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沧海默浮生劫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沧海默浮生劫全文阅读

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三章 镜忆(上)

    “影落!?”鬼曳惊而睁眼,却顿见四周漆黑无物,唯有足下一片赤烈凤火。

    他被拉进了琉璃镜珠的记忆之中。

    “嘘……”此声轻浅自他耳畔响起。

    鬼曳蓦然转眼瞧去,只有余光瞥见残影一晃,再正回眼来,果见影落悠然漫步火中,长发与衣袂共为火风而舞,通体灵息温润纯粹,鲜活而真实。

    “好久不见了,小豆丁。”这货总爱在话尾加上这么一个鬼曳相当不喜欢的称谓。

    “再这么叫我,出去就把你砸了。”鬼曳冷声威胁,语气波澜无惊,很符合他向来矜持高贵的作风。

    “那你这是不想让我放你出去了?”影落调笑一问,旋即又摆了摆手,算是当师兄的让这小师弟一把,“好端端的,拿这东西来找我做什么?”

    “你不觉得,他的记忆很奇怪吗?”

    影落搓指撒了继续灵辉星点,在火海中凭空唤出了一把纯澈灵力聚成的椅子,他便懒洋洋没骨头似的拂袍坐下,又没个坐相的将手肘往椅背上一搁,软身靠着,仿佛连眼都懒得睁,“那可是师父养的孩子,能跟常人比吗?”

    这四人中只有影落不论在什么场合都直称君寒为师父。

    “我跟你说正事。”

    “来,坐下说。”影落笑着抬手招呼,冷不防的响指一打,鬼曳整个人便被他隔开拽了过去,待晃过神时,已经坐在那货灵化的椅子上了。

    “喂!不要随意控制我!”

    “小子,”影落翘了个悠闲的二郎腿,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爪子搁在膝头漫不经心的点指敲着膝盖骨,“这可是在我的灵境里,你本来就逃不开我的控制。”

    “嘁……”鬼曳甩开脸去,“不就装死装的能吗……”

    “我还以为你是孝心大发知道惦记你大师兄我,看来,还是个小白眼狼……”影落悠悠一叹,作势要收灵而去,却当真吓得鬼曳一声惊起:“慢着!”

    影落懒洋洋的拂过眼来,“干嘛?”

    “我找你真的是有正事,不跟你开玩笑。”

    影落又定回身来,脸上稍归了几分正色,“你就这么想知道那小子的记忆?”说时,他指着脚下这片火海。

    “他这样的情况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岂止这位少爷……”

    “……”鬼曳按下一腔将喷不喷的邪火,拿出了十成十的决心不跟他计较,“他情况特殊,我必须弄明白。”

    “也如你所想,他这异常的情况跟鬼星脱不开关系。”

    “难道他的记忆被鬼星侵蚀了?”

    “与其说是侵蚀,不如说是……丢了。”

    “丢了?”

    影落立起椅背上的胳膊肘,挑起两指托住下巴,深思熟虑了片刻,才道:“早在你之前我就摸过他的灵魂了。”

    “怎么样?”

    “他的灵魂跟鬼星融合的很彻底。鬼星魂元进入他的身体应该是十年前的事吧?”

    “嗯,怎么了?”

    “但是他体内的鬼星之力由来已久,早于十年。”

    “为何?”

    “我摸出来的啊——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人的灵魂也跟骨架一样,可以凭种种细节推测其年岁,这个理论要是忘了的话,以后也别来见我了。”

    “……”鬼曳白了他一眼,“我是说他这种情况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影落两手一拍,“原因多了去了,真要细数的话三年都说不完。”

    鬼曳脑袋一耷拉,“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吗?”

    影落又稳回了懒洋洋的正形,“他丢失了六岁之前的记忆,这事你知道吗?”

    鬼曳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也正常,这事也是我算出来的。”

    “……”

    “所以你在他记忆里看见迷雾就是那些丢失的记忆。”

    鬼曳怔愕的垂下眼来——一个丢失了记忆的人为什么还能表现得如此正常?

    “而且,据我观察,这小子的灵魂……”影落的话沉沉的止了一下。

    “怎么?”鬼曳却迫不及待的追问。

    “鬼星的灵魂和尘追的灵魂融合的毫无罅隙。”

    影落说到这,鬼曳就已经基本反映过来了——一个完整的灵魂就如完璧一般旁物添塞不得。

    “你的意思是……”

    影落点了点头,“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强行剔除了尘追的部分灵魂而以鬼星之魂替之。”

    鬼曳眉头微微蹙起,“这种事……”

    “很残忍对吧?”

    鬼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对鬼曳而言,这世上最残酷的折磨莫过于灵魂的摧残。

    “唉,你啊,果然还是个小豆丁……”影落悠悠一叹,忍不住又戏道:“你看尘追少爷本人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吗?”

    鬼曳横了这没心没肺的大师兄一眼,“那是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真相。”

    “原本就是这样的——许多真相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

    鬼曳没有理会他这似乎是一本正经的惋叹,而依旧保持着自己刚正不阿的想法,“任何人都有知道过往真相的权利,而惨痛往往是旁人予之的。你说公子他丢失了六岁之前的记忆,如此便说明他是在六岁时被人剔魂再炼以鬼星,一个六岁的孩子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被施以最残酷的折磨——但他依然有追寻真相的权利,而真相的残酷却不是他的过错,也本不该由他来承担!”

    影落像是被他这一番正义之言给说了个哑口无言……

    “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鬼曳一本正经的反问,影落却突然发癫了似的笑起,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

    “小豆丁啊小豆丁,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变啊?对灵魂的执着依然如此……”影落俩爪子仿佛是应着某种节奏转悠着,搜肠刮肚好半天,才终于勉强刨出一个词:“纯粹……”他强忍不住的又笑了出来。

    鬼曳脸色阵红阵白,良久,才切齿问道:“很好笑吗……”

    影落肆无忌惮的笑了好半天,才终于缓下劲儿来,继而便转回眼来,好好瞧住鬼曳垂了一脸的阴郁沉色。

    “对,你说的没错,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赖不到尘追少爷头上,但是……”言至话尾,他的笑意终于被几许沉坠之色掩替,“但是,许多事未必只有一个因素,即使是灵魂也没有绝对的纯粹。”

    影落的眸子向来很深,仿佛揽括了黑夜包藏了浩洋,但透出的却非浩瀚,而是一种沧海桑田般的旷远沉哀。

    影落从出生起就无法控制的能够听见最“本真”的灵魂的声音。

    “你知道我跟着师父这么些年学到了什么吗?”

    鬼曳没有回答。

    “永远不要给任何事物一个绝对的墨准——这很难。”他沉沉叹出一口气,理了理微褶的衣摆,“我还是只能提醒你,在得到真相之前不要妄下定论,同时,既然决定了探寻真相,就做好承受惨痛的准备……你说的没错,旁人予之的惨痛本不该由寻求真相的人来承担,可现实总是那么无奈……”

    影落悠悠叹罢,指尖一挑,黑暗里的无尽火海中便抽出一缕火光,被他引至指尖,一幕画面便展现在两人眼前——

    正是那个着黑衣的人影。

    “这里,是你带来的记忆中,最令他痛苦的部分。”

    “这个人……在炼他的魂吗?”

    “也许吧……不知道你有没有感受到,尘追在陷入这一段模糊记忆时,很痛苦……”他的目光渐渐悠远去,仿佛已经穿越了当下看到了真正发生此事时的场景,“痛彻心扉、撕心裂肺,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当时的惨叫……”

    这样的能力鬼曳是没有的。

    但听了影落的叙述,鬼曳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缕灵魂的哀泣。

    鬼曳心坎里像是突然横了一根铁锥,很不是滋味,便也不禁咬紧了后槽牙,愤然压怒道:“被撕裂的灵魂当然痛苦!”

    “但是,他没有恨这个人。”

    鬼曳愕了一下,“为什么?”

    影落却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之中,“我没有感觉到他的恨意。”他眼睑微微一颤,收回了几分神绪,“而且你看这个人,他在流泪。”

    “流泪?”鬼曳疑着,也细细瞧了过去。

    虽然面容很模糊,但在影落素白灵丝的指引下,鬼曳终于看到了挂在这人脸上的两道几乎被周遭血红烈火掩盖了的血泪。

    他在流血泪!

    鬼曳怔住了,喉结上下一耸,到底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尘追的记忆,我无法分辨此人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但是尘追看得出,他痛苦的时候,这个人同样痛苦。”

    影落放开了手上的灵势,又将这一幕幻影放回了火海之中,叹然道:“小豆丁,你要明白,大多数凡灵在这世上活的并不容易,一个真正的灵魂包含的是今时往来、七情六欲、矛盾复杂、黑白两乱,而不仅仅只是你读出的,当下的想法。”

    鬼曳沉沉陷入了影落话语的深意之中,而这位大师兄方沉默了不过片刻便又开口补充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灵魂不会骗人,因为对你我而言,看见的灵魂就是褪去了血肉和所有伪装之后最洁净的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灵魂就是纯粹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镜忆(中)

    “所以,你才选择‘死’去吗……”

    影落大概一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事实上我并没有‘死’。”

    “我知道你还喘着气。”鬼曳幽怨的瞥了他一眼,“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是因为看得太多所以累了吗?”

    “这是一个原因。”影落懒精无神的耷拉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将两条腿的上下位置颠换了一下,才接着道:“有舍必有得,我舍弃了外界的嘈杂所以可以看得更清,而且没了这些打扰我也清静了不少——你知道我这恼人的偷听本事可不是我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灵蕴太强也是个烦恼啊……

    鬼曳酸溜溜的横了他一眼,懒得发表意见。

    “我说真的,不是寒碜你。”

    “就算自己控制不了也不要偷听的这么理直气壮!”

    “……我尽量选择听见不说破。”

    鬼曳很不公平的负气抱起双手,“所有人在你面前就只有当傻子的份儿!”

    影落无奈的耸耸肩,“我也没办法。”

    鬼曳冲他发了这头脾气后又恹恹的落回了火气,平和道:“喂,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一辈子把自己冻在冰里?”

    影落有认真的思考了一下鬼曳的问题,深思熟虑罢,才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鬼曳突然紧住了牙关,心里类似任性闹脾气的鬼火又蹿起来了,却强忍着不满,不吭声。

    没有影落在,鬼曳真的很无聊!

    偏偏这个家伙又天天坏心眼的只赏鬼曳闭门羹吃,要不是这次直接搬出了“尘追公子”这么个重要人物,指不定还见不着这货呢!

    “其实呢……”影落天生偷听的毛病又关不住了。

    “忽略!”鬼曳狠狠瞪了他一眼,活像头要吃人的小兽,满脸挂着一句“你敢回答我就宰了你”!

    影落为难似的点头,“好好好,不说……”

    鬼曳抱着手兀自闷气了片刻,到底还是认输了,“你,以后还挡我吗?”

    影落又思考了一阵,略略倒抽了口凉气,“要是你成天黏在我这不干活的话,我怕师父削我啊……”

    “滚!”鬼曳气急败坏的抄起影落灵力化成的椅子便甩过去,影落拂袖一挥,自然便散去了。

    “少在这臭美!你以为你谁啊!谁要黏你!我不过是看你一个人死的可怜偶尔探望你一下而已!自恋狂!死变态!”

    影落可没想到,这向来自诩高洁的小豆丁居然会被他气成一个原地扭曲的小麻花,居然,又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这货毫不控制自己张狂的笑声。

    鬼曳闷油桶似的杵在原地,两手攥成了实拳,手背筋脉并者额角青筋一块蹦得欢快、此起彼伏……

    “你够了!”鬼曳大概真的是被气到忍无可忍了,“你放我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影落好不容易摸着了良心似的略略收了点笑意,却还在忍俊不禁着,“小麻花、啊不,小豆丁,你出去以后顺便去我屋子里把那盘棋捎给尘追,别忘了啊。”

    “……”鬼曳还梗在影落那不慎泄吐的真言“小麻花”三个字上。

    影落又没控制住,不小心“听”到了,“不好意思,口误,真的是口误,我给你道歉?”这货毫无诚意的“道了个歉”。

    然而鬼曳却不吃他这一套,于是沉着脸,阴惨惨道:“我说过,你要是再叫我‘小豆丁’,我就宰了你……”

    “鬼曳师弟!求你啦!帮我把那盘棋捎给尘追少爷!‘死人’拍马屁不容易!你就帮我巴结一下吧!”

    “……”

    这到底是什么不要脸的玩意儿!

    鬼曳一口火气梗在喉口,不上不下的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容大度”的同意了:“知道了!”却是丢了姿态的吼出来……

    影落终于恢复了点大师兄该有的端庄姿态,悠闲的侧倚着椅背,眉眼含笑,似有“欣慰”之意。

    “日后尘追就拜托你了。”

    鬼曳沉沉瞧了他一眼,没刨出这句话有什么不妥,但就是莫名觉着不爽,“他有元帅大人护着呢,有我什么事……”

    影落终于完全归了正色,“现在稍微知道点‘真相’的只有你。”

    鬼曳眉梢一颤,继而拧住了眉头,没说出话来。

    “这些记忆你带回去给师父看吧,看完之后……再作定夺。”

    “你,知道元帅的计划?”

    影落悠闲的拿指节挑撑住额角,淡然一笑,“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

    切!自恋狂!

    不过,他也的确有这自恋的资本……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记得捎上棋,再替我向尘追问个好。”

    真到了分别的时刻,鬼曳心底又隐隐泛起了不舍——于是他很警觉的瞪住了影落。

    影落避开眼去,作势堵住两只不听指挥的耳朵。

    “那我以后,还能再和你说话吗?”鬼曳的矜持终于还是敌不过心底真意,到底还是心虚气短的把一直梗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当然能,我又没死。”

    “不挡我了?”

    闻言,影落两手一摊,“我本来也没故意拦你啊,只是你自己太笨摸不进来而已。”

    “……”鬼曳好不容易稳回的一点火气转眼又爆了,“你够了!再见!”

    这次,影落直接就把他放出去了。

    这次睁眼,所见的,又只是冰里那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好像死人一样的影落。

    琉璃镜珠收回了一身张扬的光芒,冰里影落的脸也落回了原本泊雅的色泽。

    鬼曳抬手接住缓缓落回的镜珠,站在原地,怔怔瞧了影落好一会儿——

    仿佛突然梦醒一般,原本还只是一瞬前的对话,须臾后再忆起,竟恍如隔世、梦实难辨……

    看了半天,鬼曳终于还是恢复了往常冷艳的态度,眸子映上冰光,冷冽非常。

    “嘁,懒鬼……”他小声的嫌弃罢,便毫无眷恋的转身离去。

    却才走了不过三步,又忍不住回头瞧去。

    影落天生一张含笑的脸,不论眉目如何映冰,瞧来都似含着轻浅笑意一般叫人如沐春风。

    鬼曳一声落叹,终于还是踏着不怎么干脆的步子离了此处。

    ——

    沧海阁办事的速度向来麻溜,才不过几日光景,君寒要的关于商人赵申的资料就递到了帅府。

    此人出生于临水小镇,家里三代行商,颇有家底,乃是楚江一带颇有名望的富贾世家,这位公子哥虽然经商是个传奇,但这寥寥数纸便可览记的人生履历对君寒而言实在是——太没有研究价值了!

    果然就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人……

    沧海阁的人办事向来有刨根究底的自觉,不用君寒特别交代,他们自然也把赵家具有参考价值的祖宗几代给刨了出来,大略扫过,也都是些寻常人,无非就是经商的脑子格外出众而已。

    这样的家族却是因何遭到灭门之灾?

    其他事都查得十分详尽,而关键的灭门之因和赵申的死因却只有寥寥几笔记录。

    据说赵申是在南往行商途中不慎殒命于楚南岭一带,年方而立。

    楚南岭与绝生崖相邻,后者乃天下独绝之峰,而楚南岭本身亦是毒沼丛生,皆为极险之地。

    行商之人何故选如此险要的一条路?

    赵申失踪后,赵家人曾花高价请人前往寻尸,未果,遂立衣冠冢,后不出三月,赵家大火烧院,死伤者过百,财物散尽,由此灭门。

    至于失火的原因却没有提到。

    好好的商贾之家,不沾朝事也不行诡道,若非大损了阴德以致人神共愤,如何才能落得了这么惨烈的一个下场?

    君寒看得愈发漫不经心,纸页也翻得愈发的勤,约莫又略过了三四页,恰在最后一张纸时,君寒停住了。

    此页言,赵申有个孪生兄弟,两个孩子一出生,那个孩子便被探出了天生的灵脉,被蜀山掌门带走了。

    蜀山……

    君寒目光略滞,脑海里的沉沉思绪忽然乱麻了一阵,却蓦地又被烛火无端的一闪给扯回了思绪。

    抬眼,却是鬼曳一声不吭的推门而入,他站在门槛处,有些局促的不进不出。

    君寒将手里的一堆资料理顺,搁在桌沿。

    “有什么事吗?”

    鬼曳是个特别注重形象且矜持的孩子,通常情况下是不会做这种不敲门便进屋的无礼之事。

    要是这么做了,多半是有什么对他而言特别沉重的事,所以一声不响的来找君寒。

    “师父……”

    他开口的这个称谓已经告诉了君寒——今天这事不简单!

    君寒眉梢一挑,不动声色的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做好了迎接天打五雷轰的准备后方才慈眉善目道:“过来吧。”

    鬼曳默默然的将屋门闭起,然后真像是个准备领罚的弟子,乖乖的在君寒桌前跪坐好,微微垂着头,这模样仿佛君寒手里已经拿好了戒鞭就等着抽了。

    “怎么了?”

    鬼曳又琢磨了好一会儿,真像做错了事准备缴械一般,默默地唤出了那枚蕴着血色记忆的琉璃镜珠,恭恭敬敬的两手奉递到君寒面前,道:“这些、是公子的记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镜忆(下)

    闻言,君寒眉头略略一蹙,“什么时候看的?”

    君寒稍有严肃时,语气会很冰冷,虽然不带怒意,但却很慑人心魂。

    鬼曳又沉默了片刻,方才老实道:“就是,检查骸骨那次,公子来找我,我本想看看公子在西境的记忆找点线索,可……”

    君寒沉眉未言,鬼曳稍稍抬起脸来,“他的记忆很奇怪。”

    他如此说,君寒也落眼去瞧琉璃珠里蕴藏翻转的血色火焰,如此,即使鬼曳不说他也揣测到了一二。

    “公子丢失了六岁之前的记忆,但这里面,有一些片段却不是成为师父义子之后的经历。”

    “你的意思是,你找到了他丢失的那部分记忆?”

    “很模糊……”鬼曳将镜珠搁在桌上,掌心虚拂珠面,将里面混杂不堪红絮理成一幕幕足以瞧出景象的画面,最终定在那个挂着血泪的黑衣人身上。

    那张脸在珠里模糊到无法分辨相貌,但君寒还是在看到这张脸的一瞬本能的怔了一下。

    君寒极快的收回了那仅一瞬的怔愕,平静道:“这个人是谁?”

    “应该就是将鬼星炼入公子灵魂的人。”

    君寒心尖一紧,“你确定他体内的鬼星之魂是有人故意炼入的?”

    “我问过影落了……”鬼曳略略垂着眸,似乎有点胆怯——没在第一时间把这些记忆交到君寒手上。

    “他终于搭理你了?”

    “……”好端端的突然又被撕了伤疤,鬼曳有点难受,却还是定回了神,“其实,那天公子来找我就是代影落向我问好,所以,我就借公子的记忆找到了他……”他话越说越虚,没敢抬脸,却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他师父的森寒眼刀。

    然而君寒其实半点怒色也没有,听了他这话,反倒平稳了先前的惊愕,落得一面平静无澜。

    “你还挺机灵的。”

    ……夸的比骂还恐怖……

    “然后呢?”

    “然后我就向他询问了公子的情况。”

    “他怎么说?”

    “他说,公子的灵魂和鬼星残魂融合的毫无罅隙。此事乃是有人故意为之——故意削去了公子的部分灵魂,再以鬼星残魂替之炼入。”

    君寒静静听罢,原本已经有所准备的心里还是“咯噔”一落,连着交握的两手也猛地紧了一下。

    其实这个可能君寒原本也不是没想过,但在听到“肯定”时还是没忍住惊愕了一下。

    “师父?”鬼曳见他出神,便轻轻唤了一声。

    君寒回过神,顺口便问:“还有呢?”

    “……暂时只有这些。”

    君寒又沉默了,像是又出神了。

    这次鬼曳没再吭声。

    “撕裂灵魂,通常需要什么条件?”

    这个问题却是白问——只要是灵魂都能撕裂。

    “若是生灵,则须先将魂魄分离,若是亡灵,直接上手即可……”然而鬼曳还真乖乖的答了。

    “被撕裂的灵魂记忆如何?会留有撕裂时的痛苦记忆吗?”

    “被分裂出去的灵魂会带走一部分记忆,撕裂时的痛苦……关键要看施术人事后是否会对其进行消印处理——如果不想让灵魂留下痛苦的话,只要顺手将这一部分碎片取走即可。”

    听罢,君寒点了点头,“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鬼曳悄悄抬眼瞥了君寒一眼,只见他师父一脸沉色,琢磨不清心情,便乖乖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鬼曳走后,君寒又将封存在珠里的画面理阅了一遭,仍旧又在那张模糊的脸上停顿了许久。

    珠里的火光很灼目,色泽如血,更将此人原本就模糊至极的面貌曳映得犹如鬼影。

    看罢了镜珠里的倒影,君寒便压下了那团血色的回忆,使原本剔透的琉璃珠重归了原本的清澈。

    继而又拿起了那些有关赵申的资料,百无聊赖似的又细阅了一遍,却莫名其妙的落顿在有关那个琴姬的寥寥数语上。

    此姬原在曲坊时人称“小洛竹”,自小便因家庭贫困被生父卖进了曲坊,是个曲艺不精姿色出众的绣花枕头,原为赵申妾室,却因其贤惠,故在赵家正妻亡故后被扶为正房——似乎并没有说这个小洛竹在赵申之前曾有过夫婿。

    君寒又惴惴思忖了起来——如果赵姬在嫁给赵申之前便已有身孕,而这孩子又与赵申无关的话,她再怎么着也该会聪明点的给孩子扣上“赵氏”的帽子吧,岂会如此坦诚的直接认赵申做继父?

    而如果婚前的孩子是赵申的话,就算是奉子成婚也总比替人接盘来的好听,谁会这么得不偿失的把自己的孩子说成是“继子”?

    就算赵申真是个情深人傻的二百五,即使知道小洛竹怀了旁人的孩子也愿意为之赎身带回家,那这个“不知其源”的孩子应该也会戴着“赵氏之子”的帽子出生,岂会如此“光明正大”的顶着个异姓作为继子活在赵家?

    总不会是小洛竹对某个姓易的家伙用情至深,就算迫不得已委身于赵申也死不肯将孩子归属于赵氏——这个猜测想想就不大着调,毕竟哪个男人会傻到这个地步……

    ……

    思绪突然滑到了某个奇怪的角落,元帅大人的神色也渐渐匪夷所思起来……

    这种事……

    君寒突然懊恼的将手里信卷拍在案上,震得桌上灯烛火光一曳,差点哆嗦灭了。

    元帅大人诡异恼火的扫了这张纸一眼,内心笃定的想道:绝对不会有人傻到这个地步,就算有也跟他没关系。

    反正他从来就没说过那丫头是他闺女!

    君寒的思绪铿锵有力的飘了这么一下,他一品到些许“危险”的意味便立马收住神识,浅尝辄止的将这差点爆火的想法摁灭在心房,继而又捻起信卷,重新琢磨回这事。

    反正赵申这事怎么想都不合理!

    如此不合理,反倒让另一件原本不合理的事变得合理了起来……

    君寒沉住了眉头,又搁下手中信卷,望着橘红烛火,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难道尘追真的是易远光的孩子?

    君寒没见过易远光的眼,便不知尘追的眉目与他有几分相似,但若只是脸型轮廓的话,百里云跟他也有几分相仿,如此,应该也不能断定什么……

    顺着这个方向才想了不过片刻,头疼的毛病便不合时宜的犯了起来,君寒一息浅叹,轻轻揉住眉心。

    如果是易远光的孩子的话……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很久,难道又被执着的抓了回来吗?

    君寒鲜少有这样烦闷的时候,即使在最血腥的那些时日里他也不曾这般寻不到方向过。

    永远都在踏上前路,即使泥泞不堪,也并不会失去方向……

    而他现在困惑的也只是,这个“生死不明”的少年到底该怎么处置?

    “义父,你在里面吗?”温润的少年音伴着敲门声一并响起,石破惊天的也把这头素来波澜不惊的老白狼给吓得差点炸毛。

    君寒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心下不禁咆哮——真会挑时候!

    于是元帅大人做贼心虚似的迅速藏起了铺了一桌子的“罪物”。

    “义父?”易尘追又敲了两下。

    君寒慌里慌张的迅速收拾好了整张桌子方才尚且平稳道:“进来吧!”

    易尘追推开门先探了个脑袋进来。

    元帅眼神怪有些不自然的躲闪了一下,突然发现桌子被收的太干净,连打掩护的东西都没有……

    “有什么事吗?”

    “没有。”这少年老实得令人发指。

    “那快去休息吧,明天……”君寒悬崖勒马的止住了话头。

    他原本下意识的想说“明天还要早起去张先生那”,却临时反应过来,张先生已经下葬好些天了……

    君寒尴尬的吞下了那个悲伤的话题,眼神不自禁的扫了易尘追一下,见这少年神色无奇应该没听见方才松了口气。

    “那个……”易尘追扒着门板贼兮兮的笑了一脸温润明媚,“义父有事吗?”

    “……没有。”

    易尘追还磨叽在门边没有进来,好像还有点惴惴不安,也不知在怕啥,“其实,我是想和义父说说话……”这少年的话尾害羞的飘摇去了,却偏偏飘进了门里被君寒听见了。

    意思是,这小子大晚上的不睡觉是要来找他谈心聊天,上演父慈子孝的好戏吗?

    “你还年轻——不适合当爹”——不知为何,寒山寂那句中肯诡异的评价会在这时候飘上君寒脑际,冷不丁的给他砸了一记响钟。

    不适合当爹……

    易尘追见君寒迟迟不答,以为是被拒绝了,便蔫巴道:“那孩儿还是告退吧……”

    “不用。”君寒下意识的叫住了他,然后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易尘追停住了关门的动作。

    君寒不动声色的深深沉下一口气来,站起身,“此处素来用于谈公务,既然你是来找为父谈心的,那我们就换一个地方。”

    易尘追瞬如点了阳光的小花一般,立马又归了明媚颜色,“好!”

    君寒行至门边,拂袖一挥,直接灭了整间书房的灯火,顺手带上门便领着易尘追走出了这冷落清寂的连树都长不活的小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澈月如故

    离了书房和小院,君寒也不知道该去哪了,索性便绕去校场,直接翻上屋檐,顺便拿了几坛酒,直接就着坛子喝。

    易尘追今天头一回开戒,就连碗都没有,直接被他义父粗犷的塞了一整个坛子,沉甸甸的,酒香醇郁、有点呛人。

    “今、今天喝酒吗?”

    君寒自己手里也拎了一坛,且已灌了一大口,转眼见了他儿子这纯良闺秀连酒都不敢喝的怂样,居然也捏出了几分“老父亲”的语气:“你也大了,差不多也能喝点了。”

    “……义父不是说我弱冠之前不许沾酒吗?”

    “……”

    有吗?什么时候说过?

    这种随口的话以君寒拣重舍轻的记忆来说,忘却不过眨眼的当,哪还记得是哪年说的。

    但现在他“慈父”的形象还不能崩——

    于是老谋深算的元帅大人转眼就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你已经能自己带队出境独当一面了,可以喝。”

    说起这事,易尘追就很扎心了……

    听了君寒这“特别有道理”的转辞,易尘追非但没举坛豪饮,反倒更蔫巴了,把酒坛子圈在怀里,像个抱着玩偶的小姑娘似的,低落道:“可这一路我基本都是在凌叔还有那十五个鬼士的带领下往前走的,而且还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导致损失惨重……”

    哦,今天忏悔来了?

    君寒又饮了口酒,“就第一次来说,还不错。”

    也就损失了十五个鬼士勉强玩了个全军覆没而已,挺不错了……

    易尘追向来掂得清自己的分量,他爹虽然说的貌似有点诚意,但他自己却是真的不敢当这个“还不错”。

    “况且,那伙人原本也是冲着你来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已经在他们的计划中了。”

    “他们为什么要冲我来?”这个问题迷惑了易尘追很久。

    君寒瞧着天上半轮残月,思忖了片刻,“你身上自然有他们在意的东西,未必是你这个人。”

    这么说,易尘追就更不明白了。

    “现在也不必纠结太多,等舒凌回来后我们再慢慢探清,不急。”

    “嗯……”

    易尘追实在是个乖巧的孩子,连眉目都格外内敛沉雅,即使还在毛躁的年纪也已经显出了端庄的温润,虽还未脱稚气,却已足见君子之性。

    大概是君寒这些年补回了早年的阴德,所以虽然没有祖坟却也悠悠吐了段青烟,他这头野狼居然还养出了个谦谦君子。

    易尘追琢磨着抱着坛子品了口烈酒,大概也就才触了下舌尖便辣得受不了,呛咳了好一阵。

    君寒看着他这没出息的模样也真是忍俊不禁,却也莫名的从他身上瞧出了点自己昔年可称“青涩”时的模样。

    虽然他和易尘追的心性天差地别,但这样的稚拙却莫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情况可比你糟的多了。”

    易尘追好不容易从烈酒的呛喉里缓过神来,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义父突然扭转了话风,等品出点滋味时,心下略有一惊,却也喜悦了起来。

    君寒难得也会有点念旧的情怀,看着这个青涩的少年,居然也会回想起自己昔年的狼狈,虽然挺狼狈也挺艰辛,而且其中的惨痛还给他留了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阴影,然而此刻思来,这些深渊噩梦终究还是被时间蒙上了一层浅甜幽绵的薄雾,似乎也拭平了点记忆本身的残酷与血腥,颇有几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意味。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寄人篱下,生死不得由己,也被人折断了羽翼困在囚笼之中,姑且有些前途惨淡。”

    君寒淡泊一语却道尽了那时的无奈,语气似是在说与己无关的旁人旁事,但其中幽绵的意味又轻而易举的牵进了易尘追的心绪。

    这些事虽然已经被时间抹淡了不少,但到底是君寒心底最深沉的一道疤,若不是喝了点酒,大概还没法这么平静的说出。

    君寒略然蹙着眉,举坛饮了一口,笑道:“其实我跟你挺像的,我也没见过我父亲,至于我母亲……”他停顿了一下,眼底淡淡拂上一抹浅愁,恰被一缕落在眉间的月光挑明,“关于我母亲的说法很多,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易尘追唇瓣动了动,却到底没想出要怎么接话,毕竟这种事实在很难追问。

    君寒抬眼瞧着那轮不知挂了多少春秋、轮回了几番沧桑的残月,往思那些尘封的岁月。

    “你爹我前半生的确挺倒霉的,所以不得不将自己淀入尘埃,从最深的地狱里爬出自己的路,那时我心里最清楚的一点就是这世上原本就有太多的不公平,想活命就不能听天由命,很多东西只能夺来,在你自己性命堪忧之际,没有更多的东西值得考虑。”君寒晃了晃酒坛,目光落进坛里,正好瞧了一轮嵌浮在坛中清液里的残月,“我之所以这么认为,其实也是因为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其实比性命还重要,我宁可在自己的路上一败涂地死无全尸,也不想做其他人的笼中困兽苟且偷生。”

    讲出这话时,君寒突然对身边这个少年生出了无比惋惜的怜悯之情,似乎很可惜这个少年的命运被他握在手里。

    念及此,君寒眉头无端一蹙,连心弦都紧了几分。

    假若如今他和易尘追异位而处,他恐怕依旧会拼命反抗鬼星残魂施予自己的命运。

    可这个少年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这样,很不公平……

    易尘追没有君寒那样腥风血雨的经历,活至今日也不曾体会过他义父昔年被命运灌饮的残酷——故他心里虽有哽咽,却终究无法真正体会君寒心底的感受。

    舒凌也曾对他说过,君寒无数此从地狱深渊里爬回,也无数次从刀尖上舍命回魂,当时易尘追还无法想象像他义父这么厉害的人,这世上哪里还有能将他逼进如此绝望境地的地方——直到他亲自在西境经历了一遭生死绝境、直到他义父今日亲口对他说起这些过往的惨痛……

    君寒思忖了片刻,大概终于还是愿意对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敞开几分心扉,“这天下有无数人痛恨我屠灭仙门之举,若仔细掂量,他们如今对我的恨意大概比不上我昔年对仙门的恨意。”

    “为什么?”

    君寒右手拎着坛子,展了左手掌心,将那枚曾经深深剜开了他的心的摧噬灵脉的纹符亮在易尘追眼前。

    “因为这个。”

    那纹符像是烙印一般刻在君寒掌心,色泽暗浊幽黑,连照阴渠的月光也无法映明一二,很像是囚徒黥面的耻辱,然而易尘追却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见。

    易尘追抬手托住他义父的手掌,细细打量了他掌心这枚奇异的纹符,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什么?”

    君寒收回手来,淡淡道:“昔年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巽天掌门给我刻下这个纹符,用来噬毁我的灵脉。”

    所以那时仙门在君寒眼里便是一群道貌岸然、虚情假意且优柔寡断的家伙,秉着所谓“道义”虚情假意的留君寒一命,却又暗里动手脚摧毁他的灵脉,想把他当作残兽饲养压制。

    而且他们很愚蠢的不懂“施恩”之法,生生把君寒这个本可避免的仇敌驯养成了与他们不共戴天的野狼。

    “仙门收留我是因为我母亲的一些特殊缘故,但他们也不会授我功法,所以早年我为了修复灵脉、提高修为常年混迹在鬼市之中,活的……猪狗不如——反正就我当时的情况而言,这世上基本没什么好东西。”

    那个时候的君寒,大概就是完全沐浸在仇恨与耻辱之中。

    说到这,君寒突然又想起了点好玩的东西,便似是忍俊不禁的轻浅一笑,转过眼来,眉眼含笑道:“当时掌门每天把我关在书阁里抄书,我抄了……大概有二十年的典籍,每日抄典籍之前必须先抄三遍门规,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巽天那三百六十七条门规的顺序,他们期间还改过八次,添过三条新规,其中专有一条针对我,就是禁止任何弟子私下和我动手——这事是掌门他儿子有一次来招惹了我,我俩在后山打架,差点打进禁地,那次我们两个都被掌门给抓去戒律堂领罚,各挨了三十鞭子,之后就新定了这一条。”

    “……”

    那次君寒和宫云归都还小,大概也就十岁刚出头吧,那时的宫云归还没有多少仙门世家的君子范,闲来无事还总喜欢去招惹君寒。

    其实在五岁之前,君寒和宫云归的关系也还不错,那时君寒对整个仙门也都还抱着童真的喜爱,既不仇视仙门,也不痛恨掌门,而宫云归天生是个上善若水、包容万象的博览心胸,便也不会像其他弟子那般对白毛的君寒抱有某种未知的恐惧。

    那时他俩还能玩在一块,也曾一起修炼喂过招——那大概是君寒在仙门中唯一可称得上是无忧快乐的日子。

    但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仙门的一切在君寒眼里就都变了味,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谎言”的诡雾,也真正让君寒明白过来,他在这世上其实孤苦无依。

第一百三十七章 澈月如故

    “在心智不成熟的时候遭遇打击身体与精神的背叛的确是很倒霉的事,那时候我也根本没有更多的心思来考虑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如此也就更难以信任身边的任何人,对所有的一切都怀着噬骨的敌意。”君寒淡淡言罢,也正好饮完一坛酒,便顺手往边上一搁,然后又开了一坛新的。

    易尘追看着自己义父灌完了一整坛还保持这清醒的神志,便也蠢蠢欲动的低头瞧了瞧自己怀里这坛几乎就没动过的酒,咬了咬牙,终于也“爷们”似的举坛一口豪饮——

    结果转头就呛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豪气没饮出来,倒是把自己灌了个喉咙剐刀,几乎都快喷血了。

    君寒抽了一眼来瞧这傻劲可嘉的小崽子,顺手往他背上拍了两下,“喝慢点,没人跟你抢。”

    易尘追被一口烈酒灌了个晕头转向,今晚估计是不敢再碰了。

    “那、那义父是什么时候离开仙门的?”易尘追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昏头昏脑的便问了。

    “大概三十来年前吧,那时候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被仙门追杀,逃去了北境。”

    结果点背的是,到了北境又碰上个丧心病狂的寒山寂,差点把他献祭给他爹,结果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献祭没成倒是让他捞到了自己父亲那身可称是传奇的灵力。

    奈何那时的君寒可能是出生就犯了太岁,运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那踩坑的频率怕是连扫帚星都自愧不如。

    “我在北境虽然得到了我父亲的灵力,但是因为灵脉受损严重,而且没有修习过心法,灵蕴走势不通,所以每次使用都会反噬自己,好几次差点玩死自己。”

    易尘追听了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到底是怎样惨痛的血泪史啊……

    不得已,君寒又只能回到差点网死自己的中原仙门范围之内,又回到了泥潭沼泽一般的鬼市之中摸爬滚打,寻找能医治自己灵脉的方法。

    结果天打五雷轰的是,他一回到中原就听说宫云归娶了怜音……

    怜音是当时君寒在世上唯一在意、唯一捧在心尖上的人,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感受得到的温暖。

    于君寒而言,再深的绝望都扛过来了,从小隐忍惯了再摧心的痛苦都忍受得了,却还是在得知怜音被夺走的一瞬彻底崩溃了。

    也就从那时开始,君寒对宫云归恨之入骨,也差点就真的闯上巽天……

    可那时就算真的夺回了怜音又能如何,他依然是世人恨之入骨的过街老鼠,连自己的灵力都还不能掌控自如,就算夺回了心爱的女人也无法护她平安……

    其实那时的君寒压根不懂什么叫忍让退步,他之所以放弃只是因为比起怜音嫁给其他人,他更不能忍受的是自己保护不了她,更无法承受真正失去她的痛苦。

    君寒泊然出了点神,心里被隐隐翻痛了一根毒刺,便饮了口酒,不动声色的藏下了这段只有他自己清楚的伤事,便也略过了这事同易尘追提起另一件事:“我回到中原后不久就捡到了舒凌。”

    提到舒凌,易尘追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又问:“凌叔也是在鬼市里吗?”

    “嗯,当时看他有点可怜,就顺手捞了他一把。”

    舒凌的身份在鬼市里是个挺独特的存在,乃是地上少有的龙属一类,修为尚不及飞升,故为半妖。

    易尘追今天才终于知道了他凌叔的种族……

    不过在君寒嘴里,舒凌这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种族也被简单描述为“地蛇一类”。

    “当时那家伙倒了血霉被两只杂妖抓住养在鬼市里展览,还被限制了灵势只能保持真身模样,的确像条蛇一样被锁在井里。”

    舒凌的真身的确是龙的模样,有角也有爪,而且属性很强,放在鬼市的一群杂妖里格外出众,所以被几条铁链压缚了全身动弹不得,且裹了一身符纸,压的跟只蚊子似的,被锁在一口天望井里参观一眼二百两。

    龙这种东西的确挺少见的,灵力强盛,又是一副天生的温和性子,明明不是个弱者却偏偏被一群杂碎困于潭底。

    君寒瞧他稀罕,也有点价值,所以勉为其难的扒拉了点来之不易的同情心去搭救了这条可怜的“地蛇”一把。

    听得此事,易尘追心底不禁有些难捺激动,忙便追问道:“义父怎么救的?”

    像元帅大人这么足智多谋的人,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应该是智取的吧。

    “打进去,炸了那里,把他强行拖出来的。”

    “……”

    这……也太简单了点吧……

    不过也的确勇武非凡……

    “能囚龙的鬼市是那么容易打过去的?”

    君寒悠悠抿了口酒,“他们只是趁人之危而已,而且舒凌本来就好欺负,想困住他也没多大难度。”

    料想舒凌这会儿大概也被一口黄沙呛了个喷嚏吧……

    “鬼市素来散乱,又多半是杂妖聚集,靠蛮力打过去也没什么问题。”

    虽然当时君寒的灵脉还处于被狗啃过的状态,但好歹身上流的也是北山君的血,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君寒就算是杵在那里不还手也比一般的妖来得扛揍。

    倒是可怜了本来就伤痕累累的舒凌,君寒暴力拆除他身上的锁链时还无辜多挂了几道彩,突围时还有几次差点被君寒当成暗器祭出去,等被这头狼折腾出险境后,原本就所剩无多的命又挂掉了大半,半死不活的还被君寒嫌事多。

    易尘追抱着酒坛子两颊稍有点红烫,但意识还清醒着,也震惊于他义父昔年这简单粗暴、堪比杀人的救人方法。

    不过嘛结果也的确如君寒所料,属龙的舒凌果然不辱种族特性是个“老好人”,而且就君寒多年分析下来,这货应该是比其他同族还要温和的软柿子。

    “那总头大哥呢?也是这么‘捡’的?”

    “那家伙比舒凌麻烦,捡了他还得把他揍老实。”

    ……听起来好像更惨。

    君寒莫名其妙的片头瞧了他一眼,“就你这样,要是放在我早年,估计也少不了挨揍。”

    “哈……”易尘追懵了一下,“我很欠揍吗?”

    “皮太嫩,欠收拾。”

    “……”

    就跟当今龙椅上那个小崽子一样。

    易尘追老老实实的又抿了口酒,辣得惊了个神,又问:“义父手下的人都是被这么揍老实的吗?”

    君寒思考了一下,“有一个不是。”

    只有一个……

    “你应该知道影落吧?”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易尘追稍稍有些诧异,旋即便点头应了一声。

    “那小子算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吧,在沧海阁刚刚建立之时我就把他捡回来了。”

    不知为何,易尘追现在只要从他义父嘴里听见“捡”这个字就能嗅到一股幽远的杀气。

    君寒从北境回来后又在鬼市混迹了几年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医治灵脉的蛇医的线索。

    灵脉这种东西等闲之辈没本事碰,而最擅长处理灵脉的又是与君寒不共戴天的仙门,可君寒身上的灵脉又偏偏就是仙门摧残的,所以即使那个蛇医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君寒也只能铤而走险。

    毕竟他是宁可在自己的路上一败涂地死无全尸,也绝不做旁人的笼中囚兽苟且偷生,冒险已经成了他最擅长的事。

    好在他这一把没有赌输,那个蛇医的确医好了他的灵脉,虽然留了点小病根,但至少也让他得回了修炼灵法的资格。

    然而即使恢复了灵脉想修炼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们三人中,舒凌的灵根天生与众不同,跟别人也就学不到一块儿,所以能捞到点系统理论的也就只有百里云这货。

    而百里云的性子天生就是个讨骂欠打的贱骨头,早些日子被君寒收拾惨了,这回终于捞到了倒打一耙的机会自然不会放弃。

    这一点,易尘追很能理解……

    “那义父真的就从了他?”

    元帅大人一笑邪黠,“那家伙只是骨头贱,揍老实就好了,不过也的确不大吸取教训,所以也只是揍的频率高一点而已。”

    不过后来君寒发现,百里云这家伙天生资质虽然不算上佳,但头脑确是聪明过人,而且意志力也格外坚强,如此不但弥补了他天生条件的欠佳,而且还习得了一身硬核的理论知识,在此基础上他对灵脉的了解和灵势运转也颇有一套体系,加之后来又得了君寒另一属性的灵力,再度从头修炼回来后也跳脱出了仙门固有的旧系,所以他教下来的效果倒的确不赖。

    “回头也可以让他教你。”

    易尘追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我彻底砸了鬼市的场子之后也被追杀了好一阵子,不过那时已不似昔年局促,至少来找我麻烦的人都不是我的对手了。”

    鬼市是沉淀着世上最深沉的黑暗的地方,所以当他们看见有君寒这么一个能反抗黑暗的强者之后,就一窝蜂的过来投奔,而来得也未必都是弱者。

    “所以,的确如朝中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我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从来不是他们所期望的‘英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澈月如故

    “后来人太多了,为了方便管理,我就设了‘沧海阁’这么一个名。”

    沧海血涯幽绵无际,小阁残风方映此世真貌。

    起初“沧海阁”仍然隐没在红尘之中,不显山不露水,却默默的将天下一切揽收眼底。

    “影落是我在东瑜城附近发现的。”

    “他是人吗?”

    “他虽然看起来不人不鬼,但实际上的确是个完整的凡人,但他的灵蕴却着实惊人。”

    影落是东瑜城外桃水村里出了名的病秧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都蹲在家里抱着药罐子卧病,倒也不是真有什么病,只是身子实在虚的弱不禁风,等闲吹个春风都有可能给他吹上小半个月的风寒。

    然也奇怪,这孩子刚出生时,大夫就给批过命了——绝对活不过三岁——结果谁知道他这把弱骨头怎么挺的,居然愣是挺到了弱冠都还没有进棺材的迹象。

    结果就他在的那个村,灵势出奇的强盛,明明也不见那里有什么特别出奇的景致或是奇珍异兽,但就是强盛的惊人。

    而寻其根本,居然是这个病秧子!

    作为一个“活不过三岁”的病秧子,影落出生时便没给取大名,从小到弱冠都是顶着个“初九”的乳名过活,家里父兄早已随军出征,生死未卜,独有一个织布的娘在家撑着,后来死于瘟疫。

    也奇的是,那整个村的人因瘟疫死了大半,可他这个一看就短命的病秧子居然还安然无恙的熬过了疫情。

    君寒带着舒凌循灵势找到这家伙时,他的日子还过得挺滋润的,压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半仙”,打听下来,这货料事的本事比仙门来的都准,就萝卜似的扎在家里不动都能知道隔着十八家门户之外村另一头的某家媳妇跟邻村的哪个汉子偷情。

    巧的是还真就给他猜准了。

    之后初九的名声就这么扬起来了,村里村外谁家遇到点啥事都爱来找他“卜一卦”,却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牵坟哪个山头能荫蔽子孙后代、或是哪个土丘的黄鼠狼偷了谁家的鸡……

    当时这货还不知道自己是个能撑起一方风水灵势、天资过人的病秧子,所以还时常为自己那种奇葩的偷听本领而感到苦恼——就算跟个哑巴共处一室耳朵也不得清静,天天跟鬼上身的残花败柳一般抱着药罐子唉声叹气。

    “像他这样的资质其实就是‘过犹不及’,因为灵蕴太强而导致身子骨弱不禁风,根本无法修炼。”

    灵力源于魂,而魂又须魄来蕴养,影落的灵蕴的确已经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说他近仙也的确不为过,奈何皮囊里还是一把凡骨,而且常年消耗大于补给,早也被摧噬得失去了习武强身的资质。

    “他之所以能活这么久完全是靠他体内的灵势支撑,但若是彻底耗死了阳魄,那他离化鬼也就不远了。”

    “化鬼?”

    “因为他的灵势太强,阳气也很重,就算死了也未必能如愿入阴间,所以也就只能化成个不鬼不妖的东西在阳间晃悠。”

    听起来还真惨……

    但他这样的灵势也的确很有用。

    所以君寒特地把他的根底调查清楚之后亲自去拜访了这个“半仙”。

    君寒很少见过有人能把“半仙”当的跟鬼似的,大白青天瞅着都像只幽怨厉鬼。

    原本君寒算是揣着颗好心去“搭救”他的,可这家伙读透的人情凉薄、尔虞我诈太多,早就把自己这辈子给看凉了,加上身子骨也就这样,所以也就不对自己抱什么希望了,能过一天是一天。

    性格再恶劣的人君寒都有本事把他摁服帖,但碰上这种打不得骂不得、彻头彻尾的软柿子,他还真有点无从下手。

    毕竟习惯了辣手摧花,实在也没那耐心去呵护一朵柔弱娇花。

    这事至今说起来,君寒都还觉着头大,便暂顿了一下话头,饮了口酒。

    “那后来怎么办的?把他绑回去?”

    说实话,君寒当时倒真想这么做……

    “就他那身子,架不架得住麻绳都是个问题。”君寒浅然一叹,道:“这小子是觉得这天下的人都太容易看透了,没意思,而且嫌人心太狡诈,实在不想与世俗同流合污。”

    明明那时都还没读过几年书,能有这儒雅的沧桑也真是他的悟性惊人。

    “那义父到底怎么办的?真是把他劝好的?”

    君寒神色诡异的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会有这种心情吗?”

    现在看起来都没有,更别说昔年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时候了……

    “所以我既没有强迫他也没有跟他啰嗦,只是坐在那让他读。”

    “……”

    怎么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结果这小子到底看不透我,不得已就从了。”

    “哈?为什么看不透?”

    君寒淡淡抬手往他脑门弹了个栗爆,下手对他自己而言应该是轻的了,但打在“细皮嫩肉”的易尘追脑门上还是把这小子给敲了个生疼。

    易尘追怪有些委屈的捂着脑门,君寒扫了他一眼,摇头一笑,“本来他这读心术就没什么技术含量,根本就是因为灵势太强所以洞察的容易而已,所以只要你的灵势比他更强,他自然就拿你没辙——即使到现在也是一样的,不信让百里云教你几个月,你再去见他,只要集中精力调起周身灵势,他绝对拿你没法。”

    如此简单的破解之法君寒几乎一眼就看透了,但这对当时孤陋寡闻的影落而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然后仅仅一天一夜,那小子就把君寒奉为大神,自愿鞍前马后的追随。

    “他这个天赋最麻烦的一点就是很多主动权都不在自己手中,就读心术这事,他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必须得要眼前的人灵势强盛他才能得到一点清静。”

    “难道不可以用术法咒诀控制?”

    “按理说是可以,但他灵势太强,很难完全排除外界干扰,毕竟任何心法术咒都是要静下心来修炼的,但他那天生的‘偷听’本事,就算把他扔到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光是山林里的虫叫也能把他烦死。”

    “还真惨……”易尘追浅浅的叹罢,又问:“那义父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抄书。”

    “……”易尘追彻底愣成了一尊石像。

    君寒扫了他这更加孤陋寡闻的儿子一眼,心灰意冷似的摇了摇头,却还是解释道:“其实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集中精力控制灵势,但诸如抄书、练字一类的事很容易就能集中精神,比一味的空想发呆要好得多。”

    听起来还有点道理啊……

    这种经验应该也是他老人家那将近二十年的抄书生涯抄出来的吧……

    “等他慢慢习惯了自己忽视外界干扰之后,我才开始教他傀儡术。”

    “义父的傀儡术难道也是从总头大哥那里学来的?”

    “那家伙好歹也是出身名门正派,怎么可能会这种把戏。”

    “那是……”

    “我从影落身上琢磨出来的,后来发现的确有效,就顺便教给他了。”

    “……”

    这也行?!

    “难道义父在这之前,一点也不会傀儡术吗?”

    “略知一二,但从没上手过。”

    易尘追突然发现他义父是真了不起……

    坐了这半宿,君寒也稍有些累了,便仰身躺下,拿胳膊枕住脑袋,视线正好能瞧住不知不觉滚到了天边的残月。

    “这些事原本就没有那么死板,名门正派固然有其严谨的好处,但太过严谨就未免死板了。”

    “那除了傀儡术,义父还教过他什么?”

    “他的灵蕴浑然天成,而且他本身也很有悟性,只要学会控制,其他的,他大可自己完成。”君寒将酒坛子搁在一边,“不过外界的干扰也不是那么容易排除干净的,所以他才决定封冰。”

    “原来他不是死了?”

    君寒抿唇一笑,“只有鬼曳才一天觉得他是死了,其实他只是沉睡过去而已,睡在我的封界里,由我的灵力替他排除外界干扰,如此他反倒更能静下心来运用他的灵势。”

    这一说法不禁又颠覆了易尘追一遭。

    君寒挪眼又瞧见他那大惊小怪的模样,忍不住数落:“好歹自己也出去走了一圈,怎么还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王/八似的。”

    易尘追汗颜着挠了挠脑袋,“我那点见识跟义父的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吧……”

    君寒浅然一笑,“你倒是谦虚。”

    易尘追抱着酒坛又垂眼瞧着里头流光轻转,道:“义父,他们四个人都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吗?”

    “算是吧,他们没个人的天赋各不相同,后三个人都是影落发现的。”

    这自然不奇怪,毕竟影落的灵势之强已然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鬼曳的天赋与他有些相似,所以关于灵势控制方面我让影落教他,不过鬼曳这小子很擅长控制自己,除了灵势以外也还有点别的天赋——以后你跟他相处久了,自然会知道。”

    易尘追静静听着,心里竟还有些羡慕他们——他的武学多半是舒凌教的,有时徐达也会来摔他两下,但君寒却很少亲自指点他。

    “以后这些我会慢慢的教你,不用着急。”

    忽听此言,易尘追受宠若惊似的回眼瞧来,“真的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晨钟

    君寒淡淡扫了一眼这个少年欣喜,浅然一笑道:“真的。”

    这一夜长谈下来,君寒终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对这个孩子的些许微末变化了。

    其实像他这么乖巧的小崽子,养着也没什么坏处。

    君寒望着远方被一抹薄云笼了轻纱的残月,似叹道:“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治兵的方法也好,或是这些术法武学,只要你学的下来……”

    只要他学的下来,让他成为执掌铁麟军与沧海阁的继承人,这比起榨取他体内鬼星之魂的价值也不遑多让。

    那些四境之外的奇怪力量虽然很危险,但这天下最关键的原本也就是平衡之法,只要能找到制衡的关键点,想来也不是多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三更的钟已敲响,夜空降到了最黑暗的一刻。

    易尘追到底还是鼓着劲儿把那坛酒给喝完了,也是彻底把自己灌成了一只不省人事的小醉猫,最后被他义父给扛下了屋檐。

    到底还是个嫩皮子的少年,欠“收拾”。

    君寒尽职尽责的一路把易尘追扛回了他的屋里,难得心甘情愿的将他柔和搁回榻上,解衣、掖被——虽然还是有点膈应。

    安顿好了易尘追,君寒便安静的退出了他的屋子,却才关上屋门,便见回廊拐角玄关处贼兮兮的探着个小脑袋,挪眼瞧去,果然是璃月在那偷望。

    君寒突然瞧过去还把她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开溜了。

    这丫头性情也跟只小猫似的,还属于胆小怕羞的那种猫。

    君寒的心情原本也不差,再瞧见她,自然更好。

    璃月大概是打算等元帅走后再悄悄去找易尘追,于是就老老实实的藏在拐角里不敢出声,却没料到元帅大人居然亲自走了过来。

    “元、元帅……”璃月大概是睡到一半听见动静又爬了起来,身上只穿着中衣。

    君寒浅笑含柔的落下身来,与她平视,“怎么还不睡?”

    璃月散披着一头与君寒如出一辙的雪染月就的银发,玲珑可人,琉璃般的眸子衬着暗夜里的月辉也豪不见黯淡。

    “睡了……”她悄悄挪开了淡淡藏着精灵的小眼神,明明已经被元帅抓包在此,却似乎还想埋下罪证。

    君寒鲜有如此柔和的眼神,打量了她许久,也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看了一会儿只颇觉赏心悦目,便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脸,浅笑道:“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璃月的眉眼颇有怜音的神韵,婉柔且秀丽,虽然年纪小还没长开,但已颇有未来倾国倾城的艳影了。

    元帅大人难得放下一身杀伐戒备,柔和起来终于让素来胆小的璃月也放松了几分,便冲着他笑了笑,乖乖回屋了。

    瞧着她乖乖进屋后,君寒才独自披月出了易尘追的小院。

    三更将过,夜深如墨染,却见安置李天笑的屋子还亮着灯,屋门半掩着。

    反正君寒今晚也无多倦意,索性便顺道过去瞧一眼,却才走近门边,便透过半掩的门缝瞧见了里头怜音的身影。

    怜音衣着整洁但脱簪散发,想来应该也是睡到一半起来的。

    君寒轻轻推了门,怜音却在细细探脉,不曾察觉他的动静。

    “咳咳……”君寒右手虚攥抵唇轻咳了两声,怜音才略略惊了下神,回眼瞧来。

    怜音见君寒冷神似的杵在门边,便轻轻将李天笑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执起灯盏便迎着君寒出屋,也顺便把他挡出门去。

    “府上有人可以照顾他。”君寒略凉了语气,怜音却没急着搭理他,而先轻手轻脚的闭好屋门,才小声道:“他的灵脉被鬼星冲伤了,刚刚灵势稍有波动,所以我才来看看。”

    君寒淡淡的看着她,“这点小事应该死不了吧。”

    这头白狼从来没有自己处理伤势的习惯,以前在巽天时有怜音天天顾着他还稍微有点自觉,如今这好些年的野蛮生长下来算是又歪去天边了。

    却也亏他天生骨脉强劲,这些年也没把自己糟蹋死。

    “灵脉之伤非同小可,且他身上除了这次的新伤以外还有些未愈的旧伤,元帅大人又没有请大夫的习惯,光是侍人他们如何能照料?”

    “……”君寒万般不屑的挪开眼去,“谁知道修仙的体子的那么弱。”

    怜音往他手臂上捏了一把,这头狼愣是不躲也不怂,没痛觉似的任着她掐。

    没辙,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妥协道,“行,不就是要给他找个大夫吗,明天我就让人去把京城的名医找来。”

    “寻常大夫如何能医灵脉之伤,况且这鬼星的事,你不怕知道的人太多吗?”

    君寒神色难明的瞧了她一眼,怜音却略略错开他的目光,道:“九鼎山里的事你原本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吧?”

    怜音一语便点破了君寒心底那点难察难辨的小心思,原硬气的野狼突然就跟被人捏了软肋似的,一身刚毛都顺了不少。

    “只是暂时不想节外生枝……”

    怜音温柔善良的不再点破他这点可怜巴巴的最后伪装,却托起他的腕子,莫名其妙的把住了他的脉门。

    君寒大概是有点做贼心虚,于是下意识便想抽手,却没料到素来柔弱的怜音却颇善使巧力,托着他小臂的那手巧妙的锁住了他的筋穴,愣是叫他溜不了。

    “脉象不稳、灵息虚浮,体内存郁、有伤未愈,方才还敢喝那么多酒,现在三更天已过,再不过两个时辰又要去上朝,元帅大人这是嫌自己身子骨太利索了吗?”

    “……”君寒百口莫辩的,只能心下捉慌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来,自然而然的敛负去身后,仍旧绷着一面平稳道:“小事,不用在意。”

    怜音向来不爱争辩,也就不跟他计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还不快去休息?”

    君寒却没立即动,“你呢?”

    清风窜廊而过,怜音抬手护住临风坠险的豆星烛火,眼底略了分狡黠之色,“等你什么时候知道养伤了再来管我。”

    “……”

    ——

    五更的晨钟敲响,天边略起了曙光的氤氲,元帅大人到底一宿未眠,灌了两坛子酒也保持了一晚上的清醒,衣裳也没解便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的事。

    从那个“逐月太子”到那些诈尸的朽骨,顺便又想起舒凌过不了几日便将回京,届时将所有线索一统络,又要忙活一阵子了。

    北燕王在刑部地牢里自裁,死时在牢墙上写了扬扬撒撒几百字的血书,几乎道尽了当今这位陛下在位的种种弊端,完后又一头撞死的血书边上,就这件事又让那小皇帝受了不小的打击,近段时间上朝都颇有些魂不附体——这事倒不在君寒的管辖范围内,反正对元帅大人而言,谁坐那个位置都无所谓。

    思绪圈圈绕绕最终又落到了他这个儿子身上。

    张先生走了,又得重新安顿这小崽子了——沧海阁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百里云教心法灵术还行,要真叫他来教文的,良才也得被他拧成歪脖子树……

    元帅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操心儿子的一天……

    晨钟响后不过一刻,元帅便又精神抖擞的爬起来,麻溜的换好了朝服便准备去上朝,却才刚推开屋门,便见个小侍女端了碗色泽深沉的汤来,战战兢兢的奉到君寒面前,道:“夫、夫人让元帅大人出门前先把解酒汤喝了。”

    “……”君寒淡淡瞧着眼前这从来不需要的玩意儿本想回绝说“没醉”,但转念想想,怜音晾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真接受了“元帅夫人”的身份给他点关心,这失而复得的不容易,还是老实点从了吧。

    于是元帅大人一声不吭的举碗便饮,却才入口就察觉了不对劲——这苦的令人发指的玩意儿能是解酒汤?!

    君寒原本豪爽的动作突然僵顿了一下,却还是强鼓着劲儿磨蹭着把这令人发指的鬼东西一口气全灌了进去。

    好不容易咽完最后一口,君寒片刻也端不住的就把药碗搁回了小丫鬟的托案上,仍旧一声不吭的只摆了摆手,让她赶紧走人。

    那浓郁的药味缭绕不绝的在喉息里恶心了君寒好一会儿,他一脸要死的在门前站着缓劲儿,又恼又无奈的捏了捏眉心——

    居然被这个女人忽悠着喝了离开山门以来的第一碗药……

    为了忽悠他的狼鼻子,怜音不知对这药动了什么灵法手脚,就欺负君寒辨不出灵息这点弱处,实在是欺人太甚!

    元帅大人被晨起一碗苦死人的药灌了一肚子怨气,冷飕飕的迈进宫城,幽幽然仿佛又带回了寒冬的凄雪,直叫人望之却步。

    “元帅大人!”

    宫墙巷里悠长而空阔,什么声音都很容易被放大。

    然而君寒却没有听见。

    可怜不为岁月眷顾的丞相大人见喊不住君寒便只有吊着老胳膊老腿追上去几步。

    “元帅!”

    这回君寒总算听见了,定步回眼来瞧,正好瞧见丞相大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杵着双膝在不远处歇劲儿。

    有时候还真挺羡慕这头白狼顽强的体魄……

    “丞相大人这一大早就有急事?”

第一百四十章 归程

    丞相大人好不容易缓回来点,便迈着半残的步子悠悠跟上来,道:“我俩进宫的时间都差不多,这不正好赶上跟你打个招呼吗?”

    跟这头白狼打个招呼都快耗了丞相大人半条命。

    “一大早的,出什么神呢?都叫你好几声了……”丞相大人幽怨道。

    君寒笑而未答。

    今日的元帅大人却颇有些不同。

    丞相大人抽着鼻子嗅了嗅,道:“你生病了?还喝药?”

    “……”

    这老头是修成狗精了吗?

    “小事,只是内人大惊小怪。”

    “啧啧啧……”丞相大人酸溜溜的嫌了他一眼,又飕飕的冷笑道:“元帅这次这动静可是吓着夫人了吧?”

    君寒泊然一笑,又没作答。

    丞相夫人去的早,丞相大人鲧居多年又繁忙,家里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小崽子,也颇久没体会过被老婆关心的感觉了,此刻不禁还有点小羡慕君寒这“家有妻室”了。

    “你这次可是把所有人都耍了个惊心动魄啊……”丞相大人叹罢,也有疑问,却不知该如何问。

    “只要结果有惊无险就行。”君寒似乎向来都是这样淡泊而轻松的,似乎再大的事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弹指的问题。

    “嘶……”丞相大人突然抽了口绵久的气,眯了眯眼,琢磨道:“你到底活了多少年?”

    君寒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丞相大人难得沧桑道:“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差不多到了进棺材的年纪了,然国将初兴,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君寒会意的笑了笑,戏道:“你是想问我还能当几年的骡子?”

    “您可是当今的战神呐,岂能同我们这些毛驴共称栏中牲畜?”

    这老头的最真是经年长久的圆滑……

    “还没过百,年轻着呢。”

    丞相大人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嘁……”

    就按妖族普遍成百上千的年纪来看,君寒的确是够年轻的了。

    早在半个月前舒凌便给君寒递了归京的信,那时已经准备离开西境了。

    一道派去西境调查的人都死光了,舒凌这回轻松一人应该要不了多久便能归京,只是元帅大人叫他把那十五个鬼士的尸首保存好带回京城——这差事倒是有点坑人。

    也真亏了舒凌那副天生的优良心性,不然这事要是搁到百里云身上,十之**撂挑子顺带问候祖宗十八代。

    果然,柿子还真就得挑软的捏。

    今日舒凌便到了黎州城外的“千里途”,只是有十五个金贵宝贝要倒腾,估计还得折腾小半天,所以先传了信回帅府,恰好元帅大人还没从宫里回来,这信便由鬼无接了。

    就算给鬼无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决计不敢碰元帅大人的信。

    于是鬼无老老实实的把信送去了元帅的书房,小心翼翼的,生怕出半点闪失,好不容易惴惴不安的安置好了,出来正待伸个懒腰,余光却瞥见鬼曳那小子鬼鬼祟祟的揣着个什么朝公子的院子走去。

    自打从沧海阁回来以后,那鬼曳就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一天到晚都不一定能见着他的人影,出没都要挑着没人的空当,贼的跟耗子似的。

    易尘追昨天豁命似的灌了一坛子酒,今天整个人都跟被凿了魂似的,半死不活,在自己的小院里给璃影陪练,一早上下来,全身上下不知挨了多少下。

    终于,他这晕叨叨的模样连璃影都看不下去了,便冷飕飕道:“不能喝就别喝,灌一整坛子,活腻了还是嫌自己命长?”

    易尘追扶着树昏叨,手里的木剑杵在地上,哀然无言。

    鬼曳这时走进他的小院,阴飕飕的倚墙而战,似乎有意等谁。

    易尘追愣了一下,不知他是来找谁的。

    鬼曳淡淡扫了他一眼,不情愿似的叹了口气,“影落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影落?

    璃影和坐在廊下的璃月共是一惊,就连易尘追自己都稍稍怔了一下,然后才笑问道:“你见到他了吗?”

    “嗯……”他又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奇怪的方匣子,“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易尘追疑惑着便乖乖的身手接了过来。

    “端好。”鬼曳这么轻描淡写的提醒了一句便打了个响指,这奇怪的方匣子忽地乍起一阵灵光,吓得易尘追惊叫了一声,忙就两手端稳,待光散去方才发现,居然是一盘乌烟瘴气的棋局……

    看到这个易尘追就想起来了,那个影落的确扬言要给他一盘棋。

    但这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易尘追本来就不通棋道,眼下这棋局黑白之势不相上下,别说是易尘追这个只知点皮毛的家伙解不出局,就连向来思虑深沉而且多才多艺的鬼曳都瞧不出个所以然。

    “这、要怎么破啊?”易尘追两眼茫然的瞧住鬼曳,鬼曳却淡淡撇开眼去,“别看我,我也没琢磨出来。”

    其实鬼曳怀疑的是——这玩意儿真不是乱摆的?

    鬼无贼兮兮的缩在房檐上偷窥此处情况,拼了命的伸长脖子想瞅易尘追手里的玩意儿。

    “他既然把这盘棋给你,应该就只有你能破这局。”鬼曳如此淡淡道。

    “呃……这么说你自己信吗……”

    “……”鬼曳抱着手没说话,却忽地一弹指,隐然一道灵息便拨出了棋局边缘的一枚黑子,带着道利风“唰”的从易尘追颈侧掠出,“啪”的打上他身后的房檐,紧接着就听了一声哀嚎。

    鬼无被这一子正中脑门,砸的眼冒金星从檐上栽了下来,而那枚黑子却始终没有落地,打了人便又“咻”的从易尘追颈侧擦回,落归了原位。

    易尘追的注意力瞬间被鬼曳给扯走了。

    “雕虫小技而已,不用那么震惊。”

    “……”易尘追乍的又砸回了神识,小心翼翼道:“你不会也听的见……”

    “听不见,”鬼曳扫了他一眼,“只是观察你的表情而已。”

    “哦……”

    鬼曳神色淡淡的,“你自己琢磨吧。”说罢,便走了。

    易尘追捧着这诡谲莫测的棋局,眼神都被绕了个缭乱,是真看不出半点解局的端倪。

    算了算了,这东西不可急于一时,还是慢慢琢磨吧……

    ——

    今日罢朝后,皇上特地邀了元帅与丞相入宫长谈,怀抱着“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觉悟,向自己老爹亲手托孤的这两位大人讨教了当今天下情形以及治世之道。

    对此,丞相大人就像是亲眼目睹了铁树开花一般、金树银花一般乐的找不着北了,巴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全全倒给眼前这个好不容易开窍的小崽子。

    君寒向来不是个理论派,做的再强也说不出多少路子,能不能理解元帅大人的话全得看自己有没有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理解能力。

    反正这个小皇上是没有的,于是元帅也就开头吐了几句话,之后就全听着丞相大人自己在那说得乐呵,元帅也默默在一旁听着,不要脸的寻思着正好从丞相这里刨点有用的理论回去教他儿子。

    丞相专心致志的教着小皇帝,还真没察觉边上这个明晃晃偷学的贼。

    舒凌在城外候了大半天,愣是没收到元帅的回信,无奈,只好自己琢磨着先把这十五个宝贝疙瘩一番装饰遮掩后送去黑甲营,然后自己再马不停蹄的奔去帅府报道。

    然而却得知元帅大人到现在都还没从宫里回来……

    元帅虽然本尊不在府里,但该干的活舒凌却是一件都落不下,忙里忙外、脚不沾地的把各种消息线索全部统搬到书房里,半口水没喝就不停歇的给元帅大人整理情报,才悲惨的发现,他这位白狼大人这段时间愣是没收拾过这堆杂七杂八的卷宗,所有线索从头整理……

    另外还多了个名叫赵申的商人的家底,不知道用来干嘛的。

    舒凌心扉透凉的孤身一人扎在凌乱卷宗堆里,难得也有腹诽君寒的时候。

    没良心的死白狼!

    舒凌哀叹惋惋——自打跟了这头白狼,他日子就没好过!

    舒凌一肚子窝火的理着卷宗线索,蓦有一阵清风拂面,差点吹飞了一片没镇住的散纸。

    “凌叔,你真的回来啦!”

    这声音顿如天外妙音一般瞬间清散了舒凌心底的鬼火,然却是震惊大于喜悦。

    “尘追?!”

    舒凌瞠目结舌的看着好好站在门边的这个少年,心底万般惊骇——这孩子这么快就醒了?

    他还以为怎么着也得一年半载呢……

    易尘追笑嘻嘻的掩上屋门,一如既往乖巧的走到舒凌这一堆烦死人的杂卷里。

    “这些都是凌叔后来在西境查到的情况吗?”

    “不,好些都是元帅这里的东西……”舒凌无奈道,这会儿也差不多缓下神了,便问:“你身体好些了吗?之前伤的很重吧?”

    该怎么说呢,其实易尘追都不怎么有印象了……

    “没事了,其实原本也没有很严重。”易尘追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宽言,大概是真不知道舒凌当时也是亲眼目睹过他伤势的……

    舒凌往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比元帅温柔多了。

    易尘追没吃痛的笑了笑,便已动手理起了这些杂卷。

    “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就是年终祭典那日。”

    “……!”

第一百四十一章 查卷

    年终祭典?!

    舒凌的记性很好,他清楚的记得就年终祭典前几天,易尘追的确是伤重到性命垂危,连元帅大人都亲口判定恐怕要昏睡好一阵子。

    结果才几天就苏醒回京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易尘追见了舒凌这番正经,便顺便解释了一下,方提到“影落”这两个字,舒凌便稳回神了。

    如此说来,应该是影落唤醒了易尘追。

    至于伤势,易尘追自己说不清,但舒凌却大概明白缘故——

    当时君寒用注灵匣为易尘追蓄灵就是为了养回鬼星,如此,他的伤势应该是鬼星治愈的,治愈了那样的致命伤,却也意味着,他的灵魂和鬼星融合的更深了……

    念及此,舒凌便不由得沉下了心,原本就是他自己勉力支撑的希望霎时又更渺茫了几分。

    “凌叔,”易尘追贼兮兮的唤了他一声。

    “嗯?”

    “你真的是龙吗?”

    舒凌手上动作一顿,笑容有点尴尬,“谁、谁跟你说的?”

    “昨晚义父告诉我的。”

    那头白狼什么时候居然也有念旧讲老事的情怀了!

    “算是吧……”

    舒凌永远也忘不了君寒那“地蛇”的定论……

    龙与凤凰皆是具有神格的灵兽,起始之凤便是如今闹死人的鬼星,而龙之始祖便是那一念倒阴阳的烛龙——都属于只存在于神话里的神兽。

    而如今凤凰早已绝迹,所谓的“龙”也不过就是修为足以褪形化蛟的蛇,虽然外表酷似龙,但其实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大多数龙都是天生的灵兽,虽然也有少部分蛇能够修到龙的级别,但这概率千古难出其一。

    舒凌给易尘追简单描述了一下如今“龙”的定义,易尘追听了便又问:“那凌叔你也是蛇修成的喽?”

    “也不是……”

    舒凌出生便具有灵识,而且的确有象征“龙”的犄角和四爪,不过他母亲到是个纯粹的蛇妖……

    至于父亲,那就不清楚了。

    而且神性强于妖性,若他父亲的确是龙的话,那他也该早就跳脱了半妖的属性,就算不能算是完全的神灵兽也该是仙兽一类——然而舒凌身上的妖性却是很纯粹的,只是灵息比一般的杂妖要清冽,但终归还是妖族。

    易尘追听了舒凌自己的描述后将懂将懵的点了点头,顺手从一旁还没理清楚的杂卷里抽出一沓叠的整齐的散纸,顺手打开,尚未来得及细阅目光便被纸上“赵申”两字给抢住了,不由得也就专注的阅了下去。

    “凌叔,这些是……”易尘追将这一沓纸递到舒凌面前,舒凌大略扫了几眼,道:“我也不知道元帅查这个人做什么,一会儿等他回来问问吧,或许也与这些事有关。”

    “哦……”

    易尘追收回这些怎么看怎么无关紧要的散卷,忍不住又细阅了一遍。

    虽然可以确定这上面的“赵申”就是鲜少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那个养父,但上面的许多事的确是他不知道的——他义父查的很详细……

    由此为引,易尘追想起来君寒先前的确有一次莫名其妙的向他打听了有关他养父的事,而他能答上的似乎也就只有个姓名。

    难道就是那次之后开始查的吗?

    易尘追将稍止了思绪,将这叠不知缘由的散卷搁在一旁,又继续帮舒凌整理着那些连得进线里的资料。

    元帅一直到了傍晚才终于回到帅府,而早在一个时辰前书房里的那堆散卷便整理干净了,一股脑的全给堆在元帅书案上。

    之后舒凌好不容易捡了片刻清闲,便陪着易尘追在校场比练。

    君寒更了衣便习惯性的拾步前往书房,却才开了门就差点被桌上的壮观景象给惊得一步跄退,好在多年修炼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沉稳,这才定住了心神,只是在门边怔立了片刻。

    片刻过后,君寒落神一叹,迈进了门槛,心不甘情不愿的投入了细织线索的活里。

    又在杂卷堆里刨到了舒凌那封新鲜过期的信,大概扫了一眼,知道那十五个宝贝疙瘩安稳入了京,也顺便想起来舒凌好像也回来了。

    ——

    可怜舒凌还没轻松多久就又被召回去了……

    易尘追本想浑水摸鱼的跟着舒凌一块儿钻进他义父的书房,结果还是被舒凌在门槛前给派回去了。

    “我要跟你义父谈正事了,自己玩去吧。”舒凌顺口把他打发了便兀自进屋、关门。

    “唉……”

    舒凌进了屋便又挂回了一脸幽怨,忍不住抱怨道:“元帅大人回京这么久了,怎么也不整理一下?”

    君寒这会儿倒是很专心的阅着卷上内容,明晃晃的亮出了“懒得搭理”的根本原因。

    舒凌无奈了,只好老老实实摸到他案旁,忍气吞声的继续陪着他理。

    “那十五个人放哪了?”

    “暂时放在营里。”

    “明天就让鬼无和鬼曳去检查。”

    “好。”

    君寒优先瞧了舒凌从西境带回来的那一堆。

    “天域海?”

    “嗯,就在第一次碰见灵势漩涡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界碑,上面就写着‘天域海’三个字。”

    难怪听起来有点耳熟……

    不过以前听过这个名吗?

    “逐月国呢?”

    “没有找到,也询问过一些常年潜居在西境的妖,都没听说过这个国号。”

    君寒微微沉眉,继而又问:“你又找到那片灵势了?”

    “算是吧,但灵息很微弱,应该已经构不成灵势漩涡了。”舒凌答罢,想了想,又补充道:“先前在你救出尘追之前,那个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些残垣断壁。”

    君寒听后点了点头,阁下手里的卷,抬眼又在桌上搜罗起来,到底还是得向舒凌求助:“鬼曳应该有一些记录吧?放在哪?”

    舒凌没答,直接从手边抽了一叠递过去。

    君寒接来翻阅,顺便道:“这小子之前检查骸骨的时候顺便把尘追的记忆也探了一遍,应该有那片灵势漩涡的记录。”说时,就已经翻到了。

    然后君寒就顺手又塞给了舒凌。

    舒凌也是早就没脾气了,自然而然的便接了过来。

    “对了,”舒凌突然想起来,“你查一个叫赵申的人做什么?跟这事有关系吗?”

    君寒突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舒凌被他这诈尸似的动静给吓了一跳,抬眼竟见元帅大人脸色白了一下,有点炸毛。

    君寒撂了手上的散卷就开始在桌上翻翻找找,“你放哪了?”

    舒凌鲜少见他这状态,不禁愣了下神,“……怎么了?”

    君寒没理他这问,手上也还在翻翻找找。

    没办法,舒凌只好也暂时停止阅卷抽出神来帮他找,“刚刚尘追理的,我也不知道他放哪了……”

    “尘追理的?!”君寒突然惊了一声,吓得舒凌差点把手边的一摞卷宗哆嗦塌了。

    不知元帅是当了什么贼,居然很有一种被人抓包的感觉……

    君寒神情别扭了一下,皱着眉,“找到再说。”

    根据这俩人对那孩子的了解来看,他应该不会干私藏这种事。

    易尘追的确不是那种偷偷摸摸的孩子,君寒也就惊了下神,不多会儿便从压底处抽出了那几张“罪证”。

    “你查这个人做什么?”

    “……”君寒沉着脸翻阅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舒凌:“这个人是尘追的继父。”

    “哈?”即使这么说,舒凌也还是不明白查这人的意义是什么,便接着问:“他的继父怎么了?”

    君寒暂且松了口气放下手上这几张纸,问道:“尘追看到后说了什么吗?”

    “他问我为什么查这个人。”

    元帅大人又冷不防的抽了口气,无奈道:“赵申跟这件事没关系。”

    “那你查他做什么?”

    君寒很不想说话的瞧了他一眼——但凡是与易尘追相关的事,这条地蛇无论如何也要刨根问底……

    元帅大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从实招了吧……

    “鬼曳探查他记忆的时候发现了点东西。”

    闻此,舒凌心头一紧,“什么东西?”

    “他发现尘追的记忆有所缺漏,而且在跟西境相关的这一部分里发现了可能是炼魂的残片记忆……”

    听到“炼魂”两个字,舒凌整个人都凉了一瞬,心底坠坠抽跳着,探问道:“用鬼星炼魂?”

    如此,君寒也只有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舒凌。

    言罢,方才讲出查赵申的原因:“这个人是尘追记忆里的继父,但查下来,总觉得有点不合理。”

    舒凌也将此卷细阅了一番,总结道:“无法确认赵姬就是尘追的亲生母亲。”

    君寒点头,浅叹道:“另外,百里云也觉得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谁?易远光?你不是说易远光的孩子早就死了吗?”

    “连一把朽骨都能反阳现世,何况是一个死了不过几十年的孩子。”

    “可也不对啊——人死后灵魂应当进入轮回境,如何能重返于阳?”

    君寒指尖点了点搁在舒凌面前的鬼曳记录的散卷,道:“鬼曳在尘追的记忆里看见了无数被囚禁的灵魂,那些灵魂虽然只是光茧的状态,但多半很完整,那几个西境来的很可能原先也是被囚禁在此的亡魂。”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扑朔迷离

    “竟如此……”舒凌思绪渐沉,君寒则接着道:“而且就鬼曳和影落分析下来,尘追很有可能被人剔除了部分灵魂,而以鬼星残灵取而代之——如此也可以合理解释为什么鬼星魂元会选择寄宿在他身上。”

    这个结论简直犹如晴天霹雳,生狠的击碎了舒凌一直以来挽救易尘追的最后一点希望。

    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君寒对此似乎也并不开怀,反倒还有些沉重……

    “还有,昨天九鼎山爆了一阵灵势,就是先前潜藏在京的另一股鬼星势力。”

    “尘追没怎么吧?”

    君寒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没看见他今天还好好的吗?”

    舒凌略松了口气……

    “那股鬼星之力消失了,不过,我倒是捡到了另一个人……”

    “谁?”

    “李天笑。”说起这人,君寒突然又想起来了,“回头从沧海阁叫个大夫过来吧,听怜音说他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你准备利用他?”

    “这个人修为不低,而且对仙门很了解,把他招进来也没什么坏处。”

    “……”舒凌却了无希望的叹了口气,提醒道:“你忘了十年前把人家放逐的事了?你以为谁都是百里云揍揍就老实了?”

    君寒对此似乎没怎么考虑,这会儿被舒凌提醒了才想起来思考一下,“让尘追去试试吧,这孩子天生是个哄人的料,实在不行就让百里云上。”

    前面还稍微着调,后面这个人选就是存心找茬儿的吧……

    “而且……”君寒又沉下了思绪,“让尘追去的话,或许也能确定一下他的身份。”

    舒凌又乍了下身,“你是说,如果尘追的确是易远光的孩子的话,那李天笑就是他的亲舅舅了……”

    “嗯。”君寒应罢,便又拾回了正事开始阅卷,却还分神道:“张先生离世了,以后就让尘追在家里学吧,剑术灵法让百里云亲自教,你多给他讲习军中之事,如果他还想学别的什么以后再说——好不容易养出个人样了可别在这会儿废了。”

    舒凌沉沉敛回神来,叹然道:“我猜那孩子应该最想跟你学吧?你怎么不教他?”

    君寒没挪眼,又翻了一页,“那我也得有空才教得了。”

    这话,舒凌还真没法反驳……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舒凌沉哑一问,君寒恰到好处的装作没听见。

    “你找到天域海之后就没有发现别的?”

    这装模作样的耍赖的本领还真是顽强。

    舒凌气不过的原本不想搭理他,奈何元帅大人问的这是正事,又不得不答。

    “别的的确没有查出更多,但如果灵势的根源是天域海的话,为什么可以挪到大漠边缘?”

    这事或许就跟那什么“魃魅”相关了。

    作为既是限制神明又是倚助神明的神器,你那个魃魅之像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与蓐收有着最原本的羁绊的东西。

    蓐收是继祝融之后第二个被讨伐的神明,相较于讨伐玄冥,那时的鬼星应该还有足够的实力将蓐收彻底打败……

    君寒乍然想起进入灵势漩涡捞易尘追时的情景——当时那里已经被熊熊烈焰侵毁得几无原貌,但除了凤火的逼人杀势之外,那里似乎也还潜压着另一股杀气。

    君寒虽然无法辨别灵息,但天生对杀气特别敏感,如此也就稍稍弥补了他的病根所带来的不足。

    那里或许就是鬼星打败蓐收的地方,而且那只凤凰很有可能也没将蓐收杀死,而只是将其封印。

    如此倒能稍稍解释为什么那个魃魅之像会出现在中原——也许就是作为灵势的支柱,辅助蓐收离开鬼星的封印……

    鬼星的封印……

    君寒的目光忽而锐利。

    解铃还须系铃人,鬼星的封印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只凤凰本身解得了,如此说来,那什么“逐月之国”费尽心思的想把易尘追引入西境其实就是为了借他身上的鬼星之力解开封印……

    君寒恍然大悟一般,眉头却蓦然一沉——如果的确是这样的话,尘追该不会已经把封印给破坏了吧……

    如此惊心动魄的猜想还没来得及让君寒品足滋味,便传来了几声叩门音。

    “元帅,夫人请您服药。”

    “……”

    舒凌听见了,便疑着瞧向君寒,“你生病了?”

    君寒幽怨的别开眼,“没有。”

    舒凌又品味了一下那“夫人”两个字,仿佛会了点什么意,便黠然一笑,直接替君寒开口道:“进来吧。”

    君寒百般幽怨的横了舒凌一眼。

    那小丫鬟端颔首推门进来,恭恭敬敬的跪坐在君寒案前,将药碗从托案上端到君寒面前,然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夫人问您需不需要……糖?”

    怜音早上忽悠了他一遭,这回是连忽悠都不忽悠了……

    “……”君寒微不可察的虎躯一震,差点把牙关咬碎了,最后生硬的吐出两个字:“不用。”

    好在舒凌的嘴不似百里云那般贱的令人发指,故见了这情形也只是戏谑的冲君寒递了个“不要为难自己”的眼神,然而元帅大人却绷着最后一丝骨气,死活不搭理舒凌,也愣是鼓着劲儿把药灌了下去。

    灌完,君寒就把碗塞回了那丫鬟怀里,摆手就让她闪远点。

    舒凌强憋着一腔笑意,却还是被君寒那一脸要死的表情给破了功,真笑出声了。

    君寒白了他一眼。

    “想不到威震天下的元帅大人,居然还怕喝药?”舒凌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倒打一耙的机会,于是果真肆无忌惮的挖苦道:“耗了十年,你是终于把夫人耗到手了?哎哟,元帅大人,”舒凌冲他竖了拇指,“赞叹”道:“毅力惊人啊!”

    “…………”君寒横了心不搭理他,强咬着牙无视了这货讨打的劲,专心致志的阅着自己的卷。

    舒凌却来劲儿了,意犹未尽的,这次却似有几分感叹:“还好我当年拦了你一把,不然你恐怕就是耗一百年也未必能把人家耗回来。”

    十年前攻打巽天的最后一战估计也是整个伐仙之役中,君寒火气最大的一次。

    那时天下的仙门都已被清剿了个干净,独剩下巽天时,元帅居然猫哭耗子的给了他们一次谈判的机会——事实上也的确是猫哭耗子,明面上是跟巽天掌门谈判,实际却是声东击西,让百里云把怜音抢过来。

    虽然谈判时元帅也的确明晃晃的把怜音拎出来作了退兵条件的其中之一——结果当然是崩盘。

    不过元帅大人诡计多端,这头把宫云归气了个抵死不从,那边却早就把怜音给抓了过来。

    他当时也真不想想这事有多不靠谱……

    结果也不出舒凌所料,怜音被君寒囚了几日,最后还是趁其不备逃出了帅营,更危险的还当着君寒的面护走了宫云归——就是那次把君寒给气了个半死,元帅大人的醋坛子彻底翻了,威力惊人。

    虽然舒凌也奉劝过君寒——毕竟怜音是宫云归的妻子,再怎么说也免不了挂念,何况怜音还有个孩子在巽天,元帅大人就这么把人抢过来,留得住才怪。

    后来君寒也成功逼死了宫云归,事后还棱角乱刺的下令要杀整山弟子——活是把自己往绝路里塞。

    “现在冷静下来,也想起那条不可趁怒行事的兵家大忌了吧?”舒凌如此悠悠一问,差点没噎死君寒。

    元帅大人自知这事真是舒凌救了他一把,也无言申辩,只有生硬的转话题:“先前皇上被那个‘逐月太子’抓去梧桐殿,尘追及时赶到救了他。”

    舒凌看出了他那点宁折不弯的贼心思,便也从善如流的顺了,不跟他强翻账,“那梧桐殿里有什么?”

    “一口梧桐棺。”

    “用来做什么的?”

    “招魂。”君寒又将手中书卷搁下,蹙眉道:“百里云先前从一个夜盗宫城的小贼身上取到一张画着祝融火符的纸条,鬼无以此寻到了梧桐殿。”

    “说起来,祝融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祝融是被鬼星杀的最彻底的一位神明,而这四神之间的羁绊又非凡人所能测想的,也许西境的残魂费尽心思跑到中原,就是为了接梧桐棺为祝融招魂。”

    的确很有这样的可能,而且如此也能将此事的起因解释通。

    “所以他把皇上抓去,有可能是为了献祭?”

    君寒点了点头,“这四神的执念太深,尘追摧毁的可能也只是一个傀儡分身,这件事不可能这么容易结束。”

    两人皆沉默了片刻,舒凌到底还是刨到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难道蓐收真的有复活亡者的本事?”

    作为金属之神,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跟“金”毫不沾边的本事?

    “谁知道呢,不过神明的道与凡灵原本就天差地别,在弄清楚原因之前,还是不要胡加猜测。”

    “还有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十五个鬼士到底是什么情况。”

    即使到了现在,舒凌也不敢确定,他收回来的这十五具尸体到底是不是真的“鬼士”。

    这件事太过扑朔迷离,甚至都让人不大敢往深里想……

    连君寒都实在绷不住叹了口气,“这件事恐怕还得折腾很久,至于尘追……”

    元帅大人突然良心发现的准备回答舒凌那个锥心的问题了?

    “这些事,还是暂且不要让他知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残兵库

    深谈了一夜,君寒又是夜半三更才从书房里出来,却怎么也没想到,怜音居然又给他备了一碗药……

    这次却是她亲自送过来了。

    跟舒凌讨论了一晚上,君寒那头痛的小毛病又隐隐有了点发作的迹象。

    君寒倚在塌上揉着眉心,怜音则端着药碗坐在榻沿,依稀瞧出了他想赖掉服药的贼心思。

    “把药喝了。”

    君寒睁开眼来,扫了一眼,又别开脸去,“几十年不喝药也还活得好好的,那点旧伤不打紧……”

    “怎么?非得要那个小姑娘送给你才肯喝?”

    元帅难得也能被冤枉的神魂俱颤,下意识便转回脸来,却见了怜音一脸狡黠,气的又懒得解释了。

    “听话,快喝药。”怜音像哄孩子似的,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如此,君寒不喝也得喝,到底还是没办法,只有乖乖认命。

    每一勺怜音都细心吹凉了再递到君寒唇边,温善婉柔的直叫这头狼连拒绝都硬不起心来。

    ——

    李天笑生生昏睡了七日方才略有醒转之意,沧海阁的大夫给他上下检查了一遭,伤势虽不重,但因为鬼星凤火冲撞了灵脉所以导致灵息混乱、意识模糊,所以才昏睡了这好些天,行了几次针,服下抚稳灵蕴的药后,鬼星的余力便清的差不多了。

    总之,这李天笑的运气不错,那身蕴鬼星之力的神秘人似乎并没有伤他性命的意思。

    今日罢朝,丞相大人仍旧屁颠屁颠的摸进了宫里乐此不疲的给小皇帝讲课,君寒本来似乎有意跟着去偷学点,但突然想起府上还放着个等着招降的家伙,权衡利弊下来,还是先把家里事搞定再说。

    君寒换下了朝服便准备去邻院的厢房“探病”,半路却碰上不知上哪满载而归的舒凌。

    “你去哪?这还有很多事没解决。”舒凌隔着老远就冲他嚷嚷。

    君寒淡淡扫了他怀里都快堆积成山的简卷,脑筋抽抽了一下,依稀泛起了头痛的意味。

    “什么事?”

    “你让鬼无鬼曳检查的有关那十五个人的情况。”

    “哦。”元帅悠悠应了一声,抬腿就走,“你先整理一下。”

    “……喂!有点自觉好不好!”

    君寒才懒得有这自觉……

    舒凌也真是纳了个闷儿了,几个月前这头狼还挺积极的,怎么去了一趟北境回来就开始划水了?

    君寒一路溜达到了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基本不会多瞅一眼的那个小院里。

    李天笑的屋门大敞着,易尘追不知是奉了谁的命,堂堂元帅少爷居然屈尊降贵的亲自在屋里伺候人,君寒临时收回差点迈进门的腿,不动声色的退开了几步。

    元帅大人突然想起来,这事好像是他昨天顺口给舒凌提了一嘴,想不到这家伙效率这么高,转天就把易尘追发配过来了。

    君寒僵在门外,突然想起昨天他儿子似乎抓到了点什么“罪证”,心里“咯噔”一落,立马转身走为上策。

    ——

    舒凌也才心灰意冷的蹬开书房的门,方才“临阵脱逃”的元帅这就气定神闲的又窜回来了,前后时间算下来,他老人家只是闲的发慌出去转了一圈吗?

    “鬼曳他们全都检查完了吗?”

    舒凌杵在半推半开的书房门边,莫名其妙的打量了他一眼,“……只是一部分。”

    闻此,君寒也就不走过来了,又转身,道:“跟我去黑甲营。”

    “……”

    舒凌鲜少有拍死这货的冲动……

    元帅大人突然大驾光临,宛如巨石激起千层浪一般,惊得整营上下都掂不动手里的家伙了。

    算起来少说也得有三个月没见着元帅本尊了。

    然而元帅只匆匆往众人眼前飘然一过,眼都没往校场里扫一下,就这么过去了……

    舒凌将那十五人的尸体安置在摆放旧甲残器的库里。

    此库背阳而处,向来阴凉,非战时装备的消耗也并不大,故此库地方也宽敞。

    黑甲营里即使是残甲旧器也得以重铁门封锁,毕竟这些东西就算卷刃折刀了也还存有灵蕴,不可随意处置,须现在库里沉淀杀伐戾气,然后再送去金师院。

    君寒入营后徐达和张均也都紧随其后,元帅大人扫视了此处七零八落的残破装备后,岔神儿多问一句:“这些装备陈放多久了?”

    “基本都在三年以上。”

    君寒眉眼略垂,似乎在打量什么,舒凌只扫了他的神情一眼,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转而对那两人道:“戾气沉淀的差不多了就记得送去金师院。”

    张均忙拱手,“是。”

    “现在就去找金师院的人来。”元帅淡淡吩咐,张均礼罢抽身便走。

    解决了这里的小问题,君寒便继续往深里走,舒凌却稍留了一步,对徐达道:“老徐你就留在这,一会儿金师院的人来了就帮他们一把。”

    “好嘞。”

    此库深里有个不小的夹间,用来陈放些营里自己修补装备的工具,那十五个人便陈放在此。

    鬼曳没料到君寒会突然造访,先一顿,便收了手上的灵网。

    鬼无没有鬼曳擅长捕捉灵丝线索,倒是喜欢倒腾尸体本身,而且对此相当专注,以至于元帅都在门边杵半天了,他都没反应过来。

    “检查的怎么样?”君寒突然开口,惊得鬼无手上一哆嗦,差点把口划偏了,好在他手艺精湛,临时稳住了。

    培养一个合格的鬼士相当不容易,先前不看还好,这会儿亲眼目睹了这十五具精英尸体,纵是元刷大人的铁石心肠也忍不住抽了抽。

    “只先大体检查了一遍,的确都是灵枯而亡。”

    君寒倚墙而立,抱着手,落眼正好打量了就近一具尸体。

    忍不住想叹。

    “这十五个人在军中可能寻到替补?”

    这种事哪还用得着君寒吩咐,舒凌老早远在天边的时候就安排妥了:“正好营里新拔出了十三个新徒,能力足以进入鬼字营,只是还缺少实战经验。”

    这也算是不错了……

    但这十五个人可是曾参与过多次凶险战役的老兵啊……

    一想到这,元帅大人的心忍不住又抽了一下。

    但表面上还是平静无澜的,“鬼无,你呢?”

    “没有什么异常。”

    还真是好消息……

    君寒浅浅呼了口气,“那这十五个人都的确是营里的吧?”

    关于这十五人的详细记录昨天就跟着尸体一起送了过来,包括生平过往、出生地以及年纪履历等,应有尽有,鬼曳检查亡者灵脉时就顺着把身份也核对了,应当无误。

    尤其鬼字营的鬼士每人心口处皆有一枚灵火纹烙的“鬼”字符,此符乃属铁麟军的制灵之符,蕴有特殊的灵锁,基本只要探此符便可确定是否为铁麟军中人。

    “鬼字符并没有异样,应该可以确定是营中人。”

    “如此说来,尘追在漩涡里遇见的就是替身了……”舒凌蹙起眉头,“那一路上,尘追与这十五人朝夕相处,必然记得他们的相貌,那漩涡之中的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做到以假乱真?”

    “只要修为够高,这种事也不算太难。”鬼曳淡淡应罢,想了想,又道:“应该有‘固灵枷’之类的引灵之物,而且能在短时间内做出以假乱真的傀儡,必须要与他们本人灵势牵绊很强的东西才行。”

    君寒静静听了,又问:“可以确定那是傀儡术?”

    “我看公子的记忆时发现了一个规律——所有被附身的都是鬼士,鬼士没有例外的,而公子他们却没有一个遭殃,所以可以确定,所谓的‘附身’一定是有条件的,而这个条件,傀儡术可以满足。还有就是他们本人。舒将军是在灵势漩涡消失后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对吧?”

    “对。”听鬼曳如此提示后,舒凌也就大概明白了。

    傀儡术之所以大多能够做到以假乱真,其根本与借用原主之灵脱不开关系。

    这十五个鬼士的分身出现在漩涡之中,那时本体与分身就好比实物与镜影,只要能够维持平衡便不会显出什么异样,只不过“镜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本体的灵力吸走,所以灵势漩涡崩塌后,那十五个“镜影”亦随之“死亡”,傀儡术可不是什么有借有还的“良民”,故而“镜影”一“死”自然毁坏本体灵蕴,如此也就能解释通为什么这十五个鬼士会了无征兆的突然暴毙。

    “所以,这个操纵傀儡术的家伙一定得到了足以引借本体全部灵势的‘固灵枷’。”

    “重甲。”元帅平平两字便点破了此间最大的疑惑。

    众人恍然大悟——鬼士的重甲皆须认主寄灵。

    而鬼字营的战士从定上“鬼”字符开始就定下了“李代桃僵”的规则,所以他们会在性命忧危之际弃甲求生——那个控制傀儡术的家伙必然是读懂了这一点。

    原本是铁麟军中为了提高战力和效率的人灵武器,居然反倒成了这次损失这些精英的根本原因。

    如此,铁麟军就相当于被人死死的捏住了一条软肋。

    于是,元帅淡淡吩咐道:“把你刚刚说的这些写下来。”

    鬼曳愣了一下,“哪些?”

    “所有的思路,全部整理出来,此事不容忽视,须得求助于金师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将启

    行军作战,最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取胜,而是如何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势,唯有不败方有资格谈胜。

    眼下君寒还不知道那东西的弱点是什么,却自己就有一个弱点被人逮住了,所以作为三军统帅,比起查清这一整件事,他更需要尽快补上这个漏洞。

    “继续。”

    “其他的,暂时还没有查到。”

    君寒微微颔首,却也没急着走,继而又问:“控制这十五个人的傀儡术与先前的有什么关联?”

    “先前那个夜盗宫城的贼是死人化生,所以是从骨头上动了手脚,天灵盖被人剜去了一片炼入固灵枷,如此看来,那个与公子一同前往西境的使者也许也是一样的情况。至于那个‘逐月太子’,虽然看起来也是化生傀儡,但骸骨身上却并未发现施术痕迹,他应该就是操纵傀儡术的人。”

    “也就是说,那家伙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借尸还魂?”君寒如此一问,鬼曳没有及时答上,先思忖琢磨了片刻,然后才谨慎道:“就眼下情况来看,的确是这样……”

    “那副骸骨现在在哪?”

    “还在府上。”

    “鬼无,你马上把那个什么太子的骸骨送回沧海阁。”

    “是。”

    “你尽快把这十五个人的情况完全摸清楚。”

    元帅大人匆匆吩咐罢便转身出了门,大概还没绕过玄关便提了嗓门问道:“金师院的人还在吗?”

    “在!”这一声嘹亮的回声,定是那铁头狼无疑。

    元帅大人与金师院的关系也着实是够铁的,只要他老人家一句话,金师院里不是统首就是副统首赶着命的来回应。

    ——

    易尘追今儿一整天都老老实实、战战兢兢的伺候在李天笑榻旁,只因舒凌派活儿时的一句“这位李先生呀,是你百里大哥的师兄”——但凡是与百里云相关的事,易尘追就免不了心惊胆战!

    事实上百里云的这位师兄看起来并没有百里云那么“面善”,毕竟百里云虽然是个讨骂欠揍的贱骨头,但那货的相貌却着实天赋异禀,虽然说话做事都带着能气死人的杀气,但那张脸看起来还是慈祥而温润的,说是“上善若水、谦谦君子”的相貌也不为过——虽然如今易尘追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来了……

    而这位李先生却不同,气质不似百里云温润,眉眼间更天然蕴着几分傲气凌人,相貌虽也没的挑,但一看就不像是好相处的人。

    易尘追还真有点怕他醒……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易尘追才这么战战兢兢的想罢,榻上这位看起来不好相处的李先生便轻咳了两声,眼睫微微一颤,下一刻就将睁眼。

    惊得易尘追忙不迭的便窜去桌前倒水。

    李天笑好不容易冲破了混沌睁开眼来,却一眼就瞅见了一幕相当之陌生的景象,自然不免戒备。

    易尘追也真不会挑时候,倒了水便走回了榻沿,人还没挨近便开口:“李……”却才吐了一个字,一刃寒光旋即便破空而来,倏倏撕裂空气,生生斩断了易尘追的后语。

    易尘追压根没看见他是怎么拔的剑,再定神时,那冰琢的剑刃便已架在他颈间,锐寒更胜锋锐。

    这出剑的速度……

    李天笑的剑已经架住了这个“威胁”,而后他本人才略略缓回了一阵眩晕,定睛瞧清了这个少年的脸貌。

    易尘追被他架着不敢动,只好怂巴巴的挂出个笑色,“李先生,你不要紧张,我只是给你送水而已……”

    百里云的师兄果然也是个危险人物!

    “你是……”李天笑突然目光一锐,“你是元帅的义子?”

    他问的语气森寒,冷飕飕的刮过来,又刺了易尘追一阵毛骨悚然。

    “李、李先生认识我?”

    李天笑又打量了这个少年好一会儿,愣是没从他身上品出半点形似君寒的戾气。

    这孩子,真的是君寒养大的?

    良久,李天笑终于收起剑来,不冷不淡的道了个歉:“得罪了。”

    “没事。”易尘追终于解除了威胁也终于把手里的水递了过去,“请。”

    李天笑蹙了蹙眉,并没有立即结果杯子,“这里是帅府?”

    “嗯……”

    易尘追冷不防的又嗅了一鼻子隐敛藏怒的杀意。

    “咳咳……”

    一声诡谲的轻咳冷不丁的打破了此间僵局,屋里两人齐眼瞧去,竟不知元帅大人几时站在了门边。

    “犬子若有照顾不周之地还请海涵。”君寒这谦语道得毫无诚意,走进屋来亦携了一身冷伐之意。

    总之元帅大人不像是来探病,倒像是来索命的。

    “义父,我……”

    “好了,”君寒赶在易尘追把话说完之前打断了他,顺手也将他手里那杯水拿了过来,“赶快去校场让舒凌带你练剑,要是太迟钝回头被百里云揍了我可救不了你。”

    君寒一句话就把这个少年彻底轰成了一尊雷裂的石像,貌似魂都飞了。

    敢情元帅大人那天说让百里云教他这话真不是随口说说的?!

    君寒寥寥一语打发走了易尘追,便屈尊降贵的亲手将那杯水递给李天笑,“李先生放心,我若真想取你性命的话早就在九鼎山里给你补刀了,用不着把你搬回来再给你下毒。”

    李天笑心下一骇,“你是从九鼎山把我……”

    君寒勾了抹浅漠的笑色,“那么大的动静,我就算再瞎也看得见——李先生先把水喝了,咱们慢慢谈。”

    易尘追应了君寒的吩咐乖乖去了校场,却见舒凌正给璃影喂招。

    璃影出手很凌厉,虽然只是比练,却每一招都满灌着必杀之势。

    她手里握的是柄灵剑,此剑寒息凛冽,远隔数步都能感到那近似隆冬的冰寒剑意。

    “尘追……”舒凌见了他便给了璃影一个眼神,璃影立马收回攻势,不动声色的藏回了一身并者剑意凛冽的杀气,前后转换无隙,真比翻书还快。

    “凌叔,回头真的要让总头大哥教我吗?”

    舒凌随意挥了两下手里的木剑,似乎在琢磨璃影方才的剑式,方道:“是啊,等他回来就让他教你剑术。”

    易尘追彻底心凉了……

    “放心,到时候璃影也会陪你一起练。”

    易尘追下意识瞧了璃影一眼,璃影却没搭理他,只是细细揩着剑上略粘的灰尘。

    舒凌在易尘追脑袋上揉了一把,“别怕,百里只是嘴毒了点,实际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你只要乖乖练剑,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易尘追向来是很相信舒凌的,但这句话他实在掂不出实底……

    “来吧,你们俩一起上,以后可是要搭档的人,一定要学会相互协作。”

    “搭档……”易尘追贼兮兮的瞥了璃影一眼,却见璃影眼中千年寒冰不化,啥也没说。

    “说起来,今天怎么没有看见月儿?”易尘追惑了一句,舒凌浅笑道:“紫魅回来了,她自然跟着修炼去了——小月儿修炼的路子跟你们不大一样,紫魅时常会带着她外出以真实地形磨练。”

    易尘追怔了一怔,璃月现在还那么小只,就已经要像杀手一样四处磨练了吗……

    “还出神!”舒凌难得也会暴露一丝坏心眼,这会儿早就趁着易尘追发呆的当一剑攻过来了,易尘追本能性的抬剑一挡,长刃虽还没出鞘,却已精准的格住了舒凌的攻势。

    璃影便趁此时出手旁攻而来,果真把“协作”两字悟的很透。

    ——

    那三个少年还守着李天笑叫他们别乱跑的嘱咐,候了这么些天,都快慌成一锅蚂蚁了。

    眼见今日又将太阳落山,又是空等的一天。

    那天李天笑借着述魂香终于找到了鬼星的端倪,虽然就在九鼎山,但因这三个少年命还被鬼星克着,所以便没叫他们同行。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李天笑非但没回来反而还音讯全无,这三个少年心火挠肝的,实在坐不住了。

    “要不还是去看一眼吧。”

    “万一李先生回来了怎么办?”

    远落是他们三人里最早落地的那一个,便自然而然的担起了“大哥”的担子。

    “这样吧,远回你留下等李先生,我跟远岐去九鼎山里看看。”

    “哈?为什么要我留下?”远回愤然道。

    远落耸了耸肩,挺赖皮道:“谁让你是最后出来的。”

    “……”

    “哈哈哈……老实待着吧你!”

    最终,这三个少年还是“愉快”的统一了意见,那两个自认为大的家伙一个时辰之内必须回来!

    栖雪庄里依旧嘈杂非凡,叫嚣声伴着酒气烘盈着整个山庄,喧闹人群不会注意到两个悄然离去的少年,更不会注意到一个进庄就只搁了银子其他啥事也没干的行客。

    那三个少年的屋子在极角落的位置,看起来倒是想刻意掩人耳目,奈何孪生子的灵势太过独特,那连接了三人的灵蕴纯洁而强盛,实在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二楼临堂的廊上有个全身裹了一身黑、在屋里都还要披着斗篷将帽兜深深藏住脑袋的人静静注视着那两个少年从人群间穿梭而过、一直瞧着他们出门。

    他恰好站在光线略暗的阴影里,帽兜与阴影两重交汇,生生将他的脸掩成了一片漆黑,甚至连轮廓都难以辨别,却漫不经心的将一手搭在栏上,苍白得连脉痕都寡淡,食指很修长,但指节分明的几乎像是皮包骨头,已然失了美感。

    他指尖轻轻敲打在栏木上,声响闷哑,在满堂喧闹中几近无声。

第一百四十五章 栖雪残案(一)

    听说远在西境多吃了几个月沙子的舒凌终于苦巴巴的带着那十五个鬼士的尸体回京告丧来了,百里云便也悠然自得、若无其事的摸回了京城。

    倒不是想念舒凌这个软柿子,只是也的确好奇这货到底从西境带回了些啥。

    百里总头行事向来无拘无束,也不知元帅交代的任务完成没有,反正这会儿是已经肆无忌惮的借着千里途的方便溜达回了黎州城外,难得也会绕点心思琢磨一下回去忽悠元帅的话。

    却巧之又巧的碰上了正奉了元帅之命千里运尸的鬼无。

    然而鬼无却不觉着这是巧,瞅到百里云的那一瞬差点就破口吼出“晦气”俩字了。

    “哟,元帅这又是得了什么战利品?都日暮西山了还叫你偷偷摸摸的送回阁。”

    鬼无本来懒得搭理他,但碍于这货毕竟还是沧海阁的总头大人,实在是鼻子大了压着嘴,不得已的只能从实招道:“那什么太子!”却招也没好气。

    百里云悠悠挑了眉梢,瞟了眼他身后那沉甸甸又棱角乱枝的包袱,“顺回去干嘛?熬大骨汤?”

    “……”鬼无白了他一眼,“自己回去问元帅吧!我还有急事就不陪你闹腾了!”说罢,这一天天跟个火/药桶似的下属便狠心的抛下了总头大人自己上路了。

    百里云不知什么时候琢磨出了逗火鬼无的乐趣,于是每每遇见这货总要戳他两句。

    找了片刻乐子之后,百里云又乖乖收回了心绪,继续琢磨正事——忽悠那头狼的正事。

    因为挂着“沧海阁总头”的名,所以百里云施御剑术向来明目张胆,即使近了京城也毫不收敛,仍旧大摇大摆的飘在树林上头。

    眼下尚有一分夕阳的余辉,抹在西边,血红艳烈的映着东边霞云,整片天空都炙烈的亮堂,却莫名有种血腥的韵味。

    百里云略略抬眼瞧了天上红得层起叠嶂、层次分明的血色霞云,烈色的余辉也将他的脸抹成了浅淡的血色。

    他足下的长攻悠哉悠哉的拖着一尾剑意饭后散步似的缓缓靠近京城。

    九鼎山是鬼星炼成的神话,昔年东窗事发之前倒是神圣,可如今却被鬼星自己的阴影蒙上了诡谲,平日里已然像头蛰伏的巨兽,此刻顶着夕阳血晖则更似一个实体的“祸端”。

    百里云素来不信直觉,但要是这种感觉太强烈的话,还是去看看比较好。

    他的剑随着目光悠悠转向了九鼎山。

    正好也多磨点时间寻思怎么忽悠那头狼……

    ——

    那两个少年一路小心翼翼的接近九鼎山,等真到了此山之麓,早已怂巴的三步一哆嗦,五步一揣命。

    然而九鼎山里早已没了那危险的凤火之息,唯有一个灼黑的洞甚是戳眼,天边的血辉正好又给那个黑压压的洞口压了一圈血色的氤氲,站在山下仰望,简直就像地狱的洞口。

    远岐喉结上下一流窜,问:“要上去看看吗?”

    其实远落自己心里也在泛着嘀咕。

    “到都到了,就上去看看吧……”

    看着那悄寂无动静又前路未知的洞,这两个少年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看见一动不动的李先生。

    也才光想到这一种可能,远岐心弦便酸涩一颤,轻轻拽住了远落的袖角,道:“你说李先生会不会已经……”

    “不会的!”远落这一句也是给自己打气,说罢,其实也气虚了,却还强绷着一身骨气,“走吧,进去看了才知道。”

    远岐也真佩服他的硬气……

    ——

    百里云远远的扫见了这个两个猥琐又胆怯的少年,原本想在心里嘲讽点什么,却立马就转神意识到,这里可能真的发生了点什么。

    他飘在高处,自然也更容易注意到那个戳眼的洞,洞周的一圈黑沉看起来也像是自洞里延伸而出的焦烬,正好还有点夕阳残晖添油加醋,一看就不像省油的灯。

    总头大人御剑很快便落到了洞口,剑诀一收,长攻自己就钻回了鞘里。

    百里云先探出两指抹了洞沿的黑烬,在指尖细细搓摩了片刻,凝神探出了灰烬里残留的一点灵丝,即使淡去了灼烈的杀意也还能辨出这是鬼星的灵蕴。

    鬼星的火却只爆出这么一个正好够人通行的洞,也真是够手下留情的了。

    百里云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便痛痛快快的进去了。

    外头的灵息虽然已经散干净了,但这洞里头却还蕴藏着些许残火的灼热,待着很不舒服。

    看起来这里应该还是闹了个不小的动静,至少足够吸引那头狼,而且以百里云多年对君寒的了解来看,他大概早就已经来查看过情况了。

    如此品来,他这会儿钻进来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

    总头大人正思忖时,洞外又传来了那两个少年的动静。

    “有人吗?”

    “……”没有人难道还有鬼不成?

    洞外,远岐依旧怂巴巴的扯着远落的袖角,两个少年共同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等着回音消散。

    “这里,好像没有李先生的气息……”远落怯然道。

    这洞里还包藏着鬼星凤火残留的余息,虽然可能不大有威胁,但还是让这两个寒山镇的少年感到捏骨的不舒服。

    “那还要不要进去看?”远岐又问。

    这回,远落终于犹豫了——

    没有气息也不代表李先生就一定不在里面,也可能……

    “还是……”远落声比气弱的,都还没鼓足勇气把话说完,自个儿心坎便忽地不知被什么狠捏了一把,突然的给他捏出了一把冷汗。

    “刚刚……”远岐的情况似乎也是一样的。

    两个少年同时惊骇了……

    “啧啧……”

    “哇啊——百里云?!”

    总头大人优哉游哉的钻出洞口,随便一扬木掌,将落在肩前的长发拂开,然后在闲然自得的挪了目光去瞧这两个被他吓了魂飞天外的少年。

    “怎么少了一个?”

    这会儿没有李天笑在边上撑腰,这俩孪生子便怂了个一气呵成,“你、你怎么在这……”

    百里云眉梢悠悠一挑,蔑视似的嗤笑了一声,“‘狗仗人势’表现的挺不错嘛——喂,还有一只去哪了?被狼叼走了?”

    “……你、你才被狼叼了!”远落气不服的嚷道,却没注意到百里云的脸色渐渐变得深沉严肃了起来,望着远处,渐见夕阳沉下山头,目光也随之冷冽。

    “你们没跟李天笑在一块儿?”

    这两个仿佛一个模子刻出的孪生少年闻问皆哑了声,过了好一会儿,远岐终于还是忍不住,老实交代了:“我们就是来找李先生的,你刚刚在里面看见他了吗?”

    百里云的思绪不知被远处的什么东西给吸住了,虽然也留神听清了这个少年的回答加疑问,答的却是相当不走心却又莫名有道理:“没有,里面都被凤火炸干净了,应该是烧没了。”

    “……”

    这回答当真是戳了这两个少年泪眼汪汪。

    这番哀恸还没彻底灌满心扉,刚刚那莫名其妙的捉心之感便又来了一遍,这回,两个少年品明白也就不敢忽视了。

    那感觉不是别的,正是孪生子之间相连的灵蕴在胡乱异动。

    ——

    远落和远岐前脚刚走,约莫也才下了这座小山,这栖雪庄里便悠悠泛起了一股血腥味。

    仿佛现实版的“草木皆兵”一般,喧闹众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眨眼便寂静一片,连一声惨叫都没有便血流满堂,每人脖颈上都诡异的刺着一枚铜钱。

    那个包裹了一身神秘的人若无其事的从那间角落里的屋子推门而出,腋下正夹着那个少年。

    他悠然踱下阶梯,皮包骨似的五指随意抓空一收,满堂的铜币拔血而出,带过千丝万缕般的血线,尽皆化进他掌心隐然捏握的一团灵蕴光茧之中,不过烛火一曳的当,满堂鲜血当然无存。

    他收起掌心的灵蕴,顺着便将手展在眼前,亲眼目睹这只本如尸爪一般的手渐渐勒回生意,真正变成赏心悦目的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欣赏的差不多了,他便顺手执过一张酒渍满溢的桌上的烛灯,落眼扫视了“堂中之众”,捡了个膘厚油多的撒手释下烛灯,火光即刻便燃了那人一片衣料,却还寂静无声的,正好将他悠闲的步子衬得格外嘹亮。

    ——

    得知了这孪生兄弟之间的牵绊反应之后,百里云更加确定他瞧的那个方向的确出事了。

    他瞧的正是栖雪庄的方向。

    百里云难得善良的顺便也将那两个少年捎带了过去,却还隔着一片林子便瞧见了蹿天的乌烟。

    那乌烟还泛着一股恶心且诡谲的气味。

    “远回!”远落惊的都等不及百里云将剑落地便一个飞跃跳了下去,他跳下去了,另一个便也跟着飞了出去。

    百里云白了这俩小崽子一眼,仍旧优哉游哉,“急着去当烤鹌鹑吗?”数落罢,他也随着落了下去,恰好也到了栖雪庄的大门外。

    寒山镇的人天生对火有着极深的恐惧。

    百里云没探觉这火里蕴藏着什么与众不同的灵息,便断定是把凡火,随手一挥袖,压了一道灵势过去便轻松灭了。

    “远回!你在里面吗?”

    “远回!”

    百里云看着那两个没头苍蝇似的少年只觉头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栖雪残案(二)

    君寒在李天笑的房里坐了半日,也不知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连忽悠带吓,反正元帅大人愣是摆着一身“居高临下”把李天笑给说了个气焰全无。

    “凭你自己,就算查出了鬼星的真相又能如何?在这件事里,鬼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他最后以这话结尾,说罢便站起身,“我会派人把跟着你出来的那三个小家伙接到府中,你不需要臣服于我,我们只是合作而已。”

    李天笑与他同桌而坐,本不想和这个人扯上半点关系,却没办法……

    君寒行到门边,又莫名其妙的留了一步,偏头道:“你如果不想见我,也可以去教我儿子,反正光把他留给百里云一个人我也不是很放心。”

    “……”李天笑沉了一脸阴冷。

    君寒不动声色的稍稍留意了一下他的神情,未见异常,遂抬腿离去。

    却才出了这门庭冷落的小院,便见一个家仆急吼吼的跑来,还没至跟前,便瞎往后指着个方向道:“总头大人回来了,还带回了两个孩子,说有急事找您。”

    “什么孩子?”

    “好像是一对孪生子。”

    屋里的李天笑听见“孪生子”三个字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便也冲出屋来,“几个?在哪?”

    家仆蒙了一下,没明白李天笑问的是什么。

    君寒淡淡瞥了李天笑一眼,“过来看不就知道了。”

    那家仆一路带着君寒回了元帅大人自己的院,百里云那杀千刀的好像直接没主似的把人塞进了元帅大人的屋子。

    这货还真是欠收拾……

    这些年君寒也是惜命所以对他大度惯了,这会儿当然也自然而然的忽视了百里云这点欠揍的贱,若无其事的领着李天笑进了屋。

    百里云正好杵在门边,一溜眼,瞅见了他“烧没了”的师兄,便“好心”的问候道:“原来师兄在这啊,我还以为你都得道升天了呢。”

    李天笑也是太熟他的性子了,便也自然而然的略过了抽他耳光的冲动,直接无视了这个乌鸦精闯进屋去。

    怜音在榻沿正好看罢了这两个少年的情况,一起身,冷不防的跟李天笑打了个照面。

    这两人还都认识对方……

    李天笑惊的说不出话,怜音也错开了目光,让了位置,也借机出了门。

    李天笑收回神来,坐在榻沿打量这两个孩子——还真就是那三只其二。

    怜音逃似的好不容易迈出了门槛,却被正好挡在门边的君寒给轻轻揽了一把。

    有时候,这头狼的心眼的确很坏,而且是刻在骨子里天生的坏!

    君寒偏偏就要选在怜音局促慌乱的这当上,轻轻往她额头啄了一下,时机选的令人发指,连百里云都被他麻了个发慌,毫不掩饰的翻了一个颠倒天地的白眼以示自己的不满。

    元帅大人却没良心的觉得这样很有趣,看着怜音恼羞成怒的夺路而逃似乎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改天我给你把宫云归捡回来,有种你当着那位的面调戏。”

    百里云当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飕飕一言哪壶不开提哪壶,也完美的接到了元帅大人一记寒冷的眼刀,他却不怵反乐,得偿所愿的报复成功。

    “百里云!为什么只有他们俩?远回去哪了?”李天笑似乎已经习惯了把百里云当成魔头来看待,随便开口都含着杀气。

    百里云却不以为然,“冤枉啊师兄,孪生子得齐络的才值钱,我要真想把他们卖了,早就三只一块打包扔鬼市里待价而沽了。”他这申辩的效果不清楚,火上浇油的作用倒是不小,差点就真把屋里的李天笑激的冲过来打人了。

    却连君寒都看不下去踹了他一脚,冷冷道:“老实把情况交代清楚,顺便把你的‘急事’也说了。”

    这主从俩各倚一侧门框,黑白无常似的直将屋里暖春的气息砸到了冰点。

    “你把他们俩怎么了?”李天笑强忍着怒气又问。

    百里云悠悠拂开目光,漫不经心道:“为了防止他们变成烤鹌鹑,打晕了而已。毕竟是罕见的三只孪生子,少了一个还有一对,还是可以待价而沽的。”不正经回答也就罢了,还偏要在最后嘴欠那么一句。

    果不其然,君寒又蹬了他一脚,冷声道:“说正事。”

    百里云饶有兴致的从这头狼眼里品出了点“招降不易”的无奈,难怪这会儿连得罪一下都不敢。

    “正事就是城外的栖雪庄被烧了,人一个没活,赶紧上刑部报案吧。”

    “……”

    他这“急事”交代的还真简略。

    李天笑却“噌”的站起身,“谁烧了栖雪庄?”

    百里云抱着手,悠悠赏着门外景,“我又不是刑部的,不负责查案。”

    然而元帅大人冷森森的眼神对这没脸没皮的百里云似乎还是有点威慑作用的,他皮痒了那么一句,到底还是乖乖交代了点情况:“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反正我到那里的时候整座楼都烧起来了。火是一般的火,应该在刑部的范围内。”

    君寒听罢,淡淡道:“那个小子呢?”

    “据这两只交代是留在栖雪庄的。”

    “寒山镇的人能是一把凡火就烧得死的?你没进去找吗?”

    “找了一圈,都是些成年的大汉,没有小崽子的尸体。”

    “如此看来,他应该是被人劫走了。他身上最特殊的就是孪生子的灵蕴,如果有人就是冲着这点去抓他,你觉得这事还会完全在刑部的范围内吗?”

    百里云听了没话说,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管查案。”

    君寒真是要被他惹爆火了,却才一有动作的意思,百里云便脱兔似的溜身窜开,捉巧的避过了元帅大人呼之欲出的攻势。

    君寒不得不承认,百里云晃在他眼前时,他每个时辰少说得有八十次想拍死这个家伙的冲动。

    百里云闪开后也并没有跑,只是远远的晃着让君寒暂时搁不下架子来追着他打。

    “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君寒杀气幽幽道。

    “还行,没查出什么东西。”

    元帅大人压在心底的火气又陡然蹿高了一截,“那你回来做什么?”

    “听说帅府有难处,特地回来施恩。”

    “……”君寒强捺着一腔呼之欲出的邪火,咬牙道:“还想活的话,就去把书房里东西理清楚。”

    百里云依稀品出了元帅语气里真枪实箭的几分杀意,终于老实点了,迈着闲散的步子钻进了书房。

    君寒又往屋里瞥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的走开了。

    百里云前脚才钻进书房准备干活,元帅大人后脚就在门边杵着了。

    “阁里现在谁在?”

    百里云这个祸害修为太高,也才不过须臾就把君寒桌上这堆舒凌好不容易理整齐的卷宗给刨成了狗窝,依旧没大没小的戳在元帅的位置上。

    “幽竹吧。”

    君寒大概深深觉着再多看这家伙一眼都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于是干脆选择眼不见心不烦,挪开目光吩咐道:“栖雪庄的事必有诡异,你通知幽竹,让他准备好,暂且勿动声势。”

    “哦。”应着,百里云又甩开一卷竹简。

    “……”君寒大概是用了十成十二的耐心才终于压抑住揍死这货的冲动,便深深沉了口气,转身,似乎又改了个主意,道:“以后我把尘追和璃影那个丫头交给你,所以现在先来校场。”

    说实在的,百里云并没有听出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关联。

    “去校场干嘛?”

    君寒悠悠然道:“舒凌现在正陪着他们练剑,你过来准备收徒。”

    百里云黠然一笑,“哟,还挺走过场的嘛。”

    君寒又冷冷挪了一眼瞥他,“快点。”

    既然不是什么坏事,百里云自然不墨迹,麻溜的就从他那新刨的“狗窝”里出来,跟着君寒去了。

    ——

    元帅的院里刚出了什么事校场这头自然不知,故依旧有条不紊的比练着。

    那两个孩子也被舒凌练了个大汗淋漓,骨头架子离散也不远了。

    舒凌向来仁慈,见他俩实在累的受不了了便也任着他们休息,也恰好得空瞅见了百里云和君寒正往这头来,便笑着拍了一下易尘追的脑袋,道:“你未来的师父回来了。”

    “哈?!”易尘追惊叫着转眼瞧去,果然见他义父领着他即将拜认的师父踏入了校场。

    完了……

    百里云得瑟了一脸阴黠,就略略品味一番他此刻的笑意,易尘追就已经能看到自己悲惨的未来了。

    君寒领着百里云一路走到这俩孩子面前,易尘追心惊胆战的,强绷住想溜的本能。

    “以后你们俩就跟着百里云习剑术,”元帅悠悠解了广袖外袍,边上立马就有立侍的卫兵上来接住元帅的衣裳,君寒随意整了整护腕,顺便将长发束成马尾,“现在我先让你们看看他的实力。”

    百里云莫名其妙的转眼瞧住君寒,结果不妙的发现,元帅大人这是在做打架的准备啊!

    舒凌见状,连忙护着两个孩子退开了几步,生怕这两位危险人物突然暴起势来伤着无辜。

    常年戳在帅府的卫兵也相当有眼力见,连忙问元帅道:“需要什么武器?”

    “随便。”

    那卫兵果然“随便”给元帅拿了他老人家在战场上最常使的重戟,君寒掂了掂很趁手,便悠悠然的瞥了百里云一眼。

    百里云抱着手站在一边,死不拔剑。

    “来吧,让他们看看你的实力。”

    百里云早已从这头狼的眉目里品出了“公报私仇”的意味。

    易尘追远远看着他义父杀气腾腾,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君寒轻轻吹了锋刃上几许微不可察的薄尘,黠然一笑道:“不过,我也忍你很久了。”此言方罢,即是一击横扫而出。

第一百四十七章 栖雪残案(三)

    五更天方过,天边的曙光都还没亮显眼,刑部的打门便被敲了个震天响,来的是个枯瘦的汉子,又哭又喊,活像遭了阎王点名似的,求天无门的,跑刑部求救来了。

    这更点,司徒诚就算再懒也不得不早起准备上朝,这会儿正伸着懒腰准备更衣。

    然后一桩急案就拍进尚书府了……

    栖雪庄在黎州也算是有名的赌庄了,虽然里头聚的多半是些乌合之众,但也通常不是什么恶贯满盈之辈。如此惨重的凶事悄无声息的发生在京城之外也足够轰震的了。

    还真是给今年开了个好彩头……

    大火几乎烧毁了此处所有的痕迹,人也都被烧的面目全非,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此地绝无一个生还者。

    司徒诚当了这么些年的刑部尚书,原本都干得好好的,就这相连的两年里,简直霉到家了,砸进手里的竟是些吓死人的大案子,还都没法查,先前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尚且还可以丢出去,这次这纵火烧庄案却是真真砸结实了。

    眼看着刑部仵作一连串抬着尸首的单板白布,司徒诚整副魂都快没了,站在一棵不幸被大火殃及的柳树下,心塞的数着收归尸数。

    栖雪庄在的位置还特别巧,方圆十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更没有人户,贼兮兮的座在这深山老林里,装的风雅却扬着一身乌烟瘴气疯狂吸引那些赌客,顺便收留那些没脸皮大摇大摆进京城的伶仃过客——杂乱得几乎就是一团绕在浆糊里的乱麻。

    这件事易尘追昨晚就听君寒说过了,故也一大早和璃影一块策马赶来,还隔着许长一段便在一片平缓枯草地上排列着触目惊心的盖尸白布,也就远远扫那么一眼,便可知此案之重大。

    “诚兄!”易尘追隔着老远便唤了他一声,同时也已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旁的树上便跑了过来。

    司徒诚无精打采的冲易尘追和璃影招了招手。

    尚书大人正站在焦黑成一片的残楼门前的柳树下,尽管身后的平地上已经排列了如此壮观的尸众,刑部的仵作依旧蒙着口鼻奔里奔外的忙活着,收获接连不断,竟都是被烈火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恐怖人体。

    这乍一看很像是一场失误导致的火灾,但却没有一个人逃出来,这座山庄很大,想完全烧尽很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也许不足以让立马如此浩瀚的群众完全脱逃,但至少也应该能挣扎出一部分。

    而且这屋里第一眼的景象司徒诚印象很深刻——虽然大火销毁了大部分痕迹,但里面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呈现出逃跑或挣扎的状态,在残烬断梁的废墟里,他们大部分都很安稳的保持着坐姿。

    司徒诚蹙着眉打量着一整座楼子的状态,“此楼焚烧的时间应该也并不很久,大体形貌还在,只是里面的东西被毁了。”

    “大人,里面有发现!”突然有个仵作冲着外头的司徒诚大喊——如果还是这些可怖人体的话,应该不能称之为“发现”。

    闻言,司徒诚浑身一激灵,却整个人都精神了好些,抬腿就过去,易尘追自然也跟了去,本想让璃影留在外头,却没想到这个姑娘面对如此众多的亡者也毫无惧色,甚至连一点膈应都没有,不等易尘追开口,她已经先一步踏进了残楼。

    那个“发现”在正当面的残楼之后,正是栖雪庄庞大难烧的院里有许多不曾被大火侵蚀的完好屋子。

    大火焚烧的部分已经大体清理完毕,司徒诚一声令下,众人连忙就开始挨间搜查这些屋子,结果仍是无一生还。

    死在这些厢房里的人倒是免了烈火的侵蚀,也算是让司徒诚松了口气。

    这次尚书大人亲自戴上细绢手套进去检查情况,易尘追也跟了进来。

    司徒诚大体检查了一下尸体的情况,浑身上下没有血迹,应该没有明显外伤,却只在颈间有一道细浅的割痕,却半滴血都没有。

    简单检查了一下,司徒诚便蹙着眉摘了手套,“都搬回去。”

    “是!”

    ——

    不过半日的光景,城外栖雪庄的事便传遍了整个京城,陛下得知了此事,也匆匆将六部尚书以及丞相和元帅全召进了宫里。

    事实上陛下也不知道除了刑部尚书还有那两位堪当“监护人”的文武栋梁之外,其余五位尚书对此事有啥用。

    可能人多也好商量吧……

    “庄内亡者共计三百七十八人,火势损伤未及六成,未遭火噬的亡者疑似血枯而亡。”司徒诚简单概括了目前暂知的情况。

    才半天的时间,线索都还没采够,能汇报的也就这点消息。

    那五位尚书大人面面相觑一阵,尽皆保持着沉默。

    丞相大人听了这事亦蹙眉不语,君寒淡淡扫了小皇帝无措又纠结的神色一眼,道:“都是血枯而亡吗?”

    “不曾被火烧过的都是血枯而亡,而遭过大火侵蚀的亡者目前还无法确定具体死因。”

    “难道不是被火烧死的吗?”皇上疑道。

    “亡者形态放松,未有逃亡之状,很有可能是早在大火之前便已死亡。”

    “亡者伤口何在?”

    “颈间三寸细口,现场没有血迹,尸身内也没有。”

    这结果听起来就很毛骨悚然了。

    在场文臣均是凉气倒抽,一个个不约而同的却瞧住了元帅。

    君寒实在不想去看那一双双求助的目光了——话说他一个为朝廷打架的武夫为什么总要接这种烧脑耗神的活?

    “这件事,元帅怎么看?”连皇帝也问了。

    君寒无可奈何的,只有答道:“江湖上的确有不少需血引的邪术,难以一概而全,且此事尚未深入调查,还需要更多线索。”

    皇上闻言想了想,很纠结也没头绪的瞧了丞相一眼。

    “如元帅所言,此事尚无端倪,不可妄下定论。”

    果然满朝上下还是只有丞相大人的话最能让陛下安心。

    皇上听罢便点了点头,继而道:“两个月内务必查清此事。”

    “……”

    在场诸位又是一阵面面相觑,丞相大人脸色沉了一下,君寒也只有在心中暗自戏讽——难为丞相大人这么尽心尽力的教,到头来居然连“欲速则不达”五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北燕王的反叛对陛下而言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虽然根本原因在于小皇帝自己太单纯,但事后北燕王撞死在牢里写的那些血书也着实过分了点。

    说白了,这叔侄俩就是一个生不逢时、一个柔善可欺,两者碰到一块,后者只能说是运气好。

    君寒略略飘了下神,却立马就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思绪。

    “此事或与邪法妖术相关,仅靠刑部恐怕有些为难,朝里原本也还缺一个专门收拾妖鬼异事的部门,不妨就趁此机会多加一道旨令吧。”

    折腾了这么久,居然把这事给忘了,早也说该加个专门收拾妖邪的衙门了。

    陛下听了君寒的建议,似乎也才恍然想起这么一茬,旋即便扫视了诸位大臣一遭,问:“那诸位可有能担此任的人选?”

    满朝上下恐怕也只有元帅大人亲自养大的易尘追具有这个资质。

    “臣认为,帅府的易公子可担此任。”丞相大人大大方方的直接把君寒的宝贝儿子给供上了,陛下听得易尘追合适,似也露了欣喜之意。

    毕竟是易尘追把他从死局里捞出来的,不喜欢才怪。

    陛下听了,转眼又瞧君寒,“元帅意下如何?”

    其实君寒心里还泛着嘀咕呢——那小子都还没怎么正经培养,这会儿就赶鸭子上架是不是急了点。

    但事都撂眼前了还能怎么磨蹭,于是元帅到底还是从善如流、面无波澜的应了:“但听陛下安排。”

    让丞相大人指教的,小皇帝多少也有点严谨的习惯了,虽然当下就决定了将易尘追推上去,但还是走过场似的问了吏部尚书一嘴。

    当了半天背景的吏部尚书终于找到了一点存在的意义,便拱手道:“开衙封官流程繁琐,然眼下案情紧急,陛下可先授易尘追客卿之位,特许其佐助刑部查案,待此案了解后再凭功进仕。”

    “便依爱卿之言。”

    如此,封易尘追为客卿的圣旨当日便下到了帅府,了无征兆的突然砸来,还叫易尘追慌了一下。

    传旨的公公前脚才走,元帅大人后脚便优哉游哉的从宫里回来了,时机掐的好,正巧避开了正面招呼的麻烦。

    圣旨令易尘追佐助刑部尚书调查此案,倒也还合易尘追心意,只是这没头没尾的,他也着实有些无措。

    君寒一回府,正好碰上了和叔便让他把易尘追和璃影喊进书房,自己则不慌不忙的去更换朝服,临到门前才乍然想起某个欠揍的家伙拿两只小鹌鹑占了他的窝,于是临时转向,钻进了怜音的屋子。

    他又一声不响的推门进屋,倒把怜音给吓了一跳——这头白狼甚狡猾的借了这鸠占鹊巢的方便理所当然的把怜音的房间当成自己的屋子用。

    怜音实在怀疑元帅和那个杀千刀的下属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来诈她。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477/ 第一时间欣赏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作者:酌清白白所写的《沧海默浮生劫》为转载作品,沧海默浮生劫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沧海默浮生劫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沧海默浮生劫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沧海默浮生劫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