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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百骑横阵过 吾螭虎来矣

    一面与城中的张道岳取得联系,莘迩一面传下令去,叫骑士们暂时停下休息,自带了赵兴、高延曹等将,在魏述、乞大力等卫士的护从下,往观敌阵。

    城北填河的壮丁和前阵秦兵已被冉僧奴召回。

    学姚桃的部署,冉僧奴也弄了些辎重车摆到主阵的边缘,但不像姚桃可以从营中调辎重车出来,他能用的辎重车只有他本部阵中原用来推送沙袋、攻城器械等的稍许,故此,为补不足,他把填河的沙袋也给用上了,还紧急地砍了些树木,也横七竖八地推放起来,却虽如此,他已算是尽力了,其主阵四周仍然漏洞处处,其所构建成的这道临时防线,一看就是不堪一击。

    莘迩驰马於城北的冉僧奴主阵西一两里处,自南而北,纵行细观。

    观罢,莘迩笑与赵兴等将说道:“果然如我所料,我军奇袭忽至,秦虏无备矣!”

    高延曹问道:“明公,要打了么?”

    莘迩说道:“不急,且从我再去观一观邀姚桃阵。”

    乞大力见莘迩催马要行,慌忙拦住,说道:“明公,姚桃阵在城东,与我军大队间可是隔着冉僧奴此阵的!明公千金之躯,怎可深入险地?纵是要去,至少也多带些甲骑随行吧?”

    屈指数来,这些年里,莘迩指挥、亲与的战事,大小何止十余?亦是打老了仗了的!平时看他文雅随和,其实与到此时空之初那时相比,他的胆气早就不同了,听罢乞大力的进言,他微微一笑,说道:“若是姚桃、冉僧奴敢出兵追我,却是再好不过!”

    “明公此话何意?”

    莘迩令秃发勃野、李亮,说道:“卿二人即回军中,叫步骑将士做好进战准备,姚、冉如遣兵追我,就趁机攻之!先破冉阵,再击姚阵!”

    秃发勃野、李亮大声应诺,转马回去军中。

    莘迩在从骑中找到了一个光头,笑道:“通师,走吧,咱们去瞧一瞧你故主的阵地。”

    这光头可不就是被姚桃念念在兹的释法通!

    兵法云“知己知彼”,已知攻打武都郡的秦军主将是姚桃,那莘迩自然便就不会忘掉释法通这个曾经的姚桃之谋主的,这次来援武都,因此把释法通带在了军中,以备需要时问询。

    眼见冉僧奴此阵的防御措施这般简陋,释法通误以为姚桃、冉僧奴确是无备,回答莘迩的话,说道:“姚公虽贫僧之故主,然投到明公帐下后,贫僧才知何为明主!”

    对这类的阿谀,莘迩已是免疫,一笑而已。

    就带着赵兴、高延曹、罗荡、薛猛、朱延祖、魏述等囊括了唐人、铁弗匈奴、北山鲜卑、陇地杂胡、河州羌种等各色族类在内的一干虎士及释法通、乞大力等,共约百骑上下,莘迩当先,缘冉僧奴主阵的北侧,在距离冉僧奴主阵只有三四百步之远的地方呼啸向东。

    ……

    冉僧奴主阵,望楼上。

    看到区区百余陇骑,居然就敢如此胆大地从本部两千多步骑组成的阵北近处大摇大摆地驰过,冉僧奴有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太嚣张了!太嚣张了!”他发怒说道。

    一羌酋提刀,昂首上前,说道:“是啊,太嚣张了!大人,我带一队兵去把他们截住!”

    冉僧奴怒道:“瞧不见西边陇贼的主力正虎视眈眈么?这个时候,我阵怎能轻动?”

    那羌酋赶忙改嘴,说道:“是,是,是我说错了。那就放他们过去吧!”

    “姚将军已经料到陇贼会从陇西来援,一番应对的布置,正奇相合,可谓铁打的一般!这百余陇骑东去,必是去看姚将军阵的,我阵就权且放他们过去,又能如何?就让他们去看一看姚将军的防御部署!也好叫他们知道我军实已有备,让他们不敢轻易来打!”

    那羌酋挑起大拇指,赞道:“这叫攻心之计,大人英明!”

    冉僧奴表面强装镇定,心中嘀咕,想道:“我阵只有两千多兵,来贼已然探清,足足五六千骑,其若果先攻我阵,就是城中守卒不出而呼应与之,我必亦是守不住的!这可不成,我不能用我的人头,给姚桃换战功!我当急寻脱身之策。”

    ……

    莘迩等骑驰过冉僧奴的主阵,东行两三里,至了姚桃主阵的附近。

    登高驻马观之,莘迩神色微变。

    入眼望去,但见前头这个南北长约两里,东西宽约两里多,大致呈一个正方形的姚桃之主阵的阵地外沿,一辆辆的辎重车彼此衔接,车中装的都是沙石等重物,把车子压得沉甸甸的,一字排开,绕阵一周,构成了一道防线;辎重车往外,四面数里方圆,并且安插了许多的鹿砦,鹿砦的空隙间,被临时挖出了不少的坑洼。

    坑洼、鹿砦、辎重车,这些都是抵御骑兵冲锋的有效措施。

    莘迩目光落到姚桃主阵望楼边上的高大将旗上,沉吟稍顷,想道:“这姚桃不愧以降将之身,得蒲茂重用,我军奇袭而到,他於仓促中竟还能做出这等不错的防御准备,可称良将。”

    赵兴等当然也发觉到了姚桃阵与冉僧奴阵的区别。

    乞大力纳闷说道:“瞧姚桃阵外头的这防御措施,一时半会儿是弄不好的,於此看来,他应是至少一个多时辰前就已得知了我军正在往这里奔袭而来,既是有这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他为何不率部撤回营中据守,却非要在此处搞此阵仗出来?”

    莘迩没有说话。

    罗荡回答了乞大力的疑问,说道:“这还用说么?他不肯回营,是因为他不愿陷入被动,看他这阵仗,分明是欲要与我军野战决胜!”

    姚桃、冉僧奴部多步卒,一旦回营,就只能被动挨打,姚桃没有选择回营据守,其缘故如罗荡所料,正是在此。

    乞大力犯愁地瞅着遍布数里范围的鹿砦、陷坑,和那姚桃主阵外围的辎重车,抚摸凸起的肚子,与莘迩说道:“明公,冉贼阵倒也罢了,姚贼这般部署,其阵恐非易下啊。”

    莘迩的目光越过姚桃主阵,投向其主阵西南的那座副阵,又望了望其主阵东边的其营,些微的警惕油然而生。

    他心道:“我军五六千骑来袭,加上有武都县城中的三千守卒可以为我呼应,合计兵马近万,任攻城者是谁,闻报之后,都肯定会失措,瞧姚桃阵这架势,其却分明是不慌不忙,这……,莫非是姚桃早就料到了我军会来突袭?……只凭这些鹿砦、陷坑、辎重车,是挡不住我军猛攻的,其既敢存野战与我决胜的心思,莫非?……莫非姚桃还有后手?”

    莘迩的目光在姚桃副阵、尤其是静悄悄的姚桃营中停留了一会儿。

    “明公,已经中午了!”

    说话之人是高延曹。

    莘迩心中琢磨,脸上神色不变,收回目光,笑道:“走吧,敌阵已经观毕,没什么可再看的了。咱们回去,叫兵士们休整片刻,半个时辰后,与张太守部共击姚、冉!”

    本来是打算趁秦兵中午可能用饭的时候,发起突袭的,但姚桃、冉僧奴两阵已有防备,已失去了突袭的机会,莘迩遂临机决策,索性让兵士们略作休整,然后再展开进攻。

    仍是大摇大摆地从冉僧奴阵的北边横行而过,莘迩等回到了西边的本部军中。

    已经和城中的张道岳取得了联系。

    张道岳亲笔写了一道檄呈给莘迩。

    莘迩打开观看,檄上写道:“下官秣马厉兵,候战久矣,明公兵出,下官兵即出!”

    看罢,莘迩令道:“再去传檄城中,叫张太守部集结城东,不必先出,等我先破冉僧奴阵,再攻姚桃阵时,他再遣兵助战。”

    方才去与城中联系的军吏应诺,复往武都县城的西边去,传达莘迩此令。

    高延曹等了几天,总算等来此战,莘迩前已许他先锋之任,这时听到莘迩决定先打冉僧奴阵,他便马上接口说道:“明公,冉贼阵外虽有些防备,漏洞百处,末将不需兵多,只本部两百甲骑,就足能陷其阵也!明公,末将这就去叫末将本部的甲骑们披甲待战吧?”

    莘迩点了点头,同意了高延曹的请求。

    ……

    午时过了,未时初,按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时间单位,亦即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姚桃阵中,望楼上,姚桃远远看见有一队兵马从来援陇骑的阵中出来,朝冉僧奴阵开进。

    紧接着,斥候奔回上来,飞报:“陇贼开始攻冉将军阵了!”

    此支来援武都郡的陇骑乃是莘迩亲率,高延曹、罗荡等将俱皆跟从的情况,斥候已从陇骑中打着的那些将旗上看到,并也已经於此前报给姚桃获知了的。

    尽管知道了是莘迩亲率,但又何止莘迩胆壮?姚桃亦非怯懦之辈。

    他认为自己的种种部署已经十分得当,故是当闻知敌骑主将居然是莘迩之时,紧张固是免不掉,可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期待之意。

    要是能一战大败莘迩,又或者甚至把莘迩生擒?

    这可是天大一样的战功!

    现今独有一事可虑,即是:莘迩有没有察觉自己其实是早有戒备?

    姚桃问道:“攻冉阵者,陇贼之何将?”

    “甲骑二百为主攻,其将高延曹;轻骑约千许,其将为赵兴;下马进战的陇卒亦约千数,其将为李亮。余下的陇贼都没有出动,大概是在防备我部往援冉将军阵。”

    姚桃心头一喜,想道:“高延曹、罗荡是莘阿瓜帐下最为悍勇的两将了!莘阿瓜把他俩悉数派出,进攻冉阵,足可见他没有对我起疑心!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问道,“城中守卒有何动静?”

    “城头的守卒少了不少,大概是下城,到城中集结了,但到刚才为止,还没有见到一兵一卒从城中出来。”

    姚桃略作忖思,已猜出原因,笑道:“只能还是因为我阵未动,所以莘阿瓜为防我部援冉,故令守卒亦暂不出。”

    帐下将王资说道:“明公,高延曹、罗荡皆勇将也,赵兴、李亮亦有勇名,其四人并攻冉阵,冉阵兵只步骑两千余,且外无阻碍为凭,怕是不能久守,我军要不要去援助一下?”

    “吾正要用冉将军部耗陇骑锋锐,怎可往援?”

    王资应道:“是!”

    姚桃手按栏杆,凝神眺望,看几里地外,本阵西北边的冉阵状况。

    离得稍远,瞧不太清楚。

    只见脱离主力的陇骑兵士,果如斥候所报,前为千余骑兵,后为千余下了马步行的战士,向着东西长、南北窄的冉僧奴阵而进。

    最初时,骑兵的行速不是特别快。

    约一刻多钟,离冉阵两三里远时,骑兵开始加速,步卒被抛到了后头。

    在姚桃这个位置望去,看那加速后的陇骑,就好像是一枚锐角形的箭镞。

    尽管身在望楼,与冉阵远隔数里,久经沙场的姚桃也能想象得到那千余骑兵唿哨冲锋时,带来的地面震动和给人的震慑之感,并似感觉到了战马全力奔驰时候,那迎面扑来的疾风。

    陇骑离冉阵越来越近。

    两指长、一指长,半指长。

    姚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千余陇骑接战冉阵的壮观场景跃入到了他的眼中。

    如果把刚才的千余陇骑队伍比作一股湍流的话,这时的千余陇骑,就便是灵活地分作了三股激流。一股较小的激流,直接撞入到了冉阵;其余两股较大的激流,分向南北转驰。

    瞬时间,整个的冉阵西面,布满了陇骑的身影,恍又如是黑水漫布。

    那分向南北两边的是赵兴所部的轻骑,他们在离冉阵一箭之地的地方及时分头转向,一边朝南北分驰,一边马上的轻骑手朝冉阵中射箭;撞入冉阵的,是高延曹所部的二百甲骑。

    高延曹人马皆甲,铁罐子似的,驰骑当先,迎着占满了视野的当面之敌,挟槊呼喝:“吾螭虎来矣!”

第十三章 勃野击敌歌 若败非我罪

    秦军戎装是白色,当未开战之际,观望之,冉僧奴阵洁净如雪。

    如同是被滚烫的热水劈头浇上。

    姚桃看到,那二百定西甲骑撞入到冉僧奴的阵后,冉僧奴阵地的西部登时就被融化开来。

    融化出来的凹陷,从中间向西阵的两边扩展,旋即朝东延伸。

    只一两刻钟,沃野之上、长宽数里的冉僧奴主阵之西翼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分向南北驰射的那两队长蛇也似的定西轻骑,借机张开獠牙,向内逼压。

    虽是瞧不见冉阵的战况,姚桃也能想象得出,冉僧奴西阵兵士在前为猛兽一般的甲骑槊冲、两侧则进退灵活的轻骑箭雨之下,同时还受着胡人轻骑游战时惯用的鸣颊唿哨之音的、此起彼伏的刺耳冲击,此时此刻,会是何等的惊恐,会是何等的丧胆。

    甲骑、轻骑后边的千余定西步卒,从小步走、到大步走,再到快走,最终持槊、挟刀,喊杀奔跑,布满野地,涌入到了已然露出溃散兆头的冉僧奴西阵。

    战至此时,半个时辰而已。

    姚桃面现惊疑,目光紧盯冉阵战场,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栏杆,心道:“不对头!陇兵尽管敢战,可这支兵马未免也太过骁悍了吧?……莫非,这是莘阿瓜从他全军中选调出来的精锐之卒?可是,他若把精锐之卒都带到这里,那襄武县城,他还怎么守?不要了?”

    姚桃帐下诸将,氐人强多最为悍勇。

    见冉僧奴阵陷入险境,强多说道:“明公!老冉真不中用!这才半个时辰,他就撑不住了。明公意欲以冉阵来陇贼锐气,如此看来,只靠冉僧奴,怕是不成的了。末将请令,愿率骑往助冉僧奴,好歹再把陇贼拖上一拖!以便明公随后据阵与战。”

    照眼前这情形,冉僧奴的阵地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宣告全阵失陷。

    一个时辰的功夫,两千多步骑组成的阵地就被敌人攻克?

    这种情况若是发生,那就不是用冉僧奴阵先耗费一下陇兵的锐气,而是反过来,首先,将会使陇兵的士气更高;其次,亦将会使现下正在观战的姚桃本阵、副阵等阵之兵士士气低落了。

    姚桃无有别策,只好允了强多之请,说道:“定西太马,素号精锐,你率骑到后,不要与其甲骑缠斗,只把其甲骑、轻骑后头的步卒冲散即可。”

    强多应诺,行了个军礼,震动浑身衣甲,奔下望楼,引了那驻於姚桃主阵侧翼的三四百骑兵,往冉僧奴阵驰去。

    两阵之间,尽是田原。

    广阔的田土是黑黄色的,田上遗留的短短麦秆等是黄色的,田边道侧的草地犹尚带绿,几种颜色的衬托下,奔行於其中,或披白甲、或穿白色褶袴的数百秦骑极是显眼。

    ……

    “姚桃坐不住了!”释法通说道,“明公,冉贼之阵马上就破,这个时候,不能让姚桃的援骑扰到高将军、赵将军、李将军他们!贫僧愚见,明公宜即遣骑出,迎截那数百姚骑!”

    莘迩伸出手,摊开手掌。

    从卫在侧的魏述知其意思,立刻把一个锦囊呈给了他。

    此囊正是点将囊,囊中所装,正是点将卡。

    乞大力帮忙,把魏述捧着的锦囊囊口的带子解开,露出了里头的十余张帖片。

    莘迩随手抽了一张出来。

    此贴片北面绘着只青色的雄鹰,俯下疾冲之状,鹰爪攫向白兔。

    正面竖着书写了两个字:拔列。

    “拔列”,秃发勃野的小字。

    莘迩展卡示与诸将,目向秃发勃野,问道:“破此来贼,需骑几何?”

    点将卡头次用,点到了秃发勃野,勃野精神抖擞,朗声答道:“百骑足矣!”

    “我给你三百骑。”

    秃发勃野接令,上马驰回本部,点鲜卑义从骑三百,呼其弟秃发勃耀及其帐下诸胡、唐悍将呼衍磐尼、呼衍炽、夔迟、宋金、封崇等,令之俱皆从战,便出阵东迎援冉阵之敌骑。

    宋金、呼衍磐尼两人,关系近似高延曹、罗荡,彼此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会打上一架。昨晚,为了争条羊腿,两人刚又打了一架。

    呼衍磐尼鼻青脸肿的,催骑赶上秃发勃野,叫道:“大人,我带五十骑绕到那股贼骑后头,包抄夹击,咱们争取把这股贼骑全歼,怎么样?”

    宋金哪肯示弱,拍马也干将上去,叫道:“将军,我只需三十骑绕后,便可策应将军把那股贼骑全歼!”话说得很豪气,唯是顶着个乌黑的眼圈,不免略有失色。

    该如何迎截这股敌骑,秃发勃野自有主意。

    他令道:“你俩各引骑五十,分向左右,从两边包抄它,我率余骑从正面突破!”

    宋金、呼衍磐尼大声接令,即各带了五十骑,脱离大队,一向东北,一向东南,朝所来之敌骑的两翼包围过去。

    胡人颇能歌善舞,秃发勃野就是个喜欢唱歌的。

    当此点将卡头回用,就点到了他,并且那边进攻冉阵的诸将士也好,西边主阵中观战的诸将士也好,又无都不是定西军中一等之选的这时,秃发勃野壮气满怀,当真是激昂勃发。

    情绪积累胸口,非得唱歌不足以表达。

    秃发勃野眼盯越来越近的来敌,控缰捉弓,迎着扑面的秋风,竟是高声欢唱起来:“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兜鉾!”

    二百从战、将斗之鲜卑义从骑,驰马夹弓,齐声应唱:“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兜鉾(mou)!”

    “兜鉾”,即兜鍪之意,头盔。

    歌声飘於身后,战马奔腾,面朝相对奔来的数百敌骑,众骑紧从秃发勃野,电掣而迎。

    距敌骑数百步之远而已了,歌声转变,从高昂转为悲壮,秃发勃野换了首歌,唱道:“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粮乏尽若为何?救我来,救我来!”

    这歌亦是时下广为传播的一首北地民谣,讲的是兄弟两人,分处敌我两军,被围困城中的哥哥,面临粮尽援绝的境地,向城外的弟弟发出呼救之事。

    歌词的意思十分悲惨,但秃发勃野唱来,却带出了杀伐之气。

    尤其最后六个字,“救我来、就我来”,唱到此处,他简直是在呐喊了。

    与敌骑已经近不到两百步!

    呐喊的歌声,浓浓的杀伐之气,“救我来,救我来”,这两句歌词把二百鲜卑义从个个激得热血沸腾,风从耳边呼啸过,地面如似倒影,飞速后退,骏马向前,他们应之喊唱:“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粮乏尽若为何?救我来,救我来!”

    秃发勃野重喊末句:“救我来,救我来!”

    离敌百步。

    秃发勃野取箭,挽弓而射。

    箭去如流星,掠过田上半空,伴随着第二遍“救我来”的唱出,正中东来的敌骑其一。

    二百鲜卑义从,俱皆抽箭引射,同声大呼:“救我来,救我来!”

    左右包夹到至的宋金、呼衍磐尼两部骑,听到了战友们的呼喊高歌,亦一起叫喊:“救我来!救我来!”各自搭箭放射。

    宋金射术精良,箭无虚发,连环三箭,两中敌骑,一中敌马。

    旋即,他俯身马鞍侧,避开敌骑对射过来的箭矢,转动马向,与奔来欲战的两个敌骑擦肩而过,抓起鞍边挂着的铁槌,起身回砸,砸到了来不及改变方向的一个敌骑的马头上。那战马哀鸣一声,轰然倒地。宋金把铁槌收起,复挽弓射,将另外那骑射落马下。

    “救我来,救我来!”宋金驰马从掉到地上的那两个敌骑身近行过,口中这般呼唱,随手朝之射了两骑,各中此两个敌骑的脖颈。

    鲜血喷涌如泉,两个敌骑抽搐身子,显是不得活了。

    将死之际,陷入无尽黑暗的时候,落到这两个敌骑耳中的最后是“救我来”三字。“救我来”本是唱歌之人的求救之声,可却成了他俩的夺命之音。再听此歌,似是讽刺十足。

    ……

    随着敌骑的驰近,於秃发勃野部即将与之将战的档口儿,释法通终於看清楚了这支敌骑所打的将旗,他惊道:“是强多!”

    莘迩说道:“强多?”

    释法通说道:“姚桃部中诸将,数强多最勇!明公,此人贲、育之类也!”

    ……

    强多睚眦欲裂,怒声吼叫:“打仗就打仗,唱你娘的歌!当这是干什么?喝酒玩乐的么?”

    他分辨迎斗已至的陇骑,找到了衣甲最为鲜明的一人,断定这人定是此支陇骑的主将,遂喝马挺槊,带了七八个从骑,舍弃余下来敌不顾,径从数十敌骑中疾驰穿过,去斗那人。

    强多的马好,奔速快,那人的马虽也不错,但他没有料到强多会直奔他来,反应得慢了些。

    直到强多杀到近处了,他才意识到强多是冲他来的。

    此时他手中拿的还是弓矢,没功夫换刀、槌了,赶紧拨马就走。

    强多追之不舍。

    先后有附近的十余鲜卑义从骑试图上来救援,可这些鲜卑义从骑都是轻骑,无人披甲,用槊的也极少,哪里是既披重甲、又挟丈八铁槊的强多对手?

    被强多接连挑刺杀伤。

    那衣甲最丽、被强多紧追不放的那人,奔逃仓皇,连声叫嚷:“阿兄!阿兄!”

    这人却非是秃发勃野,而是秃发勃野的弟弟秃发勃耀。

    秃发勃耀年轻,今年才二十来岁,正是好出风头的年纪,其兄深得莘迩重用,其姐又做了莘迩的小妻,故是不管走到哪儿,如今都有人巴结他,他自也就难免的越发高调,衣甲上下饰金戴银的,平时倒也罢了,这个时候,却是被强多把他当成了主将。

    数个陇骑从侧冲来。

    当先之人,正是秃发勃野。

    勃野与那数骑射箭不止,箭去连珠,强多仗着甲厚,毫不刻意躲避。

    片刻功夫,只见那强多的铠甲上,已是矢如猬集。

    然而真正伤到强多的,几乎无有。

    “这是个铁乌龟!”秃发勃野马上改变策略,令从骑去掩护秃发勃野撤走,自拨马而还,不再理会强多,依旧率别骑,进击强多所部的那数百敌骑。

    强多只当秃发勃耀是敌人主将,满心以为,只要杀掉此将,敌骑自然便乱,却是做出了秃发勃野截然不同的选择,不去管正在和陇骑激斗的本部骑兵,一个劲的追赶秃发勃耀。

    ……

    敌我两队数百骑兵交战的情形,远处观战的莘迩、望楼眺看的姚桃,都看得清清楚楚。

    ……

    莘迩摇头说道:“我早就对素和说,战场之上,切莫衣甲奢华,他不听我言,你们瞧瞧,结果如何?今却是被那强多追得落荒四窜。”

    素和,是秃发勃野的小字。此鲜卑语也,意为白。

    鲜卑人喜欢白色,以此做秃发勃耀的小字,可见其父母对他的喜爱。

    强多尽管紧追不放,但在掩护秃发勃耀的那十余鲜卑义从骑的牵制下,一时间倒还是追不上秃发勃耀。既然秃发勃耀没有大的危险,莘迩也就不再关注於他。

    他的目光再次投到了指挥本部主力进战敌骑的秃发勃野那里。

    “阿弟为敌将追赶,而却以破敌为先,勃野,果我之良将也。”莘迩满意地想道。

    ……

    姚桃隐含怒意,心中骂道:“先把那贼骑击溃,还愁再追不上那贼将么?强多这个蠢货!”

    “明公,冉将军阵要破了!”参军薛白惊声说道。

    姚桃急忙去看冉僧奴阵。

    ……

    冉僧奴阵中。

    阵地的西部已然尽数失陷,中间地带也渐渐多是陇兵的身影。

    西阵、中阵的溃兵不断地往东边奔逃,敌人尚未来攻,东阵已开始动摇。

    眼瞅着铁甲如兽的陇州太马出现中阵,驱杀逃跑的秦卒如似杀羊,身在东阵最东边的冉僧奴当机立断,催促亲兵牵他马来,下达命令,说道:“放火!走!”

    东阵和中阵间每隔一段距离,就积了一堆浇有膏脂的杂草、枝叶,——以火烧敌,此策其实不是冉僧奴想到的,是姚桃想到的,冉僧奴在刚才去姚桃阵中时,看到了姚桃的火攻部署,回到本阵后,就赶紧照样来学,只是时间紧张,只备下了十余片的草叶堆。

    冉僧奴的命令下到,兵士们点燃了草堆、枝叶堆。

    熊熊大火燃起,黑烟冒腾。

    ……

    “明公,虏将这是在学公的故计啊。”罗荡笑道。

    莘迩微微一笑,没有接腔,往东南边的姚桃主阵望了一眼,心道:“冉阵火势不大,显是准备不足,只未知姚阵中可有用来火攻的预备措置?”

    ……

    姚桃怒色难抑,破口大骂:“他娘的!偷学老子火攻也就算了,却用在此时,这老冉何止愚蠢透顶,他这不是在让莘阿瓜提前警惕么?”

    先见到陇兵的精锐悍勇,姚桃已起担心,“火攻”是他的杀手锏,这会儿又被冉僧奴提前暴露,不妙的感觉滋生而起,望着马上告破的冉阵,再望着转圈子追敌骑将的强多,再看向稳稳立在远处的莘迩大旗,这股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浓。

    紧抓栏杆的手,指甲都快刺入到了栏杆中。

    姚桃心道:“此战若败,非我罪也!”

第十四章 姚桃四步战 征西两面攻

    未时末,也即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下午两三点钟时,冉僧奴阵被高延曹、赵兴、李亮三将及从战的近两千陇军步骑攻破。

    除掉战死、负伤倒地的,剩存的两千来冉部秦兵,丢盔弃甲,迈开脚丫,在火势的帮助下,没命地朝城东的姚桃主阵跑去。

    跑在最前头的是数十骑士。

    这队骑士为首之人就是冉僧奴。

    冉僧奴一边狼狈地鞭马不止,一边不时地扭头往后面看。

    四五股陇兵甲骑,每股各十余骑上下,或居前、或稍微靠后,便如四五艘乘风破浪的快艇,在漫野奔逃、白色戎装的秦兵中穿划而过,於冉僧奴后追之不舍。

    隐隐约约间,“吾螭虎来矣”这五个字,也不知是错觉,还真是听到了,随风传进冉僧奴的耳中。冉僧奴骇然惊惧,只恨马才四腿,拼力挥鞭,促马快行。

    数里地奔驰过去,将近姚桃阵前之时。

    非但冉僧奴被吓出了满头大汗,他的坐骑亦口吐白沫,却是他被鞭催的出尽了全力。

    迎接他的是一阵箭雨。

    姚桃阵前一将站在辎重车上,高声说道:“建威军令:败卒不许入阵!”

    “建威”,是姚桃的将军号。

    冉僧奴仓皇地勒马,躲开箭矢。

    其坐骑原地打转,冉僧奴随着马的打转,时左时右地扭脸,去看那将,认得是姚桃的帐下将羌人权让。

    他大怒叫道:“不许我入阵,我往哪儿去?”

    权让没有回答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姚桃的将令:“建威军令:败卒不许入阵!”

    后边的追骑渐近,冉僧奴没有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喝令从骑,跟着他向南而行,绕过姚桃的主阵,朝副阵而去。却至副阵外头,又是一阵箭雨。两阵皆不得入,冉僧奴索性往东边营垒退去,浑然未有料到,迎接他的还是箭雨。

    三波箭雨,搞得冉僧奴退后无路。

    ——好在因为已到姚阵边上,追赶他的那几股陇军甲骑没再继续追他了。

    迫於无奈,冉僧奴唯有在姚桃主阵的东北边、副阵的北边,寻了块高地,竖起旗帜,收拢本部败兵,做再战的预备。

    ……

    赵兴、李亮先后回到本阵,进见莘迩。

    两人皆是血污满甲,脸上亦被溅射到的血迹斑斑。

    莘迩问道:“受伤了么?”

    赵兴是骑战,尽管鏖战一场,累当然累,但主要是射箭的胳膊累,其它还好些。

    李亮是步战,又要徒步行进,又要挥槊杀敌,累得着实不轻,抹着不住滴下的汗水,喘着粗气,却还努力站直了腰杆,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末将无有受伤!”

    赵兴答道:“末将衣甲上的血,都是秦虏的!”

    莘迩问道:“可有余力再战?”

    赵兴按胸,行了个胡礼,例行公事地回答说道:“明公但凡令下,末将万死不辞!”

    李亮扬眉慨然,那副小眼圆脸,往时看之如似个富态地主的模样,配上他近八尺之长的丰硕身躯,此时颇有勇悍之味,答道:“冉贼不值一提,姚贼阵尚且未破,末将自犹可战!”

    说话间,数骑驰至。

    在不远处,此数骑纷纷跳下马,联袂奔来。

    是秃发勃野、秃发勃耀、宋金、呼衍磐尼等轻骑诸将。

    “明公,末将幸不辱命,击破了援冉阵之敌骑!杀伤四十余,惜未得获其将!被他在冉阵拔后逃掉了!”秃发勃野玄甲佩剑,昂然玉立,汇报战果。

    莘迩笑道:“你不管素和,先破虏骑等的进战经过,我都已经看到。很好!决胜阵间之时,为将者首要需做的,就是头脑清醒,判断理智,拔列,这一仗你打得好!”

    秃发勃野谦虚说道:“都是明公教导得好。”

    ——莘迩与张龟、唐艾等人综合历代兵书,编了本兵法,下发给军中诸将,叫他们日夜揣摩,并且同时,还常常聚集诸将,随机选择不同的地形、不同的敌我兵力配比,让他们分作两方,进行沙盘对抗,既有理论学习,又有近似实战的演练,秃发勃野等将确是从中获益匪浅。

    “螭虎怎么尚未归来?”

    高延曹率骑追冉僧奴的时候,曾经路经秃发勃野与强多这个小战场,秃发勃野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回答莘迩,说道:“骁骑追冉僧奴去了。”

    莘迩微微蹙起眉头,眺看东边战场,说道:“冉阵虽陷,姚阵未动,身为大将,怎可轻身追敌?螭虎这毛病,说他多次了,总是不能改!”

    之前在朔方助张韶战苟雄部时,高延曹就是轻骑追敌,后来莘迩知道,已经耳提面命,严加嘱令,不许他再这么做了。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高延曹是好战喜功的性子,当胜之后,见到敌将败逃,他如何又能忍住不追?这一次,他又是和上回一样!

    责备是责备,终究是不放心高延曹的安危,莘迩令魏述,说道:“遣骑去追,把他找回来!”

    魏述应令,自去安排此事。

    这时的战场上,已经到了尾声。

    武都县城以北、姚桃主阵西北,南北三四里宽,东西五六里宽的范围里,到处是获胜的陇骑、陇军步卒在追杀逃窜的敌人。

    莘迩观望了会儿,仰头看了看天色,默默算了下时间,令道:“鸣金收兵,叫出战的步骑回来,休息一下。”

    释法通知莘迩心意,适时凑趣,说道:“冉阵已破,而天时尚早,明公,可再接再厉,复破姚阵矣!”

    莘迩笑了起来,顾视释法通,指了指他,说道:“通师,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啊!”

    释法通喜形於色,合什下揖,说道:“明公谬赞,小僧诚惶诚恐,怎敢当之?”

    “蛔虫也是夸赞么?”

    “明公天神、菩萨一般的人!就是一根须毛,也贵过万金,何况腹中蛔虫?莫说小僧若真能成明公腹中一虫,便是成明公肤上一毛,那也是小僧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马屁拍得拍得有点过了,秃发勃野、李亮等将都是面现难受,赵兴瞟了释法通这光头和尚一眼,嘿然心道:“比之释圆融等僧,这和尚无耻之尤!”

    ……

    城中张道岳,接到了莘迩命他率部出城的檄令,当即带领早已集合在城东门内街上的千余守卒,打开城门,赶去城西北方向数里外的莘军阵地。

    ……

    姚桃主阵,望楼上。

    姚桃看到了守卒出城,前去和莘迩部会合。

    他心道:“莘阿瓜要攻我阵了!”

    大战在即,不能再杂七杂八的乱想了,“三军之灾,始於狐疑”的兵法之教,姚桃当然也是知道的。他打起精神,心中想道:“是胜是败,打了之后才知道!”

    薛白望着多著红色戎装,行向西北莘阵,如似一条火流的出城守卒,问道:“明公,备战吧?”

    “备战!”

    薛白传下了姚桃的军令。

    “老薛,你现在去副阵督战,莘阿瓜若先攻副阵,我会於适当时候驰援副阵;莘阿瓜若先攻我阵,你等见到火起后,便督副阵将士杀来我阵!”

    姚桃在主阵中间地带,空出了一块很大的空地。

    这块空地上面堆了许多的杂草,空地四周也堆积了干柴、杂草之类。

    姚桃打算的是:先用鹿砦、陷坑、辎重车阻挡莘迩部的进攻,进一步地消耗陇兵的锐气;然后,放开通道,任由陇兵杀到阵中;接着,四面点火,把阵中的杂草等物引燃;於成功施行了“耗敌锐气”、“诱敌入阵”、“火攻烧之”这三步之后,末了,精兵出斗,加上副阵、营中所藏之骑,内外夹攻,争取一举全歼莘迩所部。

    他的这个作战计划,薛白参与了制定,对之是很清楚的。

    薛白简短地应道:“诺!”

    从周边文武诸吏中找到了廉平老,姚桃命令他,说道:“老廉,你去营中,为我督营中骑兵!也是等我阵中起火之后,即令营中骑兵杀来我阵!”

    廉平老应道:“是!”

    “你俩现在就去。”

    薛白犹豫了下,问道:“明公,冉将军那里怎么办?”

    姚桃往东北二三里处冉僧奴立旗的那块高地瞧了瞧,陆陆续续的,这时大约已有数百溃卒围聚到了那面旗下,说道:“我阵若是打赢,冉僧奴自然就会带兵过来,捞些战功;我阵如果战败,却哪里还顾得上他?”

    薛白不再多问,和廉平老齐向姚桃行了一礼,两人乃下望楼,出主阵,分赴副阵、营内。

    ……

    张道岳率部到了莘迩阵边,命令部队停下,他入阵去谒见莘迩。

    一杆丈余高的大旗下,百余虎狼骁骑的从扈中,张道岳见到了莘迩。

    “下官振武将军、武都太守张道岳拜见督公。”张道岳未著铠甲,褶袴戎装也没用穿,仍是冠带袍服,文官的一身打扮,於坐胡坐上的莘迩前头,躬身下揖,口中说道。

    “太守请坐。”

    乞大力搬来个胡坐,放到莘迩坐的侧边。

    张道岳撩衣坐下。

    “太守请看这里。”

    张道岳往莘迩坐前的土地上低头去看。

    地上画了一些方、线、箭头、圆等图案。

    方块有四个。

    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一个在东南,一个在更东。

    莘迩拿着铁制的直马鞭,点向西边的方块,说道:“这是武都县城。”继而,点“武都县城”东边的方块,说道,“这是姚桃主阵。”再又点“姚桃主阵”东南位置的方块,说道,“这是与姚桃主阵成掎角之势的姚桃副阵。”最后点最东边的方块,说道,“这是姚桃营。”

    线只有一条,在四个方块的南边。

    莘迩点了点这条带些曲折的长线,说道:“这是西汉水。”

    箭头有两个。

    一个尾北头南,冲着“姚桃主阵”,一个尾西头东,冲着“姚桃主阵”。

    莘迩点第一个箭头,说道:“这是我军中的薛猛、朱延祖部步卒,攻姚桃主阵之北面。”点第二个箭头,说道,“这是我军中的李亮部步卒,攻姚桃主阵之西面。”

    圆有两个。

    一个在“武都县城”和“姚桃主阵”之间偏南临“西汉水”位置,换言之,即是在“姚桃主阵”的西南野上,西汉水的北岸;一个在“薛猛、朱延祖部步卒”的西北位置,换言之,即是“姚桃主阵的”西北野上。

    莘迩点第一个圆,说道:“这是我率部停驻之地。”点第二个圆,说道,“这是卿率部停驻之地。”

    把画在土壤上的这些符号一一解释罢了,莘迩将马鞭还给侍立於侧的魏述,问张道岳,说道:“卿听明白了么?”

    张道岳说道:“下官听明白了,此是督公攻姚桃阵的部署安排。”问道,“督公是准备先攻其主阵?”

    “不错。攻他主阵的这两支步卒,北边的薛猛、朱延祖部是主攻,……卿可知为何北边是主攻么?”

    张道岳目落到南边的那条线上,说道:“督公是想从北边击破姚桃阵,把其阵的兵卒往南边的西汉水撵!”

    莘迩笑道:“正是!”问张道岳,说道,“我的这番部署如何?卿可有异议?”

    “下官无有异议,却是有一点,下官以为,不可不虑!”

    莘迩说道:“卿请说。”

    “便是姚桃的营垒!下官在城中时,数次登高远眺,见其营内都是静悄悄的,若空荡无兵状,可越是如此,下官愚见,越是需要警惕!”

    莘迩闻言,正要说话,护卫周边的骑士们让开了条道,一人大步行来。

第十五章 此事唯卿办 甲士先遣出

    这支新组建的部队,既名“玄甲铁骑”,则显而易见,此军中的制式铠甲以“玄”,也即黑里微带赤的颜色为主,却这时行来之人,未像别将一般著玄甲,披挂的而是白甲。

    并在其肩上,系着个红色的披风,拖曳於后。

    这人正是高延曹。

    腰间上好犀牛皮革带的带扣上,配着一把剑柄上镶饰了红绿异色宝石的长剑。

    高延曹按剑到至莘迩坐前近处,行了个军礼,说道:“末将螭虎向明公缴令!”

    莘迩暂且住下与张道岳的话头,上下打量高延曹,头一句仍是如问赵兴、李亮那样,问他,说道:“可有负伤?”

    高延曹说道:“小小蟊贼,哪里能伤得到末将?”懊恼地说道,“只是可惜,末将追那冉僧奴追了几里地,终是没能把他追上!这狗贼,属兔子的么?逃得倒是真快!”

    “我再三教你,不可轻身逐敌。螭虎,你虽然勇冠三军,然岂不闻溺水者,多善水者也?若追敌之际,反为敌所围,可如何是好?”

    高延曹搔首说道:“是,是,末将知错,……但这不怪末将啊!”

    “不怪你,难不成还怪冉僧奴么?”

    高延曹连连点头,佩服说道:“明公当真慧眼如炬,料事如神!”

    “哦?怎么?”

    高延曹理所当然地说道:“正如明公所言,当然是怪冉僧奴了!他要不逃,末将又怎会追之?”

    莘迩却是被高延曹的歪理给气乐了,当务之要是攻姚桃阵,没功夫与之闲扯嘴皮子,便不再多说,只唤麴令孙过来,令道:“高延曹违我军令,轻骑逐敌,依律当惩,看在他破阵有功的份儿上,功过相抵,这次权且饶过,倘有再犯,定惩不恕!你按我的话去记阀阅。”

    “阀阅”,便是军功薄。

    麴令孙年纪虽小,然身份好,是麴球的从弟,故此现今在莘迩督府中的任职是“功曹参军”,掌着战时记录诸将功过、平时对将校进行考课的大权。

    麴令孙恭谨应诺。

    尽管听到了“功过相抵”的这道莘迩军令,高延曹没有多少的后悔,这一场抵抗秦军犯境的大战,於今才是刚开了个头,后边要打的仗肯定不少,他想道:“虽是刚才白忙活一遭,没落下甚么功劳,却也无妨,只待随后我再多立些战功就是!”瞥了眼罗荡,心道,“别就洋洋得意,以为你能超过我的战功了!甘蔗倒着吃,螭虎后头甜!”

    罗荡还真是没有这个心思,平白被高延曹这般揣度,他要知高延曹此刻所思,恐怕不免一句“小人之心”就脱口而出。

    且不必多言。

    莘迩把话头拉回,继续适才在与张道岳的话题,接着说底下攻姚阵部署此事,先回答张道岳的问题,说道:“当然需要警惕,所以我劳君驻兵於姚桃主阵的西北,而我自率骑驻於姚桃主阵的西南。你我这两支驻兵,共有两个任务。

    “一个任务是,薛猛、朱延祖、李亮部如果能顺利地攻入到姚桃主阵,你我便分兵往去助战,以扩大战果,争取最短时间内,把姚桃主阵攻下;一个任务便是,若姚桃副阵、姚桃营中出兵往援姚桃主阵,你我两部就分别截击之!”

    话到此处,莘迩已把攻打姚桃主阵的全部部署方略说毕。

    张道岳完全领会到了莘迩的意图,明白了莘迩的整个作战计划,便就应道:“下官晓得了!督公,那就请公下令,准备进攻吧?”

    “下令之前,还有一事要办。”

    张道岳问道:“敢问督公,何事也?”

    “此事,唯卿能办。”

    张道岳疑惑,问道:“是什么事?”

    莘迩微微一笑,把这件要办的事,说与了张道岳。

    张道岳听完,笑道:“原来如此!此有何难!下官这就令人去办。”

    等张道岳办过了这事,莘迩从胡坐上起身,顾盼赵兴、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等等诸将,以及张道岳,正式下达进战的命令,说道:“全军开拔,各往作战地点,半个时辰后,发起攻势!”

    ……

    姚桃主阵,望楼上。

    王资望着西北边远处莘迩、张道岳两部会合之处,见这两支兵马会合之后,迟迟不见动静,唯见到追击冉僧奴阵溃卒的那些陇骑、陇兵络绎返回而去,陆陆续续地重新汇入到莘迩的旗下,他仰观了下天色,与姚桃说道:“明公,已经申时了,莘阿瓜还未发兵来攻我阵,会不会,……会不会是今天莘阿瓜不打算再打咱们阵了?”

    “莘阿瓜若不打算攻我阵,张道岳干嘛率部出城?”

    王资说道:“可再过最多两个时辰,天就黑了!莘阿瓜再是狂妄,他总也不会觉得只这一两个时辰,他就能像破冉将军阵那般,再攻破咱们阵吧?咱们阵,可非冉阵可比啊!”

    冉僧奴阵之破,虽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但冉僧奴阵外围的防御比不上姚桃主阵,此是其一;不提姚桃营中有无伏兵,却姚桃主阵边上那个与姚桃主阵成掎角之势的副阵,则是只要有眼,就能看到的,换言之,姚桃主阵并且有外援,此是其二,综合这两点,的确是能够得出一个判断,那就是:姚桃阵远比冉僧奴阵难破。

    换了是姚桃的话?他揣摩心道:“我要想攻破我的这个阵地,少说也得大半天!搞不好,一天打下来,也不见得能破。莘阿瓜所率之兵,从方才破冉阵来看,尽管悉皆精锐,但他要想於天黑前破我此阵,……我料他亦是难之有难!”

    这样想着,姚桃嘴上说道,“狂妄了好!我希望他能狂妄点!”

    只有狂妄,只有莘迩骄傲轻敌,在一层层不妙的预感,渐渐重压其心头的状况下,姚桃复又心道,“我才有取胜的机会!”

    申时三刻,不到四刻,王资看见,西北数里外的莘迩、张道岳部动了。

    先是一支千余人的部队,步卒多、骑兵少,离开了莘迩大旗所在的地界,往姚桃主阵,即王资、姚桃等所在之望楼的这个位置行来。

    随后不多久,莘迩的大旗移动,余下的陇军步骑主力随着莘迩的大旗,一起也朝姚桃主阵方向压来。

    从王资的角度望去。

    只见那支千余人的部队多著红色戎装,莘迩大旗率领的五六千之众的陇军主力多著玄色戎装。

    红色戎装在前,玄色戎装居后,一小一大两支部队相隔一里多地。

    前头的红色戎装偏师,如似一团火焰流淌。

    后边的玄色戎装主力,如似一大团的乌云滚动。

    两支部队颜色对比鲜明,行於蓝天之下,南为矗立的武都县城,西、北皆是平原,布满了十余里方圆的平缓旷野,在黄色土壤、麦秆和青黄色杂草的映衬下,夺人眼目。

    前边那支偏师也就罢了,后头的陇军主力多骑,数千匹马战马虽然行速不快,尘土亦然漫扬,许是错觉?王资感觉到脚下的望楼,甚至也好像在为之而微微抖动。

    随着距离的接近,两支部队中不紧不慢的鼓点声、低沉而辽远的号角声,遥遥地传到了高大的望楼上。

    距离姚桃主阵还有两里左右的地方,那支千余人的部队停驻了下来,其驻军的位置正停在了姚桃主阵的西北方向。

    陇军的主力跟着莘迩的大旗,到至那支千余人部队停驻位置的附近后,转而南下,一直到了姚桃主阵的西南方向,西汉水的北岸数里地处,乃才停下。

    停下未久,王资见这支莘迩亲率的陇军主力里边,许多的兵士从马上下来,人影幢幢,奔跑集结,没用多长时间,各约千余人的两支下马兵士部队集合完成,随之,拥着几面色彩、图画、大小不一的将旗,这两支部队一往姚桃主阵的北边去,一往姚桃主阵的西边去。

    王资这次没用再仰望天色,直接去看望楼下的日晷。

    侧放於石托上的圆形巨大日晷,晷针的影子映在右下靠上的“申”、“酉”之间。

    已是申时末了。

    便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下午四点多钟。

    中午的热气,地面逐渐消散,身立高处的楼顶,微风拂面,人已稍觉凉。

    王资说道:“明公,莘阿瓜果真狂妄!还真是敢今天就攻我阵!观其用兵,是要分从北、西攻我!请明公下令迎战吧!”

    姚桃努力地眺望向己阵北、西而来的这两支陇军兵士。

    却这两支兵士人数相仿,他一时分不出哪一支是主攻。

    姚桃正在迟疑。

    两支陇军部队相继到达了进攻地点,俱皆止住了前进,开始做战前的阵列预备。

    两部陇军主将的将旗亦从兵士丛中往前上,竖在了姚桃主阵的近处。

    姚桃一眼看到,看的清楚,那阵北将旗上写着的是个“校尉李”;阵西将旗上写着的是个“校尉薛”、“都尉朱”。

    莘迩帐下重用诸将的官职、姓名,姚桃无不知晓,不必说了,这“校尉李”,只能是李亮;“校尉薛”,应是薛猛,“都尉朱”,不太清楚是谁,然亦无关紧要了。

    姚桃心中已有了数,他马上下令,说道:“攻我阵北的是李亮部,李亮部才打过冉僧奴阵,此攻我阵,其部一定不是主力!主攻我阵的必为我阵西之敌是也!传我将令,调阵北的甲士五十、弓手百人,立刻赶去阵西驰援,命令阵西将士严守!”

    王资接令。

    到底莘迩是个大敌,虽觉他狂妄,亦不可掉以轻心,姚桃想了想,觉得还不够保险,又令王资,说道:“你传过令后,就在阵西督战!”

    王资应诺,转过身,自下望楼执行姚桃的命令去了。

    ……

    姚桃阵西,正在布进攻阵型的陇部兵士中。

    三四个军吏站在该部陇军主将的身边。

    一人请示说道:“校尉,先用何曲去拔鹿砦?”

    这主将细眼圆脸,长近八尺,却哪里是薛猛,更不是朱延祖,分明乃是李亮!

    李亮观望姚桃阵西前错落竖立的鹿砦,说道:“这鹿砦不好拔。咱们去拔,阵中必定射箭。为减免伤亡,必得主用甲士才行。”

    李亮、薛猛等部的步卒都是由两类大兵种组成的,一类是不披甲,穿褶袴戎装的轻步兵;一类是披铁甲或皮甲的甲士。两类大兵种,前者多些,后者少些。

    那请示之人有点不舍得,说道:“校尉,力弱不能披甲,胆怯不敢陷阵,甲士金贵,都是从全军中选出来的,督公总共才给校尉了三百甲士,系我部主力,若用之拔鹿砦,万一有个伤亡,岂不可惜?”

    李亮说道:“有甲防护,再加上盾牌、半截船等物可做抵御箭矢之用,谅它秦虏的箭矢,是不好伤到我部甲士的;再则,明公令我猛攻姚桃西阵,做出我部才是主攻的假象,怎么才叫猛攻?直接动用甲士,这才叫猛攻啊!”

    那请示之人见李亮心意已定,就说道:“是,校尉所言甚是!”

    “等阵型列好,便调甲士居前,轻卒举盾、半截船护卫之,并搭手共除鹿砦;弓箭手於后射箭掩护!”

    李亮军令下达,其部千余兵卒即按此军令,迅速备战进攻。

    ……

    离莘迩下达进战命令,刚好半个时辰上下。

    姚桃阵西、阵北的两部陇兵,几乎同时展开了对姚桃主阵的进攻。

    望楼上,姚桃重点关注西阵的战况。

    阵西陇兵,伴随激昂响起的鼓角之声,约近半数的兵士持械出阵。

    其中两百多是甲士,两百多是不披甲的轻步卒。

    出阵之后,这四五百的兵士,很快的就分别组成了四五十个三角形的小阵。

    每个小阵,各由数个甲士、数个不披甲的轻步卒组成。

    轻步卒或举盾牌、或两人撑着一个半截船,护卫甲士及自身,亦有持弓矢以备者。

    继而,此数十小阵,呈直线,开向里许外的鹿砦丛。

    又有一二百个弓箭手,出列阵前,面向姚桃西阵,挽弓待发。

    姚桃心道:“一上来就用甲士?这般来势汹汹!薛猛本我秦将,前降阿瓜,他这分明是欲向阿瓜表忠心!”半点亦未怀疑阵西之敌不是薛猛之部。

第十六章 望刀无君血 有种冲我来

    箭矢如雨,并有投石车投来的石头呼啸砸至。

    李亮部拔除鹿砦的兵卒,便在这箭雨、飞石中,艰难前行。

    有半截船、盾牌,还有铠甲的保护,箭矢的确不是很大的威胁,但那破空来到的飞石,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不止需要当飞石到时避开,飞石落地以后,惯性的驱动之下,四处乱滚,滚动的这些石球也需要躲避。

    时有陇兵闪避不及,被石球打中、滚中,或口喷鲜血,或臂、腿骨折,萎靡地上,呻吟呼救。

    然兵士们人人都只顾向前,人人眼中此时此刻都只有遍布周围的那些如鹿角一般的鹿砦,无人暂时顾得上救他们。

    李亮立在主阵旗下,按剑观察三二百步外鹿砦区域的状况,见区域内的本部兵卒固是被飞石打死、击伤了一些,可那竖立的鹿砦,却也被那些飞石打倒了不少。

    可谓是有利有弊。

    甲士们手挥斧头,奋勇往前,凡遇鹿砦,皆是三两斧把之齐根砍断,接着,继续前进。

    轻步卒们除掉负责掩护甲士拔除鹿砦之外,每个小阵都各有一两个轻步卒背着土袋,碰到陷坑此类的坑洼时候,背土袋的轻步卒就从袋中取出土来,填入坑中。

    整体除窟鹿砦、填陷坑的进展,不算和快,但也不慢。

    此块鹿砦、陷坑区域南北长度与姚桃阵南北的长度相当,东西长度大约一里多,小半个时辰过去,陇兵已经消除掉、填上了其中大半区域内的鹿砦、陷坑。

    在诸多小阵兵士的后边,是横七竖八、倒於地上的数十个战死、负伤兵士。

    鲜血从这些战死、负伤兵士的身下向外流漫,染红了大片大片的黄色土壤。

    依然迎箭雨、飞石前行的兵士们也有负伤的,长长的血迹时断时续地拖於他们的身后,就像是一条条蜿蜒的红线,刺人眼目。

    若是没有经过战场的人见到这一幕,或许会不禁胆颤。

    可这幅情景被姚桃等秦将看到,他们却无什么异样的感触。

    只是更加坚定了姚桃认为攻打其西阵之陇兵,就是此战攻其阵之陇兵的主力。

    一个髡头小辫,匈奴人发式的战将说道:“明公,陇兵属实悍勇,这般不惜伤亡!鹿砦快被他们除光了,不能任由他们前进了,要不末将带些勇士出阵,杀他们一场吧?”

    “慌什么?鹿砦纵除、陷坑纵填,我阵前尚有辎重车结成的车阵!我倒要看看,这薛猛为了向莘阿瓜表忠心,究竟肯付出多少其部兵士的折损!”

    鹿砦、陷坑、辎重车,本都是姚桃用於阻碍、消耗陇兵的部署,陇兵越是不顾伤亡的猛冲,他当然就越是乐於见到。

    适才请战的那匈奴发式之将,是姚桃帐下的另个悍将,出身自匈奴屠各部的王梁。

    王梁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明公,鹿砦、陷坑一失,那边厢莘阿瓜所率的陇骑只怕就会开始冲踏我阵了啊。”

    姚桃咬住牙,说出了自己的对策,说道:“他有骑兵待发,我军亦有副阵兵、营中骑为援!他要是果真敢纵骑来冲,我就诱他入阵,然后放火召援!”

    “那这西阵除鹿砦的陇贼,就不管他们了么?”

    姚桃目转阵北,问道:“阵北战况如何?”

    “明公,刚才阵北不是来报了么?阵北李亮部攻阵乏力,不能与阵西的陇贼相比!”

    姚桃做出最终的决定,不改心意,说道:“阵北既然无恙,阵西的陇贼就先不管。且待耗尽了阵西陇贼的锐气,再作反击!”

    ……

    姚桃阵北。

    薛猛、朱延祖阵中。

    和李亮部的兵士一样,薛猛、朱延祖部的兵士也正在冒着箭雨、飞石拔除、填平姚阵前的鹿砦、陷坑,只不过,其中的甲士远少於李亮部派出去的甲士数量,主要是轻步卒。

    薛猛、朱延祖的注意力没在阵前的鹿砦区域。

    他俩骑在马上,居高而望,频频看向阵西、看向西南方位的莘迩军旗。

    莘迩军旗周围尽是陇军的骑兵,於姚桃阵北眺之,黑压压的一大团。

    便在姚桃最终做出决定的差不多同一时间,近暮的天色下,辽阔的原野上,那一大团的黑云里边,分出了一队骑兵出来,在一面红底黑字将旗的引领下,驰往姚桃西阵的李亮部而去。

    朱延祖眉毛一挑,说道:“明公发动了!”顾问薛猛,“校尉,咱们也作准备吧?”

    薛猛虎头虎脑的盘坐马上,握着腰边剑柄,精神抖擞地说道:“好!”吩咐从骑在他身侧的从弟薛虎子,说道,“取我铁槌来!”

    那铁槌就在薛虎子的马上挂着,薛虎子摘下来,递给了他。

    薛猛接住,与朱延祖说道:“我方才看了半天,姚桃阵前辎重车上堆满了沙土石块,重量显然不轻,鹿砦、陷坑也就罢了,要想将那辎重车阵攻破,非得下些力气不可!等会儿开打的时候,我带我宗兵先上,你於后头为我掩护,我试试看能不能先打掉它的一两辆辎重车。……如能,你就率引甲士从我打出的缺口冲进去!”

    朱延祖迟疑了下,想说什么,见薛猛跃跃欲试的样子,遂便没说,应道:“是。”

    数骑自莘迩军旗处奔驰过来,穿越数里的原野,来至薛猛、朱延祖阵中。

    到了薛猛、朱延祖近前,那数骑中带头之人也不下马,勒马盘旋,传达莘迩的军令,厉声说道:“督公令:候李亮、赵兴部冲战,薛猛、朱延祖即攻姚虏北阵!限时半个时辰,北阵不陷,军法从事!”

    传令之人乃是魏述。

    薛猛、朱延祖跳下马来,齐齐行个军礼,异口同声,大声应道:“末将接令!”

    “督公令:着魏述督战,薛猛、朱延祖以下,怯战不进者,斩!”魏述说完,抽出腰刀,目光停在薛猛、朱延祖身上,语气稍微放缓,说道,“我望我之此刀,不染二君之血。”

    薛猛慷慨说道:“猛之血,唯洒敌中!”

    “好!那请校尉把部中的鼓手都召聚来吧,我就在此处,为二君助威!”

    薛猛便把本部中的鼓手、号角手十余人悉数召来,让他们听从魏述的指挥。

    随后,朱延祖自去整顿本部,做进战之备。

    薛猛亦把自己的嫡系,跟着他投降莘迩的薛氏宗兵中的精锐们悉数集合起来。

    要说莘迩待薛猛真是不错,组建玄甲突骑之时,专门拨了五十套铁甲、五十套皮甲给薛猛,让他装备其之宗兵。这时,集合完毕的两百余薛氏宗兵,泰半披甲,个个虎背熊腰,整整齐齐地列成五路纵队,已然稍显黯淡的日光晒在他们的甲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辉。

    薛猛居中,面向宗兵而立,其从弟薛虎子、族兄薛罗汉分站他的两边。

    提着铁槌,薛猛虎视众宗兵,说道:“鼓声一起,你们就跟着我冲贼阵!督公严令,敢有不进者,斩之!却也无须督公行军法,你们谁敢不前,丢了我河东薛氏的脸面,我亲手斩之!待至战后,有功者,以陷阵头功论,重赏之;检验伤口,伤在后背者,重惩之!”

    二百余宗兵凛然齐应:“诺!”

    薛猛命令薛罗汉:“阿兄,你居后为我压阵!”

    薛罗汉说道:“不如我来带队冲阵?”

    薛猛说道:“今日之战,堪称是我为莘公打的第一仗,岂能由你冲阵?非我不可!”

    激励过兵士的士气,薛猛带着这二百余宗兵,穿过本阵,南至阵前。

    朱延祖带着本部的百余精锐,已经先到。

    两队陷阵将士的北边,百余步处,薛猛、朱延祖的将旗下头,魏述见薛猛、朱延祖他两人已经做好进战的预备,遂望向姚桃阵西。

    ……

    姚桃西阵外的鹿砦、陷坑基本已被搞定,那数十个小阵后撤回了李亮阵中。

    适才从莘迩旗下驰来李亮阵的骑兵,正是赵兴所部的千余轻骑。

    没过多久,李亮的将旗摆动,鼓声响起,重新列成了两个大阵的李亮部兵士一左一右,间隔不到百步,开始向着姚桃西阵再次进发。

    赵兴部的千余轻骑散开,有的随在李亮部兵阵的后边,有的扩散到李亮部兵阵的两翼,也朝着邀姚桃西阵而驰。

    却那赵兴部的千余轻骑,多半是他的嫡系铁弗匈奴骑兵,余下的都是杂胡骑,皆有战时鸣颊的风俗,兵马未到姚桃西阵,一阵阵尖锐的唿哨声已是伴着大作的尘土响起。

    李亮部的兵士多是唐人,没有唿哨的习惯,相比下,就沉默许多。

    但如把赵兴部散开的千余轻骑比作是群群飞鸟,则李亮部出战的近千步卒所组成之两阵,就好像是两块坚硬的山头,尽管沉默无声,铠甲、槊、刀、盾、弓箭,却使人若觉泰山压顶。

    奉姚桃令助守西阵的悍将王资,持槊在手,观敌逼近,屏住了呼吸,额头上汗水滴落。

    不经意的一扭头间,望楼上的姚桃,瞥见阵北的陇军步卒分出了两部出阵,他正要接着请看西阵的状况,慌忙赶紧再把头扭过去,眯起眼睛,盯视阵北陇兵。

    看了片刻,姚桃心中起疑,想道:“阵北陇兵也出阵要战了?是配合阵西陇贼?还是……”

    没有时间让姚桃多想了。

    阵西陇兵的鼓声未断,阵北陇兵的鼓角声响起!

    ……

    魏述命令鼓手击起战鼓、号角手吹起长长的弯曲号角。

    鼓角声动,就是命令!

    薛猛披重甲,捉铁槌,脚下发力,小老虎似的,当先冲向百十步外,姚桃阵北的鹿砦、陷坑区域。薛虎子紧随其侧,二百余薛氏宗兵跟上,薛罗汉殿后押阵。

    朱延祖部在薛猛部的西边,因了薛猛叫他“掩护”的缘故,他等薛猛部冲出了小段距离后,才带本部而前。

    ……

    姚阵,望楼。

    姚桃望去,阵北的两支陇军步卒,一居东前,一居西后,相距二三十步远近,几乎是齐头并进,攻向了他的北阵。

    “这架势不像配合!难道?攻我西阵的陇贼是佯攻?攻我北阵的才是陇贼主力?……哎呀!是了,莘阿瓜定是猜到我因见他所部骑多,故此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鹿砦、陷坑、放在了防备他的骑兵冲锋上,所以他竟是出我不意,用骑兵诱我,却实是要用步卒陷我阵!”

    姚桃到底聪明,虽是见机得迟,终究还是猜出了莘迩的计策,面色大变。

    北阵的甲士、弓手被他之前调去了不少去西阵,现在北阵虽外尚有鹿砦、陷坑、辎重车,但守御的兵力较之西阵,可着实是空虚得多。

    “传令!传令!令王资立刻带甲士、弓手还守北阵!令东阵分兵往援北阵!”

    ……

    薛猛率部冲过了鹿砦、陷坑区域,冲到了姚桃北阵外围的辎重车防线前。

    辎重车后站着成排的秦军步卒槊手。

    如林的长槊斜向上指,槊尖朝外。

    入眼看之,就像是当头迎来的一片钢铁丛林。

    薛猛的铠甲上挂着四五支敌箭,他跃步而上,闷喝一声,挥槌打向面前的两支槊尖。

    没能打断,但也把那两支长槊打歪了。

    长槊的主人,两个秦军步卒赶紧稳住脚步,抽回长槊,然后用力向外再刺。

    薛猛抬起左臂,夹住了刺来的长槊一个,举槌下击,打到了槊杆上。

    “咔嚓”一声响,此支长槊,这次被他打断。

    回左手,抓住腋间的槊尖,对准右边的那个长槊手,薛猛把槊尖投出,刺中了这长槊手的肩膀。这长槊手吃痛,踉跄后退,其手中之槊也就随之而后。

    抓住这个空当机会,薛猛侧身,猛地撞到辎重车上。

    辎重车本身就重,车内又压了沙土、石头,薛猛力气虽大,这一撞,也就只能把辎重车撞的晃了几晃而已。

    “来!”

    四五个薛氏宗兵,应薛猛呼令,快步奔上,也俱皆侧身,帮助薛猛,於姚桃北阵靠后地方射来的箭下,一起冒箭矢,拼力撞车。

    撞了两下,辎重车往后移动了稍许距离。

    薛猛大喜,正待再撞,附近的秦军槊手支援赶到。

    两三支长槊刺出,薛猛等只得暂且停下撞车,先做避让。

    “他娘的,这么重!”

    莘迩部是轻装行军来的武都,没带大型的攻城器械,张道岳是守城,也不需要什么攻城器械,是以薛猛却是无有撞车等物可用,要想破此辎重车防线,只能以人力为主。

    薛虎子叫道:“阿兄,太重了!扛不动啊,放火吧?”

    “你是不是傻?那车中都是沙土、石头,放火,烧得着么?”

    打退了支援此处的那几个秦军槊手,薛猛鼓足力气,再次带着兵士们去撞那辎重车。

    刚又撞一次,蓦然听到西边传来一阵欢呼。

    薛猛擦去沾到眼角的汗,转头去看,双眼一下睁大。

    只见是朱延祖单人独力,硬生生撞开了一辆辎重车,已经率先杀入到了姚兵北阵。

    一个念头蹦出脑海,薛猛目瞪口呆,喃喃说道:“这、这、这是人么?”

    ……

    王资刚好率带甲士、弓手从西阵救援赶到,到了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即是敌将一人把北阵的辎重车防线撞开了一个缺口,他心中升起了和薛猛相近的念头。

    辎重车防线如果失陷,北阵就危险了。

    王资来不及多想,急忙引甲士,奔将过去,试图把缺口堵住。

    撞开辎重车的那敌将,独身首先入阵,正被七八个秦军槊手围攻,王资趁他背对自己的良机,挺槊飞跑,想要从后边刺伤他。

    便在这时,一声大呼在王资东侧响起:“趁人之危,王八蛋!有种你冲我来!”

    这声大呼提醒到了那敌将,那敌将旋身横扫,将围攻他的秦军槊手击散,转身正面,对向了王资。

    王资亲眼看到了这敌将的神力,哪里会敢和他当面交锋?连忙撤退,令甲士上去围攻,自则循声向东去看,见方才喊叫之人衣甲精良,显亦是敌将一员,并且这敌将也正在撞击辎重车,干脆就打着反正都是敌将,先打退一个是一个的主意,挟槊去往战斗。

    那敌将大概是撞辎重车撞了好一会儿了,气喘吁吁的,力气似乎有些不支。

    见王资真朝他这边杀来了,这敌将叫道:“他娘的,王八蛋!你还真来!”

    ……

    薛猛叫罢,心道:“朱延祖已冲入阵中,当此时机,应立刻扩大进展,我却不能与这贼将缠斗!”令薛虎子,“挡住他!”唤左右随从,带了数十宗兵,转至西边朱延祖打开的那个缺口处,和朱延祖部的精锐一道,蜂拥冲入姚军北阵。

    ……

    姚阵,望楼上。

    姚桃知北阵是守不住了,却也当机立断,即下令说道:“令北阵且战且退,引贼入我阵中!预备放火!”又令司马羌人漒川来宾,说道,“遣吏速去副阵、营中,督促副阵兵、营中骑见火起来战!”

    ……

    莘迩的将旗耸立处。

    莘迩眺望李亮、赵兴、薛猛、朱延祖等部攻姚桃阵的战况。

    姚桃北阵岌岌可危,他看在眼里。

    姚桃北阵兵士逐步后撤,他看在眼里。

    薛猛、朱延祖两部的将旗节节推进,他看在眼里。

    却在薛猛、朱延祖部将到姚桃阵腹心之际,姚桃阵中忽然火起,他看在眼里。

    莘迩从容不迫,令道:“即刻传令,烦张太守部推水车过去,援薛猛、朱延祖部灭火!”

    却原来,莘迩所说之“唯张道岳能办”的那件事,就是叫张道岳派人把武都县城里的水车都给推出,藏在军中,带来了张道岳阵中。

    两面敌我厮杀,战乱一团,姚桃阵中火光起后,未多久,先是姚桃副阵的兵士变幻阵型,组成了进攻之阵,朝姚桃主阵开来;继而,乞大力遥指东边的姚桃营,叫道:“贼骑!”

    约千余人的秦骑,从姚营驰出,亦往姚桃主阵奔来。

    莘迩伸出手。

    接替魏述,掌拿点将囊的麴令孙捧囊呈上。

    随手抽出一张帖片。

    帖背面绘一只下山的黑虎,帖正面写着一个“虎”字。

    莘迩指向姚桃副阵兵士结成的进攻阵型,令道:“牡丹骑、虎豹骑三百,轻骑五百,罗虎!”

    罗虎接令,行数步出去,上马扬鞭,引牡丹骑、虎豹骑及轻骑共八百,迎姚桃副阵的兵士去。

    再抽出一张贴片。

    帖背面绘一只盘石而坐的昂啸红虎,帖正面写着“螭虎”两字。

    莘迩指向姚营出来的那千余秦骑,令道:“太马二百,轻骑五百,螭虎!”

    高延曹接令,挺胸大步到自己马边,上马催骑,引太马、轻骑共七百,迎那千余秦骑去。

第十七章 都尉冲火出 决胜在此时

    等候再战的期间,高延曹换了身新的铠甲,依旧是银白色,后挂红色披风,战马也换了一匹,不再骑那匹已略疲惫的黑马,换了一骑力气充足的白马。

    白马白甲,红色的披风飘扬於后,头戴前竖尖角的兽状兜鍪,兜鍪上下合面帘,浑身上下只露了一双眼出来,但见他驰骑挟槊,率先疾驰,二百太马、五百轻骑紧从随之。

    ——说是五百轻骑,其实若要再加上那二百太马的从行轻骑,轻骑之数大概在七八百之间。

    总计千余骑的陇军精锐,在高延曹这个箭头的带领下,观之如散云,然形散神聚,卷带起尘土漫扬,若风卷残云,径扑向敌骑。

    ……

    营中出来的秦骑主将,是姚桃的兄长姚班。

    遵从姚桃命令,督战营骑的参军廉平老,虽为文职,但与同为参军的薛白不同,却是也能上马冲战的。这时,他骑行於姚班身侧,看到了高延曹率骑来阻。

    “建忠,莘阿瓜遣了太马来战!太马乃是定西头等精锐,我军万不可与之恋战,以免被他们缠住,误了军机!下吏愚见,不如分骑一股,把之截住,余下的继续急赴主阵参战!”

    “建忠”,是姚班的将军号。

    姚班深以为然,接受了廉平老的建议,令道:“便由你率骑五百,把贼骑截住!我自带余骑,赶去主阵!”

    廉平老接令,就引了甲骑百人,轻骑四百,共五百秦军骑兵脱离大队,往着西南边数里外高延曹所率陇骑来处,斜斜地迎将上去。姚班率引余下的七八百骑主力,接着向火势越来越大,几已可与被西落的近暮日光染红的火烧云同色的姚桃主阵奔去。

    ……

    数里地,特别敌我两军骑兵对头疾驰的情况下,可以说是呼吸即至。

    高延曹一马当先,面对杀来的数百敌骑,不避不让,闷声大呼:“吾螭虎在此!”

    他挺起长槊,双腿夹紧马腹,以腿来控制战马的奔进方向,便如一枚利箭射进了漫天飞舞的风雪中也似,冲入到了泰半皆为白色戎装的秦骑队中。

    高延曹穿的也是白甲,冲入到秦骑中后,他的身影很快就被淹没到同色之中,唯能见到他披挂着的那个红色披风,就像是一团火苗,在入眼皆白的敌阵里边,翻卷跳跃。

    从战的陇军甲骑、轻骑,接踵相继,与迎面冲驰过来的秦骑接战。

    ……

    莘迩的角度看去。

    高延曹、廉平老这两支开始鏖战的靠东方位的敌我骑兵,遥对西天云霞,一黑一白,两种色彩先是较慢的互相浸透,随着战事的进行,渐渐的,黑白差不多混杂遍了整个战场。

    偶尔,能看到一抹鲜艳的红。

    战马嘶鸣、战士叫喊、兵械碰撞等等的声响,远隔几里地,隐约入耳。

    对高延曹的战力,莘迩还是很放心的,望了几眼后,就把目光转到了这块骑兵战场南边一两里处、位处在姚桃主阵和之前姚桃副阵所在地方的另一处战场。

    这个战场,即是罗荡及其所部骑兵和姚桃副阵兵卒刚刚碰上之所。

    ……

    姚桃副阵兵主要是步卒,约两千出头,并有为数不多的轻骑。

    罗荡早在敌我两部尚未碰上的时候,已盘算定了进战之法,此刻双方接战,当下他就按既定的计划,给部将下达命令。

    唤了虎豹骑的一将,罗荡令道:“率领你部迎斗!”

    虎豹骑是莘迩新建的甲骑部队,非罗荡部曲,那将领下命令后,随口问道:“将军你呢?”

    将战未战的紧张时刻,罗荡毒舌的性子难改,他嫌这虎豹骑的将校多嘴多问,乜视答道:“我在这儿看热闹。”

    那将愕然,说道:“将军必是在说笑。”

    “你既知我说笑,还问我作甚?你率虎豹骑、轻骑与虏兵正面迎斗,我率牡丹骑绕至其侧击之!等我把虏兵截成两断,你在前头发力,与我合击,先把前段的虏兵即溃,然后再卷逐后段虏兵!”

    与高延曹二话不说,当先突入不同,罗荡来了一个拦腰截断、分而击之的战术。

    便按此个战术,罗荡率的牡丹骑与配给这将率的虎豹骑、轻骑一分为二,虎豹骑、轻骑正面应敌,罗荡引百余牡丹骑避过敌兵的锋锐,从其南边驰骋而过。

    姚桃副阵两千余步骑,摆开的进战阵型长一里多,快驰到其中间位置的时候,数十秦骑和百余秦军步卒奔至,阻挡罗荡等骑的前进。

    ——这是督战副阵的参军薛白,看出了罗荡的意图,乃以此应对。

    罗荡合上面甲,夹马举槊,奋勇直击。

    牡丹骑者,披甲的战马额头上,皆烙刻一朵牡丹。

    比之虎豹骑的战马通体甲上绘画虎、豹形状,单从视觉的冲击力上讲,牡丹骑不如之。

    但若比之战斗力,牡丹骑到底是老牌精锐,凡其部中战士,无不是身经百战,则是不仅不比虎豹骑逊色,甚至在组阵战术、个人战术完成的细节上,还要强过虎豹骑。

    接连挑落三四敌骑,罗荡抽暇顾盼。

    见跟从他战斗的那百余虎豹骑或三两配合,或四五结阵,尽管人马俱甲,一则都是皮甲,战马的负重没有太马甲骑战马的负重大;二来,虎豹骑战士的骑术个个一等了得,故却进退自如,阻击他们前进的敌军虽步骑结合,人数多於他们,但全然非是对手。

    不多时,杀散了这股阻敌。

    罗荡带领牡丹骑转向北上,行约里许,至因为前边被虎豹骑、陇军轻骑挡住,而不得不暂停下战斗的姚桃副阵兵的阵型中间,大喝一声,身先士卒,头一个杀了进去。

    ……

    莘迩的角度看去。

    姚桃副阵的两千余兵,此时是:前为六百余数的虎豹骑、陇军轻骑横截,中被罗荡亲带的牡丹骑撞入厮杀,可以料见得到,他们很快就将会被分成两段的命运,已经是不可逃脱。

    “罗虎深得老麴侯的重用,於定西军中名声素高,虽以螭虎之勇,而犹忌惮他三分,并非是无有缘由的啊!”莘迩不禁赞许地想道。

    ……

    这个时候,整个的战场分成了三处,一大两小。

    两个小战场,皆位处於姚桃主阵、姚桃营垒之间,自然便是靠北的高延曹部与姚班所部的姚营伏骑这一处小战场,和靠南的罗荡部与姚桃副阵兵士的这一处小战场。

    一个大战场,更不用说,当然就是姚桃主阵这处战场。

    一大两小之外,还有一处不算战场的地方,即高延曹部、姚班部交战再北边一些位置的那个高地,冉僧奴目下聚兵所屯之地。

    ……

    冉僧奴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三个战场一览无遗。

    姚班此处战场,高延曹三进三出,所向披靡,长槊到处,定有一个秦骑坠马,那红色披风带起的奔腾火焰,好几次被重重的风雪包围,看着好像就快要被扑灭似的,可总是最终,那风雪都被驱散,这点火焰重又跳跃。其经过之处,尸横狼藉。战不到两刻钟,姚班所部的秦军轻骑,竟是无人敢再去迎斗高延曹了,瞧见他就散避四窜。

    姚桃副阵此处战场,罗荡及其所部牡丹骑,在姚桃副阵兵的阵中腹心地带,横冲直闯,远观之,就如一个大磨盘似的,磨的是秦军兵士,抛出去的模糊血肉。

    最让壁上观的冉僧奴双股战栗、心惊胆战的,是姚桃主阵的一幕。

    姚桃主阵火起之后,东北方向的张道岳部接到莘迩的军令,推着水车火速赶到,在兵士们的掩护下,水车手们深入阵中,往火起处大量的洒水。

    但水车数目有限,无法把火势尽数扑灭。

    熊熊的火焰还是吞没掉了一些攻阵的陇军战士。

    大部分被火吞没的战士,再也没能站起。

    但是冉僧奴看到,却有一人,几次冲跃火势构成的姚阵防线,每次冲入时,大火都暂时地吞没了他,然而须臾过后,每次又都能看到他从火中奔出,三下五除二,击溃阻敌,随之,这人丝毫无有休息之意,不断地重复这个场景。

    “这是人么?”

    薛猛的感叹,重复出现在了冉僧奴的念头中。

    ……

    那冒火陷阵的陇将,可不就正是朱延祖!

    已经杀到了姚桃主阵的中阵,再往前不是很远,只剩下两道火线阻隔,就是姚桃的将旗所在。

    将旗边上立着座高大的望楼。

    姚桃,肯定就在那望楼上!

    朱延祖再度冲过了一道火焰敌防,四五个亲兵追到他身边,提起水桶,往他身上浇水。

    水碰到他滚烫的铠甲,“滋滋”地冒腾白烟,瞬间被蒸发成水气。

    连着倒了几桶水,那白烟才不再升起。

    一个亲兵担心地说道:“都尉,已经冲过四道火了,铠甲怕都要受不住了!要不歇一歇吧?”

    朱延祖摘下面甲,露出了脸。

    秦兵们一眼看到,虽然隔着面甲,但他的须眉竟还是已被火烧尽。

    “我若生擒或斩了姚桃,能不能封侯?”朱延祖问道。

    先前劝他歇歇的那个亲兵是他的族弟,在亲兵中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答道:“姚桃是秦虏的定阳侯、四品的建威将军,要能把他生擒、阵斩,至少一个关内侯是少不了的!”

    “我家寒白,因莘公之恩,我乃得仕军中。丈夫在世,若无机遇也就罢了,今既莘公给了我机遇,我岂能不抓住?当如王车兵,勠力为莘公效死,博一封侯!”朱延祖顾视诸亲兵,说道,“封侯固非汝等所能望,然莘公手创之勋官制,每转一级,皆有丰厚赏赐,汝等且亦可效死,为汝等家换良田、免赋税!”

    “王车兵”者,王舒望也。

    亲兵们听了他这话,无不受到激励,又给他的甲上倒了两桶水,然后朝自己衣甲上的也互相倒了水。

    准备妥当,朱延祖闭上面甲,提刀而进,引率亲兵,往前头的那处火焰防线冲去。

    ……

    望楼上。

    姚桃亦早就注意到了朱延祖。

    眼见着朱延祖奋不顾身,连续冲破数道火线,距离望楼仅存两道火线为阻,姚桃知道事不宜迟,需要立刻撤离了。

    便在此时,一人狼狈不堪地奔跑上来。

    姚桃去看,见那来人是王资。

    却是西阵被薛猛、朱延祖攻入以后,王资见势不对,当时就想抽身,赶紧还回望楼,听候姚桃下步指示的,——之所以迟至此时才到望楼,是不意在后撤途中,他被缓过来劲的薛猛追之不舍,於是只好边战边退,遂致拖延到这会儿,他才总算是甩开了薛猛,逃了回来。

    “明公!快下令撤退吧!再不撤,就要全军尽墨了!”

    姚桃神色还算镇定,他说道:“莘阿瓜所率俱是定西的虎将、锐士,此其一;冉僧奴无能之辈,先是不到一个时辰其阵即告失陷,且他还把我的火攻之策泄给了莘阿瓜提前知晓,让莘阿瓜有备,此其二,因此两条,我军不敌,情理之中。不过卿等亦勿需慌乱,等咱们撤退到营中后,凭借营垒为御,莘阿瓜虽胜我一场,又能奈我何?”

    王资知姚桃这是在败阵之际鼓舞士气,应道:“是,明公所言甚是!”问道,“那现在就撤回营中去吧?”

    “莘阿瓜选我阵北边为主攻方向,他这分明打的是欲撵我军兵士入西汉水的主意!哼哼,我却是早有防备,我南阵之兵和东阵的主力,至此我都还没有动,有南阵、东阵的生力军尚在,咱们从容撤返营中,难乎哉?不难也!”

    王资说道:“是,是!明公神机妙算,料贼如神!”

    这常用的吹捧之语,当此大败之际,却怎么听,怎么有点刺耳。

    姚桃表面从容不迫,心中实是紧张万分,顾不上理会王资的这话,便就下令:“命南阵兵顶上,收拢西阵、北阵兵卒,合东阵兵,随我东撤还营!”又令道,“督促营骑、副阵两部兵,尽快脱开战场,与我会合,一起回营!”

    王资说道:“那边尚有莘阿瓜的千余骑未动,我阵如撤,他必来追,如何阻之?”

    “传檄冉僧奴!”

    ……

    战场最北位置,高地处。

    冉僧奴接到了姚桃的檄令。

    檄令言道:“战惜小败,吾先还营。诸将唯君可信,断后之任,非君莫属。”

    姚桃有“假节”之权,如违其军令,他可以不禀蒲茂而即斩之,冉僧奴大骂不已,也只能听从。

    听从是听从,却亦不能“盲目”听从,丢了自家性命。

    他眼珠一转,唤来开战之前自告奋勇愿去截住莘迩等观姚、冉阵那百余骑的羌酋,说道:“战惜小败,我先还营。诸将唯卿可信,断后之人,非卿莫属!”

    那羌酋瞠目结舌,说道:“这……”

    “我在营中等你,待我得任秦州刺史,将以大县授卿,以酬卿今日功!”

    ……

    高延曹一槊刺倒马前之敌,抹掉溅到眼皮上的血,敏感地察觉到了点不对劲。

    敌骑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多了,战斗也明显没有刚才那么激烈了。

    恰好长槊的杆裂开,便趁换槊的空儿,高延曹勒马旁走,让开四五敌骑,举目打量战场。

    这才发现,他这块小战场上的敌骑,不知何时,分出了小半,远绕而过,已西行将至姚桃主阵,姚桃主阵的东阵,约有数百兵刚出阵外,后头并有更多的兵士纷乱跟从。

    “姚贼想还营!”

    ……

    莘迩将旗处。

    莘迩令道:“决胜在此时矣!诸君,从我逐北!”

    挥鞭催马,莘迩挽弓在手,引率秃发勃野等部,从西南进上,向姚桃东阵风驰。

    已是酉时末,换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时间单位,傍晚六点多钟。

    东边野上,方圆数里,敌我将士激战,喊声四起;西边天空,残阳如血。

第十八章 姚桃送战书 襄武将四围

    姚桃的部曲毕竟多於莘迩所部,并且他的阵地距离他的营垒也不是特别远,又再加上姚班等部的拼命救援,以及冉僧奴部的骚扰,最终莘迩没能把姚桃部的撤退给阻击下来。

    日落之后,薄薄的暮秋夜色中,姚桃部的残兵败卒,狼狈不堪地窜逃回到了营中。

    检点兵马,万余之众的部曲,经过下午这一战,还剩下六七千步骑。

    竟是一战而折损近半。

    ——当然,这折损的近半并非都是被陇兵给杀掉了,其中相当多的部分或是被陇兵俘虏,或是在败退的过程中和主力部队失散,不知流落到了那里。

    折损半数也就罢了,关键是,折损的半数中不止有蒲茂拨给姚桃的唐、胡兵士,且有许多是姚桃本部的嫡系,对这部分的折损,姚桃心痛不已。

    跟随姚氏兄弟入关中的百姓总共也就上万家,当年姚桃之兄姚国攻关中时,那一场战败,亦不过战死了千余兵而已,结果这一场仗打完,折损居然比那一场恶战还要多些。

    若再加上投秦后在其它战斗中伤亡的兵士,这一万来家的百姓,现如今乃已是十户民中,就有三四户儿子失去了父亲,父母失去了儿子。

    “这仗不能打了!”姚桃灰头土脸地坐在帐中,做出了决定。

    姚班、薛白、廉平老、王资、伏子安、王梁等等文武诸吏刚到姚桃帐中会齐不久。

    在被薛猛追赶的时候,王资负了伤,被薛猛拿槊刺到了臀部,没法坐,逃命之际不觉得,这会儿总算是逃回到了营中,略微放松下来,他只觉屁股上疼痛难忍,站也站不得,故是此时众人中,唯他是趴着的。

    听到了姚桃这句类若自言自语的话,王资努力地昂着头,说道:“明公,一战折损小半,军中现在的士气可想而知,这仗,打是的确不能打了,可问题是,营垒外头已被莘阿瓜部围住,纵是想撤,只怕也不好撤吧?”

    姚桃顾视帐中诸人,只见诸人除掉姚班等寥寥三二人外,余者无不带伤,个个都是垂头丧气。

    回想起数年前随其兄长姚国,率步骑万余,百姓数万,辎重千余辆,自江左北上,如龙的队伍迤二三十里,通使魏国,得慕容氏礼遇,而欲取关中以为自立之地时的豪迈情景。

    再想想自败给秦军以后,非只其兄姚国战死,而且他也由此不得不“甘愿”成了蒲茂的刀,率领部曲为蒲秦南征北战,浴血疆场,但却依旧不被孟朗所容,被孟朗陷害,导致其弟姚谨为慕容氏所杀、他的参军王成被从他身边调走,包括他自己也时时不能自安等等的事情,复再眼见现下败军后诸人的仓皇窘迫之状,他一时间,悲从心头起。

    却到底非是常人,这股悲痛之情,姚桃很快就把之压制住了。

    面对众人,姚桃形色镇静,回答王资的问话,说道:“莘阿瓜固善用兵者也,然我又岂是庸人?今小败一场,君等皆知,非我之过,罪在冉僧奴也!若非他那般不中用,阵连一个时辰都守不住,又先泄我火攻之计,我军怎会失利?这些也不必再提了,我自会上表天王,弹劾其罪!至於撤退,哼!我若想走,莘阿瓜还能留下我不成?”

    姚班虽是姚桃兄长,但深服姚桃之能,所以姚国死后,他和姚桃的其它几个兄长都愿意奉姚桃为军主。闻得姚桃此言,姚班问道:“阿弟,你是不是已有撤退的方略了?”

    “我的方略很简单,咱们连夜撤!”

    “连夜撤?”

    “正是!莘阿瓜今日虽侥幸取胜,但一则,我军被他俘虏到的兵士,他需要安排处置;二来,其军负伤的兵士,他亦需要安置,三者,他帐下各部现尚未尽数收拢,其军围营的情况我刚才已经看过了,现下围我营的陇兵至多三四千人,这点人马,怎么能把咱们的大营围住?就算咱们不能全军撤走,但主力撤走,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姚班等以为然,俱皆无有异议。

    姚桃遂把自己整体的撤退计划告与诸人,叫诸人分头行事。

    ……

    姚桃营外。

    营西,二三里处,莘迩的将旗随风招展。

    这里是莘迩临时的驻地。

    ——张道岳於入夜战后,曾经邀请莘迩到城中暂住一夜,不过莘迩拒绝了他。

    赵兴、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等等诸将,这会儿多不在莘迩的身边,他们要么追击散逃的溃敌未归,要么率领本部,现进驻到了姚营的四面。

    莘迩左近,唯有麴令孙、魏述、乞大力、释法通等文武吏员。

    一道道的军报,流水也似地送来。

    或者是追击溃敌的将校收到了莘迩召他们速回的命令,传报来禀,说他们现在什么位置,何时能够回来;或者是进驻到姚营四面的各部,禀报说他们已经到位。

    二更前后,亦即距离姚桃撤逃回营刚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乞大力挺着肚子入帐来报:“明公,姚贼遣了个吏来,求见明公。”

    莘迩正在观阅军报,听到此话,抬起头来,说道:“姚桃?”

    乞大力说道:“是啊!”

    麴令孙在旁猜测说道:“姚桃为何会遣吏求见?明公,他会不会是想乞降?”

    一场大胜下来,预定的“迂回解围”战略,等於是开了个好头,莘迩的心情这会儿还不错,襄武被围的压力得到了一定的减轻,他略作沉吟,吩咐乞大力,说道:“召其来见。”

    不多时,姚桃所遣之吏进到帐中。

    莘迩看去,见此吏盘辫脑后,衣领上绘绣花纹,并嵌了个银质的领扣,发式、衣领绘花纹、领扣,此皆羌人之俗,这吏显然是个羌人。

    到至莘迩身前十余步,乞大力喝令这吏站住。

    这吏便停下脚步,下拜说道:“建威参军廉平老谒见莘公。”

    原来这吏是廉平老。

    莘迩从释法通那里听过廉平老的名字,扭头瞅了释法通眼。

    释法通识情知趣,赶忙凑近,小声说道:“回明公,确是廉平老。”

    莘迩转回脸,问道:“姚桃叫你来,是为何事?”

    廉平老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瞅释法通,由怀中取出一檄,呈给莘迩,说道:“鄙主令在下来,是为呈此书与公。”

    “何书?”

    “战书。”

    释法通大怒,既无头发、也无胡须,圆滚滚如个鸡蛋也似脸上的双眼顿时瞪大,戟指廉平老,骂道:“昏了头么?下午一战,你军两阵,都非是莘公敌手,不过三两时辰,就俱被王师攻陷!今鼠窜回营,不思投降,还敢来递战书?”

    廉平老忍住恚愤,按姚桃的交代,拿出诚恳的神色,与释法通说道:“通师,建威将军嘱咐我,如果能见到通师,便有一句话,叫我转达。”

    “什么话?”

    廉平老说道:“建威要我告诉通师:通师的妻、子,建威都照养得很好,已给通师的长子定下了一门亲事,配的是权让之女。权让之女,通师是熟悉的,想来必是能为通师长子之良配。别的都好,就是建威很想念通师,通师被俘投贼,建威可以理解,并不怪罪通师,唯盼通师日后有暇,能多给建威去几封信,以慰建威相思,则最好不过。”

    释法通心中惊恐,想道:“狗日的,这是离间之计!……阿弥陀佛,小僧犯了口戒,敢乞佛祖勿怪!”骂道,“我自投到莘公帐下,乃才知何为仁义、何为王者之师!吾之妻、子,既留贼中,於今在我看来,便亦贼也!姚贼若当真还有三分往日的情义,你告诉他,就劳他帮我将他们杀掉罢!至若书信云云,吾与贼虏不共戴天,他就别痴心妄想了!”

    廉平老实在忍不住了,讽刺说道:“通师,你可真是个出家人。”

    “怎么?”

    “无情无义!”

    释法通还要再骂,莘迩轻轻得咳嗽了一声。

    连忙收声,释法通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等候莘迩说话。

    莘迩说道:“拿战书来与我看。”

    乞大力接住战书,转奉莘迩。

    莘迩拆掉封泥,打开观看,见战书上写道:“与公今战,陇骑之锐,果副其名,吾兴致方生,愿休整一天,后日上午列阵,午时与公再战於野,一较高下!”

    却是提议后天中午,两军再次野战,以决胜负。

    敌我临阵,互送“战书”,相约战斗的时间,这在前秦时代是常见的事情。

    近代以来,随着“兵者诡道也”等等兵家理论的普及化,“战场礼节”是不怎么能与前秦时代比了,但约战、邀战也还能经常见到,毕竟列阵是需要时间的,那么双方约好一个决战的时日,然后便都在那天出兵列阵,等阵列好,打上一场,这是比较省事的。

    莘迩在“吾兴致方生”这句话上多瞧了两眼,举目看向廉平老,笑道:“久闻贵主雄豪之士,盛名之下无虚也,今观贵主此书,矫矫气溢於书外。昔两山之战,贵主率汝等阻我陇援旬日之久,名声动於我陇,我深重之;今日一战,贵军尽管小挫,胜负兵家事也,不足言,我愿与贵主后日再战。待胜负分后,……”

    说到这里,莘迩顿了一下,问廉平老,说道:“通师妻、子可在贵营中?”

    廉平老答道:“不在。”

    莘迩点了点头,笑道:“待胜负分后,我会设佳宴、置好酒,与贵主一醉方休,并会当面向贵主提出请求,请他派人设法把通师的妻、子取来我陇。”顾看释法通,笑道,“通师,你的妻、子虽陷贼中,然夫妻怎能无情?汝子亦汝种也。怎能叫姚君为你杀了?佛家云,慈悲为怀,对世人尚且如是,况乎你的妻、子?”

    释法通恭谨应道:“是,是,是贫僧错了。”

    莘迩与廉平老说道:“烦君把我此几句话代转告贵主。”

    廉平老应道:“是。”

    莘迩传令,叫把俘虏到的几个姚桃部下的军吏押来,送给廉平老,叫他带回营去。

    这是廉平老没有料到的。

    带着那几个俘虏回去营中的路上,听着那几个俘虏说他他们被俘后,颇得善待等等诸事,廉平老不觉回顾夜色下、篝火光中、为千百铁骑甲士环绕的莘迩大旗,心道:“不以胜骄,先言重吾主之名,继言候胜负分,请吾主取释法通这贼秃妻、子来,充满取胜的信心,复体恤下属之情,末了再把俘虏到的军吏还给吾主,莘阿瓜……,莘幼著人杰也!”

    ……

    廉平老带着俘虏走后,乞大力不解莘迩之意,问道:“明公,那几个俘虏虽然无名小贼,到底也是姚贼部中的军吏,明公为何白白地把之还给姚贼?这、这……”想说“这不是资敌么”,没说出口。

    莘迩将姚桃的战书给麴令孙收下,重开始看各部送来的军报,随口回答乞大力,说道:“就像你说的,无名之徒罢了,留之不见得肯降,纵降亦无大用,既然如此,不如还给姚桃,可借他们之口,传我王师之德。”

    “传王师之德”只是一个缘故。

    那几个俘虏,大小都是军吏,回去姚桃营中后,或许还能带兵,那等到沙场再战之时,有了莘迩善待他们的这段经历,当他们落入下风的时候,再投降就会轻易许多;并且通过他们的嘴,其它的姚桃军吏知道了莘迩不虐俘,那可能亦就会有主动投降的。

    这是另一个缘故。

    麴令孙赞叹说道:“明公此乃攻心计也!”

    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那支部队在这方面做的最是炉火纯青,取得的效果也是非常的好,莘迩既知此节,值此陇地实力远逊蒲茂,要想抗衡蒲秦,必得以争人心为重的关头,对此当然不会不学。

    四更前后,追敌的各部陆续皆归,围营的各部也都基本就位。

    一天到现在,莘迩只在开战前,和将士们一起吃了顿午饭,又累又饿,随便吃了点东西,正打算休息会儿,魏述领着一人入到帐中。

    这被领进之人,脸上、衣上尽是尘土,眼中不满血丝,嘴唇干得起皮,一看就是连日赶路,几天没睡。

    此人拜倒在地,说道:“明公,南安郡中陶失陷,慕容瞻部绕獂道而西,意攻首阳,襄武将四面被围!下吏赍唐使君书,呈送明公!”

第十九章 论语赠蒲茂 肩舆循守卒

    唐艾的来书,由魏述接住,呈给莘迩。

    莘迩没有立即打开观看,而是吩咐左右,说道:“取水来。”温言问这传信之吏,说道,“路上可有饮食?”

    那吏嗓音嘶哑,回答说道:“下吏从襄武潜出时,随身带了些干粮,不过早在前日就已吃完,这两天都是靠的路上摘的野果、拔的野草充饥。”

    莘迩便又令左右拿来胡饼、酪浆等。

    不多时,水、胡饼、酪浆拿到,摆到了这吏身前。

    这吏迟疑,抬眼看莘迩。

    莘迩温和笑道:“你先吃,吃饱了,我有话问你。”

    此个吏员,莘迩是见过的,知他是唐艾州府的得力一吏。

    听了莘迩此话,这吏亦着实饿坏,就大起胆子,取胡饼来食。

    初时他还记得在莘迩面前保持下吏该有的礼仪,几口下肚,不料越发勾起了饥火,只觉腹中空虚,皮肤都是发痒,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狼吞虎咽起来。

    吃的噎住,提酪浆在另个手,大口大口地灌下。

    足足一气吃了三张胡饼,喝了一大囊酪浆。

    这吏才算是精气稍复。

    他再次下拜,感恩戴德,说道:“下吏多谢明公赐饭食。”

    莘迩叫他坐下,转入正题,问道:“你是怎么从襄武出来的?只你一人出城的么?”

    这吏拘谨地坐在胡坐上,两腿并拢,双手放在膝上。

    他的这个坐姿,竟是让莘迩想起了他前世见过的小学生。

    听这吏回答说道:“下吏是於五天前夜间,自襄武西城墙上,悄悄地坐吊篮下的城,——秦虏主要围的是城东、城南两面,城西的秦虏最少,是以下吏由此出城;并非是仅有下吏一人出城,除下吏外,还有两人,皆是唐使君特为下吏选出来的勇壮之士。

    “下到城外后,下吏等摸黑避开了城西秦军的巡逻,转而南下,却在城西南,被秦虏的游骑发现。秦虏游骑追下吏等不舍,伴从下吏出来的二君,为掩护下吏脱身,乃相继战死。”

    话到此处,这吏语音哽咽,掉出了眼泪。

    不过,他很快就把情绪平复下来,接着说道:“下吏脱身之后,便一路南下,日夜不停,总算是在今晚,晋见到了明公,不负唐使君之所托了。”

    路上的经历,这吏一句带过,半点也无多说,但莘迩可以想象得出,他这一句“日夜不停”,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里边,到底包含了多少的艰辛、劳苦,还有危险。

    “你辛苦了!”

    多的也不必说,亦是简单的一句话,然莘迩话语中的抚慰、赞赏之意,这吏却如莘迩能想象得出他路上的苦累一样,也完全听了出来。

    这吏说道:“唐使君将此等重任付与下吏,下吏唯肝脑涂地,一定办好!”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说你是五天前出的襄武县城?”

    “是。”

    莘迩说道:“你出城时,襄武战况如何了?”

    “回禀明公,下吏出城时,襄武战事正酣。”

    莘迩问道:“蒲茂是何时开始攻的城?他怎么攻的?城中士气民心的情形如何?你给我讲讲。”

    “是。”这吏应了声诺,说道,“蒲茂兵到襄武县城外后,先是筑营,筑营罢了,头天他没有攻城,而是尽起三军,列阵东、南,耀武扬威,同时,他给唐使君致了封信。”

    莘迩笑道:“必是劝降信了?”

    这吏鄙夷说道:“下吏虽然微末,然亦早有听闻,说这秦主蒲茂动辄就给敌将在咸阳置办宅院,对外言称,说是等这个敌将降他之后,供其居住。这一套招揽人心的手段,着实自大,并且无趣!他居然还洋洋得意,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在给唐使君的信中,蒲虏便写道,‘已在咸阳为君备宅院一所,候君玉趾迁居’,云云。”

    莘迩笑道:“蒲茂给我在咸阳亦备了宅院一所的!”顾问左右的麴令孙等人,说道,“只是不知,蒲茂给我备的宅院,与他给千里备的宅院是否相邻?若是相邻,我俩朝夕可见,倒也是美事一桩。”

    麴令孙等知他是在说笑,俱皆凑趣而笑。

    莘迩问那吏,说道:“蒲茂信中还写什么了?”

    尽管襄武上下皆知唐艾是莘迩的心腹,对莘迩的忠诚是无可置疑的,然到底当下是强敌围城,军心士气的稳定最为重要,为防微杜渐,以免或许会有人起疑,或者借机造谣,故是唐艾在收到蒲茂的信后,於当时就把之公之於众了,因此这吏知蒲茂全信的内容。

    这吏答道:“蒲虏又在信中吓唬我军,说他‘北灭慕容、东破贺浑,今挟十余州之师,来攻我一陇,胜负不言自明’,云云;又在信中对唐使君说,久慕唐使君之名,非常敬重唐使君,希望唐使君能‘与他一起,一统海内,成就大业’,云云。

    “等等就是这些内容吧,总之不外乎威胁与招揽共用。”

    莘迩听了,心道:“一手甜枣,一手大棒,了无新意,不过如此。”问这吏,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千里宜当回信,可有回信?”

    这吏答道:“唐使君没有回信,不过回送了一件礼物给蒲虏。”

    “什么礼物?”

    这吏答道:“一卷《论语》。”

    莘迩闻言,顿觉纳闷,刚才觉得蒲茂给唐艾的信无有新意,这却转眼就听到唐艾回赠蒲茂了一卷论语,这倒是极有新意了,却只是,回赠论语是何意也?思之不得,便问这吏,说道:“千里送《论语》一卷给蒲茂,是什么意思?”

    这吏却也不知唐艾此是何意,回答说道:“唐使君送了《论语》给蒲虏后,下吏等私下猜测,皆以为,这也许是唐使君在斥蒲虏实为胡夷,其虽自诩仁义,无非沐猴而冠之意?”

    莘迩想了想,失笑说道:“若是此意,千里此举未免促狭。”

    却实际上,唐艾不是这个意思。

    送蒲茂一卷《论语》,只是唐艾既懒得回信蒲茂,又懒得费心想该回赠个什么东西与之,故而随手便拿了案上在读的《论语》一卷,叫送去给蒲茂了。

    且亦不必多提。

    莘迩继续问这吏,说道:“具体的攻守战况,你且说来我听。”

    这吏恭敬应是,便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道:“蒲茂耀兵、致信过后,乃於翌日对我襄武县城展开进攻。下吏适才已向明公禀过,蒲茂主攻的是我襄武城东、城南两面。他把攻城的秦虏分作了三部,自早至夜,攻城不息。

    “唐使君把城中守卒亦对应地分成了三部,并抽选了五百精卒作为预备队;唐使君又从城中百姓中,征选了数千丁壮,轮流助战。唐使君和麴太守亲自临城指挥。

    “激战两日,城东的护城河被填平数段。下吏从襄武出来的前一天,城南的护城河也被秦虏填平了几段。秦虏於是在下吏出城的当日,趁势发起了一次大的猛攻。

    “秦虏是上午开始的攻势,下吏时在城头,从侍唐使君,遥观攻城之虏,东、南两面,旗帜蔽日,奔骑川流,步骑合计只怕不下两万余众;攻城秦虏后头,复有数万秦虏列阵备攻。

    “唐使君披鹤氅,持羽扇,乘肩舆而登城楼,坐之观敌军容,见蒲茂的旗帜在城东,即令预备队五百精卒候於东城墙的藏兵洞内。

    “秦虏自上午到中午,攻之不歇,攻势最猛的时候,城楼上的瓦片为之震动。中午日头毒,唐使君触手亲兵铠甲,觉甲热之后,乃命藏兵洞内的精卒袭出。秦虏猝不及防,其攻我东城之部被我精卒冲散;城上矢石大发,并抛火油,杀伤秦虏甚众,斩获其曲军侯以上四人。

    “秦虏的锐气一下被打断,勉强又攻了一个多时辰,未到傍晚,蒲虏就鸣金收兵了。”

    这个吏员是个质朴之人,非是文采之士,一番本该是激烈精彩的攻防之战,从他的口中道出,却简直可用“朴实无华”形容。

    不过此战的整体经过,他倒是讲清楚了。

    听到唐艾选择中午发动反攻,莘迩赞许心道:“换了是我,也会选择中午。不止是因为中午日头毒,且更是因为攻城的敌军攻了半天城,该到饭时了,亦必俱皆饥渴,於此时攻之,正当其时!”

    那吏继续说道:“这天打赢一场,晚上,唐使君便召下吏,与下吏说,‘今挫秦虏之锐,是最适合悄然出城的机会’,下吏遂就在这天深夜,下城而出,来给明公送信。”

    “这的确是最好的出城机会。城中军心、民心如何?”

    那吏答道:“凡偶得战间歇息之时,或战况激烈之际,唐使君都会携夫人一道,鹤氅羽扇,乘坐肩舆,缘城墙而行,从容循抚守卒、民夫,有时候还会在城楼上弹琴奏乐。唐使君这般镇定,城中的军心、民心都十分安稳。”

    尽管还是“朴实无华”的言语,这番描述,却让莘迩及旁边倾听的麴令孙等,无不油然升起神往之情,都不禁遥想当那敌我鏖战的时候,唐艾坐肩舆,鹤氅飘飘,羽扇轻挥,而巡行其间,抚视兵卒,谈笑风生,乃至迎冒敌人箭矢,在城楼悠然抚琴的风采,会是何等的卓异。

    “若我在城中,守将如此,纵敌千万,何惧之有?”麴令孙心中这样想道。

    莘迩叹了口气。

    乞大力也是佩服唐艾的胆气,心中正在暗赞:“唐使君的这份胆勇,差不多可和我比了!”听见莘迩叹息之声,问道,“明公,唐使君当真不愧明公屡对他做出的人杰之誉!有唐使君守襄武,襄武定能万无一失了,明公却缘何叹息?”

    “我叹气,不是担心襄武;我叹气,是愧我不及千里风姿矣!”

    乞大力熟练地溜须拍马,正色说道:“唐使君固然人杰不错,然明公是人中之龙,要论风姿,小人看来,还是明公胜过一筹!”

    莘迩一笑置之。

    襄武的情况大体了解过。

    别的也就罢了,对於守城来讲,军心、民心是最为重要的,——想那孤城被围,天天打仗不说,而且每天都面临一旦城陷,可能就会丧命的危险,作战的强度、心理的压力都是非常大的,甚至可以说身在城中的守卒,他们时时刻刻都是处在紧绷的、临界线上的,这个时候,最关键的就是主将要能把军心、民心稳住,不能怕,不能慌,更不能乱,目前看来,唐艾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至少暂时来讲,襄武应该还没有失陷的风险。

    莘迩就不再多问,拆开了唐艾的来书。

    展开观阅。

    书中写道:“蒲茂分兵两路,其亲率主力攻襄武,以慕容瞻引鲜卑兵等攻南安郡。慕容瞻督战甚酷,中陶两日而陷,王舒望负伤撤回獂道。郭道庆固守獂道,瞻数攻不下,绕獂道而西,往攻首阳。首阳料难久守。襄武虽将四面环敌,艾在,公勿忧也。”

    莘迩看完,暂时没有说什么,举目看向送信来的那吏,说道:“既然千里的信你已经送到我这里来了,你就不要再回襄武了。我的回书,我会另外遣人送去给千里。”

    这吏说道:“明公,下吏愚见,回书仍由下吏带回,似较为宜。”

    “为何?”

    这吏答道:“一则,下吏原路返回,熟悉道路;二来,襄武外头敌情,下吏也熟悉;三者,城中守军将士亦皆识下吏,只要下吏到得城下,城上立刻就会放下垂篮,明公若是换个旁人去,这中间或许会有些耽搁。因此三个缘故,故是下吏愚见,回书仍由下吏带回为妥。”

    看着这吏小学生似的坐姿,想想他方才无有文采的言辞,此时再听着他甘愿冒险,再次穿过数万秦军的营垒,折回襄武县城的话语,莘迩感叹说道:“卿者,义士也。”

    认为此吏说的三点很有道理,便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吏路上没有怎么睡觉,这会儿吃饱了,困意随之而来,看他眼皮子直打架,一副强撑的样子,莘迩温言说道:“你且先休息,等我给千里的回书写好,你再还襄武。”

    这吏应诺。

    莘迩命乞大力带这吏下去,叫乞大力务要好生安置。

    等乞大力带这吏离开,莘迩令道:“召赵兴、高延曹、罗荡、李亮、薛猛、朱延祖诸将来议事,把张太守也请来。”

第二十章 不以城邑要 勃勃作先发

    秋天的月亮洒下清冷的光辉,早不复白天时的热,风里带着凉气,吹在人的身上,文士或会觉到伤感,而刚经过一日鏖战的虎狼之士们对此却只会觉得惬意。

    赵兴、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等步骑诸将骑着马,络绎来到。

    他们都是远远的就下马,徒步行至莘迩的将旗下。

    薛猛到得较晚,他来时别的诸将皆已到了。

    正瞧见高延曹眉飞色舞地在与罗荡等人讲说他今日战中的收获。

    听那高延曹拍着大腿,说道:“冉贼虽然被他逃掉,咱没能追上,可你们猜怎么着?他为了逃命,把铠甲丢了,却被咱缴获到手。哎呀,他那铠甲,外边刷银,嵌了数十个珍珠、宝石,当真是瞅上一眼,就叫人眼花缭乱!”

    罗荡斜眼看他,问道:“既是这般华贵,你怎么不穿?”

    高延曹爆了句粗口,骂了一句“他娘的”,接着说道:“这冉贼个头低,低而且肥胖,他那铠甲,老子穿不上!”

    “又矮又胖?”

    “可不是么!”

    罗荡煞有介事,说道:“按你这形容,那冉僧奴是个乌龟啊。乌龟的甲就是乌龟壳,你是螭虎,螭虎当然是穿不上乌龟壳的,倒是可惜了。”

    这话听来不是味道,可要说罗荡骂人吧?又不能说他骂人。

    高延曹别别扭扭,连着瞧了罗荡两三眼,问道:“罗虎!你这话什么意思?”

    罗荡说道:“没别的意思,就我话里的意思。”

    高延曹哼了声,说道:“我知你是羡慕我,懒得理你!”转开脸,重新露出开心神色,继续与秃发勃野等人说道,“一套铠甲也就罢了,无甚值得多说!今个儿一仗,冉贼固是没能拿住,冉贼、姚贼帐下的小校,前前后后,连带杀了的算在一起,我亲手擒、斩的便有七八人!差可也算是军功一桩了。……你们呢?君等战果何如?”

    朱延祖在诸将中军职最低,资历也最浅,对待高延曹最是恭敬,见秃发勃野等暂无人接声,他就回答说道:“末将与末将所部,今日一战,只斩到了敌首不到百数,曲军侯以上者,其中无有,万是不能与骁骑今日的战果相比。”

    攻姚桃阵时,朱延祖数冲火线,须发皆被燎烧,特别胡须,被烧了个精光,脸上亦有烧伤的痕迹尚存,这会儿看之,他原本堪称魁壮的长相,竟是凭添了几分近似丑陋的滑稽。

    高延曹摇了摇头,说道:“朱都尉,你到底还是经战太少,经验不足。你瞅瞅你自己,一场小仗而已,你就把你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

    朱延祖应道:“是,骁骑身经百战,末将亦不如之。”

    赵兴、罗荡、李亮等人你一言,我一语,继高延曹后,皆自夸今日战果。

    薛猛免不了俗,听了稍顷后,忍不住也加入了其间,挺起胸脯,说道:“攻姚贼北阵时,只差一点,我就能把王资擒住!他娘的,老子追了他半个阵,这狗东西跑得却快,老子到头来,硬是最终没能把他追上!不过却也斩获了姚贼帐下的军将三两人。”

    今日白天对姚桃阵的进攻,薛猛、朱延祖两部是主攻,他两人进攻的勇猛和他两人帐下兵士的敢战,诸将多是亲眼所见到了的,此时闻薛猛开口,便是高延曹也暂且住声,听他说话。

    待他说完,罗荡等对他各是称赞。

    得了称赞,薛猛越发意气昂然。

    却唯秃发勃野、朱延祖两人,一个带笑,一个恭谨,不肯插嘴,只静听诸将吹牛。

    诸将一边吹牛,一边都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稍远地方的一堆篝火旁。

    莘迩、张道岳两人就坐在这堆火边。

    他两人在商议着什么东西。

    约过了两刻多钟,莘迩、张道岳应是商量已毕,诸将见莘迩抬起头,往他们这边看来。

    不约而同的,诸将顿时俱皆收声。

    莘迩向他们召了召手,声音传出:“君等请过来。”

    赵兴的爵位、军职最高,当先带头,高延曹、罗荡等随后,众人快步过去。

    到至坐在胡坐上的莘迩和张道岳身前,诸将行军礼。

    “都坐下吧。”

    已在莘迩坐前摆了相对的两排胡坐,赵兴等各自落座。

    莘迩拿着一张纸,与诸将说道:“这是千里送来给我的信,我刚收到不久。给你们说一下襄武那头的最近战况。中陶失陷,慕容瞻留了部分鲜卑兵围獂道,他自则率其部主力沿渭西上,往攻首阳,——千里的这封信是五日前写的,计算路程,现下慕容瞻部的主力应该是已经在攻打首阳了。首阳在襄武的西边,此城如失,襄武县城就要陷入四面被围的险境。”

    李亮家在陇西郡,朋党遍布郡内,故是对陇西的战事,於诸将之中,他是最为关心的一个,首阳县也有好些他的朋友、其族的姻亲,当下他蹙眉说道:“明公,首阳县东邻河州,麴将军、田刺史和张郎将部,已经在金城、唐兴等郡集结,明公率我等南下之前,麴将军、田刺史和张郎将不是都飞书报与明公说,他们随时可以驰援秦州么?有麴将军等部的驰援,首阳应该不会失守的吧?”

    莘迩说道:“慕容瞻善用兵者,鲜卑诸部,呼他‘战神’,此其一;这回秦虏犯境,是秦主蒲茂亲为主将,可以料见得到,慕容瞻等秦将必是个个勠力拼命,此其二,以舒望之能战,中陶也只守了两天而已,由此足可见,慕容瞻部的攻势有多猛烈,因我以为,虽有麴将军等部可以为援,首阳的形势,大约也不容乐观。”

    李亮问道:“明公,那该怎么办?”

    莘迩说道:“要想救助襄武、首阳,作为我军来说,唯有一策,便是尽快地解决掉姚桃部,然后北攻天水,扰秦军之后。”

    这支玄甲突骑自南下以来,军中诸将皆只知他们的作战任务是“迂回”,但至於具体怎么“迂回”?莘迩从来没有与他们讲过自己整体的计划。

    换言之,打完姚桃这支偏师后,玄甲突骑下一步干什么?赵兴等人其实到刚才为止都还是不清楚的。

    这会儿听到“北攻天水,扰秦军之后”此句话,赵兴等人才知了莘迩的下步计划。

    赵兴闻得此言,心道:“果如我料!莘公接下来要佯攻天水!”问道,“扰秦军之后?”

    莘迩虎踞坐上,目观炯炯,顾视诸将,说道:“天水是秦军粮秣、后勤输运的必经之地,我军如果去打天水,蒲茂一定会分兵还天水,以守其粮道,并看其部队后路的。这样,我军就能从中寻找战机,争取再把他的分兵歼灭或者重创,一则进一步地消灭秦军的有生力量,再者,也能借此分蒲茂的神,使他不能全力攻襄武、首阳。”

    却是莘迩的这个方略,与赵兴猜料得一模一样。

    赵兴心中想道:“莘公真不愧善战之名!”

    李亮问道:“明公,那打下天水之后呢?”

    莘迩纠正李亮的用词,说道:“不是‘打下’,是‘骚扰秦军粮道’和‘吸引蒲茂分兵’。”再次看向诸将,说道,“今次迂回此战,有一个总的作战方针,我之前没有对你们讲过,现在可以给你说一说了。这个方针就是,‘不以城邑为要,而以杀敌为主’。”

    赵兴神色微动,想道:“莘公的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城邑有什么好占的,重点是敌军的人!只要能把敌军的精锐、敌军的人给消灭掉,城邑自然而然地不就为我所有了么?”

    他依旧记得莘迩不许他回朔方这件事,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此事,他对莘迩一直都是表面服从,内心实颇不满,故而这番念头,他只是想想,却当然是不会说出口来的。

    莘迩顿了下,补充笑道:“所谓‘不以城邑为要’,不是说我军就不攻城了,北入天水后,如有机会,城也是要攻的,只不过这个‘攻’,是‘佯攻’。”

    李亮领会到了莘迩的意思,眼前一亮,说道:“明公的意思是,如有机会,便佯攻攻城,但其实目的不在城邑之得,而在‘围城打援’!”

    莘迩欣慰抚髭,说道:“苟子,卿可教也!”

    李亮佩服地说道:“但凡用兵征战,无不以城池之得失为重,明公却反其道而行之,真高明至极也。”又说道,“比之城池,也的确敌军的人才是‘主要矛盾’!”

    莘迩将话题带回,与诸将说道:“攻天水,是下一步的事了,现在需要做的,是先把姚桃部歼灭。适才我与张太守已经商量好了,时间紧急,不等北宫太守等部到了,咱们明天一早就进攻姚营!”

    北宫越等部,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来援武都,是因为两个缘故。

    一个缘故是:早在月前,北宫越等所部的阴平兵就分出了部分精锐,潜行到了襄武,暂直接归唐艾直接统带,——现在,这部分的精锐就正在襄武城中守城。

    再一个缘故是:亦是为避免打草惊蛇,为免得姚桃一见北宫越等部来援武都,搞得他不敢“大胆进兵”。

    是以,北宫越等部现下尚未援到。

    不过,援虽尚未到,其实北宫越等部,最起码北宫越部,是早已经在阴平、武都的郡界处等候了。今日战后,便於入夜前,莘迩已遣人去召北宫越等部来武都县参战。

    本来的计划是,等北宫越等部到后,再合力进攻姚桃营。

    ——毕竟首先,野战和攻坚是不同的,其次,莘迩部的步卒总共也就两千多,加上张道崇的武都步卒,亦不过三四千人罢了,而姚桃部则尚有少说六七千步骑逃还到了营中,以此攻之,肯定会比较吃力,所以上策莫过於等北宫越等部的生力军到来,再作总攻。

    但是形势出现了变化,临战的策略也只好作出相应的调整。

    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诸将,听到莘迩的这个决定,俱皆精神在振奋,众人轰然应诺。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姚桃的营垒我看过了。尽管不算十分坚固,并因其筑营时间较短之故,他没有挖掘沟堑,然亦外有营墙,及鹿砦、陷坑;那营墙高有丈余。我军的步卒不是很多,单靠步卒,就是与张太守部合兵,姚营估计也是难以速克的。

    “故是,明早之战,轻骑兵亦需上阵。”

    诸将应诺。

    玄甲突骑的轻骑兵共有左右两部,赵兴、秃发勃野分是这两部的主将。

    秃发勃野从胡坐上站起,又行军礼,向莘迩说道:“明公,今日之战,攻冉阵、姚阵的主力俱是军中步卒,苦战一天,想来李校尉、薛校尉、朱都尉部的兵士都已疲累了,明日早攻姚营,末将敢请率本部为主攻!”

    秃发勃野是北山鲜卑种人,赵兴是铁弗匈奴种人,为便於他两人指挥部曲,他二人帐下的轻骑兵,便也分别多是他们的同部之人。

    这也就是说,秃发勃野帐下之骑,多是出自北山鲜卑的各部,包括他们秃发部的勇士在内;赵兴帐下之骑,则多是铁弗匈奴人,亦即跟随赵兴投附定西的那些赵兴手下的部民。

    铁弗匈奴部这些年,也是经历苦难。

    失去了朔方郡这片故土以后,相继跟着赵宴荔、赵染干、赵兴父子辗转於蒲秦、定西,连换主人,并多次参入到了蒲秦、定西之间的大战中,到现如今,其部中的青壮凋落,满打满算,不算赵染干帐下的那些部民,赵兴帐下的本部青壮只剩下了数千口而已。

    就本心而论,赵兴是实在不想用其本部轻骑兵来做明早之战的主攻部队的。

    但秃发勃野已经开口,他不能沉默无言。

    没有办法,赵兴只好也说道:“末将亦敢请明公,用末将本部骑为明早主攻!”

    莘迩大为欢喜,说道:“好,好啊!卿二人踊跃求战,我心甚快。就许了卿二人的请战!”

    他先与秃发勃野说道,“拔列,今日破冉阵之时,你部曾截击姚桃的援骑,后破姚阵,你部又从我进斗,你部兵士也有些疲累,明早攻姚营,你部可先观战。”

    再与赵兴说道,“勃勃,明早攻营,你部可为先发。”

    赵兴满是不愿,违心应道:“谨从明公之令!”

    是夜,莘迩令下,玄甲突骑和张道崇部,加紧休整、备战。

    ……

    姚营,姚桃帐中。

    约三更前后,歪在榻上小憩养神的姚桃睁开了眼,翻身而起。

第二十一章 北上攻天水 蒲茂获莘踪

    坐於姚桃榻前的几人立刻把目光投向姚桃,个个露出紧张神色。

    “时辰到了!”

    那环坐几人便是薛白、王资等,其中有个趴着的,乃是个廉平老。

    王资说道:“明公,真的不全军都撤么?”

    “六七千人,连人带马,一旦尽数离营,动静会有多大?别忘了,咱们营外头,此时此刻,可是有莘阿瓜的各部在!如何能够全都撤走?那不是明摆着叫莘阿瓜遣兵追击的么?”

    王资仍是犹疑,说道:“但是明公,冉将军颇得天王的重视,咱们若是把他抛下?”

    “大难临头,夫妻尚且各自飞,况乎我与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却是所谓“时辰到了”,姚桃说的正是弃营撤走的时辰到了,而他今夜的弃营撤走,他并没有通知冉僧奴,打的主意是,只带本部精锐撤走,至於冉僧奴等,则置之不顾。

    薛白等听了姚桃这话,都不再多说什么。

    姚桃看了看趴在榻上的廉平老,吩咐王资,说道:“老廉怕是骑乘不便,你给老廉备两匹温顺的好马,弄辆快车,让他乘用,再选些兵卒做其护从。”

    廉平老被姚桃无微不至的关心感动,说道:“下吏多谢明公!”

    “赶紧都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咱们就悄摸摸地从东边辕门出营!”

    莘迩的兵马数量不足以四面围困姚桃营垒,加上围三缺一,此是兵法之要,故此姚桃的营垒,莘迩只围了三面,东边没有驻扎成建制的部队,只派了些游骑巡弋。

    王资诸将应诺。

    姚桃又叮嘱一句,说道:“切记我的那几道命令:人衔枚、马勒口;不打火把;撤退的兵士俱得轻装,不许多带杂物;每队兵士一根绳索,务要分好!”

    “人衔枚”等几条无须多说。

    最后一条,“每队兵士一根绳索”,是为了避免出现於撤军途中,兵士因为夜难辨路而大规模失散的情况发生。每队兵士分一根长绳,队中士兵按照前后次序,持绳而行。

    这样,就算仍会出现失散情况,但数量应该也会得到有效的减少。

    半个时辰后。

    夜色下,姚营的东门打开,一队队的兵士,悄无声息地自漆黑如墨的营中鱼贯而出。

    顺顺利利地出了营。

    行约两里多地,路边野间,抬起了两三个脑袋,这正是莘迩所部的游骑。

    此数游骑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吃惊。

    他们赶忙牵马而南,避开这支出营的敌军,随后,上马催行,急往莘迩中军报讯。

    ……

    莘迩才睡下未久,被魏述喊醒。

    那几个游骑禀报适才所见。

    莘迩亦是惊讶,说道:“姚桃弃营而撤?”

    “是!”

    莘迩问道:“撤了多少兵马?是他全军?”

    “夜黑,瞧不太清,但小人等远观度测,应非是其全军。”

    莘迩嘿然,心道:“白天才败,晚上就逃,姚桃这家伙,倒是果断,可称人如其名。”

    “人如其名”也者,“逃之夭夭”是也。

    莘迩的睡意早就不翼而飞,立刻下达命令:“传令螭虎、罗虎、拔列、勃勃,命他们马上选派本部精骑,追击姚桃!”

    睡在莘迩帐中的麴令孙也醒了过来,听到莘迩的这道军令,说道:“明公,贼兵已逃营远去,且夜深,不易识物,纵遣骑往追,只怕也不一定能追上他们吧?”

    现在姚桃部离营而走的兵士,已经出营至少四五里了,莘迩部的士兵们除掉值勤的外,多在睡觉,调集进战,是需要时间的,再等到高延曹等各部骑兵做好战斗的准备,出发追击的时候,估计那些弃营逃跑的姚兵或许已会远在十来里外了。这是其一。

    此外,又则离营东走以后,姚兵路上可能会改变行进的方向,大半夜的,视野不好,同时亦难以迅速地侦查到他们具体的逃跑路线。这是其二。

    “追上、追不上,总归得追一追。”

    结果如麴令孙所料,高延曹等接到命令后,虽是加紧催促兵士,等他们出发追击之时,却也已是四更时分了,追到天亮,各部络绎归来,皆是一无所获。

    张道岳等俱已闻讯,都来到了莘迩帐中。

    见高延曹等无功而返,张道岳不禁说道:“这姚桃也算是个人物了!半夜逃窜,这真是让人没有想到。”顿了下,又道,“不过他虽侥幸得脱,其营,我军今日却可一战而陷了。”笑与莘迩说道,“姚桃是叫他逃了,但冉僧奴已是瓮中之鳖!”

    ……

    姚营,冉僧奴帐。

    盯着案上的一纸文书,冉僧奴面色铁青。

    文书上写道:“日间一战,我军小挫,今陇贼士气高昂,欲反败为胜,非得请援不可。我亲赴襄武,向大王求援;卿才略杰出,留守此任,卿必胜之。”

    这文书不用说,自是姚桃留给冉僧奴的。

    冉僧奴怒火填膺,恶气无处发泄,猛地一拍案几,便大骂帐中诸将,说道:“你们是废物么?两千三步骑出营,你们都毫无察觉?”

    诸将中一人是冉僧奴的从弟,委屈说道:“阿兄,白天那一仗,打了整整一天,先是攻城,后是守阵,兵士们都累得不行了,回到营里,俱是倒头就睡,如何能够察觉姚将军部夜半偷偷出营?况且说了,姚将军回到营中后,他不是还曾与阿兄和我等商议今日守营之事么?他居然会半夜逃跑,这也实在是我等没有料到的啊!”

    冉僧奴亦知,没有发觉姚桃率部逃走,非是其帐下诸将的错,发了一通火后,恨恨骂道:“亏他南安姚氏,亦我羌中豪姓,其兄姚国,也称得上慷慨豪杰,却他姚桃,当真是个鼠辈!白日叫我断后,半夜他又逃跑,真是丢尽了南安姚氏的脸面!”

    姚桃家原籍南安郡,獂道西边的赤亭,即是他的家乡。

    冉僧奴从弟问道:“阿兄,现在怎么办?”

    忽然遥遥听见营外三面,陆续都传来了鼓角之声。

    很快,一将奔入帐中,仓皇报道:“阿弟,陇贼发兵攻我营了!”

    这将是冉僧奴的族兄。

    冉僧奴拍案怒道:“什么‘陇贼’?”

    “啊?”

    冉僧奴怒道:“那是‘王师’!”

    “王师?”

    冉僧奴长身立起,环顾诸人,说道:“莘阿瓜,……不,莘公,莘公一定已知姚桃率部逃营的事了!凭咱们这些残兵败将,又因姚桃逃营而军心涣散到极点的部曲,怎生能够守住营垒?这仗打不了了,当下只有献营投降!”

    ……

    冉僧奴说到做到,果然不战而降。

    姚营剩余的三千余步骑战士,悉数放下武器,做了陇军的俘虏。

    莘迩召冉僧奴於帐中相见。

    但见莘迩帐外,对列了两排各五十人的甲士,甲士们俱身高体壮,皆披玄甲,握丈八步槊,赳赳挺立。此百名甲士是莘迩亲从全军挑选出来的,唐人居多,但出於显示自己“一视同仁”的目的,鲜卑人、羌人、杂胡各种人在其中也有,甚至还有两个绿眼高鼻的西域胡,他们的发饰、形貌互有不同,然一股森然杀气却是相似。

    冉僧奴在魏述、乞大力的前后夹持下,胆战心惊地穿过了这个甲士的对阵,入到帐中。

    刚进了帐门口,他就“噗通”一声,拜倒地上,口中大呼:“降臣冉僧奴拜见莘公!”

    “我思君,如渴人之思水也,今日终得与君相见,十分快慰。”

    冉僧奴不敢抬头,埋首臂间,惶恐说道:“降臣不自量力,妄敢对抗王师,如今想来,真是罪该万死!乞请莘公恕罪!”

    “你要是早有此念,该有多好?”

    冉僧奴害怕应道:“降臣亦悔之不迭!”

    “你的不少族人现都在谷阴,我会给你准备一处宅院,让你离他们住得近些,从今往后,你们一家子又可团聚了。说来,这也是一件美事。”

    冉兴被定西灭后,冉兴宗室的去向分作了两支,一支就是冉僧奴和他带的那些族人,投了蒲秦,另外的冉氏族人则为定西俘获,而下都在谷阴城中居住。

    冉僧奴听得莘迩无杀他之意,略微放下了心,应道:“是,是。”

    “我介绍个你的熟人,给你认识。”

    冉僧奴心中诧异,想道:“我在这边哪里有熟人?”

    听莘迩接着说道:“苟子,你来见见你的这位老对手吧。”

    这个“熟人”,却是上次冉僧奴等攻武都郡时,曾经四斫其营,最后一次乃得成功的李亮。

    一个新的声音响起,冉僧奴听其说道:“冉君,你怕是不知我是谁吧?”

    莘迩的声音再度响起:“苟子,你且先带他出去,去你帐中,你俩再作欢叙吧。”

    那新的声音恭谨应道:“诺。”

    旋即,脚步声响,一双羊皮靴子出现冉僧奴眼前。

    那靴子的主人,即那新声音的主人,说道:“冉君,请你随我来。”

    冉僧奴趴着,倒退出帐,到了帐外,这才起身,举目去看。

    站在他身边的是个八尺上下的壮汉,体格虽是魁壮,脸蛋圆乎乎的,眼睛不大,却不给人以威武之感,而颇是使人一见之下,就生亲切之意。此人可不正就是李亮。

    於是,冉僧奴就又一次穿过甲士对阵,跟着李亮,去李亮帐中。

    从头到尾,冉僧奴竟是只闻莘迩之音,未敢抬头,去看莘迩一眼。

    ……

    帐中。

    莘迩对冉僧奴态度客气,话说得好听,实际上,他是压根没把冉僧奴放在心上的。

    毕竟冉僧奴尽管两次犯寇武都,但此人实无兵略之能,亦无别样长才,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是他生在了一个好的家族罢了,故而虽得其降,无甚可喜。

    看李亮带着冉僧奴出去,莘迩把话头带回,继续刚才的话题。

    “张君,姚营已下,姚桃远遁,冉僧奴投降,下辩、河池两县的秦军闻风以后,定然也就会和姚桃一般,逃之夭夭了,这两座县城收复不难,……武都的战事告一段落,襄武那边战情急迫,我就不在武都多待了,你首先给我备我全军将士的半月粮秣,其次,冉僧奴部的降卒,先由你管制安置,后天,我便率部北进,攻扰天水!”

    张道岳领命,答道:“是。”

    “北宫太守等部现在应正在赶来武都的路上,等他们到后,你对他们传我命令,叫他们助你守御武都,并且时刻准备北上援助於我。我需要你们援助的时候,会传檄与你们的。”

    张道岳应道:“是。”

    “你现就去给我军准备粮秣吧,别的不要,只要胡饼、酪浆等易带之食。”

    张道岳接下命令,便就立刻出帐,回去武都县中,为莘迩部的玄甲突骑搜集军粮。

    当天,莘迩把自己已破姚桃、冉僧奴部,下步他打算北攻天水的诸项军事,写将下来,作给唐艾的回书,唤来唐艾的那个属吏,叫他带之回去襄武。

    没叫这个属吏单身上路,莘迩给他配了几个勇武的随从。

    这属吏当天起行,不必多提。

    却说得了粮秣和箭矢等方面的补充,全军休整了两天,第三日,莘迩即引此数千玄甲突骑兵,离开武都县境,长驱北驰,奔袭天水郡。

    ……

    就在莘迩部队将出武都郡界,距离天水郡最南边的始昌县只剩下了数十里路程的时候,其军所在位置的西北方向,三百来里外的襄武县城城东,有数骑徘徊於离城七八里远的一片林下草中。

    此数骑带头之人,肤色黧黑,面颊棱角分明,眉目如剑。

    非是别人,此人正是李基的爱将、及李基未来的妹夫冯宇。

    旬日前,李基决定给莘迩回一封信,信是好写,唯这信关系重大,送信之人,当然就必得是李基最为亲信之人才行,而论及亲信,自是舍掉冯宇,再无旁人。

    故此,冯宇之所以此时会出现在襄武县外,他正就是为给李基送这封信给莘迩而来的。

    莘迩带兵迂回突袭姚桃部,这件事极其隐秘,李基、冯宇不但之前不知晓,包括现在,因为姚桃、冉僧奴才败,这个消息还没传开,因是冯宇至今且尚不知晓。

    透过林间枝叶,冯宇远望西边的襄武县城。

    隔得太远,襄武县城,他是看不到的,但围在襄武县城外的秦军营垒,他能够约略看到些。

    冯宇犯愁说道:“襄武被围甚严,城北、城西虽无秦虏主力,但亦游骑纵横,查巡严密,我等却怎么才能入进城中呢?”

    跟着冯宇来的,都是当年和冯宇一起从羯人营中杀出来的。

    一人提议说道:“要不咱们不去襄武,去金城?”

    冯宇说道:“莘公身在襄武,我等去金城有什么用?”

    “身在襄武”,此是莘迩对外放出的幌子,以作迷惑蒲茂。

    众人皆束手无策。

    冯宇思忖多时,说道:“没别的法子了,眼下也只能等到入夜后,我等摸到城北、城西去看看,试试能不能偷到城下吧!”

    众人俱应诺。

    ……

    冯宇尚不知莘迩其实不在襄武。

    襄武城东,秦军主营,蒲茂帐中。

    蒲茂已经获知了莘迩现不在襄武,而却是身在武都郡。

第二十二章 三打襄武城 满县落琴音

    蒲茂知莘迩身在武都郡,其消息之来源自是姚桃。

    姚桃弃营北遁以后,知道兵败的事情是没办法隐瞒的,与其晚报,不如早报,或许还能凭此早报的“忠诚”,得到蒲茂的原谅,故於北遁的当天上午,他就遣骑奔往襄武城外的秦军军营,把莘迩“再度迂回奔袭武都”,以及他“臣一时不慎,中其伏兵之计,虽力战不屈,奈何冉僧奴先败,臣阵遂溃”的战败经过,“一五一十”地详细禀与蒲茂。

    蒲茂是於昨天下午接到的姚桃的此道军报,获知的此事。

    接到军报,蒲茂即召从在军中的孟朗等文武诸臣到其帐中,商议对策。

    他的庶长子蒲广也应召而来。

    孟朗一病,至今未有痊愈,面色灰败,本已是五六十的老人,病态之下,越发精神不振,竟有些佝偻的样子露出了,坐在榻上,不时地咳嗽两声。

    蒲茂一边与诸臣略略讲说姚桃的军报内容,一边担心的数次去看孟朗。

    说完了姚桃所报,蒲茂没有先问诸臣的意见,而是马上跟着就问孟朗,关心地说道:“孟师,身子怎么样啊?若是撑不住,要不孟师就先回帐休息?等孤与他们议出个对策出来,孤再去孟师帐中,征询孟师的高见?”

    孟朗嗓子发痒,努力地把这痒痒劲忍住,将那到喉咙的又一声咳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强自打起精神,直了直身形,尽量将语声放得平稳,说道:“大王,臣无事,尽能撑得住。”

    “真能撑得住?”

    蒲茂的关心态度丝毫不假。

    对待蒲茂,孟朗的感情是复杂的,既视蒲茂为君,然因蒲茂少时他俩的那一段师生之情,孟朗同时又隐隐地是把蒲茂视作了自己的高足弟子,换言之,视作了自己晚辈子侄的。

    见蒲茂这般关心於他,孟朗深感自己半辈子的心血没有白费,脸上绽出来笑意,说道:“大王派来给臣诊病的几位医官,皆是名医,药方开的都很好,很对症。臣这病虽还没有全好,但比前些时,已是好得多了。大王放心,臣无恙的。”

    “好,那就好。”蒲茂稍微安心,便问孟朗,“孟师,莘阿瓜故技重施,又用上了‘奔袭武都’这一招,而今姚桃、冉僧奴已败,姚桃得脱,冉僧奴生死不知,……接下来,孟师以为,咱们该怎么应对?”

    孟朗虽病,思路清晰,他说道:“要想议论下边我军该怎么应对此变,臣以为,首先须得搞明白一件事,即是莘阿瓜打完武都之后,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蒲茂颔首,说道:“孟师所言,正孤所思。如此,则孟师以为,莘阿瓜接下来会干什么?”

    孟朗伸出了左手的两根手指,答道:“不外乎两个选择。”

    “两个选择?”

    孟朗曲起食指,说道:“北上攻天水郡,以扰我军粮道,这是一个选择。”

    然后,他曲起中指,说道,“带着武都、阴平等各郡兵,还陇西郡,攻襄武城外的我军大营,以求解襄武之围,这是一个选择。”

    蒲茂想了想,赞同孟朗的判断,问道:“这样的话,那孟师觉得,我军怎生应对为好?”

    “他的选择两个,我军的应对之策自然也就是两个。”

    蒲茂说道:“敢闻其详。”

    孟朗将曲起的中指重新竖起,冲着蒲茂晃了一晃,说道:“分兵一部,与天水等郡的驻兵呼应配合,护卫粮道,使其纵北扰天水,而终徒劳无功,此对策之一。”

    接着,他不仅将曲起的食指也重新竖起,而且把大拇指也一起竖了起来,说道,“至若莘阿瓜也许会攻我襄武大营的这个可能,臣则有具体的两策应对。一个是,从明天开始,攻城转为佯攻,等莘阿瓜兵到以后,咱们先把他打败,随之再对襄武城展开最后的总攻;一个是,明天再对襄武进行一次大举的进攻,争取赶在莘阿瓜兵到之前,便把襄武攻下。”

    “这两个对策……”

    孟朗把手指收回,手也放回到了膝上,说道:“此二对策各有利弊。”

    蒲茂问道:“皆利弊何在?”

    孟朗说道:“第一个对策,其实也就是‘围城打援’,其策之弊在,莘阿瓜会不会带兵来攻我襄武大营?此尚是未知之事。他如不来攻我大营,而却去攻扰天水郡的话,则此策就无用矣。是我军之‘佯攻设伏’,实际上只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

    “襄武城防甚严,我军围城至今,已然两次猛攻,然皆不得寸进,就算明天再进行一次猛攻,胜算几何,能否一战功成?现下都还不好说。而万一莘阿瓜果真来攻我襄武大营,正好趁我军攻城不克之疲,突袭我营的话,则第二个对策之弊,便在我军或许会因此吃上些亏。”

    蒲茂沉吟斟酌。

    孟朗等臣俱皆安静,等待他做出主张。

    不多时,蒲茂做出了决定,说道:“针对第一种可能,襄武到天水等郡间的粮道,今天,孤就分兵去守。针对第二种可能,……孟师,孤觉得‘围城打援’此策虽佳,然正如孟师之所忧,若是莘阿瓜不来犯我大营的话,则此策就是在白白浪费时间,是在给定西遣援襄武的时间!故是,孤意采用孟师的次一个对策,明日再对襄武展开一次全面的进攻,何如?”

    慕容氏、贺浑氏悉已被大秦攻破。

    一个襄武县城、一个只不过领了区区数千兵游击於外的莘迩,又如何会在蒲茂的眼里?

    蒲茂的这个选择,在孟朗的预料中。

    孟朗心道:“就算莘阿瓜当真来袭我营,只要我军有备,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莘阿瓜无功而退;而战机如果抓住,我军且会有趁势把之歼灭的可能!”对蒲茂的此个选择,就无劝阻之言,回应说道,“若是大王决意明天再对襄武进行一次大举进攻,那便有两件事,需要提前备好。”

    “哪两件事?”

    孟朗说道:“我军两攻襄武不下,明日攻前,须得提振士气,严肃军法,此其一也;攻城之际,须得留够预备队,以防莘阿瓜部偷袭,此其二也。”

    “孟师言之甚是!”

    就按孟朗的这两个建议,蒲茂当日传令全军,做明日三打襄武的战备。

    ……

    已是七月底,即将序入八月。

    秋老虎的炎热,渐渐不在,随着秋深,天气逐日转凉。

    坐於高高的城楼上,远眺城外野地,近观城中街、里,入目尽是青黄之色。

    秋风吹过,可以看到城内街边树上的黄叶,随风飘落,如似蝴蝶,翻飞起舞。

    襄武县城的中心地带、每条街道的两侧、每一个里内,现下临时俱立的有望楼,全副武装的兵卒们值守其上;并主要的几条街道上,现皆各屯驻有数十的军士。

    这些望楼、值守兵士、街上屯驻的兵士,都是负责维持城内治安的。

    唐艾下达了严格的命令,在守城战争期间,百姓不许擅自出街,更禁止三五私聚,是以,尽管这会儿天时尚早,但那城内所有的街上、里中道上,全是冷冷清清,几无人行。

    轻轻地拨了一下琴弦,唐艾惆怅地叹了口气。

    陪坐他身边的杞通,给琴边香炉续上新香,举起羽扇,摇了摇,让那香气溢开,随后放下羽扇,敛袖膝上,问道:“夫君,无缘无故的,怎么突然叹气?”

    “我这一叹,是为陈君。”

    “陈君”也者,即是奉唐艾之命,给莘迩送信的那个秦州州府吏员。

    却是於昨天晚间,此吏摸回到了襄武县外,但在朝城下来的时候,被城外巡逻的秦军骑士发现,秦骑围追堵截,此吏和莘迩派出护从他归城的那几个勇士,拼死搏杀,此吏尽管最后在那几个勇士的舍命掩护之下,总算是奔到了城墙下边,也坐上了城头紧急放下的吊篮,可他也受了重伤,於是竟连再见到唐艾一次都没等得上,便即身亡。

    他死后,守卒军校从他身上找到了莘迩给唐艾的回信,赶忙送呈给了唐艾。

    信到唐艾手时,被此吏的鲜血已然浸透。

    杞通说道:“陈君忠勇之士,今之死,确实可惜!”

    唐艾说道:“有件事你不知。我令他出城为我送信给明公时,给他的有交代,叫他找到明公,把信呈给明公以后,就不要回襄武了。明公如有回信,可请明公另外择吏给我送来。”

    杞通问道:“夫君缘何对他有此吩咐?”

    唐艾说道:“城外秦虏围困数重,他若能成功出城,是已冒了一次九死一生之险,我如何能忍心让他再冒一次回城的九死一生之险?是以我对他有此嘱咐。却送明公回信的人,居然还是他!不用说了,这肯定是他未有听我的话!”再次长叹一声,垂下泪珠几滴。

    杞通这才知此吏去而复还之间,乃还有这等一番曲折,不禁更为此吏的身死而感到哀然。

    “更叫我不好受的是,陈君既无兄弟,亦无子嗣,我纵是想酬其功,如今也是无从酬起!”

    此吏的父母尚在,不过其家不在襄武,於今也只能等到此战结束,若是能够打退秦军,再对他的父母作些赏赐而已了。

    淡淡的香味中,唐艾操琴,即兴抚曲一首,权且算是寄托对那陈姓此吏的哀思。

    今日秦军没有攻城,城墙上的守卒多靠在垛口,享受自围城以今,这难得的休息时光。

    萧瑟的秋风带着那琴音,洒遍城头。

    将士们竖耳倾听,从这琴音中,听出了哀伤,可又不是全然的哀恸,并有慷慨的豪情,就像是看到了一位猛将独对百万敌军,凛然不惧,反而驰马挥槊,奋声叱咤,主动前战的情景,他们或握紧了槊柄,或有激动到战栗的感觉滋生,不觉俱皆而痴。

    寂静的城内亦随风而落满琴音。

    墙壁围起来的诸个“里”中,不断有住民从屋内出来,都把目光举投向琴音来处的东边城楼,也是个个悄立静听。不知是先从何处响起了一声琵琶声,继而城内别处,陆续有琴音、笛声响起。琴声、笛声、琵琶声,无不伴和城楼琴音,——竟是於此城已被围旬日的这个秋天下午,在没人组织的情况下,襄武士民与唐艾默契地合奏出了一首慷慨之曲。

    ……

    蒲茂的大帐离城四五里,他在帐中,听不到城中忽然而起的这慷慨之曲。

    但有前线的军将赶紧将此禀奏给了他。

    蒲茂刚刚结束和孟朗等人的军议,闻报此讯,大起兴趣,便携蒲广等,出帐西行,往辕门处去听。然等到他到辕门处时,这首慷慨之曲已经结束。

    蒲茂便问辕门的牙门将,说道:“那城中所奏,是何曲也?”

    莫说这牙门将压根不通音律,就是他通音律,那城中所合奏之曲,实乃是唐艾等即行发挥而奏的,也非是现有的曲子,故是这牙门将瞠目结舌,不知该何以回答。

    蒲茂就再又问道:“你听到那曲子后,有何感触?”

    这个问题,牙门将可以回答。

    他回答说道:“末将听那曲子时,没别的什么感触,只觉得如闻金戈之声,但不知为何,心头又有些悲伤之感。”

    蒲茂顾看蒲广等,笑道:“此哀兵必胜之意也。唐千里战意犹坚!”

    ……

    翌日,一早。

    秦军大出营。

    城东、城南,如林的秦将军旗立起,一队队的秦军兵士至城外列阵。

    蒲茂的帅旗也离开了中军,前移到城东阵后。

    ……

    唐艾得报,登城楼而下观之。

    见城东列阵的秦军约万人之数,城南列阵的秦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目。城北无有秦军的大部队,城西也没用秦军的主力,但在城西,有约千余人的秦军骑兵出现。

    城东、城南列阵的秦军后方,秦军的营垒之侧,亦有秦军步骑组阵。

    麴章、魏咸等城中守将纷纷赶到,齐立唐艾榻前,等候他的命令。

    观敌阵多时,唐艾回过身来,面向诸将,持羽扇而说道:“蒲茂的大旗立在了城东的秦虏阵后,今日秦军攻城,大概是会以城东为主攻方向。麴将军,你仍守城东。魏校尉,你守城南。”

    麴章、魏咸接令。

    唐艾挥羽扇笑道:“我在这里,为二君助战!”

第二十三章 热血报国家 求报同袍仇(上)

    襄武城外的护城河,已被秦军填平。

    城东、城南,秦军攻城的阵地列好以后,预先挑选出来的先攻战士,分别各三千人上下,便扛着盾牌、半截船等物,以防御城头的矢石,同时,推着高大的云梯、坚固的撞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在后边阵中鼓声的催促下,朝着城东、城南的襄武城墙齐头并进。

    因为距离尚远,未到箭矢的射程之内,城头陇兵守卒暂未引弓开射。

    或持长槊,或拿弓矢,亦有提盾捉刀的,布满城墙的守兵,透过垛口,大多充满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步步前进、离城下越来越近的攻城秦兵。

    守卒的身后,除掉每隔一段较远距离,就放置着一架小型的投石车外,并有撞车、拍杆、飞钩、檑木等之类的守御器械,在专人的负责下,随时做好了紧急驰援危险墙端的准备。

    ——攻城的撞车和守城的撞车名字相同,用处也大致相同,只是作用的对象不同。攻城的撞车是用来撞击城门的;守城的撞车,车架上置有撞杆,是用来撞击敌人云梯的。

    城外的攻城秦兵,在其阵中参差错落的高大云梯、宽硕而外部裹铁的撞车等若巨兽一般的器械的映衬下,由城头上俯瞰去,显得小而密集,就如同密密麻麻的白蚁。

    城上的守城陇兵,同样在矗立的投石车、撞车、拍杆等狰狞器械的对比下,特别是比之城下,守卒还多了城墙的加成,自城下仰望之,亦给人以震撼、压迫之感。

    秦军攻城大阵的后面,是乙兵、民夫的队伍,箭矢等军需物资的补给、输送,就由这些乙兵、民夫负责。陇军守城兵士的后房,也是乙兵、民夫的队伍,他们的任务亦是给前线战士补充所需,并运送伤员、战死者下城。

    秦军已经大举攻城两次。

    攻城的一方也好,守城的一方也好,敌我之间,双方现在都已经是比较了解对方了。

    攻城的秦军将士,就算是再自恃勇敢的,而下也没有了头次攻城时的轻敌。

    守城的陇军将士,即便是再胆怯的,经过两次大战的洗礼,如今亦不会临战之际颤栗发抖。

    城下秦军攻城主阵中的鼓声、角声,一阵接着一阵,闻之如同滚雷、闷啸。

    城头上还没有鼓角声响,唯有城东、城南各约千许的守卒将士,默不作声地於寂静中等待。

    ……

    秋日的上午,阳光明媚,凉风宜人。

    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晴空朗朗。

    ……

    城东墙上。

    麴章试了试手中的步槊,命令亲兵,说道:“步槊不用多备了,多给我备两根铁槌!”

    亲兵一人担心地说道:“将军,前两次守城鏖战,将军皆身先士卒,负了三两处伤。现下将军的伤还没好,……别处伤倒也罢了,唯是上次守城,将军伤到了右肩,使槊、用槌,都得靠胳臂,右肩受伤,如何再斗?要不然,今日守战,将军就在后头督阵吧?前边有小人等在,绝不会让秦虏登城半步的!”

    麴章摸了摸自己的右肩,虽是隔着铠甲,手也只是轻轻地放到了肩上,但已觉隐痛,他面色坚毅,望了下渐近的城下秦兵,说道:“唐使君不避矢石,亲临城楼,为我与魏咸助阵,我岂能在后督战而已?一点小伤,不算甚么!”

    那亲兵是麴章帐下的老人了,其家数代,都为麴氏效力,对麴章端得是忠心耿耿。

    听了麴章这话,这亲兵想要再次进言劝阻,说道:“将军,……”

    边上都是精勇的兵卒,这亲兵在开战前的劝阻之言,也许会给精卒的士气造成一些影响,麴章不愿见到这种情况的发生,打断了这亲兵的话,挺槊雄立,慨然说道:“吾家世代为将,我无别能,唯热血可报国家。莫说仅是些微小伤,便是身受重创,强贼寇境,我犹仍会居君等之前,死战不退!你不要再说了!赶紧给我备铁槌去罢!”

    步槊与骑槊长度相当,亦是丈八之长,乃是长兵器,当攻城敌兵尚未攀上城头的时候,可以下刺使用,但一旦攻城敌兵强登上到城头,步槊就不如铁槌、刀等这些近战兵器好用了。

    而根据前两次秦军攻城的进度判断,——秦军第二次大举攻城时,就已有少数的兵卒曾经冲到过城头上,那么这一次,在秦军明显是动用了更多的兵马来攻的背景下,麴章认为,今日之战,攻上城头的秦兵勇士可能会比上次更多,那么铁槌就得多备待用了。

    那亲兵应诺,怀着忧心去给麴章准备铁槌。

    ……

    当秦军的先发战士达到进战位置之后,秦军的正式进攻旋即开始。

    飞石若骤雨投至。

    城东、城南近郊,秦军堆起的土山上面,秦军弓箭手射来的箭矢,仿如蝗群。

    城头守卒纷纷躲避。

    有躲避不及的,被箭矢射中,呼痛大叫;被飞石砸中,登时血肉模糊。

    麴章、魏咸几乎是同一时间下达命令,城墙上的小型投石车发动投石,城墙马面、望楼、垛口处的陇军弓弩手齐齐挽射。

    因秦军有半截船等做防护,守军箭矢的杀伤力不能说是很大,却弩矢、投石的杀伤力很大。

    半截船是竹木所制,挡不住弩矢、投石。

    不断有向城墙行进的秦军之先攻兵卒被弩矢、飞石打到。

    本来整齐的攻城阵列,出现了一个个的小缺口。

    但在阵中军将的监督下,秦军的先攻兵士无人倒退,更无人停下脚步。

    任负重伤的战友倒地呻吟、战死的战友横尸地上。

    后边的兵卒踩着前边伤亡战友的血迹,跟随本部军旗的朝向,闷头继前。

    ——也不敢不前,非只有本部的部曲将、部曲督等负责督战的军吏在本部阵中催促不断,在先发攻城的阵型与攻城主阵之间,且有成队的刀斧手在虎视眈眈。

    如果有兵士胆敢后退,不被本部的部曲督、部曲将当场杀掉,也会在主阵前被刀斧手砍头。

    飞石投过一阵后,暂时停下,在箭雨的掩护、半截船等的保护之中,攻城的秦军步卒迈步飞奔,冲过护城河,於城东墙下,相继架起了四五座云梯;城南墙下,也架起了三四座云梯。

    撞车被推到了两座城门外。

    披甲的秦卒率先,开始攀爬云梯;力士推动撞车,猛烈地撞击城门。

    ……

    城头上的撞车启动,被推到秦卒云梯搭竖的位置,各有十余兵士奋力推起车架上的撞杆,去撞云梯。杆的前端镶有铁叶,撞上云梯的力量不小。

    然而秦军的云梯在打造前,就已经考虑到守军会用撞车这个问题,故而高大结实,底座稳固。

    城头撞车再三推撞,一辆也没撞倒,至多,把云梯撞得摇晃几下。

    城东的秦军攻城部队,主将是苟敬之。

    苟敬之与苟王后、苟雄是同族,在秦军中的名望不及苟雄,然亦是秦军的上将一员。

    作为主将,苟敬之当然不会亲临第一线。

    在前线具体指挥作战的是被拨到苟敬之帐下的吕明。

    吕明在先发攻城战士的后阵,身披重甲,按剑站立,细细观察前边将士的攻战进展。

    偶有城头的流矢射到他的左近,吕明丝毫不顾,一眼都不去瞅。

    “阿兄,你看,城东城楼上,影影绰绰,聚了只怕不下百十人,那肯定是唐艾在那里!”说话之人是吕明的弟弟吕武,他亦披挂白色的重甲,一边站在吕明的身侧,与吕明说话,一边眺望着城东城楼,脸带笑意,接着说道,“孟公之计得以奏效了!”

    吕明没有回头去看吕武,眼仍观看已到城下、架起云梯的秦军攻城战士的战况,随口答道:“孟公之计,何曾有过不奏效的?”

    “唐千里诡计多端,我头先还想着,他会不会识破孟公此计?”

    吕明说道:“他拿什么识破?大王亲在城东,此其一;我军在城东放的部队,比城南多,此其二;前两次攻襄武,我军也都是以城东为主攻方向,此其三,合此三条,他唐千里即使智迈常人,又如何能猜到,我军今次攻城的主攻,其实是城南?”

    “孟师计谋,端得高超。如今看来,前两次的攻城,竟然都只是为今次的攻城做个迷惑唐千里的作用罢了。……阿兄,孟公此计,是不是可以说是‘声东击西’?”

    吕明这次没有答复吕武。

    看到兵士们已在攀附云梯,吕明下达命令,说道:“为让陇贼守军确信城东是我天兵今日的主攻方向,传令前阵,不惜代价、不惜伤亡,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兵士登上城头!”

    候於附近的传令军吏应诺,待要奔去前边传令,吕明把他叫住。

    那军吏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命令?”

    吕明沉声说道:“若到午时,还没有兵卒登到城头,随机抽选,每伍选一,斩之!”

    那军令凛然应是,见吕明无有别的命令了,即赴城下前线传达吕明此令。

    “阿兄,要到午时,尚无有兵卒上城,真的每伍抽一,斩之么?”

    吕明说道:“为将者,以信为重!军中焉有戏言?”

    “可是阿兄,这些兵卒都是咱们帐下的精锐啊!”

    吕明说道:“只要能帮助孟公完成孟公的此战部署,我部尽数战死於此,我亦甘愿。”

    若无孟朗的赏识、拔擢、重用,吕明断无今日,所以吕明对孟朗那是非常的死心塌地。

    ……

    城东,墙上。

    撞车冲撞秦军云梯超出垛口的部位;弓弩手向下射矢。

    拍杆、檑木、飞钩等器械,一起俱动。

    利用滑轮的转动,下垂到城墙外部中段的拍杆来回击打,攻击云梯上的秦卒兵卒。

    拍杆的前端为铁制,横七竖八地立着尖刺,凡有秦卒被其打中,要么立刻从云梯上跌落,要么甚至被铁刺穿挂在拍杆上,随着拍杆的左右摇动,人在空中惨叫不绝地飘来荡去。

    飞钩其形如锚,钩端是尖锐的铁爪,以铁链系之,续接绳索,其能打到的位置比拍杆靠下,可以垂至城脚。操作飞钩的陇军守卒,迎着敌人的矢雨,觑准敌人云梯左近的成群敌兵,猛地把飞钩投下,等飞钩落到敌兵群中,旋即拽绳索往上。

    每次投砸,都能杀伤秦卒数人。

    却那飞钩的铁爪是极其锋利的,被飞钩伤到的秦卒,有的整条胳膊被拽断,最惨的,脑袋被拽掉,只剩下个无头的尸体,犹短暂的竖立片刻,脖腔喷出的鲜血如似喷泉,然后倒地。

    檑木并非是往下推的树干之类的东西,和拍杆、飞钩一样,也是一种可以操作的器械。

    此物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滚木、铁索、绞车。

    滚木是用直径约尺、长约一丈多的实心木所制,滚木表面尽是密钉,钉头出木五寸,也就是半尺长,滚木两段安设的有大轮子。绞车不必多说,亦是装了滑轮的车子。

    滚木、绞车是此物的两个主体。

    铁索,则是用来连接滚木、绞车的。

    近似飞钩的用法,操作檑木的陇军守卒,也是迎冒秦军的箭矢,冲着城下秦军的聚集位置,将檑木放下,然后搅动绞车,利用铁索,使檑木在敌众中滚动。

    这东西浑身铁刺,寻常兵卒哪里敢碰?见其滚到,四处躲散。

    在城下前线指挥攻城进战的是吕明帐下的猛将齐禾、窦干两人。

    就在窦干所部的近处,便有城头放下的滚木一个,正在秦军攻城士卒中肆虐乱滚。

    窦干带上几个力大的甲士,其本人与甲士们皆持大斧,奔到滚木旁边。

    他厉声喝令周近的兵士过来,用步槊、盾牌等兵器,将这滚木固定住。旋即,他和那几个甲士挥动大斧,连斫十几下,竟是硬生生地把滚木两段的大轮子给砍了下来。

    而在这之前,已有少说三二十个的攻城秦卒被此个滚木给碾死、刺伤了。

    搞定了这个滚木,窦干领着那几个甲士,从血水中淌过,踢开一具挡路的无头尸体,直奔北边不远的飞钩而去。路上踩到了一条不知哪个兵士的断臂,差点让他摔了一跤。到那飞钩前,如前法炮制,窦干仍是喝令周边兵士将那飞钩按住,与那几个甲士用铁斧把飞钩砍坏。

    好像是下雨了似的,不知什么东西从城上泼下,淋了窦干等人浑身都是。

    一股臭味扑鼻而来。

    窦干骂了一句,说道:“他娘的,又是粪汤!”

    ——这是城上的麴章,注意到了窦干这一支小部队的动静,因令城上泼下来的。

    好在窦干披的有甲,那城上倒下的热粪汤,没能烫伤他,也没能沾上他的皮肤。

    但没甲的秦军兵士就没这么好运了,热粪汤的攻击下,云梯周围的兵士无不狼狈散开。

    窦干瞧见了这一幕,提斧奔过去,喝令说道:“谁也不需躲!上云梯!上云梯!”重复了一遍刚才已经转达过的吕明军令,“午时之前,若不能登城,每伍抽一,立斩!”

    要命的军令威逼下,秦军兵士只好冒着城上的箭矢、撞车、拍杆、飞钩、檑木、热粪汤等等各种的防御攻措,继续鱼贯上云梯,朝城头攀附去。

    ……

    襄武城南。

    负责攻打此面城墙的主将是挚申金。

    副将有两个,一个是同蹄梁,一个是投降蒲秦未久的田勘,亦即贺浑勘。

    攻城秦军主阵中,挚申金没怎么太关注前锋兵士的攻城进度,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城东。

    他频频顾眺城东的战况。

    同蹄梁知其中缘故,也一再顾眺。

    日头一点点的升起,渐渐快到日中时候。

    攻城至今,已战一个多时辰了。

    终於,看到城东的攻城秦军兵士,有三两人跃上了城头。

第二十四章 热血报国家 求报同袍仇(中)

    城东墙上。

    麴章提槊,领着亲兵,急忙往跳上城头的秦军兵士那里奔去。

    上城的秦卒不多,只有这一架云梯的秦卒冲了上来,而且最先仅两三人,跟在这两三人后,也不过又才有四五人。但是,人虽少,这几个秦卒却皆是秦军的一等猛士,并人人披挂重甲,守卒的刀、槊等兵械,根本无法伤及他们。

    上到城墙以后,此不到十人之数的秦卒立刻组成了一个半圆形的阵,弧形冲外,护住了云梯搭在城头的部分。云梯上的秦军兵士,见到此幕,无不士气振奋,加紧了攀爬。

    麴章赶到时,那七八个组成半圆阵的秦卒已经算是在城头立住了脚。

    周围的守卒尽管也有用铁槌的,然不及这几个秦卒勇猛,根本就近前不得。

    数具守卒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半圆阵前。

    三二十个守卫此段城墙的陇卒,或端槊,或执刀、槌,围在半圆阵三面各数步以外的距离。

    三四个近处的陇卒弓箭手知道自己的箭射不透那几个秦卒的铠甲,索性不去射他们,而是改从侧面,往云梯上正在奋力往上攀援、以支援和扩大战果的那些秦卒身上射去。

    麴章大步而至,喝令说道:“让开!”

    那三十来个陇卒一边握住兵械,盯着组成半圆阵的那几个秦卒,做出进攻的架势,一边朝两下略退,让开一条道路。

    麴章一眼看见了那几个秦卒身上的白甲,当即便把手中的步槊丢给亲兵,接过铁槌两柄,双手各持一个,大呼了声“嗐”,侧身以肩撞向半圆阵的正面。

    组阵的秦卒,没有拿长兵器的,用的都是刀、槌,以环首直刀居多。

    两柄直刀、一柄铁槌,或砍、或扫,打在了麴章的甲上。

    迸出火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麴章是用左肩撞向的敌军半圆阵,当那刀、槌打到他身上时,他挥起了右手攥的铁槌,——他右肩有伤,抬手使力之际,不免顿时吃痛,然他却将这疼痛忍下,左脚撑地、扭转腰杆、带动胳臂,几乎是用出了全身的力气,铁槌夹带风声,砸到了当前一敌的头上。

    那秦卒的兜鍪被砸得凹陷下去了一块。

    这秦卒半声未吭,手刀坠落,整个的人直直地栽倒在地。

    麴章与他的亲兵们抓住这个机会,叱咤喝叫,冲入了半圆阵中。

    周边的守卒也紧随杀上。

    麴章左槌挥击,打翻另一个敌卒,右腿迈开,脚步垫前,右槌仍是从上往下地笔直砸下,再把又一个敌卒打得扑面倒地。

    眼瞥见云梯上露出了敌人的脑袋。

    麴章暂时不管剩下的城头敌卒,尽管身披双甲,他却身轻如燕,两三步,即飞跃而至,到得了云梯前头,右槌横向朝前,正好打到那露头之敌的脖子上。

    附近喊杀的声音太大,震耳欲聋,麴章没有能听到那敌人喉骨碎裂的响声。

    但不需听到,只从那敌人大口喷出鲜血,下意识的丢弃兵器,探手去捂咽喉,双眼瞪大,脸被憋得通红,却半点动静也没发出,便就仰面从云梯上往下掉落的这幅情景,麴章也能猜到,这个敌人的喉骨已经被他打成了什么样子,而这个敌人此时此刻又会是多么的痛苦。

    好在,这个敌人很快就会坠掉到城脚,他的痛苦也很快就能结束。

    一个敌人掉了下去,又一个敌人的脑袋,露了出来。

    麴章身后,是尚存的三四个秦卒甲士,与数十个守卒激战一团。

    在其身前,是打掉一个、又露出一个的敌人。

    面甲遮掩下的脸,麴章未曾自觉,已然是狰狞的模样。

    但他能够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露头的秦军兵士,脸上尽是发狂似的神情。

    城东墙上,总共架竖了五架秦军的云梯。

    另外四架云梯,其中亦有一架上的秦军兵士,随着这架云梯的秦卒之后,攀上了城头。

    ……

    北边百余步处,城楼。

    唐艾目光投注到那两架有秦卒上到城头的云梯之处。

    他坐得位置高,看得更加清楚。

    不仅能够看到城头的战况,也能看到云梯上的敌况。

    数丈长的云梯上边,爬满了白甲、白色戎装的秦军兵士;各架云梯的底部,复各有多则四五百、少亦有三四百的秦兵组成队列,在秦军军吏的督视下,准备上云梯。

    除此外,又在这部攻城的前锋敌阵后头,是旗帜如林,整齐列阵的近万之数的秦军的后续攻城部队;再又於此后续的攻城部队后边,是秦军雄壮的大营和营侧的步骑战士。

    天高云淡,掠过田野的风,吹过来,不能再闻到泥土的芳香,唯有刺鼻的血腥和铁的味道。

    视野所及尽敌,敌人好像是无穷无尽。

    ……

    南城墙,城外,秦军攻城主阵。

    同蹄梁面色大喜,说道:“将军,苟将军、吕明部上城了!唐艾的注意力现在一定都在城东墙!到我军正式猛攻的时候了!”

    数人从阵中的通道上穿过,驰马而至。

    到挚申金的旗下,找到挚申金。

    此数骑尽皆明盔亮甲,甲衣也好、战马也罢,都镶配着名贵的饰品。

    挚申金认得,他们是蒲茂禁卫军中的将校。

    这几个将校亦不下马,兜马盘旋,卷扬尘土,带头之人高声说道:“大王令旨:苟敬之、吕明部已攻上东城,挚申金、同蹄梁、田勘,立刻尽起精锐,夺占南城!”

    挚申金躬身接令。

    那几个将校传完了蒲茂的军令,旋马遂走。

    挚申金顾视同蹄梁,说道:“我再拨给你甲士五百,可够登城?”

    ——城南的作战部署是这样的:在总攻之前,也就是现在,先由田勘及其所部进攻;等到总攻的时候,再以同蹄梁和挚申金两部的精锐,一起发起攻势。

    同蹄梁应道:“足矣!”

    “大王在中军等待你我的捷报,你我一同亲自上去督阵!”

    同蹄梁说道:“何须将军亲自督战?我一人就够了!”

    挚申金是蒲茂龙潜时的旧将,对蒲茂的忠诚没的说。

    他不容置疑地回答同蹄梁,说道:“此次我王师大举伐陇,襄武是第一战,至关重要!大王万金之躯,且身临矢石,况乎於我?今天无论如何,你我也要为大王把襄武打下!等会儿到了前线,你若退,我斩你;我若退,你斩我!”

    挚申金、同蹄梁两部的精锐早已蓄势待战。

    一声令下,两部合计千余人的虎狼甲士,立刻开动。

    同蹄梁、挚申金分带亲兵,也离开了中军,压於甲士阵后,向城南墙前进。

    ……

    城南墙近处。

    一个魁梧壮实的秦将,抹了把脸,将不知从哪里飘来,溅到他脸上的血滴抹掉,举头望了望高大的黑黄色城墙,朝地上啐了口,嘟哝骂道:“老子打了半辈子的仗,白虏、唐儿,老子哪个没打过?却这小小陇地,居然这般耐打!老子把高力都派上去了,还是上不了城!”

    此将正是田勘。

    投了蒲秦以后,田勘就恢复了本姓,不再叫贺浑勘了。

    他投降蒲秦的时候,随他投降的徐州兵甚多,足有小两万人,其间有唐人兵士、有鲜卑杂胡兵、并也有三四千数的羯人高力。这些部曲,蒲茂给他分走了一大半,改归现镇徐州的蒲獾孙统带,剩下的还有包括一些羯人高力在内的大约五六千人,仍由他统领。

    其帐下的一将说道:“将军,这襄武城的守将是唐艾,唐艾乃莘幼著的心腹爱将,则这襄武城中的守卒,说不定便都是陇军的精锐,难打一些,也就不足为奇。”

    说话此将肤黑如铁,乃是郭黑。

    田勘扭脸朝主阵看去,说道:“辰时到现在,打了两个时辰了,死伤不提,兵士也都饿了,却怎么挚将军还不发起总攻?”

    话音未落,瞧见了一个千许人组成的方阵从主阵中脱离出来,向着城南墙脚而来。

    田勘终於松了口气,说道:“他娘的!可算是总攻了!”说着,目光转向城东城楼的位置。

    他身在南城墙下,是看不到城东的城楼的。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接下来的话。

    他喃喃说道:“也不知唐艾何时能够察觉,城南才是我军的主攻方向?”

    ……

    羯人高力不愧是贺浑氏帐下的头等精卒,个个身高力壮,皆是敢战、能战之士。

    被田勘派上攻城的羯人高力,尽管没能打上城头,可在争夺垛口的时候,也给城南守卒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魏咸及其所亲带的救援队,辰时至今,先后已经驰援过四个垛口,战斗过十余场。

    原本百人的队伍,现在只有不到八十人了。

    一个亲兵说道:“校尉,看秦虏这架势,底下还会接着攻,要不向唐公讨些援兵来吧?”

    “你没有看见么?城东那边已有秦虏攻上城头!城东的形势比咱们这边危险。现在不能给唐公添乱!”

    一个眼尖的亲兵指向城下,叫道:“校尉,秦虏的援军!”

    魏咸拄槌在地,举目望之。

    果见一个方阵自秦军主阵中出来。

    通过这个方阵的大小,魏咸判断得出:大概千人左右。

    他说道:“千把子人罢了,不算什么!”

    ……

    为不提前引起守军将士的警觉,挚申金、同蹄梁都没有带本人的将旗。

    到了城下,挚申金召田勘来见。

    田勘赶到,行军礼。

    挚申金说道:“叫你的部曲继续进攻,我和同蹄将军部的甲士会跟随在你部兵士的后边,攀附云梯!”

    田勘连连点头,心领神会的样子,竖起大拇指,说道:“将军此策高明!此谓出其不意!”

    挚申金根正苗红,在蒲秦的地位非是田勘可比,他也懒得与田勘多废话,对田勘的马屁丝毫回应也无,打量了一下前边的城墙,估算了下自己现下所在之处距离城墙的远近,正好是处在箭矢射程之外,就拔出佩剑,插入地上,双手按住剑柄,顾视同蹄梁、田勘,说道:“我就在此地,观二君麾兵登城!”

    ……

    南城头,魏咸凑到垛口,细观秦军的援兵。

    见那分成大小数股,陆续到至各架云梯后,预备攀援的这支援兵,尽管由上望之,似乎俱皆壮硕之士,但都是穿着褶袴,未有披甲,他心中想道:“不是甲士,应非秦虏的一等战卒,大概仍是挚申金用来消耗我部的。”

    新来的秦军援兵加入到了攀附云梯的行列。

    魏咸注意到,这些秦军援兵投入到的主要是西边的两架云梯。

    出於小心谨慎起见,魏咸带领剩下的那不到八十人的救援队伍,立刻赶至西段城墙。

    那两架云梯上,爬在前头的现时依然还是田勘帐下的高力羯兵。

    对付这些高力羯兵,魏咸已有经验。

    知道此辈悉皆力大,万不可被他们抓住自己的长槊,否则,就有可能反而被他们从城上拽下。因是,魏咸到了一架云梯前后,对准这云梯上当头而攀、距离垛口还有数尺远的那高力羯兵的后背,用力将手中长槊刺出。

    后背位置受击,不好格挡。

    那高力羯兵侧身,勉强躲开了魏咸的这一击,但在侧身的时候,脚下打滑,登时没法再在云梯上站稳。

    亏得他反应快,抓住了一截梯子,这才在下边羯兵的帮助下,从云梯的另一面顺着滑落下去。

    下边的那羯兵举起右臂,朝向垛口,扣弦而发,一支利矢奔魏咸而来。

    却是这个羯兵擅长使用臂弩。

    魏咸急忙退后仰脸,那支臂弩的利矢擦着他的脸颊射过。

    趁这短暂的时机,那羯兵手已经搭在了垛口。

    魏咸的一个亲兵举刀砍下,把那羯兵的手指剁断,这羯兵惨叫着,勾住云梯,也滑落下去。

    接连十余个羯兵,都没能上到城。

    不再是绿眼高鼻的羯人相貌,嚷叫喊杀的叫声,也不再是羯语,而是氐人的语言,继而出现魏咸和守卒们眼前的,却换成了时秦军那支援兵中的士卒。

    魏咸一样举槊刺那兵卒的后背。

    出乎了他的意料,这兵卒对他这一槊,居然是根本不躲。

    在魏咸反应过来之前,槊尖刺到了这兵卒的背上,像是碰到了什么坚硬的阻碍,槊尖尽管刺入了这兵卒的白色褶衣内,可却不能再往里刺。

    这是魏咸完全没有想到的,不免一愣。

    这兵卒攀援如猴,快速攀爬,左手按住垛口,身形猛往上跳,落站城头地面,回手把口中衔刀拿住,大呼一声:“同蹄豪平在此!陇贼受死!”

    四五把环首刀砍在了他的身上。

    白色的褶衣被砍得稀烂,露出了里边冒着冷辉的铠甲。

    伴随呼喊,此自称同蹄豪平的秦士,举臂把砍来的刀荡开,箭步窜上,手中刀凌厉地劈向魏咸吃惊的面孔。

第二十五章 热血报国家 求报同袍仇(下)

    魏咸悠悠醒转,已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他只觉双眼模糊,双耳嗡嗡,脸上剧痛,伸手揉眼,沾的尽是血水。

    不远处有个水缸,魏咸跌跌撞撞地摸去,路上觉到有人跟上,扶住了他的胳臂。

    扶他胳臂这人叫喊着什么,魏咸听不清楚。

    到水缸前,魏咸把头整个地探入缸中。

    冰凉的水碰到伤口,越发疼痛,不过这疼痛倒是让他的神智清醒过来。

    魏咸按住缸沿,努力定神,往四周看。

    眼中的血水被洗掉和神智清醒过来以后,他渐渐地能够看清楚附近的场景了。

    从隐隐约约的人影到逐渐清晰,分着白、红两色戎装的敌我兵士拼死肉搏的激战情况,魏咸尽收眼底;嗡嗡响的耳鸣慢慢消退,氐羌语、羯语、唐语,用各种不同语言叫出的喊杀声,亦灌入他的耳中,如突然涨起的潮水也似,一波接一波,混杂一起,遍布远近,此起彼伏。

    “校尉、校尉!”

    一个声音在他边上响起。

    魏咸掉头,看到是自己的一个亲兵。

    路上扶他的,就是此人。

    这亲兵的衣甲上满是血污,帻巾不知去向,扎的发髻散开,头发披落,见其左边胸口一大片血渍,应是此处受了伤,这会儿犹有鲜血不断地滋出,他手里拿着一柄只剩下半截刀身的断刃,脸上露出的神情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像是紧张,像是绝望,但更多的似是悲恸。

    “什么时辰了?”

    “校尉昏过去了将近两刻钟!”

    魏咸记起了自己昏厥前的那一幕,下意识地目光投向战场,说道:“同蹄豪平!”

    “校尉,咱们上了秦虏的当了,秦虏的援兵都是甲士!他们在铠甲外边罩了褶袴,哄咱们的!冲上城了许多!已经向唐公求援了!伤亡很大,……校尉,用火油吧?”

    这亲兵语气急促,几句话里,道出了许多的信息。

    魏咸问道:“我的槊呢?”

    “虏皆重甲,槊、刀泰半断折,校尉的槊没了!校尉,……火油?”

    “不能用石脂!石脂那东西,一流散开,不分敌我的!若用石脂,火烧起来,咱南城的兵士一个都逃不掉不说,还可能会牵累到东城!”

    脸上的伤钻心的疼,导致魏咸说话也有点含糊不清了。

    但这亲兵听懂了他的话意,急切地说道:“城东那边,秦虏也有些上到城的,求援的恐怕不能及时赶到城楼;就算赶到,唐公也不一定能很快就把援兵派来!校尉,不用火油,怎么办?”

    魏咸看不见自己脸上的伤口,这亲兵能够看到。

    只见他的脸上,那处被同蹄豪平砍出的伤口,从左额头开始,斜着往下,直到右嘴角,长达数寸,深可见骨,红色的肉翻露在伤口外沿,血不断地流淌,端得是观之可怖。

    鲜血流到嘴中,发着咸味,魏咸没有把这血吐出,咽了下去。

    城南墙外的四架秦军云梯,此时都已有秦卒冲到城上。

    西段城墙此处的秦军兵卒最多,——魏咸负创昏厥的地方在西边墙上,他昏厥之后,他的亲兵们拼命把他救下,将他暂时放置到了城墙的另一面,并留下了四五人保护他。保护他的亲兵大多已经战死,只剩下了与他说话的这一个了。

    拾起了脚边一个战死兵士的断槌,魏咸的目光在这兵士死不瞑目的脸上留了一留,他认得,这是他的亲兵之一,而且还和在与说话的那亲兵一样,同是他的老乡,但旋即,魏咸就抬起了头,环顾周边。

    入眼多是秦卒的白色戎装,一片片、一团团的,把穿着红色戎装的陇军守卒分隔包围其中,粗略估算,这时西段城墙上的秦卒至少二三百人,陇卒大概不到百人之数了。

    魏咸问那亲兵,说道:“你怕死么?”

    那亲兵眼圈一红,哭泣落泪。

    魏咸不顾说话时的嘴角生疼,怒道:“胆小鬼!”

    “校尉,我哭,不是我怕死,是阿放、阿正、老陈、小构他们全都死了!就死在我眼皮底下!老陈还是为了救我才死的!被秦虏砍了七八刀!……校尉,我不怕死!我要为他们报仇!”

    这亲兵提到的几人,俱是魏咸和他的老乡,打小便就相识的。

    “想为他们报仇,就跟我去杀秦虏!唐公绝不会不救咱们的,至多半个时辰,援兵必到!”魏咸提起了断槌,扫视战局,找到了一处人数最多的陇卒小阵,这个小阵现正被约两倍的敌人攻击,他不再多说,率先迈步,朝这小阵疾奔。

    那亲兵紧握断刃,跟着他一起冲去。

    小阵与魏咸两人相距不远,只有三四十步,然在冲过去的途中,先后遭遇到了两股各三四人的秦军游兵。魏咸挥槌击打,那亲兵亦埋头弯腰,挺刃刺杀。两人皆是勇士,魏咸脸上的伤又十分吓人,这两股秦军游兵未怎么反击,就或被魏咸两人杀了,或拔足窜走。

    奔到小阵外边,魏咸大叫:“朝我这边杀!”

    小阵中的陇卒听到魏咸的叫声,扭脸来看,发现竟是魏咸死而复生,尽管其身边只带了一个亲兵,但槌、刃共击,却把秦虏杀得四散奔逃,当真威风凛凛。

    顿时这小阵中的陇卒无不惊喜之下,士气大振。

    齐齐发了一声喊,转变作战的方向,果是按魏咸的命令,向着他这边奋勇杀来。

    魏咸带着那亲兵从包围这小阵的秦卒外边朝内杀;小阵的陇卒从内朝外杀。

    两下配合,围住这小阵的三四十个秦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数个秦卒勇士,持刀来挡魏咸两人。

    魏咸挥槌下砸,砸翻一人;侧步让开另一秦卒砍来的长刀,挥拳去打,打中了那秦卒的鼻子,那秦卒痛呼大叫,鼻子酸疼,眼泪哗哗流下,狼狈跳跑。

    跟从魏咸的那亲兵身手灵活,怀刀突进,刺中了一个秦卒的腹部,虽有铠甲防护,受此冲击之力,那秦卒亦不免踉跄后退;这亲兵顺势倒地,在地上打了滚,跳跃起身,左手托住又一秦卒挥刀砍来的手腕,右手中的断刃笔直朝上,刺向这秦卒的腋窝,——腋窝处是身甲、臂甲的衔接处,防御薄弱,登被断刃刺入,鲜血洒了这亲兵一头,那秦卒丢下刀,用氐语惨叫了句什么,捂住伤处,避到边儿上去了。

    几个秦卒勇士,不是魏咸两个对手。

    小阵的陇卒兵士,见到此状,士气更是振作。

    两下汇合,魏咸略把这小阵做了整束,未做停歇,便率之,接着往不远受围的另一个陇卒小阵杀去。

    如此这般,连番冲杀,一个多刻钟后,魏咸收拢、集结起来了约四五十人的队伍。

    ……

    攻上城头的秦卒主将正是同蹄豪平。

    他发现了战场上的这个变化。

    攻上西段城墙后,为了尽快扩大战果,同蹄豪平现在不在西段城墙的位置,他带着一队精勇甲士,正在南城墙的中段向东段猛攻,察觉了西段城墙战况的变化之后,他立刻率队从中段赶回,召来留下指挥西段城墙战事的军吏,问道:“怎么回事?”

    那军吏气急败坏,说道:“那狗日的没死!”

    “哪个狗日的?”

    “便是魏咸!将军砍了他一刀,他居然又活过来了!”

    同蹄豪平是同蹄梁的从子,年纪不大,今年二十多岁,然勇冠三军,不仅是同蹄梁帐下最勇悍的将校,即使在整个秦军的诸将校中来说,其勇猛也是名列前茅,自征战以来,他也是打过不少仗的了,自己一刀砍下,且是砍在头上,而却没能砍死,这事儿亦是他头回碰上。

    “那老子就再砍他一刀!”同蹄豪平狞笑说道。

    魏咸收拢起来的数十陇卒且战且退,已经靠到城墙的另一面,亦即北面。

    背靠北面城墙,数十陇卒结成方阵,这会儿正在与百余秦卒鏖战。

    同蹄豪平把别处的秦卒又召聚过来了百余,加上他带着的队伍,共计两百来人,便亲自率领,至魏咸阵南,加入到了对守卒此新结成之阵的进攻中。

    ……

    魏咸挺立阵的最前,槌打拳击,迎面络绎不绝,前赴后继的秦军甲士,丝毫无惧,虽是身上铠甲已被秦卒打得坑坑洼洼,遍染了敌我的鲜血,脖子边上、左边额头、胸腹肋骨,分别又各受伤、或者受创,却半点也无后退的念头。

    没有后退的念头,也没有激励士气的呐喊。

    他的那亲兵与他相同,也是几不发出声响,只随时照顾魏咸的侧后。

    魏咸、他那亲兵身后的数十陇卒,亦是同样,无人出声,眼中都只有秦卒穿着的白色铠甲、戎装,死死地盯着,拼起仅存的力气,挥动刀、槌、槊等多数残缺的兵器,与敌军厮杀搏斗。

    ……

    同蹄豪平所能听到的交战双方的声音,除掉秦卒的叫喊之外,唯有兵械、身体碰撞的声响。

    看将去,敌我接战处,血肉飞溅。

    陇卒阵的近处,甚至里边,着白色和红色戎装的尸体堆积如山,断臂残肢,铺满一地。

    要再砍魏咸一刀的叫嚣,不翼而飞。

    同蹄豪平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顶在陇卒阵前、身若血人、半步不退的魏咸,看着不断有人倒地,却余下的依旧沉默无声、死战不已的陇卒,说道:“他娘的!疯了么?”

    从军至今,这样的情景,也是他头次碰上。

    ……

    不知是多少次的又一次挥槌下击,魏咸感到手上一松。

    是铁制的断槌受不了这么长久地使用,再一次地断折。

    残存的槌身只有两三寸长,没法用了。

    魏咸索性把残存的槌身砸出,改用拳头。

    就不说拳头能否和敌人的槊、刀、槌相比,只那秦卒悉数披甲,拳头打去,纵能打到敌人,只怕也是伤敌分毫,自损七八。

    然而魏咸,依然是无有后退之意。

    便就如此,以肉拳迎斗披甲强敌。

    ……

    同蹄豪平所在之处,离陇卒此阵很近,魏咸丢掉断槌,用拳迎斗的情景,他立刻看到。

    “真的是疯了!”同蹄豪平喃喃说道。

    他清楚地看见,魏咸的拳头没打几下,就皮开肉绽,再不多时,森森的白骨已然可见。

    魏咸仍然不退,还是顶在阵之最前。

    陇卒阵中兵士的兵械,本就多是残兵,相继也出现了不能再用的状况,却是学习魏咸的榜样,这些无有兵器再用的兵士,纷纷握拳而上,继续与围攻的秦卒殊死战斗。

    同蹄豪平把这些都看在了眼中。

    不知为何,一股冷气莫名地从脚底板升起,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其心头泛扬。

    这冷气、这陌生的感觉,亦是同蹄豪平此前在战场上从未有过的。

    即便是在战败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种浑身发冷、心头颤栗的感触,他知道了那陌生的感觉是什么,是恐惧。

    ……

    只是在边上观战,同蹄豪平就被魏咸及其所部的表现给震惊到恐惧,那么身在战团中的秦卒,此时此刻是何感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尽管人数占优、兵械铠甲占优,这些在秦军中素来号为精锐的秦卒们,面对“势若狂虎”的魏咸、陇卒,先是一人朝后退动,继而五人、十人、数十人,一个个地都开始向后退却。

    “不许退、不许退!给老子压上去!压上去!”

    同蹄豪平的军令没有往常那么好使了。

    秦卒的攻势软弱下来,面对拳露白骨,人人负伤,被尸体重累包住,个个眼中透出必死神色的陇卒,退却的秦卒畏惧地不敢再上。

    同蹄豪平抽出佩刀,奔步上前,砍倒了两个后退的秦卒,待要再整攻势,便在这时,东段城墙突然爆出了一阵惊雷似的的喊声。

    他急忙抬眼去望,一面红色的将旗跃入眼帘。

    是唐艾派的援兵到了。

    援兵是生力军,并都是陇军的精卒,这一投入到南城墙敌我久战的战场中,立刻就占据了极大的上风。那红旗如乘风破浪,以肉眼可见的推进速度,急速地向西段城墙飙展而来。

    同蹄豪平当即知晓,此次攻城,只能到此为止。

    他恨恨地盯了眼站在所存不到二十人的陇卒阵前的魏咸,大声说道:“记住我的名字!咱们等会儿见!”下达命令,叫兵士们立即顺云梯下,撤退回阵。

    ……

    到底是没能“等会儿见”,攻城至今,已是下午,南城墙虽差点攻下,但终究没能打下,东城墙的秦兵也被唐艾的预备队打退,秦军的士气已经受挫,蒲茂遂停止了今日的攻城。

    ……

    坐於肩舆,行在东城墙上,一边往南城墙去,唐艾一边眺望城外秦军收兵回营。

    麴章侧卧担架上,从行其侧。

    城东的战况不如城南激烈,但麴章从头到尾都战斗在前线,亦是负了几处伤,别的伤还好,主要是右边大腿受了敌槌的重击,不良於行,故此他不得不由担架抬着。

    “督公,秦虏真是狡诈,蒲茂大旗在东,东边的秦卒数量也更多,却其主攻方向乃是我城南。幸好魏校尉其部俱是明公招募的健儿,战力上佳,魏校尉守御得力,当然,更要紧的是,督公援兵遣派的及时,要不然,今日此战,我襄武险矣!”

    一场鏖战,己军再次获胜过后,麴章的心情还是较为放松的,这番话,他是带笑说出。

    唐艾摇扇说道:“彦先军报,言说城南守卒伤亡甚重,这场仗,尽管赢了,我军损失不小。”

    “彦先战报里说,只从秦虏尸体上扒下、缴获到的铠甲就近百套,——这些尸体还是秦虏没能搬走的,秦虏真实的伤亡数字肯定比这个多,……督公,秦虏的伤亡更大。”

    “是啊,秦虏后续攻城的千余卒皆是精锐甲士,却也不知彦先是怎么守下来的?”

    “彦先”,是魏咸的字。

    魏咸是怎么守下来的?

    等唐艾、麴章到了南城墙上,见到了魏咸和剩存的守卒,唐艾的这个问题,自就有了答案。

    首先他们看到的,是方赶到的民夫们,抬着战死陇卒的尸体、重伤的陇卒,正在分别把之运下城,运送的队伍长达里许,在他们经过的地段,淌落的血水漫过人的鞋履。

    接着他们看到,城墙地面上到处是血,残肢多见,处处是人体上被砍掉、被削掉的肉块。

    最后他们看见,这会儿靠着垛口在休息的,满打满算,剩下来的不到五十人的守卒,包括魏咸在内,一个个都像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一些兵卒脱去了褶衣,在由亦是方到不久的军医给他们上药裹伤,触目所见,每个人的身上皆大小伤处至少十余。

    魏咸等见到唐艾、麴章来至。

    在魏咸的带头下,这不到五十人的守卒纷纷挣扎起身,在裹创的也推开军医,俱拜倒迎接。

    唐艾一眼瞧见,大部分守卒放在地上的手,手背上都是露出白骨。

    麴章的笑容慢慢收起,他按住担架,下到地上,尽力站稳。

    抬担架的亲兵说道:“将军,你的伤!”

    麴章低声令道:“把担架抬走!”

    亲兵看了看魏咸等人,明白了麴章的意思,便赶紧抬了担架回走。

    唐艾没有下肩舆,他细细地注视魏咸脸上的创伤、兵士们身上和手上的伤,久久未有言语。

    澄蓝的天空,好像触手可及,白云朵朵,秋风盘旋城头。

    唐艾呼魏咸小字,说道:“药王,今日一战,你和你部兵士头功!”

    “非咸之功,赖兵士死战之力也!”

    唐艾问那不到五十的守卒,温和地说道:“君等力战大功,我会按赏格给君等赏赐的!”

    一滴泪水,掉落青黑色的地面砖上;又一滴泪水掉上。一滴、一滴,泪水如雨滂沱。痛哭之声,於鏖战时沉默、刚才安静的守卒队中爆发出来。守卒们以头顿地,没人带头,却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大呼说道:“小人等不求赏,唯求为同袍复仇!”

    “……我要为他们报仇!”昏厥苏醒后,那亲兵的此句哭喊声,恍惚重回到了魏咸的耳中。

    魏咸的这个亲兵,战死在了激战中。

    魏咸抠住砖缝,俯首在地,心中想道:“我也要为你报仇!”

    恸哭之声,呼叫之声,卷动云空。

第二十六章 围城以制敌 公类白毛男

    蒲茂收兵回营以后,召城东、城南两块战场的主将苟敬之、挚申金,以及从战的诸将吕明、同蹄梁、田勘、同蹄豪平等到其帐中来见。

    苟敬之等来到,拜倒行礼。

    蒲茂叫他们起来,细细询问两处战场的进战经过。

    他说道:“孤於中军,先见城东、城南皆有我军锐士登城而上,气势如虹,尤其城南,原本几乎已经打下了西段、中段,只剩下东段一截城墙未克,却缘何末了,竟被陇兵逐下?”

    苟敬之先作回答,把没能占住城东的原因,归结到了唐艾援兵的头上。

    挚申金、同蹄梁、同蹄豪平等负责攻打城南的将校们随后相继作答。

    挚申金、同蹄梁所说的,都是他们在城外看到的,也就算了,却同蹄豪平是城南此战的亲历者,他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全部禀与了蒲茂。

    说完,同蹄豪平心有余悸似的,又说了一句,说道:“大王,你是没瞧见,那魏咸的脸快烂成两半了,其身上的铠甲也是破烂不堪,他和那些陇卒没了兵器,操拳头上,拳头打到白骨森森,可他和那些陇卒却还是不退,乃至有重伤不能再战的陇卒,抱住末将部下甲士的腿,张嘴去咬,……大王,那不是人,一个个简直疯了!”

    同蹄豪平所描述的情状震惊住了蒲茂。

    蒲茂坐於主榻上,抚摸胡须,试着去想象当时的场景,但不能想象出来。

    病恹恹坐在右边上首的孟朗感叹说道:“昨日唐千里城楼抚琴,大王问牙门将听到了什么样的音律,牙门将答以若闻一将冲万千敌之阵,大王说,唐千里此哀兵之意。大王料之不差,唐千里果是存了决死之念啊!而且不仅他,其部守卒如今看来,亦皆如是!”

    有道是“哀兵必胜”,当全军上下都抱定了必死之心,又《吴子》有云“一人投命,足惧千夫”,那纵是敌强十倍,断也难以胜之。

    今日攻城,蒲茂尽起三军,是下了决心要一战克城的,可打了大半天,落个此等结果!

    换个别的主君,可能会迁怒到部将身上,但蒲茂非是不讲理之人,通过同蹄豪平的描述,他已然心知,此战没能打下襄武城,实非是麾下将士不用命之故。

    ——以同蹄豪平之勇悍,在其适才讲述的时候,蒲茂都从他的脸上、语气中,看出、听出了些许的后怕,尽管蒲茂无法想象得出那城南墙上的战场会是何种惨烈,然由此也可知一二了。

    如果真的要怪,只能怪守卒的顽强,完全出乎了他战前的预料。

    蒲茂努力把起伏的情绪平定下来,问孟朗,说道:“孟师,今天已是我军的第三次大举攻城了,仍没能把襄武打下,底下来……,孟师可有良策,助孤破此城?”

    “强攻打不下来,莘幼著部至今不见踪影,又可能随时都会袭我军营,大王,惟今之策,以臣愚见,似只有一条了。”

    蒲茂说道:“孟师计策,定然高明!”问孟朗,说道,“孟师,是何策也?”

    “便是臣昨日献给大王的那两策之一,‘围城打援’。”

    蒲茂蹙眉说道:“围城打援。”

    “正是。”

    围城打援,如其字面意思,四个字,而包含了两层含义。

    一层是围城,一层是打援。

    “围城”这一层,亲统数万精卒,攻襄武十余日,猛攻三次,不能克城,到最后,不得不采取“围困”这个笨办法,说实话,蒲茂深觉脸面上过不去。

    他心道:“慕容氏、贺浑氏,孤皆一战而平!却怎么一个小小陇地,孤前前后后打了多少次了?这回且还是孤亲率百战精锐来攻,而居然止步於襄武城下,到现在为止,连陇州的边还尚未摸到!怎就这般难打?……怎就这般难打!”

    “围城”过不去,“打援”更过不去。

    蒲茂又想道:“孟师建议我‘围城打援’,莘阿瓜所率不过数千兵罢了,孤倘若因他这数千兵,就不敢再打襄武,而围城以待,此事传将出去,孤恐为天下英雄笑!竟使阿瓜竖子成名矣。”

    念头至此,好像是已经看到了南北豪杰,特别是冀州、豫州、徐州等新得之地的英杰豪士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对他不屑地议论纷纷,蒲茂的脸感到了火辣辣。

    作为蒲茂的老师,孟朗是看着蒲茂长大的,蒲茂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

    见蒲茂默然,孟朗立刻就猜到了他此时的心思。

    不好说破,孟朗委婉说道:“大王,襄武虽然表面看来只是定西的外围,但唐艾者,定西之头等名将也,其城中守卒这么坚韧,足见亦必悉为定西的头等精锐,是以臣之愚见,今打襄武,最好不要再把襄武此战看成是我军灭陇的初战为好了。”

    “不看成初战?”

    “臣以为,最好是把此战看作是我军灭陇的关键一战,甚至决战!”

    “为何?”

    “大王,唐艾在襄武、定西的头等精锐都在襄武,那臣敢请大王试想之,等到我天兵打下襄武城后,再西进攻打陇州腹地之时,定西还能再有招架之力么?”

    蒲茂若有所思,说道:“孟师的意思是说?”

    “臣的意思是说,如今定西善战的名将、敢战的兵士都在襄武城中,那么待我天兵打下襄武以后,便等於是定西国内军中的精粹,就便会经此一战而被我军一网打尽了!大王,接下来再打定西腹地,不就自然而然地好打许多了么?势如破竹亦非不能!”

    换言之,孟朗这一番话没有明着道出的,也是在暗示蒲茂,不要把襄武仅仅当成是“定西的外围”来对待了,最好是把它当成定西最大的一个“重镇”来对待。

    得了孟朗此话的劝说,蒲茂“脸面上的过不去”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但是,尽管“围城”方面的“过不去”得到了缓解,“打援”这面的“过不去”,还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头。

    “难道就让莘阿瓜借孤扬名?”蒲茂这般羞恼想着。

    孟朗再又说道:“大王,臣建议大王‘围城打援’,还有另外一个缘故。”

    “孟师请说。”

    “便是莘幼著。”

    蒲茂抬眼问道:“莘阿瓜?”

    孟朗说道:“就像臣昨天向大王分析的,莘幼著部的动向现在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骚扰天水等郡,乱我粮道;一个是来救援襄武,袭我大营。

    “两个可能中,臣实际上是希望莘幼著选择后一个的。”

    蒲茂问道:“为何?”

    “大王,这是因为,用兵之道,首重在‘势’。孙子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此话之意无须臣言,大王自知,意思便是说,善於打仗的人,能够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此即‘势’也。方今莘幼著领游骑於外,我军难以掌握其行踪,如果从‘势’这方面来讲的话,而今的情况,恕臣直言,其实是‘势’在莘幼著,我军则是处在被动状态的。

    “昨天臣进策大王,说可用‘护粮道’、‘围城打援’此二法来对付莘幼著部的游骑,‘护粮道’实则下策;重围襄武,迫使莘幼著不得不来救,由此改变我军被他调动的局面,反过来,我军来调动他,这才是上策。是所谓‘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又及所谓之‘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说完了这么一大通,孟朗老态削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着蒲茂,最后说道,“大王熟读兵法,这些东西不用臣讲,大王当然也都是知道的。……大王,此即臣建言大王‘围城打援’的两个缘由!”

    沉吟再三,思之又思,蒲茂到底是明君之姿,毕竟他深深信赖和依赖孟朗,终於做出了决定,暂时放下了个人的感情,不甘地说道:“罢了,就按孟师此策!”

    当天定下,改变攻打襄武的策略,从强攻改成围困。

    一方面,通过围困来消磨城中守卒的士气。

    另一方面,通过重围襄武,逼迫莘迩不得不率部来救,从而达成“打援”的目的。

    蒲茂却倒是举一反三,既然改变了攻打襄武的策略,结合新得的说“麴爽、田居、张道岳率部将援首阳、襄武”的军报,他顺势把打首阳的策略也作了改变。

    於当天,传檄正在围攻首阳的慕容瞻,命其也停下强攻,改用“围城打援”此策,等待麴爽等部到后,先歼灭麴爽等部,然后再攻首阳县城。

    ……

    议事毕了,孟朗回到自己帐中。

    向赤斧、季和这两个亲近的大吏都在帐中陪他。

    孟朗斜斜地靠在榻上,由向赤斧为他捶腿,咳嗽了几声,说道:“真的是老了!”

    向赤斧说道:“公春秋正盛,何来老言?”

    孟朗摇了摇头,说道:“大王刚登基的时候,我一天从早忙到晚,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而犹日日精神抖擞,不觉困乏,却而下时不时的就精力不济。别的不提了,就我这身子骨,现在是三天两头的闹病,今回这场病,好好坏坏的,多少天了?老喽,老喽,不如以前了!”

    蒲茂登基的时候,孟朗五十来岁,正是经验、精力各方面都好的年龄,然而这么些年过去,大秦所有的政务、军事,蒲茂全都依仗於他,拿“旰食宵衣、事必躬亲”用来形容孟朗的这些年都只嫌轻,而毫不为过。一天天的积累下来,成年累月的总是这般,再是精力旺盛的人,终也会有撑不住之时,此其一;他的年纪也岁岁增长,如今六旬之人了,此其二,却因是不但大小病不断,并且他自己亦已深切地体觉到他的身体不能和早年比了。

    向赤斧仰脸,望孟朗瘦巴巴的脸,忽然发现孟朗额头的皱纹似乎是又多了两条,其被帻巾包裹的发髻,也似乎因为头发的日渐稀疏而显得愈发单薄了,至於其颔下的胡须,更是不知不觉间,从黑多白少而变成了白多黑少。

    “孟公……”向赤斧与孟朗的关系,既是下吏,又如子侄,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孟朗,不知何时,就在他每日的陪伴下,竟然已老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心痛了一下,脱口叫道。

    叫过此声,向赤斧下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孟朗将适才轻易不露出的垂暮之态收起,把精神重新振起,笑与向赤斧、季和说道:“吾体虽衰,吾志犹壮!方今天下尚未定也,我是一定要陪着大王,将这四海再统,使这乱世结束,令太平重临人间!”爱怜地抚摸了下向赤斧的面颊,如似勉励地说道,“赤斧,吾花甲之龄矣,志犹如许,况乎於卿?卿男儿丈夫也,莫要小儿女作态!”

    一阵爽利的秋风从帐外吹来,卷人满怀。

    向赤斧大声应道:“是!孟公,我也一定要陪着公,帮助大王再造寰宇!”

    “大王,……大王是唐乱以来,百余年间,仅见的一位圣主明君啊!赤斧、方平,大王仁厚,你俩好生做,大王必定是不会辜负你俩的。”孟朗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吩咐季和,说道,“方平,大王令你把定西编纂的那套《通史》搜集齐全,你搜集全了么?”

    “回禀孟公,还差两卷,下吏已经派人去襄武本地和南安的士人家里去找了。”

    “要是凑不齐,就派人潜入陇州去买,不要让大王多等。”

    季和应诺。

    向赤斧不理解蒲茂为何对定西编的这套《通史》这般上心,就问道:“孟公,定西偏瘠之地,素来少大儒、史家,那编此《通史》的阴某,尽管在定西很有名气,可比之我大秦的诸多宿儒、名史之家,不如之也,却缘何大王令方平搜集此书?”

    《通史》此书,是季和在襄武县外的一个士人家中得见到的,但非全套,只有几册,看了之后,他便献给了孟朗。孟朗把之转献蒲茂。蒲茂略作翻阅,当时就下了务必把此书全套搜集齐全的这道命令。

    孟朗回答向赤斧的疑问,说道:“《通史》此书,文采一般、史料普通,单从这两样来说,的确如你所言,寻常之作罢了;但此书中有一点,却是合了大王的心意。”

    “孟公,哪一点?”

    “便是今之六夷,此书皆有专门为之作传,并且传中,把六夷之源,根据种种史料,都归为了炎黄之裔。这一点,极合大王之意。”

    向赤斧明白了孟朗的意思,说道:“大王是想通由此书的六夷列传,来宣扬天命不但可在唐,也可在我大秦!中国之天子,大王亦可做的!”

    孟朗点了点头,补充说道:“除此外,大王还想借此来宣扬六夷俱是本出炎黄,原为一脉!”

    向赤斧称赞说道:“大王深谋远虑,此长远之良策也。”

    在该如何对待降人、异族这方面上,孟朗和蒲茂的意见从来不一致。

    孟朗想的是,姚桃、慕容瞻这些,杀之最为妥当;蒲茂绝不肯杀。

    却如今,向来对孟朗言听计从的蒲茂,反倒在这方面上,成了莘迩的知己。

    孟朗嘿然,过了会儿,悠悠说道:“此《通史》,虽然是定西阴某等士编写,但料之,六夷列传的此个论点,必是出自莘幼著的授意。嘿嘿,莘幼著、莘幼著,其人、其志非可小觑!”

    听孟朗提到莘迩,季和心中一动,欲言又止。

    孟朗问道:“方平,你想说什么?”

    “下吏……”

    孟朗笑道:“想说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是。孟公,下吏寻访襄武士人的时候,不仅见到了《通史》此书,还听到了一些事。”

    孟朗问道:“什么事?”

    “不少陇士非议於公,说公……”

    孟朗抬起了头,落目季和,问道:“说我什么?”

    “说公与那白毛男无异。”

    向赤斧闻言色变,怒道:“大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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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