,可以做个例外。

    一来,军队兵士的相当构成还是出身於兵户的,若只释他们为编户齐民,其后就不再管他们各家的营生,而兵户等同官奴,贫者十之**,又绝大部分都是家无余财,莫说地了,衣服都不够穿的,那这明显会不利於稳定这些兵卒的士气和军心。

    二者,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统共算下来,也就是一两万人,不是非常得多,再分散到各县,就更少了,比如武兴县,无非就这不到四百家,家数少,也就不会激起与当地太大的矛盾。

    综此二条,定下了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按本地籍贯人计此策。

    便是因此,黄怀等拿到的户籍不是白籍,是黄籍。

    黄怀一时间还没有想到这些。

    不过就算他随后想起,入了黄籍,得到授田,他对此当然也是绝不反对,且会极其愿意的。

    下发罢了户籍,营将组织黄怀等,出营到外,列队路上。

    路上已经列好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中的人多为老者,即是从营户家眷营中来的那些其余各家的户主。

    郡府那掾吏领着郡吏们也出了辕门,坐上了他们的牛车。

    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车轮碾上去,嘎吱嘎吱的响,坐在车中亦颇是颠簸,但总比走路强得多。

    郡吏们乘车,在前而行。

    营将带了十余从骑,策马带队,引着黄怀等跟从於后。

    北行将近二十里,都快北边漠区的边缘了,郡吏们的坐车停了下来。

    黄怀走得气喘吁吁的,随着队伍止住脚步。

    此时已过中午,到了下午,白云朵朵,淡白的日头悬挂天中,渐渐西落。

    黄怀於微暖的阳光下,尽量地站直身子,喘着粗气,擦了把额头涔出的汗,打眼四望。

    朝前望去,视线尽头黄澄澄一片,那是北边的数百里大漠;往东西眺观,目光及处,多是荒凉的砂砾地,间或可以看到些许的灌木;向身后回顾,唯见来路上的车辙、马蹄印和杂乱的脚印,离这里最近的村里在那南边十余里外。

    这片荒无人烟的临漠之地,就是他们从今以后的家了么?

    黄怀这样兴奋地想道。

第六十五章 冒寒黔首苦 小小的事情

    营将的主簿跑前跑后,组织黄怀他们列成横排的队伍。

    不到四百家,三百九十多个户主,便在空旷贫瘠的野地上排好队伍,列了一个横向五排的横阵。不管是现在军中的黄怀等,还是现未在军中的其余户主,他们都是营户子弟,从出生起就跟着本家所属的军队四处迁徙,耳闻目见都是军队的事,列队这个事情,对从没经历过的寻常百姓而言,短时间内把队伍列好也许有点难,但对他们来说很容易。

    没多一会儿,队伍列成。

    郡府吏中那领头的掾吏得了通报,慢腾腾地下车来,车内有炭盆,比较暖和,车外的风一吹,这掾吏顿时打了个激灵。从行的小奴赶忙取出大氅,帮他披到身上,又拿来手炉,捧给他。这掾吏右手抓住手炉上的提柄,连手一起,塞入到了左袖里头;左手亦塞入了右袖。

    便这么笼着袖子,他迈开儒生的方步,循规蹈矩地行到了黄怀等组成的队列前。

    “给你们讲七件事。”

    身处旷野,又有风,要想使三百多人都听清楚,非得大声嚷嚷不可,而大声嚷嚷,则又自非士人宜做的,太有失风雅。因是,从跟着来的骑士中挑出了两个大嗓门的,毕恭毕敬地站在这掾吏身边,这掾吏说一句,那两个大嗓门就大声地重复一句。

    等两个大嗓门重复完了这句,掾吏继续说道:“第一件事,此处即是郡府拨给你们,供你们诸家日后安身的村了。方圆一千余亩,都是你们村的地了。

    “府君爱民如子,专门给你们这个村起了个名字,唤作‘协雍’。知道‘协雍’何意么?汝等皆雍州来,而现落籍我陇,故村名用‘雍’;《尚书》云‘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於变时雍’,取其中之‘协’字,故合而名为‘协雍’。

    “此府君对汝等一片期盼之情。尔等需要体会到。”

    “黎民於变时雍”,於,代、递之意;时,善之意;雍,和睦之意。这半句话的意思是:天下的百姓相递变得友好和睦。

    此次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凡武兴郡中被释之营户,而同时这些营户又本雍州籍贯的,武兴太守陈矩便就都是用的“百姓昭明”云云此一整句话来给安置他们的村落起名。

    此村名叫“协雍”,又有别村,或名“昭雍”、或名“明雍”,等等之类。

    却这掾吏巴拉巴拉地说了半天,黄怀等人却是十之**连字都不识的,又怎知他说的是些什么东西?莫说黄怀等人了,就是重复掾吏之话的那两个骑士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天书,将前边的话重复过后,到了《尚书》云之后,这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吱声了。

    那掾吏叹了口气,心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府君一片苦心,却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愚夫群氓,哪知圣贤典故!也罢,冻得冷飕飕的,我亦不必给他们说这些废话了。”

    转入下头的话,他继续说道,“第二件事,等会儿,我带来的郡吏们就会开始给你们授田。你们各家多少丁口、有无耕牛,这些我们都已经问过你们,记录在案了,授田的时候,便会按此来授给你们相应的田数。

    “……依按《均田制》所规,授给你们的露田,也就是耕地,你们是不许买卖的,你们死后,这田,官寺是要收回去的;当然了,如果你们家有丁口成年,也可以报到县寺,由县寺於每年冬时,统一再给你们长成的丁口授田。桑田,是允许买卖的,你们如果实在家贫无钱,记住我,我姓程,我是郡府文学掾,你们可以找我,我帮你们卖掉。”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旁边倾听的营将听到这话,瞧了那掾吏眼,心道:“重你是个士人,你这几天在我营中时,我对你百般礼重,却不意你连这点穷人的地都看在眼里!老子倒是高看你了。只是这些营户哪个不是兵籍了数十年的?好容易赖征西德政,今得脱兵籍,还被授到了田,就怕你想的虽美,他们却是宁肯饿死也不会卖地的!……哼,就算卖,他们也只会找老子,又怎会跑去郡府找你?”

    这掾吏接着说道:“第三件事,你们的住处,就这么一块地方,只要是在授给你们的地范围内,你们想选哪里建里,就可以选哪里建里。选好地后,你们把里魁、父老等推举好,报到乡中。郡府会派吏卒暂驻你们此村,有什么问题,你们就找吏卒去讲。”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第四件事,朝廷知道你们家无余财,粮种什么的,怕是无钱去买,你们先把授给你们的田地翻整好,待到明天春耕之前,朝廷会拨粮种下来,由郡府借给你们。还有你们的吃食,你们自今不再是营户,军中不会再管你们家属的日用了,就这三两天内吧,郡府会借一批粮给你们,……这粮种、这粮是要还的,不会一次清让你们还清,然明年你们收成以后,就要开始还。”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第五件事,你们都无耕牛,朝廷考虑到你们每家的壮丁还有一人从军,可能有的家中会劳力不足,所以允许你们组‘街弹弹’,但组‘街弹’之前,需要先上报乡中。现下武兴县组织的有‘县弹’,此县弹是郡府督办、县寺主办的,你们商量商量,可以加入。

    “另外,县寺有官牛,你们如愿租赁,也可租赁,但要记住,牛不能死,也不能瘦,否则你们是要赔偿的。”

    ——“弹”,有锄、助之意。“街弹”也者,於下乡村,沿袭前代遗风,或有“街弹”这样的组织,即类如莘迩原本时空后世中的“农业互助社”之类,其目的在於互相帮助。街弹以外,还有各种“弹”的形式,“县弹”是其中一种,这是较大规模的弹了;还有和徭役有关的“正卫弹”,这种弹的目的在於平均徭役。弹有官办,有私设,私设的弹於原则上是不允许的。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第六件事,朝廷已下诏令,将在明年春,於我武兴郡,建起郎将府。郎将府你们都听说过的吧?郎将府建成以后,你们每家每户,三丁出一,五丁出二,需选一人入府做府兵。因体恤你们家贫,暂时来讲,府兵所需的军械、战马,不需你们自备。”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那掾吏最后说道:“第七件事,你们这个村,属武兴县的北乡管,治安上属刚才路过的那个亭管。”

    两个非是郡吏而今日一起来的吏员立在这掾吏的身后。

    这掾吏指了他俩一下,说道:“这两人就是北乡的蔷夫、刚才那亭的亭长。”

    黄怀等人认真地记住了这两人的长相。

    那掾吏的语气转为严厉,双眼炯炯,扫视面前的这近四百户主,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此地是武兴县的最北之地,就生流奔之妄念!

    “你们看到了,北边是大漠,入到漠中,你们活得了么?便是侥幸活下,漠中绿洲上所居尽为杂胡,被他们抓住,你们也只有为奴为婢这一个下场!东西和南都是武兴县界,你们又能跑去哪里?……如有敢流奔者,依律严惩!”

    ——却这掾吏吓唬黄怀等不必多言,只说他前前后后的这些话中,对黄怀等将要所居此地的名称,时而称“村”,时而称“里”,是为何故?这乃是因为当下正处於一个“村”这种官方认可的基层乡村行政单位已然出现,但“里”这种惯用的行政单位名称却还广泛存在之时,因而他一会儿说“村”,一会儿说“里”,其实都是一回事。

    七件事说罢,这掾吏迈步往车中走去,走了两步,转回来,又与黄怀等户主说道:“划给你们村的这片地,贫瘠了点,明年开春要想顺利种下粮种的话,非得施大肥不可。只靠草、叶此类之肥,怕是不够。你们又没什么大牲畜,肥料这点,大概你们会有些为难。现而下武兴县中卖肥料的是我的一个族子,你们如想买肥料,也可以找我来,我会叫他可怜你们,少收你们钱的。”顿了下,再次叮嘱,说道,“记住了,如果卖地,找我!”

    边儿上营将听了,心中想道:“却是头次知道,这位郡府文学掾的族子,竟是个卖粪的。哼哼,他们没大牲畜,我营中没有么?马、骡等畜,我都是有的。和那卖地一样,轮的着你来赚这些钱么?”打定了主意,等授田完后,就叫主簿去示意这些已脱了兵籍的旧日部曲们,若是买肥料,抑或卖地,都看找他。

    站着说了这么会儿话,那文学掾被冻得鼻涕横流,颔下飘然的长须都被沾上了清水鼻涕,该说的话,他都已说了,就回去车中坐下。

    车中年约十四五的小婢奉上热乎乎的汤水,这掾吏喝了一口,暖暖身子,叫小婢靠拢过来,给他脱去丝履,又叫这小婢挑开怀襟,二话不说,就把冰凉的脚塞到了小婢的胸前,既是暖和,脚趾又有物可玩,他舒服地出了口气,随之,吩咐车外的从吏,说道:“给他们授田吧。我就不再这儿等着了,授完田后,你们自回郡府就是。”

    这掾吏和营将打了声招呼,叫车夫把牛车赶动,缓缓离去。

    被留下的郡吏共有四人,一人带着一队户主,分向四个方向,按各户的丁口数,一一给他们授田。授完一户,便在此块田的四边立下界石。

    周围地上砂砾起伏,不时且有簇簇的灌木,行走已是不便,兼之又是雪后,有的积雪没化完,有的化了,没化完的还好,化了的,将地上浸透,走不多时,郡吏们的鞋子就都湿透了。

    郡吏们无不怨声载道。

    给黄怀户籍的那个最年轻的白胖郡吏,走得呼呼歇歇,授了两块田后,委实是走不动了,并也是脚冷,站将下来,弯腰按住膝盖,一边轮换抬着两脚踩地,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黄怀正好在他这一队中,他们急着拿到自己家的地,又不敢催促此个年轻郡吏,没的办法之时,黄怀想出个点子,叫上了两个身高体壮的,到这年轻郡吏前,畏畏缩缩地说道:“吏君,要不然,小人们背着君走吧?”

    那年轻郡吏瞅了下他们,便不言士、庶非为同伦,只瞧他们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脏污的,却又是哪里肯他们碰到自己?说道:“你们等我歇会儿。”

    黄怀又想出个办法,唤了几人,去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斫了几根粗的木干,编了个抬椅。他看出这年轻郡吏大约是嫌弃他们脏,又从队中诸人里边,细细挑出了两个衣服干净的。这两人把衣服脱下,垫在了抬椅上。外衣一脱,内里只剩下了个两当,即背心,这两人打起了赤膊,顿被风吹得抖抖索索。黄怀再到那年轻郡吏前,说道:“吏君,小人等抬着君走?”

    那年轻郡吏望望天色,担心耽误得时间长了,他今天完不成授田的任务,明天说不得,他还得再来一趟,也就不情愿地应了。

    黄怀佝偻着腰,亲自处前,另一人在后,抬起这年轻郡吏。

    其余百十人,包括那俩打赤膊的,恭恭敬敬地随在后头。

    那营将看到了这一幕,他认得黄怀,啧啧心道:“这老黄,老精老精的!”他和他从骑们的坐骑无聊地在附近啃嗅地上的积雪、杂草,然他丝毫没有借马以代黄怀等,给那年轻郡吏骑乘之意。

    种谷物的露田和种桑的桑田,到暮色来临时,授给完毕。

    郡吏们办完了差事,没多停留,立刻就回郡府去了。

    营将这时出来,召集黄怀等人,说道:“田授完了,我陪着你们,也在这儿吃了一天的风,受了一天的冻。给你们授个田,你们瞧瞧,多劳师动众的!”

    黄怀等跪倒一片,参差不齐地说道:“劳烦都尉相候,小人等惶恐。”

    “我也不要你们甚么感谢,往后你们落籍了在此村,莫要忘了我这个你们的故长吏就行。”

    黄怀等说道:“小人等岂敢!”

    “你们现在跟我回营,凡从在我部为兵者,明天起,给你们五天的休沐,和你们的家眷都来这里,把你们家中的瓶瓶罐罐,杂七杂八,都可搬来了;再给你们的家眷造个窝,供他们住。完了之后,依旧跟我回营,该操练,操练,该出劳役,出劳役。

    “对了,老郑、老李,你俩年过六十,兵役已被免了,但我部中的兵额不能少,你俩各出家中男丁一人,来顶替你俩的兵额。”

    两个老者怀着喜悦而又不舍家中男丁顶替兵额去当兵的情绪,各自应诺。

    ——有那年迈而家中无有男丁的,莘迩亦有规制,就不需再出男丁顶替兵额了。

    营将领着黄怀等返回营中。

    当晚,营里住了一夜。

    次日,部中的兵士、邻营所住的兵士们的家眷,全部出营。

    带着他们各家的全幅家当,队伍拉出长长的几里地,扶老携幼的,重回到了昨日的那处地方。

    北乡的蔷夫、负责此村治安的那个亭长,此两人也又来了。

    接下来,先是选了此地中间的位置作为建村之所,继而,於所圈地上,划出十字形交叉的两条路,於路的两侧,给各家分配各家居住的地方,末了,上千人一起动手,开始建造住所。

    说是建造,其实是挖掘。

    缺少工具,也缺少土石木料,仓促间,土屋是建不了的,只能就地挖个半掩的大洞,洞口覆以茅草等物做个遮掩,权且充作是个安身之所。

    整个挖洞地段的挖掘场景热火朝天。

    黄怀等无论男女老弱,无不开心喜悦,有的甚至还唱起了民谣。

    黄怀带着他的妻、子、儿媳、孙子们,卖力干活,干得累了,稍微直起身,眺望周边,尤其是在远处授给他家的那百余亩地上视线一再停留,遥想脱离了兵籍以后的美好生活,快乐得嘴角满是笑容。

    住处挖好,在北乡蔷夫、那亭长的指挥下,围着住处建筑村墙。

    整整干了五天,该干的勉强干成,协雍村算是设成。

    军令如山,黄怀等回了营中。

    回营之前,全村的人推举出了本村的村长、父老等村吏,并组了街弹,由识字的人把大家一致同意的弹约写下。

    之后,留下来的黄怀等的家眷们,就开始协助互帮,迎风冒寒,拔灌木、除杂草、清理砂砾、平整土地,找肥养土,由数里外引水过来,灌溉田亩,日夜不歇地劳作起来。

    民间之疾苦,莘迩深知。

    然他如今身居高位,军政诸务繁忙,他却也是不可能常下民间的。

    况且,现於今,还有强秦大概将要入侵这件头等的大事压在前头?

    莘迩更是无暇下村到里,访问民情。

    不过他虽无暇,时不时的,却难免挂念,也会想到,如今在全陇全面推行的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均田、府兵等制,下边郡县在施行上,有无偏差?会不会走样?

    冬去春来,彤云密布多日,这一天下午,又下起了雪。

    见那雪一下,便飘扬如鹅毛,显会是一场大雪。

    堂中坐着,正在批阅文牍的莘迩停下笔头,举目外看,若有所思。

    陪坐堂上的张龟问道:“明公,在想什么?”

    “我在想,去冬一冬,下了两场大雪,闻报说,各地百姓被冻死得颇有。这刚入春,又降大雪,不知各州郡县百姓的情形会是怎样。”

    张龟说道:“明公前后三次调库存的衣、被,命分发给民,特别是分给那些刚被授田的故兵籍民、贫民。彼等赖明公此恩,得活者甚多。别的州,龟不太清楚,却这河州,对明公感恩荷德之民,比比皆是,满州之中,遍及郡县,皆是感激明公之声;河州士人亦都说,如明公之仁,怜民苦者,迹可追古之贤臣,而今之罕见也!

    “有明公此等顾念民生,实我陇万民之幸。”

    “如我令郡县立碑所刊之言,我辈衣食,悉出於民。衣食俸禄得自於民,自当为民办事。我只是做了些小小的事情,何能当百姓如此感恩?”

    堂外一人快步而至,於门口下揖说道:“谒见明公!”

    莘迩、张龟停下话,两人看去,见来人是高充。

    “君长,进来吧。”

    高充入内,手拿一书,说道:“明公,幽州那边来的最新军情!”

第六十六章 三面围蓟县 轮调戍王城

    闻到是幽州的最新军情,莘迩的注意力马上从民生上边转移了过来。

    他示意高充坐下,问道:“是何军情?”

    高充没有立刻就坐,先把手中的军报文书呈给莘迩,退后几步,便站着回答莘迩的询问,说道:“这道军报的主要内容有二,一个是苟雄部已下雍奴,蒲洛孤部进围涿县;一个是拓跋倍斤所率的代北鲜卑、乌桓各部进战甚急,竟是冒着大雪,打下了代县,现已出代郡,攻入广宁郡。”说完,向莘迩又行一礼,向张龟也下揖行了个礼,乃才寻榻坐下。

    雍奴,涿县、代县、代郡,都是幽州下辖的县和郡。

    幽州整体来说,可以把它分成两大块。

    一块是北平郡、辽西郡以西;一块是此二郡以东。

    此二郡以西,加上北平、辽西两郡,共有七个郡。

    由西向东,分别名为代、广宁、上谷、范阳、燕、北平、辽西。

    其中,广宁郡、上谷郡在北,范阳郡在南,三郡两上一下,互相接壤;北平郡的边界大体呈一个半圆,辽西郡的北、西两面都与北平郡接壤,等於是被北平郡半包住了。

    这七个郡的辖地都不很广大,或与冀州接壤,或离冀州不远。

    这一带,即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张家口、北京、唐山、秦皇岛等地。

    最西边是张家口之地,最东边是秦皇岛之地。

    此二郡以东,共有三个郡。

    由西向东,分别名为昌黎、玄菟、辽东。

    玄菟、辽东一北一南,西皆与昌黎接壤。昌黎、玄菟、辽东三郡再往东,现为高句丽地。——本来是还有一个位处朝鲜北部的乐浪郡的,但於二三十年前,此郡被高句丽侵占了。

    这三个郡的辖地都比较大,即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辽宁部分地区和朝鲜北部地区。

    简言之,仍用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词语来区别这两大块地方的话,可以用“关内”、“关外”来分作此两大块地方的代称。——山海关便即在辽西郡境内,位於辽西郡差不多最东的位置。

    慕容氏的起家之地棘城、龙城,位处和北平、辽西两郡接壤的昌黎郡境内。

    拓跋鲜卑现占据的盛乐等地,之所以又被称为“代北”,此个“代”指的就是代郡。换言之,拓跋倍斤而下拥有的地盘,是位处於代郡以北的。

    听完了高充对这道军情的简单总结,张龟嘿然。

    一会儿后,张龟说道:“拓跋倍斤久思得据代郡,这遇到机会,真是如恶狼见到了鲜美的羔羊,连大雪封路,天气酷寒都不顾了,居然冒大雪打下了代县!……看他这幅不惜代价的样子,只怕打下了代县、代郡以后,他是要自己占据,不会让给蒲茂的了。”

    代县,是代郡的郡治。

    对於代郡,拓跋倍斤的确是垂涎已久。

    这些年来,魏被秦军破灭之前,代郡虽为魏土,但拓跋倍斤对代郡已是小面积地蚕食不止,并且曾经数次入寇代郡,抢掠百姓、羊马、粮食等,——他於下最得用的那位谋士,博综经史,擅阴阳谶纬的孙冕,也是他从代郡抢来的。

    垂涎久亦,这逮到了机会,他自然就不会放过。

    因是,这回打代郡,拓跋倍斤端得是拼命。

    高充、张龟话中提到的“大雪”,是半个月前的那场雪,也即不算小雪的话,便正是去冬的第二场大雪时。那场雪连着下了**天,幽州的情况虽然未曾眼见,但从金城积雪数尺的亲眼所见推断,代郡边地,亦苦寒之处也,那里的情况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这种积雪半人高的路况,滴水成冰的天气,行军都是艰难,况乎攻城打仗?却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拓跋倍斤居然拔克代县!那么,他打下代县的那场仗打得会有多艰苦,张龟等都是有从军征战经验的人,不用想就能知道。

    已是垂涎许久,这场攻代县之仗又打得艰苦卓绝,诚如张龟推测,现在既代县、代郡入手,那拓跋倍斤百分百的是绝不会肯再将之让给蒲秦的。

    高充把手放到笼盖膝上的衣袍下,以作些取暖,笑道:“拓跋倍斤若不肯把代郡交给蒲茂,这对咱们倒是有些利处。”顿了下,略带期望地说道,“最好蒲茂、拓跋倍斤两边,再为争代郡打上一仗,那对咱们就更有利了。”

    张龟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军报言称,拓跋倍斤部的索虏已出代郡,攻入广宁;广宁要再被他打下占据,蒲茂对他必然就不能容忍,如此,他两边打上一仗的几率还是不小的。”

    高充从张龟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问道:“我闻君此言,似有‘如果拓跋倍斤只占代郡,则蒲茂或许会容忍之’的意思?”

    张龟说道:“代郡南北三百里,东西百里,辖县不过四个,境内多河,杂胡各种游牧其中者甚众,此郡既非什么要紧的战略要地,又辖地不多,……而拓跋倍斤如今已控代北全境,境内的鲜卑、乌桓、丁零、高车及杂胡诸部俱皆听其号令,号称控弦十万,纵是柔然,他也能匹敌之了,如兴兵与战,败之的难度不次於这回蒲秦的攻幽此战。

    “单单为了一个代郡的话,蒲茂也许是会能作些忍让,不会贸然就与拓跋倍斤开战的,——毕竟不管怎么说,拓跋倍斤接受了他的封授,态度还是算恭谨的。”

    高充想了想,说道:“君言甚是。”心道,“打完幽州,蒲茂下一步的目标显然是我定西,在这个关头,拓跋倍斤只要不做得太过分,确实蒲茂应该是会能容忍他的。”适才因拓跋倍斤占据代郡而生的期待之情,消散了许多。

    莘迩把军报看了一遍,内容都是高充说的那些,只不过稍微详细了点。

    拓跋倍斤没什么可议论的了,高充、张龟的对话,莘迩都听到了耳中,他对此的判断与张龟相同。

    放下军报到案上,莘迩抚髭,沉吟了下,说道:“雍奴已下,涿县被围,拓跋倍斤又已克代郡,兵入广宁,此是蓟县三面告急。依我看,或许下一道幽州的军报,就会报说慕容炎弃蓟而东,窜回昌黎了。”

    前代秦时,幽州的州治在蓟县,本朝改到了涿县。

    涿县同时是范阳郡的郡治,距离冀州太近。范阳郡与冀州接壤,涿县离冀州边界只有百里远近。故此,慕容炎窜入幽州后,没在涿县停留,而是去了涿县西北约二百里地外的燕郡郡治、幽州之故州治蓟县,在蓟县重新整了个小朝廷出来。

    等若说,蓟县就是现在“魏国”的都城。

    雍奴和蓟县同属燕郡,位处蓟县东南方向,距蓟县不到两百里地,中为几条河水相隔。涿县如上所述,在蓟县的西南方向,离蓟县二百里左右,与蓟县间也是只有几条河水阻隔。广宁郡在蓟县的西北方向,离蓟县亦二百来里地,中间间隔了上谷郡,但按地形讲,与前两者相同,亦是只有几条河水可做蓟县方面的守御屏障。

    三面敌至,而无峻岭、险关可依。

    再从慕容炎放弃邺县北窜的故事推断,莘迩对慕容炎大概很快就会“弃蓟而东,窜回昌黎”的判断,得到了张龟、高充的赞同,他两人也以一致这般认为。

    莘迩恨铁不成钢似地说道:“去冬下了两场大雪,这么好的天时,慕容炎却连两个月都没守到,就把冀县陷入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真是无能至极!太然我失望了。”

    张龟、高充对视一眼。

    高充问道:“的确如此。……唯是明公,‘四面楚歌’何意也?”

    “……,哦,我说错了,不是楚歌,是氐歌。”

    这错得也太离谱了。

    高充不好再追问,也就罢了。

    张龟说道:“明公,照幽州的这个形势推看,这月底,或者下个月中,蓟县就会被秦虏打下。蓟县一下,剩余的北平、辽西、昌黎等郡,相对来说,便会好打许多,……甚至也不排除,昌黎等郡,蒲茂会选择暂时不去打。

    “昌黎等郡如果不打,则最晚入夏时候,蒲秦的幽州此战就能宣告结束。这样一来,氐秦今秋犯我定西的几率,……明公,可就更大了啊。”

    莘迩点了点头,丢下对慕容炎的“深深失望”,问道:“朔方、上郡那边情形何如?”

    张龟答道:“最近没有新的军报,应还是老样子。朔方无事;仇泰驻兵肤施南,虽因其上次大败,兼以天寒之故,他不再大举进攻,但与赵染干部摩擦不断。”

    “只要肤施不失,就是今秋秦军犯我境,那我陇、秦诸州当面受到的秦军压力也会小上一些。”

    张龟同意,说道:“皆赖明公远见,先在肤施落子一着。於今有此偏师在,对我陇正面的防御确然是大有裨益。”

    莘迩起身,下到堂中,负手踱步,说道:“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我陇、秦等州的备战。”考虑了下,吩咐说道,“传书谷阴,叫士道、景桓把近期均田制推行的情况和已经推行过的郡县之民心最新情况,郎将府设立的情况和已经设下的郎将府之府兵员额最新情况,即刻回禀於我。再问一问士道,今春武举、文考的报名情况如何?”

    张龟应道:“诺。”

    莘迩踱了几步,又说道:“再传书张公,请他组织吏员,预备配合我遣去谷阴的军吏,分赴各州、各郡,招募健儿。”

    张龟说道:“招募健儿?明公,原本议的不是等到过了农忙再展开招募么?”

    就在上个月中旬的时候,莘迩和张龟、高充等人商量,打算过了来年,也就是今年的农忙之时后,再面向全陇各州,招募一批健儿入军。这批健儿的人数限以五千。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怎能想到慕容炎会那般无用!於今看来是等不到过了农忙了。早一天招募到,便能早一天展开操练。长龄,你这两天就把招募健儿的军吏选拣挑好,十天后,遣他们去谷阴,与张公组织好的吏员会合,然后分头赴各州、各郡、各县。……长龄、君长,卿二人以为可否?”

    张龟、高充无有异议,都应诺。

    莘迩步到堂门口,望着外头的雪花,复做沉吟。

    张龟、高充不敢打扰他的思路,静坐无言。

    除火炭呲呲燃烧的声响外,堂中顿再无其它声音,庭院上雪花落地的悄然,仿佛都能听到。

    等了一刻多钟,莘迩对所思考的事做出了决定,他转过身来,目光有神,说道:“勋官制自设制以今,一向只用在军中,还没有用到郎将府。为了更好地御寇,激励府兵的士气,我决意将勋官制推行到府兵中。”

    高充问道:“推行到府兵中?敢问明公,府兵非是战卒,通常都在乡里,非到调用之时,不上战场,如何把勋官此制在他们中推行?”

    “我想到了两个办法。”

    “敢问明公,哪两个办法?”

    莘迩说道:“如战卒按照他们从军的时长,勋官亦可得转一样,按府兵入郎将府的时长,给他们逐步提转勋官的等级,不过较以战卒,迁转的时长可以放得更长一点,此其一。

    “今秋之战,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大战在即,王城治安至关重要,轮调各郡府兵入王城戍卫,凡戍卫王城者,勋官皆转一级。”

    第一条也就算了,第二条听得入耳,高充、张龟不约而同,陷入思索。

第六十七章 明公如龙兮 览梅思麴驹

    高充正襟危坐,心道:“调府兵入王城戍卫,想这府兵多是连本乡、本县都没有出过的,让他们去一趟王城,可以增些见识,见识下我王城的繁华富庶;再则,从其县到王城,近则数十里,远则上千里,也可算是一次行军的操练,……明公的此议却倒是好处颇多。”

    张龟拈着稀疏的胡须,心道:“明公说得对,大战在即,王城的治安至关重要,不能前线打仗,后方王城出什么乱子。於今已设的各州、郡郎将府,府主都是明公选任的,在设的新郎将府,府主的任命虽出自朝旨,但其实也都是按明公的心意选任的,这就是说,府兵到了王城后,他们只会听从明公的命令,这对保证王城的治安也好,保证王城不会出乱子也好,都是非常有利的。……明公果然高瞻远瞩,此议极佳!”

    两个人着眼处不同,想到的东西也就不同。

    张龟、高充二人想定。

    张龟说道:“明公此议可行!”

    高充说道:“不但能维护王城治安,且能起到练兵和让府兵知道我定西之大、我王城之繁华的效果,明公此议,端得高明!”

    张龟瞅了高充眼,心道:“君长怎么想到那儿去了?不过君长说的也不错,轮调府兵入王城戍卫,的确也是有他说到的这两个好处。如此说来,明公此议,乃是一举三得。明公之谋略才干,真是胜我千里之远!何止我陇?展目海内,可比者,微矣!”

    他眇了一目,一只眼看人、看物,本来就不如两只眼看人、看物清晰,念头想到此处,又外头白雪飘飘,堂内昏昏暗暗,再去看立在堂门口光影交错之处的莘迩身姿时,他只觉莘迩裹帻、大氅的身体周边,居然像泛出了微微的光芒,莘迩脸上亦是神光熠熠。

    这突然而来的如同眼花的观感,使张龟心头不觉一跳。

    他想道:“明公如龙兮!”

    “圣人出西方”的这句谶纬谣言,张龟明知是定西自己编出来,散入关中,以争夺关中民心的,然而这时这刻,此句谶纬谣言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他的脑海中。

    “即便今秋氐虏来犯,明公也必能胜之!”心跳莫名地加快,加快到张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望着莘迩的独眼充满仰慕,他握紧了拳头,没敢去想其它,而这般想道。

    莘迩问张龟、高充,说道:“轮调府兵入王城戍卫,卿二人无有异议么?”

    高充、张龟齐声应道:“无有异议!”

    去书羊髦、选征募健儿的军吏这两件事,莘迩已经交给了张龟去办,轮调府兵此事,他便交给高充去办,听了两人的回答,与高充说道:“君长,那你今明两日,就我的这个意思写成书信,写成后,即遣吏送去给士道,叫士道於本月内上书朝中,请得朝廷允可,然后就开始操办、施行此措。”

    高充应诺,问道:“明公,轮调此措诚然高明,但有几条细则,还敢请明公示下,充才好书写成文。”

    “你说。”

    高充问道:“轮调的话,是以该郎将府府主为将,还是由郎将府府主任将?”

    “自是由该郎将府府主亲率入都。”

    高充问道:“从哪个州的府兵开始?”

    “秦州的府兵不能动,别州的府兵要么是刚组建,要么是还没组建,便从河州的府兵起吧。……河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岳,自到河州任此府主以来,有年余没回过谷阴,没见过其父张公了,趁此机会,也好让他父子团聚些时日。”

    高充问道:“是河州全州的府兵都去么?”

    “河州八郡,现府兵总数万余,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兵?每次轮调,以州为单位,一次入王城戍卫者以五千人为限。至於戍卫时长,我以为三个月即够,毕竟还有他们各家的农活需要府兵下力的。三月为一番,轮调戍卫够两番,勋官升一等。”

    高充把这几条默记住,又问道:“到了王城后,该郎将府府主直接听谁的指挥?”

    “老曹不是在谷阴么?他是定西的车骑将军,在王城的军职最高之人,当然是由他来管了。”

    高充应了声是,又问道:“府兵路上和在王城的吃用,由朝廷出么?”

    “路上的吃用,由他们自备;到王城后,由朝廷出。”

    高充暂时想不到其它问题了,然因生怕有所疏漏,却还是摸着胡须,抬眼寻思。

    莘迩回到榻上坐下,笑道:“君长,你亦不必绞尽脑汁地去想了,这些,差不多已够搭起轮调戍卫此措的框架了,再细的东西,就叫士道去考虑吧。”

    高充从了莘迩的话,便不再多去琢磨,应诺说道:“充明年就能按明公定下的这几条细则,把给小羊君的书信写成,到时拿来请明公过目后,充就立即遣人送去给他。”

    第二天,高充果把书信写成,呈给莘迩过目之后,便派人送往谷阴。

    张龟依按莘迩的命令,也写好了给羊髦、黄荣的信,索性就由同一个信使,一起送去。

    ……

    信使迎雪而行,金城到谷阴,四百里路,走了三天多。

    到的谷阴,信使求见羊髦,——黄荣还在巡视州郡,督查均田制的推行情况,不在王城。

    闻是莘迩的信使,羊髦马上召见。

    看过信使带来的信,张龟的信好回,羊髦当时落笔,个把时辰就把张龟询问的各项事宜,详详细细地都写了下来;高充的信不好当场给答复,轮调府兵戍卫王城,这事儿羊髦得和张浑等人议论,且需上书朝中,故此他只简略地回了一个“待与张公议罢,髦便奏请朝中施行”。

    两封回信交给信使。

    信使当天回程,仍是冒雪,又三天多的路程,返回到了金城县的征西军府。

    ……

    到金城县时,雪渐渐小了。

    入到军府,信使径直去求见高充复命。

    高充却不在官廨,信使看到庭院正堂里头,空空荡荡的,亦不见莘迩在其中,问了乃知,原来是莘迩带着高充、张龟、宋翩和薛猛、田洽、麴令孙、郭道民、彭真相等几个吏员於前日出府,去唐兴郡见麴爽了。

    信使不觉问道:“前天时候,雪下正紧,明公怎么生起雅兴,往去唐兴访镇东?”

    ——麴爽辞尚书令职,自愿往河州为定西镇戍东南,故是如前所述,定西朝廷便拜了他为“假节、督河州军事、镇东大将军”。

    高充等军府、督府大吏泰半从莘迩出行,留下来的诸吏以唐菊为首。

    信使问的就是唐菊。

    唐菊回答说道:“明公还真的是突生雅兴,前天,金城县长田佃夫亲自给明公送了两树梅来,一树黄梅,一树白梅,各高数尺,黄、白相映成趣,花开疏淡,暗香盈盈,明公甚喜,於雪下玩之良久,忽发喟叹,说‘览此梅而思麴驹’,於是当日就传下令去,命起车驾,带上了高长史等君,由乞都督、秃发校尉等率步骑三百扈从,出县沿湟水而去,前去唐兴访麴镇东。”

    信使讶然,说道:“明公缘何览梅而思麴镇东?”

    唐菊猜测说道:“许是因梅之雅,而想到了镇东之雅吧。”

    信使越发讶然,想道:“我却不曾闻听镇东有何雅名!”

    镇东大将军,官品是从二品,之前曹斐是定西军职最高之人,现而下,麴爽是定西军界第一人,“不闻镇东雅名”云云,这话对麴爽不怎么恭敬,那信使自是不会说出来的。

    听了唐菊的话,信使就把羊髦的回信奉给唐菊。

    唐菊见这信使冒雪受风的来回七八天,脸蛋被冻得通红,嘴唇都冻紫了,体谅他辛苦,遂打发了他去休息,又选了个吏员,命叫拿着羊髦的回信,赶去金城,呈给莘迩。

    金城县离唐兴县二百里地,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新的这个送信吏员到了唐兴县。

    唐兴县是唐兴郡的郡治,亦是田居的河州州府所在地,现下且是麴爽的督府、军府所在地。

    一个县,再加上县寺,大大小小,四个官寺。

    县中面积有限,容纳不下,是以麴爽的督府、军府没在县中,而是建在了县外南边。

    与南边三四里处,圈了块地,如谷阴的灵钧台,下边起高基,高基上建筑府苑。府占地十余亩,四周有墙,离地三尺高,墙丈余高。远远望去,就跟个小台城似的。

    送羊髦回信的这吏员到时,雪已停了一日,麴爽军府的高基下头,正有百十个兵卒在打扫地上的积雪。这吏员看见,在那高基上头,军府院外,东边一块空地上,立着十余人。此十余人多文士打扮,亦有褶袴戎装的,大部分人散站周边,围着两个人。

    此吏眼神甚好,一眼认出,被余人围着的两人中,一人就正是莘迩。

    莘迩边上那人,四十多岁年纪,方脸,蓄须,个头不低,穿着件黑色的裘氅,腰中佩剑。此吏没见过麴爽,然亦猜出,此人应就是麴爽了。

    是不是麴爽,这吏也不关心,他拍马而前,到近处勒住跳下,绕过清理积雪的兵士们,到至通上军府的台阶前,正待要向守路的吏员自报来意,瞥眼瞧见一幕,把他吓了一跳。

    却见那高基之上,军府院东,莘迩身边的那个应是麴爽的人,抽出了剑来。

第六十八章 明日献大王 破而然后立

    那拔剑之人正是麴爽。

    麴爽拔出腰剑,持在手中。

    莘迩凑近观看。

    只见这剑长三尺六寸,刃若秋水,剑身起脊,多刻龟形,於剑茎上刻篆书两字:神龟。

    “镇东,这就是神龟剑么?”

    麴爽面现自得,握剑前指,斜眼看侧身俯首、欣赏此剑的莘迩,答道:“正是!”

    “镇东说此剑是谁人所献?”

    麴爽说道:“乃是长贤偶得此剑,於日前转献与我。”

    长贤,河州刺史田居的字。

    莘迩观罢了剑,直起身来,摇了摇头,说道:“镇东,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麴爽回手,把剑横於自己眼前,探出左手,一面爱不忍释地抚玩,一面随口答道:“征西有话要说,谁还敢拦住不成?有话就请说。”

    “田刺史,可杀之!”

    麴爽停住把玩宝剑,转过目光,看向莘迩,以为自己听错,说道:“什么?”

    莘迩肃容说道:“我说,田蛮子,可杀也!”

    蛮子,是田居的小字。

    麴爽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问道:“征西缘何出此言?”

    “我读书虽然不多,也知神龟此剑的来历。前代秦时,少帝薨,无子嗣,当权诸公因拥代王继天子位。朝使至代,代王疑之,遂卜与龟,卦得大横之兆,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代王以为其已为王,何以复为王?卜人答以‘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代王於是乘传诣长安,得继秦天子位。继位以后,代王就令人造了三柄宝剑,为应大横之兆,故此剑名神龟。……镇东,这就是神龟剑的来历,不知我说得可对?”

    麴爽挽了个剑花,把剑还入鞘中,说道:“对,对,说得很对。”

    “镇东,你是要造定西的反么?”

    麴爽楞了下,注意力集中过来,怒道:“这叫什么话!”

    莘迩正色说道:“此神龟剑,应的是大横之兆,这是天子之剑!镇东,你如欲做天王,这剑你便只管留着,只当我什么也没说,……咱们交情好,你放心,我不会弹劾你的,但你真要造反之日,我必会与沙场相见!而你若是无有此意,献此剑与你的田蛮子,那他就是在害你!”

    “大横”,是龟卜的卦兆名,龟文呈横形,故以此称之。

    “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庚庚”,更更,言以诸侯更帝位,“余”,自称,这段话的意思是“大横预示着更替,我成为天王,像夏启一样发扬光大先帝的事业”。

    莘迩一番话说出来,麴爽的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自得之色?一阵青、一阵红。

    他瞪着眼,与莘迩对视,或是因莘迩所言确有道理,他无可反驳之故,竟是从莘迩的眼中,他看出了点正义凛然出来,嘴唇嚅动,喃喃了说了句什么。

    莘迩说道:“镇东,你说的什么?我听不见。”

    “我明日就把此剑献给大王!”

    莘迩转肃为笑,说道:“镇东,你我为臣子者,尤其镇东,身为定西外家,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看,多少人在背后评议,是一点大意轻忽都不能有的啊!”

    麴爽怒容满面,说道:“征西,你不是说和我一起赏雪、挑选植梅之地的么?”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镇东,我一片心意,也都是为你好啊!”

    麴爽随便点了下不远处,说道:“你运来的那树白梅,就种在这里好了!”

    莘迩观望四周,说道:“镇东果然雅人,此处甚好,既无乱七八糟的杂树,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杂花、杂草,梅性清幽,独处此所,正得其乐。……镇东,白梅种於此处后,何不在梅边置石桌、石坐一副?镇东闲暇之时,大可来此,梅下弄笛,岂不快哉?”

    “好,好,都听你的!”

    莘迩说道:“镇东,移梅小事,这两日我与你商议的才是大事,望镇东能早做决定!”

    麴爽心道:“你以今秋氐秦或会大举犯境为由,请我迁府金城,与你比府而邻,以方便氐秦入寇之时,你我磋商应敌、破贼之策,……呵呵,你这简直是痴心妄想!金城是你家侨居所在之地,我闻之,你而今在金城堪称是呼风唤雨,上到郡守县长,下到郡县士民,无不对你巴结阿谀,我去金城?我也去巴结你么?”

    没有接莘迩这话的腔,麴爽握住剑柄,说道,“征西,你说你是因为睹梅思雅而来访我,现今梅花你给我运过来了,这雪,也停了……”

    “镇东,你要赶我走?”

    麴爽就是这个意思,他懒得绕弯子,直言不讳,说道:“你军府忙,我军府也忙,你来这几天,不瞒你说,我军府的事儿已经误下许多了,……你又说今秋氐秦可能会来寇我土,大敌当前,你我都需早作部署预备,征西,我看我就不留你了吧。”

    “迁府金城此事?”

    麴爽皱眉说道:“我督府、军府,两府合计,吏员一二百,加上书佐等吏,数百人之多,再加上我随府屯驻的步骑,总的算下来,三四千人,连人带马,兴师动众,迁府这等大事,岂能一言可决?你容我想想,待我与我府吏商量过了,我再给你答复。”

    莘迩说道:“镇东,氐秦一旦大举来犯,可不是小事!现今氐秦不但已得冀、豫、并诸州,贺浑氏亦已被蒲秦破灭,慕容鲜卑之败,在指日之间,代北拓跋倍斤控弦十万,而称臣於秦!镇东,非得你我两手齐心协力,联手共御,才会能保住秦、河、陇诸州不失!

    “你的军府在唐兴,我的军府在金城,相距两百里,倘使有急,彼此通信,一来一回就得三四天,或会贻误军机,我对此真的是甚是担忧。你如不愿迁府金城,我迁来唐兴,何如?”

    麴爽就像是被火烫了下似的,说道:“征西,你也瞧见了,唐兴县小,就连我的军府都容不下,我不得不设府城外!何况你若再来?我还好说,却如何能使你屈就城外?此事不妨从长计议。”

    莘迩说道:“那这样吧,为了保证你我的沟通不至於太过耽误时间,你我在金城、唐兴间,建一条驿信通道可好?”

    “什么通道?”

    莘迩说道:“三十里设一站,你我各遣若干吏卒屯驻,每站养快马两匹。这样,你我通信的时候,信使就可以三十里一换马,这应是能大为减少信使路上所用的时间的。”

    麴爽摸着胡须,想了想,心道:“这却是无关紧要。”莘迩来了后的这几天,天天找他议事,一开口就是请他迁府金城,搞得他不胜其烦,现在他是只盼着能早点赶他走,便当即应道,“行!”

    一个麴爽军府的吏员到至近处,下揖与麴爽说道:“督公,府外一吏,自言是征西将军府吏,来给征西将军送急报。”

    麴爽瞧了眼莘迩,说道:“你看看,我说咱俩都军务繁忙吧?这都追你追到这里来了!你赶紧去问问是什么急事吧。”说着,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一干麴爽属吏慌忙迈步跟上。

    莘迩望麴爽背影,大声说道:“镇东,那剑,你可别忘了!”

    麴爽未有回答。

    待麴爽走远,莘迩和张龟、高充、薛猛等从吏,随於刚来传禀那吏后头,去见信使。

    见到信使,莘迩都认得,这人名叫彭真意,是征西参军彭真相的弟弟。不过与其兄不同,彭真意身体强健,不好文儒,独好武事,倒是和唐人传统印象中的羌人形象符合。

    彭真意把羊髦的回信奉给莘迩。

    莘迩没有当场打开,慰问了彭真意几句辛苦,领着张龟等从镇东军府的正门而入,到至军府侧边的客舍院中,随后进了舍内,叫张龟等各自落座,他自己也坐下,这才打开羊髦回信。

    张龟等人皆不作声。

    静悄悄的舍中,莘迩跪坐榻上,展信细看。

    羊髦回高充的信只一句话,没甚可说。

    回张龟的信,因为张龟询问的事情多,羊髦这封回信写了一个多时辰,着实不短。

    足足看了一刻多钟,莘迩把信看完。

    将信放下,他露出较为轻松的神色,笑与张龟等人说道:“士道信中说,均田、府兵等制现在陇、沙、河各州诸郡,都推行得很好,在景桓的督办下,进展得颇是顺利。”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具体情形何如?”

    莘迩下榻,把信递给张龟,笑道:“士道此信是回卿的,卿自己看吧。”

    张龟接信观阅。

    见信中首先提到的郎将府的设立情况。

    信中大概言道:尚在筹备的龟兹、西郡两郎将府,至迟本月底前即可设成开府。

    ——陇、沙两州地广人稀,且有些郡是侨郡,辖县不多,其郡的人口更少,是不可能每个郡都设一个郡郎将府的,所以按照莘迩的规划,在这两个州,他总共打算设州级的郎将府各一个,至於郡级的,计划设立五个,分别是羊髦信中提到的那两个,此外,还有敦煌、武威、西海三郡郎将府。

    州级不必说,这五个郡级郎将府,都是不仅只负责本郡的府兵征募、操练事宜,而且还负责邻近郡的府兵征募、操练事宜。

    比如龟兹郎将府,名为龟兹,但它负责的其实是整个西域诸国的府兵征募;又比如敦煌郎将府,除了敦煌本郡的府兵诸务,敦煌东边唐昌侨郡的府兵诸务也归它负责;又比如王城谷阴所在的武威郡,其郡之郎将府统管武威、武兴两郡府兵事,北边漠中猪野泽等绿洲中的胡牧,若有主动愿入府兵者,也归武威郎将府管。

    再比如西海郡郎将府,它负责的共是三郡的府兵事务,即是西海、酒泉和建康三郡。

    实际上,西海的郎将府是已经设成了的,且是和朔方、秦州等郎将府一起设立的最早建设的那批郎将府之一,只是早前西海郡郎将府只管本郡的府兵,现在则把酒泉、建康两郡的府兵诸事也交给了它担起,故是需要进行一下扩建。

    两个州级的郎将府和敦煌、武威、西海这三个郡级的郎将府,於去年底就已基本设成。

    这也就是说,等龟兹、西郡这两个郎将府再於本月底前正式设立之后,陇、沙两州的郎将府就全部设成了。

    总计是二州郎将府、五郡郎将府。

    沙州下辖敦煌、龟兹两郎将府;陇州下辖武威、西郡、西海三郎将府。

    每个郡郎将府给的固定府兵员额是四千人,五个郎将府便是两万人。两万府兵里头,步骑比例,依照时下惯例,一比三,亦即五千骑兵,一万五千步卒。

    沙、陇两州的郡郎将府,兵额皆四千。

    河、秦两州,包括朔方的郡郎将府兵额没有这么多。

    河州八郡,每个郡都设了个郎将府,而河州此八郡,多为侨郡,郡多只辖一县,多则也不过两县,如何能每郡都府兵四千?因此,河州各郡郎将府的名额少者七八百,多者千余人,八郡合计,现河州州郎将府,即张道岳手下共有府兵数是万人上下。

    秦州州郎将府,下辖两个郡郎将府,一个是陇西郡郎将府,管陇西、武都、阴平三郡府兵;一个是汉中郎将府,管汉中、梓潼府兵事,现下加上了巴西三县的府兵事。汉中、梓潼、巴西非秦州地,然就这么大地方,现下没有必须设州,因其府兵诸务暂归秦州管领。

    朔方郡的府兵最少,现只有千人左右,主要是由迁徙到朔方的那批被释为编户齐民的前营户家属子弟组成。

    简单来讲,用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话来理解,这么几大块的府兵构成,事实上是正好把定西现有的地盘给分成了几个大的军区。秦州、蜀地是一个军区;朔方、肤施是一个军区;河州是一个军区;陇州、沙州为腹地、后方,是一个军区。

    如把府兵视为预备役的话,定西现下共有预备役兵力三万余步骑。

    ……

    羊髦信中,次则讲了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及授田后的士气、民情。

    这一段,羊髦写的比较多,举了各郡的例子,简而言之,总结来说,就是留在军中的前营籍兵士,尽皆士气高昂;得到授田的郡县百姓,无不感恩。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那就是郡县的少数豪族。

    不过,这些豪族的非议,在仕於朝中、郡、县的寒士、侨士的支持均田之更强大的声音下,同时,也是在郡郎将府已经或正在逐一建成,大批得到授田的百姓加入郎将府,成为府兵的背景下,按羊髦信中所言,“不足为患”。

    ……

    再次,羊髦信中禀报了今年春武举、文考此两试的报名参试人员情况。

    “踊跃如过河之鲫。”

    这是羊髦的形容。

    他的这个形容有些夸大,但基本还算吻合实况。

    有王舒望等武举中者的飞黄腾达为例,而今定西境内,参加武举考试的白丁子弟是越来越多,报名参试今年春武举的人数更是达到了数百之多。

    参军文考的人数少了点,但有莘迩“一日看尽谷阴花”这句诗在前,报名参试的人数也颇客观,近百人之多,有军职者,有小吏,亦有寒士。

    ……

    看罢羊髦此封回信,张龟欢喜说道:“明公,府兵、均田等制推行的效果俱皆上佳!武考、文举的报名参试人数也相当不错!军心可用、士心可用、民心可用!真是太好了。”

    莘迩往室外看了一眼,说道:“若是麴驹肯把他的军府再迁到金城,那就更好了!”

    张龟宽解莘迩,说道:“单从那神龟剑即可看出,镇东其人,寡於见识,他不肯接受明公的建议,明公也就莫要强求了。等到明公提议的信站设成,两百里地亦就一天多可达,不算太过耽搁时日。”

    如果说府兵是军事方面的事务、均田是民心方面的事务、武考和文举是得才及壮大自己军政实力方面的事务的话,那建议麴爽迁府金城,就是“领导层”方面的事务。

    莘迩这次来金城见麴爽,原因自非他所言之,“览此梅而思麴驹”,这只是个由头罢了。

    他真正为的是,来试探麴爽对今秋氐秦也许将会来犯此事的态度。

    以及,邀请麴爽迁府金城这个提议,他也不是逗麴爽玩的,是他的真心话。

    毕竟麴爽现今掌控的步骑还有不少,万余人之众,且多老卒,这是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来日抗秦,莘迩深知,他必须要和麴爽携手并力才可,而就像他对麴爽说的,现下他与麴爽两人的军府却相隔两百里远,如此,万一氐秦来侵,又万一前线出现急需处理的重大情况,但却两人还须来往通信沟通,则或就会贻误战机。

    奈何,麴爽不肯接受他的建议。

    麴爽见识有限,不肯接受,张龟说的不错,莘迩也没用办法。

    好在,通过这几天和麴爽的深入接触和试探,麴爽对氐秦如果来犯的态度,莘迩已经摸清楚了。如他来前所料,定西的存亡与麴氏在定西的权柄息息相关,在联手抗秦这块儿上,麴爽尽管对莘迩而今的权势远过於他而数现不甘之态,然抵御秦寇的态度还是比较坚定的。

    院中的积雪已被清尽。院子正中是一棵大树,高大茁壮,树围粗大,一人不能环抱,而下初春,向四面展开的树枝上尚未生新叶,光秃秃的,然可以想见得到,夏季之时,此树必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应是舍中住客晚上乘凉闲聊的一个好去处。

    看了这树稍顷,一个念头不期而至。

    莘迩想到:“院正中一树,此是个‘困’字。蒲秦今秋如来攻,对定西而言,此亦数十年未遇之一大困局也。我执定西政以来,日日如履薄霜,不敢稍怠,除弊创新,蓄力至今,此大困将到,我能否为定西,为定西生民,破此困局?”

    破而然后立。

    这个定西数十年未遇到的大困局,莘迩若能破开,新的局面也就会随之而在他的眼前打开。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426/ 第一时间欣赏即鹿最新章节! 作者:赵子曰所写的《即鹿》为转载作品,即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即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即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即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