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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大王侵如火 秦将心各异(下)

    城门关上。

    门洞里披甲持槊,严阵以待,戒备陇兵也许会趁机攻城的守军松了口气。

    姚桃及其帐下诸将,尽管早已受了蒲茂的官爵,但姚桃本部的兵马,直到目今,仍然还保持着原本的编制组成,主要由五部组成。

    分别是左、右、前、后四部,及姚桃本人亲带的中军。

    五部将王资、伏子安、权让、强多、王梁等在守军军吏的引导下,各率本部兵马,沿着街道南去,往城南的征用的民宅里区中驻扎,且不必多提。

    同蹄梁请了姚桃、且渠元光、随军的监军和姚桃的长史王成、司马漒川来宾、参军廉平老等吏上到城楼。

    分尊卑坐定。

    同蹄梁正要与姚桃叙话,一人抢先开口,说道:“敢问将军,此回攻我秦州的陇贼主将,其实竟非唐艾,而是莘阿瓜这事,不知将军可已奏禀天王?”

    同蹄梁转目过去,说话之人的座次不靠前,在姚桃、监军之下,其人个子矮小,髡头小辫,相貌丑陋,不过穿的衣甲倒是颇为奢华,泛光流彩,是且渠元光。

    ……

    且渠元光和姚桃奉蒲茂的令旨,从咸阳军营率部出发的时候,莘迩还没有现身。

    “包围冀县的陇军主将是莘迩,不是唐艾”此件敌情,他们乃是行程过半时获悉的。

    当时且渠元光曾建议姚桃:“敌情出现了重大的变化,今犯我境的陇贼非是唐艾所部,而是莘迩亲自引兵入寇,这与我军来援冀县前朝中的判断截然不同。不如暂且驻军不前,先奏报大王,候大王新的指令下到,再作进退守战不迟。”

    说实话,姚桃那时是很想接受且渠元光的建议的。

    但随军的氐人监军坚决不同意,说道:“冀县告危,大王令我等火速驰援,岂能顿军於半途而不前?且正因犯我秦州的非仅是唐艾所部,而是莘迩亲寇,可以想见,冀县面临的危急局面必然会更加严重,所以我军更该早点赶到冀县!若是因为我军的迟疑不进,而导致冀县、乃至整个秦州失陷,这个罪责,将军二人担当得起么?”

    且渠元光争辩说道:“陇贼此回寇我王土,朝廷此前的判断是,唐艾这是在为莘阿瓜和令狐乐将起的内斗清除后顾之忧,可现下敌情出现了这般重大的变化,也许朝廷的判断是错误的。末将愚见,当下之上策宜当为……”

    定西与蒲秦虽是敌国,定西的掌权阶层与蒲秦的掌权阶层虽是异族,但无论敌我、唐氐,於“忠义”、“善恶”这方面的价值观却都是一样的。

    莘迩对待拔若能、且渠元光父子十分仁义,元光无故背叛,已令大多的氐臣、氐将看他不起;为了叛陇,元光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从父麴朱,这件事现如今不但陇地唐胡皆知,蒲秦上下也已听说,氐臣、氐将们对且渠元光的观感,自然而然地亦就因此更坏。

    那随军的监军便没兴趣听完且渠远光这个“小人”的话,打断了他,说道:“将军只管奉从大王的令旨,与姚将军援助冀县就是。至於敌情出现的变化,自有我上奏大王。”

    元光、姚桃无话可说,只好按照监军的意见,继续行军,遂有了今日的“顺利入进冀县城”。

    ……

    同蹄梁说道:“我两天前就遣吏出城,想要将此事禀与大王,但城外陇贼的守备甚是森严,君等适才也看到了,城南、城西是其主力所驻扎之地,城东虽无其多少步骑驻扎,然游骑遍布,故而我前后派了四五拨军吏,却皆未能得出。”

    莘迩用兵甚快,加上新兴县城离冀县城亦非很远,百余里罢了,因是直到在冀县城头看到了莘迩的将旗那一刻,同蹄梁才确切知道了这次打天水的主将不是唐艾,是莘迩。

    且渠元光闻得此话,心头咯噔一跳,想道:“要想把城外布成天罗地网,不放一兵一卒出城,必须要下极大的功夫才成!却为何莘阿瓜既然肯下这么大的功夫,阻止同蹄梁派人去咸阳报讯,而对我和姚桃的来援,他则丝毫不作阻截?”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同蹄梁也不怎么瞧得起且渠元光。

    实际上,亦不能算是“瞧不起”,同蹄梁何等身份?其族为蒲秦的大族,其人为蒲秦的重将,比之尊卑,他和元光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准确点说,他是压根没把元光当回事。

    之所以肯回答元光的问题,还是看在了蒲獾孙的面子上,——众所周知,元光用他弟弟的性命,救过蒲獾孙一次,因是得了蒲獾孙的信任和赏用。

    既然没把元光当回事,回答完他的问题后,同蹄梁就重新看向姚桃。

    他略作沉吟,待要讲话,却又是话未出口,再次被人抢先。

    抢先之人,仍是且渠元光。

    元光神情紧张,说道:“不妙!两位将军,以末将之愚见,我军现下宜当立即弃城突围!”

    同蹄梁不得不把他想说的话暂且压下,问道:“你此话何意?”

    且渠元光那厚厚的嘴唇飞快地一开一合,连珠炮似地把他适才心中所思道出。

    同蹄梁、姚桃等人听了,姚桃蹙眉问道:“你的意思是?”

    且渠元光说道:“莘阿瓜不放同蹄将军的信使出城,却轻易地放了我援军进城,两位将军,难道不对此觉得奇怪么?”

    姚桃说道:“是有点奇怪。”问元光,说道,“你比我等了解阿瓜,你觉得阿瓜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且渠元光已经想过了,但他猜不出莘迩这么做的原因,说道:“莘阿瓜此贼,末将确是了解,当真可称狡诈多端,他放任我援兵进城,其中必是有诈!末将估料,最大的可能应是他已有十足的攻陷冀县之把握,所以才会这般做,其所为者,只能是想要把我等一网成擒!”

    城楼很高,坐在楼台上,完全可以远眺望到城南、城西的陇兵大营。

    姚桃等是从城东门进的城,此时是身处在东城楼上边,距离城南的陇营较近。

    姚桃下意识地转顾城南,清楚地看到了数里外占地甚广的陇营,乃至营中林立的各色军旗都可隐约瞧见。他收回视线,落目到主座上的同蹄梁,说道:“且渠将军所言,将军以为何如?”

    同蹄梁面现不快,作色说道:“两位将军才援到我城,一仗未打,一矢未放,……且渠元光,你就要求弃城突围,你这是要抗旨,还是心存故主,欲助长阿瓜的威风,灭我军的士气?”

    且渠元光大惊,急忙为自己辩解,说道:“阿瓜灭我部族,侵我故地,我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寝其皮,哪里会有‘心存故主’之念?将军,末将所言,俱皆是为我军考虑啊!”

    同蹄梁问姚桃,说道:“姚将军,你怎么看?”

    前闻攻天水郡的陇兵是莘迩亲率的时候,姚桃就已起了退兵之意,只是上有蒲茂的令旨,下有监军的监督,他才被迫继续来援冀县,就他本心来讲,他是赞成且渠元光的建议的,但从同蹄梁的话风里,他听出了同蹄梁不肯弃城的意思。

    姚桃便迟疑稍顷,说道:“大王在下给末将和且渠将军的令旨中,明言令道,命末将与且渠将军到了冀县后,唯将军之令是从。是弃、是守,末将悉从将军的命令。”

    同蹄梁环顾了一圈望楼上的诸将、诸吏,大声说道:“我有守土之责,就是无有外援,也断然是不可能弃城而逃的,况乎今二位将军的援兵已至?弃城之议,我不取也!”

    且渠元光还想挣扎一下,说道:“将军,莘阿瓜狡猾如狐,末将真的是担心,他放姚将军与末将两部进城,此中许是有诈。趁他城东还没有合围,咱们合兵一处,突围而走,还有可能;若是耽搁,末将深忧,再欲突围,怕亦不能了!”

    同蹄梁怒道:“我看莘阿瓜不是狡猾如狐吧?”

    “将军何意?”

    同蹄梁说道:“分明是你畏他如虎!就算是此次犯我天水的陇贼主将,是他莘阿瓜,又如何?我冀县城高大坚固,加上你与姚将军的两部援兵,且而今守卒之数已达万人,以此万人,守此坚城,难不成咱们还守不住?我意已决!弃城,是绝对不成的!”

    且渠元光尚要再说。

    同蹄梁不给他机会,铁青着脸,令道:“再有妄言弃城者,以乱军心罪处斩!”

    正如同蹄梁说的,他有“守土之责”,莫说蒲茂派给他的援兵已到,便是还没有援兵到来,他也是万万不可能主动放弃冀县的,一旦放弃冀县,就等於是把天水整郡拱手送给了莘迩,这份罪责,他担当不起。

    一场欢迎仪式,以同蹄梁的这道严厉军令作为了结束,可算不欢而散。

    ……

    众人下城楼,姚桃、且渠元光自去营中,同蹄梁回到州府。

    到了州府,同蹄梁第一件事,就是召来得用的诸将,私下令道:“即日起,加强戒备,务必日夜小心,时刻观察城外陇贼的动静,并对於郭黑部的动静也要严密监督。”

    “加强戒备”云云,好理解,最后一条,不好理解。

    诸将不解其意,便有人询问。

    同蹄梁早不复在城楼时的怒容,慎重说道:“且渠元光言莘阿瓜不放我信使出城,却放援兵入城,或许有诈。我想了想,他此话很有道理。”

    “很有道理?”

    同蹄梁说道:“这两天,我细细观过莘阿瓜部的军容了,其部最多两万战卒,他不会不知道‘十则围之’的道理,却居然肯把姚桃、且渠元光的数千援兵放入到我城中,这的确令人起疑。我冀县城坚,守卒众多,他如是从外强攻,定是难以得手;故而,我琢磨,会不会是他悄摸摸地,已经策反了我城中某将?”

    “将军是说,郭黑?”

    同蹄梁说道:“田勘、郭黑本是降将,今田勘为莘阿瓜擒获,不能排除郭黑因是作乱的可能!”

    “……那要按将军这么说,姚桃、且渠元光可也是降将啊?”

第十六章 大破同蹄俞 初战第一功(上)

    冀县北临渭水,所以围城的陇军主要在城南和城西。

    翌日早上,同蹄梁登临城南的城楼,眺望城外的陇军军容,见营垒连绵延数里,旌旗如林,遥遥可闻陇军营中传来的鼓角之声,自有一派杀气,直冲云霄。

    蓝天之下,望着这样的围城军容,同蹄梁心情沉重。

    随行在侧的姚桃、郭黑、且渠元光等将多在悄悄地窥视於他。

    郭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人注意的时候,脸上颇是阴晴变幻,很有点忐忑不安的样子。

    过了片刻,见同蹄梁只是远眺,而无半个言语,郭黑似是想定了什么主意,拿出忠勇的姿态,慨然说道:“明公,今姚将军部已到我城中,现我城中守卒万数,不仅足以守城,便是出而野战,也不成问题!末将敢请明公将令,出与贼战!若能一举破之,则我冀县之围即可解了!”

    郭黑说得不差。

    有了援军的加入,城中守卒的数量已达万众,与城外其实相差并不悬殊,甚至可以说的确是可以出城野战,试着和莘迩打上一打了。

    但是在听了郭黑此话后,同蹄梁心头却并无一丝宽慰,反而更加心事重重。

    昨天从吏的那句话在他的心头来回反复:郭黑是降将,姚桃、且渠元光也是降将。

    关键的问题是,如果同蹄梁本部的兵马在守卒中能够占据绝对数量的话,他也不必如此担忧,但是姚桃、且渠元光和郭黑三部的兵马在守城的兵卒之中,却是占了一半左右,倘若真的出现问题,真的是莘迩策反了城中某将,那么里应外合之下,冀县城必然是守不住的。

    所以同蹄梁现在是丝毫无有出城野战之心。

    也没有回头去瞧郭黑,同蹄梁依旧负手观望城南的陇军营寨,留给郭黑的只是个沉默的背影。

    郭黑再度请战。

    同蹄梁淡淡地回答说道:“将军忠勇之意,我已知晓,然现下还不到出城野战的时候。莘阿瓜善战之将,不可轻觑。姚将军不是说,他在过临渭县时,已经给大王上过书,将此次犯我秦州的陇贼主将实乃是莘阿瓜此事禀给大王了么?大王得讯之后一定会再遣援兵前来,到那时候,咱们内外配合,再做反击不迟。”

    郭黑遂不复多言,诺诺称是。

    感觉着背后郭黑、姚桃、且渠元光三人的呼吸声,同蹄梁此刻的念头,只觉得每个人都可疑。

    ……

    相比同蹄梁的疑虑重重,莘迩营中此时的气氛却是较为轻松。

    高延曹、罗荡等等诸将俱皆踊跃请战,请求现在就开始对冀县城展开总攻。

    莘迩在听了他们的意见后,没有同意,说道:“攻克临渭,冀县已成我军的囊中之物,然其城中到底有守卒万人,如果硬攻,就算能把此城打下,我军的伤亡也会不小,所以暂且无需着急去打,不妨暂等一段时间。”

    高延曹说道:“明公,暂等一段时间?我军大举围城的这个消息,虽然同蹄梁信使不能出城,然姚桃、且渠元光在来的路上却是一定听闻,也一定已经遣人急报蒲茂了,故末将愚见,何不赶在蒲茂再遣援军到前,先把冀县攻克?如若不然,等到蒲茂再次遣派援军到来,那时候,蓟县城恐怕就不会太好打了。”

    莘迩以欣赏的目光看了看高延曹,笑道:“想不到螭虎你亦有心细如发的一面。”

    高延曹听了莘迩的夸奖,面现得意之色,乜了一眼罗荡。

    罗荡简直莫名其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在我这面前炫耀。

    莘迩说道:“不错,想来姚桃、且渠元光应是已经向蒲茂报讯了,但是首先他们的急报现在蒲茂大概还没有收到;其次,即使蒲茂收到,短期内他也难以做出应对。

    “毕竟现在他南北同时开战,除掉驻戍关中的部队以外,其可用之机动兵力已经剩余无多了,他如果来援冀县,必须要再临时抽调部队,这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所以短期内,蒲茂的援兵应该是不会到达。

    “正可趁这段时间,咱们做两件事。”

    高延曹问道:“敢问明公,哪两件事?”

    “一则,散布谣言,挑拨城内守将彼此猜疑;二者,等大王打下略阳。”

    高延曹讶然,说道:“等大王打下略阳?”

    “是啊,待大王打下略阳,兵到冀县后,我军与大王所部合力攻打冀县,料亦当会轻易些。”

    莘迩说的这两件事,头一个,众人都能理解,第二个说出,却就有高延曹等一些人不太理解了,但这话没法当着莘迩的面问,既然莘迩已下决定,众人也就是谨遵命令而已。

    出了莘迩帐外,高延曹追上唐艾,皱着眉头,说道:“唐君,我有一事不解。”

    唐艾问道:“何事?”

    高延曹说道:“明公适才帐中说,等大王兵马到冀县之后,再一起攻打冀县,这却是为何?”

    “这有什么不解的?”

    “末将确是不解。”

    “我且问你,今攻秦虏,是打下略阳县的功劳大,还是打下冀县的功劳大?”

    “当然是打下冀县的功劳大。”

    唐艾摇扇而笑,说道:“正是。略阳虽然是略阳郡的郡治,也是秦虏西部的一座重镇,但冀县乃是伪秦秦州的州治,相比冀县,略阳的重要性,自是差了一筹。故是,明公等大王兵到,再一起打冀县,这是在为大王让功。”

    高延曹说道:“给大王让功?”

    “是啊。”

    高原曹更是迷惑不解,如坠雾中,说道:“可是这样的一份大功,为何要让给大王?”

    唐艾无语可答了,没好气地说道:“螭虎,你别忘了定西的大王是谁,你是谁的臣子!”

    高延曹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及我所部现归征西节制,我当然是征西的部属。”

    此话入耳,唐艾更是无话可说,不想再和高延曹解释,便摇了摇羽扇,说道:“这是明公的命令。明公此前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要在执行中理解!”

    说完,竟自摇着羽扇走远去了。

    高延曹挠了挠头,原地呆了稍顷,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自言自语地说道:“明公向来英明远见,总归该是有深意的。”便就不再盘根究底,大步流星回帐去了。

    莘迩其实还真是有深意,他等令狐乐的部队到了冀县,再打冀县,原因正是和唐爱说的一样,是想和令狐乐平分这份功劳。

    却是说了,令狐乐而今对莘迩相当的忌惮,难道莘迩不知么?为何还要把这份功劳与令狐乐平分,来帮助令狐乐取得威望?缘故也很简单:在定西、在陇地,稳固自己的权势是一回事,如今强敌在外,国内断然不能出现内讧的局面,必须要保持团结是其二。

    所以大局起见,莘迩愿意把这份功劳和头次上战场的令狐乐平分。

    就在帐中,唐艾高延曹等人离开之后,莘迩亲笔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去给令狐乐。

    信中,莘迩讲述了他现在围冀县不打,等待令狐乐打下略阳,两军会师再攻冀县的这个计划。

    ……

    莘迩给令狐乐的信从冀县出发的时候,令狐乐、麴爽、曹斐等率兵已过平襄,将至成纪。

    是夜,部队驻扎休整。

    令狐乐收到了郭道庆的一道来书,召来麴爽、曹斐、陈不才等商议。

    却是同蹄梁之前派遣派同蹄俞驰援略阳郡,同蹄俞在听闻令狐乐、麴爽、曹斐率领部队进入南安郡后,便赶紧从平襄撤军,打算退往略阳县。

    然而郭道庆遣兵骚扰拦截,现把同蹄俞部滞留在了成纪和略阳两县间,郭道庆因此上书进言,建议令狐乐不如先将同蹄俞部消灭,然后再攻略阳县城。

    令狐乐详细地转述了郭道庆的意见,询问麴爽、曹斐、陈不才等人的意见。

    曹斐自告奋勇,说道:“臣敢请率本部为大王歼灭此虏!”

    令狐乐问麴爽,说道:“将军意下何如?”

    麴爽说道:“闻得大王亲征,同蹄俞部现下定然军心惶恐,如往击之,胜之不难;而将同蹄俞部歼灭以后,略阳县城的守将、守卒获悉,他们的士气亦定然会因此而越发低落。臣以为,郭道庆此议可以行之,不过……”

    令狐乐说道:“怎么?”

    “臣愚见,曹斐是我定西上将,讨灭同蹄俞,何须劳他?臣以为,遣别军一部足矣。”

    令狐乐低下头,忖思了会儿,说道:“诚如征西先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杀鸡正该用牛刀!尽管别遣一部,也许就足够歼灭同蹄俞部了,可为速战速决,还是劳烦曹将军一趟为好。”

    麴爽应道:“是。”

    曹斐大声接旨。

    ……

    麴爽、曹斐相继拜辞,陈不才没有走。

    令狐乐放松了许多,换了个坐姿,招手叫陈不才近前,说道:“小宝,刚才曹斐请战的时候,孤见你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但终究你没有说,你当时想说什么?”

    陈不才说道:“大王,同蹄俞部现在被郭道庆部骚扰拦截於成纪、略阳之间,他闻得大王今率王师亲征,其军心必然披靡,那么我军若於此时攻之,确如麴将军所言,胜之易也,……却大王为何不遣虎贲郎前去建功,却允了曹将军的请战?”

    令狐乐笑了起来,说道:“小宝,你就这么想立功么?”

    陈不才是虎贲郎名义上的主将,故令狐乐有此一问。

    陈不才说道:“大王,臣这不都是为大王着想么?”

    令狐乐说道:“你说的这些固然不错,孤不让你去打,是因为两个缘故。”

    陈不才问道:“大王,两个缘故?”

    令狐乐说道:“虎贲郎到底是新组建之军,兵卒大多是头一回上战场,同蹄梁是秦虏的老将,其部兵卒的战力不容小看,若以虎贲郎往攻,不易取胜,此其一也;再一个,你没有读过征西将军的《矛盾论》么?现今的主要矛盾是在略阳县,而不是在同蹄俞部!所以同蹄俞这个支微末节交给曹斐去办就是,孤与你只管先去把略阳县城围住。”

    陈不才欲言又止。

    令狐乐说道:“小宝,你今天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你就说!”

    陈不才说道:“是!大王。征西的《矛盾论》,臣是读过的。若以《矛盾论》来讲,大王,眼下的主要矛盾,臣以为却也不在略阳县。”

    “那你说在哪里?”

    “臣以为是在冀县。”

    令狐乐不复轻松的坐姿,站起身来,踱步帐中,默然不语。

    次日下午,曹斐率部离营未久,莘迩的信到了令狐乐营中。

第十七章 大破同蹄俞 初战第一功(中)

    看罢莘迩的信,陈不才恭敬地将之还给令狐乐,挠了挠头,感觉很是奇怪,讪笑说道:“大王,却是臣多心了。”

    令狐乐的心头不觉浮起了在其率军离开谷阴之前,左氏对他讲过的一番话。

    就在他出城的头天晚上,左氏为他设宴践行,亲自下厨,做了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汤羹。

    於席上,左氏嘱咐令狐乐,说道:“灵宝,这是你第一次带兵打仗,而且敌人还不是普通的敌人,是秦虏。到了天水、略阳以后,你一定要谨慎小心,多听征西将军的意见。征西将军是我定西的砥柱,威名素著,秦虏畏之。”并对令狐乐说,“我已经给征西将军去过书信,述说过此层意思。”

    除了和莘迩一起吃饭的时候,左氏平时很少饮酒的,最后她端起酒杯,饮了一杯,预祝令狐乐旗开得胜,能够建下这初出茅庐的第一功,用她的话说,她会在宫中日夜祈祷於菩萨、佛祖座前,求菩萨、佛祖保佑令狐乐不仅能够获胜,而且可以平安归来。

    思绪回到当下,令狐乐踱步到帐门口。

    时当清晨,太阳升起未久,东方的天空彩霞绚烂,初升的红日洒下万道光辉,使得远山近营,以及正在络绎出营,将要继续向略阳县方向行军的诸部兵马,皆沐浴其中。

    令狐乐负手而立,望了望那帐外初起的朝阳,感受着扑面怡人的凉风,心中想道:“这一场仗,我不但要打赢,而且要赢得漂亮!我要让我的子民们知道,在定西,会打仗,能打仗的不只有莘阿瓜,我也能打仗!我非但也会打仗,我早晚还会灭掉秦虏!”

    虎贲郎作为禁军性质的部队,是最后出营的。

    待麴爽等不相继出营,陈不才换了铠甲在身,来请令狐乐。

    遂在甲械鲜明、赳赳昂扬的数千虎贲郎之扈从下,令狐乐的车驾起行。

    近两万兵马出了营地,一路东向略阳县城行军,路上甚是顺利。

    同蹄梁遣援略阳郡的援军,只有同蹄俞这一部,同蹄俞现下不必多提,而至於沿途别的当地守卒,他们听说是令狐乐、麴爽、曹斐统领定西主力而来,当然是不敢迎战,所以一路没有什么遇到战事。两天后,顺顺利利地到了略阳县外。

    在县西数里筑营。

    当天,接到了曹斐的军报,报称已经和郭道庆骚扰拦截同蹄俞部的兵马会合,将会很快对同蹄俞部发起进攻。令狐乐便按照麴爽的意见,命令部队分三面包围略阳县城,暂时安心地等待曹斐打败了同蹄俞后,过来会合,再进攻略阳。

    同时,令狐乐书信一封,命人送去给莘迩。

    ……

    一目十行,大体扫过令狐乐的来信,莘迩随手把之放到案上,继续刚才的话题,与唐艾说道:“千里,城中的同蹄梁现下应当是已经听到郭黑的谣言了吧?”

    唐艾说道:“明公,我军是昨天开始散布的此个谣言,想来同蹄梁现下应该是已经听闻。”

    所谓“郭黑的谣言”,当然就是郭黑要做莘迩的内应此事。

    昨日,陇军对冀县城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攻击持续了不到半天便结束,在结束的时候,往城头射了百余箭书。

    箭书的内容是田勘令郭黑内应。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千里,蒲秦的诸将之中,同蹄梁以谨慎,或言之滑头著称,之前咱们在陇西、武都都和他打过仗,此人用兵确实慎重,一见势头不好,他就掉头便跑。千里,你觉得他会中咱们的此计么?”

    唐艾摇了摇羽扇,笑道:“若是换了别人,同蹄梁可能不会上当,但是郭黑……,则艾以为同蹄梁必定上当无疑。”

    要说起来,这个计策似乎太过儿戏,明眼人一看即知,此必是反间之计,恐怕不会相信,可既然如此,莘迩为何还要这样做?自是因为郭黑的身份和一般人不同。

    郭黑、田勘既是蒲秦的降将,而且作为郭黑主将的田勘还被莘迩俘获,目前在莘迩军中,那么同蹄梁看到箭书之后,也许就会生疑。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卿言甚是。”过了片刻,笑道,“希望同蹄梁会上当吧!只要能先引起同蹄梁对郭黑的猜忌,那么接下来,姚桃也就顺理成章了。”

    提到姚桃,倒是让张龟想起了一件待禀莘迩的事情,说道:“明公,龟有一事禀报。”

    莘迩问道:“何事?”

    张龟说道:“闻言且渠元光跟着姚桃一起去来援的冀县,他此时就在城里。”

    “元光么?”

    “是啊,明公。”

    莘迩摸了摸颔下的短髭,笑道:“却是与元光许久未见了!”

    莘迩的这一句话,听来似仅仅是简单的感叹,但其说话的语气中,却又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意思在内。这点意思,讲,大约是讲不清楚的,然唐艾、张龟却皆能理解。

    两人没有追问。

    张龟打眼瞅了下莘迩案上,问道:“明公,大王的来信说的什么内容?”

    莘迩“哦”了声,说道:“对了,正要给你们讲,大王信中说,老曹这两日内就将会对同蹄俞部发起进攻,胜算还是相当大的,等歼灭同蹄俞部,曹斐与大王会师之后,大王会再打略阳县城。按照麴爽的估计,五到十天内,略阳县城即能攻克。待克此城,大王就会率兵前来冀县,再与我军会合一起,攻取冀县。”

    张龟掐着指头算了一算,说道:“那也就是说,咱们总攻冀县最迟是半个月后,最早是再过七八天。”半个月、七八天,都是把令狐乐、麴爽、曹斐部打下略阳后,再来冀县的行军时间也算了进去。

    莘迩说道:“不错,……长龄。”

    “龟在。”

    莘迩说道:“等大王的这几天中,有三件事,你要多操些心。”

    “请明公示下。”

    莘迩说道:“一件便是散布谣言这件事,要接着做,把城中秦虏守将、守卒挑得彼此猜忌了,这对咱们随后的攻城会大为有利;一件是咸阳那边,要密切关注,蒲茂有什么动静,你第一时间禀报与我;第三件是,桓荆州估计已开始进攻宛县了,宛县的战事进展,无论巨细,你只要得到情报,就也立即报我。”

    “诺。”

    ……

    却说城中。

    莘迩、唐艾、张龟议事的差不多同时,州府堂外来了一人。

    正是前来求见同蹄梁的且渠元光。

    入到堂上,元光伏拜行礼。

    看在蒲獾孙的脸面上,同蹄梁尚算和颜悦色,问道:“什么事?”

    且渠元光犹豫了下,说道:“小人敢请将军屏退左右,小人有秘事进禀。”

    “堂中无有外人,在座俱我亲信,你有何事,就尽管言来。”

    元光无法,只得道出了他的来意,说道:“昨日陇贼攻城,射了些箭书到城上。小人敢问将军,知不知道这件事?”

    同蹄梁身为一军主将,早在昨晚,就已有军吏拿着箭书,把此事呈报给他了。

    ——呈给他的箭书,这时便就在他的案上。

    同蹄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道箭书,说道:“这件事怎么了?”

    且渠元光满脸的义愤填膺,并带了几分鄙夷,说道:“将军,莘阿瓜当真狡诈多端!小人熟知其性,此乃是他的反间之计。”

    “……你无缘无故的突然说起此话,你是担心我会信箭书中的言语么?”

    且渠元光收起义愤、鄙夷,赔笑说道:“将军睿智,自是不会中莘阿瓜的此计。”

    “那你为何专门跑进城来,问我此事?”

    同蹄梁在城外亦有军营,且渠元光及其所部的数百人,被同蹄梁派到了城外营中驻扎。

    “小人这不是……”

    同蹄梁打断了他,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说道:“你莫非是受人所托,来打探我的口风的?”

    元光大惊,说道:“绝对没有!小人之所以敢请问将军此事,只是因为小人极是痛恨莘阿瓜的狡诈,气愤难平,故而大起胆子,求见将军。”

    “是么?”

    “小人忠心,天日可鉴!小人所言,字字属实!”

    还真是这样,且渠元光巴巴地跑进城来,求见同蹄梁,问及此事,其缘由确非是“受人所托”,他也没有资格“受人所托”,其所为者,乃是他担心同蹄梁会中莘迩此计,导致城中守卒大乱,由是才“忠心耿耿”的,以“专家”的身份来当面向同蹄梁“揭露”莘迩的“狡诈”。

    “我知道了。你说的没错,莘阿瓜狡诈如狐,这显然是他在用计,我是不会上当的。”

    且渠元光说道:“是,是,将军英明!”

    话已说完,元光没有拜辞,同蹄梁见他迟疑的样子,问道:“你还有事么?”

    “……将军,小人斗胆,还有一言上禀。”

    “你说。”

    且渠元光面带忧色,说道:“将军,闻报令狐乐也率兵来攻我秦州了,现其军已入略阳郡。这明显是陇贼要对我秦州发起大的攻势,绝非是唐艾一己所为。小人愚见,我军最好还是赶紧突围!若不及早撤出冀县,只怕为时就会晚了。”

    同蹄梁怒道::“大王把秦州交我镇守,我怎能不战而逃?且渠元光,你忘了我前时下的军令了么?谁敢再妄言撤退,乱我军心,斩!”

    且渠元光不敢再多说话,唯唯诺诺,告辞而出。

    ……

    且渠元光出去之后,同蹄梁脸上怒色尽去,从堂中诸吏中,挑了勇武的一人,他令道:“我昨晚给大王又写了一道求援的上书,你拿着我这道上书,今晚带人出城,看看能不能突破莘阿瓜的封锁,将上书送到咸阳!”

    那军吏应诺,接住同蹄梁写给蒲茂的上书,自先出堂,去准备晚上的出城。

    同蹄梁拿起案上的箭书,展开又看。

    书中言语简单,只有两句话,“王师”至迟十天后,会对冀县发起总攻,适时会於前一晚,在城西升起三堆篝火,到时“卿”在城中内应;待城克,少不了“卿”的高官厚爵之赏。

    这道书没头没尾,既没收信人的名字,也没写信人的署名,但是同蹄梁却能猜出这箭书一定是写给郭黑的,因为书中的笔迹,同蹄梁认的,是田勘所写。

    却那涉入城中的箭书共有百十道,这百十道箭书的确都是田勘亲笔写的。

    堂中从吏,有人猜出了同蹄梁所思,说道:“将军,莘阿瓜狡诈归狡诈,然田勘为莘阿瓜俘虏,郭黑是田勘死党,这两件事,却也是事实!下吏以为,不可不防!”

    同蹄梁沉吟不语。

    从吏问道:“将军?”

    “你……”

    从吏说道:“请将军令下!”

    “你把郭黑给我请来,我明晚宴请他。”

第十八章 大破同蹄俞 初战第一功(三)

    因为田勘被莘迩俘虏的关系,郭黑的部队没有参与守城,但是城外射来箭书,据说是田勘手迹这件事,郭黑也已经听说了。

    他是今早得知的此讯,得知此讯以后,他就一直彷徨不安,很想去找同蹄梁解释一下,但是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

    郭黑不好去找同蹄梁解释,便在这天下午,同蹄梁的从吏找上了他的门来,邀请他明晚赴宴。

    “陇贼围城,形势严峻,当此之际,将军缘何唤末将饮宴?”郭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从吏答道:“说是请将军赴宴,其实还是议论军事。”

    “哦?”

    “明公说,将军前不久才与陇贼打过一仗,必是了解陇贼的虚实,故此想问一问将军,可有破敌之策。”

    郭黑心道:“这是糊弄幼童的话么?我与陇贼打过仗不假,可我自从田将军降了蒲秦后至今,与陇贼总共才打过几仗?又哪里比得上同蹄梁?”做出恍然大悟之状,说道,“原来如此!”

    恭恭敬敬的把从吏送出帐外,郭黑转回帐中,坐到胡坐上,发起呆来。

    帐中有几个郭黑心腹的军吏在。

    一人问道:“将军,在琢磨什么?”

    郭黑说道:“你们说,同蹄将军这个时候找我喝酒,到底是为了什么?……会不会和昨天陇贼射到城中的箭书有关?”

    这从吏说道:“将军,肯定与此有关!本来军中就禁止饮酒,何况而下陇贼在外围城?更是莫说什么喝酒了!然而同蹄将军却摆下酒席,请将军赴宴,只能是为了昨天箭书的这件事。”

    郭黑说道:“那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应对?这场酒宴我该去还是不该去?”

    从吏说道:“以下吏之见,这场酒宴,将军是应该去的。”

    郭黑问道:“为什么?”

    这吏说道:“同蹄将军显是已对将军生疑,如果将军不去,则同蹄将军一定会更加猜忌将军!一旦被他抓住把甚么柄,或许对将军就会有处罚。与其如此,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军当面与同蹄将军解释清楚,澄清一下?”

    又有一军吏说道:“以下吏之见,这场酒宴,将军不应当去。”

    郭黑问道:“为何?”

    那吏说道:“同蹄将军怎么想的?咱们谁都不知道。无缘无故的,忽於此时设宴款请将军,会不会在宴席上出什么事?咱们也都说不好。因此以下吏愚见,最好不去。不如找个借口,就说,……就说病了,推辞掉便可。”

    郭黑说道:“可是老陈说的不错,我如拒绝,岂不是会令同蹄将军更加猜忌於我?”

    那从吏说道:“陈校尉适才有句话说得不错,‘而下陇贼在外围城’,当此关头,就算同蹄将军不满意将军的不肯赴宴,可他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敢生内乱?唯一所虑者……。”

    郭黑问道:“怎样?”

    这吏说道:“无非就是他日后或许会秋后算账,但这也无妨。打完此仗后,将军可及时将此事的详情上奏大王,大王想来定是会有公断的。”

    蒲茂宽厚仁义之名,现已是传遍海内,人人皆知,即便降附,哪怕对他并无忠心的,在这一点上,亦是认同和赞佩的。

    郭黑呆呆地坐在胡座上,想了多时。

    粗糙的手摸索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不知为何,矛盾彷徨间,这会儿,他竟然是相当地怀念田勘唤他近前、附耳与他说话,热气喷得他难受的场景。

    帐中诸吏问道:“将军不知打算如何决定?”

    郭黑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这些从吏。

    他此时此刻想的是:“当时我若是和田将军一起被俘,那就好了。”

    天下战乱百年,特别是北地胡人的政权,一个接一个的兴起,又一个接一个的灭亡。

    新兴的政权,一个个都附会谶纬,皆云其有天命,可匈奴赵氏也好,鲜卑慕容也罢,又或贺浑氏这种割据地方的,却短则十余年,长亦不过三二十年,就旋即灭亡。

    这种背景下,依从正当时的强者,抛弃已衰落的弱者,已成了大多唐、胡豪强、军头们的惯性。田勘、郭黑也是如此。之前他们对贺浑邪没有多少忠诚,所以能转脸就投降蒲秦;而蒲茂尽管仁义厚道,可是其名声、人望远尚未到“天下共主”的程度,故投到蒲秦以后,他们对蒲秦却也没有什么忠心,所为者不过是个人眼前的利益罢了,因是郭黑此时乃有这种想法。

    郭黑最终决定,不去赴宴。

    虽然不去赴宴,可能会导致同蹄梁的秋后算账,可如果赴宴,则当场就可能会被害,相比后者,当然是前者更好;而且蒲茂的确仁义公道,就算同蹄梁事后告状,郭黑也相信蒲茂会秉公处理。

    同蹄梁宴请郭黑,而郭黑托词患病,不肯赴宴的消息传到姚桃,且渠元光的营中。

    姚桃与且渠元光两人各生心思。

    姚桃吃惊,且渠元光则连连喟叹。

    且渠元光与左右说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此兵法之要也。莘阿瓜这明显是离间之计,我已经向同蹄将军进过言,同蹄将军却不肯从我良言。如今他宴请郭黑,郭黑不去,城中军心将要乱矣。”

    说实话,元光是非常不甘的。

    在他看来,城中守卒足足万众,围城的陇军不过才两万上下,而守军有坚城为倚,那么此种情况下,完全是可以硬碰硬地打上一仗的。

    并且元光认为,还很有可能能够打赢,然而却因为同蹄梁“一将无能”,城中诸将无法团结一心,出现如今的这种局面,只能被动的在城中守御,这真是令人扼腕!

    且渠元光心道:“若换了我是主将?”咬牙想道,“莘阿瓜,老子能把他打成莘傻瓜!”回想辛辛苦苦投到蒲秦以来,却不得重用的过往,不禁再次喟叹,“天妒英才!唐儿那话说得倒是不错,‘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惜哉,惜哉,我的大才不能得用!”

    自是日后,城中的军心越来越乱,且不必多提。

    ……

    郭黑拒绝赴同蹄梁宴的次日上午,冀县东北百余里处。

    略阳、成纪两县间。

    一块平原地带,两支军队列阵於野。

    东边这支部队的士兵,多着白色的戎装;西边的这支部队,士兵多着红色的戎装。

    这两支部队,东边白色戎装的那支,正是蒲秦的同蹄俞所部;西边红色戎装的这支,则是曹斐所部和王舒望所部。

    ——为了骚扰、阻截同蹄俞部向略阳县撤退,郭道庆把他军中最能打的王舒望派了出去。

    王舒望十分圆满地完成了郭道庆交给他的任务,以区区千余兵马,或不断小规模地轮番进攻,拖慢同蹄俞部白日的行军;或擂鼓、生火,骚扰同蹄俞部夜晚的休息,把同蹄俞部四五千人,成功地拖到了现在,等到了曹斐部的及时赶到。

    曹斐部赶到,是在两天前。

    今日是他与同蹄俞约好的会战之日。

    敌我双方两支部队打仗,多数的时候都是彼此约定好会战的日期,双方出营,然后打上一仗,——奇袭、奔袭,或言之,遭遇战之类,其实是占据少数。

    敌我双方阵势已成。

    灿烂的阳光照耀下,东西两阵相对而列,相隔两三里地。

    若从高空下望,可见双方的阵势俱呈南北方向组列,各长约一里多地。

    都是中间为步卒,两翼为骑兵。

    两阵中,皆旌旗如林,刀矛丛立。

    先是曹斐部中传来了鼓角之声,继而,同蹄俞军中也传来鼓角之声。

    双方列居前阵的步卒战士,各持盾、槊等兵械,开始缓缓地面向而行;两翼的骑兵也随之出动。虽然双方悉为步卒的数量多於骑兵,可吸引人视线的,非是步卒,而是双方的骑兵,特别是双方都把之列在了本阵右翼的具装甲骑。

    两个大阵,就像两只巨大的钢铁怪兽。

    各种兵器如同野兽的獠牙,旌旗则如野兽五颜六色的毛发。

    鼓声渐急,敌我步卒紧盯对面,加快了步伐;敌我骑兵亦催动坐骑,从缓步变化成冲锋前的快步。

    大战一触即发。

    ……

    略阳县外,令狐乐、麴爽营中。

    计算时日,今日已到曹斐在军报中所言之进攻同蹄俞部的日期。

    令狐乐在陈不才等数个虎贲郎将校的护从下,登上望楼,远眺西北方向,心中想道:“此时此刻,也不知曹斐是否已与同蹄俞部交上了战?这场仗,又也不知曹斐果然能否打赢?”

    ……

    十余辫发的羌人轻骑,匆忙驰到咸阳的西城门。

    城门守将看到他们领头那骑高举的粘着鸡毛的檄书,——亦即“羽檄”,知是十万火急的军报,不敢阻拦,慌忙把他们放入。

    十余骑入进城中,驰马专供传递紧急军报者行走的道上,直奔宫城。

    到了宫外,那领头之骑下马,快步到宫门口,依旧高高举着那道檄书。

    宫门守吏看到檄书的样式,神色顿变,接过来,赶紧入宫,到蒲茂所在的殿上,将之呈上。

    蒲茂展开来看,这道急报,正是姚桃、且渠元光在去驰援冀县途中,闻说是莘迩亲自率兵进攻天水、略阳两郡后,写给蒲茂的那道上书。

    上书中写道:进犯天水郡者,非如朝中前时猜测,仅为唐艾所部,系莘迩引兵入寇。闻其兵马,号称十万之众。臣等或不足以抵挡,恳请大王再派援军。

    手中是姚桃、且渠元光呈来求援的军报,蒲茂把目光转到案上。

    案上放着一份展开的军报。

    这道军报是蒲茂刚刚看过,系徐州蒲洛孤遣快马急呈而来的。

    江左北府谢崇部与贺浑豹子部,再度北犯徐州。

第十九章 大破同蹄俞 初战第一功(四)

    蒲茂把姚桃递来的军报放到案上,抬起头来,抚摸胡须,笑顾殿中的仇畏等臣,从容不迫地说道:“一时不察,孤似乎是中了阿瓜的计,上了他的小当。”

    仇畏问道:“敢问大王,上了他的什么小当?”

    蒲茂点了点案上的那道军报,说道:“姚桃遣吏急递军报而来,言说犯我秦州的其实并非是唐艾所部,而是阿瓜引兵入寇。如今看来,……仇公,之前咱们获知的有关陇地的那些情报,什么阿瓜与令狐乐彼此不和,将生内斗,这件事估计是阿瓜故意放出来,迷惑咱们视线的了。”

    能够篡位成为大秦的天王,又能够此前在孟朗的辅佐之下,到如今几乎已然统一北地,实事求是地讲,蒲茂本人也的确是一个人杰,具有雄才大略,并且聪颖得很,所以通过姚桃这道军报汇报的内容,他第一时间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殿中一臣问道:“臣敢问大王,如果像大王所说,咱们是中了阿瓜的计的话,秦州那边会不会有危险了?是不是应当立刻再遣派援兵过去?”

    问话此人相貌英俊,立於仇畏等臣中,如玉树临风,乃是王道玄。

    在收拾崔瀚此事上,王道玄为仇畏立下了大功,仇畏论功行赏,多次向蒲茂举荐他,加上王道玄出身名族,——他家到底是不是正牌的太原王氏尽管存疑,可至少北地士人多已对此默认,以及王道玄仪表出众,亦会察言观色,由是如今王道玄已是颇得蒲茂的宠幸,并且背靠仇畏这棵大树,无论是地位,还是权力,较之以往简直都是天壤之别。

    他的家族,所谓的“太原王氏”,也因着他水涨船高,隐然已经追上清河崔氏,成为北地诸多唐人士族中的头等门阀了。

    蒲茂笑道:“孤早就给你们说过,阿瓜小戆,颇多诡计,今日孤上他个小当,不足为奇。不过虽然如此,姚桃的奏报中也说了,进犯我秦州的阿瓜所部总共不过两万来兵马,算上姚桃、且渠元光两部的援军,而下我秦州之守卒已有万余,以此万余,御其两万余,绰绰有余。”

    王道玄说道:“可是大王,有一事不可不虑。”

    “何事?”

    王道玄说道:“万一此前那些‘阿瓜与令狐乐即将内斗’的消息,果然是假,那么这回犯我秦州的陇贼,可能就不只有阿瓜所部,麴爽、曹斐等部,也是有可能进犯的!”

    蒲茂沉吟稍顷,说道:“卿言亦是。”问仇畏,说道,“仇公,公以为何当应对为上?”

    仇畏说道:“臣愚见,阿瓜可算枭雄,倘使‘内斗’此讯,当真是假,则他这次再犯我秦州,定就是有备而来,固然不值得重视,然亦最好不要轻视。”

    蒲茂做出了决定,说道:“援兵是需要再派的,但也无需着急。”

    王道玄、仇畏能够想到的,蒲茂难道会想不到?

    何况姚桃军报中,不仅说了进犯秦州的是莘迩,还说了临渭县已被北宫越攻陷,及田勘兵败此两件重大的军情变化,说实话,看完姚桃军报的时候,蒲茂心头就浮出了一个词“来势汹汹”,只是,於再遣援兵上,蒲茂有他的难处。

    如果京畿有现成的机动兵力可调,蒲茂今天就可以下旨调这些部队往去驰援冀县,然而问题是,就像莘迩他们的分析一样,蒲秦现在的机动兵力基本上已经用完,蒲茂手头实是已无太多可以灵活调动的军队,援冀县,需要再从别地调兵,这是需要时间的。

    故是对於冀县那边,蒲茂内心中事实上是存在一定担忧的。

    唯是迫於客观形势,口头上,他只能在臣子们面前这样说。

    仇畏说道:“大王所言甚是,今我大秦已近一统北地,所余者只剩代北、陇地而已。代北方面前日的军报,歼灭拓跋倍斤的战事,现下进展的甚是顺利,如果不出意外,一两个月内,这场大战就能结束,倍斤即能为大王所擒,自此扫除掉我大秦北地的边患,……到那时候,我王师转向西征,区区陇地,贫瘠民少,又如何能够抵挡?

    “大王,臣料莘阿瓜於此时,趁我王师主力北伐拓跋倍斤之际,而举兵再度悍然犯我秦州,他一定是也看到了拓跋倍斤即将灭亡,担心倍斤亡后,陇将难存,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以臣愚见,大王言之极是,援兵固然需再派,可也不用着急,大可徐徐安排。大王,臣有一个建议,敢献给大王。”

    蒲茂说道:“公请说。”

    仇畏说道:“大王何不像给崔瀚去信那样,也给莘阿瓜去一封信?”

    蒲茂说道:“去一封信?”

    仇畏抚须笑道:“向他指明形势,垂示於他,强如慕容氏、贺浑氏,在大王的天兵之前,也不堪一击,灰飞烟灭,小小一陇,自忖能抗王师否?近年,我大秦各郡,不断显现祥瑞,天命已垂青大王,劝他做个识时务的俊杰,与其负隅顽抗,不如早降大王,或不失富贵。”

    蒲茂笑了起来。

    对於莘迩的性格,蒲茂非常了解,知道就算给他去信,莘迩肯定也不会投降,因对仇畏的此个建议,听听也就罢了,但仇畏“倍斤即能为大王所擒”这话,倒是勾起了他一个念头。

    蒲茂心道:“且待来日,我擒下倍斤,再攻灭陇地,获阿瓜后,我设宴咸阳宫中,与倍斤、阿瓜畅饮,值酒酣耳热的时候,当面问他俩昔日对抗我的故事,笑谈之余,表示我并不计较,示以宽厚,……叫史官记下,传於后世,亦佳话一段也。”

    仇畏刚才的这番话中提到了两点。

    一个是给崔瀚去信。

    这说的是,就在约半个月前,蒲茂亲笔写了封信,又叫崔瀚的家乡清河郡送来了不少当地的饮食特产,一并令人送去金城,面交崔瀚。

    在信中,蒲茂写道,自与崔瀚相识,一见如故,却不知何因,崔翰弃他奔陇?蒲茂自陈对崔瀚的想念,说他“日夜难寐”,信的末尾,他又说考虑到陇地系边陲,风俗与内地迥异,也不知崔瀚在那里过得惯不惯,水土不不服,故此特地附信送他家乡的这些吃食特色。

    给崔瀚去这封信,用意有二。

    其一,是向北地的士人们展示蒲茂的仁义,以减轻或者更进一步,甚至打消掉因为崔瀚西奔陇地而对北地唐人士族造成的巨大影响。

    其二,其中亦有挑拨莘迩、崔瀚关系的这层用心在。

    但话又说回来,尽管其中有挑拨的这层用心在,可是信写的冠冕堂皇,非常漂亮,在外人看来,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称赞他蒲茂的仁厚。

    这就是“阳谋”了。

    给崔瀚去信这条计策,是仇畏献给蒲茂的。

    仇畏话中再一个提到的,代北方面的战事。

    苟雄部已经抵至平城,展开围城进攻。

    蒲洛孤部的主力部队,还没有到达盛乐,然亦距离盛乐不远了。

    苟雄、蒲洛孤统带的这两支部队的胡、唐战士,都是蒲秦久经沙场的老卒,装备精良,带兵的主将个个经验丰富,英勇善战。拓跋倍斤虽是召集了代北的诸部胡骑,号称十万之众,可他的这些骑兵,多为轻骑,於正面作战上,却非苟雄、蒲洛孤部的对手,节节败退。

    根据蒲洛孤和苟雄的军报,目前的情况是,拓跋倍斤没有派兵驰援平城,把其主力收缩到了盛乐周边,然后以纥骨万等悍将率部,不断地沿途袭扰蒲洛孤部。

    拓跋倍斤的战略安排,非常明显,他打的主意显是:集中兵力,固守盛乐。同时在具体的战术上,则是试图先疲惫蒲洛孤部,继而再用养精蓄锐的主力迎击,兵法有教,以逸待劳是也。

    蒲洛孤的军报中,提及到了朔方的张韶部。

    张韶部暂时没有动静。

    ……

    下达了调集兵马,再援冀县的令旨后,话题转到了蒲獾孙的这道军报上。

    对於这道军报,经过讨论,蒲茂做出了决策。

    传旨蒲獾孙,令其防御即可,等打完代北,再作收复徐州失土的计划。

    由谢崇、贺浑豹子进犯徐州,蒲茂想起了南阳。

    慕容瞻数日前奏报蒲茂,其部兵已至宛县,与桓蒙部对垒,称说荆州兵军容颇盛,直言若想歼灭之,恐会不易,但只是守住宛县的话,慕容瞻表示不成问题。

    “徐州、南阳、秦州,反击可能吃力,然蒲獾孙、慕容瞻、同蹄梁,皆我大秦之名将也,守土必有把握。哼,如那赵染干,不自量力,寇扰我京畿,於今何如?狼狈鼠窜,遁还上郡去了,谢崇、桓蒙、阿瓜,跳梁之辈,怎么,以为我王师北伐代北,尔等就有可趁之机了么?且等孤打完倍斤,腾出手来,一个个的,拾掇尔等!让尔等也如那赵染干,知道知道我天兵王师的威力,知道知道孤的威严不可侵犯!”蒲茂这样想道。

    却再是仁义的人,身为王者,自亦有其威仪。

    ……

    蒲茂召集调兵,再援冀县的令旨下达之次日。

    略阳县西。

    令狐乐、麴爽的军营外。

    一支红色戎装的兵马,迎着傍晚的阳光,如似全军都披着血色的战铠,行於道上,尘土飞扬,远远来至。到至营外,部队暂驻,百余甲骑的簇拥下,一将进营。

    到了令狐乐帐门大开的帐外,这将昂首挺胸,经过相向而列的两队斧钺仪仗,步入帐中。

    帐中,令狐乐高坐主位,麴爽、陈不才等文武陪侍左右。

    众人目光注视下,这将行军礼,大声说道:“臣不辱大王令,已歼同蹄俞!”

第二十章 循抚夜噩梦 谈笑送人头(上)

    前来报捷之人当然便是曹斐。

    一则,曹斐近年虽然发福,并常年留在谷阴,很少出外征战,担负的主要是为莘迩控制王城治安此任,然其本人於早前的时候,在整个定西军方来说,却也算得上是一员能征敢战的悍将,——要不然令狐奉也不会把他引为心腹,当年在猪野泽时,於令狐邕讨伐令狐奉所部打的那一仗中,其实就可看出曹斐在战场上的敢打敢冲;二来,曹斐现今帐下的嫡系太马营,又是不仅在定西,乃至於整个海内都是一等一的精锐部队。

    反过来看同蹄俞部,他们这回驰援略阳郡,原是以为进攻略阳郡的只有郭道庆部的区区两三千兵马而已,却哪里想到,忽然冒出来了令狐乐、麴爽和曹斐?

    同时临渭又失陷,冀县又被围,本来就处在了一个进退失据,军心大乱的状态,而同蹄俞本人又难以算是上等的名将,只是一员斗将罢了。

    再加上曹斐、王舒望合兵之后,兵马的数量也多於同蹄俞部,再又王舒望有勇有谋。

    故此,这一场和同蹄俞的交战,打的其实是比较轻松的,没怎么费劲就打赢了,但也不像曹斐说的那样,“已歼同蹄俞”,其实并没有能把同蹄俞部尽数尽灭。

    约有两千余秦卒和同蹄俞突围逃出了。

    曹斐把追击的任务交给了王舒望,自来觐见令狐乐,当面向令狐乐呈报此捷。

    对曹斐而言之,此战,不过是他从军以来,大小数十战中,一场不很重要的战斗。

    对於令狐乐而言之,这却不仅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亲自指挥”的第一仗;且是打赢了的第一仗,意义相当非凡。他极是喜悦。

    因而,尽管因为曹斐系“莘迩爪牙”的缘故,令狐乐对他向来颇为疏远,私下里,可此时此刻,却亦不禁觉得体如矮冬瓜、走路外八字的曹斐面目可亲,看起来好像顺眼了许多。

    令狐乐说道:“前接到将军露布捷报的时候,孤已令给将军记功。这是件大功,等打下略阳、天水,还师谷阴以后,孤必会为将军论功行赏!”

    曹斐行礼谢恩,罢了,说道:“就是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

    曹斐说道:“回大王的话,遗憾未能生擒同蹄俞,献给大王。”顿了下,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曹斐说道:“大王乃我定西之主,威名远播海滨,身份尊贵,非比寻常,那同蹄俞无非是秦虏军中的一个无名鼠辈,便是生擒致获,臣之愚见,他也不够资格被献给大王!够资格被献给大王的,最低也得是同蹄梁这等秦虏上将!”

    旁边传来笑声。

    这笑声闻之,颇是奇怪。

    曹斐转眼看去,发笑之人是麴爽,便问道:“老麴,你缘何作笑?”

    麴爽只摸着胡子笑,不说话。

    曹斐说道:“是了,老麴,你这笑定非无缘无故,你是不是因为觉得我说话好听?近类阿谀?”

    麴爽还是笑,依旧不回答。

    曹斐说道:“老麴,军中谁人不知,我老曹最是嘴笨,平时同僚相聚,唯我老曹,第一个不会说话。你可知道,却为何在大王面前,我会能说出这样好听的话来么?”

    此问中提及了令狐乐,麴爽不好不再接腔了,就问道:“为何?”

    “岂不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精诚如是,忠诚亦然!之所以在大王面前,笨嘴拙舌的我老曹,能够说出好听的话来,这是因为我老曹胸腹之内……”曹斐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着说道,“无有别物,只有一颗忠於大王的赤心!我老曹进禀大王之所言,俱是我老曹的肺腑之言!”回过头来,忠义凛然地与令狐乐说道,“大王,肺腑之言,道出自然好听,至於或许有人以为近类谄媚,……大王,这与阿谀谄媚实是截然两类!”

    麴爽无话可说,令狐乐哈哈大笑。

    遂即下达命令,曹斐部今日休整,明天全军攻打略阳县城。

    ……

    离开了令狐乐的大帐,回去令狐乐营外的本部军中,安排将士驻扎的路上,随行曹斐的太马一将说道:“明将军,末将闻之,大王亲政以今,对征西将军似乎一直都较为猜忌。明将军与征西交好,却适才於帐中,向大王说出那样的话,若是征西闻之,会不会引得征西不快?”

    曹斐不以为意,说道:“我与幼著相识已久,他懂我!断然不会因是不快。”

    莘迩虽然权倾定西,定西的大王毕竟是令狐乐,而且令狐乐亦非“孤家寡人”,不管朝中、抑或郡县,“忠於”令狐乐的大臣、士人如今还都为数不少,像氾丹、陈不才、麴爽等等皆是,那么在曹斐看来,便不免依靠莘迩是一回事,不得罪令狐乐是另一回事,两件事并不冲突。他相信,只要他不和氾丹、麴爽混到一起,只要他不“言行一致”,真的“效忠”令狐乐,莘迩就不会怪罪於他。

    ……

    次日清晨。

    麴爽、曹斐、虎贲郎等等各部兵马,相继出营。

    按照预定计划,今日攻城,将会从城北、城南、城西三面对略阳县城展开进攻。

    城北部署的是麴爽部,城南部署的是曹斐部。

    城西,是令狐乐的虎贲郎、从各郡县调来的部队、征发的西域兵,和麴爽、曹斐两军中的各部分精锐战士。

    略阳城外三面,陇军的鼓角之声连绵不绝,辰时前后,三面的阵势列成。

    城西边的令狐乐中军传出令旨:发动攻势。

    城北、城南的麴爽、曹斐部闻令而动;城西由令狐乐直接指挥的部队则暂时未动。

    ——这也是预先定下的攻城方案。

    令狐乐的打算是:先由麴爽、曹斐部大举进攻,以看看能否调动城西的守卒分别赶去支援,如能调动,致使了略阳西段城墙的守御相对空虚,那就再向西城墙发动进攻,争取从西城墙打开突破口。

    站在城西数丈高的望楼上,令狐乐可以约略看到城北、城南两面攻势打响的战况。

    攻城的主力部队,俱列阵於后。

    先发的兵士们扛着半截船,推着浮桥、撞车等器械,冒着城头的箭雨向护城河前进。

    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细节,但令狐乐却能看到,城北也好,城南也罢,从城上射出的箭矢,竟是都如乌云一般,几乎是不间歇的笼罩在向护城河前进的陇军兵卒的头顶。

    陇军主阵里那些投石车投出的滚石,则不断地砸到城头或者城墙上,发出的沉闷的声响,令狐乐在望楼上亦能隐约听到。

    南、北两面,先发的陇军兵士,时或有人中箭倒地,惨叫连连;城上的守卒亦不时有人被石头砸中,或陇阵的箭矢射中,鲜血溅射,染红城头。

    这种宏大的场面,令狐乐乃是头次见到。

    已经想象过不知多少回沙场征战的场景,可亲眼看到,与脑中的想象当然是不同的。

    他立在蓝天之下,远望北、南如蚁的陇军兵士,俯瞰脚下甲械鲜明、队列整齐,只待他一声令下,就会前赴后继、向敌人的坚城冲去的虎贲郎等数千步骑,不觉热血沸腾。

    令狐乐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做什么好。

    “小宝!”

    披挂着红色皮甲的陈不才跨步应道:“臣才!”

    “传孤令旨!”

    陈不才说道:“敢问大王,传何令旨?”

    “告诉虎贲郎的将士,今番攻城,先登者,以大功计,军吏擢迁,兵士重赏!”

第二十一章 循抚夜噩梦 谈笑送人头(下)

    攻城一日,进展不是很大。

    这天晚上,令狐乐把麴爽、曹斐等将召到他的帐中,对他们加以勉励。

    第二天继续攻城。

    又是打了一天,比起前日,稍有进展。

    进入到第三天,战况出现了有利於陇军的变化。

    城北、城南麴爽、曹斐部连续三天的猛烈进攻,终於使城北、城南的守卒顶不住了,守将不得不抽调了部分的城西守卒,援助城北、城南;城西的守卫出现了相对空虚。

    就在这一天,虎贲郎、郡县兵、西域兵等令狐乐直接统辖的城西各部,以麴爽、曹斐分给令狐乐的部分精卒为突击力量,开始趁机对城西展开攻势。

    ……

    令狐乐挺立望楼,观看望楼下头,随着他令旨下达而鱼贯出阵,杀向略阳县城的唐、胡各部兵卒,就像一股股红色的钢铁潮流,觉得这幅场景与他这两天的想象一般无二。

    “孤一令既下,千军万马勇往直前!”

    抑制不住的豪情再度充满他的心头。

    令狐乐握紧袖中的拳头,想道:“我定要从城西打开缺口!给母后,给麴爽、曹斐,给三军将士,更是给阿瓜看上一看,我,……定西的王,尽管年轻,却能征善战!”

    令狐乐本身在城西,又身处高处,所以对城西的战况,看得比较清楚。

    如果说前两天,他远眺的城北、城南战况,可以用恢宏形容,那么如今在他眼皮子底下开打的城西战况,因为细节可以入眼,便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尤其他所组建的虎贲郎,绝大部分都是新兵,平时列阵演练,固然威风凛凛,真刀实枪的一开打,沙场的经验不足,兼及陈不才立功心切,督战甚促,伤亡不免就会不小,——虎贲郎的军械虽精,然平均算下来,比城北、城南那些老卒的伤亡还要大上一些。

    战至过午,前线的重伤员增多,就地无法安置,只能抬回营中。

    抬还重伤员的民夫,有的经过了望楼。

    令狐乐不经意扫眼看到,目光略顿,指着问道:“那是孤的虎贲郎么?”

    陈不才在前头督战,此时未在楼上。

    左右从臣答道:“回大王的话,察其衣甲,应是虎贲郎。”

    望楼高达数丈,瞧不清那些伤员的形貌,但能看到,数量颇多。

    不过对此,令狐乐早有心理准备,他心道:“‘慈不掌兵’,此兵法之教。不能因为伤员略多,就起恻隐之心!待孤打下略阳、天水之后,厚厚地抚恤阵亡、赏赐伤者就是!”收回目光,不再多看,仍把注意力集中到西边数里外已近白热化的攻城战况上头。

    护城河已被填平数段。

    麴爽、曹斐部分给令狐乐的精卒为主力,虎贲郎、郡县兵、西域兵为辅,约有千余战士过了护城河,在城西的城墙外头架起了云梯,或攀附云梯仰攻,或推撞车撞击城门。

    城下喊杀震耳,城头鼓声如雷。

    敌我箭矢如雨,彼此拼死鏖斗。

    城头的两架拍杆左右挥舞,就像两条巨大的手臂,附城仰攻的陇卒战士,凡是被其碰到的,无不凌空飞起,有的坠落在地,登时摔死,这还是好的,有的倒霉些,被拍杆的钉子戳透,竟是附着在拍杆上,随着拍杆飞舞半空,求死不能,惨叫连连。

    又有那城头的檑木,由铁索悬着,自城头狠狠砸落到城脚的陇卒战士队中;——那檑木下边有轮,随之,守卒操作檑木,便在陇卒队里横冲直撞,所过处,活生生的人被碾压成泥。

    忽然城西偏北城墙段的那架陇军云梯处,出现了一阵大喊。

    喊声之大,令狐乐都能听见。

    令狐乐转眼眺去,见是那段城墙上的守卒使用了火攻的手段,丢下了不知多少的雉尾炬,虽然云梯有防火的设计,难以引燃,可云梯上的陇卒战士却无防火的能耐,如似火球一般,一个个的从云梯上掉下,——掉落的途中,有的手舞足蹈。

    “大王?”

    “……”

    “大王?”

    一个从臣连着唤了三四次,令狐乐方才缓过神来,说道:“啊?”

    “臣见大王若有所思,敢问大王,可是有令旨欲下?”

    令狐乐的目光想要离开攻城的惨状,然而又不听使唤似的,离不开,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说道:“……孤渴了。”

    从臣慌忙捧来汤水,呈给令狐乐。

    ……

    薄暮时分,鸣金收兵。

    令狐乐还回帐中,召陈不才来见。

    等到入夜,陈不才乃才赶到。

    进到帐中,陈不才行礼请罪,说道:“启禀大王,今日攻城一天,虎贲郎伤亡颇大,臣接大王召见令旨时,正在循抚伤卒,故是来得晚了。”

    “伤亡多少?”

    陈不才答道:“其余各部的具体伤亡,臣不知道,虎贲郎的话,轻伤不计,阵亡和重伤的约近二百。”

    令狐乐吃惊说道:“约近二百?”

    “是啊,大王。”

    “一天就阵亡、重伤了约近二百?……按这么打,孤不惜重金、辛辛苦苦组建成的这支虎贲郎,岂不是不到一个月就打没了?”

    虎贲郎总共五千人上下。

    一天近二百人或阵亡、或失去战斗力,可不就是不到一个月就会被打没。

    陈不才说道:“大王,臣愚见,倒也不至於此!”

    “哦?”

    “大王,首先,像这样的大仗,不是每天都有的;其次,实事求是地讲,虎贲郎的战场经验,到底尚有不足,故今日的伤亡大了些。臣以为,等多打上几仗后,即使再遇到此类的大仗,伤亡应当也不会如今日之多了。”

    回想今日所见,令狐乐说道:“今天这场仗,的确是场大仗啊!”

    陈不才再次请罪,说道:“今日皆是臣督战不力,未能为大王攻下略阳!且待明日,臣必竭尽全力,督促将士进战,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在十天内,为大王拿下略阳县城!”

    令狐乐给莘迩说的是五到十天内打下略阳县城。

    王者无戏言,且最关键的,这关系到令狐乐的脸面,所以必须要在十天内攻拔略阳。

    “好,小宝,孤相信你!”

    陈不才说道:“大王,臣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为了鼓励士气,臣敢请大王循抚伤营!”

    令狐乐欣然接受,说道:“孤读兵法,历代名将无不体恤兵卒,与兵士同甘共苦,因乃可得兵士死力。吴起吸脓的故事,小宝,孤是与你讲过的。就算你不提,孤亦正有循抚伤卒之念。”起身来,挥袖说道,“你前头引路,咱们这就去伤营!”

    ……

    为免影响部队的士气,通常会为伤员别立一营。

    给伤员立的这个营,不许无关人等出入,甚至连接近都被禁止。

    还没有入到伤营,方至营外,就有一股说不来的气味扑面而来。过了好一会儿,都入到营中了,令狐乐方反应过来,这气味是血腥味混合了汗臭、屎尿等味后的味道,难闻至极。

    与正常的营地相同,伤员营亦是由一个个的帐篷组成。

    伴随这令人作呕气味的,又有起伏不绝的呼痛、呻吟之声,从各帐中传出。

    随便进了一帐。

    帐中席地而躺了一二十个重伤员。

    外头的几个,是要害中了箭的,倒还好,越往里走,伤员的惨状越是令人不忍直视。

    有的被城上的檑木打断了腿,有的是从云梯上掉下来,但没被摔死,有的是被火烧过的,要么血肉模糊,要么面目全非,——何止不忍直视,简直形状骇人。

    想那令狐乐哪里见过这等场景?

    就是当年,他跟着令狐奉落难於猪野泽的时候,也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的,顶多是吃点苦而已。

    闻着血腥味,听着惨叫声,再看着吓人的伤员外貌,已是叫令狐乐立刻熄了“要不要效仿一次吴起吸脓”的打算;小心翼翼地行走伤员间,脚下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感到软软的一团,抬脚一瞧,是块碎肉,令狐乐这才发现,他的鞋履已被帐中地上的血水染红,登时,更有不可制止的恶心直冲上来,他乃至有想呕吐之感。

    令狐乐却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失态,遂强自忍住。

    巡视了一番伤兵营后,令狐乐勉强保持镇定,回到自己帐中。

    没再与陈不才多说什么。

    陈不才注意到了令狐乐面色不佳,再次保证过十天内必定为令狐乐打下略阳县城后,即识趣地拜辞离去。

    当晚睡下。

    这夜,令狐乐做了一个梦。

    不再是前两晚,君临天下、万民拥戴那样的梦,而是如似身坠森罗地狱一般的噩梦。

    凌晨时候,他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

    夜已经深了。

    莘迩还没有睡,他正在帐中与唐艾、张龟商议军务。

    差不多就在令狐乐从梦中惊醒的前后,帐外有吏求见。

    莘迩令之进来。

    那吏进到帐中,弯腰行礼。

    莘迩见其手上捧了个托盘,盘中一个人头,问道:“谁的人头?”

    那吏答道:“启禀明公,此是同蹄梁遣派出城的信使的人头。”

    “又派信使出城了?”

    “是。除此信使外,还有十余从者,尽被我军游骑截杀了。”

    莘迩瞅了眼那狰狞的人头,浑不把当回事,轻描淡写,笑道:“仍如此前的处置,明早悬於高杆,出示城中守卒观瞧。”

第二十二章 桓蒙兵锋锐 莘迩轻克城(上)

    把俘虏的首级悬於高高杆之上,出示给城中的守将、守卒观看,这当然是攻心计的一种使用,目的是为了给城中造成他们“孤立无援”的压力。

    这不过是件小事一桩,处置完了以后,莘迩继续与唐艾、张龟等方才在议的话题。

    张龟刚才向莘迩禀报了咸阳的近况。

    根据咸阳细作的传报,蒲茂这两天下达令旨,调集了部分关中其它郡县的驻兵到咸阳集合,——这必然为了是再次援助冀县,已有离咸阳近的郡县的部队陆续抵至咸阳,但是距离整个部队的集结完成,还需要一大概的时间,这也就是说,蒲茂的第二批援兵,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冀县,留给莘迩围攻冀县的时间,目前来讲还是比较充裕的。

    莘迩与张龟说道:“长龄,你继续说。”

    张龟说道:“是,明公。就像龟刚才说的,秦虏的第二批援兵暂时还来不了天水郡。此皆是明公庙算之功,要非明公此前放出了与大王不和,搞出了一副我陇地好像要发生内讧的架势,迷惑住了蒲茂,也不会给我军争取到如此充足的攻打天水、略阳两郡的时间。”

    这件事情倒非莘迩一人之功,是莘迩和唐艾等人商议之后得出的计策。

    莘迩不是贪功之人,笑道:“这件事中,你们都有功劳。”

    张龟说道:“明公,虽然如此,可是以龟愚见,攻打冀县,却似亦不宜久拖。咱们一两万的兵马,驻於蓟县城外,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粮秣甚多,为了减轻后勤的压力,最好能够及早对冀县展开攻势,此其一也;再则,久则生变,也不可不防。”

    莘迩点了点头。

    张龟所说的这些,他岂会不知?而之所以决定现在不打冀县,纯粹是出於政治目的。军事是政治的延续,不但对外战争中,军事要服务於政治,包括内部,军事也要服务於政治。

    想了一想,莘迩说道:“大王已经在攻打略阳县了,估计顺利的话,四五天内,略阳县便可攻下。这样吧,明日就传下令去,命三军将士现在即开始备战,预备五天后,便正式展开对冀县的总攻。”

    张龟、唐艾诸人俱皆应诺。

    莘迩把目光转向帐中的另外一人,笑道:“田公,我此前叫你办的那件事,你办得怎样了?”

    这人可不就正是田勘?

    田勘慌忙起身,虽是披着铠甲,却竟行大礼,吃力且别扭地伏拜於地,非常恭谨地说道:“勘岂敢当‘公’之称?敢请明公唤堪的贱名便是。”

    莘迩叫他起身,说道:“田将军,你虽然是为我军俘虏的,但你现下既然愿意弃暗投明,为我陇效力,那么我对你就会与对待别将相同,一视同仁,绝无差别。你以后切记不要再这般拘谨。”

    田勘从地上爬起来,垂首而立,应道:“是。”顿了一下,回答莘迩的问话,说道,“同蹄梁没叫郭黑与其部守城,末将现在还没有能和他取得直接的联系,但请明公放心,等到来日总攻冀县之时,末将敢打保票,只要末将露个脸,郭黑他一定是会响应明公,为明公内应的。”

    莘迩说道:“如此最好。……此事如成,不但郭黑有功,田将军,你也有大功!”

    田勘说道:“蒙明公开恩,不追究勘昔日助纣为虐的恶行,反而对堪网开一面,许堪将功赎罪,堪已然是感激涕零,哪里还敢再求什么功劳?”

    莘迩问道:“田将军今年贵庚?”

    田勘说道:“不贵、不贵!回明公的话,末将贱龄三十有四。”

    莘迩面带笑容,话语温和,说道:“三十四,那将军的年龄不算大,和我差不多,正当壮年!如今乱世,正英雄奋武之秋,北地百姓久受胡虏的摧残,如处水火,民苦之久矣;如今你拨乱反正,我对你抱有深深的期望,正欲与君共定天下。你,可不要辜负我的这份期望啊。”

    田勘至少表情上看来十分感动,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抹着眼睛,说道:“堪乡野愚夫,没见过什么场面,往年觉得若贺浑邪、贺浑豹子者,已可称是海内英杰,却有幸得见明公后,乃才知什么样的人才叫‘英杰’!贺浑邪、贺浑豹子,只配给明公牵马坠蹬。

    “堪只恨昔时竟不知天下还有如明公这样的英雄豪杰,只恨未能得以早日觐见明公!回想往年,堪简直觉得自己是浑浑噩噩;今日得从明公,恍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而今堪唯一所愿,便是为明公鞍前马后,效死勠力!”

    对田勘这些话,莘迩一笑而已。

    吩咐田勘坐回,莘迩转过话题,问张龟,说道:“长龄,南阳那边的形势,现下何如?”

    ……

    南阳郡,宛县。

    秦军大营。

    就在莘迩向张龟问出这个问题的前后,尽管夜色已深,慕容瞻的帐中依然亮着灯火。

    帐内并无外人,只有慕容瞻、慕容美父子两个。

    父子两人,正对着明暗不定的烛光,在商议一件秘密的大事。

    慕容美说道:“阿父,比起上一封来书,慕容炎的这一道来书,以儿子看来,似乎是靠谱了许多。不知阿父考虑的怎样了?”

    却是慕容瞻虽然已经命令慕容美打发慕容炎之前派来的信使回去,然因为一则高句丽相距太远,二来慕容美也是才打发了信使回去给慕容炎复命,故而慕容瞻的态度,慕容炎现在还不知道。而这个新的信使,是慕容炎在派出前一个信使之后又派来的。

    这个信使带来了慕容炎的一封新信。

    和他上一封信的泛泛而谈相比,在这封信中,慕容炎提出了一个较为具体的复国计划。

    慕容炎说拓跋倍斤又一次遣人求见於他,再度表示仍愿意奉慕容氏为主,并请求慕容炎援助於他。

    慕容炎的计划就是在“拓跋倍斤的此个请求”之基础上展开,一边依靠高句丽的部队,一边利用拓跋倍斤的部队,东西夹击,——高句丽在幽州之东,代北在幽州的西北,先击败蒲洛孤、苟雄部,把龙城、棘城,乃至整个幽州收复,然后广为联络北地的鲜卑诸部胡,再寻找时机南下中原,以复建大魏。

    在这个复国的整体过程中,慕容炎希望慕容瞻做的,是希望他能够率领他的部队北上冀州,或者与慕容炎会合,或者配合慕容炎攻打其冀州。

    听了慕容美的询问,慕容瞻说道:“我已经分析过了,高句丽实不可靠,其并无对抗大秦的实力;那么你觉得,拓跋倍斤可靠么?及拓跋倍斤有又是否有对抗大秦的实力?”

    慕容美说道:“拓跋倍斤,狼子野心之徒,我大魏先帝在位时,他就生有异心,况乎而下?他,自然也是不可靠的。”

    慕容瞻说道:“高句丽不可靠,拓跋倍斤也只靠不住,则壹斗眷的此个复国计划,在我看来,就好有一比。”

    ——“壹斗眷”,是慕容炎的鲜卑名,如前文所述,“昼,光明”的意思。

    慕容美问道:“敢问阿父,是何比?”

    慕容炎说道:“水中之月也。”

    慕容美说道:“阿父的意思是说,看起来不错,实际上没有可行性。“

    慕容瞻沉默了片刻,话语里带着深谋的意味,说道:“倒也不能说一点可行性没有,只是可行性不大,并且它的这个不大的可行性,还主要是依赖於另一点。”

    慕容美没听明白,问道:“阿父,另一点是什么意思?”

    慕容瞻说道:“昨日收到了一道什么令旨?”

    “昨日天王令旨,言说犯天水、略阳郡的实非是唐艾所部,而是莘幼著亲自引兵进寇。”

    慕容瞻问道:“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说明大王此前上了莘幼著的当。莘幼著与令狐乐不合云云,如今看来,显然是莘幼著故意放出来,欺哄大王,以为他此次进犯天水、略阳做个铺垫的。”

    慕容瞻说道:“正是如此。令旨中还说,不仅入寇天水、略阳的其实是莘幼著,并且莘幼著已经打下了临渭,把同蹄梁围在了冀县城中,这又说明什么?”

    “……秦军主力现在多被派去了代北,关中除了郡县驻军以外,机动可用的兵力不多。莘幼著善战知兵,他气势汹汹的这回大举来犯,攻势必猛,若是天王援救冀县的援兵晚到些,冀县就可能失陷,天水、略阳就可能危矣。”

    慕容瞻神色沉稳,明灭的烛火映衬下,一双深邃的眼中透出说不出的意味,说道:“我说的另一点就在於此!如果莘幼著当真能够打下天水、略阳两郡,威胁咸阳,则关中必然震动,而关中一旦震动,代北那边的战况……,有极大的可能性,便会受到影响。”

    慕容瞻眼前一亮,说道:“代北的战事如果受到影响,那么,……阿父,那么我慕容氏拿回幽州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了!”

    慕容瞻没有回答慕容美的这句话。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帐门口,挑起帘幕,往向外边的夜空。

    深蓝的夜空上,月明星稀。

    他望着那月亮,看了好一会儿,悠悠地说道:“唐失其鹿,诸胡竞逐。北地的乱战,已经持续百年之久了!大王固然雄主,可是要想要扫清诸胡,削平群雄,一统北地,只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阿父,儿子斗胆敢问,那对慕容炎的这道来书,阿父究竟是何意思?打算如何回复?”

    慕容瞻没说打算如何回复慕容炎的来书,而是道出了他打算怎么回复蒲茂此道新的令旨的决定,他说道:“大王在这道最新的令旨中,再次问我何时能解南阳之围。我打算明日给大王回奏,一如我上道回奏书中的言语,奏禀大王,仍说桓蒙因顾虑荆州,急於求胜,故此当下的兵锋甚锐,我军如想胜之,诚不易也;然两营对峙,保南阳不失,我有把握。”

    慕容美琢磨了好一会儿,眼神从迷惑变到清晰,重新明亮,——或者说,比适才还更要明亮起来,说道:“阿父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

    “儿子真的明白了。”

    ……

    四天之后,冀县城外。

    莘迩营中。

    莘迩接到令狐乐传来的捷报。

    略阳县城被令狐乐成功打下,令狐乐已率部离开略阳,将於至多两日后到达冀县。

第二十三章 桓蒙兵锋锐 莘迩轻克城(中)

    略阳县城在冀县的东北,渭水的北岸,所以令狐乐及其所部是从渭水的东北边而来。

    冀县附近的渭水河段,早已被莘迩所部掌控。

    便渡过渭水,来到渭北岸,莘迩在渡口等待、迎接令狐乐。

    莘迩没有带太多的随从,只带了魏述、乞大力等一些亲从,唐艾、张龟等各有军务,没有从行。先是见尘土扬起,继而不久,太马营的铁骑最先跃入眼帘,因是行军,故而人、马没有披挂铠甲,但骑士个个健壮,坐骑俱皆高大,白云蓝天、道边绿树的映衬下,端得威风凛凛。

    不多时,太马的主将曹斐出现,驰马下道,到至莘迩等人前头。

    曹斐跳下马,快步趋近,笑道:“幼著,怎敢劳你在这儿相迎?”

    “恭喜啊,老曹,一战克取略阳,打得秦虏心惊胆战!”

    边上没有外人,除掉莘迩等,就是曹斐的亲信,曹斐叉腰挺胸,摇晃着脑袋,说道:“不瞒你,幼著,这一仗,打略阳,我老曹还真是头功!”拍了拍腰上的佩剑,自得地说道,“虽然宝剑久未饮血,然老将就是老将,上到战场,……我给你说,幼著,四个字形容我。”

    莘迩笑吟吟说道:“想来必是‘宝刀未老’四字了?”

    “所向披靡!”

    莘迩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先歼同蹄俞,继克略阳城,入略阳郡十日两战,悉皆获胜,‘所向披靡’四字,当之无愧。”

    两人哈哈大笑。

    莘迩收住笑声,打望道上行军的队伍,太马营的骑士过后,是另一支骑兵,这支骑兵的再后头,远望之,便是步卒了。他问曹斐,说道:“大王和麴公在哪里?”

    “大王和老麴他俩在中军。我这就派人,去请大王和老麴过来。”

    莘迩心中一动,瞧了曹斐眼,有心问他一句“你为何不在中军陪从大王”,转念一想,觉得这话似有挑拨曹斐和令狐乐的意思,作为方正君子,他不屑行此“宵小之计”,遂咽下了此言,没有发问。

    道上是络绎不绝的部队,路边莘迩和曹斐闲谈。

    等了好一会儿,曹斐派去请令狐乐、麴爽的人,在前引路,领着令狐乐、麴爽来到。

    令狐乐、麴爽两人都骑着马,没有乘车。

    莘迩、曹斐联袂前迎。

    两下相见。

    令狐乐、麴爽下马,双方见礼罢了。

    莘迩说道:“恭喜大王,一战而克略阳,大王而今的威名,定是已然震动关中。先歼灭同蹄俞部,再克取略阳坚城,大王,这两道捷讯,我听闻时,都是欢喜不已啊!”

    令狐乐自矜说道:“攻克略阳,说来倒全非是孤的功劳。麴、曹二将军亦皆有大功,尤其麴将军,指挥得当,其部将士,争先奋勇,人人用命,故此,孤才能顺利地打下了略阳县城。”

    略阳之所被攻克,首先,的确是如令狐乐的希望,最早是从城西打开的突破口,但其次,如果论功劳的话,令狐乐适才所云之“麴、曹皆有大功”,实也是客观的事实。

    这场仗能够打赢,主要的功劳,其实是在麴爽和曹斐。

    是他两个分别在城北、城南吸引住了略阳守军的大部分兵力,然后令狐乐才能趁机在城西取得突破,率先攻入城中,——而且他打入城中的先头部队,也不是他亲自组建的“虎贲郎”,而是麴爽、曹斐早前拨给他的那些麴、曹两军的精锐战士。

    直白点讲,攻下略阳县城此战,明面上看,令狐乐负责指挥的城西是头功,然实际上,令狐乐不过是因人成事罢了,真正的功臣其实是麴爽、曹斐。

    麴爽说道:“略阳之所得克,都是大王指挥若定的功劳,臣岂敢贪功?”

    曹斐分着罗圈腿,站在令狐乐的侧后,手摸颔下胡须,满脸是笑,也说道:“略阳所以能在十天内,即被我王师攻克,皆赖大王天威,臣等微末小劳,不值一提!”

    刚才自夸打下略阳他是头功,这会儿自谦微末小劳,不值一提,前后语意截然相反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两通话,曹斐说得还都十分自然。莘迩不由自度瞅他一眼,心中给他翘了个大拇指,心道:“老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随着他权位的提高,当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指向道边预先设下的宴席,与令狐乐说道,“大王,军中没有什么好酒好菜,我简单的备下了这么一席酒宴,请大王入席,权当为大王接风洗尘。”

    令狐乐早就瞧见那酒席了,他扭脸看了看道上川流不息正在行军的部队,迟疑了下,说道:“将士们浴血疆场,略阳虽下,伤亡颇有,而为急着赶来助征西攻取冀县,孤还没有犒劳将士,……当着将士们的面,我等此时饮宴的话,孤以为,是不是不太合宜?”

    曹斐赞不绝口,说道:“大王爱兵如子,古之明君、名帅,也最多就是这样了!”

    莘迩从善如流,说道:“那就按大王所说,咱们先回营中。”

    请令狐乐上了马,莘迩自己也上马。

    令狐乐坐骑稍前,莘迩坐骑稍后,两人基本上算是并骑而行。

    曹斐、麴爽等落在后头。

    上到道上,边往前行,莘迩说道:“我已经命令随军的乙兵为大王所部筑好了军营,就在我的军营的边上,过了渭水,到了城外,大王所部只管入营即可。”

    令狐乐说道:“辛苦将军了!”

    时当下午,风颇清凉,驰马於野间道上,远近的草木香味,以及河水的腥味,扑鼻而来,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场景,雄壮的步骑行军队伍却给这场景添加上了森然的杀气。

    又若近处细观,尽管都是脸带笑意,看如和气春风,闻其对话,亦皆客气礼敬,可那莘迩也好,令狐乐也罢,在对方看不到的时候,各自的眼神中却时有不明寓意的眼神闪动,更是给这场景且添上了暧昧、含混的微妙气氛。

    莘迩再顾令狐乐,说道:“大王,有句话,我一直想对大王说,但一直没有对大王说,值此大王初次引军亲征,即捷报连连,大展定西国威,全军将士振奋的机会,我的这句话想给大王说上一说,……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令狐乐说道:“将军有什么话说?尽管请说!”

    莘迩说道:“我想给大王说的这句话很简单,一句而已。”

    “哪一句?”

    “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大王,或者换言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及天下。”

    令狐乐神色微动,说道:“达则兼济天下?”

    “自唐室南迁以今,六夷相继乱华,我华夏北国为胡虏侵略已久,可谓是早已膻腥遍地!大王,如今攻克略阳也好,来日咱们打下冀县也好,便是把略阳、天水两郡尽数收复,与这广大的北地相比,也只是很小的一块范围。”

    令狐乐说道:“不错。”

    “故是,我之愚见,於今之际,大王威名越高,就越应当以天下为重,越应当以驱除胡虏为业!可千万不能因此就沾沾自喜,自得自满!古人云,任重道远,此是之也。”

    令狐乐没有想到,莘迩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喃喃自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及天下。”问莘迩,说道,“将军,孤没有记错的话,这话是出自《孟子》吧?”

    “正是。”

    令狐乐又念诵了两遍,说道:“昔孤读书,读到这两句时,就很喜欢这两句话。今日闻将军提及,原来将军也很喜欢这两句话啊。”

    “大王,这两句话,是我一直以来的座右铭!达则兼济天下,一扫北地膻腥,还我华夏朗朗乾坤,即我志也!……大王,我有个不情之请。”

    令狐乐说道:“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话,将军就请直言。”

    莘迩庄重地说道:“我希望大王也能以此话作为自己的志向,以此为己任。”

    令狐乐默然稍顷,没有直接回答莘迩,而是问道:“将军,为何忽然与孤说起这个?”

    莘迩说道:“大王,先王过世之后,我时常会想起先王在世时,屡与臣讲过的那番话。先王说,定西自立国以来,虽然以偏隅之地,已抗举世之胡数十年矣,可这些还不够,大王非常期望,能够配合江南唐室,扫清北地山河,还我华夏家园,可惜大王壮志未酬,中道崩殂,……大王,我一直很懊悔,没有能在先王在世的时候,帮助先王实现理想。现今大王登基,深得陇地士民拥戴,今取略阳,一战功成,以‘一鸣惊人’形容,不为过也;是以我不觉就又想起了先王这个没有实现的盼望,遂生感触,因而给大王说了这些话。”

    “原来如此。”或许是因说及令狐奉的缘故,令狐乐的神色变得有些肃然,他说道,“将军的苦心,孤领会了!请将军放心,孤一定会以此为己任,以扫除中原膻腥为孤之抱负、志愿!”

    至少表面上,对谈的氛围看起来甚是和谐。

    至於令狐乐或莘迩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则除了他两人外,别人当然都是无从得知了。

    且不必多说,

    只说渡过渭水,到了冀县城西。

    莘迩亲自在前引导,带着令狐乐进了给其部筑下的军营,又亲自把他领到给他置办好的、专用来议事的百子帐中,——此帐极是奢华,较以莘迩的办公用帐简直天壤之别。

    众人坐定,说起军事。

    蒲秦西境的大城,冀县数第一,略阳的重要性不如冀县。

    出於急切地想再度证明自己用兵能力的缘由,令狐乐颇是迫不及待,开门见山,问莘迩,说道:“未知将军,打算何日开始攻城?”

    “大王的意思呢?”

    令狐乐说道:“孤认为,攻打冀县此战,恐怕不能久拖。”

    “大王是担心蒲茂的援兵再到么?”

    令狐乐颔首,说道:“然也。蒲茂现在当是已知,攻天水、略阳的是孤与将军,他一定会再遣援兵来的,而且他再遣的援兵,估计人数还不会少,如果等到他的这批援兵来到,冀县城,大概就不会好打了。”

    ——这是在来冀县的路上时,令狐乐与陈不才讨论得出的结果。

    “大王所料甚是。之所以到现下,我还没有展开对冀县的围攻,正是在等大王的到来。我原本定下的计划,也已经告知过大王了,便是等大王一到,即对冀县展开攻势。我所部将士,已做好了备战,大王所部刚打下略阳,又行军两日,……大王你看这样可好?不如明天大王所部休整一下,待到后日,咱们就便攻城,何如?”

    令狐乐刚打赢一场胜仗,心气头正是高的时候,只感觉连一天都等不及,但是莘迩说的也对,他的部队确实是需要做一定的休整。

    他读过不少兵书,对这个道理还是知道的,就说道:“好!便如将军所言,后天攻城!”顿了下,问莘迩,说道,“冀县是秦虏西境的雄城,刚才入军营时,孤专门远观了下冀县的县城,果然城墙坚固;其城内守卒,孤闻之,约有万人。城既坚牢,守卒复多,攻之或会不易。不知将军可已有攻城之策?”

    莘迩照例先作反问,问令狐乐,说道:“大王必是已有对策了?”

    令狐乐意气奋发,说道:“孤部将士士气正高,后日攻城,孤愿麾兵先攻!”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诚如大王方才所评,冀县城坚兵多,如果硬攻的话,确实不好打。故我之愚见,这场仗,最好换个办法来打。”

    “什么办法?”

    莘迩笑道:“大王,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记得,之前大王小时候,大王还问过我,兵书上的这句话是何意思?何为‘攻心’?为何‘攻城为下’?……而下大王亲自领兵征伐,经过略阳一战,大王对此话想是应已有了实际的了解了吧?”

    令狐乐点了点头,回想在伤兵营见到的那惨烈景象,犹心有余悸,深有感触地说道:“守卒有城墙为倚,攻城的一方必须佯攻,的确打起来吃力,并且伤亡也大!若能攻心,自然是攻心为上。”

    “大王,打冀县,我就打算攻心为上。”

    令狐乐若有所思,看向莘迩,说道:“原来将军已有定策。”

    莘迩把挑拨同蹄梁、郭黑、姚桃等关系、以乱守卒军心的这条计策,原原本本的给令狐乐说了一遍,说完,抚摸颔下短髭,笑视令狐乐,说道:“其实略阳此战,大王采取了硬攻的策略,固然甚佳,但以我之陋见,好像也还有另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

    莘迩说道:“围歼同蹄俞部的时候,大王如果能集中所有兵马,全力以赴,不仅仅是令曹将军一部前去进击的话,那么就有很大的可能性,可以把同蹄俞部彻底歼灭,同时是迅速地彻底歼灭,……这样一来,就可以赶在略阳县的守卒得讯以前,便兵至略阳。到略阳后,用同蹄俞部的降卒、俘虏为诈,骗开略阳城门,岂不就可不费一兵一矢,便取略阳了么?”

    帐中麴爽、曹斐等将闻言,面色各异。

    令狐乐略作沉默,说道:“将军言之有理!是孤当时没有细想。若当时孤用了将军的这个办法,略阳县城此战,或许会减少许多我军的伤亡。”

    谈谈说说,莘迩又给令狐乐说了些冀县城中已知的情况、蒲茂那边的动静,并捎带地提了一些南阳方面的战况,——桓蒙、莘迩名义上俱是唐室的边臣,故此他与定西,或言之他与陇地间的联系,主要是和莘迩联系,与令狐乐很少来往,所以南阳的战况,令狐乐并不知悉。

    却是已到傍晚,莘迩称已经令人在自己营中又备下了酒席,再度邀请令狐乐赴宴。

    令狐乐说道:“不如等到打下冀县城后,再一并饮酒庆功。”

    等於是委婉的再度拒绝了莘迩。

    莘迩并不见怪,反是称赞说道:“大王以国事为重,那就等打下冀县,再饮这酒吧!”

    令狐乐不赴宴,而天色已晚,后天就要攻城,许多军务还要安排,莘迩遂就告辞。

    却说莘迩走后,陈不才与令狐乐说道:“大王,征西将军刚才说打略阳城可用另一种办法,臣以为征西的此策,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小宝,你也这样想?”

    陈不才怔了下,说道:“臣也这样想……,大王也是这么想的么?”

    令狐乐说道:“略阳守将又非傻子,会有那么好骗么?”

    陈不才说道:“是啊,大王,臣亦如此以为!既然大王不赞同征西此见,为何不当面向征西将军指出?”

    令狐乐淡淡说道:“孤就算给他指出,又有什么好处?不如就让他觉得孤信他这话就是。”

第二十四章 桓蒙兵锋锐 莘迩轻克城(三)

    “孤就算给他指出,又有什么好处,不如就让他觉得孤信他这话就是。”

    令狐乐的这一句话,很快就传到了莘迩的耳中。

    莘迩听后,从容与唐艾、张龟说道:“大王如今是越来越有王者之风了,此语极有王者气度。”

    ……

    却说次日,莘迩、令狐乐以及麴爽、曹斐等各营都开始做攻打冀县城前的最后休整和备战。

    令狐乐曾经跟着莘迩学过一段时间的兵法,堪称是莘迩的弟子,而今亲自掌兵出征,於带兵上因颇有莘迩之风。他没有在自己的帐中闲呆着,而是亲自下到营内各部,循抚将士。

    虎贲郎是令狐乐亲自组建的部队,他巡视的重点自然便是虎贲郎的将士。

    虎贲郎之诸将校,泰半是令狐乐亲自挑选、任命的,或是那些从小跟着他演武训练的少年,或是如陈不才这样的,定西国内上等士族家中的子弟。

    令狐乐把他们召聚一起,对他们说道:“前攻略阳,卿等俱立功劳;明日将攻冀县,打下冀县的意义,非是略阳所能相比的。冀县如克,则此回王师讨伐秦虏,进取天水、略阳两郡的战略目的即算是完成。孤望卿等能够再接再厉,为孤再立新功!卿等的战功、辛劳,孤会一一记下,待到凯旋,回到谷阴朝中以后,孤定会亲自给你们一一封赏!”

    虎贲郎的诸将校,年岁都不大,普遍二十上下,如那些从小跟着令狐乐演武训练的少年,——当然,是昔日之少年,而今日之青年了,基本上和令狐乐年岁相当,至於年纪最长者,也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轻,正是尚武好斗的时候,诸将校俱皆振奋。

    陈不才领头,三二十披挂铠甲、雄赳赳的将领齐齐下拜,齐声大呼,说道:“愿为大王效死!必为大王攻取冀县!”

    ……

    莘迩营中。

    莘迩也在巡营。

    不过与令狐乐颇有区别。

    首先,在衣服方面,不像令狐乐,王者的冠冕袍服齐全,前呼后拥的壮士成群结队,言行举止、仪仗队伍俱威仪迫人;莘迩穿的是便服,裹帻布衣而已,腰中革带,无甚其它装饰,只佩了把朴素的剑,而且没有带多少随从,还是仅魏述、乞大力等寥寥数人从行罢了,行走营区帐间,除掉他英武不凡的身姿之外,几乎与普通的将士并无区别。

    其次,在循抚的对象方面,亦不像令狐乐,主要循抚将校,而是将校、兵卒,莘迩一视同仁,俱皆循抚。

    巡视过两个营区,莘迩瞧见了一个熟人,招手换他近前,笑问道:“前日我巡营,怎么没有见到你?”

    那人粗眉大眼,穿着都尉的戎装,年约二十七八,整体给人一种朴实的感觉,应是寻常民家出来的子弟,他恭谨行礼,回答说道:“明公前日巡营的时候,末将正好值勤,率部在外巡逻,故此未能得以拜见明公。”

    莘迩点了点头,问他,说道:“我记得你是前年考上的武举,对么?”

    那人说道:“回明公的话,明公记性真好,末将正是前年的武举。”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我就记得,你和朱延祖同一批,……你当时名次是排在第八,对么?”

    那人答道:“是。不过末将虽与朱将军同为一批,然无论各方面,却都不如朱将军远甚,末将甚是惭愧。”

    莘迩摆了摆手,笑道:“有什么惭愧的?延祖他只是运气好。你啊,你差的就是点运气,但是无妨,明日攻打略阳,我交给你个重任,你只要能够完成,大大的功劳,老子赏你一份!”

    “大大的功劳,老子赏你一份”,这语气听来好像有些倨傲,或者“盛气凌人”,可对於军中刀头舔血的将士来讲,其实越是这类的语气,越是能拉近和他们的关系。

    那人闻言,精神顿时为之一阵,抖擞问道:“敢问明公,是何重任?”

    莘迩说道:“你知道且渠元光么?”

    那人说道:“明公说的,可是为了背叛我陇,不惜杀了自己叔父的那个奸贼小人么?”

    “就是他。”

    那人鄙夷说道:“末将知道他!”

    “且渠元光今也在冀县,他没有在城中,而是与姚桃同在城外营里。明日攻城,城外军营我打算用你们部来攻,你若能把且渠元光为我生擒,我必上奏建康朝廷,为你讨份大功!”

    那人挺起胸脯,拍着胸膛,大声说道:“请明公放心,末将一定为明公擒杀且渠元光此贼!”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不可杀,要生擒。”

    为何不可杀,非要生擒?那人没有问莘迩缘故,自以为猜出了缘由,脸上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改口说道:“是,明公放心吧,末将必为明公生擒!”

    莘迩顿了一顿,语音放得柔和起来,问道:“我前日巡营,听说你妻子怀孕了?”

    那人挠挠脑袋,说道:“明公真是消息灵通。不错,拙荆确是怀孕了。”

    “怀孕有几个月了?”

    那人说道:“有三四个月了。”

    “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人答道:“家信里说,拙荆、拙荆……”看了看围在旁边的将士们,有点不好意思,凑近莘迩,小声说道,“拙荆孕后,肚子圆圆,或怀的是个女孩儿。”

    声音虽低,周围的将士也听到了,轰然大笑。

    莘迩也笑了起来,摸着短髭,说道:“女孩儿好,女孩儿好!”

    那人推开半步,疑惑问道:“明公为何如此说?”

    当下重男轻女,认为唯生男孩儿才能传宗接代,为父母者,都希望生的是男孩,而莘迩却说生个女孩好,也就无怪此人迷惑,不解莘迩之意。

    莘迩环顾左右将士,喟叹说道:“天下战乱已久,战火不断,别的地方不说,就拿咱们陇地来讲,这些年打仗打个不停,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当兵,君等皆在军中,自知上战场那乃是凶险之事,有命参军,却不一定有命还家,说不定就战死疆场之上了。

    “人人皆盼得子,以传嗣家业,却结果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死在疆场!传宗接代不消再讲,且不必提,父母闻讯后,又该有多么的伤心?是以我说,生子不如生女,至少不用当兵打仗。”

    诸多将士听了莘迩此话,各有恻然之态。

    却亦有昂然之士,慨然接腔,说道:“固如明公所言,生子或会战死疆场,可也诚如明公此前譬喻小人等的那些话一样:我等之所以上疆场、蹈锋履险、浴血杀敌,所为者,非己身之富贵也,是为了扫清胡夷,光复我华夏江山,而扫清胡夷,光复我华夏江山,不就正是为了我等的子孙,无须再过像我等这样的日子么?”

    这些话,的确是莘迩一再灌输给己部将士的观念。

    莘迩坚信,只有让将士们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战,只有让将士们理解、明白不断打仗的意义何在,那么部队才能是意志坚定的部队,才能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部队。

    听到这话,知道了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尽管能够认可莘迩此话的将士,於全军来说,也许只有十之二三,占得比重大概没有很大,可哪怕只有一个,也比一个也无当然要强,莘迩颇是欣慰,再度露出笑容,笑与那人说道:“再则说了,男孩粗心,长大了还和你对着干;女孩儿就不同了,都说女孩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处处贴着你、暖着你,岂不美哉?”

    “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这话现在还没有,但男孩儿、女孩儿的性格,以及男孩、女孩儿对待父母的细心、体贴等等,却是自古皆同,都是一样的,听到莘迩这话,众人品了品意思,俱皆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儿,遂不禁又一次地齐齐大笑起来。

    那人笑着说道:“好,那就希望能借明公吉言,便生个女孩儿!”

    莘迩稍微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说道:“我若没有记错,你现下的勋官应当已过四转,好好干,再干上几年,把你的勋官再转上三四转,……太高的不说,转到上轻车都尉,视同正四品之时,国家授给你家的田,也就足够你家几口人美美地过日子了!到那时候,你要还想从军,就接着干;要不想干了,我就许你归家!”

    “是!”

    莘迩似带憧憬,目眺天空,望了稍顷蓝天白云,收回视线,笑道:“待至那时,说不定也已经天下太平了!我也能马放南山,不再受此戎马倥偬之累矣!我说,到那时,我抽个闲暇,要是去你家做客,你可得好好招待我,把你的宝贝千金领出来,给我看看!”

    不同的勋官等级,按照莘迩所定勋官制的规定,会得到国家授给的不同亩数的田地。上轻车都尉是十二级勋官中的第八级,已经是较高的级别了,政治待遇上,视同正四品;分田上,亦即经济待遇上,授田十顷,也就是一千亩地。

    政治待遇不说,只这一千亩地,莫说几口人,就是十几口人,也足够过上富足的地主生活了,——要知,按照仍是莘迩所定的《均田制》此制之规定,寻常百姓,每丁授田才不过数十亩,两下相比,就可知这十顷地是多么丰厚的赏赐了。

    那人受莘迩话语的影响,亦不禁幻想那时的生活,满脸傻笑,嘿嘿应道:“是!”

    ……

    巡营多半日,薄暮时分,莘迩回到帐中。

    唐艾、张龟相继来见。

    他俩是来向莘迩汇报冀县城中和冀县城外营中的具体守御情况的。

    正谈说间,一人帐外求见。

    莘迩叫他进来。

    却是田勘。

    田勘喜形於色,伏拜在地,说道:“明公,小人有一个好消息禀报明公!”

    莘迩说道:“什么好消息?可是你和郭黑取得联系了?”

    田勘大吃一惊,说道:“明公当真是料事如神!”

    “哦?”

    田勘说道:“正如明公所料,末将与郭黑刚刚取得联系。”

    “你不是说,你派的人没法混进城中去么?怎么取得的联系?”

    田勘说道:“严格说来,不是小人和他取得的联系,是他派了个人,偷摸出城,与小人取得了联系。郭黑说,他愿意做明公的内应!”说着,高举起一份问卷,奉给莘迩,说道,“这是郭黑献给明公的城中守备图。”

    张龟拿住此图,呈给莘迩。

    莘迩打开观看,见图上画了个冀县的城池形状,城头、城内各处都有多少守卒,守卒皆是何人所部,俱标注得清清楚楚。

    看完,莘迩给张龟、唐艾瞧看。

    张龟、唐艾看罢。

    张龟细心,蹙眉问道:“田将军,那与将军联系之人,可果是郭黑所遣么?”

    田勘明白张龟担忧的是什么,不外乎担忧这会不会是同蹄梁派人送出来的假消息,以欺骗莘迩。田勘恭恭敬敬地说道:“张公请放心。与小人联系那人,确是郭黑所遣无疑!”指了指张龟手中的图纸,说道,“这份城防图,小人也敢拿脑袋担保,半点不假!”

    张龟与莘迩说道:“明公,如果是真的,那的确是个好消息,这对我军明日的攻城大有利处。”

    莘迩想了一想,说道:“城内现下同蹄梁、郭黑彼此猜疑,他俩肯定不会联手施计,此其一;连日来,於城外土山上监视城内,亦没有发现城内出现火拼,这亦就是说,那个潜出城外,来与田将军相见的郭黑之使,也不可能是郭黑被同蹄梁擒下后被迫派出的,此其二。……这个消息,应当不假。好啊,田将军,攻城还没开始,你就已立下大功一桩。”唤帐外乞大力,令道,“取金饼两斤,赏给田将军,以酬田将军此功!”

    田勘伏拜说道:“明公,末将敢有一请!”

    “什么请?你说。”

    田勘说道:“明公大恩,末将无以为报,唯效死力!明日攻城,末将敢请明公,用末将部为明公前驱!”

    莘迩沉吟了下,说道:“将军,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唯将军所部的士气,现下可能用么?”

    却那田勘所部,已经是投降蒲秦的败军,现又被莘迩打败,降了莘迩,堪称是三姓家奴了,那么如此一支连败,在不长的时日里,接连转换主人的军队,如果用来先发的话,士气方面的确也许会有问题。莘迩的此问,不无道理。

    田勘很有信心,说道:“士气方面,请明公勿忧!今天上午,小人巡营时,问过呼衍宝等诸奴了,诸奴辈皆与末将一个心思,都愿为明公效死,以报明公厚恩!明日攻城,明公就请在望楼上观战,看小人等如何奋勇拼杀,为明公先登冀县城头!”

    话说回来,田勘所部的将士,无论羯人、抑或唐人,又或鲜卑等别族,他们的家乡都在徐州,於今他们身处关中,距离徐州十万八千里远,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这支部队,实际上已是无根之萍,近似等於“雇佣兵”,或言之,“听天由命”的性质了,那么反正不管给谁都是卖命,则换个主人的确又似乎亦无所谓。田勘的信心,也有来由。

    明天的攻城,是攻冀县城的第一天,通常来讲,起初几天的攻城,都是试探性的进攻,目的是为寻找城防的漏洞,而非真正的攻城,出於这个原因,莘迩稍作思忖,便就同意了田勘的请求。

    这天晚上,莘迩、令狐乐等等营中各棰牛杀羊,犒劳将士。

    将士们饱餐一顿,酣睡一夜。

    翌日一早,各部出营,围攻冀县城。

第二十五章 桓蒙兵锋锐 莘迩轻克城(四)

    大的战争、战役,首先比拼的是组织能力。

    这一场围攻冀县之战的规模,虽然称不上很大,但是参与的陇军兵力也有两三万人之多,那么要想把这场仗打好,第一条需要做到的,就是得先把攻城部队组织好。

    具体到组织层面,莘迩和令狐乐昨天已经商定,把攻城的部队总共分作三部。

    一部便是莘迩本部,由莘迩指挥;一部是令狐乐和麴爽两部,由令狐乐指挥;剩下一部是曹斐所部和别的一些部队,如也赶来参战的郭道庆部的些许兵马等。

    三部军队名义上的总指挥,是官爵最高的令狐乐,莘迩是副将。

    城西,由令狐乐及麴爽部负责进攻;城南由莘迩部负责进攻。

    曹斐及其余所部的任务则是,负责监视和控制城东的情况,——如前文所述,冀县的守卒现下共分作两个大的部分,一部分在城中守御,另一部分,即姚桃、元光率领的援兵是在城外筑营,这个“城外”,就正是城东。同时,曹斐部还是整个攻城此战的总预备队。

    冀县的城北是渭水,这里没有放入攻城的部队。

    简言之,等於还是围三缺一的攻城方略。

    ……

    辰时前后,参与攻城的部队列好了阵势。

    随着令狐乐和莘迩中军先后传出的军令,城西、城南相继对冀县县城展开了进攻。

    因为知道今天是试探性进攻,也知道不可能今天就把冀县城打下来,是以令狐乐高立於城西中军的望楼之上,却没有对城西方面的战况做过多的瞩目,反而频频眺望城南。

    披挂铠甲,侍立於侧的陈不才注意到了令狐乐的举止,也把目光投向城南。

    不愧是与令狐乐朝夕相处的亲信侍臣,对令狐乐非常了解,看了不多时,陈不才就猜出了令狐乐不断目注城南的原因,说道:“敢问大王,可是在观瞧田勘所部么?”

    令狐乐点了点头,说道:“是。”

    莘迩今天投入攻打南城的部队,并不仅仅是只有田勘所部,还有李亮、薛猛两部的步卒,也各有部分上阵。三支不同的营头,一字排开,李亮部最东、薛猛部在中,田勘部最西。此时三部兵马的先锋战士,正扛着半截船等物,冒着箭雨,齐头并进,共杀向护城河。

    陈不才远观战况,重点观察田勘部,话音透着不解,说道:“田勘及其所部是刚投降的,……算来自田勘兵败,降了征西到今,还不足一个月吧?并且田勘和同蹄梁曾经同在冀县,他两人一起待过挺长时间,算是同僚,却也不知征西为何会放心用他做攻城的首发?难道征西就不怕他反水,临阵反戈一击么?”

    过了会儿,令狐乐说道:“孤对此亦是不解。”

    扪心自问,如果是换了自己,令狐乐认为他是绝对不会放心派田勘及其所部这样的新降之将、新降之军,首发参与攻打冀县这一仗的。

    就像陈不才担忧的,万一田勘及其所部“临阵反戈一击”,可该如何是好?或许不致使本部主力溃败,然而对於士气的损害却是肯定会有的。

    但是,出乎了令狐乐、陈不才的意料。

    从辰时开始的今日攻城,一直打到快中午,首批参与攻城的士兵,从战场撤下来,做些休整之时,整个期间,田勘及其所部,都没有出现令狐乐、陈不才所担心的反戈一击的现象。

    恰恰相反,比之李亮、薛猛所部首批攻城的战士,田勘所部的攻势尽管弱些,可於攻城上的进展上却也没有落后多少,一样也是已经顺利地填平了两段护城河。

    一个疑惑不禁浮上了令狐乐的心头。

    他惑然不解,想道:“阿瓜是怎么做到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田勘的效忠,就使田勘和他的部曲背弃前主,为他卖命,面对昔日的同僚,也能痛下狠手?”

    仍如前文所述,田勘及其所部,之所以会对莘迩“效忠”地如此之快,其中固有莘迩的功劳,比如他们降后,莘迩没有侮辱他们,上到田勘、下到普通一卒,对待他们都相当的仁厚;又比如今日战前,莘迩已经赏赐给他们了不少钱货,且承诺他们,只要立功,还会不吝更重的赏赐,等等,但更主要的缘故,其实还是在於他们这支部队,自贺浑邪败亡之日起,就已成无根之萍,给谁卖命都是相同,所以上到战场,他们才会打得毫无顾忌。

    ……

    头批攻城的将士撤下,换上生力军。

    日头升高,到至天中,又渐渐西落。

    虽然只是头天的攻城,虽然只是试探性的进攻,可敌我双方打得依旧是十分酣烈。

    巨大的投石车,不断往城头投掷石块。借助投石车的掩护,兵士们推着云梯,过了护城河,奔到城下,开始蚁附登城。城头上的拍杆、檑木等物,此起彼落,挥卷成风。

    攻城的一方,士兵的种族不同,由唐人组成的主力以外,另有陇地东南八郡的羌人、北山沿线的鲜卑人和卢水两岸诸胡等各部胡卒,还有一些西域兵,及那些新降的羯人。守城的一方,士兵的种族也不同,他们的主力当然是氐人和羌人兵士,此外亦有唐人、鲜卑人、杂胡等诸种唐夷。

    不同的语言,呐喊於城头、城下。

    发式不同的各族兵士,敌我之间哪怕本是同族的,此时此刻,亦皆如仇雠,俱皆从众拼杀。

    不过,如果从远景来看的话,这些不同的地方,语言、发式,或者长相之类,却都是不存在了,能从远处看到的,只有城上守卒俱是白色戎装,恍如城上覆雪;城下攻城的将士则多是红色的戎装,如似烈火烧城,亦有一些玄色甲衣的,——玄色甲衣的,自就是莘迩帐下的主力玄甲军,亦即李亮、薛猛两部的战士。

    上边的雪与下边的火之间,是黑黄色的高大城墙。

    城墙沉默无语,任鲜血四溅於它的周边。

    伴随城南陇军的兵士们渡过护城河,攻城战事慢慢进入激烈化,令狐乐的目光逐渐地不再只落在田勘所部身上,而是更多地被李亮、薛猛所部吸引。

    ……

    攻打略阳的时候,令狐乐也算是身处前线,他本来以为麴爽、曹斐部的精锐已经堪称精卒,可是如今看到薛猛、李亮所部士兵的表现,却才发现,什么才叫精锐!

    尽管离城南稍远,并不能看清楚城南战况的全貌,可饶是如此,也已使令狐乐震惊不已。

    前前后后,他至少已经看到十余个负了不轻伤势的玄甲将士,不肯退下战场。

    哪怕是前一刻才中了敌人箭矢的,或者前一刻才被敌人的拍杆打下云梯的,俱皆不退,依旧奋勇向上,攀附城墙。近千战士,迎对城头如同落雨也似的箭矢,争先恐后。

    一个穿着散将甲衣,应当是担负着督战之责的低级军官,令狐乐分明看到,他被城上投掷下来的雉尾炬给烧了个半身着火,但在把火扑打灭掉后,他却丝毫无有撤后的意思,仍然挺立在军旗下头,挥动环首直刀,继续催促兵士们攀爬云梯,进攻城头。

    又一个云梯附近的曲军侯,没有能够及时地避开从城上垂下的檑木,左腿被檑木击伤,三四个亲兵簇拥着他,估计是想要把他护送到安全地带,却被他一手推开,然后,此人一手拄矛,瘸腿而立,一手提刀,敲打亲兵们的头盔,奋力地在说些什么——虽是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但令狐乐从其举动,却完全能够猜得出他这时在说的是什么。

    种种样样,如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李亮、薛猛所部玄甲将士,那便是势如疯虎。

    鼓角之声震动远近;攻城将士的呐喊,掀动城楼的瓦片。箭如飞蝗。伤亡陇卒、或者伤亡守卒的鲜血顺着城墙往下流淌。城脚已形成了一处处的血洼。倒下的尸体、残肢断臂触目可见。

    令狐乐喃喃自语,说道:“将士不惜命,竟可至此乎?”

    “大王,你说什么?”

    令狐乐没有回答陈不才,转回目光,看向城西也正在攻城的虎贲郎,若有所失。

    猛攻一日,傍晚时分,鸣金收兵。

    ……

    莘迩循抚过伤卒之后,亲自到令狐乐帐中。

    麴爽、曹斐等将亦至。

    大家一起总结了下今日攻城的成果,安排明日攻城的事宜。

    通过今日白天一整天的试探性进攻,已经发现了几处冀县城防的空虚之处。

    明天的攻城,就针对这几处空虚的地方做重点的安排。

    当然在做安排的时候,也需要防上一手,毕竟同蹄梁小有智名,这几个薄弱之处,也有可能是他故意露给莘迩、令狐乐看的,明天进攻的时候,有可能他会在那里囤积重兵,给令狐乐、莘迩一个迎头痛击,且不必多说。

    只说城中。

    一天的鏖战下来,城中的守卒伤亡不小。

    州府堂上,灯火通明,同蹄梁和帐下的诸将也在商议次日的守城事宜。

    一将说道:“将军,陇贼的攻势太猛了!如果他们一直这么打的话,咱们这城怕是守不了几日了。今天守城,城东营的姚桃部没有出营协助我部守御,……将军,末将以为,明天一定不能再由着姚桃了,务必得催促、命令他率部出营助战!”

    之所以在城外置营,为的就是能够使守军形成“掎角之势”,以能更有利的守御城池。但今日守城,姚桃却没有派兵出营相助。他也有理由,借口是城东有曹斐所部在,他如果轻易遣兵出营的话,很可能不但对守城於事无补,反而还会令其本部陷入险境,——众所周知,曹斐部的主力太马营,乃是当今海内数一数二的具装甲骑,如果野战,那姚桃所部自给敌手。

    又一将说道:“将军,姚桃部没有出营助战,末将以为,倒是其次。”

    同蹄梁说道:“倒是其次?”

    这将说道:“正是。将军,末将愚见,比起姚桃部,现下有个更大的隐患,才是急需解决!”

    同蹄梁神色微动,说道:“是何隐患?”

    堂中没有外人,都是同蹄梁的心腹。

    这将也就有话直说,不作遮掩,说道:“将军,即是郭黑!”

    “郭黑?”

    这将说道:“今日陇贼攻城,田勘所部亦在其中!将军知道,末将守御的城段在城南,田勘所部攻打的城段也正是城南。末将今日白天时,看得清楚,那田勘不仅亲自督战,而且亲手砍杀了几个擅自退后的羯卒!……将军,这田勘显然是死了心要投降陇贼!如此,万一他和郭黑勾结起来,咱们城中一旦出现内乱,那咱们这冀县城,恐怕就要不保!”

    同蹄梁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这将说道:“将军,不如……”提起手来,向下狠狠一劈。

    同蹄梁神色闪烁,尚未开口,边上又一人说道:“将军,万万不可!”

    同蹄梁问道:“为何?”

    谏言不可此将说道:“上次将军设宴相请郭黑,郭黑托病不来,这说明什么?说明郭黑已经不自安,对将军起了疑心,以此推断,现下他的营中,定是极有戒备。而他营中既有戒备,杀他就不会容易。一个弄不好,便可能会出现郭黑没杀掉,反而激起内乱的结局。值此强敌围攻之际,城中若是内乱?……将军,不用末将说,将军也一定知道这会有多么的危险!”

    建议杀郭黑的那将怒道:“我且问你,若不先下手为强,郭黑果然内应,如何是好?”

    此将自有主意,向同蹄梁说道:“将军,末将有一策,可为将军解此忧!”

    “何策?”

    此将说道:“将军何不把郭黑所部打散,将之分别编入四面城墙?这样一来,一则,每面城墙上其部兵马的数量都不会很多;二来,群蛇无首,岂不也就没有内乱之虞了?”

    这倒是一条可行之策。

    同蹄梁想了一想,便就采纳,说道:“好!我现在就下令给郭黑!”

    军令传到郭黑营中。

    郭黑观之色变。

第二十六章 桓蒙兵锋锐 莘迩轻克城(五)

    郭黑接到同蹄梁的军令,看罢之后,为之色变,与左右说道:“同蹄梁是把我当成傻子了么?”

    左右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郭黑说道:“你们瞧他这道军令,说什么陇贼攻城甚急,城墙守卒不足,令我将部曲分作四部,分别增援四面城墙。说的冠冕堂皇,而究其意,分明是想借此把咱们的兵力分散,然后好对你我任意揉搓!……就是田公早前,也没得过他几次的邀请赴宴,前日他却还搞了个酒席,请我去饮酒。哼哼,於今看来,同蹄将军是非要杀我等不可了。”

    左右诸将乃知同蹄梁传下了这样一道军令,面面相觑。

    一人惊慌说道:“将军,那咱们该怎么办?”

    郭黑面色阴清不定,他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半晌,下了决心,说道:“只有提前发动了!”

    一人说道:“提前发动?”

    郭黑说道:“不错。同蹄将军今晚下令,叫咱们明天分兵助防四面城墙,说不得,后天,他就会要取你我的脑袋!事不宜迟,现在唯有提前发动这一个办法了。”

    所谓“提前发动”,郭黑说的自然就是“内应”此事。

    这时的堂中诸人都是郭黑的心腹,要么是他的宗族子弟,要么是跟随他多年的死党爪牙,对於郭黑和田勘主动取得联系,愿意做莘迩内应这件事,在场众人都是知道,并且也都是赞成的。本来按照郭黑和田勘的约定,原计划是打算等到陇军的攻城之战,打到白热化的时候,郭黑再趁机於城中起事,然而看眼下的形势,显然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一人说道:“阿兄所言固是。可是阿兄,如果提前发动的话,咱们该怎么才能和田公再取得联系?”

    说话此人相貌和郭黑有几分相像,且和郭黑相同,亦是个秃头,是郭黑的从弟,名叫郭德。

    之前冀县城虽然被围,可是莘迩没有发动攻城,所以冀县城四面的戒备还不是特别的森严,而现在不但莘迩已经开始攻城,并且陇军的营垒也向前逼近了不少,城中的防守戒备已是非常的严密,郭黑他们的确是很难再派人出城,去和田勘取得联系了。

    这还只是提前发动的难处之一。

    还有一个难处,那就是同蹄梁的军令已经下达,军令上明确规定,要求郭黑明日就把自己的部曲分到四面城墙上协助防守。同蹄梁的军令,郭黑肯定是不能违背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既然部队明天就要分散到四面城墙,亦即兵力就要被分散,又该如何才能起事?

    和田勘一样,之前能够在贺浑邪这个羯人军事集团中“出人头地”,郭黑当然也不是庸人,他从胡坐上起身,背着水在室内转了几圈,想到了一个对策。

    郭黑说道:“今日陇贼攻城……”

    他的从弟郭德打断了他,小声提醒,说道:“阿兄,不是陇贼,是王师。”

    郭黑改口说道:“啊,对,王师。今日王师攻城,我听说田公亲自领兵上阵了。田公打的是城南,那么咱们明日分遣兵力,到四面城墙助力守御的时候,就把信得过的精锐死士都派到城南去!待到明日,田公再率部攻城之时,你便领着他们在城头起事!……田公机敏,想来他是一定能够抓住这个机会,借机攻上城头的。”

    郭德说道:“我领着他们?”

    “对。”

    郭德问道:“那阿兄你呢?”

    郭黑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说道:“同蹄梁已经这般猜忌於我,我自是不能亲上城头了!为故不让同蹄梁起疑心,明天我会主动留在营中。……城南起事此任,就托付给你了!”

    众人听了郭黑此言,再度面面相觑。

    堂中沉默了一会儿。

    郭德说道:“阿兄,如果田公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攻上城头,当然是最好不;可是如果田公没有能抓住这个机会,或者在田公攻上城头之前,咱们就先……”

    他这话没有说完,但众人都知他的意思。

    若是在田勘攻上城头之前,他们作乱的部队就先被城头的守军给灭掉?这可该如何是好。

    如莘迩之言,海内战乱迄今已近百年,这就好比是如同莽莽山林之中,虎狼争食已近百年!能够在这等弱肉强食的险恶环境中立足,并且掌握到一部兵马的,却是只靠小聪明是不够的,还需要得有足够的狠辣,对别人狠辣,对自己也得狠辣,郭黑便具备此个条件。

    郭黑咬牙说道:“事已至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如今只有铤而走险。田公若是能抓住机会,你我就皆有活路,并因献上冀县之功,不失富贵;而就算田公不能趁此把城头攻下,你我也总好过束手就擒,洗干净了脖子,如似羔羊,被同蹄梁一个个地砍下为好。”

    众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接受了郭黑的这道命令。

    郭德寻思稍顷,说道:“阿兄,我有个法子,也许能够在我军发动前,和田公再次取得联系。”

    “如能提前和田公再次取得联系,咱们起事的把握就会大上很多,是什么法子?你快说来!”

    郭德就把他的办法道出。

    郭黑听了,说道:“此策可用!”

    明日起事的计划定下,堂外夜色已然深沉,时间紧迫,郭德等人出堂,还回本部,按照郭黑的命令,一边选拣精锐死士,编入“支援城南”的部中,一边由郭德亲自主持,做明日和田勘提前取得联系的预备。

    ……

    翌日一早,天没亮,数个军吏,各带兵马,来到郭黑营外。

    这几个军吏,有的是同蹄梁派来监督郭黑的,有的是四面城墙守将派来的。

    郭黑迎了他们入营,表面上老老实实的遵照同蹄梁的军令内容,把他已分作四股的部队,分别交给了那四面城墙守将派来的军吏,由他们接管。

    郭黑部的兵马总共约千人上下,除掉亲兵,四股兵马,每股各有二百人左右。

    却那同蹄梁派来的军吏向郭黑传达了同蹄梁的又一道军令:“今才是守城的第二日,还没到陇贼总攻的时候,分援四面城墙助防的部队,暂不需太多。将军命令,以百人为上限即可。”

    郭黑嘿然,心道:“他娘的!甚么‘暂不需太多’,‘以百人为上限’,这显是在防我起事!”恭恭敬敬地应道,“诺!”

    就把四股部队俱皆抽出了半数,改以各百人之数,转交给四面城墙守将遣来的军吏接管。

    四股部队,很快离营,分往四面城头。

    郭黑本人,则果然是和那剩下的四五百兵士主动留在了营中。

    奔赴其余三面城墙的郭黑部军士不提,只说去往南城墙的郭黑部军士。

    到了南城墙的城头之后,主将郭德见过守将。

    守将系同蹄梁的亲信,与同蹄梁出自同一个部落,已知同蹄梁调郭黑部来协防的真正目的,因对郭德没甚好脸色,敷衍了几句,就指定了一段城墙给他守御。

    这段城墙,正挨着守将所在的位置。

    郭德领着兵士到了这段城墙,大声吆喝,布置守备。

    四五个小头领聚集到他的身边。

    一人小声问道:“都尉,两百人变成了一百人,今天的起事,还做不做?”

    郭德说道:“出营前,我阿兄再三向我示意,虽然没有说话,然阿兄之意,我已了然,是叫咱们按既定计划行事!”悄悄从怀中摸出一叠纸,递给这几人,说道,“绑到箭上,等会儿田公率部攻城时,你们就把之射到城下!”

    ——射箭书到城下,寄希望於攻城的陇卒能够发现,及时呈给田勘,以提前告知田勘,他们今天会在城头起事,好让田勘、莘迩能够有个提前的预备,这就是郭德昨天想到的“在发动之前,和田勘再次取得联系”的办法。

    ……

    陇军仍是一早出营,辰时前后,攻城的阵型列成。

    郭德等人到城头的时候刚好,进入守备区域后未久,城外列阵刚成的陇军即展开了今日的攻势。只是让郭德等人没有料到的是,攻势展开后,他们发觉,进攻的部队中竟是无有田勘所部。——这其实也不奇怪,田勘所部昨天攻了一天的城,田勘再是急於立功,今天亦得他的部曲休整一下,故是今日上午的攻城,莘迩便没有调其部先发。

    好在过了中午,换掉了两批攻城的兵士后,时刻都在观察城下陇军情况的郭德,终於看到了田勘的旗帜。

    一则,陇军上午的攻势颇是猛烈;二来,这段城墙紧邻守将所在之处,郭德等也没法懈怠偷懒,经过一上午的战斗,百人的部队这时已出现了十余人的伤亡,剩下可用的还有七八十人。

    也就是说,能用来起事的兵士更少了。

    整个南城墙上的守卒,加上预备队,总计千余人。

    远的不说,只守将所在之处,便足足有百余的甲士亲从。

    多寡之数,对比明显,一目了然。

    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

    郭德暗中下令,命持箭书的那几个小头领,赶紧把箭书混在箭矢里头,射往城下。

    ——至於田勘会不会能如他们的期望,发现这些箭书,此时此刻,也只能听天由命。

    箭书射出后,等了约半个多时辰,郭德带着那几个小头领,趁着城头上混乱的局面,偷偷地离开本部的守备城段,摸到了守将的附近。

    上午到现在,陇军的攻势一波接一波,如似潮水,连绵不息。身为南城墙的守军主将,那守将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郭德等人身上。,却是浑然没有发觉郭德等人的靠近。

    陇军共在南城墙外架起了四座云梯。

    眼见着西边一座云梯上的陇军兵卒,可能是换上了精锐的勇士,冒箭雨而奋勇攀附,将要逼近城头,这守将一叠声的催促下令,命调就近的预备队赶过去做支援。

    命令却才下达,他突然觉得腰间一痛。

    这守将扭过脸去,当先跃入眼帘的是个光亮的秃瓢。

    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是指挥作战时间过长,导致了眼花,定下神来,再去看时,看清楚了,不是秃瓢,是个光头,同时也看清楚了一张狰狞的面孔。

    “你……,郭德?”

    郭德说道:“对不住了!要怪,你只能去怪同蹄梁。我等本是佳人,奈何被其逼反!”

    “郭德!你敢造反?”

    郭德说道:“我不是郭德,杀你者,刘丙是也!”

    “刘丙”,是郭黑帐下的另一小校。这郭德,不愧是郭黑的从弟,为免得死者冤魂索其性命,杀完人后,不报自己姓名,却报他人姓名这一点,与郭黑一模一样。

    杀掉守将,在左近兵士反应过来之前,郭德麻利地把其首级砍下,提於手中,高高举起,大呼叫道:“郭黑将军反正!同蹄梁已死!尔等还不速降?更待何时!”

    鲜血从那守将断掉的脖颈喷出,又从守将人头下的那半截脖颈处流下,将郭德浇了个浑身满脸是血,观其举首级,仗刀立於城头,脚下伏一无头尸体的样子,真如凶神恶煞。

    却发一叹,这世间,战乱不停,已是修罗地狱,又何必再谎报姓名,恐冤魂索命?

    秦卒或没有听到此话,仍在与攻城的陇军搏杀;或近处听到此话、见到此状,顿时失措。

    ……

    郭德部兵士射下的箭书,还真是被田勘看到了,田勘也在密切的关注城头的情况,看到了这一幕,狂喜不已,抽出刀来,挥令喝道:“快快给我杀上城头!城破就在今日!”

    迈开腿,田勘亲自往城脚下奔去。

    亲兵叫道:“将军那里去?”

    田勘没有理会。也不必理会。却是这份先登之功,将会成为他在莘迩帐下的投名状,将会成为他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的垫脚石,他岂会肯让给别人?

    ……

    城南,田勘亲率部猛攻;城西,令狐乐、麴爽闻讯,亦催兵急斗;城东,曹斐等也向城东秦营的姚桃、且渠元光部发起进攻。

    鏖战入夜,冀县城破。

    田勘从打开的城门中出来,骑了匹不知是哪个秦将的坐骑,马脖下挂着几个他亲手斩杀的守军将校首级,只见其铠甲上尽是斑斑血迹,都是登城搏杀时留下的,回到城南中军,至莘迩将旗下,见到莘迩端坐肩舆,急下马行礼,说道:“明公!小人不辱命,冀县已破!请明公入城!”

    未有等来莘迩的夸赞,田勘听莘迩语气温和地说道:“田将军,这是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莘迩挥了下才拿到手中不久的羽扇,说道:“你听。”

    田勘屏住呼吸,细细倾听,听到了远近的鼓角声、兵士们铠甲震动的声响,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听到了夜风声,他说道:“回明公的话,小人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莘迩耐心说道:“你再听。”

    再次仔细去听,田勘隐约听到了些许鼓角、兵、马、风以外的动静,他费力去听,听出来了,是从冀县城内传出到此的妇孺们的哭叫声,他说道:“小人听到了百姓的哭喊声。”

    莘迩十分和气地说道:“田将军,你忘了我的军令么?”

    田勘不顾身披铠甲,登时拜倒地上,惶恐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请明公治罪!”

    高坐肩舆之上,下看伏拜尘土中的田勘,莘迩轻轻摇扇,没有立刻说话。

第二十七章 张龟晚一步 候听朝廷旨

    四个壮士抬着的肩舆之上,坐着外披鹤氅,手持羽扇的莘迩。

    肩舆前方的尘土之中,跪拜着血染铠甲,浑身透发着血腥味的田勘。

    两人周围,则是魏述、乞大力等披甲按刀的赳赳虎士。

    再远处,原野间,各色的旗帜飘扬移动,那是来往调动,或赶往城内歼灭残敌、接手城防的生力军,或完成任务,从前线撤下还营休整的战士,人马如涌,夜色下,嘈杂混乱。

    随着莘迩的“你忘了我的军令了么”此话之道出,魏述、乞大力等人大多把手按到了刀柄上,目光尽皆投注田勘,一时之间,场上的气氛甚是压抑。

    莘迩注意到,田勘尽管伏拜地上,听其话音好像非常的惶恐,但无论是他撑在地上的双臂,还是跪着的双腿,都是稳稳当当。

    很明显,田勘的内心中其实并不像他表面上惶恐,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镇静。

    对田勘内外不一的表现,莘迩并不惊奇。

    还是那句话,能够在贺浑邪异族羯人的手底下,混到原先徐州军中非常高的这么一个地位,并且还能讨得喜怒无常的贺浑邪的欢心,变成他的义子,曾经改名叫做贺浑勘,则若做个比喻的话,田勘就好比是狼和狐狸的混合体。

    没有狼的凶残,他就无法在诸胡之中名声最为残暴的羯人群体里立足;没有狐狸的狡猾,同样也无法博得贺浑邪的欢心。

    “果然是个不好驯服的。”莘迩心中这样想道。

    他又想道:“却也无妨。”

    莘迩微晃羽扇,徐徐开口,说道:“田将军,你随降我未久,然我军纪你应已知,凡违我军令者,无论将校、兵卒,我素来不容情的;尤其是敢侵犯百姓的,一概处以斩首之刑。不过,念你是初犯,这次,我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多谢明公开恩!”

    莘迩接着说道:“你的责任,我网开一面,这次不追究;然早在战前,我军令已下,克城后,不许侵犯百姓,公然犯我军法者,却不可饶之。我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你现在就去城中,制止你帐下兵士扰乱百姓的行为,此其一;所有杀伤百姓的兵卒,尽数处刑,此其二!”

    田勘的部队是先登入城的,而且莘迩知道他自己的嫡系部队,是不可能干出这种侵害百姓的事情的,——就算有,也不可能规模这么大,惨叫之声,连远在城外的他的能听见,所以现下城中那些妇孺的惨叫之声,必然大多只能是田勘兵士做出来的恶行之结果。

    田勘头伏在双臂间,诚惶诚恐的应道:“明公深恩,小人感激涕零!小人这就进城,亲手把那些触犯明公军纪的混蛋一一杀了,奉首级与明公。”

    莘迩说道:“你不必拿首级给我,悬於城头,示给城中士民观看即可。”

    田勘应道:“是!”

    莘迩说道:“你起来。”

    田勘起身,恭恭敬敬地半弯着腰。

    莘迩仍然是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田将军,我已上书建康朝廷,为你请官爵。虽然朝廷的旨意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下到,但你也已算是我大唐的将臣了,以后在我面前,无须口口声声再以‘小人’自称。”

    田勘状似感动,连声应道:“是,是。”大概因为气氛得到了稍微的缓和之故,他给自己解释似地说道,“末将启禀明公,好叫明公知晓,那城中侵犯百姓的,末将就算还没调查,现在亦敢确定,百分百俱是羯奴!明公可能对羯奴不太理解,这些羯奴,简直如禽兽也似!不敢隐瞒明公,末将尽管是他们的主将,然平时对他们也还真是不好管教。”

    说到这里,他脸上堆满笑容,一派感激莘迩的样子,继续说道,““现在好了!有明公为末将撑腰做主,末将以后就有胆子收拾他们了!”再度下拜,说道,“末将多谢明公!”

    边上魏述、乞大力闻得田勘这番言语,魏述倒则罢了,乞大力不觉啧啧,心道:“这狗东西貌似莽夫,却真会说话!我哪儿都好,没别的毛病,唯就一条,嘴拙,不会说话;日后我得与他多多亲近,瞧瞧能不能从他这儿学上两手。”

    田勘又行了个伏拜大礼,然后起身,垂首弓腰地退出了好几步,乃才转身。

    牵着坐骑离开挺远后,田勘上马,驰返到城外,令亲兵找来呼衍宝、郭黑等将。

    不多时,呼衍宝、郭黑等来到。

    ——城破后不久,田勘就与郭黑见过了。

    当下,田勘把莘迩的命令转达给他们。

    昔在徐州时,莫说打了胜仗后的肆意妄为,就是平素在驻地的时候,烧杀抢掠百姓也是习以为常之事;投降蒲秦以今,虽然在这方面,田勘部的将士收敛了一些,但驻扎冀县的这些时日,抢劫民间百姓、过道商人的事儿亦是屡见不鲜,同蹄梁对之亦是不管不问,却是没有想到,今日打下了冀县,莘迩居然不许他们抢掠?

    以前括掠到的财货,在降秦时损失甚多,降秦以后,也没有机会发财,呼衍宝满心指望,能借此回打下冀县的机会,好好地把家訾再充实起来,不满地说道:“将军,冀县城之所以能被打下,一则是将军带头,我等奋勇先登;二来是老郭内应之功。没有我等,哪里有冀县的为征西所得?征西怎么不奖赏咱们?反而还要将军去杀咱们的部下兵士?”

    “这还用讲么?”

    郭黑说道:“将军,末将也是不明白,征西为何会下这道军令?这道军令下出,征西难道就不怕伤了将士们的心么?”

    田勘招了招手,说道:“你俩附耳近前。”

    这句熟悉的话响起,郭黑平时是很讨厌的,而此时却竟是心头一热。

    郭黑慌忙小步上前,和呼衍宝一起,策起脑袋,将耳朵冲着田勘的嘴,支棱了过去。

    田勘小声说道:“你俩看不出来么?明公这么做,是杀鸡儆猴。”

    热乎乎、带着异味的口气喷到光头上、喷到脸上,郭黑浑身舒泰。

    他止住荡漾的心绪,说道:“杀鸡儆猴?将军,谁是鸡,谁是猴?”

    田勘说道:“当然那些要我去杀的违纪的军士是鸡,咱们是猴。”

    郭黑、呼衍宝各退后两步,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呼衍宝问道:“那……,将军,杀么?”

    “你想**么?”

    呼衍宝脑袋摇得如个拨浪鼓,说道:“不想!”

    “不想,那就得杀。”

    就按莘迩的军令,田勘命令呼衍宝、郭黑分别去把自己部下骚扰百姓、侵犯民间的兵卒杀掉,——当然也不会尽数都杀,如果有田勘、呼衍宝或者郭黑的亲近之人,比如郭德,也同样正在城中杀掠民家,则肯定是不会杀的。至於其它的那些兵士杀掉之后,会不会如郭黑所说,伤了将士之心?这一点,田勘还真没有放在心上。

    要说田勘治军,对待部下可算不错,赏赐不断,但如果论及感情,对兵士们,他实际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在他的眼中,他帐下的兵士,唐卒也好、羯卒也好,都不过是他存身立世、换取荣华富贵工具罢了。莫说只是把违犯军纪的杀掉,如果能博得莘迩的欢心,能给他换来更大的富贵,那么就是把呼衍宝、郭黑杀掉,他也会毫不犹豫,没有什么惋惜。

    在莘迩限定的时间内,不到两个时辰,呼衍宝、郭黑各杀掉了数十兵卒,将他们的首级悉数悬挂城头。城中士绅看了,知是莘迩下的军令,却都对莘迩自然别有观感。

    且不必多提。

    ……

    这天晚上,莘迩没有入城。

    第二天快中午,张龟领着十余人从城中出来,来到莘迩营中。

    把这十余人带到莘迩帐外,张龟先进去禀报。

    莘迩放下手头再看的军报,抬头问道:“都请来了?”

    张龟说道:“只请来了不到半数。”

    “哦?”

    张龟说道:“其余的那些,被大王请去了。”

    “大王请去了?”

    张龟说道:“龟也是登门以后,扑了好几个空,才知道大王也召他们相见了。”

    原来昨晚,莘迩给张龟了一道命令,叫他今天把冀县城里有头有脸的唐人士绅、胡人酋率都召来营中,与他会面,既是为安抚城中,也是为询问地方的民情,以利将来对冀县的治理。那跟着张龟来的十余人,便是张龟请来的冀县的唐、胡士、酋。

    而如张龟所言,令狐乐和莘迩想到一起去了。

    并且陈不才比张龟进城的还要早,故是,冀县的唐胡名流,竟是多数已被令狐乐召去。

    “大王何时召的?”

    张龟说道:“一大早,大王就派了陈不才入城,龟晚了一步。”下揖请罪,说道,“未能完成明公之令,龟敢请明公惩处。”

    “罢了,亦非什么要紧的大事!”莘迩面色没有变化,稍顷,笑了一笑。

    张龟问道:“明公缘何发笑?”

    “大王,真的是很越来越有人君气度!”

    张龟迟疑了下,问道:“明公,大王召去的那些唐人士绅、胡人酋率,要不龟等明天再去为明公召他们来见?”

    莘迩摆了摆手,说道:“无此必要!我召见,或大王召见,皆是为了能够尽快地安抚住城中百姓,谁见,都一样。……把你请来的诸君唤进来罢。”

    却的确是不好再召那些被令狐乐已经召见的冀县唐士、胡酋来见。令狐乐刚刚召见过他们,紧后脚,莘迩就再派人去召,传将出去,不免就会引人议论,搞得好像莘迩和令狐乐在争夺什么东西似的,不仅面子上不好看,还会使两人的关系更加微妙。

    张龟应诺。

    那十余人,有高冠褒衣的唐人,有髡头小辫的胡人,鱼贯入到帐中,拜见莘迩。

    莘迩和颜悦色,先问他们的族姓、部落,继试探他们此时对待陇军的态度。

    天水、略阳邻陇地,近年战火不断,这里的唐士、胡酋,原本就非是蒲秦的死忠之民,况乎而下当着莘迩面前?自是俱皆恭谨。

    叙谈良久,暮色将至,遂设宴款待。

    ……

    昨晚没有喝多少酒,莘迩一早起来,带上唐艾、张龟诸人,前往令狐乐营中。

    入到帐内,两下见过。

    令狐乐红光满面,笑道:“孤正要请将军来见,不意将军就来了!”

    先克略阳,再取冀县,初出茅庐两场仗都打赢了,昨天召见的那些冀县唐士、胡酋对他亦是非常的恭顺,令狐乐心情愉快,好像是体会到了威临天下的滋味,精气神极好。

    莘迩说道:“大王请我来见,不知是为何事?”

    令狐乐起身,到帐中,甩袖身后,边踱步,边时而透过帐门,远眺帐外东边的冀县城,说道:“将军,如今天水、略阳两郡虽然大多已被我军攻克,但是蒲茂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他前时抽调的援兵也许现下已在路上,孤说请将军来,就是想问一问,接下来,将军有何打算?”

    “未知大王是何意思?”

    令狐乐说道:“前天氾丹的上奏,将军也是看过的了。氾丹言说,国君不可久离王城,建议孤,冀县如能速克,便打下冀县,即还谷阴;如不能速克,就用麴爽、曹斐配合将军攻城,孤则自先还都。……冀县城,已经打下来了,‘不能速克’此话,不需再讲,但氾丹亦言之有理,这冀县城,孤却显是不能久留;金城那边,亦军务繁忙,将军大概也无法常驻冀县,因是孤以为,是不是可以选择一将,留守冀县?”

    “想来大王应时已有人选?不知大王意欲留何将镇戍?”

    令狐乐说道:“麴爽进言,称麴凛可也。”

    麴凛,是麴爽的族子。

    莘迩微笑说道:“麴凛?……大王,此人怕是不妥。”

    “为何不妥?”

    莘迩说道:“麴凛此人,我比较熟悉。其人虽有武勇,而智略稍缺,且在军中威望不足。冀县新得之地,并如大王适才所说,秦虏的反击也许很快就到,须得选一个文武双全,智谋出众之士留镇,我以为,乃才合宜。……如用麴凛留守,我有一忧。”

    “何忧?”

    莘迩笑道:“恐怕不必等秦虏的援军到来,天水、略阳已然内乱。”

    “……那将军意属何人?”

    莘迩从容自若,说道:“我已经写好了奏表一道,今天就遣吏送呈建康朝中。天水、略阳本秦州之土,故我向朝廷提议,仍把天水、略阳还拨秦州,由唐艾总体坐镇。”顿了下,抚摸短髭,笑道,“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提议,圣上、朝中会否允许?现在尚不可知。然亦不要紧,朝中若是不同意我的这道奏议,那么朝廷就必然会另有人选任命,到时,……大王,咱们就候听朝廷的旨意便是!大王以为何如?”

第二十八章 正欲撤兵日 捷报南阳来

    令狐乐听完莘迩的话,做出了一个莘迩没有料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举动。

    他在看了一眼从同莘迩齐来的唐艾后,紧接着,扭脸看了一眼陪侍帐中的陈不才。

    从令狐乐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莘迩立刻就看出了两点。

    留麴凛镇守冀县,其中不仅有麴爽的意见,并且令狐乐定然是和陈不才商量过的,此其一;其二,那就是令狐乐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他还没有足够的底气。

    尽管莘迩已经是两次称赞令狐乐有王者气度,但令狐乐到底还是年少。

    如果是真正的王者,又怎么会在自己的“命令”遭到别人反对的时候,转而去看向自己的下属?换了是莘迩,他绝对是不会这么做的。

    却也不必多提。

    莘迩慢慢摇动羽扇,端坐榻上,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令狐乐迟疑不语,便把目光投向陈不才。陈不才感觉到了莘迩的目光,本就恭谨的躬立站姿,越发恭谨,更是半个字也无。

    令狐乐在莘迩面前,底气尚且不足,况乎陈不才?

    ——陈不才也就是私下里,敢“头头是道”的和令狐乐说些莘迩的是非,一旦真的到了莘迩面前,便其从父陈荪,亦往往唯唯诺诺,就更别说他陈不才了。

    莘迩於是主动开口,再次问了令狐乐一遍,说道:“大王以为何如?”

    “孤以为不可!天水、略阳两郡是孤打下来的,既是孤打下来的,那就是我定西的地盘,留何人镇戍,为何要问建康的旨意?建康?圣上?孤可是从来没得过他们什么好处!孤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界,凭什么听他们处置?将军此议,孤以为,大谬!大谬!大谬至极!”

    这句话,令狐乐很想大声说出,然而若春风细雨似的的莘迩面前,他终究还是无法将此话道出,没有办法,只好不甘愿地勉强说道:“是孤考虑不周,就按将军意思罢。”

    如果说之前对定西数十年如一日,依旧尊奉唐氏为主是为了大义,是为了团结国内,以更好的共抗外辱,只是流於表面的一个认识,那么现在,莘迩是切身地感受到了“尊奉唐氏”,是一个多么明智的选择,或言之,是一个多么好用的借口。

    倒也不是说所有的唐人现今都还忠於唐室,别的不提,就说令狐乐、莘迩,包括桓蒙,他们对建康的唐室朝廷又有几分忠心?

    不客气地讲,令狐乐和莘迩可以说是半分忠心也没有。

    就像令狐乐心中忖思的那样,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有在建康朝廷那里得到过什么“实打实”的利益,甚至,他们生长陇地,连江南都没有去过,那完全是一块陌生的土地。

    桓蒙大约还比他俩强一点,毕竟桓蒙是生长在江南、入仕在江南的,至少目前为止,他对唐室朝廷还是有些感情的。

    可话说回来,在没有另一个新的政权,或者说“新的被天命认可”的政权出现之前,唐室朝廷就仍然还是海内唐人公认的政权,那么当有人道貌岸然的把它抬出来时,就算你心中对它不忠诚,表面上你却也不能公然地表现出“蔑视”。

    这就是大义的力量。

    大义运用的好了,总会能让人哑口无言。

    令狐乐情绪大坏,失去了远眺冀县城的心情,不再帐中踱步,返回榻上坐下,调整了心绪,他换开话题,问莘迩,说道:“将军来见孤,不知是为何事?”

    莘迩笑道:“大王与我想到一起了。”

    “想到一起了?”

    莘迩说道:“我来求见大王,为的也是该留何人镇守天水、略阳两郡此事。……大王,唐艾是秦州刺史,而襄武才是秦州的州治,唐艾显是不能久留冀县,故是,我想分别任罗荡、北宫越留镇天水、略阳两郡;同时,留薛猛为罗荡副将。

    “正好北宫越那边,我还没想好该选何人为其辅佐,大王适才提及了麴凛,如是大王觉得可以的话,那不妨就让麴凛为北宫越副将。不知大王以为可否?”

    令狐乐默然了片刻,心中想道:“罗荡、北宫越皆是阿瓜的心腹,要是单留他两人镇守天水、略阳,秦州长吏又是唐艾,则此二郡势将不知我定西有大王矣!能把麴凛留下,自是最好。”念头至此,遂说道,“也好,那暂时就先这么安排罢。”

    这件事就此议定。

    罗荡、北宫越、薛猛、麴凛等将,各率本部并及莘迩准备拨给他们的兵马,共计五千人,将分别留守天水、略阳两郡。

    昨日令狐乐、莘迩不约而同召见冀县唐士、胡酋这件事,令狐乐、莘迩两人颇有默契,皆没有提起。议定完了此事,莘迩没有多待,就辞别离去。

    令狐乐等莘迩走后,命陈不才赶紧去找麴爽过来。

    亦不必多提。

    ……

    只说出了令狐乐营,回到自己营中帐里,莘迩叫乞大力去唤罗荡、薛猛,打算把这件决定下来的事情告诉他俩,就在此时,魏述从帐外进来。

    他给莘迩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启禀明公,刘都尉伤势太重,不治而死。”

    莘迩吃了一惊,说道:“不治而死?”

    “是啊,明公。”

    这位“刘都尉”,就是前几天莘迩巡营时见到的那个妻子刚怀身孕的“都尉”。莘迩交给了他的一个重任,即生擒且渠元光。

    且渠元光和姚桃同营,俱在城东秦营中。攻打冀县的战事打响后,曹斐部和这位刘都尉部,及别的一些部队,也对姚桃营展开了攻势。

    姚桃见势不好,不顾冀县城,突围逃走。

    这位刘都尉牢记莘迩的命令,率领本部兵士紧追不舍,结果於半途,中了姚桃的埋伏,其部兵士伤亡泰半,他本人受了重伤。据其部兵士亲眼所见者,后来言之,负伤以后,这位刘都尉犹酣战向前,不肯退后,最终失血太多,昏迷过去,乃才被他的亲兵抬出战场,——再后来,给他治伤前,从他铠甲上摘取下的敌人箭矢,足四五斗重!

    莘迩已经调了军中最好的军医给他医治,但还是无力回天,终是不治而亡。

    帐中诸人望向莘迩,见他脸上浮现出伤心的神色。

    莘迩猛地一拍案几,怒道:“元光小贼,害我壮士!”霍然起身,悲痛地转了几圈,按着胸口,数呼心痛,下令说道,“现在就派人去刘都尉家中,等其妻产下婴孩后,若果是女儿,我便认为义女;若是子,便给荫袭刘都尉勋官!”

    坏消息之后,又来了一条好消息。

    好消息是三天后到的。

    陇军基本已把冀县城中、邻近周边的秦军之残兵败卒扫荡干净,莘迩也已给罗荡等拨过了部队,并已把北宫越从临渭召到了冀县,正待再过三两日,就与令狐乐商量撤兵还陇事宜。

    而就在此时,南阳方面传来了捷报一道。

    桓蒙攻下了宛县城。

    看到这道军报,莘迩不喜反疑。

第二十九章 关键在慕容 临机改决策

    莘迩与唐艾、张龟说道:“千里、长龄,此事有点蹊跷。”

    张龟说道:“蹊跷?敢问明公,哪里蹊跷了?”

    莘迩说道:“想那慕容瞻,名将也,前在伪魏,号称常胜,后降蒲茂,为蒲茂倚重;桓荆州与蒲茂屡争南阳,宛县作为南阳的重镇,蒲茂在此甚是用心经营,城墙坚固,储粮充足。是外有名将慕容瞻所率之援,内有坚城足粮依仗,却为什么桓荆州居然真的把宛县城给打下来了,并且不但打下,还打下的如此之速?……千里、长龄,你俩不觉得此中有蹊跷之处么?”

    却原来对桓蒙攻打宛县这场仗,莘迩根本就没有对桓蒙的获胜,抱多大的希望。

    在他的预判中,桓蒙最多能够和慕容瞻打一个平手,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却完全没有想到,他这边才刚把冀县打下来,——而且速克冀县还是在有内应的情况下,而那边桓蒙居然把宛县也打下来了,这的确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叫他有些想不通。

    听了莘迩的话,张龟的独眼中,也不禁犯出了疑惑的光芒。

    这阵子攻打冀县,张龟同时负责情报和后勤两块,忙得不轻,虽未亲上战场,然亦是十分劳累,尤其他那条残腿,更是时不时地就会疼痛起来。他挪动了下跪坐着的那条残腿,揉了一揉,说道:“可是明公,……这道捷报,总不可能有假。”

    莘迩说道:“我不是说此道捷报有假,我是说桓荆州打下宛县此事,其中必有其他缘故。”

    “必有其它缘故?”

    莘迩问道:“你俩怎么看?”

    张龟陷入思考。

    唐艾摇羽扇而笑道:“明公所言甚是。不错,桓荆州这般轻易地就能打下宛县,的确有些蹊跷,但如果细细想来,却也并不奇怪。“

    莘迩说道:“千里,你此话怎讲?”

    唐艾说道:“就像明公说的,宛县秦虏内据坚城,粮草充足,外有慕容瞻所率之劲旅相助,按道理说,桓荆州确是很难把宛县城迅速攻占的,这的确是蹊跷之处;但并不奇怪的地方,也恰恰在於慕容瞻。”

    莘迩说道:“在於慕容瞻。”他若有所思,略作沉吟,说道,“千里,你的意思是?”

    唐艾说道:“明公,冀县的秦虏城防虽然比不上宛县,然冀县也可算是秦虏的重镇了,我军是怎么把它打下来的?”

    莘迩说道:“一则将士用命,二来城中秦虏虽众,然诸将不和,三者,亦有田勘、郭黑的功劳。”顿了下,望了眼帐外的卫士,又笑道,“自然,亦有大王亲征,鼓舞士气的缘由。”

    唐艾笑道:“正是如此。明公,就不说宛县,只说冀县之速克,实已是出乎了明公与我等的预计,……以此推断,桓荆州能够把宛县轻易攻下,其缘故应与此差不多。”

    张龟大略明白了唐艾的意思,眼前一亮,说道:“唐公,你的意思是说,桓荆州之所能速克宛县,是因慕容瞻也像郭黑、姚桃一般,消极怠战,贻误战机,乃至潜通桓荆州?故此公云‘恰恰在於慕容瞻’。”

    唐艾点了点头,摇动羽扇,说道:“桓荆州宛县克捷之此战的关键,若艾料之不差,一定是因此故,……‘潜通桓荆州’,慕容瞻或许不会做,然‘消极怠战’则是十之**。”

    张龟却另外生出疑惑,说道:“如果这样说的话,可是上次秦虏大举来攻我陇西的时候,慕容瞻可是很出死力的!他现打下我獂道,继攻首阳,闻其每战皆亲临前线,相当卖力,却为何宛县此战,他会消极避战?”

    唐艾摇扇笑道:“长龄,上次犯我的陇西秦虏主将是谁?”

    张龟说道:“主将是蒲茂。”

    唐艾把羽扇放在膝盖上面,手抚羽扇,说道:“这就是了。上次主将是蒲茂,在蒲茂面前,他慕容瞻能不卖命么?可是这回桓荆州打宛县,蒲茂可是却没在南阳前线,由是慕容瞻消极避战,是不是也就在情理之中?”

    张龟说道:“依唐公此话来讲,倒的确是在情理中,但却有一点。唐公,难道慕容瞻就不怕宛县失陷之后,他被蒲茂治罪么?”

    唐艾说道:“慕容瞻何许人也?是伪魏的宗室,慕容暠之幼弟,慕容炎之从父,鲜卑之头等贵种也!他之降从蒲茂,岂会是心甘情愿?之前秦虏声势一时无两,他迫於蒲茂之威而不得不臣服於他;可是现在,天下局势已然有变。”

    张龟说道:“天下局势已然有变?唐公,什么变?”

    唐艾侃侃而谈,说道:“正所谓盛极而衰,秦虏尽管先后灭掉了慕容氏、贺浑氏,但今之蒲秦,以我观之,却是外强中干,反而不如往昔。”

    张龟说道:“唐公此话怎讲,龟愿闻其详。”

    唐艾说道:“外强中干,不如往昔,表现在三个方面。”

    张龟问道:“哪三个方面?”

    “秦虏现下四面开战,蒲茂志得意满,兴师动众,於北边进攻代北;东南边,蒲獾孙与江左北府、贺浑豹子交战不休;西边,是我军收复天水、略阳;南边则是宛县之战,艾闻之,‘国虽大,好战必亡’,况乎秦虏连年穷兵黩武,如今战火四起?此其一也。

    “观秦虏朝政,孟朗死后,氐、唐权贵党争不已,崔瀚因奔我陇,艾闻季和也离咸阳,今之咸阳掌权者,仇畏此公,谋不及孟朗,远见更不如之,是秦虏之政,日趋混乱,此其二也。

    “又在冀、豫诸州,唐士也好,其它胡夷诸酋也罢,对秦虏怀有异心者,更比比皆是!此其三也。

    “综合此三点,蒲秦看似越来越强盛的外表之下,实际上内忧重重。”

    张龟深以为然,被唐艾说服,说道:“的确如此!”

    唐艾把话题拉回,重说到慕容瞻身上,说道:“如此局面下,慕容瞻他怎会不动别样的心思?”

    “动别样的心思?”

    唐艾说道:“对於慕容瞻来说,也只有现在动些心思,他才有最后的机会;如果他仍然为蒲茂卖命,那么等到蒲茂打下代北,安定徐州,然后再全力对付我陇之时,他慕容瞻可是就再无翻身的机会,他可是只能做蒲茂的走狗了,……所以,宁愿冒着可能会被蒲茂惩处的风险,慕容瞻於宛县此战中,他也会消极避战,并且再则说了,蒲茂处处标榜宽厚,一场宛县之败,他也不见得会对慕容瞻有什么重处。”

    即是刨除掉“忠厚”的原因,只慕容瞻代表着那些慕容氏的降臣、降将、降民的此个身份,事实上,就算他丢掉了宛县,蒲茂也还真是不可能会对他加以重惩。

    唐艾和张龟对谈之际,莘迩没有在开口。

    唐艾的话说到这里,告一段落。

    他和张龟一起把目光转向莘迩,看到莘迩手抚短髭,面现思索。

    唐艾问道:“敢问明公,在想什么?”

    莘迩说道:“千里,我在想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崔瀚离秦投我,季和出走咸阳,若又真如卿之所料,宛县之为桓荆州所克,是因慕容瞻消极避战,别有心思,那……”

    唐艾问道:“怎样?”

    莘迩看向张龟,问道:“长龄,我军中粮秣还够用多久?”

    张龟说道:“此次攻打天水、略阳,本来预计会是场大仗,至少也得打上三个月,可能才会有结果,因我军预备之军粮颇是充足,但战事进战的很顺利,我军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收复了此两郡,……现今军中储粮,还足够我军两月之用。”

    莘迩目光炯炯有神,说道:“长龄、千里,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唐艾心头一动,笑道:“明公且先不要说,由艾来猜上一猜,可好?”

    从莘迩的表情和语气中,张龟约略感觉到,莘迩的这个“大胆的想法”,一定不同寻常,已经是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莘迩的这个“大胆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却此时听到唐艾此话,不由埋怨,却也无法,不好开口阻止,只好等他来猜。

    莘迩颔首说道:“好,千里,你来猜上一猜。”

    唐艾重新拿起羽扇,一边摇动,一边悠悠说道:“明公的大胆的想法,是不是暂停撤军?”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知我者,千里也!”顾问张龟,说道,“长龄,你觉得何如?”

    张龟说道:“暂停撤兵?……明公暂停撤兵,是想接下来,借桓荆州克宛县之成,继续用兵关中么?”

    “非也。”

    张龟说道:“那是?”

    莘迩说道:“目前形势而言之,尚不宜向关中深入进攻,但咱们可以暂时停止撤军,依旧驻扎天水、略阳,对关中之秦虏保持强大的压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由此而策应桓荆州那边,看看桓荆州会不会趁胜北进,再接再厉,若他北上,再打洛阳?”

    “再打洛阳!”

    莘迩说道:“那就必然会搅动关中,我军那时,就可择机进战!”

    唐艾笑道:“除此以外,暂停撤兵,留驻天水、略阳,持续对秦虏关中造成压力,明公应还是还有另外一个目的的吧?”

    “千里,卿真知我者!我正是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是何目的?”

    “便是再一个方面,亦看一看慕容瞻会不会因此而再做出什么举动。”

    张龟低下头,细细想了一会儿,抬起脸来,说道:“妙哉,妙哉!我军只是一个暂停撤军,却极有可能会因此而造成桓荆州、慕容瞻两处的变动,然后我军再趁其变动,做进一步的谋划进战!明公此策,临机应变,借力打力,高明至极!”

    莘迩抚摸短髭,说道:“当然也不能数万兵马驻扎天水、略阳,一动不动,还是要做点事的。”

    张龟问道:“做什么事?”

    莘迩说道:“再传令赵染干,命他率部南下,再骚扰咸阳附近周边,同时做好备战,争取把蒲茂遣来天水的援兵一鼓歼灭!”

    便就此与唐艾、张龟议定此策,改变了现在就撤军的计划。

    莘迩当天就往令狐乐营中,与令狐乐商谈此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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