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劫后归静
这少年晕的突然,还真给了君寒几分心惊胆战的滋味。
于是元帅不辞辛劳的把儿子一路送回了屋子,随口吩咐了魂飞天外又惊得五雷轰顶的老管家好好照看这娃娃后,便哑无声息的摸回了自己还挂着丧的院子。
百里云不知是什么时候跟条哈巴狗似的跟了过来——反正君寒是没察觉。
元帅一路踏着赶着去投胎的步伐,却在临将踏入院门的一步猛然顿住,像是突然恍惚了一般,一手撑住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形。
见此,百里云神色亦是陡然正经,半点也没有轻浮玩笑的意味,“你怎么了?”
君寒不知是无力作答还是压根就没听见,半天也没憋出一个答语。
元帅撑着墙壁愣愣瞧着足下雪地,视线环环发散,连百里云一直在他耳边聒噪的声音都在忽远忽近。
“你没事吧?”百里云意图搀扶他,但好像又顾及着什么,犹犹豫豫的迟迟没有伸出手去。
这回君寒是真没本事回他的话了。
君寒整个神识一空,脑际旋即便落成空白,两眼一黑,整个人一松,便倒下去了。
“喂!君寒……”这回百里云却是不得不接了。
——
元帅伤愈的速度很快,转过半宿便差不多恢复了元气,次日便也是正常天没亮的时辰便起床了。
如此也甚应他素来深沉提防的性子,居然果然没叫除百里云以外的人察觉他昨晚虚弱昏迷的情况。
不过也该庆幸这百里云没有趁机谋害……
君寒挂着一身伤筋错骨般的疲惫从榻上爬起来,披了件外套便起身去开门。
却才走到门前就听见外头叽叽喳喳的有点嘈乱,细辨声音,好像是鬼无兄弟俩的。
于君寒而言,这兄弟俩向来不是闹腾的家伙,能把他们惹得这么毛躁,普天之下除一个百里云以外,绝无仅有。
元帅忽地推开房门,那俩瞪着百里云气势汹汹的兄弟立马一藏脸色,瞬间乖顺又懂事,却是百里云仍旧挂着一脸贱兮兮的贼笑,此刻正坐在一口通体乌黑的阴沉木棺上,见了君寒,便拍了拍棺板,招呼道:“属下特地给元帅大人准备的,用料上乘,您躺进来试试?”
那兄弟俩当着君寒的面不敢发作,只双双捏得拳头青筋暴跳。
君寒面色波澜不惊,只轻轻挑了一边眉梢入鬓,便负手缓步踱下阶梯,果真朝这棺材走来了。
鬼无鬼曳见状,皆是下巴砸得脚背生疼。
百里云见元帅“貌似有意尝试”,便麻溜的站起了身,顺便把棺板一掀,作了个“请”的手势。
君寒负手在棺前站定,落眼瞧了黑压压的棺内,淡淡点头,道:“不错。”
此狼果不负阴险狡诈之称,面上绷得一派肃然,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了边上百里云的襟子,百里云乍然惊了一下,没晃过神,眼前便是乱景一晃,生生被君寒掼进了棺材里。
元帅身手敏捷,这手才把百里云砸进去,那手便已隔空召来了反躺地上的棺板,顺势一拍,盖棺清静。
百里云在里头折腾的叮叮咚咚,君寒不为所动,那压抑良久的兄弟俩见状更是说不出的畅快!
行云流水的搞完这一串动作,元帅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仍是那般高贵冷艳且严肃的神态。
“埋回去。”
说罢,元帅大人便在那兄弟俩瞠目结舌又倍感畅快的注视下缓步踱出了院子。
以君寒对易尘追目前身体情况的了解,他很平静的猜测,这娃娃现在估计又瘟死在榻上了。
而且这里没有注灵匣,有点麻烦……
君寒似乎有点真心实意的担心易尘追的情况,明面上却还冷挂着一脸沉静。
元帅才踏进易尘追的小院,眼皮一掀,便见门前站了个面色惨白、仿若受到了极大惊吓的丫鬟。
君寒下意识顿了一步,心想——该不会还以为我是诈尸吧?
然而那小丫鬟却先“乍起尸”来,“唰”的一转身,推门而入,急吼吼的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君寒:“……”
然而那小丫鬟闯进屋去却是凑到了坐在易尘追榻沿的怜音身旁,嗫嚅道:“元、元帅来了……”
怜音听言,眉梢轻轻一动,而君寒素来警敏非常,任何一点小异常都能引起他的注意,这会儿已然追进了屋门。
“没事了。”怜音冲那丫头柔柔一笑,挑了个眼色便示意她去吧。
君寒森森站在门前,冷眼略有狐疑的扫了那丫头一眼,吓得小丫鬟脸也不敢抬,慌手慌脚的从他身边擦出门去。
怜音略略俯身替易尘追掖好被子,又在他额头轻轻试了一把,才不紧不慢道:“他没事了,应该过不了多久便能醒来。”
君寒眉头一沉,眼底的疑虑并没有消除,便缓步走到桌旁,坐下后才问:“你能治他?”
怜音放下床帘,起身,无多留意,只在路过君寒身边时轻声道:“以前需要替你疗伤时读过不少医书,略通此道。”她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便近门边,却还没跨门槛,腕子便突然被君寒拽过。
君寒一把捉过她的腕子却并没有施多少力,只是将指尖探在她脉门,摸了许久,却无异常。
但她的脸色却是疲惫苍白。
“他的情况不是靠医术能缓解的。”君寒语气很沉,瞧她的眼神也压着霜意,有质问之意,却不咄咄逼人。
怜音淡淡勾了唇角,莞尔笑得动人,轻轻收回手便顺着掩口打了个哈欠,依旧轻描淡写道:“我守了他一夜,的确有些累。”她放下手,又斜勾了一丝眼神打量了君寒一眼,“让他好好休息便是。”说罢,便沿着回廊走了。
君寒往屋里回了一眼,榻上那少年正睡的安稳,也的确不适合打扰。
无奈,元帅大人还是从善如流的关门走了。
再度返回自己的小院,却突然被院墙屋檐上的黑白丧布给戳了一下眼。
老管家正打算一早来献殷勤伺候主人,却愕然见元帅大人定站在院门下,不禁吓了老管家一个魂飞魄散,忙就诚惶诚恐的小跑过去,气喘吁吁道:“老奴这就将这晦气玩意儿扯了,元帅切莫动怒。”
老管家慌里慌张半天,却也没见元帅脸上有半点形似“发怒”的神色,反倒是不一般的平静。
片刻,君寒淡淡挪了目光瞧住老管家,心平气和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劳先生了。”
君寒向来不以蔑称来诋践府中之人,许是他心性确有几分不近凡尘的高洁,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损人的心情。
老管家差点被元帅这不冷不热、语气无澜的一句比外人还生淡的问候给感动得老泪纵横,真是差点就要掉珠了。
“再过不了多久便是除夕,府中需要什么你最清楚,派人去置办吧。”
老管家两眼噌的睁圆,又是欣喜又是震惊,忍不住问道:“您今年不回东瑜了?”
打从君寒接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开始,和叔就一直在帅府里打点,这么好几十年过去了,元帅就算除却战事吃紧的那些个年头,也从没有在京城过过一次年,即使早在夫人还没“进门”之前,也是每年都往东瑜赶,永远只给帅府留下“冷清”二字。
“不回了,”元帅想了点什么,指尖轻轻点了点额角,然后又补充道:“过两天我会派人把那两个丫头接过来,尘追身体也无大碍,小孩喜欢的东西你看着备点吧。”
老管家头点的跟啄米似的,见元帅似乎交代完了,却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人呢?”
君寒沉吟了片刻,“她身体不好,多备些补品,还有抗得了黎州风雪的衣物,其他的,再说吧……”
“是。”
君寒抬腿跨进院去,老管家瞧着自家“失而复得”的主子,竟是倍感欣慰。
戎马倥偬、杀伐果决了这几十年,元帅大人终于知道“顾家”俩字咋写了!
君寒一如往例的进了书房。
“啧啧啧……”百里云依旧欠揍的挂着一脸阴损,明目张胆的坐在元帅大人的正位上,瞧了老大一脸正肃的进屋,还皮痒的戏侃道:“这有了‘夫人’的人就是不一样呐,说话做事都格外温馨,喂,是不是也寻思着要卸甲归田过过子孙满堂的悠闲日子了?”
元帅大人面色冷峻如常,毫不受此“妖言”蛊惑,平静的走到位置旁,一脚踹开这嘴欠的乌鸦精便气定神闲的坐回自己的正位。
百里云被老大一脚蹬开也只有乖乖的往边上挪窝,顺便从怀里摸出封信来,漫不经心的甩到君寒桌上,“舒凌的。”
君寒从桌上拾过信封,一边展阅,一边还抽得出神来问:“他们俩呢?”
“装棺材里埋回去了。”
君寒没心情怀疑也懒得搭理,便漫不经心的接着话茬道:“哦,去挖回来,有事跟他们商量。”
百里云抱着手没大没小的横了他一眼,“您老人家怎么也跟跑腿的说事?”
君寒冷冰冰的扫了他一眼,“少废话,把人给我找来。”
“嘁!”百里云撂了他一眼,便衔了两指吹了个嘹亮的唤骡子唤马的响哨,那兄弟俩便挂着一脸幽怨钻进了元帅的书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归朝(一)
待走近,君寒才掀眼瞧他们,一瞧便挑了一眉。
这兄弟俩活像是受了非人的待遇一般,不光沉着一脸凄苦,还鼻青脸肿的像两个五颜六色的猪头。
元帅不自然的抵唇轻咳了两声,“坐吧……”
那兄弟俩默声静坐,又都偷偷溜了一丝眼神去仇视那该死的百里云。
君寒正展了信纸,细阅其上文字,百里云凑了一眼过来偷窥,看着看着,嘴又欠了:“那十五个鬼士死了?元帅这次运气不错啊,一口气折了十五个精锐,赶上烧高香了……”
君寒不动声色的伸手逮住他的后脑勺,毫不含糊的一把将这嘴欠的货色拍按在桌上。
“嗤……”纵是向来自诩清高矜持的鬼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元帅威武!
舒凌在信中讲,那片诡谲沙海之下的灵势近期了然无踪,暂时不知是消失了还是跑了,关于“逐月”的情况还在调查中,暂未得到结果。已有未曾得到来自那十五个鬼士的消息,今日遣人外出搜查,只见其尸,无外伤,体脉完好,也无内伤,只是灵脉中荡无灵息,故暂疑为灵尽而亡。
百里云生命力顽强,即使已经被元帅大人按成了死狗,却还不忘嘴欠:“舒凌可真会挑时候,大过年的跑来报丧,真不嫌晦气……”
“实在活腻了大可直说,我很乐意送你去见阎王。”元帅不冷不热的如此“威胁”,手却已松了劲,也暂将书信搁在案上。
百里云天旋地转的直起身来,不倒翁似的又顽强了回来,气沉丹田,正欲开口放黄腔——
君寒先人一步,一拳砸上百里云腹部,及时捶散了他那一肚子烂墨,顺道还施了个禁言的雕虫小技,算是把这货彻底收拾服帖了。
“这秋冬以来的乱子至此算是明了了大半,待年关过后我再将梧桐殿里的东西查清楚,此事便可暂时告一段落。”君寒淡淡扫了旁边被禁了言,不得已保持着高冷姿态的百里云,道:“勉强算你立了个功,本帅暂且不跟你计较差点炸了黎州的事,也可以过些时日再埋你。”
百里云:“……”
“所以现在我要你们查清楚另一件事。”
君寒如此一说,鬼曳当先就反应了过来,道:“昨天夫人察觉了鬼星的灵息。”
这句话仿佛正落在君寒的意料之中,他不惊也不惑,继而便接了下去:“位置呢?”
“很散碎,始终找不到一个固定的位置。”
君寒食指轻轻点着桌面,“你们埋我的地方正好就在整个黎州地域的灵眼处,既然别处没有他们的动静,那很有可能就在九鼎山里。”
鬼曳惊得抬脸瞪圆了一双熊猫眼,脸颊的瘀青都呆得可爱,如此怔怔道:“黎州地域广大,其灵眼的灵势必然悍然无破,又是神器九足鼎立身之地,这怎么……”
他的“可能”两个字还没出口,脑门就挨了君寒一记隔空的栗爆,差点没把他脑仁弹爆。
鬼曳可怜巴巴的捂着脑门,却正好见 元帅大人嫌了他一眼。
“才跟了百里云没多久,怎么就蠢成这样了?”
百里云:“……”
君寒摇了摇头,只能自己解释道:“首先,这东西不是一般灵物,鬼星到底什么概念,你们清楚吗?”
鬼曳点头鬼无摇头,君寒见之无奈,反手给了百里云后脑一记闷掌。
百里云:“…………”
“而且,那九鼎山的本体原本就是鬼星的凤火炼铸的神器,这玩意儿就算克了天下万物也不至于连自己的主子都不放过吧?”
那兄弟俩恍然大悟的——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君寒又毫不留情的拍了百里云的后脑一把,这回终于惹起了这白眼狼的反抗。
百里云一催灵冲破了君寒给他下的禁言令,紧着一声就吼起来:“死白狼,手痒谁招你打谁去啊!我在这你顺手是吧?”
“我把这两人交给你,你就还我一对白痴?教令不严乃属主首之责,打你两下算轻的,若以军**,你早该去儆效尤了。”
百里云一时语塞,居然真被君寒给噎住了。
这世上终于也还是有能收拾百里总头的人!
“嘁……”百里云半天憋不出一句反驳话,也只有百般不情愿的认了,别过脸去,懒得搭理这头白狼。
“还有另外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君寒鲜少会有这样似犹豫的语气。
听了这话,连百里云都顾不上赌气,转过脸来了。
君寒仍旧踌躇了片刻,才道:“我入京之前,尘追伤重不醒,须得借助注灵匣之力方能勉强蓄灵维命……”说至此,他又掐断了话头,再开口时倒有了几分前言不搭后语的意思:“他体内宿的是鬼星魂元,此事实在难以界定为巧合。”
“阁主的意思是,少爷体内的鬼星之魂,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君寒拧眉思忖了片刻,“只是猜测。”如此草草了尾之后,他立马就转换了话题,侧眼瞧住百里云,“现在开始,给你一个长期任务,把这一百八十一个人之间的关联查清楚。”说着,君寒将名单推到他面前。
百里云展开一阅,眉梢轻轻一跳,旋即便带出了眼尾一丝黠笑,“这都死了几百年的人了,你是要我挨个去刨祖坟吗?”
君寒亦无多正经的横了他一眼,“反正你也不差这点阴德。”
百里云贼兮兮的把名单揣进怀里,“为什么突然想起查这些人。”
“心情不爽,想鞭尸。”君寒如此说,脸上挂的却是另一句话——叫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
“阁、阁主……”鬼曳突然扭扭捏捏的叫唤了一声,眼神流乱一颤,莫名有了几许羞涩的意味。
“嗯?”君寒挪眼瞧来。
鬼曳定了定神,道:“宫城之内并无千里途定点,而且就算速度转的再快也不可能转眼就把一个人从东瑜送到千里之外的黎州……所以,少爷他……”
君寒淡淡听罢,心下便已了然,开口即答:“沧海阁的灵势基本都是影落转起来的,能这么操控千里途的,你觉得还会有别人吗?”
闻言,鬼曳的神情却有些莫名难以捉摸,更难辨情绪。
君寒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今年暂时可以缓口气了,回头有空我们再把这些事梳理清楚。”
这时辰刚好到了上朝的点,虽然不清楚皇上今天还爬不爬得起来,但宫里毕竟还有一堆乱子等着元帅亲自去打点,故此,就算别人不去,他这位刚“诈尸”的元帅也是不得不去。
仔细想想,怎么还真有几分任劳任怨的意味?
君寒麻溜的换好了朝服便一如既往的踏着冰雪从帅府钻进了宫城。
稍有些出乎意料的却是丞相大人居然也赶早去了。
故元帅一上前便拿了几分损人的戏谑语气招呼道:“听说丞相大人告了快小半个月的病假,怎么昨日受了一天的惊,今日反倒还有精神来上朝?”
丞相见元帅一如既往的“面目可憎”,便也同样戏着反驳回来:“元帅大人才是,卧伤卧了三个月,昨天又劳累了一宿,今日竟还有精神跟我这个老东西吵架,果真是风采不减当年。”
文臣到底还是文臣,吵架这种事大概天生就不是会输的料。
这两位掐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维持了十年和平的文武梁柱这么夹枪带棒的会面之后,便又自然而然的并肩行入了宫城深巷。
“令公子身体可还安好。”
“小孩子多摔打几下死不了,有劳丞相挂心了。”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元帅昨日那么一招将计就计可是差点逼得礼部常大人撞墙自尽,往前又诈了朝廷那么些时日,见陛下之前,元帅想好怎么跟他解释了吗?”
君寒略略勾了唇角,顺便挑了一稍长眉斜飞入鬓,那妖孽般的侧容顿显诡谲,如此不怀好意似的一笑,便反问:“常大人打算赏我一顿板子吗?”
“赏板子怕是不敢,不过数落应该是少不了了。”
“这天下骂我的人多了去了,其实常大人算是积德的了。”
丞相终于还是被这头嘴里天生夹着棒槌的野狼给逗了个忍俊不禁,摇头笑罢,便又感叹,“回来就好……”此言却不明具体实在指代谁。
君寒只一笑,没接话茬。
丞相大人却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又道:“等过完这不安稳的年,明年也差不多是时候把我家那丫头交代出去了——届时元帅赏个脸?”
君寒听言,诡异的瞥了丞相大人一眼,便问:“丞相大人竟还有位千金?”
丞相大人怪笑了一声,“元帅大人可是把我那孽子查摸了个清楚,居然没从那小子嘴里听过他还有个不省心的妹妹?”
“岂止是我没听过,尘追好像也没听令公子提起过。”
丞相大人摇头一叹,“我那丫头着实不让人省心,自小便爱那漂泊无根的江湖风雨,我也拗不过她,便只好让她依着那位栖山道人去四处游历,也确实鲜少出现在京城里。”
“栖山道人?恕我见识浅薄,怎不曾听过这个名号?”
“元帅大人要是听过这位栖山道人的名号,她还有命收我那丫头吗?”
君寒忍俊不禁,“丞相大人真是横竖都得叫我里外不是人呐。”
丞相也笑了笑,两人都没什么情真意切的恩怨在里头。
“再说了,我家那丫头哪有什么修仙的根骨,从师学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她能划拉什么道术,说白了,当时也就是遂了她的愿,让她过过自己梦寐以求的日子罢了。”
第一百二十章 归朝(二)
这两位国之栋梁难得像老友一般一路叙话,不知不觉便已行至候殿之处,却见此处早已聚了不少大臣,皆是忧心忡忡的。
临到上殿的点了,却是陛下身边的公公出来向群臣通告,陛下身体不适,今日便罢朝休沐。
意料之中。
群臣见状,纷纷在殿外行了礼,便返回了。
也就这一时半会儿,君寒便接连受了十几位大臣的拜问,拜得他自己都不得不想起“真的被人捅过一刀”这件事了。
平日里最没正行的司徒诚今日却难得有了一副世家公子、在朝大臣该有的沉稳,见了君寒和他父亲也只是匆匆一拜便赶命似的走了,毕竟牢里还关着一位王爷,虽然谋反之罪铁证如山,但搁在刑部也的确还有不少事须得处理。
丞相大人本想着去见一见昨日受惊不浅的皇上,但转念想想,却还是作罢了,便提出随君寒一道去梧桐殿瞧瞧。
自打昨日破墙而入之后,那一百名黑甲营的士兵便没有离开,整整在那守了一宿,待到元帅前来查看情况时,肩头的雪都积了老厚,活如一尊尊钢甲塑像。
这个地方还沉淀着昨夜残余的邪杀之息,可想当时灵势有多猛烈。
此处沉积的残垣断壁全都被昨天那场风雨激荡的灵势对决给搅了个混乱不堪,先前大概还能窥出几许宫宇楼阁的残影,而现在,却是连废土石堆都不如了,且地势嶙峋跌宕,残石碎壁渐往中央聚拢,垒成了一座突兀的小山。
丞相大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臣,加上身子骨也不及往年利索了,就算到了这事发现场也只能远远的站在朱墙废墟外查看。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但这寂寥的梧桐殿废墟却是片雪不落,且非但不冷,反倒还有着几分初春般的暖意。
话说丞相大虽然打小就知道这鬼地方的存在,但也的确是今天才真正亲眼目睹。
昨夜领队救驾的正是老张,君寒一进梧桐殿,他便忙就跟着一道进去给元帅讲解昨夜的具体情况。
“袭击陛下的异徒尸体已经找到了。”说着,张均指示了废墟边缘。
君寒点了头,“你们检查一下,无误便送到府上。”
“是。”
说时,元帅正好移步至这座战斗余留的废墟小山。
君寒抬手示意张均止步,自己则轻身点足一跃,中途都无需再行借力,直接一踏便登上了坡顶。
丞相大人虽然一直都清楚元帅武艺高强这一点,但今日还真是头一次见到他老人家大展身手——可能也只是略施小计而已。
君寒稳稳站上土坡顶,四下环视一周,发现这小坡堆的还挺工整,圆得规矩,位置高又恰好能一览周遭战后情形,却发现除了被铁麟军强行破拆的那堵朱墙以外,其他的墙都还有惊无险的保持着原貌并未遭殃。
看来那家伙的目的很准确的就是这废墟堆下埋藏的东西。
观察了片刻,君寒又纵身跃下,身形轻盈若浮空之叶,稳妥又轻巧的落回了张均身边。
张均在黑甲营时日已久,早就与自己的上司养成了条件反射似的默契,君寒还没开口,他便已拱手抱礼,候令道:“元帅?”
“咒封此地,每日派人驻守,不得有误。另外抓紧时间把墙补回来。”
“是!”
元帅亲自下的令,接的就是有动力。
君寒这横竖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抽身往回,丞相见他走来,远远便问:“怎么样?需要把工部找来吗?”
君寒一直走近了才答:“今年就先消停吧,等我开春把那里头的东西挖出来再行工事。”
“挖那口棺材?”
“那可不是什么一般的棺材,”君寒眼底拂了一丝黠笑,戏谑似的吓了丞相一句:“说不定里头就躺着具千年凶尸,出来保准作祟。”
“……”虽然明知道这货是唬人,但丞相大人还是冷不防的炸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恰好离了暖哄哄的梧桐殿地界,迎面一阵夹雪凉风吹来,真把他老人家激了一哆嗦。
君寒却没有往宫门的方向走,反倒是往深里去。
“元帅还打算进后宫溜达一圈?”
“看看那两只西境异兽有没有留下什么荼毒——回头有劳丞相大人跟陛下说一声,反正我也不是赏花来的。”
“……”丞相大人活像是被强行拽来助纣为虐的同伙似的,挂了一脸色泽诡异。
“那什么……是封了个丽妃吧?”
“哪位丽妃?明月公主?”
“不然还能是谁。”
丞相大人突然一定足,君寒亦莫名其妙的停下步来,转头瞧着他。
“我俩就这么闯进坤贤宫?不怕吓着现在这位丽妃娘娘?”
君寒愣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陛下现在也有一个封了丽妃的老婆。
“那丞相大人过去说一声,别吓着她就行。”
丞相大人两手往袖里一揣,摆明了就是不乐意,“怎么都是我去说?”
“我没有说的习惯。”
“……”
丞相大人算是被这头狼噎住了,也终于发现,别看这货现在貌似文质彬彬还挺有风度的,实际骨子里住的还是头野狼,上门都不带敲门提前通告的!
“还是缓缓再去坤贤宫吧,我们两个大男人真不合适。”
君寒貌似思考了一会儿,好像的确有点不合适,毕竟又不是自己老婆的院子,哪能说进就进。
终于,这头狼还是从善如流的听了丞相大人的建议,转向去了安顿那位“逐月太子”的宫苑。
却走在半路,君寒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回头跟陛下说一声,把前面那位丽妃挖出来看看——说不定也是个千年老鬼。”
“开棺验尸?”
君寒点头,片刻,又问:“可有谁清楚她具体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病死的,可死的太突然,也没谁来得及查清缘由,人就下葬了。”丞相大人悠悠吐了口气,压低嗓音道:“况且后宫里的事,谁说的清呢?”
“那位丽妃有没有从西境带来的陪嫁侍女?”
“有两个,结果主子死了之后那俩丫头便跟着殉葬了。”
君寒眉头微微一蹙,“谁要求的?”
“可能是她们本国的风俗,反正人们早晨发现丽妃尸体时,这两个丫鬟也正好挂在寝殿的梁上。”
“丽妃是晚上死的?”
丞相点头。
君寒沉吟片刻,又问:“如今的丽妃是哪位?”
“工部尚书李大人的千金,本居从三品的淑妃之位,明月公主故后便移到了正三品的丽妃之位。”
“改封号一定要迁宫?”
“坤贤宫位置好,陛下宠爱李妃,故将此宫赐予她居。”
君寒勾了个略显诡异的笑色——心可真大。
“那如今这位丽妃住得可还舒适?身体可有不佳?”
“这位丽妃娘娘原本就生得娇弱,你也不是没见过。”
君寒疑惑的挪了目光过来,明晃晃的把“几时见过”此问挂在眉梢。
“有一年陛下设宫宴时李大人带来过,你当然在场,还看了几眼。”
“……”君寒更诡异的瞧了这鬓发花白的老头一眼,半天才憋出一句:“这种奇怪的事情丞相大人记的还真牢。”
也不是丞相大人刻意要记,只是早年时时留意君寒这个危险存在的一举一动,不小心养成了习惯,改不掉了。
君寒对那位李小姐如今的丽妃娘娘的相貌的确没多大印像,当时留意,大概也只是因为她娇弱的模样与怜音有几分相似……
这两位闲逛后宫的文武大臣终于轻车熟路的绕过了半座宫城,找到了先前安置“逐月太子”的地方,方一入院便嗅得一股腥腐气味。
丞相大人可不是个习惯杀伐的人,才一嗅到这味便忙拽了素帕捂住口鼻,眉眼都快被熏到一块儿了。
君寒回眼瞧他,这老当益壮的丞相大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一块进去瞧瞧。
君寒还真佩服这位大人顽强的耐受力。
光闻着这味便足以猜出里头会是怎样的情形——然一推门,场面居然比料想的还要“壮观”。
这回,丞相大人是真受不了了,捂着口鼻避到一边去了,君寒再看他,他仍是摆摆手,这次却是告诉君寒“你自己进去吧”。
屋里尸首横七竖八,腐朽程度不一,大略一扫,仍可发现这些亡者胸口装心的位置均是一个碗大的血窟窿。
君寒指梢勾了一缕灵丝,悠悠浮浮的从地上拎了一具尸体,就悬在面前三尺不及的位置,也用不着怎么打量,就胸前那个前后贯通的血窟窿便足以说明不少情况。
君寒随手收了灵丝,那尸体便又“咚”的落回了原地,他转眼往屋里张望了一眼,见一幕珠帘垂合缝密,便跨着空隙走过去,掀帘,便见美人榻上还搁着一个没捏成型的泥人。
不多会儿,元帅终于又出来了,却见原本信誓旦旦要跟他一起进来打探情况的丞相大人早已远远的挪到了院外,却还神经兮兮的死死捂着口鼻,真有点缓不上劲。
君寒出来,手里还多那了一个面目可憎、相貌狰狞的泥人坯子。
“这是什么?”丞相大人捂嘴闷声道。
君寒没急着答,而又掂出了一把拿丝绢垫着的粗瓷碎片,才道:“里头捡的,拿回去给我徒弟玩。”
丞相大人没忍住,被恶心的掀了一个翻天的白眼。
君寒却又往回瞧了一眼,“这味——回头暂请令公子刑部的人来把这收了吧,届时我会派专门好研究这一口的人来检查情况。”
第一百二十一章 归朝(三)
“这的确是傀儡偶。”鬼曳细细揣摩了元帅带回来的泥人及碎片,“但上面的灵息已经没有了。”
鬼无也凑在一边打量这捏的丧心病狂的泥人,琢磨了半天,才问:“这是什么傀儡术?捏成这模样还能施术?”
所谓傀儡术自然便是能将具灵识之物驱若木偶的诡术,这种术法并不似引灵运灵那般随意施展,而须得先将术咒施加在各种“固灵枷”上进行间接操控。
“固灵枷”并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凡可为“枷”者,其上必定得有受术者的意象,这意象可拟形亦可拟态,对于傀儡术造诣颇高者有时哪怕只是一缕气息也可引为意象。
鬼曳戴着密丝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捡到眼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这瓷人掺有骨灰,不是用来控制活物的。”他又看向鬼无手里那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四肢五体不分明,甚至不能算是个造型奇葩的土豆的“泥人”道:“那个是半成品,还没有施术痕迹。”
君寒的书房又成了这俩人琢磨物件的场地。
元帅也有一眼没一眼的淡淡打量着鬼曳在桌上撒的七零八落的碎片和这他自己专用的各种旁人难窥其用的小物件。
鬼曳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抬眼来瞧君寒,问:“这些都是在皇宫里找到的?”
君寒点了点头,“那里积尸不少,现在刑部应该已经开始清理现场了。”
元帅此话中有两个字深深吸引了鬼无,他略略一挪眼,便见鬼无一脸呆萌,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
元帅偶尔也会思考,他手下到底都养了些什么奇葩玩意儿。
君寒却没急着搭理这口味清奇的家伙,只继续看着鬼曳琢磨那堆玩意儿,顺便闲侃似的描述那屋子的情况:“那老妖精在宫里住了大半年,恐怕一直都在以活人为饵。”
“时间这么就都没有被发现,先前应该罩有灵障——元帅,请允许我和鬼无亲自去现场查看。”
君寒点了头,“把杀手的装束换了,以我徒弟的名义正大光明的去找司徒大人请命。”
“是!”
鬼无似乎显得格外兴奋。
待那两兄弟告退出门后,难得保持了许长一段时间君子般沉默的百里云终于又解封了他那张贱嘴,却有惊无险的说了句还算像样的人话:“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逐月到底存不存在。”
“舒凌已经去查了。”
“如果不存在的话,那先帝曾经亲眼见过的‘明月之地’又是什么情况?是所有人记忆错乱了,还是确有此事?”
“都有可能,不过,后者可能性更大。”
先帝曾访过“明月之地”这一点举国皆知,若要将此解释为“记忆错乱”的话,未免有些天方夜谭,就算是灵力再强的东西,也不可能做到篡改万里江山中所有人的记忆。
“西境原本就有一个情况诡异的灵势漩涡,而且根据紫魅还有舒凌他们统络的情况来看,那灵势漩涡里藏的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留藏匣’,可以造出这等别境的灵物,想捏一个足以惑人的幻境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或者那个灵势漩涡里所藏的,就是‘明月之地’。”
“也是……”百里云难得从善如流的体现出了一点下属该有的乖顺。
君寒沏了两杯茶,顺手推给他一杯,“这件事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长久——如果的确是那东西的话,还真有点麻烦。”
难得竟也能从这头狼嘴里听见诸如“麻烦”一类的词。
百里云贱骨又起,逮了空子就来见缝插针的冷嘲热讽:“哟,这天底下竟还有元帅大人嫌麻烦的事?”
君寒淡淡横了他一眼,悠悠抿了口茶,然后才不紧不慢道:“想念你的棺材?”
百里云别开眼去,不不动声色的扯话题道:“宫里那玩意儿你不趁早处理,真想等着除夕当烟火放?”
“那里面埋的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且昨晚战后的灵势尚有余存,贸然开掘只怕会引起其他反应,暂时先晾一下,等封阵严密后再行处理。”
闻此,百里云幸灾乐祸似的悠悠一叹,“明年可热闹了,这国库撑得住这么多动静吗?”
“怎么?你打算解囊相助?”
百里云眼看有被拔毛的风险,忙就不卑不亢的服软道:“你有钱为大,我不跟你抢。”
“蚂蚱也是肉,你要是实在有心,我也不嫌弃你这点绵薄之力。”
“无心。”百里云毫不留情的拒绝罢,又磨磨蹭蹭的扯回了正题,“宫里那玩意儿你打算养着当年猪,那鬼星呢?”
此问终于让君寒眉梢又挂回了一丝忧虑之色,捻着茶盏的手指也微微的犹豫了一下,才把杯子放回桌上,“暂时没他们什么事。”
“哦?”百里云挑眉一笑,搁了一侧肘子在书案上,略略俯低了身子,压出了一分质问的意色,道:“不怕夜长梦多?这种留后患的做法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他们起初想夺休灵楼里的东西,但是这段时间都没有趁火打劫的动静?”
“嗯。”
君寒讳莫难测的沉默了片刻,“还是暂且按兵不动,看看他们的动静吧。”
行吧,反正元帅大人不管怎么辨都能辨的很有道理,饶是百里云这张专门挑刺的嘴也真刨不出一个可以反驳的点。
“有一个可能,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百里云如此探了一句,便静静琢磨着君寒的动静。
君寒大概也的确有所思忖,但最终还是收起了那丝异色,道:“什么可能?”
百里云淡淡勾了点笑意,“易远光。”
这个回答好像并没有出乎君寒的意料,但他还是稍有疑色的转眼瞧住百里云,“理由。”
“猜的。”百里云一如既往的嘴贱敷衍。
“……为什么往这个方面猜?当时易远光那一刀不是你补的吗?”
当时天濯峰那一战,易远光有意同归于尽,百里云察出他的意图,便先将其重伤,一剑贯穿了心脏,算是致命一击,但最后关头,易远光还是彻底爆了自己的灵势,毁了崆峒山。
“一把死了几百年的朽骨都能还阳,更何况是一个长期研究不死鸟的人呢?”
百里云的这个推测还真令君寒挑不出毛病。
“况且当时的情况很混乱,我们至今也没有绝对的证据能证明他已经死了。”
君寒似出神的斟着茶,险溢方止。
百里云扫了他那斟得失了三分礼的茶,又接着说了下去:“天濯峰一战后,崆峒所有与鬼星相关的物证都被销毁一空——也不确定是不是早在那之前就处理过。”
“你当时的确把那一剑刺进去了吧?”
“都刺穿了。”
“那他当时的情况如何?”
百里云仔细回想了一番,“他当时好像遭到了反噬,灵息很混乱,而且有一点失控的前兆。”
“所以,你觉得他到底是故意摧毁崆峒,还是失控所致?”
“我觉得两者皆有,他有意摧毁与鬼星相关的痕迹,所以把战场选在天濯峰,也许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失控,然后就顺水推舟,将局面彻底撕毁。”
“我听怜音说,崆峒手上不止有鬼星。”
百里云贱心又起,顺着便接嘴道:“哟,耗了十年终于把老婆收回来了?”
这回,君寒狠狠瞪了他一眼。
百里云难得懂了察颜观色之道,才品到此狼身上的隐灼杀意便立马把贱心收起了,“除了鬼星还有什么?”
“从西境带回来的。”
百里云被君寒一眼瞪老实了,乖乖保持着谈正事的沉稳,很严肃的思考了一阵,“可事后收拾战场时也并没有察觉到其他危险气息。”
“可能是被摧毁了。”
“还有,”百里云突然想起了什么,“除了在巽天发现了鬼星的踪迹以外,其他六家封印的鬼星之魂都下落不明了——休灵楼里那个的确是鬼星的实料?”
“被炼化过了,但的确是鬼星之魂,若只是灵息的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威力再猛,到头还不是被你给摁灭了……”
君寒眉头诡谲一拧,挪眼瞧来,神情甚是别扭。
“怎么?我巴结你拍个马屁都不行?”
“更欠揍。”
百里云自讨没趣的摸了摸不慎撞了个满灰的鼻子,“那六家仙门的禁地里的确都有鬼星灵息残存的痕迹,而且也有一些法宝注了鬼星灵力,难道是有他们察觉大战在即,所以临时销毁了证据?”
“要是能销毁,他们早在两百年前就这么干了,还用得着背地里耗这么多事?”
“你今天这状态不对啊。”
“……”君寒懒得理他。
“以前但凡提起仙门,你脸上就没见过好色?这是被夫人给感化了?”
君寒顺手把温茶泼了过去,百里云兜头挨了个结实。
元帅大人面不改色的将杯子搁回原位,“接着说。”
强权之下安有公正,纵是向来横的不讲理的百里云在下手素来狠辣的元帅面前也只能一边忍气吞声的揩着淋漓了一脸的清茶,一边乖乖继续正题:“你觉得易尘追只是一个巧合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归朝(四)
这一问仿佛突然扯住了君寒心里的一根逆弦,居然叫这位素来冷酷的元帅大人眼澜一沉,莫名其妙的透出了些许像是深沉的杀意。
但那诡异的状态也只一闪而过,转眼,元帅还是那个元帅“你的意思是……”
百里云却是不敢忽视他刚刚那一闪即过的异色,于是小心翼翼的转起了脑子揣测了一下,结果还是开口棒槌道:“我觉得这孩子眉眼还真有点像易远光。”
君寒横了他一眼,暂未发表意见。
“小崽子是你养大的,但这亲爹也不是你啊……”
君寒像是气不过的又吞了口火,收回眼去,冷声道:“说正事。”
百里云呼了口气,“鬼星的魂元会选择他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一个正好出现在东瑜附近的孩子,正好是外地流逃来的孤儿,正好被鬼星相中,而且还破天荒的灵魂和鬼星融为了一体。”他一口气把一串“巧合”给君寒数落了出来,最后总结道:“要是这种天赐巧合都能被你给捡到的话,你后生该是喝凉水都塞牙缝了吧?”
“……”元帅居然还真是无力反驳,只能似捺懊恼的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
“而且,李寒笙生孩子那年我好像还没栽进阴沟……”百里云拿他的木爪子敲了敲盛着一瓢坏水的脑袋瓜子,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记得那小崽子刚出生的时候我跟李天笑还去看过,他背上有颗红痣——你回头可以看看你儿子背上有没有——名字还是李天笑取的,大名叫易渊回,乳名就叫小追。”
君寒敲桌的动作陡然一滞,手指悬在半空僵了一下,片刻,又恢复了小动作,“继续。”
“后面的我就不清楚了,回头碰着熟人再帮你问问。”
百里云的记性向来很好,且“栽阴沟”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铭心刻骨,所以也就自然而然的记得这两件事的时间关系——他便是在易渊回出生的第二年被派去了昆仑雪境,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君寒突然如此正经道,却莫名其妙的塞了百里云一把很不妙的感觉。
元帅手上动作一收,便挪眼瞧来,狼眸深处淡淡敛着一抹狡黠之色,看得百里云心底毛毛的,总觉着要出事。
“你之前是拆了座楼吧?”
“……”
这么久远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百里云一脸呆滞,君寒似乎也从他的呆滞里品出了些“赖帐”的意思,于是从桌角的书垒下抽出了一绢描着端秀字迹的素帛,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个杀千刀的舒凌!
舒凌大概就是有意坑百里云的,这封久远的账单被好好的压在书堆下头,百里云里里外外晃了这么几个月没发现,却让这头老白狼一眼就察觉的端倪。
百里云不禁在心里恶损这主仆俩丧心病狂的默契。
“……公事……”良久,伶牙俐齿百里云也才憋出这么俩字辩解。
“拆了座赌楼勾搭上你师兄,然后炸了金师院又把刑部大牢砸了个窟窿——好一个公事。”
“……”
居然这事也知道……
百里云眼见辩解无望,索性破罐子破摔,摆出了一副无赖的架势,道:“要杀要剐随意呗,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您老人家看着办。”
君寒沉沉瞧了他一会儿,是真没想到这货怎么就能变的这么厚颜无耻。
“你能让你师兄归顺的话,我就不跟你计较。”
“那你还是剐了我吧……”
君寒终于转过正眼来瞧这“一心求死”的百里云,悠悠道:“终于活腻了?”
“腻是没腻,可这要求太苛刻,差不多绝路一条。”他寻思了寻思,又一脸真诚的对君寒道:“我可以把他拆了给你送来,但要想他活着自己归顺,元帅大人还是自己去感化吧,他不追杀我就不错了,还指望我给你把人拉来,太离谱了。”
君寒听了也似有理,便点了点头,“也是,那我不为难你去空手套白狼——找到李寒笙,用这份‘大礼’把他捞过来。”
“……”百里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李寒笙都失踪多少年了,早不找,现在我上哪给你刨坟去?”
君寒平静的抿了口茶,道:“易远光都能‘复活’,怎么就找不到李寒笙呢?况且你跟她再怎么说也算是青梅竹马,素不相识之人你都能刨到人家祖坟,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还不够熟悉吗?”
“元帅大人您能把除怜音以外的其他师妹找出来吗?”
“我跟你情况不一样,”他淡淡的反了这么一句,又突然掐断了言语,转了另一个话题,“顺便去把一个号‘栖山道人’的隐士查清楚。”
“栖山道人?”
“一个名不见经传,但是却能收丞相大人的千金做徒弟的人。”
“收了丞相大人的千金又怎么了?”
“那只老狐狸城府很深,而且素有识人的眼力,能让他安心托付掌上明珠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但这个人却偏偏名不见经传,又正好出现在讨伐仙门之后,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调查一下。”
说完一段,君寒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接着补充道:“这个人近期应该还在活动,你尽快。”
“行吧,我老实干活,求元帅大人少记点烂帐。”百里云接了满满当当一身的活,终于也在这头白狼这里待够了,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临要迈出门槛,却还要回过头来多一句嘴:“回头记得看看那小子背上有没有颗红痣,挺关键的线索。”
君寒端坐案前没有立即答。
屋外的大雪落缓了几分,空气仿佛凝结住了,止顿无风,却凉得透骨,连素来习惯冰雪的君寒都略觉了几分寒意。
大概百里云最后那句叮嘱还是起了点作用,君寒在空寂的书房里独坐了没多会儿便也起身出了屋。
君寒与易尘追的院子相邻,不必往道上绕,从角墙的拱门也能通过去。
易尘追这孩子似乎打小就有点文人的细腻情操,虽然深居森冷帅府,但小院子却是挺有几分柔美意味的——跟他义父那种啥死啥连蟑螂的养不活的狼窝决计不是一个层次。
可能元帅的杀气实在已经重到惨绝人寰的地步了……
却奇迹的是,元帅大人居然还能养活个儿子,而且放养长大的娃娃居然还挺有诗书气——到底鬼星不是一般灵物,不但生命力顽强,连出淤泥而不染的资质都很高。
君寒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想起来那个晚归不得超过亥时的规矩是他亲自给易尘追定的……
君寒方推了易尘追的屋门便觉一阵暖风带着淡淡的檀香迎面拂来,落眼一瞧,不知下人几时又给他换了个新的火盆。
元帅大人的院子素来洋溢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森骇气息,等闲时连老管家都不敢随意出入,故一年四季也看不到这样神速的“变化”。
不过这火盆倒是提醒了君寒,屋里这娃娃还处于重伤状态,最好别再给他染个风寒来雪上加霜。
于是元帅一进屋便顺手带上了门,维住了屋里的明暖如春。
君寒行至易尘追榻旁,轻轻掀了床帘,见这少年安睡如常,脸色也还不错,看起来是真无大碍了。
他身上还满缠着带血的纱布,但血迹已不似先前那般晕染的触目惊心。
君寒侧身坐在他言,打量着这娃娃又思忖了片刻。
百里云却没说那颗红痣具体在他背上的哪个位置……
果然还是个不着调的家伙!
无奈,这个真相也的确是君寒想弄清楚的。
于是元帅大人自矜无奈的探手过去,先把这身板尚且单薄的小崽子从榻上扶坐起来,将其微微倚在自己肩上好稳住身子。
不管包扎伤口还是拆纱布都不属于君寒擅长的领域,故他的动作实在生疏笨拙。
拆到一半,元帅又突然想起——突然拆布会不会把伤口弄坏?
但拆都拆了,大不了回头在给他绑回去。
于是元帅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疑虑,继续拆着血布。
可能君寒身上的杀气的确太重了,有没有防噩梦的功效不清楚,冲睡眠倒是效果显著。
易尘追趴在他肩头轻咳了两声,声息且弱,却吓得元帅大人动作一僵,差点就条件反射的把人拍回去了。
“义父……?”
易尘追一睁眼便是缕缕银丝闯入眼帘。
“换药。”元帅扯谎扯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药都没拿,换个大头鬼的药!
“哦……”然后这孩子温顺的应了一声,就没动静了,醒了跟没醒也差不多。
君寒终于也发现了点绵羊心性的好处——特别容易服帖。
“义父,你的伤好了吗?”
易尘追问时,君寒正好解了他身上最后一条血布。
“早就没事了。”君寒扶着他的肩把他扳回了正坐的位置,顺便也留了一眼打量他身上的上——大多已经结痂,血都止住了,看起来确无大碍。
“转过去。”
易尘追疑了一下,却也没反问什么,乖乖的就转过去了。
君寒将这娃娃的墨泼般的长发笼去他肩前,旋即便迫不及待的落眼打量他的背。
然而入眼的却是满背的伤痕,这些伤看起来很老旧,却还看得出都是几乎能见骨深口。
君寒捡到易尘追那年,他也不过七岁,若是早前受过非人虐待的话,怎么还能保持如此纯澈的心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归朝(五)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易尘追突然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按住了后肩,虽然没能触到伤痕,但动作确是紧张而略有惊愕的。
却可很快他又松弛了下来,疑惑道:“伤?”
君寒眉头略然一蹙,“嗯,很多,小时候受的?”
“没有吧……”易尘追迟疑着收回手去,沉吟了片刻,才微微转过脸来,笑道:“我也不知道,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君寒略微一愕
“嗯,六岁之前的事都没印象了……”
在易尘追的记忆里,六岁之前均是一片黑雾,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没什么牵引使他有探知的**。
对于遇见君寒之前的事,他也只记得一个并不时常见面的商人养父,和一个曾为琴姬的娘。
他的人生似乎是六岁之后才开始的,而也仅仅只过了大半年,那幻梦一般的父母便也双双消失——之后就只有君寒这一个义父了。
所以,虽然他是在“懂事”的年纪被君寒收养,但就实际而言,义父却是比他亲爹更密切的存在,毕竟他对亲爹了无记忆,那个继父也早已遗忘了相貌,唯有义父是一直实实在在的存在于“父亲”这个位置,并且以这个身份把他养大的。
君寒沉默了许久,易尘追似乎是以为他义父陷入了与此相关的某种愁思之中,便挠了挠脑袋,笑呵呵道:“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我对他们也不是很有印象,虽然他们养我有恩,以前也挺难过的……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义父!”
几有一瞬,君寒想开口问他,关于他继父家灭门一事,但临到嘴边的话却还是被心底一种莫名的恻隐之情给压回了肚里。
又沉默了许久,君寒才终于开口:“你还记得曾经家住何地吗?”
易尘追闻问,默然的想了很久,“一个叫临水小镇的地方,镇里多半行船。”
“那继父叫什么,还记得吗?”
“唔……好像叫赵申……”
——
元帅终于还是没给易尘追换药就随便编了个幌子溜出来了。
赵申,的确又是个从未听过名号的人。
在易尘追的记忆里,有关赵家的不算深刻,与他这位鲜少相聚的继父相关的记忆,更是寥寥无几。
他的母亲是昔年在画舫里游江奏演的琴姬,从小便卖身曲坊,无名无姓,赵申为其赎身后便出嫁从夫,即称“赵姬”,熟络点的友人则尊唤其为“赵夫人”。
而君寒也到底没在易尘追背上找到百里云所说的那颗红痣。
君寒又回到书房,匆匆修书一封递回沧海阁,吩咐阁中人立马前往临水镇调查一名死于十年前名为赵申的商人,须将其身世底细以及具体死因彻查清楚。
方搁笔,便又是一缕悠远的回忆攀上脑际——
他清楚的记得,在天濯峰大战前一日,他去招降易远光时,这个人明明还很平静,也并无失控之相。
君寒双手十指交起,轻轻托着下巴,思虑愈缠愈乱,想至后头,已几乎有了焦灼烦乱之势。
大战初起时,君寒亦未主攻,而只是循山势仰推合围,本也并非死局,可易远光却突然在天濯峰爆起杀势,使铁麟军不得不转围为攻。
一个素来温润如玉、悯怀众生的人,何故竟突然自毁山门,甚至不惜拉上全山弟子陪葬——如此丧心病狂之举,即使到了今日,君寒还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允泽君易远光联系在一起。
可这早已是事实。
君寒思绪渐焦渐灼——易远光,你到底在隐藏什么……
——
百里云受了君寒的命后一路溜溜达达的出了城,轻车熟路的又溜达去了那座曾经被他祸害过的栖雪庄。
满堂人见了这位木臂的大爷,喧闹顿止,全都哑悄悄的注视着他老人家悠然步闲的穿堂而过,直待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才终于一气长呼,仿佛刚刚目送的便是阎王本尊。
也真是难为李天笑本为蜀山首徒清逸不凡,如今却只能委屈在这杂浊之地,耳闻门外嘈杂吆喝,居屋自作“心远地自偏”。
百里云当了沧海阁总头这么些年,杀手成了老本行,便自然而然的把敲门习惯给丢了。
他一声不吭的推门进来,吓得三个同胞兄弟差点原地蹦起,李天笑却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就继续蹙着眉,专注的倒腾一根引灵而燃的述魂香。
述魂香以蓍草为料,掺以鬼发作引,是一种有点阴森的占卜之物,多为坊间杂巫用于忽悠算卦,仙门中人大多看不上这瘪三的玩意儿。
“怎么用起这玩意儿了?”百里云怪有几分幸灾乐祸的问道,问完又嘴欠似的补充:“仙门的那些好东西元帅都收着呢,你要是有需要我也可以偷鸡摸狗给你顺几件出来。”
李天笑冷眉冷眼的横了他一眼,完全当他是过来瞎挑火。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说真的,这是元帅的诚意,你可别不识好歹。”
百里云的妖言戳的李天笑心里一毛躁,神识没定住,手里这本来就劣质的玩意儿彻底熄火撂挑子了。
李天笑把手里断了烟的香往桌上一甩,紧着便一眼瞪过来,杀气腾腾的,百里云连忙抬手表示自己的无辜。
“我只是传达个意思,你有意见自己找他去。”
“你来干嘛?”
“跟你打听个事。”百里云饶有诚意的摆回了正色,“跟你打听个伤心事,你听了别蹿火,我真没别的意思。”
通常这没心没肺的玩意儿是不可能在开口前这么声明的,既然这么诚恳的说了,那他接下来的话应该有几分可信度。
李天笑便暂且稳下火气,等着他说下去。
“你还记得小追吗?”
“……”李天笑用了十成十的耐力才忍住了捶爆他狗头冲动,脸色却是不可抑制的瞬间落入了冰点,“百、里、云,你想说什么?”
“冷静冷静,”百里云没心没肺的摆了摆手,接着道:“我就是想问一下,这娃娃怎么死的?”
“……”李天笑森冷冷的别开目光,没好气道:“问这个做什么?”
“呃……”百里云搜肠刮肚的,终于没良心的扯了个“有良心”的谎:“关心一下,毕竟你妹子怎么说也算是我师妹吧。”
李天笑掌下隐力一催,“咔”的一串响过,桌面裂了条闪电似的缝。
“你别管什么原因,反正我这么问肯定有道理,你回答就行。”
李天笑狠狠的横了他一眼,强压回一腔鬼火,“据说是病死的。”
“什么病?”
“不清楚,当时寒笙和远光都不愿提及此事,我也没法多问。”
“死的时候多大?”
“六岁。”
百里云琢磨了一阵,然后又贱兮兮的问道:“他们就小追一个孩子?”
李天笑瞧他一脸想死的贱样,真是想成全他这轮回的美梦。
“嗯。”
百里云想了想,又刨出另一个问题:“崆峒之战时,寒笙在哪?”
“她在那之前就失踪了。”
“哈?”
李天笑的怒意又沉淀成了幽深的痛心,“在铁麟军剑指仙门之前寒笙就失踪了,我曾去崆峒询问过情况,无果,便也外出寻她去了。”
“易远光对此什么态度?”
李天笑摇了摇头,“我没见到他。”
当时李天笑一听说李寒笙失踪便忙不迭的赶去了崆峒,结果易远光却以闭关为名拒见了李天笑。且易远光当时似乎还给崆峒弟子下了“不可透露掌门夫人情况”的命令,任李天笑如何向弟子打听也无法得知半点与李寒笙相关的情况。
之后李天笑一气之下便愤然离山,独自去寻李寒笙下落。
却谁也没料到,那之后不久便崆峒事发,紧接着便掀起了伐仙之战。
“当时我循着寒笙的灵息走出了中原地界,等听到战事风声时,铁麟军已封锁了四境。”
“当时你走的是哪个方向?”
“南方,一直出了朱雀关。”李天笑神色又黯然下来,“出了南境,就不再有她的线索,而等我好不容易避开铁麟军回到蜀山时,师门已经被灭。”
百里云神色也突然凝重了起来,紧接着便问了一个让李天笑觉着有些突兀的问题:“寒笙失踪之前,仙门是否有过掌门之间的会议?”
李天笑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当时蜀山下有村镇闹瘟疫,师父下山游诊了一段时间。”
“寒笙失踪的消息是易远光亲自传到蜀山的?”
“反正的确是崆峒传出的消息。”
“在寒笙失踪之前,你最后一次见到易远光时,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个问题,李天笑琢磨了好一会儿,稍有不解的打量了百里云一眼。
“比如灵息之类的,有没有异常?”
李天笑叹了口气,“自从小追死后,他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了。”
“你指的是……”
“从前,他是一个明媚的人,但小追的死给他的打击很大,那之后他便沉默寡语,我也很少再见到他,寒笙也曾劝他释怀,可……”他顿了一下,思考了片刻,才接下去:“可他始终无法接受小追的死,也一直很自责……”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归朝(六)
“你亲眼见过那孩子的尸体吗?”
李天笑摇头,“急病致死,怕传染,第二天便下葬了,我只去祭了墓。”
“墓在哪?”
李天笑掀起眼皮瞟了一眼他的脸色道:“已经毁了。”
百里云乍然回神——整座崆峒都被凤火烧毁了,墓没得刨了。
如此,便又陷入了谜境。
“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百里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有瞧他的意思,听了问便顺口答道:“前段时间有人刨了埋在东郊的那副鬼星灵骨,觉得有点巧合,所以来问问。”
东郊那件事李天笑也知道,这货早不来问,偏偏过了这么久才来问与小追相关的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摆明了就是在敷衍。
“我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了,你怎么说也该礼尚往来吧。”
先交货再要钱这种事岂能用在百里云这等无赖之徒身上。
反正总头大人是已经把情报给套到手了,接下来是敷衍还是礼尚往来,选择完全架在他那本就没多少分量的良心上,于是自然而然的落了空。
百里云平静的拧眉似作思忖之状,李天笑以为他是在斟酌情报——
然后这货突然一本正经的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窗跑了。
“百里云!”李天笑半身探出窗去,这货却已闪了老远,还得意洋洋的从李天笑招了招手。
“……”李天笑额角青筋暴跳。
“师兄若想要情报,他日亲上帅府作个上宾,届时我自然如实汇报!”百里云悠悠撂下这么一句,便跑没影了。
“…………”
到底是怎样的巨变,才能让一个“潇潇君子”变得彻底厚颜无耻!
——
李寒笙失踪,一路往南行直出朱雀关。
她失踪的这个时间也太巧了吧。
而且易远光在百里云的印象里是这世上唯一觉得李寒笙这个母夜叉可爱的千古难寻的“瞎子”,就这货对李寒笙打心底里百依百顺的爱慕来看,如果李寒笙是真的失踪,那第一个爆炸非允泽君莫属。
还能有心情闭关?这么明显的不合常理也亏那李天笑居然真能睁眼瞎的看不出来,还傻不拉叽的自己追出去。
念此,百里云忽然足下一顿——也许,易远光就是摸透了李天笑这傻不拉叽的直筒子,所以才和李寒笙设了这么一个局把他引出了中原,让他避过了伐仙之战……
若是如此,那易远光早就料到了某件事会引发大战?
或者说,真正毁灭仙门的人,其实就是易远光……
百里云突然怔在了风雪中,似乎是被自己那石破惊天的猜测给吓到了。
如果这件事的确如百里云所想的这样,那这些事就不再与“意外”相关,而就真真切切的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因为死了儿子所以心理变态了?
百里云缓步在落了一地雪银的空巷里闲走,风声呼啸如泣,大雪纷飞不止。
虽然李天笑说小追是病死的,但他自己实际也并没有见到孩子的尸体,且就他那天生适合上当的资质,旁人想不骗他都难,所以这个死因到底有多少真实性也很值得怀疑。
六岁死的……这年岁倒是有些对不上……
然而这个疑点却转眼就寻得了破绽——一把死了不知多久的腐骨都能复活,让一个死了不过十余年的孩子重生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于是,方风雅了不过半柱香功夫的总头大人转眼便如脱兔一般风风火火的闯回了帅府。
老管家差点被百里云迎面撞倒,堪堪稳了点神便颤巍巍的询道:“总头大人您这是……”
“我找元帅。”
“元帅刚刚让刑部的人请走了。”
“……”
——
说是刑部的人请,实际是元帅那两个徒弟临时抽不开身又有急事汇报,这才急吼吼的把元帅大人请了过去。
元帅又被请到了宫里,也无需有人引路,只要嗅着那千里飘香的**朽味即可。
那一屋子的尸首都已搬空,故留了这一路的气味,刑部的人还在清理现场,鬼无跟着去了东郊当仵作,鬼曳则也还留在这相当凶残的屋室里,大概在琢磨此处的术法。
司徒诚实在是被熏的受不了了,便只有站在院里监工,远远见了君寒来,便拱手作礼。
“元帅。”
“又发现什么危险玩意儿了?”
元帅早就把自己定义为金刚杵了,但凡哪里扬起了危险的气息,必然要把他请过去当守护神兽,哪怕他老人家只是干站在边上都能给人壮胆安神,效果比起门神也不遑多让。
“我等这群拖油瓶还活的好好的,这次真不是拉您来压场的。”司徒诚这把随性就是在元帅面前也不见拘谨,跟君寒这么没大没小的戏侃了一句之后,便遥指了大敞的屋门,道:“曳公子在里头候着您呢,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君寒戏然一笑,便负手走进去了。
尸体虽然搬空了,血迹却还残留了满地,新旧不一,鬼曳则蹲在珠帘后的美人榻旁,拿着根小细针在撬地缝。
“元……师父,你看。”鬼曳捧起一方丝帕,里头包着不知收集了多久的细粒,“这些骨灰都有过施术痕迹。”
“看得出派系吗?”
“灵息已经完全消散,施术手法……”鬼曳琢磨了一下,搜肠刮肚的,终于刨出了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没有章法的话,应该也就算不上什么手法,可能是……瞎弄的。”
君寒从帕里挑了一枚尚且捏得起块的骨灰,听了这描述,便淡淡的应了一句:“那还真是天资过人——司徒大人!”
“诶!”司徒诚遥在门外应了一声,一把素帕捂紧了口鼻才探了个脑袋进屋,“有何吩咐?”
“前不久不是在在宫里抓了个作古的小贼吗?”
“要我给您送府上吗?”
元帅也不嫌晦气,点头便应了:“劳烦送过来吧。”
“行,我这就吩咐人。”
君寒回过脸来,示意鬼曳接着说。
“此处一共藏了三十八具尸体,皆是这半年来服侍过逐月太子的宫人。”
“死了这么多人却长达半年无人知晓——果然是个惑人的妖精。”君寒把鬼曳递来的盛着骨灰的素帕细致的叠好又放回了他手里,“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线索吗?”
“暂时没了,连灵息都消失的很干净,找不出别的东西,但是……”他顿了一顿,指着美人榻上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这血里的气息我探不出来。”
君寒循着他的指示瞧去,只见那血迹已渗透得微乎其微,若不仔细瞧还真没法找到。
血色瞧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且干涸了不知多久,探不出气息也并非异事。
“你觉得这血有什么奇怪吗?”
“这血很鲜,但余息与在场的尸体皆不符,而这美人榻是逐月太子常居之物,所以这血迹应该是他的。”
君寒点头,没开口,等着他说下去。
“但是逐月太子已成白骨,鬼无看过,也说那骨骸并非今物——非是今物的骨骸,与新鲜的血液,关系很奇怪。”
“肉白骨、复鲜活,也许那的确是真正的‘起死回生’。”
“难道除了鬼星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也能做到起死回生?”
“凤凰是不死鸟,这并非是因为它不会失去生命,只是它可以自己掌握轮回,所谓的浴火重生,实际也是接受剔魂净化的过程,只是凤凰的轮回并不在五道之中。”
“莫非四神的轮回也不在五道之内?”
君寒勾唇淡笑,“神明的轮回当然不跟凡夫俗子在一个层次,不过眼下情况还有诸多不明,此事你暂且记下,先不作断论。”
“是。”
——
元帅可能天生就不是个能清静的命,前脚才从皇宫里回来,一步还没迈进帅府大门,就听见他儿子又被某人给吓了个魂飞天外,绕着整个帅府乱嚎着逃命。
“……”鬼曳向来不是很受得了喧闹的环境。
元帅大人在门槛外站了好一会儿,才扭头问了一个守门的卫兵:“里面在干嘛?”
那卫兵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杵在大门边上,对里头什么情况还真不清楚,“总头大人回来之后,就这样了……”
君寒挑了挑眉梢,淡淡一叹,抬腿进门了。
易尘追是真不知道百里云的脑路到底是怎么绕的,原本回来是找他义父,结果得知元帅大人不在,扭过头就逮着他不放了,杀气腾腾的,通身上下都是一种危险气息。
“义父!”易尘追逃命似的窜到君寒身后,才气喘吁吁道:“我、我实在跑不动了……”
百里云却抱着手走得很悠闲,“你找天皇老子也没用,赶紧给我滚过来,检查一遍就完了。”
易尘追欲哭无泪。
君寒微微偏头扫了他儿子一眼,便问:“检查什么?”
百里云气势不倒的在他面前站定,“灵息。”
“不急在这一时,赶紧去办你的事。”
百里云交抱在胸前的两手一撤,冲君寒使了个眼色。
君寒没搭理。
“等我先把这件事弄清楚。”
“回头我检查,你去办事。”
“……”百里云两手往腰间一杵,气势汹汹的瞪着君寒——无奈,最后还是只能忍气吞声的,指了君寒两下,走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旧骨
百里云冷飕飕的从易尘追边上走过,机甲木臂往他肩上狠狠压了两下,压得少年差点肩膀脱臼。
总头大人邪气森森的给易尘追留了一眼——你给我等着。
百里云前脚才走,后门那边就来了消息。
“元帅,刑部司徒大人把东西送来了。”
闻言,君寒没下令吩咐,只转头给了鬼曳一个眼色。
鬼曳点头默应,便随着来报的人去了。
易尘追转眼瞧着鬼曳离去的背影,似乎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百里云刚刚追你做什么?”
“他说要检查我的灵脉……”
“那你跑什么?”
易尘追笑得有些苦涩——方才百里云又是踹门闯进易尘追的屋子,气势汹汹,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见了这种架势不跑才怪。
“有点吓人……”
君寒略有柔和的笑了一下,“我给他派了任务,他近期应该没有功夫再来折腾你了——不过你还是当心点,如果不巧碰到他又跑不掉的话直接动手就行,反正你伤不到他,他也不敢真动你。”
这个方法对易尘追来说似乎有点艰难……
易尘追简直有点不敢想象他跟百里云打架的场景……
君寒似有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便走了,没走几步又想起了点什么,便转头补充道:“好好养伤,现在还有些事没查明白,尽量不要乱跑。”
“好。”
不错,是个不用太过操心的乖孩子。
君寒尚且满意的点了点头,负手去了。
两副骸骨在鬼曳的指引下被搬到了帅府最僻静的小院里,此院多半用于堆积杂物,偏僻鲜有人来,连打扫的都不勤,却是清静帅府里最清静的连鸟都不叫的院子。
鬼曳就喜欢这种鬼都嚎不起来的清静。
俩木板子抬着两副骸骨盖着白布招摇的从帅府后门一路贼兮兮的钻进了鬼曳精心挑选的这处小院子,易尘追循着动静摸过来,正好瞧见送物的人离去。
鬼曳习惯性的在关门前探头往外张望,却一眼溜到了刚好转出墙拐角的易尘追。
“鬼曳?”易尘追询了一句。
鬼曳细细揣摩了一下他的笑容,良久,才点头,“嗯,找我什么事吗?”
“有个人让我替他向你问好。”
“谁?”
“影落。”
鬼曳愕然一怔。
易尘追完成了“任务”后便寻思着开溜,却才转身,鬼曳又开口了:“进来。”
“嗯?”
鬼曳让了门,又重复了一遍:“进来。”
易尘追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暗自猜测这鬼曳和影落该不会是死对头,某人特地送他来当炮灰吧……
鬼曳重复了第二次邀请之后便默默的潜入了屋内。
易尘追抽了神,还是跟进去了。
鬼曳自顾自的掀了盖着骸骨的白布,易尘追正将漏风的门关上。
“你刚刚说,是影落让你给我带的话?”
“嗯。”
“他亲口说他叫影落?”
“嗯。”
鬼曳细心的将略为路途巅乱的骸骨一一正回原位,同时也似漫不经心的继续询问:“你在哪见到他的?梦中?”
“算是吧……”
“那倒是有可能……”他意欲不明的说此话是,顺手从案板上抽了根朽色偏黄的股骨,竖在眼前,打量了好一会儿,“你知道这副骸骨是什么情况吗?”
易尘追对骨骼尸体之类的东西从来没有半点兴趣。
然而鬼曳也并没有为难的非要他答,反倒自己就解释了:“根据书信描述的情况来看,这副骸骨与同你一道去西境的那个使者情况很相似,而根据刑部仵作的检查情况来看,这副骸骨乃属古人。”
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都有吗……
易尘追愕然不知如何作答,鬼曳则将手里的大骨棒安放回原处,气定神闲道:“既然少爷的伤已无大碍,那就一起参与调查此事吧。”
易尘追回过神,很温顺的点了头,“嗯,你要我做什么?”
鬼曳拖了把椅子放在置放两副骸骨的案板之间,“请坐。”
这个位置实在有点阴森……
“我需要少爷的记忆。”
易尘追以为是要问话,便乖乖的坐过去了,“你问吧。”
鬼曳淡勾了一下唇角,“不必劳烦少爷动嘴。”
易尘追下意识便想回头去问,却才略略一动脖子,便觉自己额角两侧的太阳穴被冰冷的指尖轻轻按住,那温度更比亡者还寒,一触便激的易尘追脊梁骨蹿起一阵毛寒。
鬼曳拿食指轻轻点住易尘追的太阳穴,拇指往后脑轻轻一按,缓声开口:“放松便是,你的记忆我自可探知,若有不愿让我知晓的,只要在心里提醒我便是。”
“……怎、怎么提醒?”
鬼曳浅笑未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讳莫如深道:“你自然会提醒。”
他说完这句,易尘追便蓦觉神识一恍惚,没混沌过去,却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意识轻飘飘的被人捉到了半空,竟与看见影落时的感觉极其相似。
“我的傀儡术和探灵之法都是影落教的。”
易尘追也才有那么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鬼曳居然就直接答了……
莫非鬼曳也有不受己控的超强读心术能力?
“不是哦,我不能像影落一样直接窥透意识,只是你现在由我所控罢了。”
……
易尘追突然什么也不敢想了……
却又隐隐泛起了疑惑——所谓的“提醒”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没错,要是我触及了你不想让旁人知晓的意识,你只要稍稍一抵触,我便会知晓。”
“……”
“现在要开始了,你尽量放松思绪,不要胡思乱想。”
“好……”
鬼曳的术引悠悠钻进易尘追的脑海之中,像是一缕引珠的线,却又有几分安神香的意味,只那么幽幽绕绕缠进神识,便淡淡的勾起了易尘追的困意。
易尘追沉沉的坠下了眼皮,鬼曳感觉他的意识渐渐落归了平静后便也轻轻阖上双眼,由着灵丝钻进他的记忆之中。
鬼曳有意识的暗示易尘追引忆至有关西境的记忆中,方一展画面,所见的便是一轮定格在空,仿若生动画卷一般的月影。
此月有何诡异?
鬼曳的疑问直接送达易尘追的心绪,易尘追淡淡挑起一分思绪——说不出的奇怪,好像一直没动过……
月影的画面突兀的现过之后,记忆又轮转似的绕回了正序,落进了狂风沙海之中。
鬼曳蓦然一分眼皮,眉头略然一蹙。
他的记忆顺序稍有错乱,且应该不是他有意而为之。
不过也才诡异了那么一瞬,鬼曳也不好直接下定论,便又阖上眼,暂且前往下看去。
——
君寒好不容易又偷了“在世”的半日空闲,舒凌和百里云一个发配在天边一个刚被丢出去,徐达还被困在观海司里,小皇帝受惊不浅应该要瘟上好一段时间,丞相大人身体欠佳、司徒诚也忙着打理刑部那一堆案子,朝中文武大臣也差不多到了休沐的日子,上下数落下来,元帅大人应该是可以过个安稳年了。
就算是那堆乱子留下的尾巴也差不多都把活派出去了。
君寒难得也能在繁华帝都里捞得轻松悠闲,居然还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君寒似是本能的引足去寻怜音,待他回过神时早已走到了怜音门前,既如此,也就顺其自然的敲了她的门。
怜音紧闭了门窗合衣侧倚在榻上,天光幽柔落窗,被窗纸蒙的有些模糊,虚映在她脸上,却苍白而憔悴。
君寒叩门的动静很礼貌,叩了三声便静默着等了她一会儿。
怜音坐起身来,连唇色都苍白如纸,与身上白衣相衬,便如一尊无杂羊脂白玉的雕像,玲珑雅洁,却带有几分飘摇欲碎的意味。
君寒再抬手欲叩,还没落下去,怜音便在里拉开了屋门。
怜音略略垂着脸,大概有意隐藏寡白的脸色。
“身体不舒服吗?”
怜音摇了摇头,“没什么,我的身体一直都是这样。”
“你以前并没有这么憔悴——是镇妖塔那次留下了什么旧疾吗?”
怜音避身进屋,也给他让了道,随便编了个幌子搪塞:“只是有点水土不服而已,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君寒迈进屋来,只觉她这屋子凉的跟外面不相上下。
怜音在桌前坐下,正好桌上还放着一些草药,恰可为她打个掩护。
君寒阖上屋门便也走到她身边坐下,细心打量了她拣草药的动作片刻,“镇妖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从那里出来以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怜音装作没听见似的不动声色。
“而且当时掌门带进去的七个人,据我所知都是修为平平的,莫非当时掌门带你们进去只是给某物做饵料?”
闻此,怜音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抬了下眼。
却一眼扫到了君寒略有沉冷的面色。
怜音莞尔浅笑,重新落下眼去,“李代桃僵而已,连师父自己都没法对付下来的东西,就算是云归师兄那样的弟子也免不了伤亡,所以权衡利弊下,就选择让我们这些原本就资质平平的,即使牺牲了也不会过多损害门中战力。”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旧事
“你的资质原本就不在武斗方面,这一点掌门也很清楚。”
怜音正搜肠刮肚的想再刨一句忽悠话,结果君寒大概的确是心急迫切的实在没性子再任她搪塞下去了,便忽然捉住她拣药的手,沉声道:“告诉我,当时镇妖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寒向来已是四季冰冷的主,却没想到此刻往昔温暖的怜音的手竟比他的还要冰凉。
即使春秋已轮数载,他也随时间而改变了不少,可对这个女人的怜惜却从来没有改变,等先前的幽怨淡泊平息过后,他还是很想把她独占为己有。
君寒小心翼翼地将怜音的双手护在掌心,平缓了语气,“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已经没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了。”他似有苦涩的笑了一下,眼底却平静无澜,“况且,以前的那些事我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原本想在沧桑世上存活就已经需要费尽心力来,如若再一直耽于往昔,岂不是太累了。
还是要适当的放下一些东西。
怜音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君寒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沉默了良久,才终于略有思忖的喃喃道:“你果然变了许多……”
君寒一时没品出她话里蕴藏的别意,稍默了片刻,怜音却已讲下去了:“当时是因为镇妖塔里的鬼星魂元突然灵势激荡,似乎有苏醒的迹象,因为情况紧急,师父来不及多做准备,只能带着我们七人进入镇妖塔。”
“为什么?”
“因为穆归真人的神识彻底被吞灭,他体内镇压鬼星的力量开始混乱,如此方才导致鬼星出现苏醒迹象。”
“为什么是你们七个人?”
怜音并没有急着回答此问,而略略侧过身去,剥下了一侧衣襟,露了一片如雪雕玉琢的香肩,却在肩后胛骨之上有一条斜纵似狰狞伤痕的乌青脉纹。
君寒瞧着她肩上那道犹如裂痕一般的纹路,心下一绞,“已经延伸到这了?”
此纹君寒昔年也曾见过,其根源在脊骨中段,恰在腰背相渡的位置。
“这个,就是我之所以拜入巽天的原因,其他六人也有这个纹路。”
闻言,君寒一愕,“你那时不是跟我说,这是镇妖塔里带出来的吗?”
“这个,是泠柳。”怜音将衣裳重新笼回身上,“大部分被泠柳寄身的人都会被吸尽精元而亡,但有少部分人的灵蕴可使泠柳陷入沉睡,如此虽然不会立即灵枯而亡,但也不可享天年,而且泠柳还会成为刻入血脉的诅咒,代代相传。”她讲完,再转回来却见君寒一脸震惊。
这头白狼从小就很有处变不惊的资质,怜音还真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呆怔的神情。
怜音被他这神情逗得有些忍俊不禁,原本只是压制着浅勾了笑色,却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突然把气氛笑得有些别扭,倒叫君寒的神情愈发复杂了。
“还说没什么不能接受……”怜音戏讽了他一句,笑得倒是真心实意,却叫君寒心底隐隐有些抽痛。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那时愿意以身相许,却不能跟我离开?”
怜音稍稍收了些笑色,也抬起眼来正视了君寒的目光,“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一直都想带你一起离开巽天、离开仙门的控制,不管多远,只要能让你摆脱不公平的死局,我都愿意陪你一起走,可这世事偏生无常,我好不容易向师父求得了离山的许可,结果就碰上了这件事……”她讲到这时,又顿住了,垂下眼帘,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体内宿有外力之人虽然可以拥有常人不及的力量,但总有一天会失去本体的意识,就像那四位神明一样,最终不知沦为何物。”
“穆归真人身上的东西,转到你身上了?”
闻言,怜音脸色略沉,眼底浮上片许冷霜,“当时穆归真人失控,吸走了其他六人身上的泠柳,同时也将那六人当作饵料,杀死了。等到了我身上……我把他、毁了。”她将最后两字轻飘飘的拂去了话音,却也咽了一把冰霜凉心。
君寒听清了那两个字。
怜音冰凉的苦笑了两声,有些出神,似乎又陷入了那个诡谲而残酷的记忆中。
“怜音……”君寒抬手揽住她的肩,却没能叫她收回神来。
怜音双手轻轻掩住半张脸,眼眶蓦而蒙起一阵水雾,却没流下来,只隐隐晃晃着又落了回去。
“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她自言罢,又回了神,定下了心弦,接着道:“因为我毁了穆归真人,所以也就继承了他的职责——我必须在巽天稳住鬼星魂元。”
那时穆归真人体内真正属于句芒的灵力被怜音体内的泠柳尽皆吸收,虽然并非出自她本意,但就实质而言,连同穆归真人在内的那七个人实际都命丧怜音之手。
怜音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体内竟会蕴藏着这般可怕的力量。
君寒的心坎被狠狠的扼住了,“难怪你当时能独自闯进镇妖塔……”
当君寒斩杀了穷奇被仙门认定为“危险存在”后他便被当作妖邪锁进了镇妖塔最底处部,以锁妖链贯穿锁骨强行封在法阵之内——那可是整个镇妖塔内除了鬼星之外最强力的封印。
怜音的修为原本并不出众,那时却可独身闯进锁妖塔最深处,以一己之力破坏镇压君寒的封印法阵——这种事就算是宫云归也未必做得到。
那时君寒也只是略有疑虑,却没想到,这果然与她在镇妖塔里的事相关。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君寒本已强捺了内心的焦悔,但话一出口,却还是免不去隐怒。
怜音一时难以作答,恰陷沉默之际,有个人很不合时宜的来敲了门。
“谁?”君寒没好气的一问,门外的家丁顿时就被吓了个六神无主,结结巴巴道:“刚、刚刚刑部的人来,说、说北、北燕王自裁了……”
闻此,君寒眉头一沉,便走过去开了门。
看见元帅大人果然顶着一张千年冰山脸,慑得这家丁差点就膝盖一软给跪了。
“人在哪?”
“走、走了……”
——
北燕王的死讯已经传进了宫中,陛下淡淡阅罢了折子,面色却沉作了铁青,大概是逆鳞被拨颤了。
在宫里服侍两代皇帝的公公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深沉的动怒,但凭借多年的伴君经验衡量,现在最好不要出声,免得惹怒了陛下致使自己脑袋不保。
刑部的人早上还在宫里搬着尸体,这才没消停多久,北燕王就死了,接连两件事把陛下昨日的耻辱又扯出来鞭了一顿,这种诛心凌迟任是谁都受不了。
皇上还在龙榻上养伤,看了这消息,不动声色、面无波澜的将折子揉成了一把废纸,漫不经心似的顺手往边上一丢,大概是怒极无火。
“陛下……?”公公本来不欲讲话,但这情况横竖也免不了多嘴一问。
皇上浑身乏力的倚坐在榻上,神情冰冷,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逆贼既已伏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是贬为庶人?”公公小心翼翼的探问。
陛下仰头一靠,略略合了眼,大概吞闷气很累人,便有气无力道:“他的王印不是朕赐的,朕也没有资格收回——就以亲王规格予之厚葬,谥号以‘悖’。”
“是……”
陛下到底没有夺去北燕王的爵位,故他的丧询报入宫中,还是响起了丧钟。
帅府距宫城不远,即使是鬼曳那个清静的小角落也免不了被钟声侵扰。
鬼曳厌然睁眼,正想抽神往门外封一层隔绝噪音的结界时,易尘追识海里的一丝波澜又乍的扯回了他的思绪。
易尘追的记忆突然顿住了。
鬼曳以为是自己终于触及了易尘追不愿让人发掘的记忆,可当他欲回避时,却又没发现易尘追有任何抵触的潜意识反应。
奇了个怪了……
既然易尘追本人没什么反应,那鬼曳也就不自作多情的回避,索性就顺着刨下去了。
鬼曳的灵引轻巧的剥茧抽丝,一层一层的钻进这番突然絮起了迷雾的记之中。
易尘追也始终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鬼曳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抽剥灵魂,细品别人的记忆,不管是多丧心病狂的灵魂他都能甘之如饴,可易尘追此刻这迷雾一样的混沌却莫名的让他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惴惴不安。
“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鬼曳实在忍不住开口想提前问知此番前景。
易尘追眉梢略略一敛,“其实这里的事我不怎么记得了。”
有时偶然忘却的事倒的确会呈现出一种絮雾般的状态,但就正常情况而言,这样的絮雾应该很快就会被点为清明。
这前面发生的事鬼曳已大概看明白了,也看清了那三个鬼士的模样。
“你与那三个鬼士相处时,有没有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起初没有,到了后面就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前面的事还记得很清楚,却到这里突然混沌。
鬼曳还真是生平头一次碰到这么泾渭分明的浑明分割。
第一百二十七章 梧桐栖
没办法,鬼曳也只好耐着性子探下去。
却忽的,眼前噌起了一片猩红无际。
鬼曳被吓了一跳,旋即定回神来仔细观察,却发现易尘追的这处记忆是落在一片艳灼凤火之中,火海灼灼燃满了脑际,而隐隐有一个他本人挨砍的景象。
鬼曳掌控的灵丝愕然一动,易尘追脑仁抽痛了一下。
“这里的事,你自己想得起来吗?”
易尘追突然觉着脑仁里蹿起了一声破音的唢呐,尖酸又刻薄,好在鬼曳又及时稳回了灵丝。
“想不起来……这里有什么?”
鲜血与腥火交染相浊,却因色泽相近而融为了一体,叫鬼曳一时也难以分辨这段记忆究竟是混沌还是清明。
“没什么,很混沌……”
易尘追沉默了,无动于衷的继续任着鬼曳探摸他的记忆。
“少爷,你介意睡一会儿吗?”
“啊?”易尘追不明所以的,方想转头,忽觉后颈一顿痛,紧接着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鬼曳稳站在易尘追背后,抡晕了人便扶住他的肩,小心翼翼的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放稳了易尘追,鬼曳便将指尖点在自己额心,唇动默念了一串咒诀,便在指尖引出了一丝幽红的灵缕,待灵缕在指尖悬成一枚光茧,又以另一只手唤来了琉璃镜珠。
鬼曳将指尖的光茧引入珠中,往前一送,琉璃珠便悠悠浮空而出又缓缓飘落,易尘追便如牵线木偶一般,被鬼曳控制着抬手捧住了琉璃珠。
——
将至傍晚,鬼无终于从东郊回到了帅府,然而元帅却罕见的居然不在书房里。
一通打听下来,原来元帅在夫人房里。
虽然早知道元帅对夫人贼心不死,但夫人素来高贵冷艳,也着实令元帅无从下手——今天终于铁树开花了?
鬼无杵在元帅院门外思忖了良久,还是没琢磨出个主意来。
要是不小心坏了元帅的好事,那可不是找死吗……
可手上的情况也不能就这么晾着吧……
思来想去,鬼无终于还是决定冒死复命——反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怀揣着“风萧萧兮”的壮志,鬼无转身抬腿,却没迈出一步就差点被吓得原地飞起三丈高——元帅大人不知站在门槛后头瞪了他多久。
而且顶着一脸阴郁,这是……没成?
鬼无当然也不敢问这事,便只有强定回神识,颤巍巍的行了个礼,道:“情况已经大概查明了。”
“说。”
“那三十八人别无他伤,均为挖心而亡,伤口有施咒痕迹,应该是作为‘血饵’而亡。”
所谓血饵便是蓄养邪物养料,通常从活物身上剜取,养的一般是嗜血阴邪之物。
君寒淡淡听罢,“府里还有两副骸骨,这会儿鬼曳应该差不多检查完了,你去和他一起商讨吧。”
“是。”
元帅大人吩咐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应该不是错觉,元帅大人好像真的有点不爽。
鬼无贼兮兮的往院里张望了一眼,见夫人的屋门紧闭如常,也没什么别样的动静。
“对了,”元帅大人突然一声又把鬼无吓了个魂飞天外。
“是!”鬼无立马站得规规矩矩。
“等那两个丫头到了之后,把千里途的灵势收回正常速度。”
“明白!”
鬼无接连受了元帅的两次惊吓之后终于平回了往常的稳重,揣测着鬼曳的喜好自然而然的便搜到了角落里那个无人问津的小院子。
鬼无比起百里云是个更没有敲门习惯的家伙,于是自然而然的过去便推门而入。
“哇!”鬼无又惊了一声。
鬼曳却平静如常,只是被他吵的有些烦躁,便掀开眼皮白了他一眼。
鬼无杵在门槛外,撞破了天荒似的嚷道:“让你检查骨头,你动公子做什么!”
鬼曳瞧了他一阵,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易尘追眼下完全被控在他的探灵术之中,星瞳涣散的盯着手里那枚琉璃珠,絮絮记忆汇成的灵丝被鬼曳渡入珠内,将琉璃内部染如血雾於絮。
“公子正好来找我,我本想从他的记忆里找点线索,但是……他的记忆很奇怪。”
鬼无正愁无言以对之时,鬼曳突然厚颜无耻混着破罐子破摔道:“既然你都来了就顺手检查吧,反正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最爱。”
“……”
——
距黎州最近的千里途也在城外十三里处,沧海阁的人将这两个姑娘送到最后一个点便不再露面,而苍茫大雪的荒郊野外也早就有元帅吩咐的马车候着了。
璃影向来话少,这一路更是沉默得近似闷葫芦,任璃月怎么跟她搭话她也不肯开口。
其实璃月本来也不擅长搭话。
到了最后一途,璃月终于还是放弃了,便这么沉默着听着车轱辘滚雪、马蹄闷哑。
这一路,璃影不论睁眼还是闭眼,脑海里都挥不去君寒救易尘追的那一幕——何等的惊愕。
马车驶入城门,车轮滚过街巷清过雪的道路时终于碾出了点似繁华的声响。
璃影轻轻挑开小窗的帘,拂眼瞧出,却见方息了飞雪的街路上已有行人络绎不绝,小贩依旧吆喝,仿佛所有人都不畏冬寒一般。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璃影知道,这一切又是君寒这个元帅送回的安稳,因为早在她离京之前,气候还没有这么寒冷之时,这城中洋溢的却是一派隐约间的死气沉沉。
那个她眼中无可置疑的恶人为什么能许这盛世安稳?
马车没有按往常的路线从避人的巷子里直接钻回帅府,却是朝着东市行去。
东市最显眼的建筑便是那幢大名鼎鼎的梧桐栖,璃影一路瞧着马车驶近那座华丽高楼,却没想到,竟真的会在这楼前停下。
赶车的人隔着车帘冲里头招呼道:“璃影姑娘,元帅在楼上等您。”
“什么?”
这十年来璃影与君寒虽然处于一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中,但却基本没有过多的交流,相互间的对话甚至都数不满十个指头。
“元帅特地吩咐,让我先把您请到这。”
璃影怔了好一会儿,才惴惴不安的下了马车,却才下车,就见一个常年在帅府服侍的沧海阁人在梧桐栖的朱砂门下候着她。
“姑娘。”那人恭恭敬敬的冲璃影行了礼,紧接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璃影既来之则安之的应了他的邀进了楼。
元帅不算是这里的常客,但每次大驾光临都必然选的顶楼的雅阁,而且往往是朝西可以将大半个黎州收进眼底的屋子。
沧海阁人将璃影请进雅阁便拉上门静候在外。
屋中燃着火盆,将整个雅堂烘得暖如明春,君寒却临窗而立,吹着凉风也不见萧瑟。
璃影站在门边,很不想跟那头狼接近。
君寒也没回头,“过来吧。”
没办法,璃影还是只能过去了。
“元帅找我什么事?”璃影语气无澜的问道。
这些年寄仇人篱下早已将她骨子里少女的心性给磨没了,常年生活在冰冷无望的环境中,成就了一副风雨无澜的冷漠。
“我和你父亲相识甚早,或者说,他是我在这世上第一个认识的人。”
璃影心里的寒冰突然被打击了一下,颤颤鸣出了一分撕裂。
“虽然我的确很讨厌他,但也确实没法把他诬蔑为一个不堪之人。”
君寒这头可怕的狼总能一语撕开旁人心底最深的伤痛。
但璃影早已被磨平了棱锐,纵为寒冰也只是一块漂浮无际之上的渺茫,孤立无援、了无希望。
她拳头紧了又放,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原本那只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恩怨,照说与你无关,所以牵扯到你身上,的确是我的过错。斩断你父亲最后一条生路的是我,你不必选择原谅。”
“该原谅你的人,也不是我,对吗?”
君寒没想到璃影居然说出与他相似的话,不禁心下一愕。
“该与不该,都是你的选择。”
“时隔十年,元帅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你已站在巅峰,而我不过是往尘的余埃,生死是非,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问题,又何必在万事既定的局面中屈尊降贵?”
君寒望着窗外街路边缘的残雪,终于发现,他也将一个少女逼入了类似他昔年那般孤立无援的尘埃境地。
如此,便不由得心生恻隐……
“这只是,我的选择而已,时隔十年,我依然想将此事的本质挑明。”
“以显元帅心中的磊落吗?”
君寒嗤然一笑,“我从来不是什么磊落之人,在你父亲霁月清风之时,我也只是尘埃中的一块浊泥,也如你印象中的那般,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无分善恶是非,也无所谓阴谲正义,所有的选择在当时都只是为了活下来而已——但如果重来一次,我想,我依然会如此选择。”
说完这一段,君寒终于转过身,垂眸,瞧住眼前这个身形纤瘦的姑娘。
君寒抬手引了一丝幽蓝灵烟,絮絮缠缠,在他掌心聚成了一抹剑影。
待剑影成实形,君寒便握住长剑鞘身,掌心翻转朝下,将剑递到她面前,“这是你父亲的佩剑,现在还给你,昔年我从你身上夺走的选择也一并还给你,你也不必急着抉择,毕竟你现在年岁尚小,来日方长。”
这样的选择昔年却没人还给君寒。
也许一味的掠夺并非是件好事,有时也该学着让步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烟花胜雪
今年的除夕却没能让烟花胜过冰雪的凄寂,宫里也罢了宫宴,陛下今年只想要完全的清静。
今日易尘追照常去了张先生的院子,既是久别重逢的去听学也是去拜年,总之在元帅家,一年四季基本没哪天是有其独特的,因此也就可以一视同仁。
大概是因为爱徒大难不死的缘故,张先生今日很有精神,陆颜之早早的也伴在院中,难得的和易尘追一道听了一堂完整的课。
帅府中,由于舒凌和百里云都不在,元帅大人只好亲自授那两个姑娘武艺,徐达忙活了这几个月终于好不容易捞了日清闲,奈何京城偌大无处可去,便又戳进帅府躲清闲了。
今日倒是难得的没有风雪肆虐,然而帅府的校场却没清雪,仍旧留着那一地银白,薄冰凝覆土上,封了一层简直无法立足的滑膜。
老徐悠悠坦坦的坐在校场边上捧着杯热茶远观元帅大人玩似的逗那俩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虽然他老人家倒是很严肃的绷着一脸沉雅,但挥木剑的动作却着实随意。
“元帅!您对这俩女娃娃不能悠着点呐!”
君寒淡然勾了抹笑色,“怎么?本帅还不如你怜香惜玉?”
璃影和璃月联手招呼元帅都给累了个气喘吁吁,他老人家却是一如既往的生龙活虎,毫不见疲色。
不过毕竟是女孩子,君寒也不见得真像收拾他儿子那样连数落带敲头的,见她们的确累了便也妥协的将剑往地上一杵,静默无声的容她们歇息。
老徐转眼正斟茶,却蓦见地上缓缓移来一抹纤长影,眼神一抬,即见一袭白衣雅丽出尘的倾国佳人。
要说老徐还是头一回在帅府里见到这位美人,不禁一愕,旋即便反应过来,便站起身郑重的拱手礼道:“见过夫人。”
怜音浅柔一笑,亦屈膝颔首回礼。
君寒距了那么老远,也不知是怎么察觉的动静,便挪眼来瞧,璃月似乎也没想到她娘会突然驾临此地,不禁脚下一打滑,了无前兆的就摔翻在雪地里。
君寒又落下眼来,打量这滚了一身雪的笨丫头。
“元帅,”老管家老远小跑着奔了过来,站在边缘,眼见这满地薄冰实在不是他这把老骨头驾驭得了的,便只好站在外头扯着嗓子嚷道:“刑部的司徒大人前来拜访!”
闻言,君寒折身往回走,遥隔着许长一段距离便将手里木剑甩给徐达,“你陪她们练,不许上手、不许摔。”
老徐接了这轻飘飘的木剑,便起身过去。
元帅大人步履平稳的走出了薄冰校场,老徐一步才踏上去,“哎呦”一声嚎,直接摔了个驴打滚。
“这一场子的雪您倒是给清清啊!”
君寒稍留了一步,回眼来瞧这黑虎的滑稽模样,忍俊不禁道:“你躺在地上给她们当靶子也不错。”
老徐这头黑虎在白狼元帅面前也真是没脾气了,笨拙拙的站起身,不肯当靶子,便只好踮着小碎步往里头踱。
璃影远远瞧着这黑虎步履艰难,还真有点不忍心下手了。
君寒走上校场边的回廊,见怜音今天气色不错,便浅浅笑着,临近她身边压低了嗓音道:“去多加件衣裳,当心着凉。”他足下没停,亲昵的吩咐了这句便径直离去,须臾间的柔暖到底只给怜音一人瞧见。
元帅走后不久,怜音还站在回廊上瞧着那两个丫头,却有个玲珑的侍女抱着件狐裘的披风小跑而来,怜音方挪眼去瞧,这丫头便已将披风搭在她肩上,小嘴挺甜道:“京城的风雪不输北境,夫人当心着凉。”
这个小丫头岂会知晓北境之外的风雪与京城有无区别。
——
君寒方方行出穿堂,便见司徒诚裹着件皮裘絮絮叨叨的搁那吩咐着什么,尚书府家的侍从们却抬着三五个箱子连串的钻进帅府的大门。
元帅大人溜溜达达的走近大门,前后扫了一眼,戏道:“尚书大人这架势是来提亲的?”
司徒诚这张嘴,甭管见了谁都不收那散碎的不正经,听了元帅这一问,索性也就顺水推舟道:“您看我也三十好几了,又没哪家姑娘看得上,您就随便赏我个府上的小丫头,也好圆了我老爹催婚的愿。”
君寒是被他这无拘无束给逗笑了,便也接道:“好歹大人也是世家公子一表人才,如今也位居高官,怎么就没哪家姑娘看得上呢?”
司徒诚两手拢在袖里,故作嗟叹道:“现在京城里的姑娘谁不盯着帅府的易公子,全都眼巴巴的候着给您当儿媳呢,谁还看我啊。”
这货不光扯犊子一把手,没想到马屁也是拍的炉火纯青、滴水不漏。
君寒笑着摇了摇头,司徒诚便循着意摸回了正经事,道:“回头我搜罗点好货再上贵府提亲,今儿这些玩意儿啊都是果品年货之类的,您老劳烦许久,想来也没空置办这些,我这不给您送点来吗?”
“尚书大人家有老父不去伺候,上我这献什么殷勤?”
“我爹那早早的就给置办好了。您放心,我这贼心再大也不敢上帅府作妖,不奸不盗,就是路上见了贵府的人在街上采购,这坊里的事我素来清楚,既然正好碰上了不就顺便过来搭把手嘛。”
还真是差点忘了这位尚书大人素来是个接地气的主。
“另外还真有那么点小事。”
这情况倒是意料之内,君寒浅笑未敛,不作声只听着他讲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在梧桐栖定了顶楼的雅阁,我爹爱清静嫌我烦,不乐意去,就我和小妹俩人赏烟花也无味,元帅大人难得在京里留次年,碰巧夫人也在,不如就带着小尘追他们一块儿来凑个热闹?”
君寒是真没料到这小子居然能想到请他去玩闹,便忍俊不禁的,“我也一把年纪了,哪还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玩到一块去。”
“就您现在这模样,我跟您上街都只能是个衬托,指不定人家还嫌我长的老成呢。”
君寒笑着摆了摆手,“谢你好意,我和内人就不跟着去扫你们这群娃娃的兴了,到时就叫尘追和那两个丫头陪你去吧。”
司徒诚惋惜一叹,点了点头,“行吧,那过会儿我再来接小尘追,”说着,他又朝君寒作揖行了个大礼,“晚辈这就给您和夫人拜年了!”
——
晚来烟火辉煌,京城的夜景似比东瑜还来得璀璨。
入了夜,黎州的雪便又纷扬了起来,却被漫天五光十色、层起叠伏的烟花映如流荧飞火,寒凉不胜璀璨。
怜音站在檐下孤赏此景,望得有些出神,竟良久也没发现君寒站在她身后。
“早不告诉我你喜欢雪景。”
怜音被他突然一句给惊了一跳神,旋即便转眼瞧去,君寒习惯似的将手自然而然的搭在她腰间,略一施力,将人箍在怀里。
“喂……”怜音条件反射的想扳开君寒的手,却才一触到他冰凉的手背便又收住了动作。
君寒阴谋得逞似的又得寸进尺的又将人抱紧了些,鼻息轻轻打在她发间,顺着耳廓,悠悠落进了襟领间,柔暖酥骨。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本帅有个夫人了。”
“……”
“满朝文武都知道夫人是你。”
怜音莫名有种被这头狼算计了的感觉。
无奈,怜音浅叹了口气,“君寒,我知道你的心性从来都不是奸邪,我也的确,从未忘过你……”她沉了一息坠心,“但我终究是择错了……”
君寒闻言,心亦沉了几分,“你指的择错,是说宫云归,还是说我?”
“对于你,我从未后悔过,时至今日,我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当初为什么没有死在镇妖塔里……我不想把一切说成是‘身不由己’,只能说一步错,步步错,既然早就被束缚了羽翼,又何必妄念解脱。”
怜音终于还是承认了心意,但这话却说得君寒十分揪心。
“宫云归是我逼死的,你不必自责,我杀他虽然存有私念,但也并不都是你的缘故,因为我素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当时仙门早已东窗事发,崆峒的鬼星之魂暴走,其他的虽然没有太大动静,但其山门中人也或多或少的染了鬼星邪息,我屠绝仙门只是因为我站在我的立场之上,没什么值得犹豫的。”君寒抽出一手轻轻挑起怜音的下巴,“而且不管你嫁给谁、因为什么原因,等我踏破山门之后我依旧会把你抢回来,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是别人的,不管旁人给你什么名分,第一个得到你的依然是我,不属于我的,我可酌情而夺,但既然原本就是我的,那我就绝不会让步。”
怜音唇下一分,却还是被他一通野狼的掠夺话语给噎的讲不出话来。
“况且……”君寒奇怪的停顿了一下,垂眸低声道:“璃月是我的孩子,对吗?”
闻此,怜音心弦一紧,恰有一幕烟花绽天,目光随之一颤。
君寒却邪黠一笑,好像很得瑟,“虽然那天是我不对,不过这结果还不错。”
怜音突然恼羞成怒似的怒砸了君寒的胸口,用力一推,没挣开,却反倒被君寒勒紧。
君寒大概深谙“厚颜无耻”、“得寸进尺”之道,抱紧了怜音便俯首吻了下去,品足了温香软玉方才略略收势,浮若游丝一般贴着她的唇息道:“仙门之事我会以盛世还清,从现在开始,我也会和璃影好好相处,选择还给她。负罪没有什么意义,赎罪也只是一方之言,今生既已重逢,何必苦候来世,暂且让自己解脱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终言
舒凌在西境多吃了几个月的沙子,待到大漠风起之季,终于又再度寻到了那片灵势。
却已在大漠深处。
然而舒凌却在这片沙海品出了点似曾相识的感觉,细细打探下来,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证明此感的小湖泊——正是昔年随君寒讨伐那群“野蛮”蹿天猴、第一次碰见灵势漩涡的地方。
有了这个发现,舒凌立即就抽了随身携备的纸,往上记了一笔,方便日后统络信息。
“将军,前方有发现。”
闻言,舒凌正好收笔,便顺手将纸笔递给身旁那个长得像只野猴的随从。
这只野猴名唤幽竹,名字很文雅,作为木仙灵的一种按说也该是个温润的存在,却不知为何,这货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弄得舒凌每次瞧他都莫名觉着突兀。
但这幽竹浓密而杂乱的毛发下去敛着一双锃亮锃亮的眼珠子,瞳色润泽暗含幽青,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的眼。
“将军?”
舒凌乍然回过神,便错开眼去,“咳咳,没什么。”
这货实在是太神奇,连见多识广的舒凌都忍不住打量了这么久,久就算了,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沧海阁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舒凌跟着那探回的兵一路奔往那个有发现的地方。
策马灵势之上,多少有种不安稳的感觉。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原来那个发现就是一块半埋沙中的巨石。
此石半埋在此不知经过了多少春秋,棱角早已圆滑,却还隐隐有着雕琢痕迹,舒凌翻身下马,拨开了些石根处黄沙,刨见了一笔刻痕,墨青还很浓郁,确是文字一隅。
“挖开。”
此石体量足有人高,却不必挖到底,其上文字便已完全显现——天域海。
——
春已尽除冬寒,草茵已浓,黎州城外又复了一片青葱郁翠,九鼎山卸了苍白雪顶,终于又裹回了点神峰的尊严。
张先生院里的梅枝去了花苞,独在阳春之中站成了一派颓萎,尚且不如逢春的枯木。
张先生自开春以来便一直卧病不起,而他老人家膝下无子嗣,在京中也仅剩陆颜之和易尘追两个弟子。
每日三碗苦药也没法唤回这位老人家的精神了,行将就木之人也往往有点未卜先知的能力,便捡了今日尚且还能开口的日子把这两个弟子都叫到了榻前。
近段时间,陆颜之和易尘追交替照料张先生,城中良医也已请遍,甚至连沧海阁的大夫都来瞧过了,药配了不少,奈何到底是挽救不得了。
张先生卧榻无力,原本尚且精壮的身形也早被老疾消耗得形如枯槁,易尘追和陆颜之早早的就候在了榻前,但他老人家却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良久也没有说话的反应。
“颜之……”他突然气若游丝的唤了一声,连转个眼神都艰难。
陆颜之却远远的听见了,也忙就拎着袍角凑到榻前,张先生本搁在身侧的手抬了抬,陆颜之忙就握住,“弟子在。”
“你心思素来细腻,观事可探微毫,但有时过于细密亦难脱局限……你并非不宜为官,只是诸多时候求小舍大,抓住了细枝末节却遗漏了大局……”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声息亦是飘摇欲碎,话语却沉重,“丞相大人肯将千金许配于你,便是、看重你,有你这般细腻的心思,自可为不经朝事的司徒小姐避守一方天地,但你须知,丞相嫁女,不重家世,重的乃是德才,你要多多习知丞相大人纵览大局之眼界,切莫为细枝末节束缚了手脚。切记、切记……”
陆颜之强忍住泪意,沉声道:“弟子铭记在心。”言罢,便退到了一旁。
张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旋即有转眼,搁放在榻沿的枯手招不动,便只有动了动指,“尘追,过来……”
“老师……”
老者总爱欣赏年轻人的鲜活,尤其易尘追自小便没有长残的迹象,如今方方成年,便也有了一副初成型的冠玉之表,眼中星辰不减,更胜当年明媚。
“你生而一副纯善的性子,日后既行武道,便不得不拾杀伐果断,生死之境万万容不得犹豫,怜悯亦不可存于杀伐之间,待入朝堂,纵有元帅撑局,亦不可失了防人之心,当知此世从无净土,若要守得本心,亦须屈伸有度,也要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之理,物尽其用方为常道。”
“弟子明白,日后也必谨记于心。”
交代完这一番话后,张先生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眼神又涣散了些,唇角却勾着笑意,“我此一生未成功业,空习了这一身理论,也坐惯了旁观者之位……朝堂从来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但江山社稷却皆系于此。是非未必黑白分明,凡世之杂也非丹青能书,执念不可太深,浮世俱如云烟……”张先生的话尾悠悠飘摇而去,语尾之言已不可听辨,却听窗外一袭清风低鸣入缝,悠悠渺渺,带走了此屋中一缕垂老的生息。
——
开朝第一天方罢了早朝,元帅便又发挥起了“守护神兽”的职责,也才换下了朝服便急吼吼的钻进梧桐殿,亲眼监看着黑甲营的兵士挖开那垒成了小山的废墟。
连开了三层也没察觉异息,杵了四台莫混仪在边上也没探出危险气息。
元帅倚着倒了大半的墙坯子,漫不经心的在旁看着张均和徐达张牙舞爪的指挥,却又琢磨着这堆废墟诡异的断痕撕口。
照说被灵势强行撕裂的残垣断壁怎么说也该长个狗啃样,结果这些石块却一个个都长了个精致的整齐切口,活像是被人一刀一刀砍碎的。
君寒抬眼瞧住阳春的晴天,万里无云,却就在梧桐殿的上方隐隐环浊着一分微不可察的血灼之息。
“元帅!”徐达抬着肘子揩着汗小跑了过来。
君寒不急不缓的将目光从天上落到眼前这个愈跑愈近的黑虎精身上。
这货色泽深,不大受得住太阳直照,窜到君寒眼前已挂了一脑门的黄豆珠子。
“土堆给您挖开了,您看接下来是直接往下挖还是再看看?”
说的好像元帅大人举兵挖坟似的……
君寒没开口作答,却动了身,负手朝那个被挖开的“土堆”走去。
废墟之下灰尘厚浊,君寒掌心含了一道蕴力,拂袖一挥,一拂寒清灵风掀尘而过,展露了尘下淀压的焦土。
“罗星仪。”元帅贵口一开,边上好不容易得以见君寒真容的士卒忙不迭的便将东西供上。
君寒接过罗星仪,平置在掌心,指尖往灵杵顶端点了一下,窜盘的灵蕴动起,那堆小珠子便开始转悠。
君寒端着罗星仪直接跨进废墟包围的焦土中央,前后又调整了好几次位置,才终于定下一个点来。
小珠子悠悠聚停在火属之位,指针一平止不动。
“徐达。”
徐达这黑虎在元帅面前总比平时机灵,君寒才一唤,他便抄起铲子巅巅的跑了过去,未卜先知的,元帅还真是叫他来挖。
君寒修指朝地一指,不必多言,徐达已吭哧吭哧的开挖了。
“去备点清水。”君寒又冲废墟外围吩咐了一声,几个不披甲的士兵麻溜的就去了。
“备水干啥?这玩意儿出土还要洗啊?”徐达顶着一脑门的汗,边挖还眨眯着眼来问。
“不洗干净,怎么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君寒漫不经心的答罢,撩起眼皮扫了徐达铿锵有力的动作一眼,“下手轻点,别把东西捣坏。”
“哦……”
此物不知埋了有多深,老徐一个魁梧的汉子整人都陷下去也没见挖着什么。
老徐站在坑里仰头又嚷嚷着问道:“元帅,这挖没挖错地啊?啥也没有啊!”
君寒摆弄着手里的罗星仪,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挖的是耗子窝?继续。”
老徐没辙了,只有接着下铲子,却才插了半截土,便听“咚”的一声嘹亮空响。
“……叫你轻点。”
老徐尬尬收回铲子,仰脸一个傻笑。
君寒却也没计较——没一铲子捣破就行。
“上来吧。”
“元帅,水来了。”
那几个体格健壮的大汉各拎了两桶水吭哧吭哧的跑过来。
“放着吧。”元帅吩咐罢,便将罗星仪顺手一递,张均立马就接了过来。
君寒微微俯身冲坑里张望了一眼,收回身,搁在废墟土堆外的清水逆空而起,七八个桶的水尽皆汇为一柱,应着元帅指梢的一点幽蓝灵星,忽而凌厉,化了一道水刃砸进坑里。
边上四台莫混仪灵息一颤。
水刃砸进坑里激起一泛白浪,片尘不染,却从土中裹出了一口血红殷艳、侧描凤影暗纹的棺材。
老徐看了吃惊,便张嘴就问:“这里头躺的什么人呐?”
君寒引着灵丝将棺材托浮半空,映着日光打量了片刻,“谁说里面躺的是人?”
老徐脑子没反应过来,元帅掌心灵蕴一手,清水瞬间凝冻成冰,在赤红的棺材外头又裹了一层四四方方的“冰椁”。
待元帅收手,冰裹着棺材落地,那四台颤颤巍巍的莫混仪才又稳回了端庄。
元帅大人挖坑不管埋,收回了棺材便吩咐道:“先将此棺送去金师院,另外请工部的人过来吧。”
吩咐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一百三十章 突来奔丧(上)
元帅大人离了梧桐殿便马不停蹄的去往了金师院,竟比棺材还早到半步。
高统首大老远便迎着元帅入了院。
先前炸了一半的封火冰盏还险坠不安的沉在净坛之中,元帅来了,只淡淡扫了一眼。
“取出来吧。”
却说此话时,那口棺材刚好被搬进金师院的大门。
金师院都快成奇异物件堆放处了……
高统首吩咐了院里人调动机关将那险坠的冰盏从净坛中捞出,另又转头询道:“这次从梧桐殿里取出来的又是什么?”
“聚魂棺,棺中虽无物,却可引灵,属性与鬼星相仿,却是克制封锁之物,可暂将鬼星残魂置入其中。”
“太祖皇帝为何会在宫中埋这么一个玩意儿?”
“这就要去问太史官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琢磨出太祖皇帝到底怎么想的。”
据说是为了悼念子孚所以建了梧桐殿,埋一口聚魂的梧桐棺却是为了招谁的魂?
关键是,埋棺材的建议是谁提的?
这些古人古事君寒原本是没有什么心思过多搭理的,奈何他们非要扎堆的出来凑热闹,也真是烦人。
“这些古旧之事多思无异,反正不管怎么样,成了历史的都已无法改变,看好当下之事即可。”
这棺材被埋在那的原因虽然也有值得探究的点,但既然想夺它的人已经出现,那这些就不大关键了。
棺材被抬上了铸堂三层,而净坛中的封魂冰盏也恰好被取出。
那棺材被坚冰冻了个严丝合缝,整整比原貌大了一圈。
高统首素来是个识货人,棺材才入眼,他的眉头便蹙了起来,行至棺前,隔着厚冰细细打量。
棺身侧壁的凤凰暗纹映光流萤淌辉,他蹲下身来,凑着眼去打量那花纹,奈何封冰太厚,打量不清。
“元帅可否暂时先将封冰撤除?”
君寒颔首,旋即指梢灵光一转便将裹棺的坚冰剥水收拢。
高统首虽是**凡胎,但接触的灵怪玩意儿多了,自然也就有了见怪不怪、如见常物的本事。
且这本事早也能做到无惧邪侵。
高统首戴了细绢手套,指梢轻巧的点拂棺材侧壁上的纹样,观察了良久,方才道:“此纹非是琢木而成,且此棺中并没有灵。”
“如此说来,此棺倒是一件天生蕴灵之物。”
高统首站起身,又俯望了棺盖良久,鼻尖都快点上去了。
铁副统首先不知干嘛去了,过这许久才急吼吼的闯上铸堂来,沾了满手的偃甲机油,那神情,活像是又听了诸如“炸了”一类的话,寡白寡白的。
“啥又出事了?”他嚷问着闯进来,却正好瞧见元帅大人在此,便忙将两手机油往身上一揩,慌不迭的拱手一礼,“拜见元帅。”
元帅浅笑着罢了他的礼,高统首直起身便征求意见道:“要不要打开看看?”仿佛还没意识到老铁的存在。
反正有大黎第一神兽白狼元帅在此,就是再大的幺蛾子也炸不上天。
君寒轻扬了下巴,算是默许了他开棺的建议。
铁副统首一眼瞄见了这口精致非常的棺材,便也溜过来凑着眼瞧,“这就是今天从皇宫里挖出来的?”
君寒点头。
金师院的一帮汉子都是些细心的铁汉,长得倒是五大三粗,做起事来却是半点都不马虎。
就开口空棺,高统首都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天,上下左右各压了三道符纸才终于小心翼翼地拿把小撬刀卡着缝细细地撬松,瞧那细缓的架势,横竖也得磨蹭大半个时辰。
这跟元帅印象里的开棺有点不一样……
好在君寒有着种族天生的性情再加上多年的打磨,居然真耗得下心来看着他折腾。
边上那捧着封魂冰盏的大汉如坐针毡一般,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家统首大人步骤严密的精细活。
终于、好不容易,统首大人那精致如挑丝用的小撬刀总算把棺缝松了一圈。
连高大人自己都不禁揩了把汗。
元帅饶有耐心的倚墙等着他开棺。
高统首把小小的撬刀递给铁副统首,旋即又换了把中长的撬刀。
元帅大人没靠稳,差点一个趔趄……
高统首换了把刀又重复起了刚才的动作——蹲地微屈身,右手持刀左手托腕,平平稳稳不带跌宕的沿着棺缝细细轻撬,整个人便如横行的蜗牛一般,几乎犹如一尊定格的石像。
饶是君寒天生一副无敌的耐心,也真要被这一幕戳的幽火闷烧了。
君寒悠悠呼了口气,轻轻捏住眉心,不动声色的平稳下了一腔闷火。
边上那捧灯的大汉也已魂飞魄散,两眼空绝涣散的,都快捏起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了。
此棺不以钉榫封盖,缝槽也无蜡凝,却是细列一圈的暗扣将棺盖锁住,高统首将棺缝撬得足以漏光后便往鼻梁上架了片剔透的琉璃镜,凑着眼打量了良久又抬头对君寒道:“此为灵匣棺,结构稍有复杂,元帅恐怕还需再等一会儿。”
君寒从善如流一般浅然一笑。
那捧灯的大汉却是快跪了……
接着,高统首又七零八落的搜来了一堆小巧玲珑的工具玩意儿,那细小精致的,瞧得元帅阵阵头大。
“这种灵匣棺虽为全木质地,但锁灵之用却比什么镜啊、钉啊,或是那些各种各样的敛魂瓶、镇墓兽要好得多了,可惜早已失传,院中所藏的典籍记载也不足以将其复原,”高统首也不知是在跟谁讲话,讲了一半,又将一小工具叼在嘴边,然后接着口齿不清道:“此棺暗纹形制古朴,与今朝相差甚远,恐为久远之物……”
金师院的人品鉴古董也是一把好手……
君寒但有但无的听着他说,无端却闻言语声中伴了一声“咔嗒”脆响,距着棺材近的高统首抽凉一惊,元帅方方落眼,便听那捧灯的大汉一声嚷起,只见他手里盏中凤火一迸,瞬间崩碎了封魂之灯盏。
原本那惊叫该是伴着血溅魂亡,然那大汉却嚷了半天还落回神来,定睛一瞧,手里空捧着一把碎灯琉璃,而那吓死人的凤火却被元帅控在掌心,虽然还有火花在乱窜,但好歹是动弹不得了。
区区残魂,君寒还不放在眼里,虽然有点烫手,但并不能算是个没法控制的玩意儿。
细细掂来,这点残魂大概也就只有点鬼星灵息的分量,与易尘追体内的相较,岂止云泥之别。
君寒手握凤火,猩红的光给他白发冷颜平添了几分幽然杀意,诚然他并未展露锋芒,也被这火无端照出了几分骇人之色。
元帅大人仍旧漫不经心的倚着墙,不握火的手扬臂一挥,隔空直接掀了高统首折腾了半天也没搞开的棺盖。
高统首一时魂飞天外,仿佛已经听见机关破损、眼窥棺木散碎了……
君寒瞥了掀盖的棺材一眼,转手就将凤火投了进去,棺板在半空飞旋打转,待火入棺又被一把隐力“唰”的按回了原位。
听得“咔咔”几声,高统首心都凉了……
如此麻溜的搞定了棺材加凤火,君寒心里舒坦了不少,便负手走过来,藏起了略有灼伤的手,以左手轻轻按住被棺里凤火灼得有些温热的棺板,细细感受了一番,才道:“还是当时那个少年的气息。”
“这么多年都没变吗?”
“被炼化的很彻底,但原本的鬼星之念却不曾消散……”他如此话至一半,又愕然转念,突然怔了一下,“不对……”
“什么不对?”
灵魂之主乃为魂元,所谓七情六欲亦尽藏于魂元之中,此魂突然暴动,恐怕是……
元帅难得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于是到底没回高统首那惴惴不安的一问,兀自思忖着便十万火急似的抽身去了。
这可真把金师院的诸位给吓了个不清……
君寒风驰电掣的冲回帅府,又是马没停稳便翻身落地,吓得门前侍卫一个健步慌不迭的追了过去扯住马缰。
元帅大人蓦然带了一身紧张气氛,一路快步赶去易尘追院里,却只见璃月抱着小猫在檐下孤坐。
老管家一路腿脚不便的追过来,元帅却又正好转身离院。
“尘追呢?”
“少爷在张先生那。”
午时都过了三刻,这更点按说早该回来了。
“怎么还没回来?”
“张先生今晨去了,少爷自然……”
“难怪!”
老管家话没说完元帅就又跑了。
张先生逝世恐怕又叫那个绵羊似的少年心弦不稳,估计没绷住,又把心里那把凤火给放出来了。
君寒如此想着,一步迈出帅府大门,顺手又往侍卫手里扯回了马缰。
“元帅?”
元帅却像是没听见,策马便去了。
元帅素来稳如磐石,今日如此慌神,怕不是要出大事了……
君寒一路策马自闹市而过,半炷香的功夫便赶到了张先生的院门外。
这回没人在边上给他拽马,元帅大人临时归神,尚且绷住一丝耐心待马停稳后方才下马快步冲进院门。
院中寂静而浅有叹息之声,灵柩停在堂中,依稀有人在低语惋叹。
元帅大人忽然登临堂中,一时惊哑了堂中浅言。
君寒也一步在门槛处顿住了,见得堂中他儿子正安然无恙的与陆颜之和小童一起打点着余事。
“义父?”
第一百三十一章 突来奔丧(下)
易尘追满脸疑惑的瞧着他义父,陆颜之更是惊疑难言。
“……”
君寒这辈子大概还从没这么尴尬过……
他顺着打量了满堂丧色,又扫了气息平稳、正常无异的易尘追一眼,默默压下心底一股无名火——这乌龙闹得呀……
然而这情况,也总不能就这么扭头跑路吧。
无奈,元帅只好强镇着神色,轻咳了两声,然后高贵冷艳面无表情道:“我来为张先生送行。”
——
乌黑如漆就的朽骨被顾原置在腾腾血焰之中,渊远远的坐在一隅火光照不见得黑暗之中,眼望着那血色烈火灼灼,自己仿佛也被架在火上烤了一般,焦灼难平。
顾原站在火池之外,垂眼瞧着坑里烈火噬骨,长发将敛焰的左眼挡了个严实,亦只余了半张脸为火光映明。
渊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又抬手按住整张脸,仿佛又到了发狂的边缘。
顾原不知如何察觉了渊的动静,便在盯火之余又偏过脸来瞧了他一眼。
然而那个少年却将整个身子都藏在黑暗之中,顾原窥不见他,却隐隐感觉得到他身上隐隐翻腾的邪火之息。
“小渊……”
“别跟我说话!”
顾原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切齿之意,便默住了,又收回眼去静静打量着烈火中的黑骨。
渊压着满腔怒意转眼瞧去,所见满眼火光缭乱,红的却纯粹,唯有那浊黑枯骨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墨点,看了叫人恼火。
顾原沉沉望着那具渐渐褪色的骸骨,乌漆落尽,骨面重归于森白,却隐有血灼裂色附骨嵌髓,走势如烈焰条纹,乍一瞧竟像是手琢的工艺一般。
“这些,都是你做的?”渊有气无力的瞧着火海,眼中倒映着烈血一般的火光,凝望的却是火池底部那些不明缘由的尘埃。
“是。”顾原淡淡答道。
渊扶着墙站起身,光是压住翻灼在骨脉里的邪火就几乎要耗尽他的全部体力。
顾原又转回眼来,“不舒服就不要乱动,一会儿我……”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道锐风拂脸而过,锋锐眨眼即过,余风却乍掀了他半掩脸颊的长发。
渊一步踏出藏身的阴影,指尖夹着一刃飞刀,而火池里那具骸骨已被他击碎了头骨,余下残肢亦如舔焰之木一般,渐渐落成了灰烬。
“小渊!”顾原终于被挑起了火头,实在忍无可忍的喝了他一声。
“不要再弄这些了!”谁料小渊的反应却比他更大,身形流风般一幻眨眼便闪至顾原身前,左手一把扼住衣襟将他往墙上一掼,右手藏握的飞刀已显了锋刃,冷锐直指他的左眼。
锋刃与顾原的眼瞳相距不过毫厘,然而执刃的止住了攻势,他本人亦是眼皮不眨,就这么平静的瞧着仍在切齿压火的少年。
“把火灭了。”渊冷冷道。
顾原沉眉未语。
“把火灭了!”小渊盛怒一吼,捏着飞刀的手轻轻颤起,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将这一刃刺下去。
“不能灭……”
小渊忍无可忍的爆起了一身血灼之火,杀意咄咄,顾本不为所动,却不巧察觉了一分袭凉的异息,乍然点爆了他全身的神经。
“当心!”顾原一把将渊推开,横身一挡,拂袖挥出一刃火光,迎面打散了一记清寒剑光。
然而挥剑来击之人却也不是个只会硬攻的呆子,顾原这头挥散了他引敌的剑意,那人却已晃进洞府深处,小渊躲闪不及,只有辨着杀气袭来的方向掷了一记寒镖过去,听得一声金石撞响,火光烈灼中闪过一道清蓝如泉的剑意,再一落定,寒凉已抵上喉口。
李天笑擒着小渊,定眼却见顾原侧身避脸,并未直视他。
“原来真的是你,易远光!”
顾原听了他的咆哮,也没立即做出反应,而顿了许久,才哑声道:“先把他放开。”
李天笑落眼瞧住被自己困住的这个少年,“这个孩子是……”
“快放开!你困不住他!”顾原一眼瞪来,恰见这个少年被逼溃了最后一分理智,彻底发狂的释出一道烈灼灵势将李天笑生生弹开。
这个少年身上迸发出的邪浊鬼星凤火於红近黑,他弹开了李天笑便突然伏跪在地,失智一瞬后又强行绷回了一丝理智,十指死死抓嵌入地,拖过一条条血痕。
李天笑忍住喉口一股腥甘,瞧了那少年的惨状,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你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
顾原沉沉走到小渊身边,蹲下身,十指探进他周身燃裹的灼焰之中,扶住小渊的双肩。
“你走吧,我不是你要找那个人……”
“寒笙在哪?”
顾原默不作答。
“你果然也把小追炼成了邪灵?”
“走!”顾原狠狠瞪去一眼,却只一瞬便又收了目光,平下心气,道:“此处之事与你无关,趁我还不想动手,赶快走。”
——
元帅大人空挂着一脸凄凉又尴尬又窝火的居然真陪着易尘追在张先生的小院里耗了一天,好不容易日暮西山了,易尘追和陆颜之将在此守丧,君寒无所事事了一整天,终于得了释放,装模作样随便交代了两句便出门牵马。
易尘追乖乖将他义父送出门去,便在院门前一声不吭的沉哀。
总觉得就这么走了有点怪怪的……
元帅今天真是把下半辈子的善心都发完了,临将上马,到底还是“良心”过不去,一叹,又回眼。
易尘追是个特别有灵性的孩子,他义父才转眼,唇都没动,他就预感到可能是有话交代,便乖乖的走到君寒跟前,“义父……”
“生死之事无可奈何,你,节哀顺变,切莫过于伤感……”
说的什么鬼!
君寒不动声色的收起了一腔恰也没有显现的闷火。
“孩儿谨记……”
君寒还能说什么,乌龙闹成这样还能怎么着……
最后,元帅竭尽全力的揣出了一把“慈父”心肠,抬手给易尘追顺了顺毛,了事便算是他这个当爹的仁至义尽,然后便如获大赦一般,策马去了。
春季的夜来得已迟了不少,黄昏时分,天边霞云璀璨,金光耀耀倾入街面,给整座帝都镀了一层富贵的金光,有点赏心悦目。
君寒去时匆匆策马扬尘,回时只出了小巷便放缓了速度,又见路上行人往来不绝,人头攒动的拥挤,便稳回了耐心,下马步行回府。
元帅大人俊的堪称黎州一枝独秀,却向来只有孤芳自赏的命,任是京里再花痴的姑娘也不敢觊觎他老人家的美貌。
况且身为元帅,素来戎马倥偬,自繁华中往返亦素来不过须臾一瞬,故城里的姑娘们早也习惯了将元帅置在高不可望的云巅之上,即使是偷窥一眼也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然而今日,君寒却暂搁了一身匆忙,牵着铁麟军的腥眼玄驹自街巷里缓步而过,似乎是突然拨云出雾,终于也给了那些只敢在传说里拟想元帅的人一次得以端摩本尊的机会。
难怪君寒总感觉今天这街上的气氛有点怪怪的……
元帅和丞相家的尚书大人不同,那位公子天生是个接地气的主,俊俏模样早就给他那性子给浮扰得泛不起几朵桃花了,这位白发的元帅大人却不同,平日里犹如天外飞仙一般,难得落次红尘,凡人可不得好好打量。
夕阳余晖临城映照,疲乏得温润的金光被街上往来不迭人影踏得散碎纷乱,零落交替间,却蓦然混进一缕艳灼血红。
君寒足下一顿,抬眼,正见北边上空一抹血焰笼住九鼎山顶,远远瞧去,宛如一片格外艳烈的血色霞云。
——
元帅大人迟迟入暮方归,归来即是一脸明晃晃的沉郁,似乎在幽幽酝酿着某种即触即发的爆火,吓得与他照面的下人们都不敢吱声招呼,只好远远的绕道避开。
“元帅!”鬼无咋呼呼的从他院里飞奔而出,好似天塌了一般。
君寒定步,等着他说。
“刚刚九鼎山里爆出一阵邪火,炸出了一个巨坑,怎么办?”
“……”元帅大人面无表情的挪眼瞧住他,冷飕飕的,瞧得鬼无心底一阵发颤。
君寒静静的瞧了他片刻,“塌了就塌了吧,回头请土地爷补上。”
“……”这是啥意思?
元帅平静无澜的讲完这话便负手去了,淡定的走出一派“老子不管了”的架势。
看得出,元帅大人今天邪火中烧,而且烧得还有点猛……
然而元帅大人到底还是大黎最称职的“守护神兽”,架势虽然摆了一副“老子不管”,实际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晃去了九鼎山下,亲眼仰望了一下那个“坑”。
君寒小时受的摧残有些沉重,即使时隔多年也没能脱去识不出灵息的“病根”,只好随身携带个罗星仪,到了地方,便将此盘取出一辨——火属。
——
山中灵势爆发处,顾原迎战之余探觉了那丝十分危险的清冽寒息,便抽身,一把揽住小渊,拂袖释出一阵烈火之势。
那片火池突然失控一般,满池腥火倾势而出,霎时便在李天笑与顾原之间铺隔了一条烈烈火海。
“易远光!”李天笑还欲忽视烈火追去,然而这火实在不比寻常,哪怕远隔数步仍难以承受其邪灼之势。
顾原站在火海中,没再回头,也不多言语,拂袖一挥,烈火瞬成灵势将李天笑整个人推了出去。
随后他掌心引灵收势,一盏血珀般的琉璃灯托灵浮掌,不过须臾便将整片火海收作一枚灯芯。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三月初七
第二次火势爆燃过后,君寒收起罗星仪,浅浅叹了口气,凌身飞跃不过须臾便至那洞口,随意扇开些刺喉的火灼残息便不急不缓的走进洞中。
满壁焦土,邪息淀匿,洞中无光漆黑如夜,且还隐隐藏着一种像是不怀好意的杀气。
君寒却在心里暗自琢磨——这会儿京城附近的两大刺头都没了,倒是暂时不用在这事上过多费神了。
也还不赖。
然而浅喜尚未过,便又陷入了一番深沉思虑之中,此虑却说不清是为何,也辨不清是因谁,只不小心又想起了百里云那日几近笃定的猜测——易远光。
他漫不经心且但有但无的思考着,也好在这洞不深,走到底也还能投进一缕残阳的光辉,好巧不巧,正好不偏不倚的落进了那个刚刚灭了熊熊烈火的巨坑里。
君寒在坑前止步,落眼,瞧了一坑的死灰。
残晖悠悠隐去,待最后一丝光线也褪去,此间终于成了一个实在的深渊,死亡之息满溢,却独不见光明。
君寒转身欲离,却隐隐约约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息。
似乎还是温热的活人鲜血。
君寒临时又转了步向,循着那新鲜血息探去,终于在黑压压的一隅窥见了一缕清蓝寒光。
君寒从地上捡起这柄剔透敛光的长剑,眉梢一挑,稍觉有趣。
冰铸之剑,寒山镇特有之物。
他又落下眼来,接着点剑光隐约瞧见了个人影轮廓,便蹲下身,捏住此人下颌,打量了几眼——
不错,捡到了个好东西。
——
“好好照看。”君寒淡淡吩咐罢便开门出了屋,却才转过走廊的拐角便见怜音迎面行来。
“你带了谁回来?”
“反正不是采的花。”君寒顺着揽托住她的腕子,带着她走离那屋。
“仙门人?”
“李天笑。”
怜音足下一顿,抬眼瞧着他。
君寒不作贼不心虚的挑眉一笑,“放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他受了点伤,所以我才把他捡回来。”
这头白狼说的自己好似天生就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一般。
怜音一时都不知他这是猫哭耗子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这个人倒也不是个特别讨厌的家伙,比百里云要可爱多了——百里云我都能养这么多年还不拿来祭天,这胸怀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容不下李天笑一条命吧?”
“……”
虽然他说的这么“诚恳”,但还是有一种别有用心的诡谲之意。
“元帅,那两位公子正在书房等您呢。”
君寒点头,那顺路来报个情况的家丁便小跑着忙活去了。
君寒将怜音送回屋子,顺手将她落在颊侧的一缕碎发理去耳后,“你养好身体就行,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待离了怜音,君寒便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清冷无情的形态,踏进书房,仍幽幽燃着一身森然冷意。
“说吧。”
鬼无还梗在刚刚不知怎么招惹了元帅的不安中,便没开口。
“三月初七于阁中有约,故来告假。”
三月初七即是影落“忌日”,每逢这日,他们三人总要回阁中暂聚,顺便也调试检查一下阁中的灵势运转。
“嗯,去吧。”
君寒应罢,鬼无鬼曳齐然颔首一礼,便退下了。
待出了元帅的院子,鬼无突然贼兮兮的扯了一下鬼曳的衣袖。
“干嘛?”鬼曳转眼瞧他。
“你还没把琉璃镜珠交给元帅?”
鬼曳又淡淡挪回眼去,“公子的记忆里有许多混沌,等我先探明白些再交也不迟。”
鬼无向来没太多心思,鬼曳如此说他也就如此信了,但脑子也还不算太笨,顺口又提醒了一句:“等回了沧海阁正好也要检查灵势运转,影落现在虽然跟死了差不多,但应该也可以请他帮个忙吧?”
至于怎么请那位生死界限不明的大师兄帮忙,就不是鬼无能知道的了
“嗯……”鬼曳稍稍有些出神。
易尘追这番被反映入琉璃镜珠的记忆诡异太多,有些连顺序都难以摸清,出了这珠里的些尤其奇怪的记忆片段以外,易尘追的往思里还藏着一片鬼曳无论如何也摸不出的迷雾。
如果是影落的话,说不定真的有“拨云见雾”的能力。
而且,既然易尘追能见到那家伙,就说明,这个自愿“作古”已久的人终于对外界打开了一丝灵路。
——
待鬼曳和鬼无回到沧海阁时,已是三月初六的二更,再候不过一个时辰的当,就是影落真正的“忌日”了。
在黑甲院地营的最深处即是影落所在之地。
此处有一柱坚冰顶天立地,却像一棵巨大的冰树一般,下有虬根蜿蜒、缠漫遍地,上有“枝叶繁茂”,冰霜蔓延了整片堂顶,而影落就居身冰树干中。
走近瞧,这树干也如冰墙一般平阔,被封在冰里的人青衣广袂、墨发倾散如瀑,分明面色如生却迟迟不醒,眼帘半睁,流露出一丝似还含着笑意的温润眼神,他身形瘦削、面色为寒冰映得苍白透凉,却不知为何,不论怎么看,都让人觉着他还留有温度。
“师姐,久等了。”鬼无悠闲的伸了个懒腰,顺手摘下负背身后的刀剑,果真放下了一身戒备。
这四人中,影落最先被元帅捡回,其后是紫魅,鬼无和鬼曳同时入门——虽然君寒的确是他们的师父,但也就只有在三月初七这天他们才会同门相称。
紫魅也难得的摘下了面罩,将真容全展,细眉修眼、薄唇点血,下巴削尖,凌人而冷艳——她不属于能一眼就叫人神魂颠倒、念念不忘的绝色美人,但若细品她的眉目,便不难发现潜藏在冷厉间的媚色。
紫魅最早到此,便也早早的就备好了他们四人相聚的酒,以及鬼无鬼曳格外喜爱的糖糕。
“灵势还没检查吧?”鬼无询道。
紫魅点了点头,斟了杯酒淡淡饮罢。
这种事向来都是鬼曳擅长。
每年今日,这三人虽然聚的很圆满,但往往只有鬼无一张嘴撑起全场,紫魅讲不了话也无可奈何,但鬼曳却不知为何,每逢这一天就话少的可怜,有时甚至还不如紫魅来得有反应。
鬼曳一言不发的瞧着冰墙中的影落,坠坠有思,对酒没什么兴趣,只一边啃着糖糕一边瞧着影落出神。
这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短暂聚后,这三人便又各自忙活去了。
沧海阁里等闲时也并无过多繁杂事务,这次最紧要的也不过就是检查一下影落灵势的情况。
待那两人走远后,鬼曳方才唤出了那枚藏着血色记忆的琉璃镜珠。
珠里血影翻转,絮缠叠绕着,犹如沉水之血,焰光幽灼摇曳,偶尔会在一片血色模糊里露出片许称得上是景象的画面。
这样的记忆鬼曳从来没有见过。
“喂,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鬼曳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对象却是被封在冰里不可能有所反应的影落。
鬼曳两手捧着珠子,定定的打量了影落好一会儿,眸光渐渐坠沉,无形中竟透出了几分不服气的意味。
怎么这家伙也学会趋利附势了?知道人家是元帅的公子所以才特地跑出来搭理?
“嘁……”鬼曳横了他一眼,本着不跟“死人”计较的清高心境终于还是忍住了砸冰的冲动,只凝神合眸默念了诀咒,一手托着琉璃珠唤起灵蕴,另一手则两指捏诀,将封在珠里的记忆景象引进自己的脑海。
琉璃珠悠悠浮空而起,珠里含蕴的血光灼燃映冰,像是一团包裹成球的火焰。
此珠被灵丝缓缓托至影落脸前,将那张素白如玉的清俊面庞映得明暖。
我可是有正事找你,识趣的话就给我出来——鬼曳在心里召唤道。
琉璃珠里又牵出一缕灵丝悠悠钻进冰里,探入影落的眉心。
但愿影落的灵蕴可以将这番混沌的记忆理清楚。
镜珠的灵丝勾住了影落的灵势,一如既往的毫无意识存在的迹象,只是一抔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清水。
鬼曳被这寻常无澜的“正常情况”给气了个邪火乱蹿,不禁咬牙切齿的想道:如果你这次不出来,我以后决计不再来看你!
但对面的是个跟死人差不多的玩意儿,即使被鬼曳这么明晃晃的威胁了也无动于衷的保持着那把“净骨”。
易尘追的记忆又一次重现于鬼曳的脑海之中。
可他始终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易尘追的幻觉,还是他确实经历过的现实……
实在是太混沌了。
火光一直模糊着视线,即是偶尔有几眼窥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也是模糊得难辨其貌——易尘追自己难以看清的东西,再由鬼曳刨出记忆就更难分辨了。
影落的灵息也循着灵势灌进了珠里的记忆,一缕浅白缠入血红,记忆里的混杂清明了些。
这家伙的灵息分明鲜活如生,可不知为何,鬼曳就是无法逆流而上探得其灵识一二。
“你还是这么喜欢窥探灵魂呐?”这一声旷远如幻,却惊钟一般砸了鬼曳脑海一阵惨烈烈的空白,效果比起五雷轰顶也不遑多让。
“别来无恙,小豆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