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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九章 丞相议弃蓟 太后令请降

    麴爽果然当天就遣吏前去谷阴,献神龟剑与令狐乐。

    数日后,令狐乐收到了此剑。阴师所编的通史大致已成,每编成一代,也都会呈给朝中。令狐乐算是通读过此史,因倒是知道神龟剑的来历。

    得了此剑,喜其吉兆,他大喜不已,拿去给左氏观赏。

    虽亦知了蒲秦今秋可能会大举来犯,但令狐乐到底少年,少年人气盛是其一;而今秦州有名将唐艾,河州有莘迩、麴爽两大名帅,分别坐镇,尤其莘迩、唐艾已是屡挫秦之进犯是其二;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均田、府兵等制推行有效是其三,三条综合,故对蒲秦之或许来犯,令狐乐却竟是无有莘迩那般的极大压力,相反,他充满了信心,甚至暗中打定了主意,若是蒲秦胆敢真来侵犯,他就王驾亲征!要把这一场仗,打成他的偌大武功!

    因此,奉这柄天子之剑请左氏欣赏之时,令狐乐昂首挺立,满心都是慷慨豪情。

    时宋无暇在左氏寝宫陪侍。

    母子两人,一坐一立,小奴用银盘捧着剑,跪在二人中,宋无暇坐於偏榻。

    三人视线皆落剑上,神色不同。

    这一柄样式古朴的剑,自冶造出来以后,至今已四五百年之久,历经了秦、成、唐三代的更替,时被藏於宫中,时而流落人间,也不知曾辗转过多少主人,而其历代之主,无不人上之人,又也不知,它见到过多少兴废鼎革,见到过多少疾苦悲欢。

    此时此刻,锦幕垂帘,华美宫中,可说是定西最为尊贵的三人目光下,这剑,默然无声。

    ……

    令狐乐得剑豪迈,不以今秋蒲秦的或许来犯为忧。

    谷阴东北,过大漠、过关中上郡、过大河而再过太行,过并州太原、过冀州,两千里外,幽州蓟县,雪方停,风仍寒,深深的临时皇宫中,殿上,一人却是彷徨忧惧,正是慕容炎。

    五六臣子恭立慕容炎的御座前,一个妇人坐於旁边。

    慕容炎蹙着眉头,满脸忧容,正在听那五六臣子中的一人进言。

    说话这人五十多岁,他恭谨地下揖弯腰,口中说道:“陛下,前因大雪,蒲洛孤、苟雄两部虏兵遂做稍顿,而今雪住,这两部虏兵一出涿县,一出雍奴,已再次出兵,正在向我蓟县开来;拓跋倍斤此个逆贼,背恩负义,既不念先帝对他的恩德,也不念与我同种之情,对我境的侵略尤过蒲、苟,今其已兵到下洛,广宁郡不可保矣!广宁一失,上谷地狭,其部贼兵距我蓟县就只有百里远近了!……陛下,我蓟今只有步骑不到万人,势难阻三面敌寇!惟今之计,只有暂舍蓟县!陛下,请陛下三思!早做决断!”

    “丞相,你先起身吧。”

    进言此人得旨,站起了身子。

    此人站直身后,可以看到他的全貌,但见其束发高冠,身穿黑色的官袍,腰围玉带,长七尺余,年纪尽管不算小了,但保养得当,肤色白皙,面颊红润,细眉大眼,鼻梁高耸,颔下长须,飘飘然甚有清朗之态。——他就是魏国现任的丞相,慕容炎的从父慕容干。

    慕容炎转视余下诸臣,问道:“汝等的意见呢?”

    一个面黑无须、仪态严谨的大臣说道:“臣以为,先已弃邺,今若再弃蓟,则士气必然大颓。再者,之前弃邺时,京畿的数百万唐民大多都被留在了邺县,於下已为秦得矣!如果现在再弃蓟,那么上回从邺县跟从陛下来到这里的那些剩余唐民,怕也都要为秦虏得了!士气已颓,民复无有,……陛下,臣只恐今弃之容易,来日再想收复,就难於登天了!”

    这人即是慕容暠临死前的托孤重臣之一,魏国的右司隶刘冀伯。

    慕容干瞧了眼刘冀伯,说道:“右司隶怜民,诚然可赞,却右司隶只想到了自己的权柄,没有想到陛下么?如今我蓟兵不足万,三面来寇,请试问君,可有破敌之良策?”

    刘冀伯怒道:“丞相此话何意?什么叫我只想到了自己的权柄?”

    “你所担忧者,不外乎若是没了唐民,你这右司隶便有名无实罢了。……我问你的话,你为何不答?你有御敌之策么?你若无,你请求陛下留邺,岂不就是要陷陛下於险地么?我敢再请问你,你是何居心?”

    刘冀伯怒不可抑,视慕容干稍顷,转向慕容炎,下拜说道:“为人臣者,岂有权耶?权悉天子之权!臣适才所言,俱是为陛下虑、为我大魏虑!绝无半点私心!”

    对刘冀伯,慕容炎还是很信任的,他安慰刘冀伯,说道:“汝忠君体国之心,朕知!”与慕容干说道,“丞相不宜如此妄测右司隶!”

    慕容干转为恭敬,弯腰答道:“是。”

    ——却慕容氏入主中原,建立魏国后,於治民上,采用的是胡唐分制、内重外轻的国策。

    胡唐分制,指的是,慕容氏一边把大量的唐人、六夷民口强制迁徙到京畿地区,一边设司隶寺和单於台,分别直接掌管京畿的唐人民事、六夷民事。

    内重外轻,指的是,於地方郡县,慕容氏许多都只是驻些兵马,最多会在军事地位重要的地方任个城大,由城大来管当地的军政两务,如此而已,至於对唐人百姓的治理、对地方上稳定的维持,更多的则是利用郡县当地的唐人豪强、大姓。——这也是为何一攻下邺县,慕容氏原本辖地内的那些其余郡县,就被秦军较轻松地相继拿下之一个重要原因;另外,此亦是蒲茂、孟朗重视崔瀚、郑智度这类北地名士、豪强的一个原因,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司隶寺和单於台。

    最盛之时,邺县及京畿地区的唐、胡百姓合计三百余万口。

    其中,唐人百姓占了大半,计四十多万户,二百多万口,这二百多万口的京畿唐民就全都归司隶寺直接管辖。司隶寺设主官两人,一为右司隶,一为左司隶,两个主官各领二十余万户,又於每万户置一内史,最多的时候,内史置了四十三个。

    六夷民口最多时有二十多万落,落者,帐篷也,一落等於唐民的一户,六夷每落的丁口和唐人每户的丁口差不多,也都是五口上下,二十多万落,便是百余万众的六夷男女。

    和司隶寺一样,负责掌管这些六夷民事的单於台,其主官亦是两个,即单於左、右辅,两辅各领十万落,万落置一都尉。

    此类被强制迁到京畿的唐胡百姓,分工明确。

    唐人主要是耕种、服劳役;六夷胡人主要是放牧养马、出部落兵,组成魏国的军事武装。

    邺县还是魏国都城的时候,司隶寺、单於台的四个主官,按其所持之权,是完全能够被列入魏国最有实权的臣职之列的,而且在其中,还都是名列前茅。

    但这几个官职的权力是从哪里来的?不用说,显而易见,当然是从京畿的唐民、六夷来的,所以,慕容干刚才就有了说刘冀伯反对弃邺的意见,是为了他自己的权柄考虑这一句话。

    慕容炎问没有开口的那几人,说道:“汝等都是何意?”

    一个头插金步摇的大臣说道:“臣愚见,丞相所言甚是。陛下,今秦寇、索虏三面来犯,凭我蓟现不足万人的步骑,肯定无法抵御,於今上策,唯有弃蓟。

    “至若右司隶的担忧,今之弃蓟,在蓟的唐民或不能从徙,此忧固是,然唐民原非我大魏之本,我大魏的根基是在国人,是在我慕容各部。是以臣以为,唐民纵不能从徙,不足忧也。

    “棘城、龙城,是我慕容氏起家的祖地,棘、龙之兵,素为我大魏之骁冠。今日弃蓟,臣等扈从陛下还於棘、龙,扼险以阻秦寇於西,然后陛下广召棘、龙之兵,假以时日,难道不能还复元气么?当其时也,再兵锋西向,先克蓟,后复邺,使我大魏重临中原,岂不可也?”

    “棘、龙之兵,素为我大魏之骁冠”,这话是一点不错。

    跟着慕容炎祖上入到中原的慕容氏各部,到了中原后,一改昔日的艰苦生活,下有唐人、六夷杂胡供他们驱使,底层的部民衣食无忧,中高层的贵族锦衣玉食,长期以今,不免意志消磨,耽於安乐,但留在棘城、龙城他们祖地的那些慕容氏各部,却则还是以前的那种游牧生活,部落的组织形式没有变,生活的艰难也没有变,故是棘、龙的部落兵,到现在还保持着很高的战斗力。

    上次秦军打邺县,魏军的主力尚存,最终都守不住邺,短短的一两个月功夫,邺县就丢了;而这回秦军打蓟县,三面夹攻,到现在却是已经打了足足两三个月了,部队居然还没有能开进到距离冀州仅有二百多里的蓟县,其间当然是有去冬下了两场大雪的缘由,然却实是也有这回秦军的对手中,多了被慕容炎召来的棘、龙之兵的缘故。

    认为唐民非大魏国本,提到棘、龙之兵,头插金步摇,随他说话,步摇一晃一晃的的这个大臣,是魏国的单於左辅慕容列,他和慕容干是从兄弟,亦是慕容炎的一个从父。

    剩下的几个大臣,分是左司隶慕容逊、单於右辅冯文勃和慕容干的亲信,现领克虏大将军的侯莫陈驮。

    慕容逊等人随之各发表意见。

    等他们都说完,慕容炎忖思多时,扭过脸去,语气尊敬地问坐於其侧的那个妇人,说道:“阿母,这事儿你怎么看?蓟县,咱们是弃,还是守?”

    这妇人便是慕容暠之妻,慕容炎之母可足浑氏。

    可足浑氏年轻时是个出名的美人,她生慕容炎时才十五岁,今年四十四五的年纪,风韵犹存。刘冀伯等臣倒也罢了,那丞相慕容干却是从到殿上见到可足浑氏起,一双眼就时不时地偷偷瞄她。可足浑氏早就感觉到了他的眼神,自慕容暠死后,慕容干凡是与她见面,从来都是这般,她亦一直都装作不知。

    此时听到慕容炎的询问,可足浑氏幽幽地叹了口气,侧头弄了下头发,说道:“你不争气,守不住你阿父留给你的江山!前你弃邺之时,我对你说,不能弃!你不听我话。如今都到这个时候了,秦寇马上就兵临城下了!还说什么?你还问我什么?就按丞相的意思办吧。”

    慕容炎面色微微红了下,略带懊悔,说道:“朕没有想到,我留给去斤抹何、阿六敦了数万精卒,他俩却都不能守住邺县!朕更没有想到,慕容瞻会投降秦虏!”

    “邺县失守之初,你就怪罪於去斤抹何、阿六敦,还想把阿六敦治罪!现在,你还说是因为去斤抹何、阿六敦。我问你,邺县失守,只是去斤抹何、阿六敦和慕容瞻的过错么?”

    慕容炎勉强回答说道:“阿母,也有朕的过错。”

    可足浑氏的身后站着其强大的母族部落,故此在慕容氏朝中,可足浑氏不但有着很大的发言权,於教训慕容炎时,慕容炎再是因觉在群臣面前丢了颜面而衔恚怒,却也只能忍住。

    可足浑氏说道:“蓟县虽不得不弃,可怎么弃,陛下怎么回龙城、棘城,也得要有个章程!”

    慕容干立刻接口,先是奉承了可足浑氏一句,说道:“太后英明!秦虏三面围攻,陛下该怎么回棘城、龙城,怎么才能保住陛下和太后玉体的安康,这确实是需要有个章程的。”

    接着,他对慕容炎说道,“臣愚见,可令河间王留守蓟县,令武乡王率部为陛下和太后断后,再令侯莫陈驮为陛下和太后先锋,叫他提前赶到棘城、龙城,一则布置防线,二来为陛下和太后召棘、龙诸地的各部酋率等候觐见!”

    去斤抹何、河间王,说的都是慕容炎的三弟,其诸弟之中最为悍勇的慕容武台。

    阿六敦、武乡王,说的都是慕容炎的五弟,其诸弟之中颇为可足浑氏所爱的慕容权。

    慕容炎问可足浑氏,说道:“阿母,丞相的建议何如?”

    可足浑氏说道:“留守邺县,九死一生,去斤抹何是你的阿弟,你日后之所赖也,怎能用他留守?”

    “那阿母的意思是?”

    侯莫陈驮长近九尺,身材魁梧,於殿中诸人里头个头最高,最是显眼。

    可足浑氏早就讨厌侯莫陈驮了,厌恶他阿谀慕容干,认为他是个奸佞小人,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侯莫陈驮的身上,说道:“克虏大将军知兵善战,勇武出众,可令他领此重任。”

    才说了“九死一生”,转眼就把此任放到他的头上,侯莫陈驮面色大变,拿眼去看慕容干。

    慕容干抚须,从容说道:“太后,臣以为,令侯莫陈驮为陛下先驱,是不是更好一点?”

    可足浑氏说道:“侯莫陈驮只是个外臣,非慕容王族,今皇帝移驾棘、龙,如何能使个外臣为前驱?”与慕容炎说道,“阿六敦是你的弟弟,人也聪明,性格宽厚,此前驱之任,非他不可。去斤抹何於你诸弟中,最有勇名,断后之任,付之於他,你我足可安心。”

    慕容干顾不上摸胡子了,下意识上前一步,还想再说什么。

    可足浑氏起身来,说道:“就这么定下了!”待走,蹲下莲足,与慕容炎又说了一句,说道,“你今天就叫人写道降表,明天送去给蒲洛孤。”

    慕容炎愕然,说道:“降表?”

    “棘、陇之地是我等各部的祖地,兼以地方苦寒,蒲茂闻了你弃蓟,以我料之,应是不会追击我等的,但只是‘应’,还不够牢靠,因此,你再给他递一道降表去,对他说,你愿意去皇帝尊号,称臣於他,……加上这道降表,你我才能万无一失退至棘、龙,休养生气!”

    慕容炎不由自主也起了身来,说道:“阿母,叫朕称臣於氐虏?”

    “你不舍得这个虚名么?”

    “……,朕便是降表送去,可若蒲茂仍令虏军追我?朕不就成了天下的笑话了么?”

    “你放心,你降表递上,蒲茂一定会接受的。”

    “为何?”

    可足浑氏说道:“一边是离咸阳数千里远的东北苦寒之地,一边是与咸阳近在咫尺的陇州之敌,又东北之敌已然称臣,陇州之敌却仍顽抗,这种情形下,换了是你,你会再打哪个?”

第七十章 不许再进兵 瓜宅可还好

    慕容武台、慕容权兄弟两人,现下一个在蓟县西南不到百里处的广阳县,一个在上谷郡的郡治沮阳。广阳是蒲洛孤部进至蓟县的必经地,沮阳不用说,是拓跋倍斤部进至蓟县的必经地。

    亦即说,他兄弟两个的任务,现在一个是阻击蒲洛孤部,一个是阻击拓跋倍斤部。

    慕容炎全盘听从了可足浑氏的意见。

    於次日,他便下急诏,召慕容武台、慕容权速回蓟县,然后,便开始着手组织弃蓟撤退。

    按照慕容干的建议,这次放弃蓟县,跟从慕容炎一起回棘、龙之地的,除掉太后、嫔妃、宗室、朝臣、军队以外,百姓方面,以鲜卑诸部、六夷、杂胡为主,唐人百姓尽量地带,能带多少是多少。——具体的胡唐百姓这块儿的撤退安排,由慕容列、刘冀伯等负责。

    同一时间,写好了愿去皇帝号、称臣蒲茂的降表,慕容炎也懒得过目,直接就派人送去给蒲洛孤,请他转呈秦主蒲茂。

    降表於三天后,经过前线秦将的层层递呈,到了蒲洛孤的手中。

    粗略地将降表看了一遍,蒲洛孤笑道:“穷途末路,而乃称降,由此足可见,白虏的此个降表,定非是慕容炎甘心所奉!他无外乎是想借此以得喘息之机罢了。”

    帐中一个雄健孔武,面上有创、盘辫颅后的将领粗声粗气地说道:“晋公说的不错!眼看咱们就要打下蓟县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投降,早干什么去了?一看就是心不诚!……晋公,对魏主这道降表,打算怎么处置?”

    蒲洛孤说道:“虽是心不诚,但这道降表,他是献给大王的,我等不能给以回复。先遣吏咸阳,将此降表呈给大王,等大王决断传旨就是。”

    “那这蓟县还打不打?”

    军功就在眼前,蒲洛孤焉能任之溜走?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打!当然打!传令前线,限以三日,攻克广阳,待广阳拔掉,我军就进围蓟县!”问帐下长史,说道,“苟雄、拓跋倍斤两部现都在何地?今日可有军报送来?”

    长史束发结辫,也是个氐人,他回答说道:“苟将军部上午送了一道军报过来,汇报说,其部已渡鲍河,距蓟县百里远近;拓跋倍斤部今日无有军报,料之应还是在攻下洛。”

    “传檄苟雄,叫他暂驻,不许再向前进兵,等我拿下了广阳县后,他再与我联兵共进!”

    长史应诺,连带蒲洛孤“限以三日,攻克广阳”的这道给前线诸将的军令,马上出帐去,选吏分头传达。

    攻克广阳的军令送至,前线的秦将们遵令猛攻广阳县城,且不提。

    只说传给苟雄的军令於次日凌晨送到了苟雄营中。

    苟雄还没睡起。

    帐外值勤的军吏不知蒲洛孤传下的是什么命令,生恐误了军机,就进到帐中,打算叫醒苟雄。

    借助帐中案上的烛火光芒,这军吏看见,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酣睡中的苟雄,双目闭着,满脸都是笑容,嘴唇吧唧,却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美梦。

    军吏喊了两声,把苟雄从梦中喊醒。

    苟雄睁开眼,呆了一小会儿,说道:“我的美人儿呢?”

    军吏小心翼翼地说道:“将军,晋公传了军令到。”

    苟雄揉了揉眼,看清楚了床前站着的是谁,往帐外瞅了眼,见帐外黑漆漆的,显是未到早晨,顿时大怒,说道:“大半夜的,你叫我作甚?”

    “晋公传了军令到。”

    “什么军令?”

    军吏把蒲洛孤的军令呈上。

    苟雄半坐起身,抓住军令打开,一目十行地看过,丢军令到床边的案上,哼了一声。

    军吏说道:“传令的晋公府吏,尚在外头等将军的回复。”

    “晋公帐下的将校没用,打到而今犹未克广阳,使他不能进兵蓟县!这关我何事?却叫我不许再往前进兵,令我就地驻扎,等着与他合攻蓟县!真是岂有此理!怕老子抢了他的功么?”

    军吏迟疑说道:“将军,这么回复晋公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你他娘的!老子这是在发发牢骚!当然不能这样回复晋公!”

    军吏问道:“那该如何回复?”

    “叫那晋公府吏代我告诉晋公,我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着他打下广阳的!”

    军吏应诺,转身待出。

    苟雄把他叫住,没好气地说道:“这几天太过疲累,本想歇歇身子骨,你他娘的扰了老子清梦!叫老子再睡也睡不着了。去选三两新掠入营的新鲜美貌营妓来,给老子泄泄火!……不要唐儿,老子尝尝新口味,给我弄鲜卑女子来!最好是慕容部的!”

    那军吏应是,赶忙出去,先把苟雄的话转述给那传令的蒲洛孤府吏,继去为苟雄选拣营妓不提。

    那传令的蒲洛孤府吏得了苟雄的回话,稍作休息,自便折转回程,马不停蹄,还去给蒲洛孤复命。蒲洛孤的此道军令不下还好,这一下,苟雄部止步不前,却竟是给了慕容炎弃蓟逃跑的时间。此亦无须多提。

    幽州到咸阳,一千五六百里,差不多十天之后,这日下午,慕容炎的降表被送入咸阳宫中。

    蒲茂览表,心情欢畅,令请孟朗、仇畏等入宫来议。

    约等了个把时辰,孟朗、仇畏等相继到至。

    蒲茂叫宦官把慕容炎的降表念给他们听。

    念完,蒲茂笑问道:“慕容炎乞降,愿献蓟县等地与孤,公等以为孤可答应他么?”

    仇畏下揖作礼,说道:“蓟县,慕容炎献不献,据晋公前日的军报,我军都能打下!倒还无关紧要。却这慕容炎献表乞降,当真是一桩好事。”

    蒲茂故意问道:“好在哪里?”

    仇畏说道:“贺浑氏已为王师破灭,拓跋倍斤也早为大王之臣,现今慕容炎再降,则是北地的万里锦绣河山,自今而始,皆为王土,胡、唐诸种,亿兆生民,皆为大王、为我大秦之臣了!我大秦立国关中到现在将近百年,历代君主无不以混一华夏为志,终是历代先主之愿,成於大王之手!”只是下揖已然不足以表达此时此刻对蒲茂的崇拜和敬仰,他端正地下拜说道,“因是臣为大王贺喜!大王威德,放眼海内,独崇於世矣!”

    “诶,公此话不然。”

    “敢问大王,臣哪里错了?”

    “南且有唐室,西北且有定西,天下犹未定也,独崇於世并不尽然。”

    仇畏说道:“江左懦弱,陇地贫乏,唐、陇之主,岂能与大王相比?若强要比之,臣有一喻。”

    “是何喻也?”

    仇畏说道:“便好比萤火与明月争辉,就如同河沟里的小鱼小虾,和翱翔九天的神龙相较!”

    蒲茂笑道:“江左文学璀璨,硕儒、名士多如繁星,孤心心念念之所慕也,司徒公此比,不妥、不妥。”问孟朗,说道,“孟师,司徒公话意,显是以为慕容炎此之乞降,孤可允之,则师以为慕容炎的这道降表,孤是许还是不许?”

    孟朗神色端庄,回答说道:“大王,臣以为,可以许之。”

    难得的,孟朗和仇畏意见一致。

    蒲茂拂袖起身,右手抓住袖角,把宽大的袖子背於身后,左臂置於身前,手抚腹上,迈步下丹墀,到得殿中,燕然而行,在快到殿门口的地方站住了脚步。

    孟朗、仇畏等跟从其后,也立住。

    蒲茂看着殿外的树木、花草,感受着初春的冰凉小风,说道:“再过几天,就入仲春了。”

    孟朗应道:“是。前两日刚过惊蛰,再有十余日便是春分了,大王。”

    “你们还记得孤去年降旨定西,对令狐乐说,孤要在今年秋时伐他么?”

    孟朗应道:“记得,大王。”

    “若是能在一个月内结束幽州此战,那么我军将士,就能得有半年多的休整时间。孟师,休整半年,入到秋时,孤如攻定西,怎么说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孟朗说道:“半年休整足矣。”顿了下,又说道,“臣之所以愚见慕容炎的降表,大王不妨许之,一则,昌黎等郡,白虏祖地,且偏远苦寒之所,如果劳师糜饷而继攻之,得不偿失,因大可待彻底安定住了北地以后,徐徐再图;二者,也正就是因为定西。大王去年已说今秋要攻定西,王者无虚言,则今秋我军就一定是要攻定西的!慕容炎这时投降,可谓正得其时!”

    “孟师,师这可不是愚见,师若是愚见,司徒公也是认为可许慕容炎的,则司徒公岂不也成愚见了?并且,孤亦是有意许慕容炎降我的,孤难不成也是愚见?”

    蒲茂的心情看来真是极好,居然和孟朗开起了玩笑。

    孟朗说道:“大王的,自然是高明圣见;臣愚者千虑,或有一得而已。”

    仇畏与孟朗并肩而立,姿态恭谨地垂目下视,心道:“你只说大王是高明圣见,我呢?”

    孟朗刚才那句回答蒲茂的话没有提到仇畏,其实不过是无心之失,却仇畏与孟朗隔阂甚深,而乃有如此一想。

    蒲茂望了会儿殿外庭院,心中定下了“许慕容炎投降,今秋攻定西”这两件事,遂不再多看外头,转过身来,面对数步外的孟朗、仇畏等臣,右手从背后抽回,依旧手抓袖角,用力朝前侧一甩,宽大的袖幅展开,“唰”的响了一声,他回手握住腰边的剑,镗啷啷,抽将出来。

    剑身夺目,蒲茂意气风发,说道:“传旨阿犬,许慕容炎降!蓟县下后,暂由苟雄镇戍。阿犬、苟雄两部兵,调步骑两万还咸阳,今秋七月,伐定西!”

    阿犬,是蒲洛孤的小字。

    孟朗、仇畏等下拜应道:“诺!”

    蒲茂大步往王座回,上到丹墀,坐下,他再次开口,头一句话说道:“给莘阿瓜在咸阳预备的宅子还可好?孟师,可令官奴去打扫一下了。”

第七十一章 咏梅造舆论 此子诚雄才

    定西,河州,金城县,都督陇、沙、河、秦四州及朔方、汉中等地军事府。

    春二月初,一道情报从幽州送至。

    报云:“魏主慕容炎献表称臣,引步骑数千,裹挟六夷万余落,唐民千余户,弃蓟东窜。苟雄亲率兵追之,与慕容武台战於无终。武台以龙、棘精兵阻斗,对战三日,苟雄不得进。适秦主许慕容炎降之令到,授慕容炎燕王,苟雄遂还。

    “蓟县守将侯莫陈驮潜遁,城中无主,蒲洛孤乃拔城得克。”

    十余日后,又一道情报,从咸阳来。

    报云:“秦主蒲茂传檄拓跋倍斤,令其止於下洛,命倍斤还代北,令苟雄分兵入守代郡。”

    二月下旬,幽州的第二道情报送至。

    报云:“拓跋倍斤从下洛撤兵,而驻於代县。苟雄兵至,倍斤据城守御,言与苟雄,称‘吾冒大雪,为大王进战,前后数战,兵卒死伤者,不知凡几!又因我部落丁壮,悉数从军来征,代北所留多妇孺,去冬大雪,羊马冻死者,亦不知凡几!今慕容炎已窜龙城,幽土大王尽得之矣,吾无别望,只望大王能暂许我诸部牧於代郡,既慰战士为大王征战之苦,复也是为抚慰代北各部,免彼等生乱!’苟雄部攻代县不下,飞报咸阳,蒲茂令其还,遂撤归蓟县。”

    二月底,咸阳的第二道情报送至。

    报云:“秦主蒲茂檄令蒲洛孤镇守邺城,檄令苟雄镇戍蓟县,檄令赏羊十万头、马千匹与拓跋倍斤,檄令慕容炎献羊五十万头、马万匹。”

    与咸阳的这第二道情报接踵送至的还有一道军报。

    这道军报讲说的不是外事,而是定西内部的事。

    便是金城县与唐兴县之间的信道,以及金城县与谷阴县之间的信道建设完成此事。

    ——谷阴是定西的王城,金城与谷阴间本是有驿站的,但莘迩嫌现有驿站的传信速度太慢,故此就在前时於建金城、唐兴信道的同时,请得了谷阴朝中的同意,顺带把金城、谷阴间的信道也给再建了一个。

    这两个信道建成,金城和唐兴、谷阴间的通信速度得到了大为的提升。

    於接到此条军报的次日,莘迩进行了一次试验。

    金城、唐兴两县间距二百里,按“六百里加急”的标准,只用了半天,信就从金城送到了唐兴。金城、谷阴两县间距四百来里,依旧按“六百里加急”的标准,不到一天半,信便至谷阴。这也就是说,若是特别紧急的军情的话,就算去檄谷阴,最多也就是三天,莘迩就能得到谷阴朝中的回文。

    对这个速度,莘迩较为满意了。

    ……

    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是个传统的节日,每到每年的这天,县里、县外的士民通常都会到邻近的河水边洗沐、饮宴,渡过欢快的一天。

    於这日,莘迩召集了自己督府、军府的所有大吏,并及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张道岳、城外营中驻兵的将校们,还邀请了一些金城县的本地士绅,一起出城,去到城北不远的湟水岸边,就在草地上,置下酒宴,用莘迩的话说:“群贤毕集,今日不醉不归”,声势不小地搞了一场临河高会。

    金城太守王道怜、金城县令田佃夫闻讯,忙不迭地乘坐牛车,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也参与进去。

    放眼湟水两岸,聚於河边的人群如似星落棋布,点点簇簇,望不到头。非但只有士、民男子,穿着各色衣裙的妇人於其间也常常可见,——依按时俗,妇人亦是可以参加这个节日的。

    士人们相聚抚琴、对弈,边有歌舞助兴。寻常百姓载歌载舞,游戏嬉闹。又在一群群的人堆中,时而可见立起来的宽大锦帐。这帷幕中的,或是那讲究的士人,或则便是士人的家眷们。

    令狐妍喜好游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节日。就在莘迩等人聚饮之所的不远处,有个青色的大帐篷,令狐妍等便在此个帐中,隐隐能够听到,琴声、喝酒声等热闹的声响从帐中传出。

    莘迩酒到半酣,他站起身来。

    席上的张龟等吏、张道岳等官、得邀参会的本地士绅和高延曹、秃发勃野、於去年冬时已从沙州率部来到金城的向逵等军将,俱皆停杯,目光齐齐投向莘迩。

    莘迩面带酒意,端着酒杯,顾盼众人,笑道:“去冬,大雪下了几场,最冷的时候,这湟水都要结冰了!大雪掩盖,万物凋残,却唯有一花,迎寒而开!诸君,这花,是什么花?”

    高延曹大声答道:“明公说的可是梅花?”

    “正是!田县令送了我两树梅,其中一树我就栽在了我军府院中,另一树我送给了镇东。诸君,我是真爱此花!想那严寒之冬,冰刀雪剑,就连这滔滔河水都为之冰冻,却那梅花凌寒傲然,花开幽香。若比之於人,此花,可比忠臣义士,可比於艰难之中而犹壮心不已的英雄豪杰!是以,诸君,我心有所感,情有所生,写了一首诗咏梅之诗。”

    田佃夫得了莘迩的点名,受宠若惊,说道:“下官亦是极爱此花,所以才冒昧地献给督公了两树此花,不意竟得督公这般的喜爱,这诚然是那两树梅的造化,也是下官的福气。督公之诗,定然是一流之作,下官斗胆,敢请督公将此佳作示下,也好让下官等饱饱耳福!”

    莘迩正有此意,要不然他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就顺水推舟,莘迩笑道:“那我就把我的这首拙诗,诵来给君等听听?写的不好,只能说马马虎虎,请君等多多批评。”一手端杯,一手负於背后,曼声吟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读完,席上诸人面面相觑。

    一声叫好,传入众人耳中。

    众人看去,是高延曹。

    高延曹说道:“明公此诗,真是好诗!”他满脸赞佩之色,口中这样说,心中暗道,“明公此诗甚佳。啊呀,以往未尝见明公写过诗,殊未料到,明公亦有诗才!与我足可旗鼓相当!”

    莘迩笑吟吟问道:“螭虎,你是作诗的大行家,我这诗好在哪里?”

    高延曹挠头,回答说道:“明公这诗,……就是好!至於好在哪里,末将一时说不上来。”

    却时下之诗,大多古朴,而莘迩这首化用而来的《咏梅》之诗,意境固是上佳,但用词如似白话,则在张龟、高充、宋翩、王道怜、田佃夫等士听来,就不免会觉得失之於浅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浅显易懂的诗风,只从用词上讲,倒正是高延曹的诗风相近,也就因此无怪整席之人,独有他称赞不已了。

    莘迩笑道:“知其好,而不知何以好,此是可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者也。”目光看向张道岳、张龟、高充等士。

    张龟拈着稀疏胡须,陷入思索,把莘迩这首诗的意境和莘迩刚才说的那些话联系一起,他渐渐地有了所悟,开口说道:“明公此诗,看似是咏梅,而龟之愚见,其实是在咏时事。”

    “哦?”

    张龟说道:“明公咏的这树梅,与其说是‘梅’,不如说是我陇地;风雨、飞雪、悬崖百丈冰,此指秦虏也。明公此诗欲表之意,应是秦虏虽强,若冰刀雪剑,然我定西如梅,凌寒盛开,却是非仅不惧其寒酷,而且只要我定西士民坚守忠义,就一定能等到山花烂漫的时候!”

    听了张龟的这一番解释,席上诸人这才俱皆恍然。

    张道岳、高充等人细细思之,莘迩这诗想要表达的意思,应当还真就是张龟分析的这些。

    有了时事做背景,再想此诗,观感便不大一样了。

    张道岳推开酒杯,要来大碗,倒酒入碗,大声说道:“督公此诗,若英雄笑它冰霜,居虎狼环伺间,昂扬之气,直冲霄汉!当浮一大白!”举碗而饮,一口喝干。

    莘迩喟然叹道:“知我者,长龄也、叔仁也!”问众人,说道,“以蒲秦今日之强,比之於寒冬之酷,不为过也,我敢问君等,君等却可有为梅之志,可却敢凌寒履霜,而傲然盛开么?”

    高充等人既已知了莘迩此诗的主旨,《咏梅》此篇充满了斗志和乐观主义的精神,诸人顿时受此感染,无不激奋满怀。

    高充当先,慨然应道:“秦寇虽强,其若果敢来犯,充愿从明公御之,怀忠义之心,愿以梅为志,凌寒盛开!”

    余下齐声应道:“愿从明公御之,怀忠义之心,愿以梅为志,凌寒盛开!”

    莘迩挺立,英气毕露,举杯说道:“请与君等共饮此杯!”

    众人齐齐举杯。

    莘迩与他们都是一饮而尽。

    一首《咏梅》之诗,当日就传遍了湟水两岸的士民群中。

    人口相传,很快传遍河、秦两州,又传入谷阴。

    月余之后,甚至连已然安家龟兹的宋闳都听说到了这首诗。宋家子弟或有不屑,嘲笑莘迩无有文采者,宋闳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却是想道:“强寇压境,而此诗蓬勃,读罢之后,吾虽衰矣,犹尚振奋。莘阿瓜这是欲以此诗造舆论,以激励定西士民守土御寇的决心啊!我家败给他不亏,此子诚然雄才!”

第七十二章 葱指轻揉膝 阿瓜真小戆

    在宋闳听到莘迩的《咏梅》诗前,三月下旬,一道紧急的敌情报告送到了莘迩的案上。

    报云:“秦主蒲茂檄蒲洛孤、苟雄分兵还咸阳,步骑甚众,号称五万。”

    张龟捻须,神情严峻,说道:“明公,此被蒲茂调回咸阳的秦虏步骑,或许就是他预备用来攻我陇地的主力了!如此看来,今秋秦虏犯我陇地已不是极有可能,而是不可避免的了。”

    莘迩收回观阅此道敌情的目光,抬起头来,说道:“不错,我也这样看。”

    张龟说道:“蒲洛孤、苟雄两部,远的不提,只近年来,秦魏的邺县大战、攻灭贺浑氏的徐州之战,还有前不久的蓟县之战,无役不与,都是百战精卒,而今号称五万还回关中,料之虽无此数,折之以半,两万五千步骑差不多该是有的。这已堪称我陇之强敌了!

    “而咸阳与天水郡等地,现又皆驻有秦虏重兵,如那驻於天水的慕容瞻部、上郡的仇泰部、驻於咸阳的禁卫各部与及姚桃部等等,特地是慕容瞻部,慕容瞻此人知兵能战,甚得军心,着实不可小觑,……如果再把这些蒲茂可以调用,并来攻我陇地的兵马算上,这一回他来打我陇地,当真是气势汹汹!”

    莘迩笑道:“长龄,你怕了么?”

    张龟努力睁大独眼,昂起脑袋,掷地有声地说道:“龟愿为寒梅!”

    “好!”莘迩按榻起身,下到堂中,缓步而踱,说道,“长龄,蒲茂端得非为庸士。他一边调蒲秦的百战精卒还关中,预备攻我陇地;一边他命叫修缮洛阳,以为蒲秦之东都,重用崔瀚,拜其濮阳侯,任之为侍中、洛州刺史、东都留守,总理洛阳的钱谷、军民、守卫诸务。长龄,一手抓军务,一手抓北地的士民心,蒲茂这是左右开弓,双管齐下啊。”

    ——“修缮洛阳,以为东都,任崔瀚主官洛阳诸务”,这是莘迩於上巳节后知闻的事情。

    知闻此事当时,莘迩就与张龟、高充等人讨论,蒲茂在这个时候,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大家一致得出结论:蒲茂於此际而行此诸事,所图者没有其它,只能是为继续收揽北地士心,巩固蒲秦统治北地的民意基础。

    却那洛阳,乃唐的旧都,并且是前代秦朝的东都,秦朝中后期的时候,秦的皇帝们乃至大多数的时间都住在洛阳,而很少再回咸阳。换言之,到今为止,洛阳已经连续数百年都是华夏之神都,权力之中枢。作为一个这般历史悠久、深具影响的都城,洛阳在南北士人心目中的地位是极其崇高的。荆州的桓蒙每提北伐之时,通常都会再加上一句“光复旧都”,单只由此,就可见洛阳的政治地位。

    如此,蒲茂在北地粗定的这个时候,动用浩大的民力修缮洛阳,复学前代秦朝,定洛阳为蒲秦之东都,继又令北地士人的领袖人物崔瀚去镇守、治理洛阳,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也就昭然若揭了。

    张龟对蒲茂定洛阳为东都这件事,是相当愤怒的,听莘迩提到此事,他忿忿地说道:“氐蒲先已僭秦之号,今又效仿前秦,置洛阳东都,居然是以大秦自居了,真是不自量力至极!”

    莘迩倒是没那么多的愤怒,说道:“不管蒲茂是否不自量力,他把洛阳置为东都,又用崔瀚留守,不得不说,他这一招挺高明的,对其笼聚北地士心会颇有帮助。据近日来关中、冀豫等州传来的细作情报,关中士人、北士已不乏有视蒲秦为前秦之继,以为蒲秦已是今是正统,得了天命所顾的了。……长龄,咱们不但要搞军事上的备战,对蒲茂的这一手政治攻势,咱们也需要做个回应。”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如何回应?”

    莘迩把他想了几天的应对办法说了出来,说道:“我前之《咏梅》一诗,虽对激励鼓舞我陇士民之斗志稍有裨益,然诗也者,太短,毕竟不足以尽述我意。我打算再写一篇论。”

    “什么论?”

    莘迩抚摸短髭,说道:“我这几天读书,又读到《列子》的“愚公移山”此篇。细究此个寓言,我发觉其内里含有孟子所谓之‘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话之意也。我欲写的这篇论,就准备论一下愚公,论一下愚公的精神。此文之名,我将名之为《愚公论》。”

    张龟喜道:“明公前作之《矛盾论》、《持久论》,无不如椽之笔,龟都已拜读过不下十遍,每读一遍,皆会有新的收获。明公此《愚公论》此文一旦面世,龟敢断定,必然轰动全陇!我陇上下的士民之心,也一定会因为明公的此雄文而得以凝聚,无惧於秦虏也!”

    “一个是这篇论,再一个,长龄,既然蒲茂攻陇已是不可避免,咱们也到了再遣使的时候了。”

    张龟说道:“明公是欲再遣使荆州,於临战之前,与桓荆州确定一下互援之约么?”

    “不错。不过,不止荆州要遣使,代北也要遣使。”

    张龟说道:“代北?”

    “须得再给拓跋倍斤讲一讲唇亡齿寒的道理。”

    张龟点头说道:“拓跋倍斤拒不肯让代郡给氐秦,可知倍斤其人,必怀异心,今如遣使说之,来日之战,或能得些助力。明公此虑甚是!那敢问明公,何时遣使?”

    “宜早不宜晚,月底前就把两路使者都遣出去。”

    张龟问道:“明公意以何人为使?”

    “荆州那边,自是高充;代北那边,勃野可也。”

    ……

    三月底前,高充、秃发勃野这两路使者,出金城县,一往东南赴荆州,一东北而上去盛乐。

    ……

    将入四月,这日,又一军情传来。

    这道军情是从个莘迩没料到的地方送来的,来自陇州最北边的西海郡,是索恭所送。

    军情言道:上月初,柔然数千骑寇西海境,索恭与战於居延泽东,败之。

    却柔然不是与定西签订过友好盟约了么?怎么柔然还会入寇西海?是因为两个缘故。

    一个是柔然尽管和定西签订了友好盟约,但柔然的政权组织还停留在部落联盟的落后形式上,柔然的可汗对下边部落的约束力不是很大;一个是去冬两场大雪,导致漠北胡牧所养的羊马冻死者多。两个缘故结合,於是就有日子过不下去的、邻西海郡的漠北胡部,拼凑出了那么一支数千骑的寇兵,侵入西海,试图抢些粮食、牲畜。

    此道军情虽是莘迩没有预想到的,但那拼凑之寇,何能是索恭部之敌?一场胜利,倒是能够再次振奋一下陇地军民的士气。因是,读完这道军情,莘迩心情不错。

    此外,索恭在这道报来的军情中,提到了一件事,亦使莘迩比较开心。

    此事就是:起先之时,索恭不知柔然的这回寇境会有多大规模,出於谨慎考虑,同时兼任着西海郡郎将府的职任的他因此即令西海郡郎将府召集西海、建康、酒泉三地的府兵援助。西海等三郡的府兵制虽然还不算十分的完成,可在郡郎将府的催促、严令下,还是在短短的数日内,就召集到了两千多的府兵,并在十天后即援到了西海县。

    这也算是借这个机会,索恭替莘迩试了一下郎将府的组织能力和府兵的召聚速度。

    索恭是驻守西海郡的将校,西海属陇州,陇、河等四州的军事都归莘迩都督,也就是说,如果只是奖励索恭此战之战功的话,莘迩不必再经过谷阴的定西朝廷,他可以直接嘉奖。

    由是,莘迩就直接传檄,大大地夸奖了索恭的此战之功,赏他百金、布两千匹,用以犒劳其部将士,并将索恭的此战战果和对索恭的赏赐,通报陇、河等四州所有的重要将领。

    ……

    四月上旬,金城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

    不是别人,正就是再度出王城、巡视民情的太后左氏,以及仍然陪从左氏的宋无暇。

    莘迩百忙之中,抽出了几天的空儿来陪左氏。

    这天,左氏巡完了要巡的县乡,言说次日还都,令狐妍遂摆酒,请左氏到家中饮宴,为她践行。

    左氏的两个亲随宫女满愿、梵境能饮,酒才两巡,令狐妍就醉了,秃发摩利摩拳擦掌,代之而上。席间喧闹,左氏好清静,便悄悄地出到堂外。

    莘迩跟之而出,请她到书房休息。

    时当初夏,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满庭芳香。

    多时之后,左氏香汗淋漓地整好衣裙,转过身来,落座榻上,以葱葱纤指轻揉膝盖,一眼瞧见了榻前案上放着的一叠文稿,问道:“阿瓜,这是什么?”

    莘迩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取羽扇在手,侍立左氏榻边,给她扇风取凉,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太后的话……”

    左氏眼若含水,横了他一眼,说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莘迩赔笑答道:“方才是臣一时情不自禁。生恐太后见责,不敢再那样称呼太后了。”

    也不知是天热,抑或累着了,又或是怎样,左氏说话时,似如还带着些微娇喘,她说道:“我不责你,你还那样叫我,我喜欢听。”

    “是。璎珞奴,那是我正在写的一篇论。”

    左氏好像心满意足,脸上绽出笑容,问道:“什么论?”

    “名为《愚公论》。”莘迩把此论的主题思想与左氏简单地说了一遍。

    “拿来我看看。”

    “还没写完,只写了一半,大约尚需得三五天才能写成。等写完了,再给璎珞奴你看,可好?”

    左氏似笑非笑,说道:“阿瓜,你是想让我再在金城待上个三五天吧?”

    莘迩诚恳地说道:“璎珞奴,你真懂我!我的这点小心思,在你面前竟是一无遮掩!”

    “罢了,权且应了你吧。”

    左氏说完,面颊飞红,看向莘迩。

    两人目光相融,都是脉脉含情。

    ……

    四月中旬,左氏、宋无暇还谷阴。

    莘迩的《愚公论》写成,左氏带了一份回去,莘迩又遣人给身在谷阴的羊髦、傅乔、孙衍、张浑和二月时督办均田等制完毕、回到谷阴的黄荣等各送去一份。

    附带《愚公论》送到的,还有一篇短短的故事,即《白毛男》。

    尽管莘迩没有提为何附带送《白毛男》此个故事过去,然羊髦等人何等聪颖,俱皆明白莘迩的意思。

    便在随后次日,以傅乔为主将,众人在谷阴掀开了一场新的大舆论。

    舆论的主要内容是:愚公秉道义而行,非愚也;白毛男认贼作父,最终令其本人落个可笑、可骂之名,真愚也。

    ——却之所以把以秦广宗为原型的《白毛男》故事,拿出来与《愚公论》一同造舆论,乃是因蒲茂继位以今,素以仁义为行事之原则,他本人的话,除了造谣,还真是不好抹黑,那没办法,就只好把秦广宗竖成个反面的典型,以与蒲茂用设洛阳为东都等举来收买人心做个反击,勉励陇地士民切莫效白毛男覆辙,务要时刻存忠义之心,与胡夷之属的氐秦势不两立。

    ……

    五月中,高充、拓跋倍斤相继从荆州、代北回来。

    桓蒙也看出来了蒲茂接下来会对陇地大举用兵,而无论抵御强秦、还是抗衡建康朝廷,莘迩都是他如今唯一可以借用的强大力量,是以,他大局为重,忍下了巴西三县为莘迩“窃据”的怒火,答应了莘迩,蒲秦如犯定西,他会援助莘迩。

    拓跋倍斤如莘迩、张龟所料,确是怀有异心,对蒲茂并不忠诚,也答应了会斟酌相助定西。

    ……

    舆论大造,外援已定。

    六月初,关中细作急报:蒲茂传旨关中各郡,令各郡郡守征发民夫。

    莘迩览此报后,笑与堂上张龟、高充、宋翩等吏说道:“蒲秦之攻,近在眼前了。”

    张龟、高充等齐声说道:“请明公即刻下令,全陇戒备!”

    “戒什么备?”

    张龟等愕然,说道:“明公?”

    莘迩从容不迫,说道:“我今日就飞书谷阴,我将於下月东征氐秦!”

    ……

    莘迩飞书谷阴的定西朝廷,议请东征此事,几天后,为蒲茂所闻。

    蒲茂时立於挂满了整个墙壁的、五颜六色的大秦堪舆图前,正在和孟朗等商议下个月的出兵定西事。

    听完此报,他不觉失笑,顾与孟朗,说道:“阿瓜真小戆也。”

第一章 先声以夺人 火烧略阳城(上)

    戆也好,不戆也好,莘阿瓜说到做到。

    六月底,向逵率本部沙州兵五千,出金城县。

    东南而行三百余里,於七月初,向逵及所部到达与陇西郡隔渭相望的南安郡。

    又行百里上下,抵至南安郡郡治獂道北边的赤亭兵营。

    在这里,向逵和南安太守郭道庆、南安都尉马辉及中陶护军王舒望等南安文武见面。

    向逵传达了莘迩的军令。

    军令只有一句话:“限期五日,攻拔略阳;误期,斩。”

    这道军令言简意赅。

    却郭道庆、马辉、王舒望三人听后,郭道庆、王舒望也就罢了,马辉脸上显出疑色。

    向逵瞧出了马辉如有疑惑,问他,说道:“都尉哪里没听明白么?”

    ——南安都尉本是曹惠,曹惠走了曹斐的门路,借上回略阳之战立功的机会,得到升迁,现在河州郎将府为吏,他离开南安后,莘迩把原在阴平的马辉调来,接任下了南安都尉此职。

    马辉说道:“别的都听明白了,就一点,莘公军令里的‘略阳’,说的是略阳郡,还是略阳县?”

    向逵笑道:“都尉是个细心的。……莘公令中的此个‘略阳’,指的当然是略阳县。我临行之前,莘公对我另外有个交代,我也一并转说与君等知晓。即,莘公令我等,这回打下略阳县后,不必占据此城,只把城中秦虏储积的粮秣、军械等物收拢,带回南安就可。”

    “不必占据此城?”

    向逵答道:“正是。”

    马辉越发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向逵把莘迩的原话大致复述给马辉等人听,说道:“莘公说,蒲秦那边如今正在关中征调民夫,秋收之际,蒲茂却征民夫,他还能是为何事?只能是为攻我陇地。这也就是说,短则本月内,迟则也到不了下个月,秦虏对我陇地的大举进攻应该就会展开。

    “看架势,秦虏此次对我陇的攻势不会小,咱们就算是占住了略阳县,等秦虏展开攻势之后,料我等也难以守住,故是,咱们这次打略阳,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占领郡县,而是为赶在秦虏打我陇地前,先打上一场胜仗,一则涨涨我军的士气,二来,挫一挫秦虏的锐气。”

    马辉明白了莘迩的意图,说道:“原来如此!”

    向逵问郭道庆,说道:“郭府君,莘公的指示就是这样,府君意下何如?”

    郭道庆等与向逵都是头次相见,但和马辉、王舒望一样,郭道庆也知道向逵是莘迩昔在建康时的故吏,与莘迩的关系非常亲近,加之向逵从沙州回来之前,是沙州玉门大营的主将,官品并不比他低,因是他对向逵相当礼重,客客气气地回答说道:“莘公的指示高明,这叫做‘先声以夺人’。我没有意见。一切悉从莘公之令便是。”

    顿了下,郭道庆又说道,“却有一节,似不可不虑。”

    向逵问道:“什么不可不虑?”

    郭道庆说道:“将军部曲五千,我南安兵三千余,合之以攻略阳县,不难也,五日内定可克之,唯略阳是秦广宗的辖地,他会不会驰援略阳?一旦他遣兵来援,那这略阳县……”

    他的话没有说完,然他的担忧向逵已知。

    向逵笑道:“府君无须为此多虑。”

    “为何?”

    向逵说道:“莘公说了,咱们这回打略阳,唐使君会在陇西郡做个策应的配合,调动部队,佯称将攻天水,……如此,秦广宗就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郭道庆迟疑不语。

    向逵笑道:“府君仍是怀此担忧么?府君,莘公说,那秦广宗上次驰援略阳,结果为府君、王护军等大败之,且略阳守将同蹄度武被王护军阵斩,秦广宗已吃了一次亏,他难道不长记性?这次咱们打略阳县,他就算驰援,然料他驰援的速度也必缓慢,只要咱们速战速决,打下略阳县,抢了东西就走,绝不恋战,他还敢追入南安郡不成么?”

    郭道庆想之再三,觉得莘迩的分析不错,点头说道:“莘公睿识卓见,有道理!”

    “有道理”的外号大名鼎鼎,向逵久仰,却与郭道庆见到至此时,小半天了,不曾闻郭道庆说一句“有道理”出来,向逵还以为这个外号名不符实,终於等到了这么一句,说来也是奇怪,如一块石头坠地,向逵竟是顿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简单的战前会议开罢,莘迩对於此战的要求和希望通过此战达成的意图,郭道庆、马辉、王舒望等都清清楚楚了。

    兵贵神速,就不再多做延迟。

    次日,郭道庆领兵千余,坐镇獂道后方,时刻准备支援向逵等部,防止意外;向逵、马辉、王舒望三部合兵,总计七千,拔营起行,向西北二百余里外的略阳县开去。

    要打略阳,须得先经过平襄县。

    平襄是略阳郡最西边的一个县,和南安郡接壤。

    没有在平襄浪费时间,留下了马辉率兵八百,屯驻平襄县北,威胁和监视县中守卒,向逵、王舒望两部马不停蹄,绕过平襄,直扑略阳县。

    ……

    军报紧急送到了蓟县的秦州刺史府。

    接到军报,秦广宗低着头,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送军报来的是略阳守将的司马。

    这司马左等右等,不见秦广宗开口,等不及了,大起胆子,开口说道:“明公,陇兵万余寇我略阳,现已过平襄,将至略阳城下。略阳城中守卒只有两千,恐非其敌,韩将军因遣下吏赶来蓟县,向明公告急,请求明公速派援军!敢问明公,预备何时遣兵援我?”

    ——“韩将军”也者,是同蹄度武死后,继任略阳的守将,此人名叫韩鸾,是个氐人。

    秦广宗慢腾腾地抬起脸。

    上回的略阳之战距今才几个月,那时秦广宗的须发尽管已稍有花白,但大体上还是黑的,整个人看起来还算是正值壮年,却才不过短短几个月功夫,真不知这秦广宗是受了多大的精神折磨,居然已是须发皆白。

    《白毛男》的故事,经过仇畏等的抨击,反而得到了更大的传播,而今早已是传遍关中,这个司马亦是听过此个故事,并听说了故事主人翁的原型就是秦广宗的。

    此时看到秦广宗抬起头后的须发皆白、老态龙钟,这司马吓了一跳。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划过他的脑海:“使君何时须发皓白如此!却是一如那《白毛男》后文中的描述!”

    又一个念头因此而划过他的脑海:“《白毛男》的故事结尾,讲的是主人翁裸身吞粪,白发已然写对,那这裸身吞粪,……”

    秦广宗的面容就在眼前,想象那个场景的话,太过真切,这司马身上打了个冷战,胃中翻涌,不敢往下再想,慌忙摇了摇头,把这念头排出脑中。

    秦广宗神情恍惚,说道:“是啊,明公。”

    这司马愕然不已,说道:“明公?”

    连着喊了秦广宗两三声,秦广宗回过神来。

    他像是刚看见这司马似的,又怔了会儿,最后才真正地清醒过来,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司马心道:“风闻府君癔症,我尚不信,如今观之,传言却是不假!唉,朝中有人好当官啊,染了癔症,还能作我州刺史,不用说,自都是大王看在孟师份儿上而迁就之故。”小心地回答说道,“下吏适才说,陇兵万余将至略阳县,韩将军令下吏向明公乞援。”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这司马问道:“敢问明公,打算何时遣援?”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这司马无法,只好应诺退出。

    秦广宗独坐堂上,拈起韩鸾的求援军报再又看了一遍,把之放下,面色呆滞,心中想道:“上次我援略阳,被同蹄度武害了一遭,他死了不说,我也险些失陷虏手。唐千里狡诈多端,这次攻略阳,会不会其实又是为的诱我?我决不能再上他的当!”

    又想道,“孟公前日来信与我,言说大王有意召我回朝,这秦州刺史我反正也做不了几天了,当此之际,万事要得为谨慎为虑,可不能再来一次大败,搞得我朝也回不去!”

    忽然一股恶气涌上,秦广宗奋力一拍案几,怒骂道,“我与你何怨何仇,你又是哄我败我,又是蔑我‘重将’,又是编《白毛男》出来,恶意诋毁於我,使我成士、民笑柄!唐千里,你自姓你的唐,我自姓我的秦,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又是为何处处针对於我!”

    怒冲冲地闭眼坐了片刻,秦广宗猛地睁开了眼,按住案几,努力地站起身,一边喃喃说道,“不成,大王召我回朝的诏书也许不日就到,我不能这样回朝,得赶紧把我的须发染黑!”

    这般嘟哝着,他颤巍巍地转过堂后屏风,唤奴婢给他染须发去了。

    不但没有下令遣兵去援略阳,亦没有把此略阳求援的军报立刻通报慕容瞻。

    ……

    向逵、王舒望兵到略阳县下。

    略阳新任的守将韩鸾到任后,驱使百姓、兵卒,对略阳县城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修补、加固。比起上回打略阳时,王舒望觉得,这城只从外观看,非但无损,反倒好似是坚固了些许。

    向逵、王舒望乘马在护城外观看城防多时。

    王舒望说道:“韩鸾在氐秦军中的勇名不及同蹄度武,然今观城守,刁斗森严,我军奔袭突至,城头守卒不乱,兼以城墙牢固,此将却非庸才,……将军,这略阳城怕是不太好打啊。”

    向逵笑道:“好打,好打。”

    王舒望以为向逵仗的是他们的兵马多於守卒,说道:“将军,我军兵马虽是多於城中,但‘十则围之’此兵法之教也。城中守卒两千,我军步骑六千余,是我军部曲才为守卒的三倍。三倍而攻之,虽非不可,可要想在秦广宗驰援到前,或五天内打下此城,亦非易事。

    “末将陋见,将军万不可掉以轻心。”

    向逵身高八尺,体格雄健;王舒望七尺余,尽管结实,然不魁梧。

    向逵不仅比王舒望高了一头,并且比他也壮实了一圈。

    两人这会儿并马而立,远处望去,一高一低,一壮一瘦,相映成趣。

    向逵笑道:“此战是这回抵抗秦寇的初战,当然是要旗开得胜,方不负莘公所令的!我岂会掉以轻心?”

    “那将军说此城好打,是何意也?莫非是将军已有攻城之计?”

    向逵问王舒望,说道:“我及我所部是从哪里来的?”

    “沙州。”

    向逵又问道:“护军可知我在由玉门去金城的路上,曾於唐昌郡足足停驻了半个月么?”

    “唐昌郡?”

    向逵抚须笑道:“我在唐昌停驻的那半个月,都是在收集一样攻守之利器。我此次随军带来了那种利器不少,用之攻面前此个小小的略阳县城,轻而易举!”

第二章 先声以夺人 火烧略阳城(下)

    略阳县中,守将韩鸾。

    自他遣其司马去冀县求援,到今已是两天,陇兵已经到了略阳城外,而仍不见其司马归来。

    向逵、王舒望观看略阳城防情况的时候,韩鸾正在城头,也在遥观陇兵的规模。

    上次略阳守卫战时,城外近郊的林木就被砍了干净,周围数里方圆一览无遗。

    见那陇兵从西而来,占满了整条官道,步骑颇众,络绎前行。

    韩鸾接到的军报称是闻来犯之陇兵号称万余,於下观之,万人肯定是没有的,但至少也有六七千之数,再去掉随军的民夫之类,料之战兵应在五千上下。

    陇兵的先头部队已抵至近处,约五百左右的步卒面朝城的方向,开始布列防御的阵型,两队各百余人的轻骑停驻到这些列阵的先头步卒两翼,骑兵下马,同时让他们的坐骑亦伏地,以休息马力。很明显,这支陇兵的先头部队担负的是防备城中兵马杀出奔袭的任务。

    但韩鸾是并无趁陇兵初至,遣骑出袭的意思的。

    他迎风立於城楼,初秋的风把其身后的白色披风吹得乱飘,一边细细观察陇兵的行动,一边按剑心道:“秦使君的回复迟迟不到,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不过,入寇之贼如果只有城外这五六千战兵的话,我城中守卒两千,却是足可御之的。”

    前接军报,韩鸾已知城外这支来犯陇兵的两员主将一个是向逵,一个是王舒望。

    向逵何许人也?韩鸾不清楚,然王舒望此敌将,韩鸾对之是相当了解的,——毕竟上任的略阳守将同蹄度武就是死在了王舒望的槊下。

    韩鸾下意识地寻找敌兵队伍中的敌将大旗,却隔得太远,没能找到。

    他心中又想道:“据军报言说,贼将分是向逵、王舒望,郭道庆、马辉两个不在其中。固是城下到至的这数千贼兵,我可抵御,但若郭道庆、马辉再统兵来援?我可就不免会有点独木难支了。”做出决定,立即传令下去,说道,“再派人出城,去冀县再次求援!”

    韩鸾的命令得到贯彻,赶在陇兵围城之前,数骑从略阳县城的东门出,北下奔赴冀县。

    ……

    “将军、护军,适才有数骑从略阳城东门出,朝北而去,或是往冀县求援的,下吏引骑追之,没能追上,只射死了其中两骑。”一个骑兵军将对向逵、王舒望禀报说道。

    这军将说的是敦煌土话,显是敦煌人。

    说着,他摊开右手,露出了手中两个血肉模糊的左耳。

    向逵瞥了眼,说道:“没追上么?不打紧。想那韩鸾肯定此前就已经遣人去冀县求援了,你追的那几骑无非是他的第二拨求援罢了,追不上亦无妨。……去找功曹,让他给你记上此功。”

    王舒望家在东南八郡,尽管敦煌、东南八郡皆为陇土,然而陇地的地形是西北、东南狭长,敦煌与东南八郡相距快两千里地了,差不多和东南八郡到幽、冀接壤地带的距离相当,故此敦煌土话和东南八郡的方言还是有不小的区别的,王舒望连蒙带猜,勉强懂了那军将的禀报内容。

    王舒望问道:“将军,是韩鸾遣吏往冀县求援了么?”

    “是啊,没能追上,但也无关紧要了。”向逵看够了略阳的城防情况,不再多看,拨马转走。

    王舒望催马追上,说道:“将军,不排除秦广宗遣兵来援的可能,末将愚见,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好。要不,分一部兵扼守住略阳、新阳间?这样,秦广宗就算遣了援兵来,也能将其暂时挡住,不会影响到咱们攻城。”

    新阳是天水郡一个县的名字,其位在略阳县的西南方向,处於略阳县和冀县之间。

    “最多三天,略阳就能为我军攻下,依我看,护军的这个建议是多此一举。只是护军既然提出来了,那就按护军说的办吧,便分兵五百,去略阳城西南屯守。”

    王舒望瞧着绝尘离开,往去军中,安排兵卒择地筑营的向逵,摸了摸脑袋,心道:“先说好打,又说三天?向将军就这般充满信心么?他说的那个攻守利器石膏,我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东西就这么有用?”

    却是向逵在唐昌郡停的那半个月,所收集之物,正是石膏,亦即后世的石油。

    ……

    兵到略阳次日,营地粗成。

    向逵看似不在意秦广宗的援兵,实际也是有此隐忧的,因不等完全地建好营垒,午饭之后,就调动部队,部署进攻。

    军令既下,向逵本部的五千将士,纷纷出营列阵。

    各色、绘着各类凶禽猛兽图画的旗帜,如十余条溪水从大泽中分出一般,向着营地与略阳城间广阔的野地上流去,每面旗帜后头,都跟着一曲将士。

    各曲的曲军侯等中层军官依按向逵的部署安排,率引本曲行往安排给他们的停驻方位。

    基层的军官不断吆喝,约束本队、本什、本伍兵士在整个本曲中的位置和行进方向。

    中间是步卒,两侧是骑兵,一时间,尘土滚滚。

    营前搭起了数丈高的望楼,向逵和王舒望在十余军将的拥从下,登到楼顶。

    居高临下,俯瞰整个被笼罩於尘土中的列阵的野地。

    但见那十余溪水分出以后,或南或北,前后用了半个时辰占满了向逵预定的列阵场地。望楼附近的中军阵中,随之传出阵阵的鼓声,大旗也左右、上下的挥舞。到位的将士们又再遵照鼓声、大旗的命令,进行调整。不多时,攻城阵型已然调整完毕,五千步骑悉数列好。尘土渐歇。从望楼看去,横列、纵列无不整整齐齐,整个略阳城西边纵一二里、深一里多的野地上,旗帜招展,长槊如林,中为步阵,两翼骑兵,聚集一片,就像溪水汇入到了另一处泽中。

    时当未时末,正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所谓“秋老虎”,尽管已经入秋,下午时分的日头仍然很毒,晒在望楼上的向逵、王舒望等身上,人人汗出,不小心碰到身上铠甲的话,铠甲都被晒得发烫了。

    向逵仰望蓝天,略带遗憾地说道:“可惜。”

    王舒望问道:“将军,什么可惜?”

    “可惜无风。”

    王舒望知向逵的意思,昨晚商议攻城时,两人就已经议定,今天是试探性的进攻,以火攻为主,主要先看一看石脂的效果,等到明天,再正式发动猛攻,——这也是为何王舒望及其所部没有参与今日攻战的缘故,那么既是要试试石脂的威力,风助火势,自然是有风最好,而今日无风,确实是有点小小的遗憾。

    向逵说完“可惜”,擦掉滴到眼角的一粒汗珠,眨了眨眼,等眼舒服过来,按腰而立,复又笑道:“不过今天够热,又连日皆未下雨,天干物燥,也已经够了!”

    城头上,一队队的守卒被紧急调到,亦有精壮的民夫,参与到了守城的队列中。

    王舒望问道:“现在就开打么?”

    向逵点了点头,说道:“护军,我在玉门大营的时候,遵从莘公的命令,没少操弄石脂此物,现而下我自以为小有所得,今日就请护军看看我操弄的成果何如!”令道,“上石脂、备火箭。”

    二十多辆大车,七八个小型的投石车从营中推出,经过望楼下头,穿过中军阵中,被运到前头的阵地里边。

    步卒每曲各得大车两辆,小型的投石车一架。

    传达“攻城”命令的传令兵各骑马,向前头阵地的各曲军侯转达向逵命令。

    中军的鼓声亦再度响起,鼓音激昂,这是催战之音。

    ……

    略阳城楼,韩鸾看到了被推到陇兵主阵中的那些大车、投石车。

    “贼兵欲先以石攻我!”韩鸾做出判断,马上下令,“命城头各部守卒举盾自卫!”

    城西墙上数百守卒不是人人有盾的。

    得到韩鸾的命令,守卒们遂各朝有盾的兵士位置靠拢。

    几个盾牌并在一处,盾牌手把之举过头顶,组成一个小型的防御阵型。

    靠拢来的守卒们和盾牌手都躲在其下,静候城外陇兵的投石。

    却没有等到投石,城下的数架小型投石车相继发动,投到城上的而是陶罐。

    说是陶罐,不太准确,更像是个小坛子。

    坛子有的没有投中,砸到了城墙上。

    更多的投中了,落到城头,或掉落地上,或掉到盾牌上,俱皆破碎,从中喷涌出大团、大团的黑色油膏似的物事。

    这黑色的油膏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顺着盾牌往下淌,喷到地上的则朝四面流淌。

    盾牌组成的防御面是有缝隙的,那黑色油膏亦有透过缝隙淌落到下头守卒头上、身上的,守卒兵士没有见过这东西,不知是何物,便有人去摸,入手只觉黏稠。

    城外投石车,不间断地朝城上投掷。

    准头都是越来越准,到了后来,十个陶罐,八个都能落到城上。不但落到盾牌、地面上,一些投得远的,还落到了城上对侧供守卒休息的窝棚上边,将那木建的窝棚浇了个湿漉漉。

    奉韩鸾命令搜集此物的几个亲兵用碗盛了这东西,回来捧给韩鸾。

    韩鸾闻到了刺鼻的气味,面色陡变,赶紧令道:“快取水,把布浸湿,叫兵士们捂住口鼻!”

    却他也没用见过此物,从难闻的气味判断,他以为这是陇兵在投毒。

    ……

    主阵的曲军侯等军官派来上报的军吏接踵到望楼,对向逵禀报:“将军,本曲陶罐都已投毕。”

    “那就发射火箭吧。”

    军令下达,各曲前列的弓箭手各取火箭,点燃箭端,挽弓向城头,一起齐射。

    将近十个曲的步卒,每个曲射火箭的弓箭手皆是百人,近千支火箭,脱离主阵,呈抛物线,带着火光,射向城头。此时虽然下午,日光炽烈,但这个景象落入王舒望眼中,亦觉壮美。

    ……

    火箭射到城头。

    或落地面,或中盾牌,或射到守卒后边的窝棚上。

    火苗顿时引燃了几乎淌遍了略阳西城上的石脂。

    先是一簇簇的火头燃起,继而簇簇火头变成团团火焰,继而团团火焰变成片片火泽,火泽互相吞食,火势越来越大。陇军望楼上看去,遥见那略阳西城,火光如海,黑烟升腾。

    城楼也被烧着了。

    韩鸾目瞪口呆,说道:“这、这,……这怎么烧起来的?”旋即醒悟,“那黑油不是毒,……啊呀,是了,是火油!”

    早前麴球守陇西的时候,用过莘迩伐西域后带回来的石脂。石脂一旦燃起来,水灭不掉,秦军中乃有了“定西有巫,能用火油”的传言。唯是韩鸾没有亲身感受过石脂,所以最初时他没有想到是此物。

    这时终於醒悟,韩鸾待要下令灭火,蓦然想起火油水不能灭。

    犹豫间,他瞧到城头守卒中,有几个反应快的军吏各组织了些兵士,分别正从储存在垛口边的巨大水缸中取水,试图扑灭大火,可那水泼上去,却果如传言,根本灭不掉火。

    又一个悍勇的军吏用水湿了毡布,裹在身上,扑入附近的一处火中滚动,想要以此灭火。结果不言而明,火没有灭,毡布被火烧着,那军吏惨叫不断,不多时就不动弹了,被火掩盖。

    亲兵们拽着韩鸾,躲避火势。

    一个亲兵指着城下,叫道:“将军!贼兵填护城河了!”

    韩鸾打眼去看,见城西野地上主阵中的陇兵战士,出来了千余人之众,推着装满了沙土袋的辎重车,趁此时机,已到护城河外,开始填河。

    城上火海,守卒们泰半陷身火中,放眼四望,到处是惨叫不已、乱跑乱窜的火人,没有被火烧到的守卒一则为数不多,二来有大火弥漫,也肯定是不能射箭、投石,以阻敌兵填河的。

    韩鸾慌乱无措,病急乱投医,令道:“速调别部赶来支援!”

    就不说别部来到,一片火中能不能起到支援的作用,只这别部调动赶来的这段空儿里,陇兵已经填平了几段护城河。陇军将士们发起呐喊,推着石脂车、撞车、云梯涌向略阳西城下。

第三章 天有好生德 不可怒兴师

    城上大火,守卒自保不暇,哪里还有功夫去抵御陇兵的攻城?

    石脂车内装载的石脂,被陇兵以布蘸浸,然后用长杆挑着那布,把城门都给弄湿了。

    随即,城门外的兵士纵火。

    城门上的石脂被火燃着。

    负责撞车的兵士将撞车推动,冲击城门。

    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城门就被撞开。

    攻打城门的陇军战士们发一声欢呼,越过还在燃火的城门洞,冲进城中。

    搭到城头的云梯架好,但搭建云梯的陇军兵士们没有急着上云梯,本来都在仰着脸,看城头上的火势。现在火势正大,他们是不好开始攀城进攻的,忽然见到那边的城门被打开了,不等向逵的军令,各曲的军官个个当机立断,马上命令本部的兵卒转向城门。

    这头批攻城的兵士总共两千来人,从左、右两边,齐齐向城门奔去。

    城楼上的韩鸾看到了这一幕,知道略阳城,他是守不住了。

    却亦是当机立断,烟熏火燎中,韩鸾果断地丢下了城头上的大部分守卒,只带了亲兵护卫,冲过火海的阻拦,下到城中地上,——杀入城中的陇兵战士的喊杀之声已经清晰可闻,顾视之,最先冲入城内的陇卒,离韩鸾现下的位置只有百余步之远。

    韩鸾没有做半点的停留,翻身上马,径沿城中的主干道,奔向对面的东城门。

    将出城门之际,韩鸾略作勒马,扭头往后头自己的来处望了一眼。

    西城头上的大火,隔着略阳县城的城区,在他现下的这个位置依旧清晰可见,通红的大火照天窜燃,浓重的黑烟上接云霄,就连那天空的烈日亦好像为之失色。

    当此弃城逃遁关头,一句话骂出了韩鸾的口。

    “白毛男耽误军机,害我失利!真可恶也!要非他不及早援我,我焉会有今日之败?”

    前时还尊称秦广宗“使君”,兵败丢城的时刻,秦广宗变成了“白毛男”。

    亲兵一人急声说道:“将军!贼将或会遣骑兵绕城而来截城东,白毛男回头再骂不晚,将军还是先走为上吧!”

    “我何止要骂他,我还要上书弹劾他!”韩鸾恨恨说罢,亦恐向逵会遣骑兜来城东,不敢久停,打马一鞭,催马出了城洞,带着亲兵们奔东逃去。

    ……

    向逵、王舒望本来商量的是,今天只是试探性地进攻一次,浑未料到,石脂的威力会这么大,一下就把略阳的西城头给变成了撩天的火海,守卒因此毫无招架之力,居然是一战而即破城,故此他俩事先准备得不足,倒是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就遣骑去堵城东的守军逃路。

    韩鸾由是得以逃出生天,不需多言。

    却说王舒望满面骇然,望着那城头大火,说道:“石脂此物,威力竟至如斯?”

    向逵在玉门大营时,的确是没少操弄石脂,可操弄是一回事,用之攻城是另一回事,眼前的这番景象其实他也是头次见到,压住内心中的惊喜,他笑道:“数年前,莘公攻龟兹,用此物大烧西域联兵,十万胡骑狼狈鼠窜!西域胡儿呼此火乃是‘天火’、‘神火’。当时的场景才叫轰烈,今天略阳这点火,与之比起来,小场面而已。”

    王舒望沉吟说道:“此物攻城,这等有效,那若是咱们定西各军都把此物装备上?”

    “护军。”

    “啊?”

    向逵打断了王舒望的想象,笑道:“护军这念头,想想可以,真用做的话,却是不成的。”

    “为何?”

    向逵回答说道:“一则,不是每座城都如略阳这么小;二来,石脂的产量有限,现今所知产石脂的地方,我陇只有我先前驻兵的玉门附近,和唐昌郡这两处所在,我此回几乎是把这两处目前所能收集到石脂,尽数都带来了,然亦只有数百大车。”

    他指了指略阳城,“今天咱们攻此城,用掉的石脂之量,差不多是我带来的五十分之一。”

    ——当下没有石油勘探技术,更无石油挖掘技术,所能发现和收集到这些石脂,也即石油,都是因为受地层压力的影响,从地下冒到地表的,试想之,这类的石油能找到多少?陇州全境,现在已知的石脂产地,统共也就唐昌郡、玉门附近两处。

    王舒望摇了摇头,自失一笑,说道:“是我想得多了。”顿了下,说道,“今攻略阳,用去了五十分之一?”

    “这是莘公的命令,为了保证咱们此战必胜、速胜,因此莘公特别批给我了一成数量的石脂。”

    批给了一成,用掉了五十分之一,剩余的呢?王舒望不用问,自知那些剩余的都在营中,便是原本预备明日“正式攻城”时再用的那些。

    两人一面对谈,一面下望楼。

    略阳已破,作为主将,他俩需要马上过去,安排攻下城后的各种事宜。

    比如剿灭城中残敌、追击出逃之敌、禁兵劫掠城中百姓、缴获战利品等等。

    余者还好,独此“禁兵劫掠城中百姓”一条,等两人到了城下后,却才发现已是没有必要了。

    西城头上的大火,随着被烧断的窝棚等物坠落城内,引燃了近处的里中民宅。

    诚如向逵所言,“天干物燥”,火一起,就难以扑灭。

    等他两人至时,持续向外延伸的火势差不多已是烧了小半片城了。

    向逵赶紧下令:“问清府库何在,如尚未被火烧到,立刻把府库中的粮秣、军械抢出,运到城外营中装车!”

    两个从行的军吏接令应诺,带了一队兵士去办此事。

    大火烤得人汗流浃背,黑烟扑面,气味极是呛人。

    王舒望和向逵从西城门入到城中。

    入城先见到的是数十具穿着白色戎装的蒲秦兵士的尸体,——当然,那白色的戎装早已被鲜血染红、被地上的泥土染黑,这些战死的蒲秦兵士是守卫西城门的门卒。

    走不多远,城墙内侧三二十步的范围内,触目所见,尽是摔死的蒲秦兵士尸体,每具尸体下边都是一大滩的血污,那死状最为凄惨的,莫过於脑袋摔了个稀巴烂的,白的脑浆和红的血、黑黄的土对比鲜明。这些摔死的蒲秦兵士都是为避大火,从西城头上慌不择路,跳下来的。

    再行些许远,路南一个正在燃烧的“里”,跃入王舒望的眼中。

    “里”墙内,比邻的屋舍泰半被大火吞噬,火苗一窜一窜的,冒出里墙。里中道上的树木也被烧着,望之真是火树。噼噼啪啪的火中,不时可以听到屋梁倒塌的声响传来。

    已被烧毁的“里”门内外,横七竖八地或趴、或蜷缩着十余具尸体,尽被烧如黑炭。

    从这些尸体的边上不见槊、刀等兵器可推断出来,他们生前应非兵卒,而是此“里”的住民。

    王舒望不觉顿步,目光落在这十几具尸体上,久久不能移去。

    尸体烧成那个样子,族类、男女都是辨别不出来的了,然从尸体被烧后的身高能够看出,此十余尸体多是成年人,但也有两个短小的,必是孩子无疑了。

    向逵走了几步,才发觉王舒望站在了那里没动,拐回去,顺着他目光朝那些尸体上瞧了瞧,问道:“护军,看什么呢?”

    “这一场火,城中百姓受到了牵连。将军,趁城东还没有起火,不如分出兵士赶紧灭火?”

    向逵讶然,好像刚认识王舒望一样,上下打量了他几下,侧过耳,示意王舒望去听,说道:“护军,你听见了么?”

    “将军,听到什么?”

    向逵说道:“前边的交战之声!西城门、西城头於下虽为我军得,但城中尚有不少守卒,虏将韩鸾不见踪影,也许正在指挥守卒顽抗。当此之时,正该再接再厉,以一举把守卒尽歼!何能於此时分兵灭火?”

    王舒望面现不忍,说道:“可是火如不灭,东城只怕也会被烧成白地了,来不及逃走的城中百姓,葬身火海者必然多矣!”

    向逵笑了起来。

    王舒望问道:“将军笑什么?”

    “我闻莘公说,护军自从军以来,陇西等郡的数次大战,护军皆有参与,历战所斩氐虏勇将三四,护军之勇悍,可称冠於三军了,不意亦做妇人态耶?”

    王舒望正色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明公也常教诸将,宜少杀戮。将军,舒望此前所斩者,虏将也;今城中火烧者,百姓也,两者岂可相等!”

    “……也罢,君既有此仁意,我倒是不可不成全。我这就传下令去,叫分出兵士三百灭火。”

    王舒望说道:“末将愿以本部兵灭火。”

    “你愿用你的本部兵灭火?”

    一队队的兵士你追我撵的从西城门冲入城中,所为者何?军功、战利品两者而已。这个时候,若是反而去救火,那军功、战利品显然就会都没有了。故是,也就难怪向逵诧异。

    王舒望说道:“是。”

    “那就随护军的意罢。”

    ……

    算上兵到略阳的时间,两日即克略阳。

    向逵部歼灭掉了城中负隅顽抗的秦兵,得俘虏三百余,向逵一个没留,全都杀掉。

    杀完后,向逵下令,把这些杀掉的俘虏的首级和之前战死的秦军守卒的首级,全部堆到略阳城东南角朝对咸阳的位置,筑成了个京观。

    在京观旁边竖了个木牌,上写一行字:“闻汝欲寇我陇,聊备此薄礼,壮汝行色。”

    此句话中的“汝”,指的只能是蒲茂了。

    略阳城的府库在城南,没被火烧到,府库中的粮秣、军械,向逵部把之悉数取出。

    这天入夜后,向逵、王舒望即带着大批的缴获,率部西还。

    王舒望和他的部曲辛辛苦苦灭火了小半天,总算是城西的大火大致扑灭,剩下的余火已经不大,也不多了,侥幸生存的城中百姓会接着把它们尽数灭掉的。

    行出三四里,王舒望驻马回望之,夜色下,渐渐离远的略阳县城尽管少数地方仍有火光闪耀,但大部分的地方已是黑漆漆一团,白天时所见的那凶猛大火已不复见。

    一股说不来的滋味浮上他的心头。

    是做了好事后的充实?又好像还有对战火中如羔羊般无主的百姓的怜悯。

    王舒望心中想道:“莘公屡言,兴、战,百姓苦,诚然如是!盼我陇百姓,盼我乡梓百姓永不受此般苦难!”

    要想不受此般苦难,首先就不能放任秦军入寇。

    略阳一战,正式拉开了今秋这一次陇、秦鏖战的序幕,看起来是以陇兵的告捷而宣告此战的结束,可是王舒望怎会不知?这一仗的赢,赢在石脂是其一,赢在打了个略阳措手不及是其二,换言之,这场仗赢得并无骄傲之处,秦军的主力料之不久后就会汹汹袭来,那时方是大战的开始,这场双方的鏖仗才刚开了个头,艰难的尚在后头。

    那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的滋味,王舒望把之抛於脑后,转回头来,扬鞭打马,重新加入到了数千返程部队的队伍中,月光下、星光中,秋夜的凉风里,向前方而行。

    ……

    陇军突袭略阳,放火烧城,城中百姓死者十三四,府库粮秣、军械被抢掠一空,最过分的是,陇军还用死掉秦卒的千余脑袋堆了个京观,说是送给蒲茂的礼物。

    这个消息传到咸阳,蒲茂怒不可遏。

    不是很大的小殿中,“啪啪啪”,接连响起了三声拍打案几的声音。

    蒲茂用力之大,手掌都拍得通红,愤然起身,怒道:“枉孤视他莘阿瓜亦可算一个雄豪,他却行此穷凶极恶之事!拿孤的兵卒首级筑京观,杀虐孤的子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坐於殿中榻上的孟朗也从榻上起来,恭立殿中,说道:“臣敢请大王息怒。”

    蒲茂怒道:“孤息不了这个怒!”

    “大王,莘阿瓜这回火烧略阳,残害我大秦兵民,确实罪大恶极……”

    蒲茂怒火冲头,少见的没有听完孟朗的话,说道:“孟师,你不要再说了。孤已决意!三天后就尽起各营,出兵攻陇!”

    孟朗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大王,原定的不是等过了秋收再出兵么?我军攻陇的诸部现在可是还没有完成备战啊!再则大王,因大王体恤民情,值此秋收之际,民夫等后勤诸项,现在也还没有全都调集就位。……此时出兵,臣愚见,不可!”

    “慕容、贺浑孤犹灭之!况其小陇?”

    孟朗苦谏,说道:“陇虽小而颇坚,王师之前数次讨伐,都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反有败绩。大王,将不可因怒兴师,此兵法之道也。臣乞大王,千万不要因怒兴师啊!”

    “屠我兵卒,孤可忍之;害我子民,孤不能忍!孤今次伐陇,非但是问其侵占我土之罪,亦是为孤惨死火中的略阳百姓报仇!孟师,孤意已定,三天后,出兵攻陇!”

    ……

    孟朗再谏无用。

    三天后,七月初九,总计五万之众的攻陇秦军兵分两路,出咸阳兵营。

    一路偏师,北上攻肤施。

    一路主力,缘渭而西,军容极盛。

    同一时间,诏令李基配合进攻肤施、诏令代北拓跋倍斤攻朔方的两路秦使,兼道倍驰,各去传令。

第四章 好诗献明公 御敌步骑策

    秦军发自咸阳,两路进攻的军报,火速传到了金城县。

    县内军府中的莘迩、县外连绵数里大营中的诸将,相继获知。

    营中诸将高延曹、赵兴、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等人闻悉此报之后,或精神振作,或面无表情,或含忧色,或心中不安而表面做出慷慨豪气,却要论最为高兴的,当数高延曹。

    莘迩在闻报后,当即遣乞大力赶到军营,召集诸将去军府。

    便是在诸将被召聚齐了,从乞大力口中,高延曹知得知了秦军来犯的消息。

    他按按不住激动,一拍大腿,猛然起身,雄赳赳立在帐内,环顾罗荡等将,哈哈大笑。

    罗荡瞅了他眼,说道:“螭虎,强敌寇我,适才乞都尉说,寇号十万,两路侵攻,当此之际,你反大笑,你是失心疯了么?”

    高延曹仰脸,不去看罗荡,撇嘴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老子等秦虏来打,已是等得早不耐烦!”爱抚腰中佩剑,说道,“老子的大槊已然是等得饥渴难耐了!哎呀,剑呐,剑呐,你终是等来了此刻,却不知今番此战,你能托我的福,斫下几个贼将脑壳?”

    乞大力心道:“这高螭虎还当真是好战之士!”

    高延曹的勇名,定西军中谁人不知?兼且高延曹极得莘迩厚待,乞大力不免对他巴结三分,便就满脸是笑地说道,“高将军闻战则喜,莘公知了,必定喜欢。”恭谨地与诸将说道,“莘命令君等接到令后,马上就去军府,下吏在前为君等开路,君等这就请随下吏进县吧?”

    高延曹说道:“你们先去,我回帐一趟。”

    乞大力问道:“将军回帐作甚?”

    高延曹摸着颔下胡须,说道:“我日前写了一首诗,正要献给莘公,我回帐去,把这诗拿了,再去军府。莘公看了我这诗,一定会更加喜欢!”

    乞大力啧啧称赞,说道:“久闻将军文武双全,果不其然!那好,我就先与诸位将军去军府,请将军不要耽搁太久。”

    “去吧,去吧。”高延曹挥了挥手,也不等乞大力他们先走,自管昂然当先,大步出帐。

    离了议事的大帐,高延曹快步疾走,回到自己帐中,打开心爱的粉红小匣,从中取出了厚厚的一叠诗稿,挑了几首近日写的,待走,想了一想,又把大部分拿到手中的诗稿放回匣内,只留下了一张,他心道:“我这些诗,无不是上乘佳作,一下全都献给莘公,怕莘公会花了眼,不知该如何夸我才好;为莘公着想,我且先献一首,余下的慢慢地再呈给莘公。”

    想定,高延曹小心地把那诗纸叠好,收入袖囊,倒也不敢过多耽搁,当即出帐,带了三四亲兵,牵马步行,出了营,众人上马,行一两里地,转上官道,奔北边的金城县城而去。

    营中有军纪,不许骑马,城中可无这条禁令。

    入到城中后,高延曹内披玄甲,外罩红袍,扬鞭策马,系於肩上的披风随风飘展,几个也都着甲,并竖举着长槊的亲兵紧从其后,驰街招摇。

    街上的行人、车马见之,不少人识得他,都道:“螭虎行街了!快躲开。”无不慌张躲避。

    卷尘带风,驰到军府院外。

    高延曹下马,缰绳抛给一个亲兵,令道:“在这儿等我!”步伐矫健,直入府中。

    府吏知莘迩今日召营中诸将来会,故此无人阻挡。

    大步流星地绕过照壁,穿过前院,来至军府听事堂的院落,上到游廊,高延曹行个军礼,红袍内的甲片随之震动作响,他朝门内大声说道:“末将骁骑将军高延曹,晋见莘公!”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出:“螭虎,进来吧。”

    乞大力、魏述一左一右,侍卫门外。

    高延曹取下剑,递给乞大力,然后脱去皮靴,却没急着登堂,问了一句乞大力和魏述,说道:“哪个是罗虎的靴子?”

    门边廊上摆了一排的鞋子,有步履,也有军靴,军靴是刚到不久的罗荡等人入堂前脱下的。

    乞大力指着其中一个黑色的,说道:“这个是。”

    高延曹把自己的皮靴放得离罗荡靴子远远的,说道:“罗虎脚臭,吾靴需当远离,免染其臭气。”摆好靴子,他着袜入堂。

    赵兴、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等将俱在堂中左手坐,堂中右侧坐的多是文吏,张龟、高充、宋翩等人皆在其中,却都是莘迩督府、军府的一干大吏。

    文武毕集,满满堂堂坐了三二十人。

    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高延曹挺胸阔步,到堂中间,向安坐主位榻上,既未着官袍,亦未穿褶袴戎装,裹帻鹤氅、手捉蒲扇而已的莘迩再又行了一礼,高声说道:“末将敢禀明公,自闻秦虏将要寇我陇以后,这些时日末将日日思战!天天盼着秦虏早点打来,好让末将在明公的英明指挥下,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抱头鼠窜,看蒲茂那狗崽子还敢不敢再来侵犯我土!末将为表末将此志,写了一首好诗,敢请献给明公!”

    “拿来我看看。”

    高延曹从袖囊中掏出那张诗纸,细致地将之展开,捧在手上。

    从侍的小吏将这诗纸接住,转呈莘迩。

    莘迩观之,见上头龙飞凤舞写了四句,是首五言诗。

    写道:“丑类不量力,蛤蟆一蹦跶。试看来日功,魁首吾延曹!”

    莘迩看罢,斟酌了一下措辞,面现激赏之色,击节赞叹,说道:“确乎好诗,好诗!”

    高延曹洋洋得意,乜视左手榻上的罗荡诸将,尤其在罗荡身上停了一停,旋即正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对莘迩说道:“明公文采绝伦,自是非末将可比,末将此诗,无非是聊一述末将为明公杀贼的心志!”

    “好,好,你有此志此愿,今秦虏虽号十万,两路犯我,我又复何忧?”

    莘迩勉励了高延曹几句,叫他坐下。

    高延曹在莘迩帐下诸将中的军职、名气都高,因他虽是晚到,左手边的坐榻里边,却有一个上首的独榻空着,是罗荡等将专门留给他的。高延曹就虎步过去,坐了下来。

    罗荡的军职、名气仅次高延曹,他俩邻榻。

    罗荡扭脸对高延曹说道:“螭虎,你看那门口地方,还空了两个长榻,你不如坐去那里?”

    独榻是一人而坐,长榻是数人同坐,且不论这两种榻的尊卑不同,只上首和门口,这两个位置的尊卑就天壤之别。

    高延曹问道:“为何?”

    罗荡指了指自己跪坐臀下的脚,说道:“我脚臭,怕会熏到你。”

    高延曹哼了一声,不接罗荡的腔了。

    赵兴爵位、军职最高,坐於首榻,位在高延曹上,听到了他俩这几句对话,轻笑出声。

    高延曹瞪了他眼,悻悻然地未做理会。

    莘迩笑吟吟地看高延曹、罗荡他俩斗完嘴,心道:“强秦来寇,而螭虎、罗虎犹二虎斗嘴,一如平常,可见士气可用!”

    他清了清嗓子,与高延曹说道,“螭虎,你这诗写得好,然你刚才说的话,有一词用得不当。”

    高延曹问道:“敢问明公,是哪个词?”

    “你说蒲茂是狗崽子,蒲茂不管怎么说,亦秦主也,今蒲秦先克贺浑氏,复慕容氏败而臣之,其兵威震动海内,蒲茂虽胡,可称豪杰也,如何能用狗崽子辱之?”

    高延曹不乐,说道:“明公为何壮氐虏志气,灭自家威风?贺浑氏算什么东西?羯奴罢了!至於白虏,家业都守不住,守门之犬都不如之,又何能与我定西相较?”

    秃发勃野是鲜卑人,但一则其祖上出自拓跋部,不是慕容部;二来,秃发部此前之所以远迁陇地,正是因为秃发部的始祖和拓跋部的祖上兄弟不和,等於是被从祖地逼走的,且而下秃发部迁到陇州已久,便是与现居代北的拓跋部,秃发勃野与之也没什么亲近之感,况乎慕容氏?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他如今深得莘迩的重用,妹妹也入了莘家的门,他的日子过的很好,因此,这时尽管听到高延曹蔑辱慕容氏是“白虏”,他却是无动於衷。

    并且,秃发勃野还和赵兴、李亮等人一样,纷纷出声应和高延曹的话。

    莘迩越是欢悦,再次想道:“士气可用!士气可用!”

    他笑道,“螭虎这话,倒不为错。只是,虽然如此,毕竟秦虏势众,咱们也不可掉以轻心。”顾盼诸将,说道,“於今秦虏两路兵发,攻我秦州这一路,据军报言之,还是蒲茂亲率。秦虏此回来寇,咄咄逼人啊。”问道,“卿等可都有什么御敌之策么?”

    高延曹说道:“明公娴熟韬略,用兵如神,想来定应是已有御敌之策了!末将等敢请明公示下,但凡明公之令,无不遵从!”一脸的跃跃欲试,就等着莘迩说“你做先锋”!

    莘迩抚短髭而笑,等了稍顷,见罗荡等人皆无良策献上,他的确是早就和张龟、唐艾等议有定策了,就把这个应敌的方略拿出,与诸将说道:“要说定策的话,近月来,我与长龄等卿,还有千里来来回回,做了多次的讨论,确是已经大致定下了一个方略。这个方略,我遣吏送去给麴镇东和定西朝中诸公看过了,他们都无异议。”

    高延曹急不可耐,说道:“那就请明公赶紧示下吧!”

    “我与长龄、千里等定下的此略,简而言之,可用八字概括,即是:以步据守,以骑迂回。”

    罗荡闻得此言,如有所思,他问道:“明公,‘以步据守’此四字,意思可是以步卒坚守城池么?‘以骑迂回’,意可是以骑兵抄袭秦寇粮道、后路?”

    莘迩摇了摇蒲扇,笑道:“卿说的对,也说的不对。”

    罗荡虚心地请教,说道:“敢请明公开解。”

    “‘以步据守’,其意的确是择一坚城而守御之,这一点,卿说得对;‘以骑迂回’,意却非仅是以骑抄袭秦寇粮道、后路。”

    罗荡问道:“那么敢请问明公,‘以骑迂回’是何意也?”

    莘迩停下蒲扇的摇动,目光炯炯,看着都正聚精会神候他解说的众将,说道:“蒲茂这次寇我秦州,我料之必会如孟朗上次寇我秦州时相同,他也一定仍会以陇西郡为其之主攻方向,同时遣别部,南下攻武都、阴平,以策应其主力对我陇西郡之进攻。

    “是以,我打算也一如上回我解秦州之围时相同,先败其犯我武都、阴平之寇,随之,再合秦州之守卒,与他决战陇西。

    “‘以步据守’,守的就是陇西郡,或言之襄武城;‘以骑迂回’,迂回进攻的就是犯我武都、阴平之虏!”

    赵兴等将听了莘迩的这个方略,各做思忖。

    秃发勃野说道:“明公,正如明公所言,上次秦州之围,明公就是这样解掉的,这回若是故技重施,依然按上回那样,……末将担心,蒲茂会不会已有防备?”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不是‘会不会’,而是‘肯定’!愚者尚能吃一堑,长一智,何况孟朗、蒲茂悉人杰也?上次孟朗无有防备,因使我奇袭得成,秦军已吃过一次亏了,孟朗、蒲茂怎会不长记性?这回蒲茂来犯,我料之,他绝对是会在武都、阴平方面有所防备的。”

    秃发勃野说道:“既是如此,明公缘何还沿用前策?莫不是明公此策之中,别有玄虚?”

    “也没什么玄虚。”

    “那是?”

    莘迩重新摇起蒲扇,唤秃发勃野的小字,意味悠长地说道:“拔列,蒲茂这次会有防备,固是和上回孟朗打秦州时有所不同,然上次我奇袭阴平,却也是临时决策的,亦即,我上次可也没做什么提前的充足准备。”

    秃发勃野眼前一亮,说道:“明公的意思是?”

    “这回我有时间做提前的充足准备了!”

    秃发勃野问道:“敢问明公,计议如何准备?”

    “月前有批战马从祁连郡牧场等地被送到了我金城县,这件事情,你们是知道的。”

    ——上个月中,祁连太守张道将、现下差不多成了专职养马的拔若能两个,亲自护送着祁连牧场等地这两年养出来的千余匹战马,来至了金城,交给莘迩。张道将事后回去了本郡,拔若能留了下来,现正在负责看管那些战马。

    秃发勃野等应道:“是,末将等知。”

    “亦是在上个月,我从全军中选出了两千余能骑的敢战步卒,把他们编成了一营,此事你们也是知道的。”

    秃发勃野等应道:“是,末将等亦知。”

    高延曹听到这里,约略猜出了莘迩的意思,面色似疑似喜,忍不住插嘴说道:“敢问明公,是打算把那些战马,给那些挑出来的能骑步卒乘坐么?”

    “不错!我的准备就是:首先,选拣军中甲骑五百、骁锐轻骑两千;其次,用这被送来的千余战马,加上我从全军中已经抽调出来的战马,用以供那两千余的能骑步卒乘用;最后,把这些甲骑、轻骑、能骑步卒合成一军,我亲率之,尽骑迅捷之利,奔腾驰进,迂回先破寇我武都、阴平之敌,继而再视情况,临机制宜,破攻陇西之敌!……诸君,这就是我的充足准备,这就是我迎对此战的整体方略!”

第五章 玄甲不寻常 王师其容盛

    相比蒲秦,定西的兵力也好、战争潜力也罢,都不如之,那么要想取胜,或者不说取胜,便是打成平局,也必须要在其它方面下功夫,以弥补不足。

    莘迩想来想去,最终经过和唐艾、张龟等人的反复商讨,得出了“只能从机动性”上下功夫,以补定西不足的结论。

    兵法有云“兵贵神速”,部队的机动性一旦得到足够的提升,那么战场的主动权就容易被把握手中,尤其是担负“迂回”作战任务的部队,机动性显而易见地对之而言更加重要。

    ——於是,就有了他的这个“充足准备”。

    甲骑、轻骑不必多说,让步卒骑马,很明显,就是为了加强这支部队的“机动性”。

    事实上,让步卒骑马,变成骑马步兵,这并非是莘迩的原创,远的不提,只说当代,徐州贺浑氏帐下的头号精锐“高力禁卫”,其中有一些实际上就是骑马步兵。

    然则说了,既是看重“机动性”,那干脆全用骑兵好了,为何还非要让步卒骑马?

    这是因为骑兵、步兵各有其长。

    如果全用骑兵,首先,敌若占城为守,在攻城方面就会有所欠缺;其次,或者敌人未占城,但用步兵列成完全守御的阵型,只用骑兵去冲阵的话,亦不太可行。

    故是,不能只有骑兵,且须得有步兵。

    说完了自己的方略,莘迩问诸将意见,说道:“……卿等以为何如?”落目到一直没有发言的赵兴身上,亦呼他的小字,笑道,“勃勃,你觉得我的这番安排、筹划可行么?”

    赵兴跪坐榻上,直起身子,回答说道:“明公此略深得‘兵贵神速’之要,末将觉得,明公此略大大可行!”

    莘迩再问高延曹、罗荡等将。

    诸将皆认为莘迩的此个方略极好。

    高延曹挺胸请缨,说道:“明公,末将敢请加入这支迂回部队,为明公先锋!”

    莘迩笑道:“当然是少不了你螭虎的。”

    他顾看诸将,说道,“这支迂回部队的组成,除掉那两千余已选拣好的虎士步卒以外,五百甲骑,我意便用螭虎、罗虎两部,太马二百,螭虎率之,牡丹骑及虎豹骑三百,罗虎率之;两千轻骑,我意分以勃勃、拔列为将,各率千骑;……至於那两千余步卒,我意分成三营,两营各千卒,以苟子、道武为将,剩余三二百卒,由朱延祖统之。”

    “太马”是铁甲具装骑兵;牡丹骑、虎豹骑都是皮甲具装骑兵。

    ——牡丹骑是麴家一手打造出来的,但随着罗荡等麴氏故将转归属到了莘迩军中,他们本部的牡丹骑也就随着转到了莘迩军中。不过转属莘迩的牡丹骑数量并不很多,牡丹骑的主力依旧还处在麴家的掌控下,麴爽营中的牡丹骑足有数千之众,远比莘迩营中的牡丹骑兵数为多。

    “苟子”者,指的自是李亮;“道武”,不必说,是薛猛。

    高延曹、罗荡、赵兴、秃发勃野四人,俱是莘迩帐下众多骑将中的佼佼者。

    李亮尽管好像“平平无奇”,可从他上次守卫武都之战的时候四斫秦营、终获功成的此个故事,就可看出此人是个有韧性的,用之统带攻坚克险的步卒恰是合宜。

    薛猛自降定西以来,莘迩待之一向深厚,今用他为这支迂回部队的步将之一,既是看重他本身之勇,也是希望能通过此举邀得关中豪强的好感。

    朱延祖和王舒望一样,亦是武举的状元,其人之勇武稍逊於王舒望,然亦相当出众。

    骑将、步将,都是骁悍敢战之将。

    加上甲骑、轻骑、步卒又都是挑选出来的百战精兵。

    这支将担起“迂回进战”重任的部队,在莘迩做出组建它这个决定的同时,就注定了它会是一支不寻常的部队。

    莘迩对这支部队抱有很大的期望,但他的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接着从容温声说道:“军不可无名,这支部队,我打算以‘玄甲突骑’名之。”

    高延曹带头跃起,罗荡、赵兴、秃发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等将校跟着也都离榻。

    和高延曹一起,众将分成三排,列於堂中,齐齐行军礼,大声同道:“敢请为明公效死!”

    ……

    七月十五,蒲秦秦州。

    州之东界处,一支数万步骑的军队,沿着渭水的河道,从更东边行来。

    此支大军即是蒲茂亲率的征陇秦军。

    等候已久的慕容瞻、秦广宗等秦州的文武官员,以及秦州各郡的头面士绅,大约数百人,迎於道上。

    秦军先锋主将是蒲茂龙潜时的心腹挚申金。

    挚申金闻报慕容瞻、秦广宗等在前迎候蒲茂,即亲自赶去中军,向蒲茂禀报。

    “大王,慕容瞻、秦广宗等人在前头迎接大王。”

    “叫他们来中军见孤。”蒲茂一身戎装,意气风发,吩咐完挚申金,笑顾从骑其侧的一个青年人,说道,“你去迎一迎你的阿父吧?”

    这青年人肤白高鼻,相貌英俊,非是别人,正是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

    挚申金接令、慕容美应诺,两人齐赴军前,见到慕容瞻、秦广宗等,挚申金传达了蒲茂的命令。慕容瞻、秦广宗一众人遂顺着官道边上的田地,在挚申金、慕容美的带领去前去中军。

    行军於官道上的秦兵,迤逦不绝,过去的已经西行数里地了,极目朝东望去,随后的步骑兵士犹望不到尽头。

    旗帜如林,甲械曜日。

    兵士中氐、羌、唐为多,也有鲜卑、匈奴、杂胡等各色族种之卒。

    通常来讲,士卒行军之时,为保存体力,甲士是不披甲的,但蒲茂存心炫耀武力,此时此际的秦兵军中,不止步卒甲士全都披着铠甲,甲骑也都是人马皆甲,披挂整齐。

    刚好挚申金部下最为精锐的营头行至,这个营中的兵士悉为甲士,数百人尽数着甲,手持丈八步槊,排着齐整的队列,在白色绘狼的营旗引领下,目不斜视,大步而前。

    观之着实威风凛凛,只把随从慕容瞻、秦广宗的那数百官吏、士绅看了个眼花缭乱。

    数万步骑,并及千余辆沉重的辎重车前进,地面为之颤动,尘土飞扬漫天。

    有好几个士绅只顾掩住口鼻,看行进中的秦军军容,没注意脚下,踩到了田间的坑洼,都险些摔倒。

    便有士绅不禁赞叹,说道:“赳赳王师,其容何盛哉!”

    其身边的士绅听到了这人此句感叹,有人接腔说道:“以此击陇,好比以石击卵,何愁不胜!”

    行约小半时辰,总算到了中军。

    慕容瞻、秦广宗和那些官吏、士绅都已是灰头土面,汗水流下,把他们个个弄成了大花脸。

    天子所乘之车有五,是为“天子五路”,——路,即辂(lu),大车的意思;这五种车中,有一种是专用於天子巡视诸侯、国土或打仗时乘坐的,名叫“革路”。

    与其余几种天子所乘之车不同,革路的外观比较朴素,“覆之以革,无它饰”。

    一辆底色为白,外蒙皮革,六马驾辕的大车停靠路边。

    车的北、南、东三面环立着数百甲士、数百甲骑,唯西面空出了一条通道,通道的两侧亦列着甲士,各持戟、斧钺、槊等兵器。

    慕容瞻、秦广宗等看到这辆车和车边的阵仗,心中皆知,这就是蒲茂的坐车了。

    众人不敢再往前行,伏拜到了通道的入口处。

    挚申金、慕容美下马步行,去到车边,向车内的蒲茂禀报。

    挚申金说道:“大王,慕容瞻、秦广宗等已到。”

    车中传出了蒲茂的声音:“请他们过来。”

    挚申金应道:“是。”转身去召慕容瞻等。

    慕容瞻等得了召唤,这才起身,俱皆垂手弯腰,由对立两侧的甲士们的视线下,穿过里许长的通道,到至蒲茂的坐车前。

    众人再次下拜。

    慕容瞻、秦广宗说道:“臣慕容瞻(秦广宗)迎拜大王。”

    车中很安静,暂时没有蒲茂回达的话音,不过两人没有等多久,很快就听到了车门打开、一人踩着阶梯下来等等的声响,继而,蒲茂亲切的声音响起:“卿等快起身吧。”

    慕容瞻、秦广宗起身。

    别的官吏和那些士绅犹未敢起来,仍然伏拜地上。

    蒲茂车中久坐,不免憋闷,下到地上后,先是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笑对慕容瞻说道:“慕容公,方才已见过汝子了吧?”

    慕容瞻恭谨应道:“是,回大王的话,臣刚已与犬子见过了。”

    “如何?”

    “……臣愚钝,不知大王此问何意?”

    蒲茂笑道:“公将汝子交给了孤,孤是问你,孤把汝子照顾得如何?”

    “比起犬子跟在臣身边时,犬子现在胖了许多。”

    这是句一方面不显阿谀,另一方面又把感激、感恩之情给表达了出来的颇具艺术性的回答。

    听到慕容瞻的此话,蒲茂哈哈大笑,欣赏地看了看恭立於旁边的慕容美,说道:“胖了许多么?慕容公,汝子人物俊美,孤以为还是瘦些好看!要真是比以前胖了,那等打完此仗,孤凯旋咸阳后,说不得,就得狠下心,饿上汝子几天了。哈哈,哈哈。”

    慕容瞻说道:“莫说饿上几天,只要大王喜欢,饿上十天半月,犬子都是心甘。”

    “诶,孤是那种残虐之主么?”

    “大王仁厚之名,海内谁人不闻!”

    蒲茂叹了口气,说道:“孤虽仁厚,奈何有人冥顽不灵!”

    慕容瞻问道:“大王说的此冥顽不灵之人可是莘幼著么?”

    “除他还能有谁?……慕容公,这次伐陇,孤本来是想用你为主将的,然后来闻得阿瓜部烧我略阳、害我子民,孤实在是痛恨不已,遂乃决定亲征。”

第六章 能屈才能伸 从军又染疾

    蒲茂说他本想让慕容瞻来做此战的主将,此话不假。

    他最初时,的确是有此意的。

    唯是在与孟朗、仇畏等大臣道出他的这个想法后,哪知不但孟朗不出意料的反对,仇畏也解强烈反对,没有办法,蒲茂只好放弃了此个打算,改而决定亲征。

    仇畏被他留在了咸阳,佐助太子蒲博理政。

    蒲博是蒲茂的嫡长子,其母便是王后苟氏,蒲茂二十多岁时有的他,今年十来岁了,年龄的话,比令狐乐还要小上一些。

    ——上次蒲茂亲征邺城,留的是他的一个嫡弟监国,他的那个弟弟与蒲洛孤、蒲獾孙不类,与蒲茂的性情接近,也是个好文学、礼唐士的,监国数月,颇获美誉;这回亲政陇地,孟朗遂私下向他建议:“太子虽少,然聪敏,况父征而子守,天道也,大王今回,若必要亲征,何不以太子监国?”蒲茂何等聪明?明白孟朗此话中的意思是何,知孟朗是在担心蒲茂如果再留他的那个弟弟监国,则其弟於咸阳的威望也许就会太大了,因便从了孟朗此议。

    且不必多说。

    蒲博是蒲茂的嫡长子,但并非蒲茂的“长子”,蒲茂还有个庶长子,名叫蒲显,蒲茂是十六岁时就有的他,蒲显今年小二十岁了,已算成年,上回蒲茂打邺城,便带了他从军,这一回也把他带了来。

    与慕容瞻说了两句话,蒲茂就令宦官去把蒲博找来,叫他与慕容瞻相见。

    不多时,蒲博来到,身材不低,眉眼与蒲茂有四五分相像,尽管年纪还小点,言行举止,自有一派器宇轩昂,和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站在一处,真如玉树芝兰,俱皆秀发。

    慕容瞻下拜说道:“臣慕容瞻拜见长乐公。”

    长乐公,是蒲博的爵号。

    蒲茂叫慕容瞻起来,笑与他说道:“公亦‘公’也,且童乌年少,公何必行此大礼!”

    童乌,是蒲博的小字。

    慕容瞻站将起身,也不去擦沾到衣袍上的尘土,十分恭谨地说道:“臣是大王的臣子,长乐公是大王的儿子,贵贱有别,臣自当行臣礼。”

    慕容瞻怎么说也是慕容魏的宗室,慕容炎的从父,“贵贱有别”四字,竟是自承认他这个亡国宗室是“贱”,不能与大秦天王之子的“贵”相比。别的不讲,单只这份能屈能伸,端得已非常人能为。

    蒲茂唤蒲博,说道:“你是个孺子,怎能受慕容公此等大礼?回拜过去!”

    蒲博很听话,马上撩起衣角,朝着慕容瞻拜倒行了一礼。

    慕容瞻慌不迭地又要下拜还礼,蒲茂把他止住,笑道:“拜来拜去的,拜到什么时候了?”吩咐从侍的宦官,“取巾、水来,请慕容公、秦刺史擦一擦脸。”

    清水、绢巾拿到,慕容瞻、秦广宗分别感恩过后,草草拭面。

    蒲茂瞧了秦广宗两眼,想对他说些什么,终是没有说,心中想道:“咸阳士人都说《白毛男》的主人翁即是秦广宗,他这满头白发,倒还真是有几分相像。

    “我闻他的癔症越来越严重了,秦州刺史这个位置,他显是坐不了了,也罢,他与孟师故交,我权且看在孟师的脸面上,只当不知他的癔症和他如今越来越差的名声,待我攻灭定西,即把他随军带回咸阳,随便给个清贵的优差与之便是。”

    路上步骑行军,道边非叙话之所,蒲茂又接见了几个从慕容瞻、秦广宗而来的那些官吏、士绅中的代表,接见时,俱是和颜悦色。

    在听了官吏、士绅代表们赞扬他仁义爱民、称赞王师威武等等入潮之辞后,他责备慕容瞻、秦广宗,说道:“大热的天,孤连你们都不想让你们迎孤,奈何此国家规制也,孤不可擅改,乃也只好由你们来迎,却你们怎么又劳动到这么多的秦州父老?”

    听话意是责备的,但蒲茂的语气很平和,没有什么责备的意味。

    随后,蒲茂就叫慕容瞻、秦广宗跟於他的车后,往秦州境内而行。

    先入略阳郡,行百余里,过临渭县,复前行一二十里,入天水郡。

    蒲茂在车中坐的实在闷气,不愿乘车了,入到天水郡后,换了马骑。

    再行二三十里,北边渭水如带,遥见到南边沃土良田的远处,簇簇丘陵之间,矗立着一座小城也似的坞堡。蒲茂举鞭指之,问道:“那就是柔凶坞么?”

    柔凶坞是天水郡境内的一处有名坞堡。

    该座坞堡的主人是本地最大的一个豪强。

    这座坞堡,其实也就是这家豪强聚族而居的所在,不过,坞堡中现下住的,不仅只有这家豪族的族人,还有不少依附於此加豪强的本地乡民、外来流民等等。

    天下战乱已久,此类坞堡於海内各州比比皆是。

    关中近年来还算好些,因为坞堡的主人通常都是唐人豪强,对於氐人统治者来说,这是不安稳的因素,故是蒲长生早前在位时,没少发兵攻打境内的坞堡,或者禁止坞堡的堡丁超过一定的数目,时至如今,除掉河东、天水等少数以前或现在仍是边地的地区,还有一些大的坞堡之外,关中别的郡县,基本已没有什么大的坞堡存在了。

    冀、豫、徐、青、幽、并等州则不然,慕容氏统治中原时期的治民政策,如前文所述,在地方上本来主要依靠的就是当地的唐人豪强,所以在这些原慕容氏统治的地盘上,现如今坞堡存在的数量甚至可以形容为“多不胜数”,每个郡、每个县都存在着大大小小的若干坞堡。

    ——等打下陇州以后,这些北地的坞堡,就是蒲茂准备解决的下一个问题。

    却也不必多说。

    随从蒲茂马后的秦广宗身为秦州刺史,回答蒲茂有关秦州的问题是他的任务,他恭敬地回答说道:“是的,大王,那就是柔凶坞。柔凶坞的坞主也跟着臣等恭迎大王了,现就在后头的秦州士绅队中,要不要臣去把他叫来?”

    “不用了,孤就是问一问。”

    秦广宗知道蒲长生之前对关中坞堡的打击,也知道以蒲茂雄主的性格,必定是不会长久容忍在其境内存在大坞堡这种实际上掌控了县乡基层的“不安定因素”的,便犹豫了下,解释似地说道:“要说起这柔凶坞,好叫大王知晓,早前这坞是没有这么大的,便就在陇兵数次犯境秦州境后,天水郡因邻陇西郡,郡中百姓为了自保,纷纷聚众屯壁,遂此坞竟是日渐扩大。

    “……又有许多陇西郡的百姓忍受不了定西的苛政,背井离乡,逃亡到此,州府、郡府对他们尽管已是竭力安排,然奈何流入的逃亡流民太多,委实是不能全部给以妥善的安置,故是没有营生的那些便不乏投到郡中豪强门下的,其中也有一些投到了柔凶坞。”

    蒲茂面现自责,说道:“陇西本我秦土,为定西窃据,害我天水百姓惶恐,陇西百姓逃难,此孤之过也。”

    却要不是为了篡位夺权,陇西郡还真不一定会丢,从这点而言之,的确是蒲茂的过错。

    只是,慕容瞻、秦广宗等自皆知晓,蒲茂这句自责无非是在表示他怜民的心情罢了,因当然也就不会有人提及此事,反而都是安慰他,把过错全推到了定西的头上。

    慕容瞻说道:“定西暴政,穷兵黩武,害大王子民,其罪难书!今大王亲统兵伐之,臣料以我大秦百胜之军,一定是能把令狐乐、莘幼著生擒活捉!候灭定西,非但前陷贼铁蹄下的秦民可以得救,便是陇州等地久处水火的百姓也可因此得活,此皆大王之恩德也!”

    谈谈说说,一路上倒不无聊。

    又行约百里,到了秦州州治、天水郡郡治的所在之地,冀县。

    蒲茂传旨下去,命步骑兵马在城外择地筑营,他自己则在慕容瞻、秦广宗等的陪伴下,带了一些随军的文武大臣,径入县中。

    到州府堂上。

    州府此堂提前已被秦广宗重新装修了一遍,打扫得干干净净。

    众臣等蒲茂在主位落榻,齐齐拜倒,正式行了一次参见之礼。

    蒲茂请他们起来,叫他们各自坐下。

    一边和慕容瞻等说话,蒲茂一边不时地望向堂外。

    慕容瞻注意到了蒲茂的这个举动,心道:“大王是在等孟公么?”

    孟朗作为蒲茂军事上最重用的股肱,伐陇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不能不参与的,但初秋天气,早晚温差大,大军出征,又不像居家,风餐露宿的,加之孟朗的年岁也不小了,日夜操劳国政,身体亦一直时或都会出些毛病,本就不是很好,——上次打邺县时,他就染过病,故此他随军出了咸阳没两天,便染上了风寒之类的病疾,好好坏坏,到现在仍未痊愈。

    蒲茂的确是在等孟朗。

    日光西移,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去请孟朗的宦官回了来,进到堂上,到蒲茂榻边近处。

    蒲茂问道:“孟师呢?”

    那宦官答道:“孟公的病今天略有加重,小奴找到孟公时,孟公服过药,才睡下不久,还在车中没有下来。小奴谨记大王的交代,不敢打扰孟公休息,於车外等到刚才,犹不见孟公醒来,怕大王等的心急,小奴就先回来禀报大王。”

    蒲茂专门给孟朗拨了一辆大车,车大到足能容两三人在车中睡觉,以供孟朗路上乘坐使用。遣这宦官去请孟朗来前,蒲茂心细,命令他若是孟朗正在休息,就不要把孟朗吵醒。

    听了这宦官的禀报,蒲茂略作沉吟,说道:“叫医官们再去给孟师诊诊病。你去孟师的车外候着,等孟师醒来,看看孟师起色何如,如果气色不错,就来告诉孤,孤亲自去见孟师;如果气色不好,一样来告诉孤。”

    宦官应诺,倒退着出去了。

    蒲茂便就不再等孟朗来,环顾堂中的文武群臣,话入正题,说道:“此伐定西,孤与孟师、司徒仇公等细细地议过了,整体的进伐方略是主力与偏师两路并攻。

    “偏师一路,攻肤施、上郡;主力一路,攻陇州本土。偏师此路,又分两路,一路以仇泰为将,李基侧翼,攻肤施;一路以代王拓跋倍斤为将,攻朔方。这些,卿等都是知道的了。

    “孤简单给卿等说一说主力这一路的部署安排吧。

    “主力此路,孤决定亦再分两路,一路由孤亲率之,攻陇西郡;一路以姚桃为将,冉僧奴为辅,攻武都、阴平两郡,以断陇西南边之援!”

    却是果如莘迩所料,蒲秦这第二次大举进攻定西秦州,依旧与上次相同,仍是兵分两路。

第七章 囊中点将卡 预置庆功宴

    接报蒲茂亲率秦军出咸阳后,莘迩就也带着本部主力,离了金城县,前去秦州。

    已於三日前,率部到了秦州。

    陇西郡,郡治襄武。

    县外兵营中。

    “这是什么?”

    帐中案上,放了一个中指长短的锦囊,里边装的有东西,外形饱满。已被调入玄甲突骑的赵兴、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等将围立案前,看着此物。

    问话的是高延曹,他挠着脸,满脸不解。

    莘迩坐於案后,说道:“这叫锦囊。”

    高延曹说道:“末将知道此是锦囊,却不知明公为何拿出此物,示与末将等看?”

    “我让你们看的不是这个锦囊,而是锦囊里的物事。”说着,莘迩解开锦囊口上的线带,从中取了一叠东西出来。

    众人看去,那叠东西是十余张卡片。

    莘迩把这十余张卡片分开,排列案上,笑道:“你们看这卡片上写的是什么?”

    赵兴等将落目卡片。

    高延曹又是最先开口,讶然说道:“‘螭虎’,咦,这是末将的小字!……那是罗虎!勃勃、苟子……,明公,这些卡片上写的都是末将等的名字。”

    “不错,卡片共有十三张,上边所书,皆是卿等名字。”

    罗荡好像是猜到了莘迩此举的用意,试探地问道:“明公,这些卡片,是明公打算在给末将等下军令时用的么?”

    “阿虎果然聪颖,我正是此意。”莘迩夸赞了罗荡一句,接着笑道,“所以,我给这些卡片起了个名字,唤作‘点将卡’。”

    他顾盼诸将,说道,“秦兵已到天水,昨日军报,且姚桃、冉僧奴部亦已出冀县,南下武都郡去了,以此料之,至迟明后两天,秦军主力肯定就会开始进犯我陇西郡了。这回秦兵来寇,蒲茂亲率,步骑数万,对我陇来说,将是一场苦战。

    “这场仗,咱们该怎么迎战,我这几天已经翻来覆去,与卿等说得很清楚了,而要想按我的这个部署取胜,要点在二,一则,抵御秦军主力进攻的守襄武之部,须得‘不动如山’;二来,迂回进战於秦军侧翼、后方之部,也即玄甲突骑,须得‘侵略如火’。

    “只有做到这两点,咱们此战才有取胜的可能。

    “‘不动如山’,且不多言。‘侵略如火’这一个要点,怎么才能做到‘侵略如火’?”

    高延曹等聚精会神地听莘迩说话。

    听到这里,见莘迩顿了下来,高延曹问道:“明公,公这是在问末将等么?”

    “我是在问卿等。”

    高延曹答道:“要想做到‘侵略如火’,末将愚见,无非就是明公一令既下,末将等万死不辞!”

    莘迩赞许地点了点头,再又环顾诸将,说道:“螭虎这话说得很对。欲‘侵略如火’,就非得‘军令如山’不可。”

    他抬手指案上的卡片,面色转为严肃,说道,“诸君,这些卡片,我平时不会用,但当我用到之时,凡得我此点将卡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於我限定的时间之内,把我下达的军令完成。若有不能完成,按军法严惩!”

    早在玄甲突骑刚组成时,莘迩就告诉诸将,这支部队他会亲自指挥。

    或言之,也就是说,“迂回进战”的重任,将会由莘迩亲自担负。

    故是,这会儿听到莘迩说“我平时不用”云云,赵兴等将无人吃惊。

    诸将闻得莘迩此语,俱皆凛然,齐齐应道:“诺!”

    “我昨天接‘姚桃、冉僧奴部南下武都郡’此军报之当时,就急檄张太守,叫他等姚桃、冉僧奴部入境之后,佯装不敌,放弃河池、下辩两县,集中兵力守卫武都县。……诸君,我已决定,明天,玄甲突骑就拔营出寨,驰援武都,先破姚桃、冉僧奴!”

    武都郡总共有四个县,分是下辩、河池、武都、沮县。

    下辩县是武都郡的郡治,位处武都郡的腹心地带。下辩县城东百余里是河池县城,下辩县城西亦百余里是武都县城。沮县在武都郡的东南角,和汉中郡接壤。

    莘迩之所以会下达叫张道岳弃守下辩、河池两县,固守武都县的命令,其用意很好理解。

    首先,当然是为了集中武都郡的兵力,以使张道岳可以坚持到援兵的到达。

    其次,武都县在武都郡的西边,离陇西郡最近,从襄武县到武都县,直线距离也就是两百里,既便於援兵驰救,而且武都县南、西都是西汉水的河道,也便於张道岳守城。

    ……

    次日一早,莘迩率部出营。

    张龟眇目腿瘸,无法从军,被莘迩留在金城督府,负责与麴爽的沟通和后勤事宜。

    高充、宋翩文儒,没有军略之才,莘迩亦把他们留在了金城县,没有带来秦州。

    前来为莘迩送行的有唐艾、麴章、向逵等现在襄武县的文武官员。

    向逵火烧略阳县之后,便返回了陇西郡,於接下来的战事中,他的任务是率本部兵马协助唐艾守御襄武县城。他这时帮莘迩牵着马,担心地对莘迩说道:“明公,迂回进战武都,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秦虏两面包夹,盼明公万务谨慎!”

    武都的北边是天水郡。诚如向逵所言,一个不小心,玄甲突骑也许就会陷入南为姚桃等部、北为天水秦军,敌人两面夹攻的险境。

    莘迩褶袴戎装,笑道:“老向,你就别为我担心了,我率部迂回在外,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我有信心,秦虏抓不到我。却此襄武县城可是搬不走的,最晚明天,我蒲茂就一定会领其主力,来犯我襄武了。襄武这边不好守啊,你需当尽心尽力辅佐千里。”

    向逵应诺,说道:“末将必竭力效死,誓为明公守住襄武县城!”

    莘迩转目唐艾。

    两人目光相对,从彼此的脸上看到的都是轻松,然从彼此的眼中,则看到的都是坚毅。

    莘迩收起笑容,说道:“千里,请桓荆州出兵,佯攻南阳郡,以策应我军的檄文已经送出去四五日了,估计桓荆州应该快收到这道檄文了。他是个识大体的,不会於此际违盟。有他佯攻南阳,好歹能吸引些蒲茂的注意力,可饶是如此,以此一城,卿独挡蒲秦数万主力之攻,压力可想而知,仍是极大!……千里,襄武,我就托给你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孟朗,艾可败之;慕容瞻,艾可败之;换了蒲茂,艾一样可以败之。襄武万无一失。”唐艾摇动羽扇,微笑答道。

    莘迩说道:“蒲茂很可能会分兵去打南安郡,以剪除襄武北边的侧翼,你要再叮嘱叮嘱郭道庆,叫他不可轻敌!”

    “是。”

    莘迩说道:“河州那边,河州郎将府已进入战备状态,襄武一旦遇急,你可马上传檄张道岳,叫他火速支援;又及麴镇东,他的部曲也已经集结於唐兴等郡,随时可以为你和麴太守的援助。”

    “艾都晓得,明公就放心吧!”

    莘迩重新露出笑容,说道:“我放心,有卿在,我怎能不放心!千里,那我就出发了!”

    唐艾说道:“艾於襄武,候明公捷报!”

    “千里,风雨欲来,卿正好观盛景。”莘迩笑道。

    唐艾摇扇晏然,说道:“任它乌云压顶,风雨满楼,艾一日在,襄武一日不会失!”

    “好!那卿就在襄武等我捷报吧!”莘迩按剑英挺。

    唐艾扇抱胸前,下揖说道:“艾预先为明公置下庆功酒宴。”

    莘迩接过向逵手中的缰绳,干脆利索地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坐骑举蹄扬脖,“恢恢”地长嘶了一声。他的目光从站在马边不远处的唐艾、麴章、向逵等人身上一一扫过,笑道:“等我回来,借千里之酒,我与君等畅饮,不醉不还!”

    说完,莘迩轻轻地一鞭坐骑,矫健的战马迈开轻快的步伐,先是小步,继而快步,最后驰奔,汇入到了官道上向东南行军的部队中。

    五千余的玄甲突骑,——实际上,甲骑俱有或多或少的轻骑随从,再把这些随从甲骑的轻骑加上,差不多近六千战士了,不但人人有马,若甲骑、精锐轻骑者,并是一人两马,总的算下来,共战马七八千匹,行驰起来,何止行军的速度快,声势亦是浩大。

    不多时,玄甲突骑全军就远离了营地。

    他们经过的地方,黄土滚滚,犹如一股龙卷风。

    直到那遮天蔽日的黄尘渐渐消散,视线尽头,晨光下,唯余笔直空荡的官道延伸向遥远的前方,群群被惊走的鸟雀飞将回来,盘旋其上,啾啾而鸣,唐艾、麴章、向逵等乃才还城而去。

    ……

    出襄武县城的近郊后,莘迩率部离开了大道,改走小路。

    为了隐蔽行踪,军前、军的两翼都散出去了许多的斥候。

    当晚择地休整一夜。

    翌日上午,继续的行军途中,接连得了两道军报。

    一道是:秦军主力出了冀县,往陇西郡开去。

    一道是:姚桃、冉僧奴部已到下辩县外。

第八章 大唐民冯宇 剑染悉胡血

    西河郡,圜阴县外军营。

    西河郡位处於上郡和太原郡之间,上郡在其西,太原郡在其东;其北部西边一段,大约百里上下的郡界,且与上郡北边的朔方郡接壤。

    此郡名中之“河”指的当然只能是黄河,所谓“西河”者,本意是黄河西岸之地,但事实上,这个郡并非是全部都在黄河西岸,黄河之水是在其境内自北而南流经而过的。

    西河郡的面积不算很大,南北较长,四五百里,东西较短,二百里上下,但其境内的河流不少,黄河不提,较大的河流还有三条,都是黄河西边的支流。

    一条是最北边,离朔方郡不是很远的湳水;一条是最南边,起源於上郡境内的奢延水。

    再一条即是居於湳水、奢延水间,距离奢延水较近,两条河道相距只有百里之远,源自朔方郡和上郡交界处的圜水。

    水北为阳,水南为阴,是以圜水两岸便有两座几乎是隔水相望的县城,分别名叫圜阳和圜阴。

    ——圜水大体呈西北到东南流向,在圜阳、圜阴这里各有一个小的曲折,两座城基本是一个在水北,一个在水南。

    水南的圜阴县城坐落於西河郡的西部边界。

    上郡的龟兹县在其西北,肤施县在其西南。

    圜阴县城距此龟兹、肤施县城的距离相近,都是百里左右。

    简而言之,等於是圜阴县城位处在龟兹、肤施二县城的东翼。

    龟兹暂且不必多言,尤其因为肤施县城南为奢延水,西为奢延水的一条支流,亦即不管是从南边、抑或西边进攻肤施县城,都必须要先渡水,而圜阴县城和肤施县城间无有山川阻碍之故,圜阴县城的这个“东翼”,并且不但是一个“东翼”,还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东翼”。

    那座圜阴县外的军营,目前屯驻的就正是协助仇泰攻上郡的李基所部。

    蒲茂令他和仇泰“配合攻打陇西等郡的秦军主力,进攻肤施等县,收复失地”的檄文,三天前被送到了营中。

    自收到这道檄文始起,——或者准确点说,是在知道了蒲茂将要大举进攻定西这个消息之后,李基就心神不定,而再又接到了蒲茂这道最新的檄令,他的心绪越发乱了。

    这天,便於定西陇西郡中,莘迩率部刚出了襄武县兵营不久的时候,一人来到李基帐外求见。

    帐外卫士入报。

    独自一人坐於宽敞的百子帐中的李基,将他手中把玩的长剑还回鞘中,轻轻地连剑带鞘放到案上,调整了下坐姿,吩咐说道:“请他进来吧。”

    帐幕掀开,一个面色黧黑,身形高大,穿着白色戎装的军将大步走进。

    这人可不就是冯宇?

    冯宇行个军礼,说道:“末将冯宇进见明公。”

    屈指算来,冯太、冯宇兄弟投到李基帐下的时日已经不短,一两年了,互相已是极为熟悉。冯宇性格爽朗,很对李基的脾性,比之冯太,李基对他更加信赖和喜欢。

    李基露出笑容,亲热地唤冯宇的小字,说道:“齐奴,一大早的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末将正是有一件事,想要请问明公。”

    “你先坐下,坐下说。……什么事?”

    此座百子帐是李基与帐下诸将议事的所在,帐中的坐榻很多,相对摆了两排,但冯宇没有寻榻落座,他直起身,依旧站地,恭谨地说道:“末将还是站着说吧。明公,末将想请问明公的事,就是大王令我军佐助仇将军,再打肤施县檄令下到今天,已有四日,营中将士俱皆已知,如今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明公何时会再发兵。末将斗胆敢问明公,何时出兵,可已有定下?如果定下,还请明公及早告之全军,也好方便将士们预备进战。”

    “哦,你问这个啊。大王檄令中不是说了么?咱们和之前一样,仍是佐助仇将军攻肤施,仇将军是主将。何时攻,得他决定。我亦在等他的军令。”

    冯宇问道:“明公没有去檄问一问仇将军么?”

    “我前天去了一道檄,他尚未有回檄送来。”

    冯宇看了看主榻上坐着的李基,略微低头,又看了眼铺着羊毛厚毯的地面,一副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基笑道:“齐奴,吾妹都快要嫁给你了,你我已是一家人,你还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么?”

    李基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

    李基年有四旬,他的妹妹年纪不很大,但也不很小,快三十了,之前嫁过人,其丈夫是李基帐下的一员猛将,后来阵亡,为魏兵所杀。其妹守寡至今,未有再嫁。

    期间,李基倒是想给其妹再定门亲事,奈何其妹坚决不肯,其妹从小在军中长大,性格很强,她不愿意,李基亦无办法。却是难得,冯宇投来之后,李基发现其妹对冯宇渐渐地也很有好感,便试探过后,得了其妹的默认,於是就把妹妹许给了冯宇。

    本来婚期都已定下,就定在了今年的五月间,但因蒲茂令李基部配合仇泰攻肤施的缘由,婚事遂暂时耽搁下来,婚礼还没举行。

    李基打算等到打完了这场仗,回到太原以后,再把他两人的婚事办了。

    冯宇犹豫了会儿,下了决心,说道:“明公,不是不能对明公说,末将是担心,末将这话若是说出,明公恐会砍了末将的头。”

    李基失笑,说道:“你与吾妹之婚,整个军中、整个太原,都已然知道了,婚礼虽还没办,然你已是我妹夫!我杀了你了,岂不是叫吾妹再做寡妇么?况吾妹爱你之情,甚过爱我这个兄长,老实告诉你,我都嫉妒了!我要敢杀了你,她还不跟我拼命?”

    一通调笑之词,冯宇却没有笑,说道:“明公不杀末将么?”

    李基被冯宇的严肃弄得起了好奇心,开玩笑似地说道:“你说吧,我不杀你。”

    “明公,末将想说的话是:此回大王亲率步骑精卒五六万之众,攻定西,定西举国之兵也无非此数了,以末将愚料,定西这回只怕不好撑住。定西如为大王所破,……明公,则这江水以北,大好的我华夏万里河山,都、都……”

    “都怎样?”

    冯宇鼓足勇气,放低声音,说道:“都将为胡所据,尽染膻腥,我等男儿丈夫,自兹往后,亦就只能做个胡臣、做个胡奴了!”

    这话说完,帐中陷入寂静。

    主榻坐上的李基许久未有作声。

    冯宇大起胆子,再去看他,见李基国字脸上的笑容已是不翼而飞,两道浓眉似蹙未蹙,一双眼却也正在看他。

    “明公……。”

    李基开了口,慢慢地说道:“齐奴,你是真想我杀了你么?”

    事到临头,想说的话也已经说了,不再有退路,冯宇横下了心,昂首挺立,应对李基意味不测的深沉目光,侃侃而谈,说道:“明公,这些话都是末将的肺腑之言!军中无人可说,是以唯能诉与明公!明公,末将与家兄等从羯奴营里逃出以后,西行数百里,沿途多遇坞堡、寇贼,其中不乏招揽末将等的,末将为何不肯投他们,而不辞路远,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到洛阳山中,寻到明公,主动投於明公帐下?

    “明公,原因很简单,正便是因为明公家数代抗胡的义名,北地豪杰谁人不闻?并州乞活与胡虏势不两立、恢复神州的壮志,南北之士谁人不知?故此,末将乃投到明公帐下,任明公驱使,甘愿为明公马前一卒!

    “前明公率部出山,附秦主蒲茂,一是因天寒缺粮,不得已也,二也是为被白虏残害的我乞活将士报仇,末将理解明公为何这么做,所以当时并无二话!

    “可是明公,现在不一样了!那时,北地还有定西,咱们虽然暂屈於胡虏,然尚有定西为抗胡之旗,然尚有定西为我等之望,现如今,定西危矣!明公,定西一旦灭亡,那我等怎么办?那可就是一点未来的希望都没有了!神州陆沉,吾等悉披发而左祍矣!”

    说到动情处,冯宇下拜地上,语声带了哽咽,说道,“明公,宇虽乡野鄙夫,犹知祖宗血脉不可亡也,犹知我中华衣冠不可易也!宇友子悦,为掩护宇等,死於群虏槊下,将死而正衣冠,大呼‘不为奴也’,那时场景,子悦举止言语,每天、每夜,都不断地浮现宇之眼前、宇之梦中。明公,与其自此而真成胡奴,宇首级在此,宁愿请明公取去。”

    “……齐奴。”

    冯宇仰起脸,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满面,他双手紧紧抠住地毯,说道:“宇只有一个遗愿,那就是恳求明公在宇墓前,立一碑,书‘大唐民冯宇’四字即可!”

    “你起来。”

    冯宇把头俯下,拜之不起,说道:“明公,末将想说的话说完了,人头就在这里,请明公呼甲士进来吧!”

    “你起来,看看这是什么?”

    冯宇再次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李基下了榻,左手提着适才案上放着的那柄剑,右手拿着几张纸,他说道:“这是剑,那是什么,末将不知。”

    “不错,这是剑。”李基把左手的剑连鞘一起,举到眼前,从上到下观了一遍,说道,“但又不仅仅是剑。此剑,是先君亡前,留给我的,是先君的遗物。先君生时,每率乞活将士与白虏浴血疆场,身配之剑就是这柄。这把剑上,染的悉是胡虏之血!”

    “明公?”

    李基步下帐中,缓缓踱步於伏拜地上的冯宇前头,接着说道:“此剑是先君佩剑,齐奴,先君亡前,除留此剑与我,还留了一句话给我,这话我早前是对你说过的,是什么?”

    “‘勿事胡’。”

    李基语气沉郁,说道:“不错,就是这三个字,就是这一句话!先君遗令,我怎敢忘之?”

    “……,明公,你的意思是?”

    李基举起右手的那几张纸,说道:“齐奴,你不知这是什么,我告诉你这是什么,这些都是征西将军莘公,於此数月来,遣人赍给我的信!”

    此话入耳,冯宇又惊又喜,下意识地往身后帐门口处瞧了眼,帐幕低垂,并没有人。

    他扭过头,小声说道:“明公,这是莘公的来信?”

    “齐奴,你可知我这几天都在想什么么?”

    “末将不知,敢问明公在想什么?”

    李基左手持剑,右手拿信,脸上虽无什么表情,然给人以雄毅的感觉,他说道:“齐奴,就像你说的,此次蒲茂亲率大军进犯定西,上郡、朔方郡这边,又有仇泰、拓跋倍斤两部进犯,其势何其汹也!当真是杀气腾腾。定西此次之危,莘公必不易解。

    “而一旦定西告急,那江左朝廷,苟安而已,丝毫无北伐之意,则我北地亿兆唐民,以后恐怕就再无半点脱离胡虏蹂躏的希望了!

    “先君遗剑,日夜陪伴我侧,先君遗令,日夜我不敢稍忘!齐奴,岂是只有你深怀此虑?我亦如此也!我这些天在想的,就是这些!”

    冯宇目露大喜,尽力克制住激动的情绪,——但因为太过激动,说话的嗓音不禁颤抖,他压低声音,说道:“明公,那末将敢问,明公打算怎么办?”

    “莘公的这几封信,我一封都没有给他回过,现在,我打算给莘公回一封信去。”

第九章 罗荡恐俘多 姚冉兵临城

    “莘公”现在既不在金城,也不在陇西,李基的回信一时间,莘迩是收不到的,至於李基信中都写了什么内容,目前自也就不得而知,且不必多言。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莘迩率玄甲突骑间道疾行,到了武都郡。

    武都、阴平两郡都是山多、水多,行军较难,好在莘迩已经来过一次武都了,军中又有武都籍、熟悉道路的吏员为前导,故是行军的速度没有拖慢多少,并且也没有暴露行踪。

    从羌水北岸经过,一路向东,行百余里,到西汉水的西岸。

    ——这条西汉水,就正是蜀地的那条西汉水。西汉水的源头出於北边天水郡和武都郡接壤地方的嶓(bo)冢山,先朝西流,最初的河段又叫漾水,西流一百多里,河道改向南流,南流三二十里,进入武都郡内,又流六七十里,河道折向东南,过武都、下辩、河池三县地,大约两百里上下之后,复往南流,入蜀地的梓潼郡,再南流,入巴西等郡。

    武都县的位置,处在西汉水折往东南流的这个地方。

    县城南边是西汉水,西边约三十来里外也是西汉水。

    这也就是说,要想兵到武都县,莘迩及其所率的玄甲突骑此部,就需要先渡过西汉水。

    尽管行军途中,莘迩没有断过与已撤到武都县的张道岳联系,但谨慎起见,到达西汉水的西岸后,莘迩没有选择立即渡水,而是先找到了个山谷,把部队隐藏起来,随之,选拣了个得力的精明军吏,令他俩悄悄过河,去问一问武都县内的张道岳近日敌情是否有变?

    等了一天多,第二天临暮时分,这军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禀报督公,下吏已经进见过张太守了,……这是张太守的回书。”

    说着,这军吏把手上捧着的信,呈给莘迩。

    莘迩接住信,未有马上打开,笑与这军吏说道:“一来一回,七八十里地,虽不算远,然又是翻山,又是过河,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

    这军吏心中暖洋洋的,应道:“诺。”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莘迩检查了一下回书的封泥,完好无损,随之,这才打开张道岳的这道回书。

    回书内容不长,大致写道:“敌情没有大的变化。姚桃、冉僧奴两贼及其主力目前仍在下辩,尚未有犯我武都的动向。不过,据下辩城中密报,此二贼於昨晚齐齐离开城中,去了城外贼营。贼营随之戒严。以下官料之,或许三两日内,此二贼就会来寇我武都县了。”

    五天前,姚桃、冉僧奴部侵入到了武都郡。

    依照莘迩的军令,张道岳略作抵抗,便先弃河池,继弃下辩,集中力量固守武都县。

    三天前,姚桃、冉僧奴分了数百兵马入驻河池县城。

    两天前,他两人率领本部主力万余步骑,进驻至既邻武都县、复又是武都郡郡治的下辩县。

    从前天到现在,进到下辩县城的这两天里,姚桃、冉僧奴一直无有动静。

    看完了张道岳的回书,莘迩忖思稍顷,与环坐周围的诸将说道:“算上今日,姚桃、冉僧奴已经在下辩县城待了两三天了。这两三天,他俩应该是在休整士兵。张太守说,昨晚出现了一个新情况,姚桃、冉僧奴出了县城,去到了他俩城外的营中。料之必是其部兵士休整已足,也许明后日这两天,姚桃、冉僧奴就会率部进攻武都县城。”

    ——下辩、河池两座县城,张道岳虽然弃守,但毕竟武都郡归定西统治,到现在为止,已有挺长时间了,因是两县之中,不乏肯为张道岳通风报信的县吏、士绅和得到利益的羌豪,也所以,姚桃、冉僧奴一出城,张道岳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高延曹等将闻之,无不振奋。

    秃发勃野说道:“明公,既是姚桃、冉僧奴二羌一两天中就会进攻武都县城,那我军是不是今天就渡西汉水?”

    “不着急,姚、冉部的兵士休整已足,我军出襄武县,翻山越岭,到达此地,战士、战马都累了,咱们也得让我军的兵士好生地歇上一歇!”

    秃发勃野问道:“那何时渡水?”

    “明天凌晨。”

    秃发勃野应道:“是!”说道,“末将现在就去叫末将本部的军吏把羊皮囊发下。”

    “羊皮囊”,是莘迩提前备下,专用来渡水的东西。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起来,方便拿;用的时候,用鼓风机之类的东西将之吹起,足能帮助人、马浮水而渡。

    “先不急。”莘迩示意已经站起身的秃发勃野坐下,自己盘腿而坐,佩剑横放腿上,笑吟吟地顾盼赵兴、高延曹、罗荡、李亮等将,说道,“姚桃、冉僧奴还算识趣,没让咱们久等。这将会是玄甲突骑组建成后的第一仗,也将会是我陇正式迎击秦军犯境的第一场仗,能不能打好,至关重要。这场仗,明后天就要打响,卿等都有什么想法?”

    “末将没什么想法!明公让末将怎么打,末将就怎么打!”

    众人投目说话此将,这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倒不似是闻战,而像是碰到什么好事了似的,正是统带太马甲骑的骁骑将军高延曹。

    莘迩一笑,目光重点落到了赵兴、罗荡、李亮三人身上,说道:“卿等有何建议?”

    罗荡说道:“末将以为,此战我军出其不意,获胜是必然的,唯一所虑者,姚桃、冉僧奴部贼兵万余之众,我军只有五六千骑,恐怕……”

    莘迩问道:“恐怕怎样?”

    “恐怕打胜以后,那么多的贼军溃兵,我军不好尽获。”罗荡一本正经地说道。

    诸人乃才知晓,罗荡是在说笑。

    李亮等人俱皆大笑。

    莘迩亦是笑了一笑,又问李亮、赵兴,说道:“卿二人呢?”

    李亮说道:“明公,冉僧奴此贼,末将与他对过阵,这是个无能的,不通兵事。姚桃此贼,前为我军败於鸟鼠同穴山,可见也非良将。贼二将如是,诚如罗将军所言,我军又是出其不意,待其攻武都县时,我军从后掩杀而出,末将以为,一鼓即可胜之也!”

    莘迩点了点头,问赵兴,说道:“勃勃,你呢?”

    因为之前贿赂曹斐,希望能把他调回朔方,但此事最后却被莘迩阻止的缘由,赵兴现今对莘迩是颇有意见的,然在莘迩面前,他毕竟不敢表露出来,拿出恭谨的态度,回答说道:“末将愚见,罗将军、李将军说的都很是,这一回奇袭武都,我军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兼全军将士皆是我陇的头等精卒,并又是在明公的亲率之下,士气如虹,取胜易如反掌!”

    众将都对打赢这一场仗充满了信心。

    莘迩本来是想开个临战前的“诸葛亮会”,查漏补缺,听听诸将的意见,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需要注意的地方,却诸将皆无指出什么问题。

    他细细地又想了一想,心道:“这场仗,就像勃勃说的,一则,我军是奇袭,二者,我军将士俱是善战精锐,三来,又是在我的亲率下,并因向逵、王舒望前时的略阳之胜,士气高昂,……还有第四,就是武都城内的张道岳部可为我军的呼应,我军此战,是两面夹攻敌军,可谓四利在我,取胜的话,的确应是不难!”

    想到这里,莘迩把腿上的剑拿起,以剑支地,站起身来。

    赵兴、高延曹、罗荡、李亮等将赶紧也都起身。

    莘迩将剑挂回腰上,笑道:“过了西汉水,直到姚桃、冉僧奴攻武都县城之前,全军上下就吃不得热食了。传我令下去,今晚上让兵士们吃顿热饭!饭后,发下羊皮囊。等把渡水的准备做好以后,再让兵士们美美地睡上一觉,明日凌晨,全军趁夜渡水!”

    ……

    次日凌晨,玄甲突骑全军悄然渡过西汉水,东行十余里,伏兵於预先选好的一处、距离武都县城二十里远近的河谷中,静候姚桃、冉僧奴率部来攻武都县城。

    等了两天。

    七月二十六日,上午,散在外头的斥候们络绎驰返。

    一道道的急报,由不同的人传送到,内容则都一样。

    “武都县东出现秦寇!众约万人。旗为姚桃、冉僧奴。”

    莘迩当即下令:“全军备战!”同时命令斥候,继续侦查姚桃、冉僧奴部。

    未时前后,张道岳的急报送至。

    急报内容和斥候报上的内容无有不同,也是禀报姚桃、冉僧奴率部入进了武都县界的情况。

    莘迩亲笔给张道岳回檄一道,檄中写道:“候姚、冉部临城,其若筑营县外,暂不进攻,则我军亦伏而不动;其如攻之,君且御之,我会於次日午时率部袭其后。”

    檄文写就,莘迩令军吏给张道岳送去。

    过了中午不久,又一道急报送至。

    姚桃、冉僧奴部兵至武都县城东数里处,停下了前进,砍伐树木、就地筑营。

第十章 惜未先败援 舍末将其谁

    临时搭建的帐篷,帐门大开,冲着西边的武都县城。

    这里是姚桃、冉僧奴兵马筑营的地方。

    兵法有教,扎营不可选卑湿之地,姚桃选择了一片地势较高、远离南边西汉水的田地,作为他及冉僧奴部的筑营所在。

    时值仲秋,田间的麦子已经收毕,剩下了一些没有割尽的麦秆,或短或长,参差地竖立在黑黄色的土壤上。筑营之前,须得先把这些麦秆除掉。削麦秆的活儿自不必兵士去干,从军的千余关中民夫此时就布於田间,正在管束他们的军吏们的督促下,卖力地弯腰拔麦秆。

    姚桃、冉僧奴带来兵马没有万余,差不多一万上下,其中骑兵两千五百,步卒七千五百,步骑比例三比一,也算是在正常的步骑配比的范围内。

    两千五百的骑兵,被姚桃分成两部,一部前出,近武都县城,监视城中动静,以防张道岳遣兵出城突袭;一部在步卒的侧翼,任务依然是掩护接下来的步卒筑营。

    坐於帐中,向外看去。

    数里外黑黝黝的武都县的城墙隐约可见,城墙与帐篷间这数里地上遍布的骑兵、田间劳作的民夫和一队队快集结完成,预备开工建设营垒的步卒由远至近,依次亦入眼帘。

    帐中人不多,七八人而已。

    姚桃坐於主榻,冉僧奴坐於其侧。

    两排列坐分是姚桃帐下的参军薛白、参军廉平老及其部将王资、伏子安等人,还有冉僧奴帐下的几个将校,——冉僧奴当年从武都逃去蒲秦时,随行带的多是族人,故此时帐中在座的这几个冉僧奴帐下将校大多姓冉,都是他的兄弟子侄。

    冉僧奴三十来岁,蓄发束辫,头上戴着个大羊角,一副正统羌人的发式、装饰。

    其实,武都尚未亡国的时候,冉僧奴倒还不是眼下的这幅打扮,他那会儿的装扮更像个唐士,却投附了蒲茂以后,也许是出於向蒲茂表示忠心的缘故,他忽然改了自己的外表,不再穿唐人衣冠,遂变成了这个样子。

    ——羌人之所以名“羌”,羌者,羊也,在其族最早期之际,他们是为氐人放羊的,是以羊乃羌人的崇拜之一,这也正就是羌人有头戴羊角此一习俗的来由,戴上羊角,大概可以理解为冉僧奴是在向蒲茂表示,他愿与祖上为氐人放羊一样,为当下的氐主蒲茂尽忠竭力。

    冉僧奴刚刚问了姚桃一句话,问姚桃“何时攻城”?

    姚桃这时回答他,说道:“大王已亲自率兵抵至天水郡,展开了对襄武县的进攻,诚如将军适才所言,我军的确是不能再耽误了,亦当及早展开对武都县的攻势。我意等明天营地筑好,后天咱们就发兵攻城。”问冉僧奴,说道,“将军以为可否?”

    冉僧奴说道:“明日攻城自是最好不过!武都郡四县,河池、下辩已为我军所占,再打下眼前头的这个武都县,则其四县就只剩下一个角落里的沮县了!到那时候,沮县可以暂且不打,我军便能南下阴平郡,再为大王拔取阴平!”摸着浓须,笑道,“要是我军赶得紧,说不定,我与将军还能再回师北上,参与到大王亲自指挥的攻陇之战!”

    这个“陇”,指的是“河州”,河州是定西自设的州,蒲秦对此是不承认的,所以冉僧奴不讲“河州”,而说“陇州”。

    姚桃说道:“定西顽抗王师,数犯我境,今大王亲征讨之,可谓大快人心,你我如能及早打下武都、阴平两郡,回师参与到大王灭陇的此战之中,自是最好不过!”

    冉僧奴问姚桃,说道:“敢问将军,后日攻城,将军打算怎么攻?”

    姚桃听到冉僧奴此有关军事的一问,下意识地看向帐中,却没在帐中找到一个光头,略微恍惚了下。

    他找的这个光头,便是释法通。

    释法通是姚桃的军事高参,如今释法通虽然已成陇臣,而且释法通“忘恩负义”,还陷害过姚桃,但每到讨论重要军务的时候,姚桃还是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释法通。

    一个念头不由浮现脑海,姚桃心道:“释法通也不知会在哪里?会不会他此时就身在武都郡?我这场仗打赢了后,若是俘获到他,我要不要杀他?或是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既能使我再用他的智谋,我也可借此来向我部中将士展现一下我的宽仁?”

    冉僧奴见姚桃默不作声,似有所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亦不好问,便又叫了他一下,再次把自己的问题问了一遍,说道:“将军?后日打算怎么攻城?”

    姚桃回过神来,说道:“武都县城内的守卒约三千许,三千兵马不少,但战卒估计不到两千,并且武都县城也不大,故是我军可以从容围之,攻之不难。

    “唯一可虑的,是阴平郡的北宫越部和汉中、梓潼的阴洛、张景威部,他们可能会来援助武都县,所以我打算,拿出五千步卒来做攻城的主力,余下的两千多步卒,一者用来做攻城的后备,二来则与骑兵一起防备阴平等地的贼援。”

    说完了自己的打算,姚桃问冉僧奴,说道,“将军以为何如?”

    冉僧奴略带遗憾地说道:“将军与我在下辩等了好几天,一直不见北宫越、阴洛、张景威部来援武都县,却是惜令我军无法先破其援,后攻其城。”

    却原来,姚桃、冉僧奴驻兵下辩县,非只是为了让他们的步卒作些攻城大战前的休整,同时也是为了看看能不能搞一个“先败其援”。

    只不过,北宫越等部到今为止,迟迟不见来援,他俩的后一个算盘却是打空了。

    遗憾罢了,冉僧奴接着说道:“不过虽然如此,河池、下辩、西汉水今皆已可为我军所用矣,汉中等地的贼援,以我愚见,似也不必太过多虑。”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说道,“将军,只用五千兵士攻城,怕是不能速克,不如多用些兵士?阻援之兵,千人就足够了!”

    所谓“河池、下辩、西汉水今皆已可为我军所用矣,汉中等地贼援,似也不必太过多虑”云云,要想明白冉僧奴这句话里指说的意思,需当先说一下武都郡、汉中郡、梓潼郡、阴平郡四郡的地理位置。

    先说阴平郡。

    阴平郡在武都郡的西南边,而西汉水的流向是从西北到东南。

    这亦即是说,从阴平来援武都县的话,就必须要先过西汉水。

    再说汉中、梓潼。

    从梓潼、汉中来援武都县的话,不需要过西汉水,但汉中在武都郡的东边,梓潼在武都郡的东南边,要想驰援武都县,却需要先经过河池、下辩两县。

    姚桃、冉僧奴在河池、下辩都留驻的都有兵马,如果汉中、梓潼果来驰援武都县的话,他俩在河池、下辩留的兵马凭城据守,败汉中等地援兵固是不可能,然单只阻击却还是够的。

    简而言之,阴平来援武都县,得先过西汉水;梓潼、汉中来援武都县,得先过河池、下辩两地,现在河池、下辩都已在了姚桃、冉僧奴的控下,西汉水也等於是被他俩所部占住了,因而,冉僧奴乃会有“河池、下辩、西汉水今皆已可为我军所用矣”此言之出。

    因为三个缘故,首先与冉僧奴同种,都是羌人,其次冉氏建立过冉兴这个国家,在羌人中的名声很大,再次,武都、阴平是冉兴的故地,冉僧奴在这里人头很熟,是以,对冉僧奴这个亡国余种,姚桃自与他搭档以今,素来是很客气、礼重的,但凡冉僧奴有所建议,他通常都会接受,但对冉僧奴此时的这个建议,姚桃却不肯接受。

    姚桃摇了摇头,说道:“用兵打仗,慎为先,不能因为急於求胜而就不顾可能会到来的危险。北宫越、阴洛、张景威,俱皆陇地之名将也,对他三人万万不可轻视!宁可攻下武都县的时间晚一点,……将军,是不是总也好过我军功败垂成?”

    冉僧奴无有兵略之才,此攻武都、阴平,他只是个副将,姚桃执意坚持己见,他也只能听从了事,便就说道:“将军说的是。”

    “那就按此执行吧!明天全力筑营,后天攻城,同时分骑兵一部巡弋西汉水两岸,一旦发现北宫越部的行踪,就马上扼守渡口,阻其渡河!其若强渡,便打他一个半渡而击!再传檄河池、下辩,令两县守卒务必警惕小心,时刻关注汉中、梓潼方向!”

    军令下达,冉僧奴自回本部,按姚桃的命令部署本部兵士加紧筑营、备战。

    王资、伏子安等姚桃帐下的军将,也各回去本部部署。

    薛白、廉平老等文吏没有走,留在了帐中。

    见帐内无有别人了,姚桃命卫士守好帐门,不许任何人进来,随之关上帐门,却也不知与薛白等细细地又议论了些什么东西。直议了一个多时辰,薛白、廉平老等才出帐去。

    第二天,依姚桃的命令,秦军一边警戒,一边继续筑营。

    筑营到入夜,营地建好。

    第三天上午,秦军出营,开始了对武都县城的围攻。

    ……

    武都县西二十里,莘迩伏兵的河谷中。

    快到中午时,斥候从武都县城方向驰回,向莘迩报讯:“秦虏攻城了!”

    莘迩问道:“攻城兵马几何?姚桃的攻城部署是什么样子?”

    “远远观之,攻城的秦虏总计五千人上下,其所攻的主要是武都县城的北、东两面,城北攻城所部是冉僧奴部;城东攻城所部是姚桃部。此外,於城东较远位置另驻有秦虏步卒数阵,共约两千余。”

    莘迩问道:“秦虏的骑兵呢?”

    “城北、城东攻城秦虏以及城东较远位置的那秦虏步卒数阵的侧翼,各约有三二百骑停驻。”

    莘迩蹙眉问道:“前闻报,秦虏骑兵两千余,剩下的千余何在?”

    “遥见西汉水河道两岸,多秦虏骑兵驰骋,应是都被贼将布置在西汉水岸边了吧。”

    莘迩最后问道:“河池、下辩情形如何?”

    “两城都无动静。”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那斥候行个军礼,牵马自去本帐休憩。

    赵兴等将围拢过来。

    高延曹兴奋地说道:“明公,虏兵开始攻城了!我军何时出发?”

    “此地离武都县城二十里,我军悉为骑兵,明日早上出发不迟。”

    高延曹问道:“明公,明天这场仗怎么打?”

    “观姚桃布阵,他还是挺谨慎的。其列於攻城阵后和西汉水岸边的步骑兵马,一定是为防备阴平等地援兵的。明天这场仗,咱们就先把他的这几部步骑打掉!”

    高延曹眼前一亮,赞不绝口,说道:“正是!先把他的这些预备队打掉,可以想见,其攻城部队一见到他们的预备队、主将遭受到了我军的突袭,一定就会惊慌失措、进退失据,然后我军与城中守卒内外夹攻,再灭其攻城所部,简直不要太轻松!明公此策高明!末将佩服!”

    莘迩问弦歌,知雅意,笑与高延曹说道:“螭虎,你是想做明日之战的先锋的吧?”

    高延曹挺起强壮的胸脯,伸手往上拍了两拍,斜眼瞅了瞅罗荡等将,恭恭敬敬地对莘迩说道:“明公,明日此战的先锋,舍末将其谁?”

    莘迩心道:“姚桃用做后备的步卒两千余,其若据阵固守,则我军要想破之,还是得费些事的。这先锋之将,非得骁悍之将不可。螭虎既骁悍,所率又皆甲骑,正是合适。”

    想定,就笑与高延曹说道,“便许了你罢!”

    高延曹大喜,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就上战场的样子,说道:“明日开打,明公只管在旗下观战,看末将为明公破贼!”

    莘迩笑道:“果能一击得破,首功便非你莫属了!”

    次日一早,全军饭罢,莘迩没有立刻率部启程,而是先让战士和战马消了消食,并作了些战前的热身,快到辰时,斥候再来飞报,姚桃、冉僧奴部已展开攻势,然后莘迩才传令全军,出河谷,东向武都县城去。

    这个时候,若从高空往下观之。

    可以看到,络绎不绝的骑兵,打着如林的旗帜,自青黄杂色的河谷里边奔驰而出,踏上坚实的土地,顺着官道,於两边的田野间,如似一条长龙,又如一道飓风,径朝东卷趋。

第十一章 惊闻贼援至 岂吃二次亏

    昨日攻城一天,只是试探性的进攻,主要目的是为了寻找城防的薄弱点,所以昨日之战,姚桃、冉僧奴部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攻城进战,这日接着攻城。

    一早列好了攻城的阵型,依旧如昨天那样,姚桃用之攻城的部队还是步卒五千。

    於此战之前,接旨之时,蒲茂向冉僧奴许诺,说等打下武都、阴平后,便封冉僧奴为武都郡公,并由他代替秦广宗,出任秦州刺史,管辖天水、武都等郡,好让他扬眉吐气、衣锦还乡,故此冉僧奴是相当急於打下武都、阴平两郡的。

    前天,他已经建议过姚桃,后备部队只用千人即可,余下的都可驱之围攻武都县城,姚桃当时不听;昨日一场试攻,冉僧奴觉得已经发现了武都县城的城防薄弱处,便是其之东城墙,相比北城墙,因为张道岳身在城东之故,似乎是好打一些,因於今日战前,他便有再次向姚桃建议,提出:“此回攻陇,乃是大王御驾亲征,阴平等郡的贼援至今不见,想来必是被吓破了胆子,现今武都县城的城防薄弱处已知,以我愚见,今日攻城,似可全力以赴了!何不尽起主力,集中攻打武都之东城墙?东城先登,全城得矣!”

    但是姚桃亦像前日那样,再次拒绝了他。

    冉僧奴心里很不痛快,於是在城北指挥部曲攻城的时候,不免就有点小情绪。

    ——城北、城东两面攻城,冉僧奴、姚桃两人,一人负责一面。

    望着兵卒们驱赶着从附近乡里“招募”而来的羌、唐丁壮扛着沙袋,迎着城头的如雨矢石,前赴后继地去填护城河,冉僧奴听身边的一个羌酋牢骚地说道:“真是不懂,姚将军为何就是不肯全力攻城?咱们兵远多过守卒,城中又有咱们的内应,只要肯全力围攻,纵然张道岳身在城内,又有何用?三两日功夫,这城一定就能打下了!非要慢慢腾腾,只用这点兵马围攻,却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城中又有咱们的内应”,冉氏到底称王武都、阴平数十年,今虽其国已亡,但冉氏在当地还是有些拥护者的,比如与冉僧奴说话的这个羌酋,就是在冉僧奴随姚桃入武都境后投到他帐下的,那“城中的内应”与此个羌酋的情况相近,亦是个本地的羌豪,早在十余日前,武都县城还没有戒严的时候,便偷偷摸摸地派人和冉僧奴取得了联系。

    ——不过,比之上回进攻武都、阴平的时候,这次来投冉僧奴的羌酋数量已是少了很多了,上回打武都、阴平时,差不多每三两天就有一个羌酋带着本部的青壮部民来投,这次到武都郡小半个月了,统共也就只有两三拨的羌酋、羌豪带人来投。

    冉僧奴亦很不高兴,说道:“内应这事儿,我也已经与姚将军说过了,可姚将军不知道怎么想的,不管我怎么说,他都是不肯听。他是主将,不肯听我的良策,我亦无有办法。”

    “……大人,打下武都后,天王真的会封为大人为武都郡公、秦州刺史么?”

    冉僧奴越发不快,瞥了这羌酋一眼,说道:“大王何等样人?君无戏言,懂么?大王说的话,难道还能有假?”

    “那到时候,大人可千万别忘了我啊!”

    冉僧奴挥了挥手,说道:“你放心吧,忘不了!别的不敢说,有我举荐你,州内的一个县长肯定是跑不了你的!”

    那羌酋当即拜倒地上,说道:“那我就先谢过大人的厚恩了!”

    “起来,起来。”

    那羌酋爬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随着冉僧奴的目光,看向填护城河的数百壮丁。

    填了已有一个时辰,进度不大,只分别填出了两段数尺的长度。

    那护城河长达丈余,按这个进度算去,要想填到对岸,恐怕得到傍晚了。

    这羌酋自告奋勇,说道:“儿郎们不卖力怎么能成?大人,我去督促他们!”

    “好,你去吧。”冉僧奴示意亲兵给了这羌酋一柄环首直刀,说道,“你拿着这刀去,把那怕死不敢上前、怠慢拖延的,先砍上几个示众!再对他们说,至迟到未时之前,若是仍不能填出通道,十人里边抽一个,杀了!”

    那羌酋应诺,提到便要走。

    就在这时,两骑从西边而来。

    冉僧奴部的阵型大体是:最南边,武都县城的护城外是正在填护城河的壮丁,壮丁后约里许,是五百人上下的冉部前锋兵卒组成的一阵;再其后,也即其北,是一片一两里宽的空地,於此片空地之后,乃是冉部主力结成的大阵,步卒居西、中,骑卒居东,步卒、骑卒阵间和西、中两个步卒阵间都有宽敞的通道。

    那两骑东行至主阵前的空地上,转往北行,沿西、中两步卒阵间的通道行数百步,在这里下马,徒步向东,穿过外围兵卒的队列,到至中阵的冉僧奴将旗边。

    将旗边是座望楼。

    冉僧奴就是楼上,他站得高,望得远,早就看到了这两骑。

    见这两个骑兵过了望楼附近的警戒线,身影没入望楼门内,冉僧奴叫住了那个提刀将走的羌酋,说道;“斥候有军情来报我,你且等一等,看看是不是发现了阴平郡的贼援。”

    他话音才落,,急促的脚步踩踏楼梯的声响已传入他的耳中。

    那两个骑兵刚才入阵的时候,骑马也好、步行也罢,行速都还不快,这会儿却是飞奔一般,丈余高的望楼,他俩几乎是转眼就从楼底冲到了楼上。

    冉僧奴住下话音,转去看楼梯口。

    那两个骑兵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冉僧奴的眼中。

    此二人神色俱皆惊慌。

    一人大概是太过紧张,被最后一阶梯子给绊了一下,顿时摔倒,连滚带爬,顾不上起身,干脆和另一人一起拜倒在冉僧奴身前的数步远处。

    “将军!不好了!西边十余里外出现了一支贼骑,其众太多,远望之尘土蔽日,受惊的鸟雀漫天群飞、狐兔遍野乱窜,小人两个不敢近前细看,遂赶紧回来向将军禀报!”

    冉僧奴说道:“西边?”

    “正是!”

    冉僧奴说道:“你是说西汉水东岸的西边?”

    “正是!”

    冉僧奴大惊失色,说道:“来骑是谁人所部?阴平贼援么?何时渡的西汉水?……不对,不是阴平贼援,阴平贼兵数目与武都贼兵相仿,亦只两三千兵,除掉留守之外,能援武都的至多两千人,且多步卒,不可能会有这么多的骑兵!……那会是何人所部?”

    一个隐隐猜测浮上心头,冉僧奴心道,“莫不是?”惊色更重,令那两个斥候,“再探!再探!务要把来敌为何人所部,敌将是谁探查出来!”

    那两个斥候接令,转身奔下望楼,急去到驻马处,上马催行,折返回路,继续再探去了。

    望楼上,那提刀的羌酋也是惊疑不定,他说道:“不会是阴平贼援,……大人,从西边来的,会不会是陇西郡的贼援?可是天王不是正在打陇西郡么?陇西郡怎么还有余力遣骑来援武都?……对呀,大人问的是,他们何时渡的西汉水?为何咱们不知?”

    冉僧奴没功夫和这羌酋废话了,马上命令身边的诸将,说道:“停下填护城河,召前阵兵卒入我主阵;命主阵的步兵备战!再令东阵骑兵甲骑披甲、轻骑上马,摆开迎战阵型!”

    诸将齐齐应诺。

    冉僧奴说道:“我现在就去城东主阵,把此军情告与姚将军!”

    下了望楼,冉僧奴步出主阵,然后骑马疾行,不多时,到了数里外的姚桃主阵。

    进到阵里,直奔姚桃所在的中军望楼。

    三步并作两步,上到楼顶,冉僧奴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将军!”

    姚桃部也在填护城河,姚桃此时坐在榻上,正一边与王资等将说些什么,一边时不时地瞅下西边两里多处武都县东护城河外的壮丁填河。

    听到冉僧奴的声音,姚桃是背对楼梯口的,便扭过头来,讶然说道:“冉将军,你不在你阵督战,怎么来我这里了?”

    “将军!我刚得了一道紧急的军报!”

    “且慢。”

    冉僧奴话到嘴边,被姚桃的这句“且慢”给噎了一下,他嘴已张开,下意识地闭上,旋即缓过神来,复又把嘴张开,急切地说道:“将军!这道紧急的军报是……”

    “我来猜一猜,是不是城西发现了贼援?”

    冉僧奴不禁惊讶,楞了楞,说道:“将军怎么知道的?……是了!也有斥候来报将军了,是么?将军!据我部斥候回报,城西所来之贼援皆骑也,声势浩大,只怕不下数千骑!将军,如此多的贼骑,料之应非阴平贼援,没准儿是陇西贼援!咱们得赶紧应变,组织兵士迎击啊!”

    姚桃从容不迫,笑道:“不错,这支来敌,非是阴平贼援,正是陇西贼援!”

    “……,将军是怎么知道的?将军为何如此确定?”

    姚桃说道:“上次我王师攻武都、阴平,是怎么先胜而却后败的?”

    冉僧奴亲身参与了上次的攻武都、阴平之战,他对之自是非常清楚,回答说道:“上次所以先胜而后败者,是因为莘阿瓜亲率陇贼,驰援阴平,打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冉将军,上回是这样惜败的,这一次,难道还能同样惜败么?”

    冉僧奴听出了姚桃话里的含义,又见其镇定自如,惊慌的情绪便因之渐渐转为了惊喜,他睁大眼睛,问道:“将军,莫不是将军已有备了?”

    姚桃挠了挠鬓发,年轻的脸上露出近似骄傲的表情,说道:“哼!相同的亏,岂能吃两次?”

    “敢问将军,是何备也?”

    姚桃说道:“你前天、今日两次建议我全力攻城,我皆不应,你现在可知原因了么?我防备的其实不是阴平等地的贼援,而便正是在等他陇西的贼援来!”

    冉僧奴没有得到自己问题的答案,敷衍地拍了下姚桃的马屁,说:“将军远见,我不如之。”旋即急不可耐地再次问道,“敢问将军,打算如何迎战?”

    “你来看。”

    冉僧奴跟着姚桃走到望楼的栏杆前,顺着姚桃手指的指向,朝望楼东边数里外的营中看,远望到一辆辆的辎重车被民夫们从营中推出,就像一队队的小蚂蚁似的,正向姚桃主阵而来;一些辎重车已经被推到了主阵的近处,主阵的兵士们接住辎重车,把它们排列阵前。

    “这是?”

    姚桃笑道:“这就是我的应战之策!”

    “将军是欲借辎重车为御,抵抗贼兵之攻?”

    姚桃再又抬起手,指了指自己主阵东南位置、营垒西南位置的那个由两千余预备队步卒组成的阵地,随之,再一次地又指了指营中,说道:“首先,我以我的主阵来吸引贼援来攻;其次,同时以这支和我主阵成掎角之势的预备队为我主阵之策应;最后,当敌我陷入僵持,或者我阵取得上风之时,我再令藏於营中的千余精骑杀出,……冉将军,我这番对策何如?”

    冉僧奴喜不自胜,说道:“原来将军早有定策!此策上佳,高明至极!”

    “贼骑从西来,你的阵地挡在其前,他们必定是要先攻你阵的。你现在就赶回去,做备战的部署,尽量地抵挡一阵,以耗贼骑之锐!候我此战全胜,我会向大王奏报你的战功的。”

    冉僧奴也真是智迟,这会儿听了姚桃此话,乃才反应过来。

    他心中想道:“咦?我阵在城北,贼骑从西来,可不就是得我阵先迎敌么?”

    ——武都县城的南边是西汉水,县城和河水相距只有几里地,宽度既狭,因为临水,地面也潮湿松软,显然是不利於部队通行的,所以西边来的陇州援兵,要想打姚桃主阵,就只有经城北这一条路。

    却再是智迟,冉僧奴此际也已明白过来,为何前天部署攻城阵地的时候,姚桃要他负责城北,而姚桃本人则负责城东的缘故了。

    他喜色尽去,一直以来言辞中时或带着点的“之乎者也”也荡然无存,心中狠狠大骂:“他娘的!老子一时不察,竟是上了这小子的恶当!”

    唯是定西的援兵已经近在咫尺,想要撤退已是万万难行了。

    没的办法,冉僧奴亦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道军令。

    ……

    莘迩率部驰行,将近中午时分,到了武都县城西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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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