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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祸起苍冰(一)

    易尘追头皮发麻的跟着丁烊赶去了安顿远落远岐兄弟俩的院子,正见屋门大开,里头隐隐散着幽光氤氲,瞧来应该是鬼曳在施术。

    闯进去,也果然是鬼曳在施术。

    那兄弟俩正闭眼静坐在桌前,鬼曳便站在他们身后,十指牵织着灵网,亦在凝神,不可打扰。

    司徒诚倚门框而立,深深凝视着那两个少年,璃影亦站在一旁,抱着手,也沉着眉。

    “出什么事了?”

    司徒诚讳莫如深的摇了摇头——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完全不通灵法的人,他当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易尘追又将目光投向璃影,问:“怎么了?”

    “他们俩刚刚突然感觉到远回的灵蕴,鬼曳正在探他们的灵。”

    易尘追浑身一激灵,便也瞧住那紧闭着双眼任做鬼曳的灵魂木偶的兄弟俩。

    “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今早一醒就被叫过来了。”

    鬼曳的灵丝深深探入这两个少年的灵蕴之中,明明差点就能抓住那一丝端倪了,却偏偏在紧急关头又被人藏住了线索,活叫鬼曳扑了个空。

    鬼曳玩了这么些年的灵蕴,还真是头一次碰上这种能把人气到吐血的情况,心绪一乱,便立马收起灵网。

    “怎么样?”易尘追忙问。

    鬼曳压着懊恼摇了摇头,“对方太狡猾了,我没抓到……”语尾四个字道出了鬼曳心底深深的挫败感。

    那两个少年醒回神来,都来不及吐一个字,便“哇”的哭了出来,眼泪一发便不可收拾,双双哭成了梨花带雨的泪人。

    司徒诚近前拍了拍这两个少年的肩,淡淡的藏住了心底的失落,本想开言安慰两句,结果搜肠刮肚的也没能刨出一句像样的说辞,最终还是又拍了一回肩,招了招手,示意闲杂人等都跟他一起离屋。

    然而鬼曳出了屋便头也不回的与众人背道行开,易尘追本想叫他一声,却被司徒诚摆手挡住了。

    “算了,他这几天也够忙活的了,让他休息休息吧。”司徒诚尽量平稳着语气,却还是免不去潜压在心底的叹息,“这里的事先交给你们,等我上朝回来再详细讨论。”

    ——

    另一边,元帅大人也正好赶了个大早回来,虽然瞅了时间差不多要上朝,却还是厚颜无耻的仗着告假的清闲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了书房。

    然而实际却也偷不得什么清闲,虽然免了上朝的麻烦,却还是得老老实实的收拾手上的一堆乱子。

    他这一趟也才走了没几天,案上的卷宗便又多了一摞,简略一番,居然是新翻出来的天山村的巫蛊之事。

    原本这天山村里倒也没搞出什么人命,要不是这次栖雪庄的血案正好可能与“邪术”相关的话,那山旮旯里的小村子这点破事甚至都不足以引起朝廷的注意。

    而事情的起因,竟是因为一个号为“栖山”的道人跑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带村民问仙求道,实际却是引生人灵息养蛊御尸。

    君寒查看卷宗习惯从压底的看起——如此方能理清整件事的起因结果。

    沧海阁从村里搜出大量蓍草与引魂香,村民便依所谓“仙师”之言,没人熬香打坐,每户门外均挂有蛊咒草偶,另从行邪术的狐妖身上得到了一条极为罕见的蛇蛊,而最大的发现便是一口打不开的玄冰棺。

    玄冰棺可是极其难得的宝物,因玄冰本身便极其难得。

    这世上并没有天然的玄冰,而能炼化成玄冰的也只有北境极寒之地淀以千年灵蕴、遇火不化的铁冰,这种铁冰往往藏在冰岭寒渊极深之地,且因此物须得淀足灵蕴方能成型,故而铁冰所在之地往往也为妖灵占据,基本不是凡人能去的地方。

    而且就算有幸能活着找到这种遇火不化又坚不可摧的铁冰,能不能凿出来也是个问题,比较一般的灵刃法宝是决计撼不动这玩意儿的。

    即使历尽了千辛万苦得到了这比命都金贵的铁冰,能不能把它真正炼成玄冰还得看造化,而真正炼成的玄冰其坚硬程度更胜几倍,被调出了本身的灵蕴之后,这东西基本可以拿来当无坚不摧的棒槌了,能把这玩意雕成棺材,还真是神威可敬。

    所以打不开这东西也的确是情有可原……

    君寒细细阅罢案上有关天山村的详细后便也了解了他不在的这两天京城又出了什么乱子。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料想司徒诚现在也是焦头烂额了,自己手上本来就压着一桩惊天血案,都还没摸出个头绪,就又运气齐天的翻出了一桩巫蛊御尸案,有这运气,与其在家里喝水塞牙缝,不如也找个山头隐修起来,说不定过个百八十年也能成惊天地泣鬼神举世罕见的人精一只。

    心里这么戏想罢,该琢磨正事还得琢磨,于是元帅大人便又静下心来,提笔在空纸上细理此番回沧海阁找影落分析出来的情况。

    主要是关于鬼曳的情况。

    虽然对于这件事鬼曳可以说是彻底“失灵”了,但说不定也能将计就计,便依着这不方便给凶手放个饵,引蛇出洞也不失为一种省力的妙计……

    元帅大人思路清晰的游走着,UU小说已条条列出了关于近期这一堆事的种种问题。

    却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提笔写字这手的袖子总感觉被什么东西扯拽着,虽然也并没有重到能妨碍写字,但总归不大舒服。

    这世上应该不存在敢主动招惹大黎这头刚天怼地的白狼神兽的瞎眼邪祟。

    君寒眉头略拧了一丝烦躁,便暂停了笔,垂眼去找扯他袖子的罪魁祸首。

    元帅大人玄锦袍的广袖垂在桌下,略略坠了地,与袍子混在一起,凌乱了一番错综复杂。

    君寒的目光上上下下搜罗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一堆布料里寻到了端倪,便置了笔,伸手去捉。

    元帅大人活似见了什么凭他老人家见多识广都不曾领会过的稀奇玩意儿一般拎出一只白毛异瞳的小猫崽来。

    这小玩意儿被元帅大人拽着后颈子拎了个悬空,小圆脸还没长出这个物种特有的精灵来,瞧起来似乎还有点傻。

    小猫崽子似乎是被君寒拎的上火了,便呲牙裂嘴又皱鼻的“喵”了一声,奶声奶气还不怎么铿锵有力,叫人听了分不出它是在抗议还是撒娇。

    看了半天,元帅只有一个疑问——哪来的猫?

    帅府里的管家天生是个耗子胆,百步之外瞟见猫影都能原地起飞,应该不会纵容府里的下人养这玩意儿。

    而且帅府高墙森严,老猫都未必钻的进来,何况这就是个巴掌大点的崽子。

    元帅大人匪夷所思的拎了这小玩意儿半天,愣是没琢磨清楚来龙去脉。

    “元帅,我……”

    却在他老人家难以抉择处置方法时,门外弱弱的传了一声进来。

    璃月扒着门外怯兮兮的眼巴巴瞧着他,似乎还微不可察的有点哆嗦——元帅大人闲人勿进的书房让一只猫闯了也就算了,那小崽子还颇没有眼力见的直接扰了他老人家,论谁不得怂。

    璃月确实很想进去捞这只小猫,却实在也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去打扰元帅。

    君寒大概本来也没被这小东西给挑出火来,霎又见了璃月这可爱的小家伙,自然也就和颜悦色了。

    “过来吧。”君寒将小猫顺手放在桌上,眼底勒了一抹柔和笑意便将璃月唤了进来。

    璃月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瞟了那小猫一眼,犯了大错似的,规规矩矩的在堂中站定。

    君寒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浅笑道:“到这来。”

    璃月不明的瞧了君寒一眼,还是揣着满心的惴惴不安走过去,乖乖在元帅身边坐好。

    君寒轻柔的抚了抚她头顶的白发,柔问道:“你养的?”

    “尘追哥哥院里的……”

    也就在这一问一答间,那看似老实其实不怎么消停的猫崽子一脚踏进砚台,染了一爪子墨,紧着便往元帅大人方落了墨的纸上印了个梅花。

    吓得璃月忙一把将小猫抓进怀里,惊慌失措了一瞬。

    元帅却始终无火无怒,也不介意那小猫把他的桌面搞出了几分乌烟瘴气,只悠然欣赏着天生赏心悦目的璃月。

    “怎么不去找你娘?”

    “娘不舒服……”

    闻言,君寒眉头稍作一紧,“不舒服?”

    璃月点了点头,退了些怯意便感仰起脸来瞧着君寒了。

    “怎么回来也不打声招呼?”百里云“热情”的快步走来,道:“我正好有事跟你汇报。”

    璃月一见了这个魔头便浑身一哆嗦,下意识便贴紧了君寒。

    百里云也果然是个辣手摧花的行家里手,见没法直接逮到璃月,便转而求其次,顺手把她怀里的小猫给拎走了。

    “这哪来的?”他落眼瞧住这猫崽子刚踏黑的一爪子黑毛,嫌弃道:“怎么毛还不纯?”

    璃月战战兢兢的,生怕百里云脑子一抽风顺手就把小猫给咔嚓了。

    君寒见这货实在皮痒欠抽,便也冷了脸色,“有事说事,把猫还给她。”

    百里云依稀嗅出了点元帅“护犊子”的意味,便贼兮兮的一笑,把小猫又放回了璃月怀里。

    “就是那口玄冰棺的事,问你怎么处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祸起苍冰(二)

    “那口棺材没法和平开盖,只能强行拆毁,但这京城里没有工具,你看怎么办?”

    君寒拍了拍璃月的背,示意她自己去玩,璃月会了意便抱着小猫乖乖出了书房。

    “那口棺材里装着什么人?”

    “女人。”

    “……”君寒横了他一眼,“没法确定身份吗?”

    “糊的亲娘都认不出,司徒大小姐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什么栖山道人。”

    “案情依旧没有进展吗?鬼曳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这事我也正想问你。你这次回去找着影落了吧?他说没说鬼曳这是什么情况?那天我都感觉到杀气了,他居然半点也没有察觉?”

    闻言,君寒眉头一紧,“你感觉到了?”

    “我这可没有什么瞒报的嫌疑,因为我也的确分不出那是什么灵息。但是杀了那么多人的动静,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不漏?”

    君寒习惯性的顺手拨弄着指环,道:“问过影落了,对方可能是摸出了鬼曳的破绽,有意回避了。”

    这个说法是真的相当出乎百里云的意料。

    他怔了好一会儿,思绪大概也天南地北的绕了一圈,才回到原地,便问:“这都能回避?”

    灵蕴这玩意儿就跟香臭是一样的,有味的自然“飘香十里”,除非自己捂一身严实,不然谁能阻止别人闻不闻得到……

    要说那家伙从始至终都将灵蕴藏得一丝不漏的话也就算了,都已引灵杀了人怎么还能做到回避专门闻灵蕴的鬼曳?

    君寒淡淡挑了一侧眉梢,“你也搞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这一眼掷来,却透着另一句衅意满满的话——你行不行啊?

    百里云这次却认怂认的彻底,还真就承认自己搞不明白,“影落真是这么说的?”

    “亲耳所闻。”

    百里云又哑了声,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才又问:“灵蕴也能回避?”

    君寒淡淡望着门外透进的清澈曙光,闲然道:“这跟蛛网一个道理,蜘蛛自己的网自然能摸着规律走,猎物不清楚,所以会中招——但既然是‘网’,丝缕之间便必然存在空隙。”

    百里云果然也不负“聪明”一称,君寒才这么点拨了一句,他便立马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

    “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这个凶手必然提早就琢磨透了鬼曳的路子。”

    “很有可能。”百里云这么答,君寒便嗅到了“情报”的味道,便问:“你有头绪?”

    百里云分了条胳膊往案上一搁,半撑住身子,“先前不是有三个小贼卖了那魃魅之像给金师院吗?某天我带着鬼无和鬼曳逮住了那三个家伙,也让鬼曳探了他们的灵。”

    “然后呢?”

    “其中有一个家伙被突然夺舍,情况很突然,连鬼曳都没有察觉。”

    元帅倒腾指环的动作乍然一顿,狼眼旋即便抬了起来,幽幽瞥来瞧住百里云,“这件事你之前怎么不说?”

    百里云不动声色的往边上挪了挪,“那什么……能将功补过吗?”

    君寒没吭声,只收回眼去,大概是默认了“将功补过”的提议。

    “那三个小贼之前应该跟那个……家伙接触过,而且似乎也可以控制旁人的思绪。”

    “是谁?”

    “一个要跟我去西境约战的家伙,应该十之**就是阴魂不散那个吧?”百里云说着说着,胆又回来了,便又凑近到桌前,认真分析道:“这个家伙或许早就已经把鬼曳的路子给摸透了——你还记得北燕王谋反那天吧,鬼曳明明在山上稳着罗灵术,结果那家伙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跑进了后土庙。”

    只是当时发生的事情太多,大家一时都没注意到这点异常,直到此刻想来,才发现这件事果然是个大坑。

    “而且梧桐殿那一战,那个家伙的目的根本就没有达到,尘追也绝对没有真的把他杀死,所以他伺机再归也很合乎情理。”

    “梧桐殿里的那口棺材是用来招魂的,而且,那里可能不只有一口招魂棺。”

    “怎么?你还有别的发现?”

    “先前摧毁的魃魅之像原本已经是一抔死灰,但最近却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了复苏之象。”说着,君寒指尖点了点几乎要被卷宗掩埋了的匣子,让百里云自己打开看。

    “这件事我也顺便问了影落,恐怕是因为黎州除了本身的灵势之外还有另一股逆势,”君寒也落眼瞧着匣里晶莹敛灰的粉尘,“照这情况来推,很有可能还是一个和梧桐棺一样用于招魂的法阵。”

    百里云顺手将匣盖一合,又推回了原位,“如果的确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的话,上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次怎么说也该长点脑子了——万一他就这么死扛着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苟活,只要有目的,总能有办法把他引出来。”

    鬼曳揪心了一阵之后又还是老老实实的跟着易尘追一起去刑部大牢见那个据说“死而复生”的猎夫。

    ……不管这家伙有没有真死过,反正现在是真活的生龙活虎……

    ——

    两人还没走近关他的牢门,那破锣一般的嗓音实是有着摧枯拉朽的贯穿威力,老远一声便震得鬼曳耳膜撕痛、头骨发麻。

    如此聒噪之人,当真能捕到猎物?

    鬼曳耐着性子跟易尘追一同走近此人所在牢笼,易尘追行得稍前,才一靠近便冷不防的被人喷了一口唾沫,还好他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没赶上那湿漉漉的问候。

    却还是被恶心了一头。

    易尘追险而又险的避过了一劫,便就此止步,不在上前。

    “听说那位仙师曾救过你一命?”

    “呸!仙师也是你这小杂崽子配称的……”

    易尘追只有一句话,就完美的引出了此人一口连绵不绝的芬芳……

    这位似乎半点也不清楚自己行巫蛊之术而入狱的罪名。

    鬼曳被这乡野村夫吵了个一脸冷漠,淡淡望了片刻,冷飕飕道:“也没必要费功夫动嘴问了,我直接让他安静吧。”说完,也根本没有征求易尘追意见的意思,一抬手,掌心倏地便牵出了一缕灵丝,那猎夫猛然便哑了声,像是突然丢了魂一般,两眼直愣愣的。

    易尘追大概本来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见了此状,也只淡淡提醒一句:“下手别太重……”

    “放心,我有分寸。”

    ——

    璃影特地将李天笑请来照看那兄弟俩,虽然她自己也守在此,但似乎也只有当一尊雕像的意思,倚着门框,静静望着展览天空。

    李天笑在这,那兄弟俩终于也安了些神。

    “你们确实感觉到远回的灵蕴了?”

    那两个少年垂着脸静坐桌前,听问,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头。

    “怎样的灵蕴?”

    远岐心肠素来偏软,原本就险绷不住的心弦被这一问给彻底打乱了,哽咽着说不出话,瞬又挂出了两行清泪。

    问题最终还是远落回答了:“他很害怕,灵蕴……”结果又是说到关键的那两个字就哽住了。

    他们没有鬼曳那种摸探灵蕴的本事,能感受到的也只有最浅显的一层。

    就像那天在九鼎山上时一样,他们的心都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给狠狠拧了一把,这次却比上一次多了些更加诡异的感觉。

    他们已经完全不敢想象远回现在是什么状态了,也许还活着,却不知道活成了什么模样……

    李天笑也被这两个少年的模样给扯住了心肠,即使还有许多情况未明,他也着实没法再开口刺激他们俩了。

    如此便只好作罢。

    璃影对着门外发了许久的呆,然后才难得的回了一眼来瞧屋里。

    却一不小心就碰上了李天笑的目光,她下意识躲闪了一下,接着便索性顺着彻底挪开目光,继续望着蓝天出神。

    虽然没见过这个少女,但李天笑一眼就看出她是仙门之后——凡仙门中人,身上总有一股特殊的气韵。

    且她的剑乃是昔年大名鼎鼎的“霜泉”,作为巽天的传世宝,此剑唯有历代掌门可佩。

    若不出所料的话,这个女孩应该就是巽天掌门宫云归的遗孤。

    距离伐仙之战如此之久,在一切尘埃尽已落定之后忽又再见同道之人,李天笑心里不禁有些颤触,再念及这个常年寄于那头冷血白狼篱下的姑娘,李天笑顿起恻隐之心。

    “姑娘……”李天笑唤了她一声,却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便顿住了。

    璃影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仿若一尊冰像,分明该是欢脱的年纪。

    “你进来坐会儿吧,易公子他们恐怕还要很久才会回来……”

    “不用。”璃影淡淡的拒绝了,拒了也就没再等李天笑多说一句话便动身走开了。

    她不想跟心有恻隐之情的人待在一块儿——尤其这个人还是仙门之人——因为那会扰乱她自己的心绪,如此一不小心便又会栽回“仙门”两个字带给她的长痛苦涩。

    璃影早就把那样的苦涩死死的压在了心底,这么多年不容易,实在不想被人轻易打破。

    李天笑似也察觉了自己的突兀,便也只好由着她去。

    却再回头看那两个少年,无端又是一把苦涩入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起苍冰(三)

    那个落单的少年被人用一条浸了血的黑绫缚住了双眼,手脚麻木的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肢体,四下里尽是森然冷氛,悄无声息的,只留他一个人在这未知之境里恐惧。

    此处也的确是一方完全漆黑的境地。

    宫云归似坐在一把骨架构成的椅子上,斜对着那少年,翻来覆去的打量着自己那只被人捏成了骨爪的手,琢磨来琢磨去,到底还是看不顺眼。

    明明这张脸长得如此万中无一,岂能让一只戳眼的骨爪坏了整体气貌。

    于是他又站起身,那把骨架子的椅子“咯吱”出一声刺耳的锐鸣,被他弃置在角落里的远回听见这催命一般的声响,本能的开始颤栗,无数颗心嘶喊着想逃跑,可这被人牵成了木偶的身子就是死活不听使唤,半分也动弹不得。

    浸血的黑绫落出两滴被稀释了的浅红温泪,宫云归见了,眼里落出以假乱真的怜惜来,那只骨爪便轻轻的捧住少年脸,指尖轻轻点着他的下巴,干涩的骨节“咔咔”响得毛骨悚然。

    “乖,好孩子,不哭了……”他似乎很有玩弄猎物的兴致,便侧过身,与这少年并肩坐着,那只原本端着少年脸的骨爪便也悠悠挪到了他颈后,先绕了一缕发,结果发现骨节嶙峋的爪子不太适合绕青丝,便又果断的放弃,最终换成了轻轻搂着少年的动作。

    远回就像一个囚锢着灵魂的木偶一般,心底的悲凄有多透凉,身体四肢就有多僵硬。

    宫云归空有骨骼的指爪一轮一轮的在少年肩上敲打,闲聊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孪生子的传说,听说同胞同脉的孪生子生而便可通灵,是这样吗?”他森冷的气息幽幽打在少年原本就很发麻的头皮上,凉得他似乎每一根头发都在颤栗。

    远回在这没日没夜的地方不知待了多久,却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着剐魂噬心的磨痛,先前他大概是被此人控制着,所以尚不觉如何难以忍受,而此刻他却故意来挑弄少年心底最深的恐惧,终于也如愿以偿的让这个孩子开始经受不住将近崩溃了。

    即使他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但来自灵魂的恐惧仍能将整副身躯带得颤栗不止,宫云归捉到了这少年的恐惧,便猫哭耗子似的又拿骨爪给他顺了顺毛,柔声道:“别怕,肯定会有人找到你的,你从来就不是孤独一人。”

    那只似能夺命慑魂的骨爪又轻轻挑起他的一缕头发,这一挑,似也挑出了他骨脉里深藏的一丝潜蕴,蓦地便叫这颤栗的少年身躯一震,仿佛突然被扼住了命魂。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灵魂的羁绊更深的牵挂……”那个扼着他命魂的人突然幽远了语气,却冷冷的收紧了抓着他灵蕴的力道,从里面刨出了点不同寻常的东西,紧而又靠近他的耳廓,森然道:“感觉到了吗?那两个与你同命相连的人。

    远回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你想做什么!”

    这次,这个人却让他说了出来。

    “唉,”他悠悠然的一叹,“原本我只是想拿你做唤魂的灵饵而已,可惜东西被人抢了,我也只能把你还回去了……”他说的倒是上善若水,实际那骨爪却蓦地勾住少年的脖颈,指尖似锋刃一般,只勾着他的皮肤轻轻一刮,便是两道淋漓血口,“不过我还是要借你点血用用。”

    此间黑暗幽深而无广阔,亦像是一个吞噬无尽苍穹的深渊。

    少年凄厉的惨叫剐喉而出,却被漆黑压抑无息。

    ——

    今日上朝,司徒诚又被皇上催了一通,眼看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这案子却还跟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且这事还没解决清楚,顺手又刨了桩天山村的巫蛊之事,消息传到皇上耳里,真把这温吞了二十年出头的小皇帝给逼的爆火,就差乱咬人了。

    司徒诚看他老爹丞相大人在朝会上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不知是恼他这毫无进展的案子,还是在愁什么……

    尚书大人等闲时的活力四射在这阳春里早已荡然无存,任别处风光明媚,个他自个儿身上也只落了一身凄苦。

    三十好几代年岁好像也真有点沧桑了……

    司徒诚胀着一脑门官司又钻回他坐了快有十年的刑部大院,依旧老老实实的一桩一件理着头绪,兀自折腾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身边少了好些人,便扭头问一旁同样快炸锅的侍郎道:“易公子他们呢?”

    “今早那两位匆匆审了那猎户后便回了府,好像是那位姓李的先生将他们叫回去的。”

    一嗅出这里头依稀有点变故的意味,司徒诚便本能抵触的有些不敢问下去了,便暂且作罢,又整理了片刻,觉着还是不行,又问:“府里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那李先生也没说,就急着把他们叫走了。”

    如此,司徒诚是真的不敢再深究了,索性起身,往大牢走去。

    既然逮了这么好些个搞巫蛊邪术的村民,索性就挨个提审,全当是瞎猫撞死耗子,看看有没有这运气从这两件时间凑巧的事里扯出点联系来。

    ——

    那两个少年方才突然头痛欲裂,且不待李天笑多问一句,两个孩子便齐齐失了意识。

    鬼曳疾行冲进来,只一眼便骇了神,惊叫一声“不好!”便赶过去按住两人天灵感,两个少年眼皮蓦然一掀,露出的却是一对空洞无神的雾白空眼。

    “怎么回事?”易尘追急而一问,却又见那两人目光渐渐凝聚,似有回神之象。

    直到缓回那两个少年一头,鬼曳才抽出神来回答:“那个人动手了。”

    即使那两个少年已经回了神识,鬼曳仍旧控着他们的魂。

    “远回他……”远岐仍空洞着双眼,眶里却蕴起了水光。

    “别动!”鬼曳突然压怒的一声低喝,手上劲力一紧,千丝万缕瞬间缠紧了两人灵识。

    “鬼曳,你是想……”易尘追没将话问完,但鬼曳的眼神已经作答了。

    虽然不知道那家伙藏得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自露踪迹,但对于完全没有头绪的他们而言,即使这是陷阱,也是他们目前唯一抓住的线索。

    鬼曳不打算放弃这得之不易的机会。

    那个人抓住了远回的灵蕴,并以此为引,顺藤摸瓜的扯住了这兄弟俩的灵蕴,似乎很有调笑意味的,有意琢磨这三个孪生子之间不知有多紧密的牵绊。

    好在袭入兄弟三人灵根的最后一重关被鬼曳死死的掐住了。

    “哈哈哈哈哈……”他两手虚撑在远回头侧,冷锐的灵丝便如刮骨刀一般深深割进少年早已脆弱不堪的心扉。

    然而无尽幽怖中却还暗藏着一丝柔暖,冥冥之中,另外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仿佛也与他共处于同一方绝望境地之中,虽然仍是绝望,但至少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远回眼前只有一片漆黑,鼻息间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朽浊血腥味,手上却已稳稳的抓住了那灵魂的羁绊,如此便足以让他平静下来。

    少年的后背沿着脊柱的一条血肉被人齐络的削了去,衣料还齐整的笼在身上,也只有背脊一条瘸了寸长,露出了血淋淋的脊骨。

    然而这漆黑的境地似乎也很有缓解痛苦的功效,远回恍恍惚惚的浸在灵蕴的池海之中,暂且脱离了躯囊的痛苦悠悠渺渺的沉在另外两人的灵蕴给他的安稳之中。

    哪怕只是这样,也挺好的……

    远回这样没有志气的想着,他静静的沉没在黑暗里得之不易的安稳中,似乎也期望就这样在同伴的围绕下结束呼吸。

    然而那个予他痛苦的人却还远远没有玩够。

    他饶有兴致的等着远回一点一点沉沦下去,灵丝也随着他一点一点的接近那最危险的灵根,虽然在这相连灵蕴的另一头还有一个控魂手法不错的小子在把着关,但他能盯住的,也只有自己手上的两人而已。

    鬼曳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死死掐着那两个少年将及灵根的一缕蕴息,却还是不妙的发现,仍然漏进了些蚂蚁。

    所谓“灵根”即是灵之本,此本存于系命的魂元之中,于一般人而言的确属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像“命”一样,但熟悉灵蕴擅长掌弄灵魂的人却能够清楚的感触到其存在,也很容易把握到“命”根。

    就跟大夫配药引经、施针点穴一样。

    然而对方手上却有一味“药引”,足以穿透鬼曳的防挡,将“邪毒”引入这两个少年的灵根,狡猾而又贪婪的想要将这丧孪生子尽皆收入囊中。

    鬼曳对此恨得咬牙切齿,然而理智却还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丢了先机,而且甚至连反击的机会都丢了。

    灵蕴相连的另一头传来了无尽的恐惧与哀恸,远回祈怜一般死死拽着这两个少年的灵丝,而那个人还特意将这样的哀恸浓墨重彩的添了一笔,仅凭一缕意识便将那少年承受的痛苦血淋淋的概括在了鬼曳眼前。

    鬼曳天生对所有事物都持有一种淡泊的态度,诸多时候淡泊到了几乎冷漠的地步,除灵魂之外,他几乎不对任何东西抱有怜悯之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并蒂(一)

    “乖孩子,他们不会丢下你的,不要害怕,尽情向他们求救吧……”他的嗓音冷飕飕的传进远回耳朵里,森森然的又塞了这个少年一把无可逃避的恐惧。

    那恐惧便似策马的软鞭一般,轻轻一笞,这个少年便情不自禁的缠住了他们三人紧紧相连的灵蕴,浸入了相伴的温暖,似乎终于避开了那个恶鬼的纠缠。

    “还真是,很深的羁绊呐……”他浅言似有叹意,目光幽幽一落,指尖又绕了一落血絮般的灵丝,绕绕转转,团成了一个光茧,掌心照着他的天灵盖虚浮一压,那小球似的光茧便悠悠嵌进了他的头颅,“不论多炙热的情感,总也有被浇凉的一天,慢慢地、慢慢地,不知道要过多久,毫无波澜的,无聊透了……如果能干脆一点,”他嗤然一笑,不知又是什么损计浮上心头,便轻轻压低了身子,凑在少年耳畔轻声道:“杀了他们。”

    远回神魂一震,那森然回音荡入脑际识海,似一只拨弦之手,挑出的泛音却落成了他自己的思绪。

    远回怔怔然的听见了那声弦音,幽旷里,仿佛还有另一个绝望的声音在凄厉惨叫,扯着远回,但两方相较下来,似乎还是那拨弦的声音更有威慑力,而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笃定。

    仍然又是一具囚着灵魂的木偶。

    ——

    鬼曳死死钳着这两个少年最后一条命脉,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旁观者终究只是旁观者,倘若灵魂自己的主人都想随波逐流的话,就算再多的旁观者也无力捞救。

    这两个少年被那一方的哀恸深深牵出了心弦,变得寂默而哀哑——也许那一头的确是一个即将远行无归的人。

    鬼曳向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软心肠,也深谙取舍之道,可眼下他却果真迟迟也做不出决定来。

    那个人似乎也瞧准了鬼曳对于灵魂的这点恻隐之心的弱点,便不断的往此处挑衅,仿佛是在嘲笑鬼曳的“百密一疏”,又似乎是在逼着他走极端。

    在场的诸位都看得出鬼曳的神情在一步步沉淀,似乎是在咬牙坚忍着什么,却已将近底线边缘。

    “鬼曳……”

    “不要说话。”鬼曳冷冷的堵住了易尘追的后辞,李天笑作为一个完全不通傀儡术的仙门人,即使能看得出情况在一步步恶化也着实无可奈何。

    他甚至也没法央求鬼曳就这三个少年一把,因为谁都看得出,鬼曳自己也已经陷入了一个纠结的漩涡。

    ——

    “还在犹豫什么?”那个人森森然的语气里罥着几许冷讽之意,似乎还带了点笑,简直像是观赏一场出彩的傀儡戏,而碰巧自己也是幕后施戏的一员。

    “舍不得杀了他们吗?”

    远回手里的灵蕴不知几时化成了一把垂血的匕首,好像他一路走过来,已经割断了无数筋脉,自己的身体早已无法自主行动,而代之为控的则是几缕外界牵入的灵丝。

    他真正成了一具木偶。

    然而明明已经完全掌控了他这个木偶的人却还良久的保持着不强人所难的君子风度,迟迟不肯干脆的将远回手里的匕首捅进那牵绊着三人的灵根之中。

    “还舍不得吗?”他问着,便探出手来从身后轻轻的握住了远回的双手。

    那双沁凉如玉的修手只往他手背一触,一股透彻寒凉之意便浸入了他的骨脉心魂。

    在远回眼前的是一株并蒂相连的曼珠沙华,花瓣偶然垂下一滴血来,绽入漆黑的虚无里便如一滴浓郁的朱砂墨,又有千丝万缕的血色灵丝缠着这株并蒂的三生花无限的辐射阔散去漆黑掩蔽外的遥远境地。

    而远回自己亦身处这些血色灵丝的包围之中,细瞧,似乎还有一缕格外显眼灼目的血色牵在他的心窝。

    温暖便是此处而来的。

    远回怔怔盯着牵入自己心口的这根线,寒凉之意却仍如附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

    那个人的手心毫无温度,覆着他的手背,渐渐握紧了匕首。

    “不忍心杀了他们就带他们一起走,黄泉路很长,一个人会孤单的。”

    远回眸光一颤,那缕牵心的灵丝蓦然绷成了一根紧弦,似乎要将他拽近那株三花并蒂的曼珠沙华。

    “不要……”远回拼命的摇了摇头,灵魂坠不出泪来,但心坎却在抽痛。

    “嘘……”那个人却饶有“善意”的往他头顶抚了一把,“你现在还感受得到他们,可若是阴阳相隔,他们就消失了。”

    闻言,远回整副神魂一颤,绞心的痛意突然凝住了,顿为深深的恐惧所掩替。

    他双唇颤了一颤,两眼直愣愣的盯着那株并蒂花,“我、不想一个人……”

    一声哀怜的幽泣蓦地传入这两个少年的心扉,即见两行清泪坠颊落珠。

    “远回……”

    虽然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孪生子的传说,但李天笑从没想到过,他们之间的牵绊会如此之深,哪怕相隔甚远,其悲痛也能达到肝肠寸断的程度。

    鬼曳紧皱着眉,牙关紧了半天,终于还是绷不住最后一分迂回的犹豫了。

    “不行了……”

    易尘追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什么不行了?”

    鬼曳半睁开眼,咬定了决心便又拾回了杀手该有的决绝冷厉,“必须得斩断他们和远回之间的牵绊。”

    “不行!”这两个没被鬼曳施以安魂术的少年齐声乍起。

    “别动!”鬼曳切齿一喝,而这两个少年却已被自己贸然崩乱的一分神绪给扰了个头痛欲裂,术法被动乱了一分,鬼曳一时没掐紧,那头的邪杀便猛地窜进了两人的神识。

    鬼曳暗骂一声“蠢货!”,指间立马缠起灵网,死死缚住了这两人的灵识。

    就在这险将崩乱的一瞬,鬼曳仿佛听见了那方猖獗的狂笑。

    他大概是突然看见了一幕自己觉得无比可笑的戏景,便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喜,就看着那株三花并蒂的曼珠沙华被血红的灵丝紧紧缠缚,落下眼来,却又接着在这少年耳旁妖惑道:“再不作决定,他们就要消失了。”

    若是再不下定决心,这两个少年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易尘追天生是个软心肠,看了这两个少年痛苦无比、死也不肯放弃远回的模样,手足无措的再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再不动手,他们俩也会死。”鬼曳淡淡批了这一句残命,心一横,十指牵的灵网猛然一收。

    于灵蕴识海中便见一道血红的锐光劈空斩下。

    “不要!”这两个少年撕心裂肺,齐齐张了臂横身欲挡此刃,却只当了空气一般毫不存在的障碍。

    降在三人灵蕴里的血刃直照那株并蒂花而去,远落和远岐看不见的地方,只有远回眼睁睁的瞧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锐刃削落了一朵孤弱的血色残花。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沉静了,无际黑暗中只有一个少年的惨叫。

    足下瞬成一片血海,那朵残花被无情的打落浊血之中,半浸了花身,却还强撑着随后一丝生息,不肯就此沉没消落。

    远回绝望的跪倒血中,抢物一般从血里捧回这朵残花,抬眼,却见那株并蒂花空垂着一个滴血的花蒂悠然飘远。

    一步、三步、五步……十步,直到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消失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看戏的这人惋叹道。

    消失了……

    牵着心弦的灵丝无力遥落,没有半分轻风扶助的,断成了飞絮流莹坠入血海,消匿无形。

    “消失了……”远回仿佛整副灵魂都被窃空了,仍呆呆的望着那个方向,灵魂终于还是落出了血泪来。

    就这样、真的消失了……

    他毫不容易抢护在手心里的花也渐渐溶成了一滩浓血,往指缝间溢漏,成了液体的流沙,抓握不住。

    撕心裂肺的惨叫又一次震耳而起。

    鬼曳垂下手来,指间相牵的灵网断然消去,那两个少年亦如遭了剔骨之刑一般,滚倒在地,哑着嗓子,痛哭无声。

    斩断了危险也斩断了最后的希望,同时,也鬼曳也宣告了自己的失败……

    屋里顿时沉入了深痛的死寂,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灵魂模样的人,也被迫看了真正失魂的痛苦。

    “灵魂就是这样,强大到无所不能,也脆弱的不堪一击……”鬼曳沉沉的吐了这番结论,双拳亦蓦然紧攥,咬着牙关,将所有悲怨怒火死死的压在心里,仿佛只要有半分松懈便会强崩不住,将自己最后的一丝矜持底线也给砸碎。

    而那个赢了这次博弈的人也终于退出了那个少年的识海之境,从一片漆黑血境退到了另一片漆黑境地。

    “明白了吗?吾辈之痛……”他沉沉一言低哑,似乎也从凉封了许久的凄寒里刨出了一分久远的哀恸。

    却又在转瞬间化成了一把邪烧的怨火。

    他站起身来,广袖从少年血淋淋的背上拂过,带了一片袖角的温血,缓缓抬了那只刚好被鲜血浸润回了生色的手,五指一收,那少年便木偶似的站起身。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并蒂(二)

    媚阳突被一幕幽云所掩,飕飕带过了一阵凉风,空气里扬起了一股似乎要下雨的潮湿。

    照说老天爷是在夏天才爱玩这风雨无常的把戏,今年怎么开春就来脾气了?

    路上行人察觉了雨兆便都赶着急往家逃,没棚子没铺面的小贩也都开始麻溜的收拾摊伙准备开溜。

    有人抬眼琢磨天色,想咒一句“鬼天气”时,话头却蓦地哽在喉口,噎住了——天上飘的哪是什么乌云,分明就是一块巨大的浮冰!

    诚是去年见了不少奇葩事,自认波澜不再惊的京城百姓也着实被这惊天破地的一幕给吓了个魂飞天外。

    那块不知依附了什么悬浮在天的冰块还在不断扩大,色泽很深沉,像是毒血冻成的,黑压压的一大块压在京城上空,白昼瞬成黑夜。

    城巷里惊呼声此起彼伏,所有活人纷纷抱头鼠窜,叫了满城声势里的屠杀惨事。

    纵是向来清幽的帅府也被外界的吵闹声给乍了个不得安宁。

    元帅站在书房外的廊檐下,淡淡然的看着外面这神乎其神的鬼天气,暗作一叹。

    那二货玩意儿,都不用元帅大人设局摆饵,自己就敲锣打鼓的跑出来了,还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

    君寒估摸了一下这不按套路出牌的浮冰的杀气,琢磨着,摸出兵符来启了第一道出兵令,然后便拂袖一摆,又任劳任怨的准备去当他的护城神兽了。

    偌大一座京城瞬间又落进了水深火热。

    城里气温骤降,大风一刮,空气都夹着冰渣子。

    怜音推门见了这妖异之势,立马赶去易尘追院里抓了璃月便将她往屋子里一塞。

    “娘……”璃月不明所以的,怜音也没工夫根她多讲一句话,的便将门“唰”的一关,紧着便压上一道灵蕴将整间屋子都封了起来。

    “娘!”璃月用力拍了门,却被门上的灵障狠狠弹坐在地,小猫摔了一咕噜,一溜烟窜到了凳子下头,缩紧了全身打抖。

    ——

    谁也没料到情况居然会突然恶化至此,什么征兆都没见着,冷不丁的就暴起了杀势。

    铁麟军奔营而出,玄骑沿巷路分道,迅速围势护城。

    城里警钟响了个透彻,仿佛整个京城都被塞进了一口大钟里,四面八方都荡着震耳欲聋的钟鸣。

    宫云归悠悠缓行浮冰之上,似乎仍安处在他的那片漆黑境地中,不但足下冰面玄黑,头顶上方的云层亦是幽浊浓絮,阳光早已无法透下,整个城池都被包拢在一个漆黑的穹顶之下。

    满城活人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包进了一个声势必死的绝境中,而他作为罪魁祸首自然饶有兴致的居高俯瞰着这场自己摆的戏局。

    那个遍身垂血的少年终于彻底成了一具连灵魂都被牵了线的木偶,眼上缠着浸血的黑绫,空洞的坐在骨架构成的椅子上,坐姿很端正,两条小臂也规规矩矩的搁在把手上,长发散落了满肩,鲜血将白骨染得妖冶,生死不明的搭配成了连鬼无都欣赏不来的扭曲幽美。

    然而这个已经无尽接近死亡的少年却还悠悠动着唇,犹如灵魂为燃的机械一般,喋喋的重复着一句旁人听不见的话语。

    “宫云归”终于又捞回了巽天掌门生前那副完整的翩然若仙的形貌,虽然鸠占鹊巢的灵魂本身邪戾的气质早就将这副霁月清风的皮囊出尘的模样给玷染得邪里邪气。

    他站在骨椅之后,两手搭在那尚存着些许余温的少年肩上,半张脸又藏在斗篷帽檐的阴影下,薄唇浅然一勾,衬着苍白的肤色竟殷红的灼目。

    这样一场狂奔盛宴要是少了鲜血,那尖叫也会变得暗哑无趣,可举着屠刀乱挥又不是他的兴趣——那太低俗了。

    他寻思了寻思,便悠悠抬了手,椅上的少年便像是个镜影一般,也应着他的动作抬了手。

    苍白的修指绕空一转,勾了一丝血浊的灵引,同样的东西也在少年的指尖出现。

    “宫云归”动作随意轻缓的带着少年勾出了一套完整的咒纹。

    ——

    鬼曳跟着易尘追急奔出尚书府的大院,却正好碰见司徒诚的马车从刑部驶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司徒诚惊了。

    “诚兄快回府,外面的情况我们应付。”

    司徒诚半挑着车帘瞅了眼天色,也的确不是他这文人处理得了的问题,便也不多废话,乖乖认怂回家了。

    李天笑和璃影将那两个少年安顿好后边也急着出了屋,抬眼却是一番不可轻易破除的危局。

    “会布阵吗?”李天笑问。

    璃影蹙了蹙眉,“什么阵?”

    “挡势之阵。”

    “没布过。”

    “跟我来,我教你。”

    司徒诚却也没回他的尚书府,而是径直赶去了相府,如鬼曳所交代的,半句话也没说,就拖着他老爹往屋里钻。

    丞相大人被他儿子拎着胳膊往屋里拖,老胳膊老腿的真有些赶不上这年轻人的步伐,但心弦却是追的紧,“这什么情况?”

    司徒诚暂没空回答,只扭头对着边上吩咐:“全都回屋避着!”

    ——

    京城里顿时奔出了一场“兵荒马乱”之景。

    君寒快马窜街,主途是要往宫城里赶,却还是多绕了几条道在人群纷乱里找易尘追的身影。

    纵然旁人看不出,身经百战的元帅也清楚,此城的危局可不光是天上那块足够把满城人都压成肉饼的冰块,若不出所料的话,京城很可能已经栽入了包围圈。

    “尘追!”赶天赶地的,元帅终于仗着人高马大在人群里瞥见了他儿子的身影。

    易尘追大老远听见了声音便扭头去瞧,正好元帅也已策马赶近。

    “这乱子很大,你赶快回去。”君寒匆忙吩咐着,一溜眼又瞥见了一脸挫败的鬼曳。

    “不,义父,要是不把远回找回来的话,我们实在没法跟远落远岐他们交代了。”

    君寒眉头一蹙,便落眼瞧住鬼曳。

    鬼曳也是难得凝了这么一脸明晃晃的愁苦,只一眼,君寒便大概猜到这事成什么幺蛾子了。

    “也罢,这件事以后再解释。”君寒再回眼瞧了易尘追,终于又一次从他这打小便被鉴定为“绵羊”的儿子眼中看出了真正的决绝,便也不再多嘴阻拦,只伸手在他头顶上轻轻按了一把,“尽力即可。”

    “嗯。”

    君寒简然交代罢便策马而去。

    不用多想,宫里自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元帅到位,也只是在宫城外指挥士兵布了防守之阵。

    他又抬眼观察了一眼形势情况到底是相当不妙,一般强度的防守怕是不足以抵挡。

    恐怕还是得进宫叫那小皇帝崽子启兵符。

    “宫云归”在自己的玄黑境界里瞅着满城蝼蚁乱窜,掌心托的光茧已然团成一个血浊近黑的球,他又悠悠望了骨椅上的少年一眼,应该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一收五指,血色絮球猛然爆裂。

    浮空的玄冰突然像含了闪电一般,无端崩出条条电纹蛛网般的血痕,满街乱窜的百姓见了这势头,活以为是此冰要裂坠了,便更像失心疯的惊呼着乱逃。

    “宫云归”在上头将城里的一动一静都观察得仔细,也更像一个看戏的疯子,人群越是惊慌,他脸上的笑意便越是猖獗,到了最后,终于咧成了连天赋异禀的绝佳相貌都无法挽回的邪狂。

    漫天玄冰忽而沿蛛网爆裂,巨响如雷,轰隆了整个苍穹,相续追连的,生生盖过了城里的钟鸣。

    这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惊吓。

    人群更加疯狂的逃窜,鬼曳和易尘追站在整座京城最高的梧桐栖顶檐之上,下望一片混乱,也暂时无可奈何。

    “他在冰层上方。”鬼曳终于捉到了那个疯子的气息。

    易尘追探手握住肩后剑柄,“我能追到他吗?”

    鬼曳掌心牵着灵网,“不能也得能。”

    “好吧……”易尘追无奈一应后转头才发现,鬼曳这话似乎是对他自己说的。

    易尘追已经绷紧了周身弦势,就等着鬼曳一声令下便将飞跃出击——

    却就在元帅少爷杀势绷得正威武的时候,从天似乎掉了个冰渣子下来,砸了他脑袋,一秒破功。

    那东西又从易尘追的脑袋上弹飞了出去,“叮铃”一声磕在檐沿,都不及人瞧清,便落下了楼檐。

    易尘追疑了个神,便凑着脑袋往下张望了一眼,没瞧见所以然,便又抬眼往上窥望,却也在扬起脸,又是一个小黑点当头打在了他脑门上。

    易尘追手快的往脑门上一按,终于捉住了“凶手”,握在掌心展手一瞧,才不是什么碎冰,而居然是枚铜钱!

    易尘追瞧着这孔方愣了神——这什么鬼!

    鬼曳也瞧见了他手里的神奇玩意儿,正好自己脑袋也被砸了一下。

    突然,楼下的惨嚎声戛止了一瞬。

    楼檐上的两人万分诡谲的探出脑袋往下瞅了一眼……

    惊呼声停顿一瞬后立马成了震街骇巷的惊叫——源头是一个碰巧接了枚铜钱的人一声乱嚎。

    嘈杂乱声里,天上倏倏下起了辉煌的铜钱雨,那前一秒还吓得人屁滚尿流的诡异浮冰立马就成了散财积德的“财神爷”,转眼便驱散了人群的恐惧。

    易尘追:“……”

    鬼曳波澜不惊的瞧着这神奇转变,泊然道:“鸟为食亡,人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并蒂(三)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鬼曳有意颠倒了这两句话的前后顺序,其意义在当下品来便截然不同了。

    苍天不会平白无故的丢下馅饼来普度众生,一个以折磨灵魂为乐的变态更不会。

    捡钱的喜悦也才蔓延了那么一瞬,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一场白捡的美梦。

    人群里泛起灼目的血花,那些被人握在了手里的铜钱突然都像是牵了丝线的鱼钩一般蓦然逆空而起,每飞起一枚必然见血。

    前后转变来得太过突然,那些为捡钱而欢的人大概都还来不及收起喜悦,惊魂的惨叫便已蹿喉咙而出,这一次便是比钱雨之前更加高亢的声调。

    料想藏在玄冰之后的那个幕后主使已经被此景逗得捧腹大笑了吧……

    都说凡人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生灵,可为什么明明早已身陷险境之中,却还是会被一点蝇头小利而忽悠,仅仅一文铜钱便足以使之将性命置之度外。

    鬼曳原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藏住的火气居然也被这一幕给浇灭了不少。

    强大的灵魂的确会在诸多时候脆弱的不堪一击,甚至都未必需要“击”,只要一点勾引人性的诱惑便足以扼住一个灵魂的命门。

    这些从天而降铜钱原本的的确确是凡物一枚,可只要舔了人血便会立马化成邪煞的凶器。

    鬼曳瞧着那些铜币出神,易尘追实在看不下去这桩惨事了,却才方起了势想跃下屋檐便被鬼曳默然无声的一把拽了回来。

    “下去没有用,只有把那个家伙收拾了才能结束这件事。”

    鬼曳终于从那些铜币里找出了蒙蔽了自己灵蕴的端倪——

    这些铜币一早就被炼化过,只是那人有意使其欠一把火候,如此便能让铜币保持着“凡物”的外壳,而内里却蕴这不成熟的灵息,一旦碰到活人生息便会出发灵蕴,继而化为凶器,杀人取血……

    鬼曳恍然大悟一般,目光登时凝聚,便抬眼瞧住仍浮了漫天的残冰。

    杀人取血是为了滋养凶手本身,如果这个思路没错的话,便可以血为引,找到那个家伙。

    这个方法唯一的弊端恐怕就是要牺牲一些百姓了。

    虽然鬼曳并不在乎这点损失,但天生心地仁慈的易尘追却实在没法坐视不理。

    但鬼曳仍紧紧拽着他,“相信我,一定能找到那个人,你要想尽快阻止这件事的话就不要节外生枝耽误时间!”

    “可是……”

    “没有可是!”鬼曳一声喝起,正色道:“任何事都是这样,有得必有失,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做到真正的十全十美,很多时候即使是元帅也不能避免李代桃僵。记住,你要管的是大局。”

    易尘追沉下了心,张先生临终时的交代顿如昨日之言。

    “城里的事铁麟军会管。”却说时,鬼曳便敏锐的捉到了一丝灵息,便立马执术,一道符纸凌空掷出,恰好沾了一枚铜钱带起的血。

    鬼曳极快的默念了启符开道的诀咒,眨眼间,那道沾了一角鲜血的符纸便在半空撕开了一道漆黑的裂痕,方及一人能过的空隙时,鬼曳便拽着易尘追窜跃进了裂缝里,两人身形才一隐,符与裂痕便倏地化成了一缕玄烟,转眼便消散无踪。

    一片危难之中没人会注意到梧桐栖上的这点动静。

    ——

    兵符的第二道启兵令又开,黑甲营里五阶战将初觉灵锁一开,便不约而同齐刷刷的指间捻出一道灵符,抛空一唤,陈立库中裹着符纸的装备应势幻烟而出,一排战士转眼便披戴齐整、武器在手。

    这大概还是京城里头一次见到真正披了全套装备的五阶战士。

    然而一时间也没谁有这闲工夫欣赏。

    一百名五阶战士策马而出,战马腥眼浮幽焰,蹄下落地踏火,方近人群,便见骑士并着战马流影一幻,似如鬼兵借道一般,虚形过人群,一马奔金一条街,那些混杂人群里作祟的舔血铜币便被骑士身周灵蕴所制,直接就被带离了人群。

    ——

    鬼曳拖着易尘追一步踏入此间漆黑境地,四方无光,黑的纯粹,只有数百步外依稀亮着一点光亮,却如暗淡的血星一般显眼却不灼目。

    两人小心翼翼地朝那颗幽夜里的暗星走去,足下却步步踏出轻泛的涟漪,漆黑被拨动,依稀反出了点镜面般的光泽。

    “当心,这是灵力虚成的别境。”鬼曳低声提醒道。

    易尘追足下蓦然一顿,垂眼,见了一片血红的花瓣,浮在镜面一般的漆黑幽波里,带着一泛轻浅的涟漪。

    花瓣被易尘追踏起的涟漪撞碎,落成了一滴浓血,融释在幽波里。

    目光顺着上挪,一朵接一朵浓血的曼珠沙华浮出幽玄的水面。

    足下的漆黑渐渐被艳烈所占,血色的小花零星罗布,不过呼吸间的当便铺成了一片血红的花毯,而远处那暗淡的血色冷星却依旧显眼。

    “不必理会,都是幻象。”鬼曳平静的开口也平静的迈步。

    两人踏着一地血花继续朝那颗冷血暗星走去。

    易尘追稍稍留意了身后,被踏碎的花连成了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脚印,一路跟过来,颇有种幽然森冷之意。

    好像有一缕看不见的幽魂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易尘追收回脖子来,一股毛寒森森攀脊而上,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走近了那个暗淡的血星。

    易尘追愕了一下,顿住了,身边的鬼曳也悠悠停下步来。

    “什么时候走到的?”

    鬼曳抬眼四下张望了一眼,道:“在别人的灵势幻境里,情况本来就很难预料。”

    此处与那个一直发着微光的东西尚有一段距离,周遭漆黑一片,似也给那东西蒙了层细浅的迷雾,隔着花海仍旧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两人不敢贸然大意,便站在原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虽然依旧没能看清是什么东西,但鼻息间已萦绕了血腥。

    “走吧。”鬼曳慎重两字,却已将提醒之意包含其中。

    越靠近那个东西,足下的曼珠沙华便愈发拥挤,每踩碎一朵,血腥味便纷扬一阵。

    即使是幻境里的东西也不会是无故存在的。

    这些盛产于地狱的鲜红花朵向来都是为亡者引路的使者,即使此处并非是通往阴间的鬼途,这些幻境捏造的花朵依旧是死亡的象征。

    无际的血色花海早已将易尘追最后挂着的一丝希望也埋入了冷冰,离灭不远了。

    最后一步,前面的不再是花朵,而是明晃晃的血泊,鲜血流淌化成凄艳的花朵,溯源望去,在十八步之外的血泊中央却是一把用森森白骨架成的高背倚,鲜血便是从那把骨倚的缝间渗出来的。

    这回别说是易尘追了,连鬼曳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鲜血犹绕着生命的余韵,却已渐缠渐哀,像是哭诉的尾声,绝杀的前奏。

    周遭气氛陡然凛冽,两人均被这突如其来又意想不到的变故给慑了个心弦惊颤,下意识转眼回望来路,本是波澜不惊的花海突然从远处的尽头徐徐推来了一波涟漪。

    那涟漪渐渐荡入视线足以分辨情况的距离,却是一朵朵曼珠沙华爆碎成血,一片爆绽的鲜血涌成波澜,不紧不慢的推来了一波杀意。

    远回独自蜷缩在黑暗里哭泣,环抱着双膝,埋着脸颤抖,耳畔除了自己的呜咽声外还幽远的泛着滴水之音,一滴一颤,似乎是他自己生命的流逝。

    “嘘……”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又回来了,这次远回却已经麻木了。

    那个人从虚空里浮出身影,鬼魅一般悄然落在远回身后,踏着血色涟漪走近了几步。

    “来,”他从身后伸了一只手给远回,语气里裹着浅浅笑意,道:“他们又回来了。”

    简然六个字便又让这个少年拾回了一分希望。

    他抬起脸来,暂时止住了哭泣,满眼期待的张望了一片血色,却也没看见“他们”。

    远回心灰意冷的,又落出两滴血泪来。

    “这次要和他们一起走吗?”那个人又问。

    远回垂着眼,血泪又将视线模糊成一片腥浊,沉吟了良久,他才顿顿的点了点头。

    “来。”

    远回转眼,瞧见了那只苍白的修竹手。

    他藏起了明晃晃的不怀好意,假惺惺的罩了一层暖柔,仿佛又拾回了几分这副躯囊本身的清逸,略略一勾唇角,挂了一抹春风明媚的笑意,“他们就在这,我带你去找。”

    “你可以,找到他们……?”远回怔怔然的问。

    “当然,”他看着这个少年迟疑又小心的掂着一分希望怯怯的探出手来扶住他的手掌,又更显了几分笑意,“黄泉路很长,没有人作伴会孤独的,你不会杀死他们,只是邀请同行伙伴而已……”

    一片花海尽成血池,便觉周遭杀意陡然凌锐,血浪里冷不防的抽出一道飞刃直朝两人斩来。

    易尘追身随势动,几乎无需反应,早已抽出身后长剑,迎着此刃展出一道剑意,当空披散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势。

    却不知几时,周遭环境已变成了一片纯粹的血红。

    “咔咔……”

    两人爆了一身鸡皮疙瘩,齐齐回眼瞧去,居然是那骨椅传来的声音。

第一百六十九章 并蒂(四)

    两人的视线正好只能看到骨椅的椅背,椅上到底坐着什么东西却是无从辨知的。

    “咔咔咔……”

    那骨节干涩的声音又响了一串,然而两人看着的那椅背却仍旧不见什么奇怪的反应。

    冷利窜了一击后,那片血海又落归了宁静,上下四方腥红成了一片,两人却根本想不起来这幻境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

    “咔咔咔咔……”这回,那把椅子终于有了动静——

    从椅子上站起了一个“人”——至少还是人的形影——浅色的衣裳尽被鲜血染红,而他的后背赫然裸露着一条仍挂着血色的脊骨!

    这一幕来得太冲击,惊得易尘追头皮窜麻,连鬼曳心里都落了“咯噔”一声。

    “远、远回……?”易尘追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身披凄烈的人影会是远回。

    然而事实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美好的祈愿总是一波三折,却是这些坏事一猜一个准。

    从骨椅上站起来的这个人影顿缓缓的转过身来那张脸与远落远岐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已有几分面目全非的意味,但大体的形貌还是看得出来的。

    远回的眼上缚着一条黑绫,两颊挂着几乎浸染了满面的血色泪痕。

    “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鬼曳突然森骇道。

    这里的情况他突然半点也摸不透形式了,概念模糊到甚至都有些难以区分这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

    易尘追的心尖骇然一颤,怔怔然的望着眼前这个不知遭受了多少折磨而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的少年——虽然早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易尘追却是真的没有想到情况会惨烈到这种地步。

    ——

    那个人从身后托着远回一侧手肘,半推半引着他在血海里徒行,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又看到了“他们”——

    两株被血色的灵丝紧紧缠在一起的曼陀罗华。

    无尽血色凄烈里,那两朵独被纤长青茎高高挑出血洋的白色彼岸花显眼的近乎灼目,就像是无尽深渊里一缕阳光的施舍,渺小非常,却足以刺伤渊底残灵的眼膜。

    远回怔怔的望着那两朵极其与众不同的曼陀罗华,滴血的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向往。

    “宫云归”轻轻托起他的右手,将他的掌心展面向上,脚下的血海里便抽出了丝丝殷红的灵缕在他手里汇织成了一朵与周遭环境相融相应的血色曼珠沙华。

    远回的目光却半分也没有落在自己手里的血花上,而仍怔怔的盯着那两朵洁白无瑕的曼陀罗华,喃喃道:“为什么是白色的……”

    “因为他们还不能和你一起远行。”身后的鬼魅回答。

    “远行……”

    “一条没有没有归途的旅行,很长、很长,要是没有人作伴,会很孤独的。”

    “孤独……”远回的视线又被血色的泪影模糊。

    他托着远回的手缓缓抬高了些,将他手上那朵血色的曼珠沙华对准在两朵白花之间,有那两朵纯白的曼陀罗华衬托,这抹血红便挑出了一片腥浊,显得格外艳烈。

    他轻笑着,另一手搭在远回肩上,“红色的才好看。”

    “红色……”

    “漂亮的红色不应该不应该孤独,”他略略压低了语气,冰冷道:“对吗?”

    最后两字,顿如利刃一般割进远回的脑海,他的目光陡然一凝,瞬间透出了锋锐。

    “不想要孤独,就把花染红——像这样!”他带着远回的胳膊一掷,远回手里的血花利刃一般旋飞而出,过时一路带起血浪腥刃,浓墨一般泼染了两朵白花。

    ——

    又听了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节顿响,隐有丝缕牵住远回的脊骨,那副躯囊杀势陡然一爆,拂手便握出一把冷血凝汇而成的长剑,身形几幻,转眼便闪至两人面前。

    鬼曳虽然向来不觉得自己是武斗派,但真遇上打架的事也绝不会像影落那样软骨头。

    易尘追横剑,原本只是毫无攻击意思的格挡,却没料到当那把血剑真真撞上来时,他体内的灵势居然就自作主张的迸了出去,挡势瞬成杀势,生生将远回震了出去。

    易尘追惊愕之余,一挪眼瞧见了鬼曳指尖凝的一丝幽紫灵光,登时便明白方才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既然已经投身战斗就不要犹豫。”鬼曳一如既往的冷漠,顺便又提醒道:“而且远回已经死了,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具沦为傀儡的尸体。”

    死了……

    易尘追怔回神来,可定眼一瞧,远回的唇瓣仍在分分合合,似乎还在喃喃吐着什么话语。

    这个情况远比鬼曳料想的还要糟糕的多——至少他没有想到,居然会出现连幻境和现实都分不清的情况!

    ——

    城里妖异铜币的危局暂时缓解了,然而天上动辄千钧的浮冰却赫然现了下坠的征兆。

    李天笑带着璃影找到了黎州的城眼,也如计划那般布起一道挡势的法阵,尚且及时的赶在玄冰坠落之前张起了阵势——却也只是初成防势。

    璃影照着李天笑所言一丝不苟的完成了张撑灵势的步骤,虽然也模仿了个七八分,但到底是现蒸热卖的半吊子,真想一次性撑住这么大一场险局也着实有些为难。

    突闻天间迸出一声炸裂的轰雷声,浮空的巨冰碎片刃面指地,当即便已乘着杀势飞落向城。

    这些玄冰非同凡物,其中蕴载着摧枯拉朽的灵势,即使尚未实际砸中灵阵结界,其高压的灵势便已压得璃影周身灵脉吃紧,有心却无力将灵力压入法阵,都还没交上手便已被压制住了。

    李天笑撑的亦是艰难,眼看满天巨冰就要砸上结界,正愁无措之际,忽有一抹白影晃至两人所在阵眼,只见其拂袖一挥,一股蕴猛之势便陡然增灌进法阵之中,罩城的结界灵势顿增,便见隐辉的流纹当空一铺,那漫天的巨冰瞬又被格止在空。

    “母亲?”璃影震惊的瞧着正拦在她身前的这抹白衣背影。

    怜音撑起这方结界似乎也并没有废多大的力,尚能气息平稳的讲话:“影儿,你有没有受伤?”

    璃影怔愕的摇了摇头,怜音余光瞥见了,心下便也舒了一口劲。

    护城的那道灵势来得突然,刹那间便又将漫天残冰崩了个散碎,那方尚不知具体藏匿何处的灵境亦受力一颤,血海应之惊浪狂涌。

    远回魂里忽而一声惨呼,血红的曼珠沙华落了一片花瓣,他定住神,两眼腥红的盯住那两朵不论怎么用血浇染都泼不红的曼陀罗华,血泪交落不止。

    “为什么……”他双手淋漓着鲜血,又有丝丝灵絮汇成利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这副早已失了生息却犹缠着灵识的尸体脸上血泪纵横,也就在刹那间,其灵势陡然暴增,易尘追一道剑意忽而被他斩破,连鬼曳都惊了一下。

    远回眼里只有那两朵死活也不肯与漫天遍地的血红同流合污的曼陀罗华,这番高洁在他眼里成了彻头彻尾的抛弃。

    “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了!”

    尸体不能说话,唯一被执念缠结在身的只有那句旁人根本听不见的喃喃凄语,任灵魂如何咆哮,那两人看见的只有被傀儡**纵得愈发疯狂的杀势。

    寒山镇的人作为如今世上仅存的神徒,其灵势天生便较常人更强,且因其筋骨特殊,修习武学亦是天赋异禀。

    易尘追今天终于直观的感受到这三个孪生子之一的真正实力了——虽然据说他们三人单独的实力与元帅少爷不相上下,但就易尘追自己感受下来,好像有点不是对手。

    鬼曳捡准一个时机,横腿一扫,正击了远回后颈将这傀儡扫翻在地。

    那个变态的凶手将这少年背后中线那条血肉一直从腰窝剔到了后脑勺,几乎展露了整条中脊大梁。

    鬼曳那一脚扫过去,着力点正好砸在颈椎上,且肉眼可见的踹脱了两节脊骨。

    当然鬼曳并没有对这一脚抱有多少一击毙命的希望,毕竟眼前这个少年已经成了一具被夺了命却还**控着的傀儡。

    也果真如鬼曳所料的那般,这个傀儡根本不是一击就能收拾干净的东西。

    又听得骨响“咔咔”,这副少年傀儡错了位的两节脊骨又生生将自己扳回了原位。

    听得空旷里响过一串绷弦的紧音,随着此声响罢,远回的身板倏地绷直,像是被人拎了线的木偶一般诡异的站起身来。

    易尘追已稍有了疲意,再见此状时,心里也多少有些麻木了。

    “这么一直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易尘追眼底透出了丝缕森冷,似乎终于被调起了武者当有的果断杀伐。

    跟远回交了这么半天的手,鬼曳终于把大概情况确定了,便道:“这副傀儡是灵魂在操控。”

    那个人居然能把现实与幻境相连……

    紧弦之声又绷了一响,恰好血浪落寂,轰荡在幻境里的震闷声响也散尽了余韵,于是这细浅一声终于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易尘追是不懂傀儡术一类的玩意儿,听见了也只有向鬼曳投去疑惑的目光。

    鬼曳眉头一蹙,大概是发现了端倪,便先拽着易尘追退开了些。

    那副皮囊终于又被调回了活人似的模样,而正身的主轴便是那一串裸露的脊骨。

    鬼曳终于顺着思路在傀儡的背后窥见了隐若的丝缕。

    “斩他背后的牵线。”

第一百七十章 并蒂(五)

    “嘁……”

    他像是被人识破了恶作剧的顽童一般心底泛起了幽怨,却还不肯轻易丢下手上的游戏。

    “吾辈的局岂是那么好破的。”他冷冷道,这番话音也才刚落,便又想起了一个相当糟心的问题——区区凡人,竟也敢同他作对!

    深藏心底的幽绵恨意就像一个积油池,等闲波澜无惊时倒是相安无事,可只要稍稍落入一点火星,便能眨眼间迸出一场璀璨五脏六腑的烟火。

    然而此恨却隐匿莫名得难寻其宗,这一肚子的无名火也是如此。

    怨愤之气在幽然攀涨,他双瞳嵌镀的金环隐隐加深了璀璨的杀伐,他懊恼的捂住一只眼,牙关磨得咔咔隐响,那股恨意实在无法自己磨碎在肚里。

    鬼曳指尖捏灵,浮空描了一道流辉浅耀的灵符,在易尘追闯至远回攻程内时将灵符压向傀儡的脊骨,果见其攻势一偏,手里血化的长剑一击落空,易尘追身形逆势一晃,剑起纵斩过远回背后的空气,一剑收势便撤身,然后疑惑的瞧向鬼曳。

    ……好像没砍成……

    这回,鬼曳又换了一个策略,将灵符附在易尘追的剑上,再砍一次。

    ……依旧不行……

    连番试了几次,易尘追终于又落回了和远回正面交手的窘局当中,锋刃铿铿锵锵的激撞声里还夹杂着易尘追这个茫然打手的疑问:“现在怎么办?难道要把灵魂找出来吗……”

    可这茫茫血色幻境之中,四方了无痕迹,又是在别人的灵势控制之中,除非打破幻境否则如何能找到牵引傀儡的灵魂。

    “不用那么麻烦。”鬼曳冷言罢,一咬牙,“打碎他的脊骨。”

    闻此,易尘追用剑的手愕然一顿。

    却就这一怔神的当,远回那身手不输生前的躯囊傀儡瞅准时机将攻势逼近,易尘追挡避不及,长剑震得虎口一痛,旋即便当肩挨了一剑。

    “公子!”

    ——

    这突然见血一击惹得幽暗不为人见的角落里一阵邪狂大笑,在远回混沌的灵海里,那两朵洁白无暇的曼陀罗华其中之一终于被染红了一片花瓣。

    他依旧坐在看戏的位置上,欣赏着远回这一片腥红的灵海,悠悠瞥了那百花的血瓣一眼,道:“对,就是这样,你自己的血是染不红他们的,想带他们一起走,只能用他们自己的血开路。”

    这个被囚的少年眼神又涣散了一瞬,瞳仁里却渐渐絮起了一团似乎是“恍然大悟”的血雾。

    原来要用他们的血吗……

    血流的越多就染的越红,要想染到他这样的程度,大概需要用尽全身的鲜血……

    ——

    易尘追死锁住了牙关没叫出来,那把血剑还压在他肩上,冷血混着他的热血,致使伤口的感受离奇古怪。

    “趁现在……”易尘追强忍着剧痛没将这嵌入体肤的血剑格开,却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鬼曳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就捏了杀势照着傀儡裸露的脊骨砸去。

    空幽里响了一声断弦之音,相伴的是少年躯囊一节脊骨的碎裂。

    他在幽空里瞧得冷笑,一转眼珠子便又是一条邪狠的阴计浮上心头,当即便又转冷为喜,悠悠勾了指梢,神不知鬼不觉的抽了一缕灵丝飘飘浮出了幽玄之境,循着那点尚未完全断干净的灵蕴之连飘去了那两个被独分在外的少年心绪里。

    只要还有记挂,这点原本就剪不断理还乱的血脉牵连便不可能完全消失。

    断灵,只是那个无情的小子自己认为而已,实际真正嵌入心灵的羁绊岂是一道灵刃便劈得断的。

    这其实跟放长线钓鱼的道理也相差无多。

    猎物放松警惕的一瞬,就是落入捕食者陷阱的一刻。

    ——

    不枉元帅大人玩了几十年的阴诡兵法,如此料事如神的推演思路向来逮得很准,也不枉他老人家在满城风雨飘摇的危难情况还能颇有闲情逸致的陪着两个梨花带雨的少年望了这半日的浮冰奇景。

    也终于给他捞着破绽了。

    一片血浊的景象顿如晴天霹雳一般砸进这两个少年的识海,他们的泣涕戛然而止,君寒搁在他们俩面前的琉璃镜珠顿被染成了血色琥珀。

    君寒艺高人胆大的直接放开了这两个孩子灵根的把关,顺水推舟的让那不怀好意的一丝诉苦灵引钻进两个少年的心坎。

    ——

    击碎了一节脊骨,易尘追终于可以结束疼痛的忍耐,最后狗宰尾巴一刀疼的扬剑挑开那把都快割进他骨缝的血剑。

    势起却未能落稳,易尘追也差点被自己这一道剑势给掀倒在地,好在鬼曳身手灵敏,紧要关头拽了他一把。

    牵着这少年的灵丝不知有几条,但只要击碎了一节,情况便能缓解不少——理论应该是这样的啊!

    然而事实却出乎意料的一并扇了两人一个噼啪响亮的大嘴巴子,也不知老天爷今儿个又是哪根筋抽抽看着凡间实在不爽居然放了这么一个生命力堪比蟑螂貌似还有几分大江浩浪的奇葩玩意儿——

    那个傀儡少年非但没有如两人所愿的碎骨断魂牵,反倒是猛地乍起一道骇血惊浪的灵势,瞬间将这诡谲幻境里的血海搅了个天翻地覆、血刃乱窜。

    “遭了!”

    这个不用鬼曳提醒易尘追也知道是糟透了!

    但鬼曳到底是观察情况一把手的明理人,下一句便道出了这吓死人的变故的原因:“他们三个的灵蕴又连上了。”

    “……”易尘追跟着鬼曳仓皇逃避着,又被惊雷砸了个懵神,窜了半天才想起来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问题,鬼曳简直要崩溃了,这感觉就好像他自己的灵魂被某个脏东西给跺进了尘埃,狠狠蹂躏了一把的滋味。

    “他的控灵之术在我之上……”

    所以,鬼曳斩断的灵蕴牵绊被那个技术更高的家伙强行接回来了!

    鬼曳这辈子还真从没像现在这么挫败过……

    “也就是说,远落和远岐也落入那家伙的掌控之中了?”

    鬼曳叹了口气,“咱们现在最该关心的是,他们三人灵蕴相连之后,这个家伙就更难对付了!”

    原本只有一个人的灵蕴就够难缠的了,此时更平添了俩——真是时运骑着彗星栽了狗屎,霉的感天动地。

    ——

    那株垂血的并蒂花又一次出现在远回视线里,亭亭立在两朵曼陀罗华旁边,亦是血艳的纯粹,却出挑在一片腥浊之外,一瞬便吸引了远回的全部目光。

    他怔怔的望着那缺了一蒂的双生花,血冷的眼泪渐渐又淌出了温度,滑过脸颊的滚热丝丝缕缕的漫进了心窝,浇平了一腔激怨。

    “嗯?”那披着巽天掌门皮囊的二货玩意儿似乎突然品出了一点不如意料的诡异,突然觉着脑筋抽痛了一下。

    而那两个自以为今天要交代了的少年这会儿也回过了神来,发现情况似乎没有那么惨烈了……

    “怎么会这样!”那发现自己一手把局搅黄了的二货玩意儿一声暴嚷起,全身筋脉都被气了一哆嗦,狠狠灌了一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糟心。

    怎么会这样?

    不是一直忽悠他带着伙伴一起上路吗?为什么突然就平稳了!

    不应该这样啊……

    他两手猛按住脑袋,目光游移乱窜了好一会儿,仍旧平不下心来。

    明明是花了那么多时间铺垫仇恨怨愤,为什么只在失而复得的一瞬就平缓了,难道孤独痛苦了那么久的折磨甚至都敌不过这已经触摸不得的牵绊……

    他的目光又渐渐凝聚了起来,脑海里还是一片混乱,可眼里却见了足下浓浊的鲜血渐渐生成朵朵洁白的曼陀罗华。

    被鲜血浊染了那么久,虽然习惯了凄烈,但还是忍不住会被一抹皎洁吸引了神魂。

    毕竟比起血腥污浊的地狱,到底还是洁雅的生命更有吸引力。

    他的心又渐渐平复下来,脑海里的杂乱也悠悠然的被抚平了逆毛。

    他落下手来,瞧着眼前那个痴痴望着并蒂花的少年的背影,心弦不知被什么撩拨得轻动,眼里的鲜血渐为洁白所净,连那双被他故意染成了血红的并蒂花也被少年的灼灼目光洗涤成了雅净。

    “哼哼……”他冷然一笑,抬手张覆住整张脸,嵌金黑瞳仁外的白眼球上涨起缕缕血丝,平静的极端又是无尽的仇怒苦涯。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小崽子……

    他冷冷的想着,方才似被洁白按下去的邪火又幽幽的燃满了心房。

    既然坏了他的好戏,那不妨,就一起摧毁……

    邪火陡然一暴,他掌心重又捏回了那一把摧枯拉朽的灵势,自他心底倒出的血海转眼又将他足下的这一片洁白小花泼成了血浪。

    他五指一抬,那个少年的躯体陡然又是一僵,好不容易落出的一行清泪转眼又被浊血覆盖。

    远回惊魂一愣,下意识便扯住了心弦。

    “不要这样……”他哭颤着哀求了一声,然而欲对他下死手的人却并不会为这少年的凄哀而动容。

    ——

    要说造化到底能弄人到什么地步……

    这事,易尘追昔年不知,而今日却是相当深刻的体会了一把。

    那方才镇定了不过片刻的傀儡杀势又陡然暴增,且见他周身镀了一圈嵌金的辉泽,一幕乍现,惊得两个少年俱是在心下暗道一声——完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并蒂(六)

    这回看起来是真要完犊子了!

    纵是鬼曳这向来冷定的石头心肠也被这九曲回肠摧命道、柳暗花明又一榔头的天道反转给砸了个神魂俱骇。

    而那嵌金的镀辉在易尘追看来又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

    “不要啊!”远回的灵魂在血海里惨叫,那个心狠手辣的人又一次逼着他亲眼目睹洁白为鲜血所染。

    那邪恶的血势蔓延速度极快,不过转眼便已逼近了那对并蒂的曼陀罗华。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被斩断的花蒂在滴血——而这次却是他亲手斩出的鲜血。

    宫云归的脸上又笑回了狂邪之色,迫不及待的想看那个少年亲手摧毁自己向往热爱的一切之后会是怎样的绝望痛苦。

    越激烈越好,让他品尝灼热腥烈的血仇——

    这种刺激光是想想就很激动。

    他的变态应该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

    那个少年的灵魂临近了最后崩溃的一丝底线,也就在这灵势动荡最激烈的一瞬,蓦有一股森寒杀意让这千古难寻的变态也嗅到了大事不妙的气味。

    血海陡然暴起一涛巨浪,浪峰挑出一个漂亮的锐头,却就在落头一瞬,整幕血浪凝结成冰墙一堵。

    易尘追和鬼曳早都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然而就在两方将要交锋的一瞬——

    幻境塌了……

    这,真他娘……

    就算是京城名儒张仲卿带出来的弟子也的确会有打心底里词穷的时候。

    ——

    外层幻境崩塌的突然,被那家伙细细护在包围圈里的灵魂之境也被砸到了崩毁的边缘。

    血海的境界渐而分崩离析,碎片飘絮一般迎风而散,透过灰烬飘絮的空隙,外头那些浮冰便显得触目惊心。

    “你果然够恶心。”这句冷飕飕的评语不知从四面八方的那个方向传来,反正声音才打入耳膜,这尚且算是生物的寄生灵也品出了大事不妙的危局,下意识想闪避,然而却压根来不及。

    一记寒击照头砸了这货一个神魂跌宕、意识恍惚,然而却连缓劲功夫都捞不着,便觉喉口一闷,紧着又听耳畔风声呼啸,最后却是后背断肋的一下猛砸收尾。

    即使是巽天掌门宫云归的躯体也到底还是凡灵之身,岂能跟那头不知那个旮旯里钻出来且种族不明的白狼相提并论。

    也就在这会儿,躯囊里那个灵魂有点后悔怎么就又挑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凡躯呢?早知道上这头白狼的身就好了……

    他这副悲催的还没有完全复生的凡灵躯囊不争气的呛出一口血来,更衬得那头白狼杀意凛冽。

    “轻点,这把旧骨头可受不住这么折腾……咳咳……”他又凄凉的咳了两声,冒着金星又擦着黑的视线好不容易回了点清明,定眼却见了君寒那邪杀到就差剥皮抽筋、生吞活剥的脸色,他那活长不怕死的胆量便又撑起了一副惨兮兮还犯贱的笑容,且道:“好歹也是故人的皮囊,你就半点也不念旧?”

    虽然君寒心不甘情不愿的承认了宫云归不是个特别坏的人,但作为这世上除他以外另一个占有过怜音的混蛋,宫掌门这副英俊的面孔至今依然是君寒看了就想打的丑恶嘴脸。

    于是不由分说的,君寒一掌灌力便照着这货心窝子拍下去,寒锥登时捣穿了这副不知怎么包回了皮肉的躯囊的胸腔。

    元帅这一掌直接穿过皮囊震碎了下头垫身的玄冰,悲催的此灵又觉身子空然一落,却又当空被人甩起,砸去了另一边,同样又是不等缓劲,接着就又挨了一记寒灵的追击。

    “恭喜阁下正好挑了我最想砍的一个故人的皮囊。”君寒冷冷说着,又踏冰而来,一把攥起这货的衣襟子,将整副皮囊拎了起来。

    此灵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是栽了……

    君寒强定着心神打量了这张挑刺的脸,嫌恶至极的翻了个白眼,“这张脸,不管看多少遍我都很想削他。”元帅言出必行,才定下了这个结论,当即狠手又是一掼,饶是坚硬难摧的玄冰也被狠狠的砸出了一个不浅的窝。

    此灵又体会了一把肉躯受苦的滋味,却发现也饶有意趣。

    君寒实在也没料到这货会好这一口,于是下手的狠辣毫不见弱,一顿猛揍下来,宫云归这把应该本来就摔得不成形的骨头大概又更残碎了许多,估计还能不能称之为“骨架”都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然而里头那该死的异灵这生命力也着实顽强,连肉搏带灵击的揍了这么半天,居然还说得出话来。

    君寒鲜少会因为打人而如此不爽。

    “咳咳……”挨了元帅这么一番接连不断的暴揍,这货的下巴早已被血色染了个满润,这会儿又被拍在地上,终于也受够了这该死的折磨。

    然而他明面上却还洋溢着那意犹未尽的笑容,笑罢,才不紧不慢道:“元帅大人光在这打我一个,那座京城是不打算要了吗?”

    “毁城的不是我,大不了就是捞救不及而已。”

    元帅此言完全是另一个意思——城池什么的老子不管,先揍死你再说!

    嗯,这头狼真的不是善茬……

    此灵稍稍心灰意冷了一瞬,又冷笑道:“‘我’的爱妻还在城里撑着结界呢,元帅大人再不下去替‘我’怜香惜玉,过不了不久‘我’可就要和她手牵手在黄泉路上漫步,赏彼岸花海了。”

    “……”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天杀的奇葩物种!

    元帅大人天生种族加持又努力修炼了这几十年的耐心终于在这一瞬间让这奇葩玩意儿给彻底砸爆了底线。

    “你去死吧!!!”君寒燃爆了一身冲天鬼火,一把运了周身灵力几乎触达了指环的临界巅峰。

    顿见玄冰之上又迸起了一阵反着往天上飞的暴风雪,卷裹着滔天之怒,狂风卷浪的彻底压垮了怜音全力支撑的护城结界。

    今日这绝景是真的绝到了惨绝人寰……

    撑着结界的三人被齐齐弹飞出去。

    那压垮骆驼最后的一块巨石居然是君寒砸的——对于这个结果,怜音真是打死也没想到。

    眼看漫天玄冰就要祸害了城池,却听天上炸了一声连绵轰隆的惊雷震响,有如烟花绽放一般,满天的残冰竟被一股几乎超绝了想象的惊天动地之力给碎成了漫天飞雪。

    飞雪呈现了透彻的血色,凄哀绝烈里顿见一抹幻影晃来,怜音甚至连余光都还没捕捉到那抹余影,腰肢便已被人逆势揽住,白发入眼,一身则已投入清寒浅藏的暖怀中。

    李天笑身手敏捷,扶了璃影一把便站定了,璃影心弦一空,四下张望去寻她母亲,蓦一眼却见是那白发的身影护住了她。

    璃影心下空落一震,顿有些骇神。

    原本在这场局里怜音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娇无力,且一定神想起在场她女儿的存在,便立马慌了神,匆忙想将君寒推开。

    “君寒……”怜音几番撼不动他的力道,抬眼一瞧,却见了他满脸沉冰。

    绝对是炸毛了……

    天上的浮冰碎成了飞雪,分崩离析的彻底。

    “我死的好惨……”那皮囊的状态大概也差不多,只是囊里的异灵还没有跑,便幽落落的哀叹了这么一句。

    “远回……”

    那个终于得到了解救的少年被鬼曳和易尘追稳稳的护落在城外,那兄弟俩也及时赶了过来。

    天色还幽沉这,飞雪落地便化成了血水,方才经历了那番惨烈景象后,易尘追简直不敢联想这些血来自何方。

    远回寂寂然的躺在城外茂林下的草地里,双眼仍被浸血的玄绫缚着,源源落颊的也还是血泪。

    他依旧的哑然动着唇,旁人却始终听不见他到底在念叨什么。

    “远回,我们在这……”远落和远岐两人分别握了远回的左右手,却冰凉的比落肤的血冰渣还刺骨。

    鬼曳也蹙眉望着这个少年,他和易尘追稍远站在一边。

    这样兄弟诀别的生死惨事旁人不便参与。

    “远回他……到底在说什么?”易尘追的心也被狠狠牵拽着,看着那个本该鲜活的少年,他骇然发现,原来“无能为力”是如此的令人心痛。

    找到远回之前,他们无能为力,找到远回之后,他们依旧无能为力。

    虽然化解了这满城的危局,但这个最初受难的少年到底成为了这件事里最惨的牺牲者。

    “尘追……”璃影黯然造访,只唤了易尘追一声,便没再多讲一句话,瞧了那个到底与生还失之交臂的少年,心头骇然一紧,然而面上却也只余眸光一颤。

    “你没受伤吧?”

    璃影怔怔然的摇了摇头。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鬼曳愕然一惊神,两眼瞪得圆大,惊骇万分的瞧住那个身已死却还缠着执念的少年。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凄风过林,寒血碎成的冰粒刮肤刺骨,风声代替了那个少年的哀泣,不但让鬼曳品出了灵魂的绝望,也让那两个与他同脉相连的少年刻心的听见了孪生兄弟一直在呢喃的话语。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少年冰冷的唇瓣最终停止了微然之动,却有两行清泪濯过了满脸血痕,淌出了一条清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并蒂(七)

    “你为什么要斩断我们的灵蕴……”远落含着泪问。

    鬼曳无言作答。

    “就这样,丢下他一个人……”

    远岐早已泣不成声。

    他们脸上再也挂不出半分怨怼,虽然是两个完好无损的灵魂,但失了这血淋淋的一条牵绊,他们的灵魂到底也被狠狠折磨了一把。

    鬼曳震骇的瞧着那生死永离的三个人,生而冰冷的心居然生平头一次感到了钻骨的感觉。

    他以为他天生没有怜悯,也毫不在意这世上的任何生命,只是因为对灵魂怀有尊敬所以始终对这些褪去了皮肉的存在抱以度己的同理心而已。

    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泯灭一条生命,却从来做不到折磨灵魂,并且对欺侮灵魂的任何行为都抱有彻骨的恨意——故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居然真的会有灵魂经过他的手而尝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鬼曳近乎惊愕的瞧着那三个少年。

    尽管那个选择在当时看来是最理性的解决方法,而且也是损失最小的无奈之举——可这件事的根本分明是他能力不足而导致的损失。

    假如他能一早就察觉到那个行凶作恶的变态,或者有影落那样的灵蕴足以反击那个混蛋,结果必定截然相反吧……

    可这件事的结果却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而强迫三个灵蕴相连的孪生子做出最残忍的抉择。

    而这个抉择还是他在不经过任何人同意的情况下强行割裂的……

    只在这一瞬间,鬼曳整个人都崩溃了,即使面上仍是呆愣到几乎波澜不惊的面色,空洞的双眼也藏不住他发自灵魂的风雨飘摇。

    “鬼曳……”易尘追发现了他面色的异常,想抬手碰他的肩以作安慰,却不等他的手落到实处,鬼曳便毫不留情的将他的安慰挡开了。

    如果是平常,鬼曳一定不会做出这样失礼且无风度的举动。

    可这次他心里的震骇实在太大,不但失态了,而且还毫无风度的落荒而逃。

    鬼曳转身一闪,身形即刻便消失在血晶纷落的密林之下。

    “鬼曳!”易尘追下意识想追,却才起了势便被身旁的璃影一把拽了回来。

    “让他静一静吧。”

    虽然璃影不知道他们和这三个少年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却莫名的能够理解鬼曳此刻的心静——

    真的很想静一静……

    璃影扯住了易尘追便沉沉的收回了手,动作迟缓的几乎有些僵硬。

    易尘追转眼又见璃影两眼空寂的锁着沉哀,状态似乎也是异常的糟。

    “你……”

    “我没事!”易尘追才吐了一个字她便慌不迭的堵住了他剩下所有的话,却在慌错了那一瞬后,又沉下了眼帘,暗暗叹息着,强稳住心神,道:“我没事……”

    ——

    那场浇凉了京城明春的血色大雪整整落了三日,却好在铁麟军兵符启的及时,加上护城结界的功劳,所以实际的伤亡才并没有十分触目惊心。

    然而也的确死了不少人。

    远回的尸体被刑部暂时收检,却在尸身上搜出了嗜血杀人的铜钱,而真正的凶手刑部仍未寻得其踪。

    磨蹭了几天,司徒诚到底还是扛不住压力,只有将结案的文书递了上去。

    虽说是结案,却也只是将整件事的详细描述清楚,虽然从那个少年身上搜出了伤人害命的铜钱,但那个孩子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证明远回清白的证词来自他的同胞兄弟以及易尘追。

    结果这桩案子到底还是成了一桩未了的悬疑。

    皇上阅罢了刑部递来的文书,却读出了一腔火气,冷飕飕的将折子拍在案上。

    “这个司徒诚,朕让他结案,他给朕写的什么东西!事实如此,证明那个少年的清白有什么用!”小皇帝大概是生平头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一拍书案便想振袖起身,奈何那双腿委实不利索,根本支撑不了这番暴怒的气势。

    皇上一蹿没蹿起身来,哆嗦似的又砸回位上,邪火“噌”的更蹿起三分苗头。

    “把司徒诚给朕找来!”

    立侍在旁的公公敏锐的嗅出了这往昔温羊般的小皇帝果然真真切切的爆出了幽杀的邪火,似乎也依稀有了真正难伴之虎的意味了,形势如此不妙,老太监也也不敢耽搁,立马就将令传下去了。

    司徒诚像是早有了先见之明一般,直接没换朝服,递了折子便候命似的等着太监来传令,等召见令真来了便也从容的进了宫,只想着无非多解释一遍而已。

    尚书大人来得火速,足见其敬君的诚意,于是陛下稍稍消了些火,没直接拿杯子砸他,只是也没挥礼让他起身而已。

    “可以确定置人于死地的凶器就是那个少年身上搜出来的铜币?”

    “城里收回的铜币与那少年身上搜出来的铜币性质相同。”

    皇上冷着脸,愣是不给司徒诚半分好脸色,“如此,还不足以确定那个少年就是作案凶手吗?”

    司徒诚依稀从陛下的话里听出了点带有任性的指鹿为马的意味。

    “经仵作判断,那个少年死亡的时间早于此乱。”

    皇上冷冷“哼”了一声,“难道死人就无法作祟吗?那两个死了几百年的人都能反阳再掀风浪,这个才死了不过几天的少年难道就不可以吗?”

    司徒诚眉头一沉,继而驳道:“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那个少年有意识,若他本身已无意识,即使尸体被人控制行凶,也只是作为无意识的工具被使用而已,不可认定为是真正的凶手。”

    “那现在凶手在哪?”皇上一声喝问。

    司徒诚暂默。

    “朕许你两个月的时间侦破此案,结果刑部却是一连一个月都没有办法进展,这次凶手自己跳出来作乱了,你却既没有给朕把‘真正的凶手’抓回来,又要替一具分明藏有凶器在身的尸体开脱,当朕是傻子?当整个京城都是傻子吗!”皇上一通数落完,又愤然的稳下口气,最终笃定道:“马上结案,即使是尸体也依法处刑,将其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

    拿一具尸体开刀是儆谁的效尤?是想让真正的凶手看朝廷有多愚蠢吗?

    这回司徒诚一叩到地,激声道:“恕臣难以领命。”

    “你——”

    “少年远回本为受害者,生前所遭残害亦非常人所能想象,死后又为凶手利用,以其血肉为傀儡凝此漫天玄血。亡者无辜生者锥心,此案已近惨绝人寰,如此血深重罪除凶手之外无人可担。陛下,那个少年既非帮凶更非凶手,他与城中受难的百姓一样需要公道,若只为结案而冤其无辜,凶手依旧逍遥,亡灵泉下有知岂不悲凉、世人当知此冤,岂不寒心?”

    皇帝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然而揣在心里的火气却是只增不减,只是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反驳逼迫。

    “启禀陛下,元帅携易公子求见。”

    听见“元帅”俩字,皇上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忙便挥袖让司徒诚起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才平稳道:“请进来吧。”

    司徒诚起了身便默默退站一边。

    今日这桩子事是司徒公子的锅,丞相大人纵是心里急也实在不好得直接钻进宫里护犊子。

    然后元帅就带着儿子进宫了。

    “臣见过陛下。”即使为人臣,君寒也向来不会显出卑躬屈膝的卑下之态,且因战功显赫又为大黎朝廷的杠把子,他见了陛下跪也不跪。

    易尘追却是因身份所限而将整套大礼行了个全,然而这位陛下却是对他有着近乎亲切的好感,便和颜悦色的免了他的礼。

    “不知元帅今日进宫有何要事?”

    “天山村玄冰棺质地坚固,且蕴灵颇强,金师院近期损失颇多,不宜再冒险开棺,故臣特来向陛下请命,将此棺交由沧海阁处置。”

    元帅的这种小事陛下当然是无条件答应!

    而且这点小事其实递个文书上来也就够了,何必还带着儿子亲自跑一趟……

    皇上心里微微打颤,也只好先笑呵呵的应了元帅的请求:“既如此,便由元帅全全负责即可。”

    君寒略颔首以示回礼,然后也无需过渡转折的,直接就讲了下一件事:“另外便是此案余乱,那个少年已检查完毕,除了刑部关于案情的情况以外,这里还有关于灵魂的详细,请陛下过目。”

    元帅大人此番言罢,静默在一旁的易尘追便已从袖中摸出那张叠了几折的长绢,立侍在龙座后的公公立马就小跑着接来递到了皇上面前。

    陛下展开此绢,其上字迹密密麻麻,尽是关于那个少年灵蕴的详细,只大略一眼便瞧得这个连凡人武学都乱不明白的陛下一头雾水,当真不知这上面具体描述了些什么情况。

    易尘追瞧出陛下一脸迷茫,有意开口解释,却还是谨慎的先瞥了他义父一眼,君寒察觉了他的目光便略略点了头,示意他可以开口。

    “远回之所以被凶手盯上是因其灵蕴强于一般人,且为孪生子之一,凭他一人便可借调另外两人的灵势。”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凶手擅长傀儡术,而且应为嗜血邪物,故将远回作为血饵噬尽性命后又将其灵魂囚锢,以此为媒引操纵尸身——此为凶手刻意隐藏踪迹、嫁祸之举。”

    这个凶手不但狡猾残暴,而且确有相当过人之处,他的确可以随意操纵傀儡的能力,或对其加以炼化,凡经炼化过的傀儡其威力必数倍于其本身实力,且弃舍傀儡之后,操纵者本身的灵息便随之烟灭,可以说是做到了不留踪迹。

    听了易尘追一番详细的剖析,陛下的面色愈发青重——这解释的效果比起一群人逮着皇帝狂扇大嘴巴子也不遑多让。

    详细分析了一通后,易尘追也觉着解释的差不多了,便悠悠的将话风转到了嫌疑人身上,并且直接结论道:“不过先前与傀儡对战时也曾直接目睹过一次操纵者的灵势——恐怕便是先前的‘逐月太子’卷土重归。”

    这结论算是彻底把小皇帝给吓傻了——

    早在舒凌归京汇报西境情况时皇帝就已经被“逐月一国并不存在”的结论给吓到了。

    所以这个“逐月太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皇上的面色由铁青落为惨白,偏生元帅大人还是个没揣着多少好心的诡计多端的老狼,瞧了小皇帝这脸色反倒还生出几分戏谑之意,便绷着正色道:“能在阳间游荡的亡灵,其执念之深非是凡人所能揣测,且这‘逐月太子’之灵恐怕本也非是凡灵,其借尸还魂的本事实乃一绝。”

    这会儿就连边上听着的司徒诚和那老太监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事果然相当不简单!

    “不过凶手虽然狡猾,实际却也是个狂妄自大的主,倒也可佯结此案,引其出洞。”元帅大人这个要命的建议差点没把边上的尚书大人吓得一口气背过去,好在君寒说了这句之后又紧接着把剩下的话讲完了:“不过这件事已然超乎刑部职能,毕竟这个凡人最擅长的就是屠戮凡人,若还让管人的衙门去收拾,未免有些托大了。”

    其实朝中早就该设一个专门打理妖灵的部门,只是先前朝里有几乎超过一半的大臣都在反对两族合并一事,君寒也不想早朝里杀出一条血路,便稍让了一步,没强求这事——也算是让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闲着没事爱分裂的家伙自己尝尝乱子层出不穷的滋味。

    反正对元帅大人而言,只要把两族并在一起,剩下的事基本也都是顺水推舟,根本不急于一时。

    故皇上就算是个再愚钝的榆木疙瘩也该听得出元帅大人这明晃晃的言下之意,却还是有些犹豫。

    这为位陛下早时完全不懂朝堂制衡之术,也半点不明白亲疏之道,完全凭着一身“浩然正气”加单纯来坐这把龙椅,若非朝中有文武两大顶天立地杠把子的话,这般小绵羊的朝廷怕是早就被边上虎视眈眈的邻国给端了。

    早前从来不会过多考虑朝事的小皇帝这会儿却反倒对元帅的建议泛起了点担忧朝局平衡的嘀咕。

    君寒也看出了这小崽子的犹豫,原本是不想多劝了,但一想到自己大黎神兽加万能砖的身份便又有些头疼——不赶紧搞个专门收拾牛鬼蛇神的衙门,回头不还得把他当骡子使。

    于是元帅大人难得的在这种事上多废了一句唇舌,道:“观海司能做的也只是记录妖籍而已,关于妖灵一族的法典也设立了多年,却始终没有一个专门的部门来执行,如此长久以往,难免乱象横生,这次的邪灵只是一个开头,等百姓察觉朝廷的弊端之后,这样的乱子只会层出不穷。”

    虽然只要有铁麟军在朝里镇着,那些妖魔鬼怪通常也不敢搞多大的幺蛾子,但铁麟军毕竟是对外的战力,若是自己家里随便闹点什么动静都要触动军队的话,时间长了必然横生枝节。

    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不解决,都是个麻烦。

    皇上想了想,还是做不出决定,便怯怯然的问:“那朝中大臣怎么办?他们当中似乎还有好些人不赞成两族合并。”

    船到桥头自然直呗,反正不管他们赞不赞成,这生米都已经被君寒煮成熟饭了,那些个提笔杆子的文人要实在想搞分裂的话就自己提刀上阵,否则只要他们还需要君寒这个元帅撑腰,对于这件事就只有嘴上骂骂的本事。

    连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都只有闷声吞气的分儿,更何况是那些甚至都没被君寒看在眼里当作顾及的货色。

    不过眼下面对的毕竟是皇上,这种硬话君寒也实在不好就这么不加修饰的抖出来,于是元帅大人还是琢磨着,换了个委婉点的说辞:“朝中的诸位大人想必也不想看到这些妖异惨事,这一点陛下倒是不必担心。”

    说到这个份上,怂巴巴的小皇帝总算是放轻了点顾虑,却又愣头青的生出了另一个神奇的想法,“那这件事还是由元帅来管理吧,毕竟满朝上下只有元帅你拿得下这些妖异。”

    君寒:“……”

    元帅大人真是生平头一次这么想撂挑子——就不能换个人挑梁吗!盯上一头骡子不榨干不算数是吧!

    君寒真的是被傻愣愣的小崽子给噎的一口气上不来了。

    话说他把儿子都亮到皇帝面前了,咋就不能挪个眼?

    “陛下,”这事连一边的司徒诚都看不下去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打破他背景的身份,又拱手近前参礼道:“元帅大人执掌大黎兵权,平日里又要负责四境安稳与京城护卫,刑案一事还是另择旁人吧。”

    司徒诚这小子果然特别有眼力见。

    毕竟君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势的人,向来也不觉得身上的头衔越多越好,若真想干实事的话,还是专人专办最靠谱。

    这回,陛下的目光终于挪到了易尘追身上——先前司徒诚和君寒包括丞相大人一块给圣上引导的最佳人选终于算是入眼了!

    “那这件事只有尘追能胜任了吧。”陛下瞧着尘追,莫名却有些惋惜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陛下自己的考虑,是想把宫城护卫的职责交给易尘追,毕竟这个少年一来与他年纪相仿,而且性情温和,能打能杀,但静下来也还是谦谦君子一位,元帅大人带出来的义子实力无需置疑,但等闲时也不会给原本就怕锋锐的陛下多余的畏恐——所以易尘追实在是宫城近身护卫的最佳人选。

    可惜这最佳人选居然要派出去查案……

    陛下想想有些心疼,于是又犹豫着,问易尘追道:“那尘追意下如何?”

    这种事有必要问吗……

    易尘追一时尴尬,便只好恭敬道:“但凭陛下安排。”

    “去年御林军统领辞官卸甲,如今尚未择定合适的替位者——二位可有推荐人选?”陛下眼巴巴的瞧了尚书大人一眼,又贼兮兮的将目光挪到元帅大人身上,颇有挽留之意。

    君寒在心中浅暗一叹,道:“总统领虽告老回乡,却还有能担大任的两位副统领,陛下也可在他们二人之中任选其一,若实在想更换新人,也可在黑甲营中选一位。”

    陛下心灰意冷的发现元帅是铁了心要把易尘追丢出去奔波查案,便也无奈只好装模作样的思考一阵后,道:“既然二位还有仲父都认为尘追是最合适的人选,那朕明日便下旨,于朝会上封尘追为……”皇上尴尬的卡顿住了。

    衙门都还没设呢,封啥官啊!

    这回是连司徒诚都忍不住在心里飕飕吹凉了。

    尚书大人倒是不怀疑他丞相老爹的教学水平,只是这位小陛下的用功程度或说悟性实在令人担忧。

    陛下自己也尴尬的快受不了了,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绷住了架势,道:“去把吏部的韩大人请来。”

    “是。”老太监拱手礼应。

    然而即使是想起来找吏部尚书,这小皇上也还是把新设衙门的事给想简单了。

    这件事少了十天半个月也还走不下流程来,书面上的流程完后还有办事的衙门需要建,奈何如此万事皆不具备的情况下就已经有个要紧的犯人需要缉拿了,无奈,易尘追只好先空落落的挂上空衔,暂时在刑部借地,先肃规正律,把新衙门的魂先拎起来。

    其实只要是朝廷所需,新立一个部门也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只是那位陛下着实缺少为君者的气概,所以所有事在他手上都显得那么艰难。

    陪着那小皇帝折腾了半天,君寒也不负丞相大人所托,算是帮司徒诚把场给圆下来了,顺便也把妖族法典的事落实了,还算是圆满。

    三人便并行离了宫城,只留吏部尚书陪着陛下继续折腾新任官职的事。

    “管了刑部这么多年,我是真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况。”司徒诚忍不住感慨。

    “这也只是个开始而已,不过以后这种浑水刑部便不需再趟了。”君寒说的很轻松,跟在边上的易尘追却冷不防的挨了一记重锤,顿感压力山大。

    司徒诚蹙了蹙眉,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只问:“那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等收了远回的骨灰,李先生便先将他们带回寒山镇。”

第一百七十四章

    “骨灰?意思是要把远回……”

    君寒点了点头,“毕竟那个孩子的躯体已经被炼化过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火化最保险。”

    如此,岂不也如了陛下那任性的“挫骨扬灰”之愿……

    “如此,远落和远岐会同意吗?”

    “他们必须得理解。虽然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们本不该经的横祸,但既然发生了,也只有接受,同时尽量避免因由此事再横生枝节。”

    这番话让司徒诚听了很痛心,却也不得不佩服元帅淡泊生死的强硬心境。

    “唉……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挽回那个少年。”

    司徒诚此话也道出了易尘追心底的惋痛。

    不过这种无用的悲惋之心,君寒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抛弃了,虽然也觉得那三个罕见的孪生子少了一个确实挺可惜的,但这个结果其实也并不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君寒和易尘追在宫城外与司徒诚拜别后便各自回家干活清静去了。

    尚书大人的马车扬长而去,元帅父子却一如既往的徒步回府,拣的仍旧是僻静的小巷子,视线很清静。

    “义父,陛下让我担任此职似乎很勉强啊……”易尘追面色有些为难,貌似又开始担忧自己的能力够不够担职了。

    君寒却不以为然的浅薄一笑,“他只是想把你留在宫城当护卫而已。”

    “……”易尘追愕了一下,“为什么?”

    “可能因为你之前救过他一命吧。”

    若是如此的话,元帅大人不也救了整个朝廷一把吗……

    “你安心担职即可,事实上这件事也的确只有你是最适合的。”

    易尘追似乎从他义父这话里听出了点肯定的意味,便藏着欣喜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觉得你是我教出来的很可靠。”

    “……”易尘追心里小小的凉了一下,“可义父从来也没怎么教过我啊……”他这话隐隐有些抱怨的意味。

    君寒眉梢轻然一条,诡异的瞥了他一眼,“我这么多年白养你了?”

    “不是不是,只是我多半是凌叔他们教的嘛,实际也没学到义父多少东西。”

    “关键不是学着别人怎么做,而是走出自己的路。”君寒顺手往他后脑拍了一下,“你不用想太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谁都有犯错的资格,只是犯错之后记得累积经验,不要撞了南墙都还不明所以。”

    易尘追揉了揉被他义父拍疼的后脑,乖乖记下了这句训导。

    然而易尘追也真正品出了一点真正要独挑大梁的意味了,从现在起,他就该从他义父的羽翼庇护下脱离独飞了。

    这恐怕也是君寒头一次真正体会到时光飞逝的无情,好些都还没怎么回过神,这个当年居心叵测捡回来的小崽子就已经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灵魂了。

    以前小小的易尘追在君寒眼里似乎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或是可能略微带着点不舍的工具,只是个东西,却不是个生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如今君寒再看这个少年时,看到的不再是一件东西,而真真切切的是一副有血有肉、有选择的灵魂。

    大概他的心也并没有他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冷硬,多年的残酷打磨下来,也还留存着生命该有的温度,只是冷伐的情况太多,他自己不小心忽略了而已。

    其实这样才是合理的,谁让灵魂才是生命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一个生灵当真没有心的话,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父子俩并肩迈进帅府大门,然后又习惯性的一起进了元帅大人的书房。

    “我过几天就回沧海阁把玄冰棺的事解决了,我不在时帅府便由你做主,反正别捅什么篓子就行。”

    “是。”

    君寒习惯成自然的往书案前一坐,顺手便从桌上随便抓了一卷来瞧,却不知是手气太好还是运气齐天,居然一把就中了大奖,正好逮了赵申的那一份。

    “……”元帅大人执卷的爪子一僵,一时难择进退。

    易尘追的小眼神却好巧不巧的也落在这卷上,露出了点诡异的疑惑之色。

    君寒到底还是绷着多年练就的不动声色硬着头皮把这祸精卷材拿了过来,随便扫了两眼便放在桌上,似乎意图从边上再刨个掩护过来。

    看来还是该定期整理一下书桌……

    “义父……”

    “嗯?”君寒故作忙得没空的在桌上一堆杂卷里翻翻找找,就是刨了半天也没刨出个什么玩意儿。

    “这个,其实我早就想问了……”

    “哦。”元帅相当不走心的应了一声,冷冷的,很不想搭理。

    但易尘追还是硬着头皮问出来了:“义父为什么要调查我以前的养父?”

    元帅大人手头动作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抽了一卷过来压在眼前的桌面上,掩护的恰到好处,还真没让易尘追看出破绽来。

    “也没什么,只是……随便查一下。”

    ……答的什么鬼!

    君寒也实在觉得这回答的毛病忒大,便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抢在易尘追开口前补充翻供道:“只是觉得你继父一家灭门的事有点蹊跷,正好那会儿又处在一段特殊时期,所以派人去查一下。”

    “哦……”易尘追瞟了被压着的卷角一眼,“那有什么异常吗?”

    “……”君寒依然故作繁忙的阅着桌上的卷,顺口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异常……”

    却才这么答罢,君寒又突然茅塞顿开似的想到了什么——

    赵申陨身的地点与宫云归自刎的绝生崖相邻,这两个地方确实碰的有些巧……

    而更巧的是,这次被那玩意儿挑中了皮囊的还正好就是宫云归。

    君寒不动声色的转了一遭思绪,心想:反正这事都已经被撞破,而且这小崽子都问出来了,不妨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将这事搁到明面上讨论算了。

    于是元帅大人淡淡的将还没乱看几眼杂卷搁去一边,又将赵申的这一堆亮了出来,闲侃似的问道:“关于你继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其实还真不记得多少了……

    “没多少,原本我也就只在那里带了一年不到,而他又时常在外行商,见都没见过几次。”

    “那你母亲呢?”

    “母亲虽然一直待在一起,但……”他疑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

    虽然那个人一直待他很温柔,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这位“母亲”有些生疏……

    易尘追实在不知该怎么向他义父解释这种感觉,便只好老老实实的将那个经常闯入他梦境的实事讲了一遍,最后才道:“其实我一直感觉,那个带着我在大雪里走的人才更像是我母亲……”

    君寒心下咯噔一落,旋即便开始暗暗在心里估算时间。

    据易尘追描述,那场大雪不比黎州的弱,南方很少会下这样的大雪,而在君寒的记忆里,似乎也只见过两场这样的大雪。

    第一场是在怜音生下璃影的那一年,他正好也东瑜城,还特地让舒凌带了他元帅大人顾念旧情的“心意”上山去刺激宫云归,礼品的丰厚程度基本相当于提亲彩礼的规格。

    这种损事,君寒驱不动百里云,便丧心病狂的拿舒凌上山亮相,而他本人则溜达在不远处,等着舒凌把夫人不收礼的消息带回来然后亲自上山砸场子——结果舒凌这个二百五居然直接把元帅的意图给透露了,然后怜音只手下了君寒让舒凌带去的一个给她调理身子的荷包。

    第二次,却是在伐仙战事前一年,也就是崆峒山出事之前——

    伐仙之战持续了五年,如果易尘追实在伐仙战事前一年去到赵家的话……

    君寒沉沉淀入了自己的思虑之中。

    这两场雪不论哪一场都和易尘追的年份不搭调。

    “你确定当时是在南方?”

    易尘追笃定的点了点头,道:“临水镇外有一条临源河,在储临口那一段有一处弯道很特殊,那一年虽然被封冻住了,而且也只是模糊一眼,但我记的很清……”

    因为他“母亲”就是在那一段投水自尽的。

    临源河是储江的支流,而储临口便是河道分流之处。

    易尘追虽然丢了不少往昔记忆,但关于储临口的两段记忆却是尤其的印象深刻,大概是不管过多久都不会遗忘的。

    “那关于赵氏灭门一事,你还记得多少?”

    易尘追沉思了片刻,才刨清楚这一段记忆,道:“我只记得当时火很大,我母亲带着我拼命逃出了火海,至于原因或是凶手,我都不清楚……”

    “你母亲也逃出了火海?”

    易尘追点了点头,“她带我逃到储临口后,就投水自尽了。”

    这个回答却令君寒有些始料未及,便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这回易尘追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却还要自尽……”

    “那她临终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她让我往东走,走的越远越好。”

    “有人追杀你吗?”

    “好像没有,只是在东瑜城附近被妖狼追过一次,然后就被义父捡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关于那场大雪的时间虽然违背了常理,却又在冥冥中契合了另一件事——

    李寒笙在崆峒出事前不久失踪,易尘追到赵家的这个时间正好能对的上。

    且蜀山也的确有一个可疑的赵姓弟子……

    虽然这一切都还没有实际可以一锤定音的关联,但隐约间,这些事似乎已经被一条微不可察的丝缕给牵绊在了一起,一切的不合理都在渐渐走向合理。

    事到如今,君寒实在是无法再说服自己坚信易尘追不是易远光的孩子了,虽然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两个人的血缘关系。

    “你……”君寒犹犹豫豫的吐了一个字,却又在后辞将要出口的一瞬,悬崖勒马似的收住了话头。

    “什么?”

    然而易尘追却还是愣头愣脑的追问了过来。

    元帅大人思维向来敏捷,立马就将桌上这些关于赵申的资料递给易尘追,道:“这些你拿去吧,虽然也没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那赵申毕竟是曾经抚养过你的继父,你对他多了解一些也没什么坏处。”

    易尘追怔怔的将散卷接过来,脸上还挂着些不明所以。

    君寒是实在不敢再给他多问的机会了,便又摆出了一副繁忙的架势,道:“自己拿回去研究吧,既然接了朝廷的职,以后就有你忙的了,以后我会把百里云常派在你身边,还有鬼曳——鬼曳人呢?还没回来?”

    易尘追笑了笑,“他那天跑了就没回来,要不要去找他?”

    元帅大人亲自培养的沧海阁精英,要是自己不想回来的话,谁找得到他。

    “不用管,让他自己静静神,调整好了自然就会回来。”君寒讲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便又接回了正题:“好了,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自己回去琢磨吧。”

    “是。”易尘追乖巧的起了身,手里攥着那意义尤其不一般的散卷,踌躇了一下,貌似还有话想说,却也不敢再打扰他义父,便还是收起了话头,乖乖出门了。

    这几天不光是鬼曳下落不明,连璃影的兴致也不那么高。

    易尘追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只看见璃月一个人在那里逗着小猫,却不见璃影练剑的身影。

    璃月见了易尘追便起身迎了过来,怀里的小猫当即便被弃落一边自己跑了。

    等璃月走到自己面前,易尘追便抬手压着她头顶比划了一下,笑道:“你好像又长高了。”

    璃月抬脸静静打量了易尘追好一会儿,才慢了三怕答道:“但是尘追哥哥好像没长了。”

    “……”易尘追尴尬的笑了笑,“没办法,哥哥老了嘛……”

    “不老。”璃月笃定了一句,便又似藏了几分羞怯的挪开眼去,自言似的呢喃道:“等我长大了也还不老……”

    “璃影!”然而易尘追却没注意到她这小声的嘀咕,径直便去敲了敲璃影的屋门。

    璃月在原地自己暗暗叹了口气,便也跟过去,想看看她姐姐会不会开门——反正这两天她不管敲所少次门,璃影都不搭理她。

    “璃影,你在里面吗?”

    “滚!”

    ……没想到璃影对易尘追居然更无情……

    易尘追在门外笑得尴尬,“你都几天没出屋门了?好歹起来动动吧……”

    这回璃影彻底不搭理他了。

    如此,易尘追也无奈了,只好自己识趣的走开了。

    却还是要在临走前多一句嘴:“喂,有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憋着,受伤了就找大夫,屋里太闷就赶快出来走走。”

    璃影待在屋里也并没有想易尘追想的那样瘫在床上装死,只是在自己琢磨着百里云给她的仙门符箓的典籍而已。

    易尘追在外头唧唧歪歪的也着实烦人,但念在这货的确揣了一颗好心的份儿上,璃影便姑且不算他的烦人,只惦记他的好心,尚且柔顺了些性子应道:“知道了。”

    璃影能这么回答实在算是够给脸的了,故此易尘追也不敢再得寸进尺,见好便收,老老实实的退开了。

    ——

    君寒打发走了易尘追,自己也没在书房里待多久,便出了门,望着彻明天光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时感到神清气爽——把收拾妖魔鬼怪判刑正法的活交给他儿子,果然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养了这么些年,元帅大人今天终于真正体会到了养个儿子的好处。

    于是元帅大人心情畅快的信步溜达出了他这萧寂冷落的小院子,饶有兴致的转了转他这大多数地方瞧来还有些眼生的府邸。

    只是安顿李天笑和那两个孩子的小院气氛实在有些凄惨,故元帅大人只是悠悠往院门外路过,并没有进去转悠的意思。

    帅府里的下人们难得见了元帅如此阳光明媚的面色,便也难得有胆迎面向君寒问好。

    帅府的面积实际不小,且还内圈一个校场,其规模算是相当豪华的了,只是元帅大人偏生不是个懂得赏花赏景的文雅人,所以才许了豪华帅府这么一副门庭冷落景凄然的模样。

    其实沧海阁也差不多是这造型,只是阁里好歹还有一处院子是为了安顿怜音所以特地上心打理出了点人味。

    其实帅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怜音是打算常居黎州还是准备捡空回东瑜。

    既然碰巧想起这件事,君寒便缓步溜达着朝怜音的小院去了。

    黎州气候清寒,即使在盛夏也没有东瑜温暖,偏生怜音又是一副畏寒的体质,所以君寒特地把她安顿在了朝阳最温暖的院里,却也还是无法避开黎州的清寒。

    君寒一路走过来,出乎寻常的居然感受到了黎州格外清寒的风,便沉沉寻思,要不还是把怜音送回东瑜吧……

    “元帅……”那个伺候在怜音身边的小丫头见了君寒便莫名生了怯意,只敢垂着头低低的唤了一声。

    怜音的屋门大敞着,正好对着怜音时常拣药的小桌,却不见她人影。

    “夫人呢?”

    “夫人刚刚离开院子了。”

    “去哪了?”

    “只说出去转转……”

    君寒沉了下眉,便也折身出了小院。

    君寒下意识的便往易尘追院里摸去,行至院门前却也不见怜音身影,便真纳了个闷儿了。

    就这十年来,怜音不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记挂那三个孩子,君寒基本也已经形成了习惯,横竖只要在这两个地方找她就够了。

    今日却是去哪了?

    这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住元帅大人了。

    君寒又来来回回的在府里转了几圈,才终于在后院一处清寂非常的庭院里找见了她的身影。

    此庭中立着一株枯败的榕树,根枝虽如虬龙地蟒一般壮攀于地,枝叶却颓萎枯败,整株榕树亦色泽沉黑,不知死了有多少年了。

    原本元帅大人这府邸就冷落凄寂的叫人没眼看,再见了这么一株枯树,活似一座空宅。

    怜音却似乎对这棵死树很感兴趣,瞧得出神,竟都没察觉君寒到来。

    “你怎么在这?”

    怜音乍然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只是随便走走,恰好瞧见它而已。”

    君寒也负手行至庭院中,扫了此树一眼,“这棵树原本就在这。”

    “原本就是死的?”

    “不知道,我从来没管过它。”

    怜音落下眼来将这整个庭院也扫视了一周——分明还是朝中一品大官的府邸,却生生憋成了一副冷落凄寂、好似遭了抄家惨事的冷宅子。

    “这院子你就没管过吧……”

    “……”元帅大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实不相瞒,这庭院打元帅搬进来就这模样,熬了这些年,原本尚有的一点生息也都颓成了鬼院的冷氛。

    “果然还跟以前一样,直筒子。”怜音却戏笑的数落了他一句,便轻轻提了裙摆踏上回廊。

    今日怜音终于没再穿着白衣,而穿了君寒一早给她备的衣裳,端庄雅致。

    她对这冷落凄寂被晾了几十年的小院子倒是颇有些探索的兴致,瞧了片刻,便问:“这庭院怎么惹你了?居然把它晾成这样。”

    君寒本跟在她后面,听了问方才不动声色的挪近前去,轻轻揽了她的腰肢,“平常也不怎么用得上,也就没搭理。”他扶住怜音的腰肢两侧,将她的身子扶正过来,微微俯低了身,凑近她的耳畔道:“你喜欢的话回头我让人给你收拾出来。”

    怜音轻然一笑,顺着便环住了他的脖子,那双秋水流转的眸中又泛起了几分灵动的柔黠之色,黛眉悠然一挑便拨了君寒心底一阵心花怒放。

    “元帅大人收拾的地方我可不敢要。”

    君寒一笑促狭,“你这是还记着我以前弄死了你的小梅树的仇?”

    君寒的杀气可能是天生的,昔年怜音就叫他帮着给棵小梅树浇点水都能让他给灌死。

    怜音抿唇一笑,又挑了一丝眼神去瞥那棵不知怎么枯死的榕树,“种什么死什么。”

    “这棵树可不是我种的。”

    怜音抽了一只手轻轻捧住君寒的脸,纤玉般的修指轻轻拂开了他落在颊侧的一缕银发。

    她的目光蕴着淡哀沉淀下来,却仍细细打量着君寒的眉目。

    君寒轻轻握住她这只略凉的手,“我正好想问你,你想留在黎州还是想回东瑜?”

    怜音笑而暂未作答,却先柔顺的伏进君寒怀里,才道:“我听你的安排。”

    君寒如获至宝一般将她锁在怀里,“那就留在这里陪我。”

    “好。”

    所有被神力荼毒附身的人终有一日会丧失本主之志,彻底沦为躯囊容器。

    前生已定,后生路明,余下的时间怜音无法预测,也唯有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尽力弥补此生最大的遗憾。

第一百七十六章 红思(一)

    天山村玄冰棺的事元帅揽了,便由朝廷派了公务亲自回沧海阁将此事了结。

    好在如今易尘追也长到了能当一面的年纪,终于也能让当骡子操劳了几十年的元帅大人在家事的问题上松了口气——其实本来也没怎么操劳过所谓的“家事”。

    君寒这次当真是毫无牵挂的离了京城,临行前连例行的口头交代都免了,两袖一挥直接走人。

    玄冰棺早了元帅三日便到达了沧海阁,一早便被搁进了注灵匣进行剔灵,待元帅回到阁中,万事便已准备妥当。

    剔过灵后,这口原本剔透的玄冰棺便沉淀了一面浓墨之色,乍一眼瞧来,活像是镀了金的玄木棺,里面的人影是彻底看不见了。

    此棺便被搁在先前给易尘追灌灵的巨石台上,沉寂的犹如一潭死水。

    “里面那东西的灵息如何?”

    “并未察觉灵息。”幽竹恭敬答道。

    君寒眉头泊然一沉,挪眼本待再问,却一眼就让眼前这名唤“幽竹”的家伙给惊了一下,当即转口便问:“你怎么成这样了?”

    “……”幽竹当头挨了元帅大人本尊的一句嫌弃之问,不禁有点汗颜,便道:“近、近来繁忙,不大有空整理仪容……属下失礼了。”

    其实这也的确不能全怪幽竹,作为草木之灵又逢生长之春,这毛发的生长速度着实有点难以控制……

    加之没有总头大人镇场的沧海阁也的确繁忙,临时被赶鸭子上架的幽竹也着实没有勤快打点自己仪容的功夫——于是便成了这副炸毛蹿天猴一般的造型,脸面都快被劈头盖脸的毛发给掩没了,空留了一双翡翠般的碧瞳滴溜转。

    君寒神色诡异的打量了片刻,终于还是抵唇轻咳了两声收起尴尬,道:“那棺材呢?可有禁制之咒?”

    “也没有,只是冰寒属性甚甚,大概的确只是用于保存尸体的……”

    百里云倚着门框,难得乖巧的跟空气一样站在远处静静的观望。

    瞧着这口彻底淀成了毫无通透可言的“黑石”的棺材,百里云心下似乎也被牵住了一根难以明晰的隐弦,也愈发好奇里面的那个人影到底是谁。

    好奇中却又莫名的缠着一丝惴惴不安。

    “把棺材放去淀霜层。”

    淀霜层就在影落所在的底层之上,是君寒冰霜封息的延续之层,系连了整个沧海阁的灵势,等闲时只作空层,连杂物都不敢乱放。

    “这东西安险难测,确定要带去淀霜层收拾?”百里云抢在幽竹应答之前先将此疑道出,然而君寒却的确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答:“那里也是阁中灵势最强之地,正好我还打算让影落探一探棺中之人的灵识。”

    说罢,君寒便递了个眼色给幽竹,幽竹连忙拱手应礼,旋即便指使了属下将玄冰棺抬入地营。

    百里云也没什么话想说,便闷不吭声的转身出了门。

    “去哪?”

    百里云顿了一步,脑子飞快一转,衔接无缝的答道:“我不在这些日子阁里也有不少事需要处理,开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君寒的敏锐是天生的,这货才这么一推辞,他立马就品出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那些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也一起来。”说罢,元帅大人便只留给百里云一抹潇洒且毋庸置疑的背影。

    “……”

    百里云等闲时一天也有百八十次想造反的心思,今日却是真想拍死这头狼。

    然而不管百里云心里揣了多大的不乐意,元帅到底还是他不敢真反抗的元帅,也只有压着一腔怨气,老老实实的跟着去淀霜层。

    淀霜层内幽蓝灵火浮空曳曳,探得人来便躲闪,却又都被君寒一道灵势给引回了正位,全都老老实实的一字排开往中留一条直道,成了两排颇有几分卫兵般挺拔的路灯。

    玄冰棺照君寒的指示被搁在霜地的中央,君寒便恰好在霜外止步。

    那搁棺材的位置大概恰好是影落的头顶上方。

    “都下去吧。”

    “是!”众人应声中,百里总头又想借着旁人喧嚣的掩护偷摸摸的溜出这是非之地,谁料那头白狼竟连后脑勺都长了双眼,百里云也才贼步一挪,便被元帅大人给察觉了。

    “百里云。”君寒冷声这么一叫,百里云只好打消自己心里的贼念头,老老实实定步站住,却还欲盖弥彰的想给自己掩盖一下罪行:“干嘛?动两下都不行?”说着,他便也装模作样的伸了个懒腰,顺便活动了一下木胳膊的关节。

    这货铁定藏着猫腻!

    然而元帅大人心胸宽广、日理万机,也着实没工夫、没心情搭理他这点故意找事的毛病。

    百里云见也实在跑不开了,便只好老实的定下心来,视死如归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护法。”

    百里云满脸扭了个诡异,“哈?”

    君寒不作搭理,径直踏上冰霜走近那口严丝合缝毫无罅隙的玄冰棺。

    该不会是……暴力拆除吧……

    百里云的右眼皮狠狠的跳了两跳,心感十分不妙。

    君寒已取下了指环,冷飕飕的瞥了一眼过来,“你在发什么呆?”

    “走神。”百里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近前了两步,顺手也捏起了灵势,“开始吧。”

    毕竟这里是沧海阁最关键的心脏部位之一,若要催猛势也最好带点防护,以防一不小心炸掉整个黑甲院。

    君寒先小心翼翼的引灵将整副棺材托至半空,然后才灌灵入棺。

    “喂,你下手悠着点,别把里面的人搞坏了。”

    “用不着你提醒。”

    玄冰这种东西极其难得,就连见多识广的元帅大人今天也是头一回收拾,方一施力便发现,这玩意儿的坚固果真不是吹的。

    就质地而言,这玄冰恐怕比灵晶都来得更扛揍——毕竟灵晶主要是靠灵势支撑,没了灵势便是散沙一把,而这口玄冰棺这会儿连灵蕴都剔除了,还能让元帅大人感到难以破坏,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此堂空阔无物,一声冰裂之音便可泛荡三日不绝,被也只是细浅之声,却生生让这不绝的余韵给党成了幽诡之音。

    百里云看着那质地上佳且相当罕见比他那口阴沉木棺还金贵的玄冰棺被元帅这么暴力破坏,实在是心绞滴血,便忍不住道:“别弄太碎,留着是个好材料。”

    也许君寒和他这辈子都只有冤家互怼的份儿,百里总头嘴上才这么提醒罢,那稀罕宝贝便“砰”的一声,碎成了一把冰沙。

    “……”

    玄冰一碎,君寒便收起了摧枯拉朽的灵势,散晶漫空飞旋,映着霜泽灵火在此幽冷堂中挥散了一片仿若流莺飞火的璀璨,而那始终成谜的棺中之人也终于幽幽现了真形。

    此女一身暗金流纹玄衣,身形曼妙,浮空便如天女,周遭流莹相伴,凄艳又如谪仙。

    此影一现,百里云心弦一哆嗦,灵术旋即一散,差点就崩了此处灵势,好在君寒反应灵敏,才觉了他的异动便挥手收住了一把灵势,吹灰半险的稳住了情况。

    绝对不是错觉,百里云今天状态很诡异!

    君寒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却见这家伙故意绷了一脸若无其事的四下张望。

    “百里云,”

    “干嘛?”

    君寒盯着那人脸上的面具,问道:“你们蜀山是不是有个叫赵惊云的?”

    百里云一愕,“怎么了?”

    “我听你师兄说,那个人脸上戴着一个绘有控灵符纹的面具。”

    百里云惊而又惊的收回眼来,正见那女子脸上的玄底面具赫然描着一个朱砂勾勒的符纹。

    “那个符纹与这个相像吗?”

    百里云彻底怔住了——岂止是相像,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百里云半天没有反应,君寒便转眼瞧来,又惑然一唤:“百里云?”

    “嗯?”他乍恍似的回过神来,眼神茫然的与君寒的目光对了一下,便散乱的游开,“一、一样的……”

    君寒略然一蹙眉,“你今天很奇怪。”

    “有吗?”百里云立马又捻回了一脸仿若平时的漫不经心,却有些不自然,“哪奇怪了?”他抱着手也走进霜坪,故摆了一身无所谓的架势,“你接下来要干嘛?确定身份?”

    那女子被灵势托浮在半空,如生人正立,君寒瞧着她脸上的面具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先探她的灵识。”

    “鬼曳不在。”

    君寒垂眼瞥了这霜坪一眼,“这里有影落。”

    百里云正想问“影落那半死不活的玩意儿能办事吗”,却还没等他开口,周遭灵势便已陡然强起,却无杀势,也很平稳,一探便知是影落的那一身半仙灵力。

    ……百里云莫名有种可能被“偷听”了的不爽……

    影落虽然没现身,但那灵势却足以将此堂完全包裹,周遭腾起霜白薄雾一般的灵息,衬得那抹静澜无波的身影更如云中仙。

    缕缕灵丝攀上那抹黑影,缠茧一般在她身上盘旋悠绕,絮成了一个虚透的光球,将那个人完全托裹其中。

    她脸上的面具有相当强悍的制灵之用,为了方便探灵,影落也抽了一丝灵缕缠近她的脖颈,轻轻挑落了面具。

第一百七十七章 红思(二)

    面具拂落在一片悠雾轻絮里,而那人的面容仍然被薄薄灵雾笼得若隐若现,却可知那是一副灿眼若星辰、远黛如寒山的如画面容。

    便在面具脱落的一瞬,百里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全身血液飞速倒流滚灼了一遭骨脉之后又唰唰落跌,霎将他整个人的体温都冲了个冰凉——如果百里云的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的话,君寒可能真会以为他是被貌美女尸的容貌给惊到了。

    百里云所有坚强的伪装都在瞧清那女子相貌的一瞬间分崩离析了,他完全无法掩藏满脸的惊骇,颇有一种天打五雷轰、魂魄两相离的绝惨之态。

    相处了这么好几十年,君寒居然是第一次在百里云脸上看到如此有趣的神情,却可惜百里云这会儿就是一尊薄冰藏水银的空像,形貌也只是险绷一线,脆弱得摸碰不得,估计也是承不起挖苦了。

    “她就是李寒笙?”君寒不怀恶意的问了,百里云却还没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百里云似乎才听见了君寒那句问语的回音,才怔怔愕愕的答道:“嗯,是李寒笙……”

    确定了答案,君寒便浅然一笑,大概是觉着又捞到宝了。

    然而百里云却是相当罕见的居然显露了一脸慌错,问道:“她死了?”

    君寒似乎一时没料到这家伙居然还会问这么有人味的问题,便也稍稍一顿,才看着半浮空中的那抹丽影道:“大概吧,不过看她这个样子,就算不死也不一定醒得过来了。”

    这个原本就显而易见的结论到底还是给了百里云沉重一击,他几乎有些恍惚的看着那个青梅竹马的熟悉身影,良久也没有作声。

    君寒看他这状态委实诡异的有趣,便忍不住道:“看来,你还挺关心你师妹的。”

    “呵!”即使慌错了那么一阵,百里云也依然不打算服什么软,仍旧架着那一身狂傲,道:“我可不是你,几十年就知道给自己师妹当痴汉。”

    君寒冷飕飕的横了他一眼,却发现这家伙果然绷了一身毫不在乎的架势。

    就这德行!

    君寒也懒得再搭理这家伙了,淡淡然的理了理袖口,便轻描淡写的吩咐道:“把她的记忆翻出来吧。”

    “喂!”百里云嚷了一声,君寒莫名其妙的瞥眼来瞧,又瞧得他气虚了。

    “怎么了?”

    百里云喉咙一卡一顿,半天也憋不出半个字来,最后还是死绷着矜持高贵别过脸去,两条胳膊交缠胸前,道:“没什么,我只是说……”

    “只是看到易远光你心里会不舒服?”

    “……”百里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没那回事!”

    君寒会心一笑,眉梢挑的很温和,“理解。”

    “…………”

    百里云实是很有给这头狼现场开瓢的冲动。

    影落不知是怎么听见君寒的吩咐的,竟转眼就将两人拖进了李寒笙尘封已久的回忆里,当头第一幕就差点把百里云给轰了个半死——蓦见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女咆哮着一把拧了百里云的胳膊,直将这个足足高了她一个头的家伙过肩撂翻在地。

    却见那姑娘两眼噙着泪,砸了百里云还在破口大骂:“百里云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笨蛋!蠢货!杀千刀的!”

    ……

    影落作为远观八卦不露声色的背后控魂者,看起来倒是既不在场又经正事,实际那颗贼心也被包裹的正经且端庄,却大有一种要从头细细窥探这个女子与百里总头互有交织的共同回忆,好刨八卦。

    “这里看的太早了吧!”百里云终于丢了一身强绷的“涵养”,一闷血气蹿得脑门发懵。

    君寒却悠悠唤了霜椅,拂袍而坐,大有一副静坐观戏的架势,就是缺了杯茶。

    百里云:“……”

    君寒饶有几分笑意的戏问道:“你怎么惹你师妹了?狗东西。”

    “……”百里云站在原地两拳蓦地攥紧,沉得一脸水色,可能是用了一百二十分的毅力才克制住没揍这头杀千刀的死白狼。

    这么多年,君寒终于又跟百里云找到了一个除打架以外的共同话题,便很有几分借题发挥的意思。

    “啧,真是可惜了这副人模狗样的外表,居然比我还畜生不如。”

    “…………”

    ——

    满地冰霜渐为青草所覆,周遭空落落的霜景幽火也如风影灵幻一般,剥成了蜀山的青秀模样。

    李寒笙如真如实的身影自眼前略过,百里云整个人愕然一怔,目光不自禁的便随着那身影过去了。

    而“他”却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滚了一身杂草,鬼火中烧的瞪了跑远的李寒笙一眼。

    那时好像是因为百里云嘴欠数落李寒笙性情凶悍来着……

    她本来也是一副男孩子的性情,百里云昔年也没少数落过,只是那时候她好像特别中意易远光,所以也就实在受不了百里云那“嫁不出去”的批定。

    百里云铁硬了多年的心肠突然被悠远记忆里的一抹幻影给揉成了一抔温水,却泛着苦涩,轻一摇曳,便钻进了他心扉深处,狠狠的剜了一刀。

    早知道她真的会死的话,那时就该跟她好好相处……

    细想那些年,百里云果真是从未善待过李寒笙,这个姑娘虽然性子野了点也任性了些,但总归还是个挺可爱的人,结果落到百里云这,挖苦就没少过。

    ——

    君寒所见的仍是一片冰霜,能看见的记忆画面也只有琉璃镜珠里的片许。

    百里云也静静坐在一边,却是垂着眼。

    影落悠悠然的从霜坪里飘了出来,贼兮兮的凑到君寒身边,“总头大人和这位有共同的记忆,所以被牵入往思幻境了,啧啧啧——”他眯着眼意味深长的砸了砸嘴,“我是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迷惑百里爷的幻境,啧啧啧……这姑娘真不一般。”

    瞧着这货一脸贼兮兮的八卦,君寒一抹浅笑敛下了戏谑,随手一挥,差点把影落的一缕意识给挥散了。

    “不想被百里云削成人棍的话这话最好不要给他听见。”

    影落悠悠然的飘到君寒另一边,没大没小的将虚影半灵的胳膊往元帅大人肩上一搁,“心之所向,情不由己,就算我不去挑火,这会儿他自己看了李寒笙的记忆,心里没有感觉那也是不可能的。”

    君寒神色诡异的瞥了这货一眼,“你怎么这么八卦?”

    影落却挑了一脸理所当然,“那也得看这是谁的八卦,一般人的八卦我都不屑一顾。”

    还把自己说的挺高贵。

    “办正事。”

    影落却仍绷了一腔兴奋,“枉我被他欺负了这么些年,终于给我捞着猛料了……”

    君寒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摇了摇头,“你要是真活腻歪了,回头百里云收拾你我可不拦。”

    然而影落却洋洋得意的一身有恃无恐,溜到了李寒笙身边,将这位浮在空中的美人先扶坐在灵化的衣裳,然后挑了人家的几丝墨发,得瑟又没心没肺道:“反正师父您也在这看,所以咱俩是共犯,届时您要是不护我,我就添油加醋把您供出去,反正不把百里爷放老实,您来也别想安宁。”

    “……”君寒淡挑了一侧眉梢,“你就不怕我也收拾你?”

    “咱俩师徒情深,我是打不得碰不得的泥人儿,您老肯定舍不得碰我。”

    君寒真是被他给气笑了——他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

    李寒笙从十三岁见过易远光之后就成了个花痴,然而百里云也实在不明白,那又瞎又二的家伙到底哪里具有迷人气质了。

    那一年各大门派会武比试,地点选在仙门之首的巽天。

    李天笑和百里云同岁,而李寒笙则比他们小三岁,他俩能上台跟别派弟子一争高下,李寒笙却只有在边上观战的份儿,因此很不服气,结果被百里云一通收拾,愣是数落老实了乖乖站在阴凉处。

    那一年百里云也是第一次见到君寒这个未来的老东家,当时两人距远互一对视,貌似都觉得对方是个性情别扭的变态,便故作无事的各递了一把杀气,之后就没再有过交集。

    至于易远光那个无论何时都挂着一脸纯善无辜的家伙,百里云第一眼就觉得这货长了一张初战出局的脸,却也着实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挺到了最后一盘,还愣把所有人都刷出了局,一举夺魁。

    百里云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败在这么一个面善无辜的货色手上……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李寒笙就对这个二货格外有好感,大概是佩服他的“身残志坚”。

    不过那次李寒笙和易远光连照面都没碰过,所以也就是李寒笙单相思花痴而已。

    第二次却是离山赈灾时碰见的,那时中原许多地方闹瘟疫,凡医束手无策,便向仙门求救。

    恰在瘟疫前一年,崆峒掌门入西境剿妖巢,却失踪了,生死未卜,那时易远光刚满十七岁,作为掌门继承人的他也只有提前担起门派的大梁,在确认掌门生死之前,暂代其打理门中事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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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