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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八章 红思(三)

    瘟疫……

    君寒眸光一沉,影落旋即便察觉了异样,问道:“怎么了?”

    “似乎在崆峒事发之前,蜀山下也闹过一场瘟疫……”

    这两场瘟疫相隔的时间虽然久远,但莫名总觉着有些巧。

    ——

    这一段记忆也是百里云和李寒笙共有的,却似乎是百里云的回忆偏多一些。

    君寒淡淡的瞥了百里云一眼,心下也泛起了几分疑惑。

    平日里总说往昔仙门之事都不怎么记得了,这会儿怎么看他倒是清楚的很?

    莫非果真是因为与李寒笙有关?

    “师父……”影落突然莫名其妙的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

    影落突然收起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似乎还要在开口前细细琢磨一番。

    “有一股很诡异的灵息在接近东瑜。”

    君寒眉梢一挑,“分得出是什么样的气息吗?”

    影落又细细感受了一番,终还是犹豫的摇了摇头,“还真不大好辨。”

    “突然出现的?”

    “早几天就隐隐约约的出现了,只是那时都在漫无目的的游荡,刚刚才突然直奔东瑜而来。”

    君寒随手转弄着指环,沉虑了片刻,反而一笑,“如果是故人的话,也差不多该见面了——你留意他的动静,但不必阻拦,继续吧。”

    影落一看他师父这胸有成竹的神色便知这头老狼定又是一计上头,便会意一笑,照着办了。

    而镜珠里的画面正好落在一条趴在栅栏外睡觉的大黄狗身上。

    易远光一身崆峒黑衣缓缓朝着这三人走来,李寒笙一见了这位主便紧张得一身哆嗦,不人不鬼半僵着身硬着头皮走路,似乎完全忘了那货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也不知为何,百里云特别嫌弃李寒笙这种花痴的反应,只瞅了她一眼便冷飕飕道:“庆幸人家看不见你吧,不然就是夜叉也能被你吓跑。”

    这种时候李寒笙原本很想装一装淑女,结果还是被百里云一句话给挑的炸了毛,“百里云,你今天又皮痒了是吧?”

    李天笑一看这不省油的两盏灯又有了斗火的迹象,便忙往两人中间一夹,却还是扯了一下百里云的袖子,小声道:“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吗?”

    百里云却不以为然,瞥了李寒笙一眼便漫不经心道:“等她像个女人再说吧。”

    “百、里、云!”李寒笙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幽幽酝酿的火气却冷不防的被边上一声惨烈的狗叫给吓回了神。

    “诶?”易远光一愣的收回脚去,那只无故被踩了尾巴的大黄狗却已一身蹦起,扭头就是一口,却只叼住了易远光的袍角。

    然后就是易远光错了下身,便俯身去探着爪子摸索狗头,也不怕被咬。

    “咦,狗呢?踩哪去了……”

    三人同时站定在了原地,一个仰慕崆峒少爷的少女和两个被他打败的爷们儿尽都在原地愣成了石像。

    真不知易远光这探灵的本事到底是挨了狗啃还是时常撞着扫把星,等闲时居然十之**不靠谱。

    易远光在那摸摸索索,愣是没摸着狗头,动作却把那狗给吓得逮着他衣角便往后退,呲牙裂嘴的低吼。

    李天笑愣的时间是够长的,百里云却没多会儿就相当不厚道的笑出了声,差点就要开口戏讽了。

    “不许笑!”李寒笙却抢在他嘴贱之前狠狠踹了他一脚,也不知这姑娘怎么施的腿法,中间隔着个人都能不伤及无辜的精准踹中目标。

    百里云挨了那一脚正想发作,李寒笙却不搭理他,兀自走了过去摆手将那只狗给驱走了。

    那大黄狗也是纸老虎一只,见了李寒笙这气势汹汹的母夜叉也真不敢留口扯着那位二货少爷的袍子了,却狡猾的溜开了几步又徘徊不去。

    “去去去……”李寒笙凶着脸将它彻底赶开后才羞答答的乱游着目光,问道:“你没事吧?”

    易远光笑色温润,在挨狗咬的险关上得了救便彬彬有礼的朝李寒笙拱手先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崆峒易远光,敢问姑娘芳名。”

    问姑娘的名字是方向倒是对得正,也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

    “李寒笙。”

    百里云生平头一次见到李寒笙如此“温婉可人”的模样,暗嘲其怂的同时,心里也怪有些梗塞的,颇有一种看着自家养大的白菜被别家的黑毛野猪拱了的不爽。

    或许也的确是所谓缘分的缘故,自那次之后,易远光便借着各种名头前往蜀山拜访,其中有一次便正好撞上了李寒笙和赵惊云打架炸了后山。

    那次易远光却好像正是明面上冲着赵惊云来的。

    赶在易远光到达蜀山的前一天,掌门便带着赵惊云出关,也交代了全山弟子不要招惹赵惊云,结果李寒笙这个暴脾气偏偏就不听训,愣是犟着脾气跟赵惊云那个本来就愣头青的直筒子打了起来,偏生不巧的是还惊动了掌门,连带着易远光也碰见了她狼狈一幕——

    好在易远光看不见……

    闯了这么一个没有风度的祸,掌门也不念及李寒笙是个姑娘,或说正好想借这机会搓一搓她这仿佛投错了胎的性子,于是当着易远光的面便训斥了她一顿,还直接把她批去面壁思过。

    百里云那次也是头一回看见这天生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当众落泪,也就在那一瞬觉着这可能还真是个女人……

    基本从那以后,百里云就没再见过赵惊云了——或者就是见到了也压根没留意。

    然而有关赵惊云的场面却没有就此结束,却是悠悠然的延续了下去。

    这是完全落回了李寒笙自己的记忆里。

    李寒笙哭着落跑去崖边思过,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恰被冷风一吹,那个赵惊云也被掌门批了过来。

    这个人通身都散着一股格外与众不同的凌人气质,言行举止间均带着那睥睨众生的架势,即使都被罚来崖边思过了,也毫不减那居高临下的神态。

    果然一看就很讨打。

    赵惊云堂而皇之的捡了李寒笙身边的位置坐下,惹得李寒笙一阵膈应,下意识就往边上挪了挪。

    “李寒笙……”他莫名其妙的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似乎还细品了一番。

    李寒笙没搭理他。

    “寒笙这两个字可不大适合你。”

    李寒笙无端又被他挑了火头,便站起身,一路避开了好远才又坐下。

    然而这个赵惊云却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奇葩货色,明明人家的厌恶之情已经如此强烈,他还能面不改色或说是毫无察觉的继续他那无聊的话题:“我喜欢你的性格,热烈、轻狂,所以你的名字应该有烈火才对。”

    “有病!”李寒笙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便决心不再搭理这个倒霉玩意儿。

    赵惊云却反倒被她这一句给骂笑了,“果然,比一般的人可爱,锋芒毕露——喂,你还想打我吧?”

    李寒笙狠狠瞪了他一记眼光,“你要是再废话,我铁定打得你亲娘都不认!”

    赵惊云细细听罢,又笑了起来,且笑的很张狂,“可你不是我的对手啊。”

    李寒笙愤愤的甩过头去,不搭理他这无端的挑衅。

    “你这样的性格就该我行我素,受他们的影响做什么?”

    李寒笙强捺着噌噌乱蹦的火气,打死也不搭理他。

    “小烈火,你过来。”

    “你——”李寒笙两拳蓦地攥紧,咬牙切齿着一字一顿道:“不许给我取外号!”

    李寒笙没有正面应答他的意思,仅这一件小事便降冷了他的笑意,于是他的下一句话便落成了森冷:“我不喜欢被忤逆,过来。”

    百里云看着李寒笙的这番记忆,心下竟有些惴惴不安。

    这个人的气势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李寒笙发现这货可能的确是个疯子,不想再和他待在一处,便站起身,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玩吧!”

    她这还是头一次会被人吓着,也是头一次如此不安的想要避开一个人的视线。

    然而她才一转身,赵惊云便已晃到了她面前,不由分说,一把便拽过她的腕子,“你就没想过,忤逆一个打不过的人会不会付出什么代价?”他的语气很阴冷,果真是明晃晃的威胁。

    然而李寒笙却从来不是什么柔善可欺的女子,心里虽有些发怵,却还是运了灵力,出掌将他挡开,趁机抽出自己的腕子来。

    赵惊云的脸被一张描着符纹的面具完全遮掩,唯透出了一双敛着森冷暗辉的眼眸。

    李寒笙握着自己被他一把捏的有些疼的腕子,警觉的盯住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惊云淡淡望了眼天,很惆怅的叹了口气,道:“待在这里太无聊了,这些人也一个比一个无聊,也就你的还有点意思,”他眼底拂了一抹冷浅的诡谲笑意,“所以,你就陪我玩玩吧。”

    李寒笙这次真是被吓到了,扭身便跑,赵惊云身形一幻,追过去又想故计重施,却才伸了手去抓她,便冷不防的被一道横来的力给挡开了整条手臂,那抹黑影瞬如鬼魅一般挡在赵惊云面前。

    “赵公子如果想玩,在下可以奉陪,就请不要为难一个姑娘。”

第一百七十九章 红思(四)

    “你?”赵惊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嫌道:“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性格。”

    “远光……”李寒笙轻轻牵住他的袖子,难得有点小鸟依人的模样。

    易远光依旧笑得平和且温润,顺手往后轻轻一拂,应了李寒笙也将她稳妥的护在身后。

    “那这一点倒是巧了,我也不大欣赏得来公子的心性。”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没心情跟你玩。”

    “赵公子想和谁玩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找她。”

    赵惊云疑惑的瞥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我的未婚妻被旁人戏弄。”

    ——

    百里云差点跄倒——

    这这这、这怎么就未婚妻了!?

    ——

    就李寒笙当时也被易远光这一语给惊呆了,现下什么情况都忘了,只呆愣愣的瞧着这连亲都还没提就认了未婚妻的崆峒掌门。

    “未婚妻?”赵惊云似乎又被了个忍俊不禁,却只是冷笑,“除非你能现在就把她带走,否则我照样有的是机会‘戏弄’你的未婚妻。”

    原本被易远光“未婚妻”三个字轰了个心扉炸乱,这会儿却又愕愕的落回神来,发觉这里的形势怪有些诡异的。

    “赵公子是想动真格吗?”易远光鲜少会压出这种森冷敛怒的语气,即使声调仍旧是与往昔无多出入的温和,但其暗藏的杀势却是深沉如渊,连李寒笙都感到了几分压迫。

    赵惊云面具下的眼亦是冷冷透出了杀意,“是又如何?”

    “自然奉陪。”

    “喂,远光……”李寒笙大概的确是被这两人的森森杀势给吓到了,便拽着他的袖子想把他带离这对峙的战场,易远光却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浅然一笑敛去了杀意,“别怕,没事的。”

    蜀山此崖历来绝高而清冷,等闲时便已架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孤险之态,眼下再让这两人的杀势一渲染,更平添了一分不祥。

    赵惊云抬手捏住面具,于腾腾杀势中将面具摘开了寸毫。

    ——

    连君寒都不禁瞪大了眼,就等着瞧这赵惊云的真实面貌——

    ——

    空气几近凝结,四方风声无息,崖外云雾缭止,唯有沉沉氛压死死淀在此处,将李寒笙压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画面几乎定格了,过来好一会儿,只听赵惊云恨恨的“嘁”了一声,干脆利落的将面具罩了回去。

    ——

    君寒:“……”

    连百里云都在一边愣了神,死活也没看出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影落却沉着目光,虽然依旧死狗似的耷拉在君寒身边,但气势却陡然沉肃了许多,看着那气死人不偿命的赵惊云脸上的面具,道:“刚刚是赵惊云的灵势败给了易远光。”

    ——

    吃了对峙战的败局之后,赵惊云愤愤不平的重新戴好了面具,心不甘情不愿的暂时认了这技不如人的事实,罢手负去身后,也撇开了目光。

    直到赵惊云收了一腔杀势,易远光才稳稳的敛起了一身迫人灵势,道:“承让。”

    李寒笙在一旁却是彻底懵了神——刚刚发生了什么?

    即使败了局,这赵惊云仍旧端着一腔孤然不屑,冷冷一笑罢,方道:“你不会永远赢。”

    ——

    赵惊云此言冷不防的惊了君寒一个激灵。

    ——

    易远光没有过多搭理他的意思,只转身,轻轻揽了李寒笙便欲走。

    “易远光。”赵惊云又冷冷唤了他一声。

    易远光止步,却没回头。

    “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李寒笙下意识回眼去瞧,却见赵惊云眼中满是张狂笑色,却既冷又邪,仿佛那副躯囊里居的不是人魂,而是邪怨厉鬼。

    他将右手食指轻轻搭在面具恰好为唇的位置上,浅声细语道:“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易远光眼为白绫所覆,眉却听言一沉,却转瞬即逝,不过眨眼的当,他又藏起了那点被赵惊云故意挑起的一丝波澜。

    什么秘密……

    李寒笙不禁回头去瞧赵惊云,见他还站在原地,眼底藏着丝丝浅笑目送着他们离开,像是一只居心叵测的幽灵。

    易远光像是怕那家伙偷袭似的,一路都揽护着李寒笙,手虽然没直接搭在她腰上,却也勾着她的后背,轻轻握着她胳膊,距离近的让李寒笙几乎有些局促。

    “……你刚刚为什么说我是你未婚妻?”

    易远光浅柔一笑,“当然不能让他对你下手。”

    李寒笙红着脸别开眼去,搜肠刮肚的还想再问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茬。

    “而且,”易远光又开口了,“我也不是在骗他。”

    李寒笙怔住了,脑袋一懵,突然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易远光笑着转过脸来,“我刚刚已经同掌门提过亲了,只要你答应,我择日便将彩礼送过来。”

    ——

    百里云这次是真被绊了一步踉跄——

    还是先斩后奏的?!

    ——

    李寒笙震惊的程度跟百里云也差不了多少,整个人都呆成了一只愣木鸡,瞠目结舌的瞧着易远光。

    李寒笙久久没有答复,易远光疑了一下,眉间罥上了几分失落,“你不愿意吗?”

    “不、不是……”李寒笙方从跌宕的大惊里转回点神来,这雷轰一般的信息才滚石落浪一般砸了她一个神魂乱颤,脸颊“唰”的便飞成了惊红,“你、你真这么跟我师父说了……不是,你这也太突然了吧!你都没告诉过我……”她语无伦次的,脑壳里也揣了一把乱麻,压根不知该做何反应。

    易远光却只笑盈盈的对着她,双眼虽然藏在白绫之下不可见,浓情蜜意却罥眉流露。

    李寒笙大概是平下了点心弦,便镇着神,开口却是乱问题一个:“你为什么要娶我?”

    ……这问题一出口李寒笙就想扇自己一耳光……

    然而易远光那瞎子却真把她这问题认真的回答了:“因为我想和你长相厮守,这辈子只想和你举案齐眉。”

    李寒笙彻底哑默无声了,心里像是揣了一百面战鼓一般轰隆难平。

    见她又哑了声,易远光只好又沉了一口气,重新郑重开口道:“相识三载,聚少离多,遥思慕恋已久,惟愿与卿长相厮守,不知可愿成我心意,今后春秋与共、朝夕相慕。”

    这番如梦幻成的话若非亲耳听自己的心上人说出,谁又能摸揣此中欣悦。

    ——

    记忆却在这一瞬分崩,百里云眼前的景象乍然碎成一把飞荧,待回神,所见又是一片冰霜,那个原本在幻境中活跃的身影也定成了一尊静止不动的雕塑。

    却见李寒笙颊上已赫然挂了两滴珠泪,瞧得百里云一怔,转眼却见影落的飘魂挂了一脸意味难明的笑色。

    “现在就是李寒笙自己的记忆了——旁人不得而知的记忆。”

    却见得一片昏灰、残火余烬,只一眼,君寒和百里云就都看了出来,这是崆峒一战后被凤火灼燎焚尽的天濯峰。

    天濯峰一战可谓是整场伐仙之战中最为惨烈的一战,崆峒原本是君寒最不想屠戮的一派,结果反倒成了死的最干净的一门。

    李寒笙满眼狼狈,剜心之痛已刻入灵魂。

    鬼星的凤火具有焚灭一切的威力,只要沾了此火,无不挫骨扬灰,即使易远光的灵力里也掺有鬼星,亦不能免此一劫。

    整个崆峒派皆付之一炬,除了一片残烬,别无所存。

    即使君寒和百里云都没有影落那探听魂识的本事,也深刻体会到了这段记忆的悲凉。

    君寒挪了一丝目光去打量百里云,料想这货当时亲手给易远光补了一刀,这会儿看了李寒笙这悲惨样估计也难免有所伤感,却没料到这货居然果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东西,竟仍绷着一脸冷漠,果真毫不为其所动。

    这点君寒却是不得不认输了——倘若是他看见怜音如此哀恸,心里铁定架不住这生剜摧残。

    然而百里云似乎压根就没看她的记忆,却是冷着脸瞧着她脸上的泪,“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死了,但是灵魂还被锁在躯囊里。”

    百里云愕然,便转眼瞧住影落这缕幽魂,影落扫了一眼总头大人的惊愕,悠悠道:“她的心被人取走了,虽然魂还在体内,但的确已经死了。”

    闻此,百里云的眼澜终于泛了一波,却旋即又落成了冰冷,“谁取了她的心?”

    影落耸了耸肩,“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君寒只留意了百里云一眼,再回神,却见镜珠里的画面又转成了一片晴明的崆峒之景,却见景中易远光的那抹黑影正立高檐之下,唇角挂着浅柔的弧度,抬手将李寒笙脸侧的一缕碎发理去耳后。

    彼时的易远光笑容已不似往年那般纯澈而明媚,虽然仍挂着那一如寻常的温润如玉,却已难掩其内里的风雨飘摇。

    此时李寒笙眼中的他已然丢了“心魂”,与君寒最后安谈的模样相差无几,是真正心灰意冷的决然。

    “明年今日,我在朱雀关等你,七月初七,常亭相候,不见不离。”

    然而崆峒事发于五月初旬,收服了那个少年的第二天君寒便下令封锁四境,围住了中原的硝烟战火也挡住了境外欲归的心。

第一百八十章 红思(五)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他如霁月清风疏远不可近,却又似坠星陨月,淀及红尘不识路,倘若早知此星终将坠落,我一定会在第一次捡到的时候就将他藏起来,即使身为凡人无法逆搏世之洪涛,也要更争朝暮以追日月春秋。”

    ——

    李寒笙跪坐在一片残烬焚灰之中,天色为烟幕朦胧,风过时氤氲浑浊,她却凭往昔常年累月的直觉便可辨出,这里便是易远光以前最常在的正殿。

    分明说好了七月初七在朱雀关相见,他却狠狠的摆了她一道,时日未到便已陨身,却将她支去了关外,一直到伐仙之战的风声传遍了天下才让她得知了崆峒已毁掌门身殁的消息。

    易远光这辈子从来没有瞒骗过李寒笙任何事,即使是“鬼星”这个仙门最大的禁忌也不曾隐瞒过,也是生平头一次放李寒笙的鸽子,却就放成了这般血事,仿佛就是要这一次性补尽以往的缺漏。

    如百里云所言,李寒笙脾气火爆又凶悍,天生就扬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甭管闯出多大的事都压不灭她那一身的火苗,也正因她心性如此炙烈,所以蜀山掌门才特地给她取了“寒笙”这么一个名,既清且雅,只寄求这个名字能让她看起来温顺些。

    然而这名字昔前从没凑上过用处,却在这时将这两字所有的含义一并倾述了个透彻。

    风过亦吟惆怅,寒鸦不渡凄烬。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火更热烈,我早就说过,你的名字里应该带火才好。”

    李寒笙的孤泣忽被这张狂却阴冷的一声打破,她愕然惊回神来,四下张望,却没找见那个出声的身影。

    “喂……”那个人却突然冷不丁的凑近她耳畔,吓得李寒笙一跄跌跪,镇神一瞧,竟是赵惊云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你怎么在这!”

    赵惊云眼底勒过一抹诡谲笑色,又站起身,负手在李寒笙眼前踱来踏去,扬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又猫哭耗子的一叹,道:“我是来找东西的,真没想到他居然死的这么惨,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好像连物件都没有,”他似笑非笑的瞧住李寒笙,“你就算想给他立衣冠冢都无从下手吧?”

    他却才问完,李寒笙一剑便已凌锐刺来,赵惊云避身一退,两指从容夹住直指喉咙而来的剑锋,略一偏头,笑道:“不要那么激动,你就算杀了我,他也不会回来。”

    李寒笙悲泣化为怨怒,狠狠瞪着赵惊云,冷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惊云将她的剑轻轻拨朝一边,“这崆峒派都没什么可祸害的了,你紧张什么?”

    李寒笙收回剑来长锋倒提,不想与他交涉什么,便转身就走。

    “其实我可以复活他。”

    此言本是荒诞,简直就是一句连草稿都不打的扯犊子,然而李寒笙还是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

    明明理智根本不认为这话有什么意义,可感性却似乎认可了这句话里包含的一分不切实际的希望。

    但也只是下意识的那么一瞬。

    她虽然停住了,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真的,这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他这话狂的终于又让李寒笙看了他一眼。

    赵惊云溜溜达达的朝她走过来,随便揣起一脚焦黑的死灰,灰起便仿佛受了召唤一般在他指尖聚成了一团。

    “易远光没有向你隐瞒鬼星一事,但也绝对不是毫无隐瞒。”

    这句话,终于调起了李寒笙的一点注意。

    “……什么意思?”

    “‘仙门之壁’,谁能想到当得起这么可靠的一个名号的人,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收了指梢的灵势,死灰又撒落,却在落地一瞬凝成了一段完整的木头——屋梁的残木。

    李寒笙被这一幕惊到了,却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易远光把鬼星炼入了人魂,纵观古今,他还是第一个敢这么玩的。”

    “什么!”

    “怎么,这件事他果然没告诉你吗?”

    “……”李寒笙心神错乱了一瞬。

    “不过这件事倒是他父亲一直想做的,而他却在他父亲失踪后做到了——这一点我倒是很佩服他。”

    李寒笙又定回神来,“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惊云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会儿,却抬手悠悠一探食指,指住了自己脸上的面具,“‘赵惊云’其实早就消失了。”他拿指甲盖敲了敲脸上薄铁铸成的面具,“这玩意儿的效力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李寒笙没有答话,这家伙却露了一丝狂傲的眼神,“但我是这世上唯一能制约鬼星的存在,懂了吗?”

    “那又如何?”

    李寒笙这冷淡的态度居然果真泼了这神经病一盆意料之外的冷水。

    便见这货眼神一凝,旋即便落回了冰点,“能制约鬼星的我当然是跟他同一层级的生灵,我们的道跟尔等这群凡灵截然不同,你们窥不见的道却是我能掌握的,易远光虽然是个死的很干净的凡人,但他体内有鬼星之魂,所以一般的轮回道承不下他的分量,但我们的道他又还够不上,”说着,这货便神叨叨的指着漫天虚空道:“所以他就跟这些风一样,是天地不容的幽魂,所以不管是理论还是实际,他都有被拉回来的资格。”

    李寒笙顺着他的指示也瞧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心下凄然,突然间,竟果真有几分相信他的话。

    “所以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把他拉回来。”

    李寒笙回过神来,对他的态度依旧冷漠,“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救他?”

    赵惊云却摇了摇手指,否认道:“不不不,我可不是救他,只是要是没有鬼星的话,我的处境也很艰难啊。”

    “我如何相信你?”

    照说以他这“天下唯我独大”的性格,被李寒笙这么问,应该炸毛才是——然而这货却很平静的面对了这“不恭”的质疑。

    赵惊云一手虚托,掌心运起一团灵势,便见漫山死灰尽触了共鸣一般,腾地纷扬而起,风息汇中打旋,卷起遍地死灰将两人围作漩涡巨渊中的两笔渺影浅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风息乱灰顿止,一片昏蒙间却见赵惊云掌心燃着一团血红的凤火,灼烈中却泛着李寒笙最熟悉的易远光的灵息。

    “这样,你相信了吗?”

    ——

    “师父……”影落突然惊了一声,那枚被李寒笙捧在怀里的琉璃镜珠乍然爆碎,紧着便是一股烈邪的气息冲进此堂。

    君寒仍旧波澜不惊,拂袖起身,挥去那把灵化的椅子,淡淡道:“还不快躲起来?”

    这种事影落最擅长了,于是才听元帅大人这么一说,转眼他就没影了,却也就凑在这一来一去的隙缝上,一道猩红的烈火裂风而入,杀势摧枯拉朽,仿佛要吞没此间一切事物。

    赶在君寒出手挥灵之前,一道锐光便已破空而出,横空刺入火中,即见血火凌跃一避,从君寒身侧绕开,一路夺进霜坪,直冲李寒笙而去。

    百里云一见了火的攻势便炸了毛,扭了剑意便驱剑追去,却被君寒横臂挡住了。

    “干什么!”百里云发起疯来连狼都敢咬,好在此狼心性早就磨得平稳了,便也没有刺头来戳他。

    火光乍熄在霜坪之上,焦烬却燎了一路。

    血火散灭后,即见一抹黑影怀中抱着李寒笙,身侧却悠悠浮着一盏血红通透的琉璃盏,盏中含着一枚温顺却灼热的血红灯芯。

    君寒摆手一挥,将百里云那张锋乱刺“长攻”给挥了回去。

    百里云鬼火乱窜的,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暂时捏诀收起了长剑。

    “又见面了。”君寒若无其事的拨弄了一下指环,“上次炸了我的休灵楼就销声匿迹,这些时日可真是叫我好找啊。”

    百里云差点就在边上无情拆穿——你找个大头鬼啊!

    顾原沉沉打量着李寒笙,良久才反应过来回答君寒的话:“嗯,又见面了。”

    “没想到还真是你,易远光……”百里云语气森冷藏杀,君寒一眼挪过去,果然见他抱了一腔杀势,眼中怒火幽燃,大概是终于捡回了一点人味,“易远光!你不是承诺过此生就算万劫不覆也定会护她周全吗?食言食到这种地步,你想怎么解释!”

    君寒的狼鼻子素来敏锐,虽然此间杀气充盈,但他还是在这浑浑烈势之中嗅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顾原终于抬起眼来瞧住百里云,“可这些事,你又知道多少。”

    “锵”的一声,长攻再度出鞘。

    百里云拎着长剑逼近了两步,“是,你们作为掌门的那些勾当我的确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所以我只问你,你到底对李寒笙做了什么?对那个孩子又做了什么!”

    易远光默口不言,眼中淀着沉哀,似乎是无力解释。

    却还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了:“他们是我在世上最珍视的人,所以在做任何事之前,我都会护他们的周全,但是我没有做到,我承认,是我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你败了,可承担的却是他们,那你如此说的意义又是什么?衬托你易远光的问心无愧吗!”

    百里云这次果真是爆了一腔怒火,拎着剑步步逼近,“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你还当什么仙门之壁,早知你如此不堪,当年我就该把你碎尸万段!”

    话音未落一剑便起,裹着幽冰的剑意斩地势起,一剑正也朝着易远光怀中的李寒笙而去。

    “哎呦喂呀,这要真打起了这地还要不要了……”影落这不怕死的怂骨头又钻了出来,贼兮兮的趴在君寒背后当妥了缩头乌龟。

    君寒却是一副摆明了要看戏的架势,半点没有出手阻止的打算,便顺手捏了个诀,“爱怎么打怎么打,别弄坏我的地方就行。”

    易远光心惊肉跳的避过一击,神魂俱颤,乍一定眼,却见周遭天光清明,而百里云的杀势却如狂风骤雨,紧追不舍,这便又轰轰然的砸了过来。

    易远光连避了两击,终于抽出一手释了一道火光过去格开一击。

    “百里云,你疯了!?”

    百里云斩开那一击,披着一身幽焰拎剑而来,“她已经死了,终于成了一副空锁灵魂皮囊……她失踪那么久,为了你失踪那么久!她一个人承受所有苦痛的时候你在哪?现在过来惺惺作态的保护‘她’还有什么意义!她这辈子只认定你一个人?不过真心错付罢了!易远光!是你放弃了她!在你决定弃山、在你认输的时候,你就不配做她丈夫!”一语作罢,剑势遂起,这次百里云连灵势都懒得催,直接挥剑斩了过去。

    百里云的一言一句均如毒刺一般深深扎进了易远光的心坎骨髓。

    也许却如君寒戏侃的那样,他也的确记挂了李寒笙这么些年,因为这个姑娘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曾给过他不少欢愉的人,即使在经历了无数惨痛之后,关于她的回忆依旧如此纯洁无暇。

    或许早在很久以前,百里云也有过与她更进一步的想法,但这一切都在她成为易远光的新娘的那一刻破碎了,谁让这个丫头就是这么直筒子的只将真心交付于此一人!

    过往种种顿如滔滔巨浪滚迭而来,一线牵引了丝丝缕缕,直将百里云冰封在心底的古远旧事一桩一件的全都涌上脑际,却桩桩件件全都绕着那一抹身影,搅得百里云心烦意乱,却又在每次看到她静默不动的模样时碎成一把锋锐的冷刃嵌入心窝。

    这就是为什么百里云素来对这种无聊的情愫抱有不屑的态度的原因,但凡与“情”字相关的事物,永远都只有迷乱人心的作用,所有的愁怨也都由此而起。

    但是一想到这条生命的消逝,百里云还是会忍不住心疼,似乎也终于知道了“怜惜”两个字怎么写。

    易远光一手护着李寒笙,一手频连不断的接着百里云的怒杀招。

    而不管如何心如刀绞,百里云现在也只想将李寒笙这副催他心乱的躯囊和易远光一起摧毁掉。

    还真是个可怕的人……

    影落扒拉在君寒肩头,难得的也出来沐浴了一把正儿八经的温暖阳光,便也饶有兴致的抬眼张望了一番晴朗天色——好在这货不是个亡灵,虽然灵魂出窍了却也还属阳间之物,不至于被一把阳光晒死。

    难得观魂无数的影落居然也会有看不懂的情况,还得开口问道:“总头大人这是什么情况?心狠手辣?”

    君寒看戏似的杵在一边,“他本来就心狠手辣。”

    其实就身边这一位影落也看不明白,便也凑过眼来问:“师父你让他们这么光天化日的打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赵惊云很有意思,我估计他就是那个不会死的玩意儿。”

    分崩离析的碎片终于渐渐拼凑了起来,所有的线索终于渐渐剥离了乱麻的状态,索性就一次性把所有事都推到位,与其遮遮掩掩的不如就将这个格局一举撕破。

    “人差不多都凑齐了,也该出来凑个面了。”

    ——

    百里云发疯似的招式终于也把易远光给惹毛了——易远光也着实忍受不了他的剑不分青红皂白的乱砍了。

    “你有什么火气冲着我撒便是,不要再殃及寒笙了。”

    “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好怜惜的,我可怜她的灵魂,所以送你下去陪葬!”

    百里云根本不给易远光将李寒笙安置在一旁的机会,这个人似乎比他更疯狂。

    凤火将周遭燎成了一片焦土,却总回避着正面灼烧百里云。

    “你知不知道,她不久前也许还活着……”百里云咽着满心锥痛,猛将一剑逆势挥起,出其不意的在李寒笙肩上挑开一道血口。

    “百里云!”易远光怒不可遏的,终于挥出了一道真正的杀势,血火化成的锋刃破空斩出,百里云却既没横剑格挡也没闪避,而生生的挨下了这一击。

    “总头老大他……”影落又被惊住了,转眼却见君寒仍旧一脸沉稳、坐台观戏,察觉了影落的目光也只淡淡道:“百里云天生骨头贱,不挨刀不舒服,死不了就行。”

    影落:“……”

    这一刃直将百里云整副身躯斜破开了一道血口,鲜血瞬间淋漓满地。

    “百里……”

    百里云跄退了两步,猛的呕出一口鲜血,足下一软,狠狠掼落了一膝,长剑及时杵地才稳住了身形。

    他出神似的盯着地面,“为什么,找到了那么多人,却谁都没找到李寒笙……也许就在我们疏忽的那些时日里,她还活着……”

    易远光的心又被这一句给狠狠的豁开了一道淋漓的血口,下意识进了一步却被百里云狠狠喝开:“滚开!”

    易远光站定,也收起了所有的杀势,“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百里云听言冷笑,绞心之痛与皮肉之苦交拧在一身,分不清孰轻孰重,却终于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

    “你向我道歉有什么用?她不会活过来,我也没这个资格承受——我根本就不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必要在此为她痛心……”他苦笑着,突然一把捂住嘴,血却从指缝间渗出。

    易远光难再开口。

    不过片刻,百里云膝下便已积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你的伤……”

    “滚……”百里云冷冷的堵绝了他的后辞,片刻,又抬起眼来,淀着满腔怨恨,“滚!”

    易远光沉沉瞧着他,眼中百感交集,周身亦悠悠缠起血火色泽的灵光,千荧万缕逐将身形幻散。

    直待灵光散去,君寒才不急不缓的踱了过去。

    这会儿的百里云难得显出了些看似乖巧的模样,也像是挨了霜打一般,脆不可触。

    君寒在他边上站定,悠悠一叹,“这么想挨砍可以早说,我又不是不能代劳。”

    反正百里云就是要找这不痛快。

    百里云哭笑不得的,却还是绷了个忍俊不禁似的苦笑,只是刚刚那一声吼实在耗尽了力气,这会儿真提不起气来反撅这头白狼了。

    百里云杵着长剑勉力站起身来,“挨了这一下少说得折十年寿……”

    君寒伸手搀住他的胳膊,“你要是活得实在腻歪,我可以一次让你得道飞升。”

    百里云挨的这一下的确毫不含糊,似乎真是拿命在抵。

    君寒看了他这没出息的模样,也只能摇摇头,将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做人何苦为难自己,早年不将心意表白,现在拿着人家丈夫出气。”

    百里云有气无力的几乎整个人都挂在君寒身上,刀虽然挨得狠,嘴却是打死不软:“滚,少在这借题发挥,只不过李寒笙是我看着长大的,十几年养这么一棵白菜不容易,等你家璃月回头被猪拱了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君寒倒嘶着凉气转眼瞧他,眉梢拧着一种很想揍他的神色。

    百里云挂着半条命瞥了他一眼,似乎自己也被自己这番比死鸭子都嘴硬的话给逗笑了,虽然怎么品怎么不靠谱,却还死绷着不服输,“这么看着我干嘛?你以为是什么……”

    君寒挪开眼去,“我是真想知道,这么多年李天笑到底是怎么忍住没把你宰了。”

    这回百里云终于接不动话了,只有迫不得已忍气吞声的咽下了这口恶气,暂且将账记下,回头再跟这头白狼计较。

    ——

    阁里的大夫忙里忙外的替“终于遭报应”的总头大人疗伤,君寒抽了身便又回到了淀霜层,终于得了空,可以细细估摸一下此间损耗情况。

    虽然挨了鬼星凤火的燎灼,但也就是焦了一条小道另外挂了几盏灵灯,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更大的损失。

    哦,还有那颗琉璃镜珠。

    琉璃镜珠虽然是个稀罕玩意儿,但这东西在沧海阁的地位却同金师院的夜明珠差不多,稀罕却不怎么招人怜惜。

    镜珠的碎片落在一片焦灼死灰里尤为璀璨夺目,君寒沿着焦黑的小径行霜坪深处,却蓦有一丝光泽突兀得显眼。

    君寒顿足垂目,却见玄冰的碎片间赫然藏着一缕薄浅的珠玉光泽。

    君寒俯身从碎片间拾起了一支嵌着灵玉的珠钗。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旧忆新婚

    君寒抽身下到了影落沉睡的底层,正好那家伙今天遛魂遛上劲了,也正好飘荡在冰树之外,见了君寒便又悠悠的飘了过来。

    “灵魂出窍那么久,不怕回不去吗?”

    “有师父在此,那位阎王敢收我的魂?”他这马屁拍得怪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的,而且事实也的确有恃无恐。

    君寒浅笑不答,却问:“李寒笙的记忆摸得怎么样了?”

    影落探魂的实力相当之空前绝后,就镜珠透映记忆的那点空当,影落早已将其记忆搜探了个清清楚楚,也取之为囊中之物。

    “这种小事自然早就办妥了。”

    君寒甚有几分满意度点了点头,道:“这回少弄点八卦,先把该了解的情况弄清楚。”

    “遵命。”

    ——

    百里云包扎完伤口昏睡了半日后便醒转了过来,生命力也着实是够顽强的——明明大夫还给他灌了一碗安神的药。

    虽然醒了神,百里云却不想睁开眼来让意识完全清醒,便执着的闭着眼,让意识停留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

    其实李寒笙这样的结局他早也测想到了,早在十年前,她彻底下落不明开始,这个结局就已经在意料之内了。

    结果还是在真正揭开答案的时候崩了心弦……

    百里云终于还是闭不住眼了,略略掀开眼帘,冷冷的嗤笑了一声——简直就像个感情用事的蠢货!

    其实他本来跟李寒笙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不过就是一个突然逝去的占据了不少记忆的故人而已……

    仅此而已……?

    百里云的神色渐渐沉凝了下来,盯着床顶眼也渐渐涣散了目光,悠远的回忆漫上脑际,甘苦俱作利刃,刺入心扉却无人拔出。

    铁石心肠了这么几十年,百里云可能早就已经遗忘了所谓心灵的痛楚,此刻冷不防的品出来,竟真有几分不好受。

    “李寒笙……” 他的喉咙低哑的读出了这三个字,分明很钻心,他却还是笑了出来,带着戏谑又有些许冷讽,慰着绞心之感,还嘴欠的“幸灾乐祸”道:“死得好,早死早超生,往后再无牵绊,也省得我记挂你……”

    这番话相当符合百里云一贯的行事风格,只是到了句尾却有几分柔惜打破了整句话的冰冷氛围,倒真说得他好像是那号柔情缱绻的人了。

    百里云依旧死绷着——反正他这些年也没怎么记挂过她,其实如果死的是李天笑他也还是会装模作样的难受一下的,所以这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然而世事总与人愿相违,即使是揣在自己心里的事也总爱拣了机会瞎搅事。

    百里云突然抬起手肘压住双眼,咬牙切齿的低喝了一声:“你大爷!”

    分明都已经强绷到这个地步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悲痛怎么就是死活徘徊不去,明明他百里云从来都不是那种能淌得出眼泪的人。

    百里云紧着牙关愣是把那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头酸涩给忍了回去,旋即便将手肘往边上一撤,郁结堵在心口,手背也蓦地砸上了一个硬物。

    百里云扭头瞧去,却是一支珠钗。

    珠钗上嵌着一枚色泽润透如含水凝晶清玉,玉中蕴着温驯灵息。

    百里云怔住了,心底深处一缕深藏到他自己都快遗忘了的怪弦便被此钗狠狠的拨成了一曲轻乱,更鲜明如新景初梦,却悠悠的被时间捻成了一笔旧墨,本是深远的藏在百里云心底这辈子也不打算多顾一眼的角落里——

    此钗是李寒笙出嫁时,百里云送给她的。

    钗上的玉其实是个挺难得的玩意儿,当然也不是百里云刻意收集的,只是机缘巧合得到的,虽然生得精致玲珑,实际却也没什么作用,是个称职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然而李寒笙虽然是一副天生欠打讨骂的野性子,但内里却还是略微有点姑娘的意思,生平一大乐趣就是酷爱收集这些或玲珑或晶莹的小玩意儿,从小到大,整整收藏了一箱子没用的东西。

    然后百里云也就难得长了心眼儿,用这不怎么常见却挺剔透的东西给她打了支钗。

    不过百里云是不可能有理解姑娘喜好的审美的,虽然凭着掌门亲授的铸炼之术打出来的簪子光泽璀璨,尖头还有点锐,但造型却实在简单得令人发指,两根簪顶嵌此玉,多一个圈都没有。

    原本是打算生辰时给她的,结果她的婚礼却更早了一步。

    大婚那日,李寒笙当镜理红妆,李天笑作为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便替她梳头,那时百里云在她屋门外也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闯门似的大步迈进门槛,手里的玉钗也被当成暗器祭了出去,精准的斜钉在李寒笙妆台上,还吓得她一哆嗦,差点把眉给画歪了。

    李寒笙提了气正待发作破口大骂,却一溜眼瞥见了桌上这造型相当简单的珠钗。

    那时窗外恰有一缕浅金的阳光打在妆台上,又正好映亮了此钗唯一悦目的那枚剔透灵玉。

    然后李寒笙就像只被稀奇玩意儿引了的猴,瞬间忘了发火,便将桌上那方方化去了杀气的钗子拔下来,对着阳光打量了好一会儿,两眼也被玉光映的锃亮,特别欣悦的转眼瞧住百里云,“这是你做的?”

    百里云抱着手倚着门框,仍旧架着那一身清绝孤傲,“不然呢。”

    “不错不错,你还挺有眼光的嘛——谢啦!”她乐呵呵的偏头照着镜子在头上拣了个位置把钗子戴进去,结果这一扭脖子的动作便将李天笑手里那一缕好不容易捋顺的长发给扯偏了位置。

    “别动!”李天笑愣是被姑娘家这一头如墨染落瀑的长发给惹得炸毛了,两把手直接按着这丫头的两颊把她的脑袋给扭回了正位。

    朝夕相处了这么十多年,百里云还是头一次打心眼里觉着李寒笙特别好看。

    许是红衣本身就很衬她性子的缘故,所以当她披上嫁衣时,整个人都更明媚夺目了。

    就在那一瞬,百里云由衷的觉得,像李寒笙这么漂亮的姑娘嫁给易远光那个瞎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也是头一次,百里云看着李寒笙心里会莫名有种特别难受的感觉。

    易远光的花轿很准时的停在了蜀山派的山门外,那个一年四季穿得跟黑乌鸦一样的家伙终于也更了一身如火染血就的红衣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走了李寒笙。

    那时百里云也是头一次尝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

    李寒笙骨子里藏着只鬼精灵,临要进轿却还不老实偷偷掀起盖头往回瞅了一眼,恰好对上百里云的目光,便挑衅又戏逗似的冲他做了个鬼脸。

    缘断之际又披红妆惊鸿一瞥,凤冠霞帔绝艳乱曲,却因他人盖头而拂凉薄入心。

    她那一身嫁衣终于成了一片从百里云心尖剜走的血,因本于此心所以美作绝色无可比拟,又因被生生剥离了心房,所以凄残噬骨。

    百里云怔怔的凝视着她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了。

    李寒笙做罢了鬼脸也敛起了不正经的神色,如蕴朱砂的樱唇略然一抿,又冲他和李天笑眨巴了一下眼,情真意切的流出了不舍的意思。

    百里云心尖一颤,瞬有一抔心血滴成的苦水烫遍了全身。

    李寒笙落下了挑着盖头的手,钻进了轿里,红帘一落,彻底遮掩了她的身形。

    弦断余音绝,碎琴却藏韵。

    那一日的红妆拂破了陈年藏积的旧尘,惊鸿一片艳烈,却似曼珠沙华一般乘着心血浮上了百里云脑际,叫他无论睁眼闭眼都无法撇去她故意挑进他眼中的调皮和最后藏进盖头里的不舍。

    也就在记忆落归的一瞬,那枚灵玉在百里云眼中彻底失了光泽。

    他捏着玉钗的手无力落下,全身的气力也突然散了个干净,叫他连最后挣扎一下的心都没了。

    一腔心血却滚灼而出,毒液一般淌遍全身,原本只锁在三寸心腔里的痛意也就顺着血势将苦楚刻进了遍身骨脉,简直像是李寒笙的幽魂上了身一般,居然真的逼出了素来铁石心肠的总头大人一滴弥足珍贵的残泪。

    她的灵魂此刻是否也是这般哀恸……

    ——

    易远光抱着李寒笙一路出了东瑜的地界,却到了河边,所有的麻木又醒转成了锥心噬骨的肝肠寸断。

    他收了一身灵术,独走在深岭群山间,望得天地浩大,却空无一处可留。

    “寒笙,对不起……”易远光瞧着失色天地,赤金的眼中焰光顿藏,渊中落尽了哀恸。

    李寒笙脸上还挂着冷透了的泪痕,似乎也还有隐隐灵蕴敛藏躯囊之内。

    易远光让她倚坐在一株枝叶繁密的梧桐树下,也落下一膝,轻轻捧住她的脸颊,细细端详她的模样。

    “我此生最大的期愿便是能亲眼看看你的模样,到底是苍天悯人还是得偿有失,今日我终于能如愿见你真容,你却为何不能睁眼看看我……”

    易远光这副失了知觉本也不该再留存于世的肢体照说早已再探不出任何温度,却也能知眼前这副躯体的冰凉。

    “哈哈哈……”张狂之笑蓦自林中荡来,易远光浑身杀弦一绷,立马将李寒笙揽护在怀,却已有一阵幽冷之风穿林而过,森森带了一抹幽灵般的身影站在易远光身后。

第一百八十三章

    “恩爱夫妻跨越生死重逢,真是不易呐……”他将全身都藏裹在曳地的披风里,又失了声色几近皮包骨的修长爪子悠悠一抬,点了点下巴,“我才你现在肯定想送我去见阎王。”他却才这么一说,梧桐树下那影便已流风一幻,紧着他便后背一顿,已被易远光一把掼在后头的树干上,震了个枝叶乱颤。

    “嘶,轻点,这副躯囊前不久才被拆了一次,刚补回来,当心别再摔碎了。”他邪黠的笑色藏在斗篷帽檐阴影里那双阴谲的眼中。

    易远光不为所动,只冷冷盯着帽檐阴影里那张苍白胜亡者的脸。

    他见易远光的确没有放开的意思,便也作罢,从容的理了理袖,稍稍挽补了一点被人拽着衣襟弄丢了的风度,闲然道:“你可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帮李寒笙完成了她心愿而已。”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宫云归投降似的抬了两手,无辜道:“我可是个正人君子,没有趁人之危的爱好。”

    易远光眸底沉出一柄藏杀敛冰的利刃,冷冷催了灵蕴。

    “冷静,你要是把我烧死在这,她可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醒过来,让她成你的傀儡木偶吗?”

    宫云归听了此问却露了个忍俊不禁似的笑色,“我说过,我喜欢她那热烈如火的性格,这样的性格要是做成傀儡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易远光忍无可忍的扯过他的襟子将人一把甩了出去。

    这回宫云归真是差点碎了,好在及时蕴了灵势,才保住了这副躯囊没碎,却是震倒了垫背的树。

    不过挨了这生猛一下也着实够受了……

    易远光半步不息,握起一把血灼烈火便追击而去。

    宫云归不急不缓,待攻势逼近方才悠然抬眼一视,一眼便似幽魂透望,如扼心魂一般,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捏住了易远光的一身灵脉,叫他不得不控住攻势。

    “你——”

    宫云归却笑着轻轻捧了他一侧脸颊,“想让我放弃寒笙这么可爱的姑娘没有点足够份量的条件怎么行?”

    易远光像是被他扼住了整条命脉一般,竟是动弹不得。

    宫云归锐如刀刃的指甲在他颊侧轻轻的挂了一条血痕,“况且,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把你从地狱拉回来?因为你是易远光吗?不不不,其实只是你这副鬼星的魂而已。”

    ——

    在李寒笙眼中,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复活易远光的方法,哪怕是万劫不覆或是逆天之行也在所不惜。

    这一点不光影落品出来了,连只做旁观者的君寒也看得出来。

    赵惊云拿出了易远光的灵魂作为条件,如此,便足以彻底说服李寒笙信任他。

    “你不必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虽然没有本事救回其他人,但易远光绝对可以。”

    李寒笙略然一怔,确实已经动心了,却还有疑问:“你为什么要救他?”

    赵惊云笑色浅略,眼底却藏着点难以言明的诡谲之色,片刻,才道:“反正他的命就在我手上,不论我的目的是正是邪,这世上能把他拉回来的终究只有我,你可以选择相信我,并且接受我的交易,或者也可以……”他略略松了锁蕴掌心灵魂的灵势,作势要让易远光的魂散飞出去。

    “等一下!”他这一下果然吓得李寒笙心惊肉跳。

    赵惊云温善似的又稳回了易远光的魂。

    “你,真的可以救他?”此时的李寒笙已然失了那把天生的张扬。

    “这世上只有我做得到这一点。”

    “救活他,需要什么条件?”

    “很简单,”赵惊云将那温润的轻魂捧递进她的掌心,“就像他救活那个孩子一样,要的只是凤火和一颗心。”

    “心?”

    赵惊云眼底落了柔和,淡淡凝视着她,“你是他此生挚爱,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适合把心给他。”

    ——

    蓦有一丝凉意沁入此间氛围,这头盔亡者记忆的师徒俩冷不防的俱蹿了一股毛寒。

    “师父,你不是说那位大爷少说也得躺个十天半个月吗……”影落怂巴巴道。

    君寒沉眉冷定,默了半天,才尴尬的搜肠刮肚的翻了一句可以稍作辩解的话:“我说的只是通常情况……”

    百里云压根就不能算是“正常人”!

    反正对君寒而言,正常情况下的百里云都不足以畏惧,更何况这会儿还是挂彩残了半条命的状态。

    于是元帅大人从容且淡定的回眼去瞧——

    百里云手里握着那支钗,也没穿上衣,就这么缠着血布冷飕飕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尊藏火包刃的冰像,也不知道爆点在哪。

    君寒瞧了他一眼便咽回了临挂唇齿的言辞,又不动声色的收回眼来。

    ——

    李寒笙捧着易远光的魂,凝视了良久,浅勒了一抹笑色,心甘情愿道:“只要能让他回来,不管是心还是命都可以给他。”

    赵惊云眼中终于傍上了些许别样的意味,像是霜解的铁树银花,眼睫沉了沉,问道:“你没了心,即使他回来了,你也无法再与他厮守。”

    “那又怎样!”李寒笙这一声将眼泪也吼了出来,落出了这么一头,泪水便似决堤的怒流源源不绝,“他把我支出去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我,我也不要想他!早就说好了一辈子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结果真到了携手并进的关头就把我撇开,害我食言……”她越说越难受,又想起了易远光那个永远不能兑现的“七月初七之诺”,眼泪落成了一串断线的坠珠,瞧着手里这团幽火一般的灵魂,痛悔道:“我还是傻乎乎的真信了……”

    她终于抬袖揩去了一把眼泪,怒然道:“易远光!你混蛋!我就是要你后悔一辈子!”

    ——

    宫云归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易远光那摧枯拉朽的烈火攻势,指尖也只轻轻绕了一缕浅笔勾勒般的灵丝,却生生的扼住了易远光的心脉。

    冰冷了良久的躯囊终于在这一瞬涌回了心脏的温度,易远光猛然按住心口,两眼圆瞪,怔怔的转眼瞧向梧桐树下的李寒笙。

    “你把她……”

    宫云归笑的得意,却又情不真意不切的勾了一丝惋惜,才悠悠道:“她是心甘情愿的把心给你了,却可惜我那赵惊云的皮囊,多好的一副灵脉,还吞了孪生子的双份,结果也给你当了饵料……”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百里云眼睁睁的看着李寒笙被赵惊云一道灵势贯穿心脉,明知这是无可逆转的往思旧忆,却还是禁不住拧了一下心弦。

    那道锐金的灵势刺穿她的胸膛,却没有急着取走她的性命。

    李寒笙失力跪坐在地,却还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火苗一样的灵魂护在掌心。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他了无诚意的如此说,锋锐如刃的指甲已轻轻划开了自己的腕子,指尖蘸了血便挑之一引,一枚殷红的血丸便汇于掌心。

    李寒笙咬紧牙关忍着心口的剧痛,死也不肯作反悔之意。

    赵惊云捻着那枚血丸悠悠俯下身来,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以吾血为引,自可请后土重塑骨脉肉躯。”他的语气沉沉低敛,话音方落便也将那枚血丸喂进了李寒笙嘴里。

    血一入喉,李寒笙周身灵息瞬间混乱。

    此血非凡血,入喉既如烈酒又似猛毒,摧灵毁脉,不过霎那便彻底拧碎了李寒笙的灵识。

    李寒笙生魂一息,两眼旋即便似失韵的星辰,空然黯淡成了两枚墨珠。

    她的身子重重落在一地死灰之中,赵惊云悠悠一翻掌心,便将易远光的魂又引了回来。

    从未有人能如此明晰的感受到真正的死亡,明明心也已经被人剜了去,遍身鲜血缓缓失了动力,慢慢的淀成了幽潭,最后的温度也沉噬消尽……

    已经死透了,意识却还空洞的留在躯壳里,睁着的双眼也还能模模糊糊的看见阳世之景。

    赵惊云的身影成了冷白的一道虚雾,却能见他掌心轻浮着的一团赤灼的火雾。

    李寒笙就像是被锁禁在寒冰中的孤魂野鬼,凡世一切尽为镜花水月,可见不可触,于是亡灵特有的哀恸便浮上心际,狠狠的将她打入了深渊。

    昏暗的天色在她方失了生机的脸上幽幽的蒙了一层浅薄的阴霾,目睹着这双轻活炙热的双眼渐渐涣散无神,深藏在赵惊云躯囊里的那颗冰冷寒心也略起了一分惋惜的涟漪,手里那团藏着灵魂的艳火也趁机将他的双眼映亮了几许温度。

    赵惊云缓缓落下身子,伸手轻轻覆上她的双眼。

    “很快,答应你的人就会回来……”

    言落继也撤手。

    ——

    百里云手里握着那支玉钗,沉沉看罢,方才自言道:“所以,就是那时死的吗……”

    君寒细细的听见了他的声音,便也回过眼来。

    百里云将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连影落也不敢轻易去窥探他此刻的状态。

    “蠢货!”他切齿压怒的,低吼了这么两个字后便转身离去。

    影落眼巴巴的看着百里云渐藏阴影中的背影,道:“他会不会……”

    君寒幽落落的收回眼来,泊然一笑,“他只是想弄清楚李寒笙的死因而已。”

    “这么确定?”

    “不然他早就过来砸场子了。”

    “……”

第一百八十四章

    “所以,你明白了吗?”宫云归指梢转着一缕腥红的凤火,饶有兴致的摆弄了片刻,便如吹灰一般轻轻将其捏灭。

    易远光狠厉的瞪着他,却无论如何出招,都始终伤不了他半分——甚至连杀势都无法逼近。

    看着这团烈火被逼至穷途末路,甚至可以玩弄于鼓掌之间,他脸上的笑色愈发张狂,却也愈发空落。

    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什么易远光,他看到的只是那团至邪至灼的腥红凤火。

    “好了,”他莫名其妙的收住了笑容张狂与冷厉交替得毫无缝隙,就像是两张本色相连的面具一样,“把你知道的关于鬼星的所有一切都告诉我。”

    易远光冷然一笑,“鬼星的事你不是知道的比我更清楚吗?”

    不知这话里究竟哪一个字惹毛了宫云归体内的那一缕诡谲之魂,易远光话音才落,身形便被一道猛势给狠狠震了出去,那蕴力的一掌正好击中胸肋,便听一串骨骼裂响,待身子重落地面,纵是包裹着鬼星凤火的躯囊也剧痛难忍。

    易远光猛地呛出一口淤血,这一股剧痛尚未缓过劲儿去,宫云归紧着便追击过来,掌心一道金锐光芒化聚成刃,裂风为势追影刺来,临急之刻易远光身如黑燕掀尘而起,错身一旋避开锋刃,反手击出一掌,却又是临将落实的一瞬被生生化去了杀势。

    “我说过,你不会永远赢!”宫云归旋身一刃斩来,易远光避之不及,又生生挨了一记夺命杀招。

    黑衣染血难以视见,却有於红的鲜血随着跄退的脚步淋漓腐土青草间。

    藏蕴在易远光体内的凤火还夹杂着另一股可借后土无限复生的力量,两力相持,这天地间似乎已经没有可以杀死他的东西了。

    “哼哼哼……”他冷笑着,斜拎着金光化就的长刃,足下轻风半卷沉叶,天光渐沉,林下光线霎时幽暗了不少,半许白昼半许夜,夜的氤氲迷幽的拢在林下两抹黑影之上,故月不起,轮迭不休。

    锋锐的光芒将宫云归的脸色映得圣雅却凄凉。

    “吾乃蓐收,如今世上唯存的神明……”他如此一言,却又痛彻心扉的笑了起来,笑容又将他身上本就潜藏影中、虚虚若若的神灵之息给摸藏了个一干二净,似乎的确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阴灵邪魂。

    这次却是易远光忍俊不禁的冷笑了出来,这一笑便勾冷了宫云归的笑容。

    “蓐收?”易远光摇了摇头,笑色渐冷,“所谓的神明早就不存在了,你以为你是蓐收,其实你不过就是一抹丑陋的影子罢了,自以为盗得了神明片许形貌便可称之为‘神’?不过一只跳梁小丑!”

    宫云归面色瞬而落冷,乍然一刃掀起,易远光侧身一避,躲过了一击。

    “影子?那不过是尔等蝼蚁之见!本座即为蓐收本尊!”他狠狠的捏过一把灵识,掀空便将易远光击飞出去,“世事轮迭无常,沧海桑田不休,你以为有什么东西能一如既往的保持原貌……”他森笑着走来,一把扼住易远光的脖子,将他狠狠掼在树干上,却逼近,切齿道:“本座不屑与凡灵蝼蚁计较,但至吾辈于此境地的你——凤凰鬼星,你所欠下的血债,本座必要叫你加倍奉还!”

    易远光的喉咙被死死扼住,寸息难过,更无法吐出一个字。

    他却又癫狂似的笑了起来,“不死不灭的凤凰,正好,你欠的命太沉,若是只有一条命的话倒真是难办了——”他又猛然一掷手,又将易远光狠狠砸了出去,“你的‘心’被我捏在手里,我想让你做什么就让你做什么。”

    易远光落身之处恰好在梧桐树下,方一抬眼,便见李寒笙亡色如生,却有冷泪落颊。

    “寒笙……”易远光气浮灵虚的轻轻唤了一声,强忍着一身剧痛略然颤着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他冷笑吟吟的瞧住梧桐树下的李寒笙,不知又转出了什么损计阴招。

    “还真是情深意重呐……”他悠悠的收起了手里金光化就的长刃,反捏了一团温煦的灵息,声音也沉哑了几分,“易远光,你原本无错,可惜你偏偏跟那只凤凰扯上了关系,还偏偏意图将我摧毁……”他的眼中暗敛这金泽,纵沉在帽檐阴影之中亦尤为醒目。

    鬼星的烈焰在易远光体内滚灼不休,翻转着,却将他一身的伤势消磨。

    宫云归掌心蕴起了一团幽火,此火一然,李寒笙躯囊中的灵魂便似受了凌迟一般凄吟不休。

    “你做什么……”易远光神魂一骇,忙将李寒笙护进怀里。

    李寒笙两眼陡然暴睁,却是空洞亡色,只空洞深处藏蕴着无尽凄哀,尽管躯囊已无法作动,灵魂却在哀恸。

    ——

    李寒笙的魂被锐金锁链死死的捆缚在一片血海深处,四下里唯有漆黑无尽。

    她孤冷的坐在漆黑的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膝盖,原本波澜不惊的哀恸却突然被搅弄的风澜叠起,仿佛有人将锥刺穿透了她本已不在体内的心,威胁了另一条她珍视的生命。

    血海忽而蹿起烈火一般的滚浪,惊得她心弦一声锐鸣,直刺得她魂绪跌宕。

    “哈哈哈……”那猖狂的笑声依旧肆无忌惮的环荡在易远光耳畔。

    “住手!”易远光看着她脸上血泪汩汩,却束手无策的,“你到底想怎样!”

    宫云归却冷然笑着,将手中那团幽火轻轻往边上一投,森蓝的鬼火瞬在林下环了一个幽蓝的鬼圈,将梧桐树绕在中央,森艳的火光却将李寒笙脸上灵魂幽泣的血泪映得耀耀敛辉、残凉更甚。

    宫云归两手一摊,故作了一身无可奈何,道:“这可不是我弄的。”

    易远光紧紧抱着李寒笙,滚灼的热泪落在她脸上却与触目惊心的血泪混作了一股浊流。

    宫云归悠悠倚身靠着边上一棵渐为烈火侵蚀的树木,本就相当阴谲的脸色更显沉郁,身影与树影相融为一体,果真就像一只借着幽暗藏身的幽鬼。

    “你知道该怎么做,”他冷冷勾了一抹笑色,却将眼神沉得更加幽郁,“她的心盛着你的魂元,我只是锁住她的魂而已。”他故意摆了一脸“仁慈”,道:“这么可爱的姑娘我当然舍不得把她彻底摧毁……”

    易远光死死压着彻骨的恨意,心里直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却不知在希冀什么。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宫云归微微俯了身,“把炼魂的方式告诉我,我就解开李寒笙的灵魂枷锁,”他捏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复活是不可能了,轮回应该还可以……”

    易远光风雨飘摇的揽着李寒笙,“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挂着那抹冷笑直起身来,“为什么?不为什么……”

    易远光终于明白了,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一个灵魂,他只是一缕残念,是那早已不存于世的神明最疯狂的执念。

    他就是恶鬼!

    易远光沉沉望着这副被恶鬼夺舍的躯囊,看了许久,仿佛是透过这副半生半亡的皮囊看到了悠远的过往,怔望了许久,才道:“千古至今,你夺了多少人的皮囊又舍弃了多少生命……赵惊云,不,应该称你为蓐收的执念,如你所言,沧桑轮替、千古更迭,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即使是神明,‘你’也早就化为了尘土,所以到底是什么,让你留存至今……”

    他眸光一沉,“你想说什么?”

    易远光悲极而笑,却笑得分崩离析,左眼中赤金又复燃回了生意,却衬了另一只眼的银瞳略有黯淡。

    “你不会永远输,”易远光看着他,笑意渐渐淀作决绝,“但也不会永远赢……”

    宫云归冷冷注视着他。

    “你自己也清楚,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永存的,即使是不死不灭的凤凰,或者是,同样能够重生的,你……”

    易远光这番话讲得很宁静,却绵里藏针似的,诡异的刺痛了他的心扉。

    他的心里早已没有任何光明可言,当昔年的神明完全被仇恨与怨愤侵占了心扉时,天神也是恶魔。

    他突然无法忍受易远光这番话语里琢磨不透的意图,怨邪的愤怒侵上心际,他忍无可忍的又幻出了长刃,夺击而去。

    易远光沉静的注视着他,不慌不忙的恰在他锋刃将近的一瞬,解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灵枷,将灵脉里流淌的所有凤火一举迸出,几有同归于尽之态。

    隐约里,栓缚在李寒笙身上的锐金灵索尽为烈火噬尽,蓐收将近不得,终于又被那早已化为了毁灭之力的凤火重搏了一击沉顿,被狠狠的弹了出去。

    易远光浴身腥红火海之中,外围一圈幽火也渐为之消燃。

    易远光指梢颤抖着揩过李寒笙略为烈火晕温的脸颊,整颗心仿佛都被绞成了碎屑,淋漓而模糊,却渐渐麻木了知觉。

    他轻轻捧住她的后颈,落唇深吻,沁凉的青丝绕进指间,虽再也嗅不得她的气息却仍缠绵不舍。

    烈火渐渐燃近身畔,她衣袂间渐渐浮起暗灭的灰烬。

    温热苦灼的泪水淌过易远光几乎早也凉透的面颊肌肤,探知火势将近,他便本能的更将怀里的人抱紧,万分不舍的加深了诀别此吻。

    李寒笙的身形便似流莹飞沙一般散灭在似以鲜血染就的凤火之中,易远光的怀抱蓦然落了空,被绞碎的心扉也终于彻底凉透。

    幽燃烈火之中蓦有一缕薄雾在虚空里浮作了一抹曼妙,却只缓停了一瞬便形消无踪……

    易远光彻底崩溃,对月却闻撕心裂肺,火势无控,彻底侵灭了山林。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他站在远处看着火势弥漫四散,迎面的炙灼却被一袭凉风侵散,却见凤火亦如分崩离析的碎镜一般,就在清风缓缓拂远之时即灭无踪,火光风摇飘零去,浓夜压幕的暗林彻归了寂静沉哀。

    又拂一阵风过,带来的非是焦灼却是哀恸,风声自耳畔掠过,轻吟哀泣。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便转身,却仍觉空落。

    逼疯了易远光又当如何?痛苦的是易远光,到底还是与鬼星无关……

    可是束手无策的他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永存——原本就是这样……

    所谓的“永生”也只有生灵在最初浅薄无知时才会憧憬贪恋。

    其实从来也没有什么“永生”,每一次的更迭都是一次轮回,既然进了“轮回”,就不可再称之为“生”。

    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改变,而只要改变了就是“死”了……

    可就算改变的再多,也总会留下些撇之不去的东西。

    他孤落落的走在寂夜深林之中,依稀感觉到了这边土地上一缕久远的熟悉的气息,便怔怔然的顿了步,抬眼,只见月辉散碎在枝叶的缝隙间,将古远的皎泽打进他眼中。

    这缕清辉早在他们这些世上最初的生灵出现之时便已存在于此,好象是这世间唯一永恒的事物,不论如何更迭如何轮替,那皎洁的光泽却始终不变。

    蓐收有些愣怔的瞧着叶隙间的一缕缕碎银月光,细细品酌着那缕熟悉的气息,良久,才略略回了些神。

    “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执念会灭亡,生命会消逝,但也总有些东西会一直留存,不然怎么维护‘事无绝对’的规则……”他轻轻抬手,接住了一抔温凉的风息,却在风里掂出了那一缕令他缱绻不舍的气息。

    “就像我们的牵绊一样,不论生死,也不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改变,是吗?祝融……”

    不论如何,在这一切终了之前,他都不会停下。

    ——

    自打十年前那些仙门弟子被元帅“善心大发”的放生之后,绝生崖一带便成了他们最后的据点,恰巧南方一带也有蜀中唐门作为仙门人的江湖支撑,故隐居的这些日子也还安稳。

    安稳是安稳,却也有种苟且偷生的耻辱之感,眼见着天下风向渐渐转向铁麟军,而护卫了凡人数千年的仙门却逐而沦入尘埃,不过短短十年,甚至连悼念者都不剩几个了……

    可仙门利用鬼星真正为的又是谁?

    世人只看到了一桩由崆峒而起的惨事,以及那些无奈而为的俑灵便断定了仙门的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眼见了妖人合并带来的一时繁华便测定了仙门的古板迂腐——

    却独独没有看见仙门自现世之初便为凡人遮风挡雨,数千年来踏血舔刃而行,每一天都有同伴丧生于妖族之手,无数春秋只予了仙门沧桑苦海,更没看见仙门为了保持这自古延续、踏世立足的信念而封禁人欲,清习心法,尽力排除一切人心之乱,逆红尘浊流砥砺前行……

    然而这一切的凄苦却只沦为了世人眼中“为求长生”的禁欲之法,却生生忘了多少真人凡仙最终都是厌倦了长生而自选羽化。

    长生只是修炼灵法的必然结果,仙门中人只为以灵制敌、守护凡间,每一位“长生者”一生都看尽了无数物是人非,也尝多了生死别离,生命的滋味早已被血海濯成了苦涩……

    然而旁人终究只看到了羡慕,却从没有人真正深探过仙门所蕴含的真正惨痛。

    楚南岭自古多产毒物,却也多奇珍异草,只是这些珍异的药材多半生长在毒物扎堆的极险之地,一般人通常采摘不到。

    也只有那些隐居山中苟且偷生的仙门弟子有本事将这些生于百毒丛中的珍草采到集市上售卖。

    楚南岭外有个五毒镇,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镇子便如其名所曰,靠了一座毒山便专靠毒来养活。

    但凡生而与百毒为伍之人其脏腑受噬程度远超常人,故此镇中人寿数多半比常人更短,二三十岁早夭的都算是正常,活得再久也通常不过五十。

    谁让这连甘草都是稀罕物的小镇中人天生命苦,就算是害个风寒小病都得拿剧毒猛药来调饮。

    今日天色刚刚抹白便有一抹挺拔却瘦削的身影自山麓的阴影中走出,背着一个篓筐,气貌却不似小镇中寻常的毒夫。

    此人一踏入镇中,周遭的目光便霎时凝固了几分,一个个都拿猜疑的眼光瞧着这个沉雪披霜一般的孤挺身影,也偶有几人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山岭中毒物遍林,靠近绝生崖的一带地势尤其险峻,一般五毒镇里的百姓是绝不会夜入山林的,能一大清早便从山里下来的也就只有常年隐居在里头见不得人的仙门旧部。

    这小镇子虽然处的闭塞,但对于外头的情况也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且第一批被铁麟军搜罗出来的俑灵便是距此不远的蜀山上的东西,元帅为了掩人耳目还特地往这小镇子借了条道。

    五毒镇里的人天生便对毒异特别敏感,且此镇中有不少人都曾经过唐门的药人试炼,虽然还有条命留着,却已失了大部分生人的知觉,也尚有意识,却食不知味、眼不观色,活的生不如死,所以此镇中的人打心眼里厌恶“傀儡”一类的东西。

    结果仙门却偏偏砸了他们的禁忌,事后还非得赖在这里,要是苟且偷生不露面也就罢了,还偏时不时要晃进镇子里来戳一下眼。

    也许外界依旧存有不少替仙门打抱不平的人,但在这五毒镇中,近有八成的人都已对仙门丧尽了好感。

    从山林里赶早出来的是一个脸貌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相貌堂堂,质若晨雾冷霜,发间还垂坠着盈透露珠,整个人都似从画里走出的一抹缥缈影。

    然而这缥缈影入了小镇的街道却跟瘟神入市一般,大多数行人远远见了便藏着神色避开了,像是清泠入浊流,又像是灰鼠过街,总之就是不受待见。

    然而他也并不十分在意,大概也是习惯了,便垂着头,将目光投在地上,尽量不去注意周围人别扭的眼神。

    他奔波了一夜,在山里采了这些五毒镇里难能可见的草药。

    在楚南岭中,即使是最常见的药材周围也往往聚集着成群簇团的毒物,就像是守护宝贝一样,那些毒物也不会让人轻易的得到这些干净药草,所以即使是镇里最擅长摆弄毒物的人也不敢轻易摘取这些宝贝。

    所以这些药草的价值理应很珍贵才是。

    他默默无声的捡了街道上不大引人注目的一个角落,就着落在小河边的一块矮墩似的石头当椅子,在地上铺了块粗布,便将篓筐里的药草一株一株的取出来整齐的罗列在布上,然后便继续静默无声的,坐成了一尊石像。

    “都出来都出来,照规矩交货了!”从街巷头传来了相当乍耳的喧闹声,他下意识举眼瞧去,却是三五个筋肉虬结的大汉簇围着一个仿若竹竿成了精的瘦条汉子土皇帝似的挨家挨户敲门要债——要的不是人家陈年精制的毒宝便是真金白银,总之就是一伙打劫的土匪。

    那伙人的头——也就是那个竹竿——便是这五毒镇里毒玩得最好的人。

    其实这镇子里毒玩得最好的不是人,而是一条修成了人形的蜈蚣精,当然一般人是看不出那玩意儿的真实属性的,也只有修过灵法的仙门弟子才能一眼瞧出那货身上盘汇的妖气。

    他沉沉的打量着那只耀武扬威、若在以往连祭剑的资格都没有的瘪三小蜈蚣,心底有团幽火隐隐作燃。

    这似乎是嵌入了仙门骨髓之中的对妖族的敌意。

    他眼底润和而压抑的雅色渐为一抹收敛的杀意所掩,身体却已无动于衷,也没有剑在手,所以这杀意到底也只能做为余仇旧恨一缕,或隐或散。

    然而他才收了眼,那家伙却也一声嚷了起来:“哟,那边的可不是咱仙家的爷嘛,怎的这是得拿自家的看家宝贝出来讨生活了?”这似竹竿的蜈蚣精手里端着只毒盅,悠悠然的迈着大爷的步子溜达了过来,临近了便探着脖子凑着眼张望这罗列粗布上还带着清露的药草,啧啧砸着嘴,“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仙门的少年紧了紧眉,却低着头,只字不语。

    这些草药在山里的小溪清洗过,仍挂着一身清珠凝露,为天边的阳光一照,晶莹流彩。

    这蜈蚣精大有一副“狗仗人势”的架势,仗着如今朝廷里有位半妖的元帅撑腰,便敢肆无忌惮的折辱昔年哪怕只是一听风声便会全身打抖的仙门人。

    这仗势欺人的蜈蚣精故作漫不经心的一脚踏上列着药草的洁净粗布,手里转着毒盅,“哎呀,这些个破烂玩意儿呢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赶紧整点稀罕货,像什么灵剑啊仙宝之类的,”他悠悠冷趣着,又挪眼瞧了边上跟着他一块儿挖苦欺人的壮汉随从,“正好大爷我家里缺了柴刀,你家那剑可够结实吧?”

    “把脚拿开。”他沉言道。

    这蜈蚣精故作耳背的凑低了点身子,装聋道:“啥,你说什么跟蚊子叫似的。”

    他忍无可忍的站起身,边上一个颇有“眼力见”的大汉即挥拳而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寻常粗汉的乱拳杂腿岂能与仙门功法相较。

    他随意一抬手,便轻巧的握住了大汉的整只拳头,面上冷色愈沉,不动声色又轻而易举的将那大汉的硬拳捏得骨节作痛。

    那大汉面目愈发扭曲狰狞,肢体也变得离奇曲折,然不管他如何扭动,这副两倍于那仙门弟子的身形就是挣脱不了这一只修竹梅骨一般仿若抚琴的“纤纤细手”。

    “凡物皆有灵,纵是药草亦然,你若有意与我交换便将东西拿出来,若无意,则请离开。”一番话落,他也轻轻的松了那大汉的拳头。

    那大汉仿似遭了一番“非人待遇”一般,忙就跄着撤开许多步,细细端倪自己的肥爪子有没有被掰折弄断。

    仙门的余威到底还是压在小妖的骨子里,别看这蜈蚣精绷得一身嚣张,实际却还是被这仙门少年突然一起身给吓了个差点飞起。

    但这蜈蚣也是老辣,转眼便又强镇回了一面嚣张之色,“你以为你是谁?叫爷离开爷就真走?”

    “那你想怎样?”

    蜈蚣精爪子一挥,一路哈巴狗似的跟着过来的五个大汉齐刷刷的并成了一排,气势汹汹的踏上了承载着这个仙门少年耗了一晚上心血、奔波劳累得来的药草,他只静静的瞧着,默默咽着心中的苦涩。

    那蜈蚣便大摇大摆的冒头走在了最前头,轻轻一捻飘在嘴唇上头的一撇小胡子,得意道:“这镇子就是老爷我的地盘,想在这地做生意,不懂规矩可不行。”

    他沉默着,拳头却不禁紧了紧。

    “怎么?想跟爷动手?你有什么资格?要不是咱们这镇子的百姓仁慈,你们这些个脏老鼠,早就被元帅大人清扫干净了!给你点好脸还就想撒野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什么德行!”蜈蚣精一番羞辱叫嚣得余音流荡,惹来了周遭一嗡围观的群众。

    这个少年简直像是被当众鞭尸一般,惹来的不是奇异目光便是一脸鄙夷。

    这蜈蚣精见他不说话便当人家是怂了,心里一得瑟,抬了腿便想照着他胸口蹬过去。

    蜈蚣竹竿似的腿才一抬,蓦便挨了一晃不知打哪窜出来的流风飞影顺势的一掀,“哎呦”一声嚷着,整个竹竿便倒了下去。

    周围人也是眼瞎似的压根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神都没来得及晃,定睛便见那一串人影倒成了一片横七竖八,却有一抹挺拔的少年影定足在垫着草药的粗布前。

    “真是可惜了这些上好的药材……”易尘追悠悠惋叹了一句,便抬起眼来温润一笑,“公子对山中地势一定十分了解吧?”

    “哪来的小兔崽子!在爷的地盘上也敢撒野!”那蜈蚣磕磕绊绊的站起身来,边上有个冒失的大汉蹿起身便想冲易尘追攻来,却闻一缕幽香飘近,却都来不及细品,便又冷不防的俯面栽了个扎实。

    璃影怀里抱着剑,一脚踏在这肥硕大汉背脊上,冷然道:“这没你事,老实点。”

    易尘追幽幽回过眼来,略略打量了那蜈蚣精一眼,“妖与人共居只是因为同为凡灵,元帅维护的是共生友灵,而非仗势欺人之徒,阁下妄称此地之主随意压榨镇民,就不怕出去被清扫干净吗?”

    那蜈蚣精哑言了一瞬,却即刻又胡搅蛮缠了起来,“你又算老几!”

    易尘追没再理会他,只向那仙门少年拱手道:“在下易尘追,敢问公子贵姓。”

    这个仙门的少年眸光沉了沉,“你们是朝廷的人?”

    一听到“朝廷”俩字,那前一秒还气焰嚣张的蜈蚣精立马就熄了火,眨眼连个缝隙都没有的瞬间成了一张谄媚的笑脸,搓着俩人模狗样的柴爪子便觍着脸凑到了易尘追边上,“这、这位公子……”他鼻息也才嗅到点贵公子金枝玉叶的气息,都没来得及吐完话,便有一丝冷银的锐光从眼前划过,蓦地戳上了他的鼻尖。

    璃月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未至针先到,冷飕飕的避开了这个意图接近易尘追的猥琐货色。

    这个仙门少年冷冷的瞧着那蜈蚣精捂着被针戳穿了的鼻子惨呼着离开,收回眼来,却敛着杀气,瞧了易尘追一眼,什么也没说,俯身连着将所有被糟蹋了的药草一并团裹了丢进篓里便拎着竹篓转身启步。

    “等等……”易尘追忙就一步横到对方面前。

    这回却是换成了易少爷觍着笑脸留人,“公子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事须得进山,却又不熟悉地势,所以想请公子带个路而已。”

    他冷冷的扫了易尘追一眼便别开眼去,“这镇里谁都可以带你们进山,不必找我。”说罢,他便避开易尘追拾路而去。

    易尘追下意识伸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这个隐忍了许久的年轻人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把反握住易尘追的腕子便出手攻来。

    好在这情况早也在易尘追的预料之中,故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也并未十分出乎意料。

    易尘追应其力道腾身翻越,犹如翩绽的黑莲一般,自那仙门少年头顶翻过,腕子自对方掌中脱滑而出,落地步法亦稳,紧密无隙又一气呵成的平架一个铁板桥避开对方横扫一击。

    璃影就抱着剑在一旁看着,余光见璃月蠢蠢欲动的想过去,便顺手拿剑柄挑出她的衣领子将她拎了回来。

    璃月怏怏的瞧了她凶悍有余相当高冷的姐姐一眼,也不敢多做反抗,便只好乖乖的站着。

    易尘追凌避了两个回合,终于绕的那位公子也没心情再跟他动手了,便站定,最后冷漠道:“我不会帮你的,找别人去吧。”

    这一场相当悦目的打斗看呆了边上一群这辈子除了毒物就没别的稀罕玩意儿的镇民。

    周遭空气凝滞得尴尬,易尘追往人群扫了一眼,便笑道:“要不……”却才吐了两个字就乍然反应过来人家已经很不留情的走了。

    “公子留步!”易尘追似乎是天生一副拍不死的顽强精神,已经被连拒了两次,还上赶着求第三次。

    那位公子也真是被他这脾气给磨得无奈了,只有再回过头来,“我说了,我……”

    “不会帮你”四个字还没出口,他的目光便愕然顿滞住了。

    他的目光好巧不巧正好落在了璃影怀里那柄灵息寒澈的剑上,只瞥了那剑柄剑鞘的模样一眼,便已认出了此剑。

    易尘追早就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却也被他这毫无征兆的怔愕给惊了一下,也回眼瞧去。

    璃影察觉了那个仙门公子的目光,心下一颤,便也垂眼瞧了自己怀中的灵剑一眼。

    “你们……”他怔怔然的吐了两个字,却没将话说下去。

    “什么?”

    他略略收了眼,沉眉定了定神,“你们要去哪?”

    易尘追唇下一分,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这转变的也忒快了点吧……

    那位公子询问的瞧了易尘追一眼,易尘追猛然回过神来,便从怀中摸出地图,展开直接就指了上面的标了红圈的地点,“这个地方应该在楚南岭深处,一般人恐怕进不去,所以才想劳烦公子带路。”

    “……”他静静的瞧了地图片刻,“你拿反了……”

    易尘追怔了一下,默默将地图翻了个向。

    “毒瘴林?”

    其实易尘追也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而确定下来的地点也是经过多方查寻,对比了几幅地图才最终定下来的位置——就是赵申身死之地。

    “那里为什么叫毒瘴林?”

    “……因为那片林子瘴气很重,生人不可妄进。”

    “那你能带我去吗?”易尘追才落下问语便立马又觉察了里面的不妥,便连忙摇手道:“不用公子进林子,只要把我带到临近的地方就好。”

    这位公子大概也是看出易尘追举手投足间都不包含什么可疑的恶意,便略略缓了些神,道:“那个地方很危险,一般的毒物都不敢进去,我也只是知道它的位置,并不清楚里面什么情况。”

    “没关系,只要到地方就好。”

    如此,他也没话可再说,便瞧了眼天色,“跟我来吧。”

    易尘追实在没想到这个刚刚还火冒三丈要跟他大打出手的人怎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多谢公子。”易尘追笑着冲他一礼,他没回,只转回脸便动步先行了。

    小镇背岭无门,走入山麓便出了镇子。

    自打元帅大人动身回沧海阁以后,易尘追便初步体会到了在朝为官的繁忙,却实在也有种无头苍蝇的感觉。

    关于那个凶手的情况依旧毫无进展,但初挑大梁的易尘追又万万不肯在这死掐喉的关头停下步来——有一种很明确的直觉告诉他,只要一停立马就凉。

    最后终于还是没事找事的翻出了他义父查的这宗与他继父相关的发生在十年前的案子。

    且凭着他这点尚且习之不透的推测本事品出了这桩事里的不合情理——赵申再怎么说也是楚南岭一带颇有家业的富商,这么大一桩灭门惨案,怎么可能如此落水无波。

    且这段时间,易尘追突然有种弄清自己身世的强烈**,似乎是受了那点诡谲忆象的逗引,他终于也想弄明白自己没有记忆的那六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虽然易尘追也觉得这么把正事丢去一边跑来琢磨一桩陈年旧事于当下情形有所不宜,但是,对于那件正事,他闷在京城里也着实翻不出更多端倪了。

    便也抱着点瞎猫装死老鼠的侥幸,看看能否在外头碰到点线索。

    反正瞎闯也是闯,倒不如就顺道往楚南岭走,好歹也算有个目的地。

    却没想到,就是这个“目的地”也不那么好找……

    易尘追三人跟着那位仙门的公子一路走了将近有三个时辰的崎岖山路,却仍不见那毒瘴林的半点踪影,而这位引路人也果真就只负责“引路”,除此之外多半个字都不肯说,相处了那么半天,易尘追到底还是不知道贵人名姓。

    虽然没有过多的交流有点空乏,却也正好留了宁静供易尘追回忆方才镇里发生的事。

    这件事实在让易尘追心里很不舒服——

    明明他义父合并两族的举措是为了减少纷争,给予众生真正平等的权利,却偏偏被那只蜈蚣精恶抹出了一番伤天害理、摧害贤良的浊朽之意。

    这五毒镇里的蜈蚣精绝不是唯一,除了这里以外,天下还有千千万万同种类的货色每天都在抹黑着君寒。

    不可否认元帅大人屠灭仙门的举措的确很极端,也很血腥,于守护了凡间数千年的仙门而言也着实是不公平的暴举,却更不能否认凡灵的统一是世间规则的进一步完善,也是凡间真正和平的必要基础。

    世间的规则原本就是一物降一物,没有必胜更没有必败,所以易尘追始终坚信,不论四境之外潜藏着怎样的祸端,只要凡妖与凡人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扛过风雨——而这样的希望不是他自己凭空捏造的,而真真实实,是他义父的铁麟军给他勾勒的。

    铁麟军的强大并不在于种族的优势,而是因为元帅在黑甲营里做到了真正的“众生平等”,所以铁麟军中的每一个将士都坚信自己的实力,更信任同伴。

    假如这样的平等能从铁麟军扩展至天下,既不像以前那样由仙门独自支撑一切,也不如现在这般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元帅身上……

    易尘追沉沉坠思着,却抬眼,又见了那抹孤寂沉涩的背影,心弦又被隐隐的牵扯住了,几番想开口同那位公子答话,却怎么也刨不出一个像样的话题来。

    “前面就到毒瘴林了。”他止步,拨开一枝障目群叶,易尘追透过他掀开的帘缝望去,果然见了矮崖下一片迷雾漫障,雾色幽紫,树影条棱却似纠缠鬼影,远远瞧去便已觉幽森。

    ……所以他那位做商人的继父到底为什么要进这鬼地方?

    “多谢公子,”易尘追温然一笑,又道:“有劳公子为我们引路,敢问贵姓。”

    他沉沉的瞥了璃影一眼,又避开了目光,浅叹道:“萍水相逢,就不必互知名姓了。”

    “好吧……”易尘追也不好再问了,便只有拱手一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但愿日后还能与公子相见。”

    他便也勉为其难的拱手一礼,却没讲话。

    “那我等就在这告辞了,保重。”

    他略颔首以作回应。

    他站在原地彬彬有礼候着客人先行,却在璃影从他身边擦过时低声唤道:“影儿师妹……?”

    璃影仿佛是神魂跌宕的骇然一惊,却没转眼瞧他。

    然而璃影这番怔骇之色还是分毫不遗的落入了他眼中。

    故人绝死相逢的一曲共声鸣入两人心扉,然而两人到底都还是绷回了一脸不动声色,擦肩而错。

    璃影心情复杂的跟在易尘追身后,走出了好长一段又似存不舍的回眼张望了一眼,却见对方也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

    “璃影认识那位公子吗?”易尘追突然这么一问竟将璃影吓了个魂飞天外,她几乎惊慌失措的回过眼来,“不、不认识。”

    易尘追却不小心察觉了她脸上相当罕见的冰山以外的神色,却选择了从善如流的忽视。

    其实易尘追也注意到了方才那位仙门公子是在看见了璃影的佩剑之后才松口答应为他们引路的。

    其实关于璃影的过往易尘追多少也还是知道一些的——至少知道璃影的生父正是巽天掌门宫云归。

    且这一带也正好是宫云归陨身之地,如此看来,这些仙门余部也的确有充分的理由留在这毒岭之中忍辱负重。

    璃影低着头怔怔地出着神,没注意到走在最前头的易尘追突然顿步,便愣着神装了上去。

    易尘追被她轻轻撞了一下却也没被撼动步子,仍稳稳的站在原地。

    璃影错了下神便忙退开一步。

    易尘追正停在一条缓缓静流的小溪前,小溪另一头便是那片幽紫的不知藏着什么隐秘的毒瘴林里。

    易尘追蹲下身来凑近了瞧这小溪的水,只见溪水清澈得诡异,与周遭毒异的环境简直格格不入。

    林下悠悠略过一丝盈巧的风息,连涟漪都拨不起,只略略往草叶间带出了点轻浅声响。

    璃月转身往后张望去,却见深林叶密光暗,恰又逢天色将沉,这片原本就幽隐得诡异的林子顿又平添了几分不妙的气息。

    风里夹带着“嘶嘶”弱息,极隐极暗处幽幽冒出了星星点点荧绿的光点。

    璃月又抬眼往叶隙间窥望天色,却见明蓝的天空也渐渐落为了深沉。

    夜幕将近。

    黑夜向来不是一个友善的环境,虽然幽黑的光线是天然的屏障,但善于借用这种屏障的东西太多,如此便将夜晚勾勒成了危险的代名词。

    璃月心底悠悠泛起了本能的不安,便退了两步,方方触上了易尘追的后背便堪堪停步。

    璃影扫了璃月一眼,也发现了时间流逝的不妙,便道:“天快黑了,还是明天再进去吧。”

    “嗯……”易尘追思绪别有游移的应了一声,便瞧着对面幽森森的毒林子揉着下巴出神道:“太奇怪了……”

    璃影莫名其妙的也往那林子看过去,“什么太奇怪了?”

    易尘追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的从怀里摸出了那幅地图,却才乍然发现,天色已经昏暗得连图上的笔画线条都映不明白了。

    没办法,易尘追只好又把地图收起来,“这个地方连仙门之人都不敢擅入,作为一个商人,怎么会选这条路?”

    临水镇与五毒镇仅隔了一座小山,拢共不到半天的路程,从地图上看,向五毒镇借道的确比绕岭的大路要短一半的路程,但是楚南岭里地势崎岖复杂,就算刨除毒物一大险碍不谈,光是将商队开出这片山林单程耗费的时日都够往大路绕两趟来回了。

    这个赵申,看起来倒是个寻常商人,但只要细细琢磨就没法不发现这货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牛头不对马嘴气息,乍一看平平无奇,实际却哪哪都透着些许诡异。

    然而时过十年,昔年赵氏沦为死烬的宅子也早已被野草霍霍成了一片荒地,被孤弃在临水镇的繁华阴幕之下。

    整个赵家在临水镇都成了禁忌,没有半个人敢称自己与赵氏相识,一圈打探下来,终究难知其因。

    而赵氏灭门之时又恰处在伐仙之战的峰潮之际,战事乱幕之下,朝廷无多余力多管一桩乡绅的灭门之事,于是这件事终于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合力掩埋之下成了一桩无需多作理会,也不再能掀起波澜的疑案。

    更不巧的是,昔年着手处理过这桩案子的那位大人也早就告老还乡,两年前享尽天年,作古了。

    易尘追实在觉得自己的运气恐怕是跟彗星杠上了,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料竟是九曲回肠死路绝。

    璃影借着寥寥几许清辉瞥见了易尘追眉梢罥锁的愁结,便难得有点类似温柔的好心开口宽慰了一句:“这件事原本就尘封许久,一时半会儿寻不到端倪也属正常,你如果还想查下去我们就陪你进林子,若不想便回京。”

    易尘追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锁着眉头道:“虽然做事不能光凭直觉,但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调查的必要……”

    不知是错觉还是巧合,易尘追总感觉近期这些事总要牵牵绕绕的往十年前那场伐仙之战连去,无一例外的,竟有些像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一般。

    “嗯。”璃影向来没有太多话。

    一直乖乖站在易尘追身边的璃月身形忽然晃出三步,袍袂一绽,掷手便是一枚银针舔辉而出。

    那两人齐然转眼瞧去,却见是刚刚给他们引路的那位仙门公子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之下,指尖捻着那枚银针。

    “公子?”易尘追惑然唤了他一声。

    对方微不可察的将叹息藏进了幽暗的阴影里,语气仍旧清冷,却似乎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毒物素爱夜间出没,眼下天色已晚,还请三位移步寨中留宿一晚。”他的语气清清冷冷却也不乏真心实意,坦然皎洁得倒真是出乎意料。

    这个刚刚还在市井中受着小人的欺侮的皎皎少年待到月辉清明、归林静隐之时便又拾回了那一身清绝儒雅,仍如不沾尘烟的谪仙。

    对方的实意真切,易尘追也非故挑高傲的伪君子,于是这位素来没有什么架子的元帅少爷立马识相的拣了楼梯就下。

    “多谢公子好意,我等便叨扰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死于那场伐仙之战的所有仙门,除了崆峒以外,其他的都多多少少还有些漏网之鱼,君寒也没丧心病狂到一个不落的全部追杀致死,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他们不出来搞乱子,他老人家也没这闲工夫来找茬削人。

    只是战场上与铁麟军正面相敌的那些倒的确是一个没留的全杀干净了。

    所以仙门也差不多的确是“死绝了”,楚南岭中是唯一仍旧承认仙门遗族身份的,其他的,多半还俗或是隐姓埋名,暗地里憎恨着君寒,实际却也没了复仇的心愿,余生只作饮恨终了。

    归去这一路易尘追终于得知了这位皎皎公子的名姓——魏清。

    但听这名璃影便回忆起他是谁了——昔年巽天掌门宫云归亲收弟子之一。

    只是十年前璃影和魏清年岁尚幼,相貌也都还没长开,如今一个女大十八变一个男大十八变,光凭相貌确是难以相认。

    仙门隐居的寨子藏在山林深里清溪环绕之处,深居毒群谷之内,位置却正好能与峰藏云雾中的绝生崖遥隔密林相望。

    “前面就到了。”

    魏清的性子很内敛,话也不多,一路曲折弯绕也没同这三人多讲一句话,只在拨叶见林,已然将近寨子之时才简单提醒了一句。

    一路过来,也就这一句话是他主动讲的。

    仙门最后隐居的这个小山寨的确是相当隐秘的了,不光地点就在得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毒林深处,就连到了地方也还有一层障目的结界将屋楼掩盖得与周遭环境毫无出入。

    魏清凝神捏了个默诀启了结界一扇门引了三人入内。

    却见寨中亦是一片萧瑟,但见屋楼均为简木薄板,为了避毒虫还特意用木桩挑高了屋子,小溪便自屋楼倚立间潺潺而过,整体仍留存着山林秀密青茂的模样。

    魏清将三人引进了寨子边缘的小屋楼中,推了门方道:“这里只有我和小妹居住,三位可以随意使用。”

    小妹?

    璃影疑了一下——以前倒是没听说过魏清有妹妹。

    三人随着魏清入屋,果见屋里还挂着一幕粗麻薄帐,帐后确实坐着一抹纤瘦的幼影。

    “哥哥……”那姑娘欢快的唤了魏清一声,却都来不及接下一句话便咳了起来。

    魏清忙过去替她顺气,璃影难得也被旁人旁物牵了心弦,便情不自禁地跟过去微微挑了帘子瞧见了那个女孩。

    这小姑娘的年岁瞧来跟璃月差不多,确是一副面黄肌瘦的可怜模样,小脸长得清秀,却是一双鲜见的异瞳,跟易尘追养的那只小白猫有些相似,是浅茶与清蓝相衬的色泽。

    她乖巧的跪坐在一张陈旧的矮木桌前,桌上搁着一堆竹条,她也正引着这些竹条织着篓筐。

    “这些活先别做了,你好好休息,这些东西我来编就好。”

    璃月轻轻挑开璃影中长及肘的广袖,微屈了身子将脑袋从她手肘下探出,也好奇的往这边张望。

    “咦,今天来客人了吗?”那女孩疑惑的瞥了那姐妹俩一眼,魏清下意识也溜了一丝目光过来,便柔笑着答:“嗯,来客人了。”

    易尘追虽然也挺好奇那小姑娘的情况,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实在不好得像姑娘们这样直接显露好奇,便也只好探头探脑的远远站在门便往垂幕那边张望。

    “魏师兄!”

    外头有人一声高呼,易尘追下意识转脸瞧去,但他这张生分的面孔却让外头那个少年怔了一下。

    易尘追反应过来了不对头,便还了对方一个略有尴尬的温笑。

    魏清在屋里也听见了呼唤,便走了出去迎会那个少年。

    两人在小溪边对了几句话,终了魏清便引着他沿溪走去,临走之前,那少年还留意了易尘追一眼,好奇里又夹着些胆怯。

    那少年最后一眼便让易尘追明白了,这寨里的仙门之人早已成了凉透心的惊弓之鸟,但见了外人总有些忧顾,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友善的收留了他们三个入林之人,如此已足见仙门豁然。

    虽然在易尘追的记忆里几乎没有接触过仙门,更不曾见过仙门昔年巅峰时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却对仙门有着莫名的亲切感,非但无法厌恶他们,反倒还略有几分向往。

    易尘追一路瞧着那两人的背影远去方才收回眼来,却发现璃影和璃月都坐在短幕遮掩的里室,正与那个小姑娘谈笑风生。

    “那边的公子快过来坐吧。”

    “多谢姑娘。”易尘追笑呵呵的漾了一脸面善,先将透风的门掩起便掀了帘子过去。

    她笑吟吟的瞧着这三人,道:“我叫水芙,不知三位可方便告知名姓?”

    “璃月。”璃月直接就答了,易尘追却还是彬彬有礼的拱手道:“在下易尘追。”

    璃影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略然勾了抹笑色,答道:“璃影。”

    水芙脸色很憔悴,身体看起来也很虚弱,易尘追只打量了她一眼便询道:“水芙姑娘生病了吗?”

    “不是啦,只是身体这样而已,其实挺好的。”她笑着将此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又道:“楚南岭向来只有五毒镇的人会来,三位为何要到这凶险之地?”

    “其实也是为了许久之前的一桩悬案。不知水芙姑娘可曾听说过十年前临水镇赵氏灭门一事?”

    易尘追如此坦坦荡荡的将真货抖了出来,惊得边上姐妹俩齐刷刷瞪着眼瞧了过来。

    “略有耳闻,那三位是专门过来查案的吗?”

    “其实,”易尘追眸光沉了沉,“赵氏家主是我养父,十年前命丧此岭,虽然官府早已草草了结了此案,但我还是想探明先父亡故之由。”

    闻得此答,水芙却慌错了一下,忙就敛首歉道:“无心一问却惹起了公子伤心事,实在抱歉。”

    易尘追笑着摆了摆手,“水芙姑娘不必自责,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回来非是耽于往昔也非是寻仇求恨,只是感念先父养育之恩,也想探明真相罢了。”

    璃影轻挑了一侧眉梢,淡淡递了个疑色,易尘追却冲她单眨了一眼,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

    魏清和那个少年一路沿着小溪寻到了矮瀑前头的小茅屋里。

    屋里是一抹垂老如枯槁却仍挺立傲然的盲了双目的老人。

    “见过前辈。”

    老人盘坐蒲团之上,闻得人来便和色笑道:“客人请进来了吗?”

    “正在晚辈家中。”

    魏清到底是个善良人,着实不忍见他们三人弃置深山毒林,故特地回来问报了一声。

    “师尊,收留那三个人应该不会有事吧……”旁边的少年有些惴惴不安,老者便温和一笑,捋了捋斑白的胡须,叹然道:“我闻魏清言那三位瞧来非是恶徒,且其中有一位姑娘是巽天的故人。”

    “故人?”那少年一惊,便怔然的瞧住了魏清。

    魏清沉眉敛首,道:“她的确带着掌门信物‘霜泉’……应是无误。”

    老者沉吟了片刻,“可否将那三位客人请来与我一见?”

    “师尊……”

    老者冲那少年和悦一笑,“少云不必担忧。”抚罢,他又对魏清道:“将那三位请来吧。”

    “是。”

    水芙是个健谈的姑娘,她虽然含蓄却也大方有礼,与之交谈颇有种清风朗月之感。

    水芙甚敞心扉的也告知了三人她真正的身份——

    她的确不是魏清的亲妹,而只是受过唐门药毒试炼的败品。

    唐门以制毒用毒闻名于世,而他们每隔三五年便会收一些穷苦百姓入门训练,探其承毒资质而加以药毒试炼,成者则入唐门,败者则遣至五毒镇。

    此事虽有违道义,但试炼者也都是穷苦无奈,自愿接受药毒之炼卖身唐门之人,而水芙则是因家里姊妹众多,负担太大,被生父卖入了唐门,试炼失败后也被遣至五毒镇,却因年岁太小无法自讨生活也交不上东西,便被镇里的蜈蚣精给赶进了深山老林,奄奄一息之际被魏清捡了回来,之后便一直以兄妹相称。

    水芙的寥然过往却令听者痛心,她却仿佛早已脱离了记忆的苦海,对旧事抱得了一种豁然心态,见了这三人凝重的面色便反倒宽慰道:“出生不幸无可怨尤,所幸我父亲没有将我卖进青楼,至少是在唐门这个尚有自搏生死的机会的地方,虽然我也还是不争气的落了败,却好在苍天垂怜让我遇到了哥哥……如此便算是将过往的不幸都一笔勾销了。”

    “水芙姑娘性情可真是好啊。”

    “公子过奖了,”她稚嫩的脸上却是超乎年岁的温婉,敛眉垂眸便浅柔道:“若非哥哥和寨里的大家对我关切有加,又教我认字,讲解诗书典故宽我心扉的话,不然只凭我自己的话哪能看得开。”

    浅然一忧罢,她又旋即笑了起来,兴致勃勃道:“我的名字也是前辈起的呢,他寄愿我能如‘出水之清芙,不濯不染’,虽然我还不能完全领会其中深意,但这样被人寄予期望的感觉实在很美妙。”

    就好像自己也是被旁人所需要的,不是没用的人。

    此间谈话蓦被一声轻巧的门枢转动声给截了一顿。

    魏清只跨了一步入屋,拱手礼道:“寨中前辈想见三位,劳驾客人移步草庐。”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关于这位老者,魏清依旧不肯多言,只在中途稍稍提了一句——这位老者曾是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一位前辈,曾亲身参与过伐仙之战,虽还留有性命,却修为尽废,亦盲了双眼。

    只略听了一耳这位老者的经历便让易尘追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想道——眼下情况特殊,务必得藏好元帅义子这个危险身份。

    行至矮瀑旁的草庐前,魏清先敲了敲虚掩的门,便闻屋里传来一声苍老却有劲力的应答声:“请进。”

    魏清便推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三位客人入了屋便关了门。

    此屋中清香流绕、幽然婉转,若不瞧周遭环境,光凭闻气息的话还真有几分道门清幽的余韵。

    但细品此屋陈设,虽老旧貌平却也不乏古朴简雅,也不知是这些物什本身就长得格外别致还是此屋特殊的仙韵许之几分出尘意味。

    易尘追带着那两个姑娘走到盘坐在蒲团上的老者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晚辈见过前辈。”

    璃影和璃月也都随他欠身一礼。

    那老者须发如鹤羽雪须,面容却似古榕一般苍老而蕴着不屈清劲,确如古书中描绘的天师尘仙一般仙风道骨,使人望之起敬。

    “小友快坐,”老者笑着招呼了一句,略略蹙了蹙眉,复又笑颜开绽,“原来同行的还是两个女娃娃。”他微转了脸,精准的对住了坐在易尘追左边身量尚且不足的璃月道:“小姑娘今年方不及豆蔻吧?怎也随着兄姐上这偏远地方来了?这地方可不是善境,若非事关重大还是莫擅入为好。”

    三人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全都怔愕的打量着这位老者——

    不是说功法尽废吗?怎么能这么精准的探明一个人的年岁?太玄乎了吧……

    “前辈怎知……”易尘追怔怔地问了一半,老者便已笑着摆了摆手,“雕虫小技罢了,都是吃的以前的老底,如今虽然早已废尽了灵脉,但好歹也与灵力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早就深入骨髓了。”

    “晚辈唐突。”

    老者捋着胡须,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这孩子年岁不大性情却是谦和,倒是难得的沉稳……”他酌言细品着,略略琢磨了他的灵势,却蹙了眉。

    这个少年的灵脉里掺混着一缕诡谲而炙烈的灵息,这灵息却恰是他十分熟悉的。

    老者蓦一蹙眉,原本和蔼的脸色便浅浸了几分肃然。

    “可否唐突一问三位至此的缘由?”

    易尘追敛眉想了想,“是为十年前临水镇赵氏灭门一案至此,因查知赵氏家主赵申丧命之地便是楚南岭一带。”

    不知这番话里藏了怎样的震惊,这位老者默然听罢后便是一脸微不可察的怔色,原本徐徐捋着胡须的手也突兀一顿,却应了心底的怔骇后又忙不迭的错拍跟回了节奏。

    “此案早于十一年前便已了结,三位何故时隔如此之久又不远千里赶至楚南毒岭之中重翻此事?”

    老者这番话里隐隐约约的带了几分劝退的意味,易尘追倒也听出来了,且并不会因此便打退堂鼓,反倒确定了自己的测探——不管从神色还是语气来判断,这位老者对那件事所了解的应该不光只是皮毛。

    “因为身死的赵氏家主正是晚辈昔年养父。”

    这个回答终于把老者轰得连最后强绷的一丝平静都崩了一瞬惊涛骇浪。

    却还是极快的稳了回来,“你、便是赵申养子?”老者此问略有些失了分寸,易尘追听罢,思绪稍稍一转,便故作视而不见,答道:“正是,先父亡故那年我只有六七岁,其中详细多有不明,故如今远寻至此,也非是为寻仇,只是想了解当年真相罢了。”

    听这一段话的时间足够老者稳回一颗险拎至喉口的心。

    “那,三位可查到了什么?”

    易尘追又在心底细细斟酌了一番,却还是有些拿不定底的瞥了璃影一眼。

    璃影察觉了他的目光便也转眼瞧来,依旧是那平静无澜的神色,也不提供任何建议。

    易尘追怏怏收回眼来,还是鼓了口气,道:“听说先父有个孪生兄弟曾为蜀山门徒。”

    此言一出,老者神魂俱是一哆嗦,阴差阳错的竟不慎掀翻了置在蒲团边上的小香炉。

    这只陶作的小香炉整只翻了个颠倒,肚里的烟灰倾洒了一地,也扬了一阵薄浅的灰雾。

    许是急中生智,老者忙就应着烟起而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一时不知呛了几口烟灰,竟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背过气去。

    吓得易尘追忙就扑上去扶住老人,轻轻给他顺着气。

    “前辈,您没事吧……”

    璃影看出引得老者咳嗽的罪魁祸首是那浮空乱飘的烟尘,便也急着凑过去伸手欲理尘炉。

    老者一手拍着胸膛,另一手却自然一落,胡乱在蒲团边缘摸索,“不经意”的探住了璃影的腕脉。

    璃影惊了一下,便抬眼——本以为老者是无心之举,却没料到对方探着她的脉搏却隐隐蹙了眉,似乎的确是在细探什么。

    屋门恍然一开,门外却是一张惊慌失措的少年脸,才一眼将门内情形瞟了个大概便已咋呼的一声嚷了起来:“师尊!”

    老者悠悠止了咳,不动声色的收回浅探了璃影脉搏的手,枯槁般的指自蒲团下摸出一只小瓷瓶。

    “无妨无妨,人上了年纪,身体总免不得有些小毛病。”说着,老者便轻熟的启了瓶塞,抖了两枚於红的药丸服下。

    那个少年也定了魂,渐渐的收回了惊白的面色,“你、你们……”

    “没什么事,是为师不慎打翻了香炉这才引了点毛病,不关客人的事。”

    闻此,那个少年才最终沉回了寻常脸色。

    易尘追也是一口重气长舒——原本他们的情况就有些紧张,这位前辈真要怎么着了,回头必定是他们的锅,然后也就不可预测会发生什么冲突了。

    这时魏清轻轻拨了那个少年的肩,从他身边擦进屋来,“前辈乏了吗?”

    老者没作答,只是自然而然的露了些恰到好处的疲色。

    易尘追心中叫苦——这都还没谈多久啊!

    “如此,那三位也早些休息吧。”

    魏清与这老者的默契简直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却无奈,三人也只好老老实实的拱手作礼,退出屋去,随魏清回家。

    虽然有用的东西啥也没钓着,但至少可以确定,那老者身上肯定藏着什么秘密!而且正与易尘追他们调查的此事相关!

    ——

    那三人走后,老者才沉沉松了口气,少云忙进了屋,轻轻搀住老者,替他抚背顺气。

    却不知老者是想起了什么辛酸的过往,脸上坦然之色不再,只余满面痛彻心扉的悔恨,连连摇头,许久才剜心道:“罪孽啊!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深的罪孽了……”

    “师尊,”少云也拧住了眉头,却不解:“您到底在说什么?”

    老者的手颤颤扶住了少云轻轻勾在他臂弯的手背,徐缓的拍了拍,终是摇头,长长一叹后,方才幽哀的作答道:“那都是许久以前——我们这些人造下的孽,却偏偏、让你们这些年轻的后生也跟着遭了罪……这不是天道的不公,是我们的不仁呐!”

    “师尊……”

    ——

    易尘追一路都在琢磨这件事——暂时不是关于赵申,而是关于那位老者。

    虽然也几番想开口询问魏清,但终究都因顾虑此中不妥而作罢了。

    魏清一开始向三人简述老者时对老者的具体身份只字不提,而老者自己也没有介绍身份的意思,光从这一点便可看出,他老人家的身份的确不大方便透露。

    这种情况下再胡乱开口询问岂不就是自己照着枪尖往上撞……

    还是另寻他法吧。

    照约定,他们明日便开离开这座仙门隐居的寨子前往毒瘴林——若就这么离开的话,日后恐怕就再难寻机会进寨子来拜访那位老者了……

    啧……

    易尘追一路都自顾自的想着事,甚至连抽眼看路都是麻烦,自然也就不清楚他们几时到了魏清的屋子。

    “尘追哥哥……”璃月伸手拽住了他的袍子,一声轻唤也恰好拽回了他的思绪。

    易尘追乍然回神,却见眼前蓦然压了一纵黑影,尚来不及反应,他整个人便撞了上去,脑门正好磕在柱子上发出“硿通”一声脆响。

    璃月在后头都已经拽了他的袍子,结果还是阻止不了这愣头青的公子哥一脑袋跟柱子杠上。

    “……”魏清正好抬了一腿踏上一级阶梯,这会儿也正莫名其妙的瞅着易尘追的飒爽英姿。

    “他夜盲。”璃影不动声色的谎圆了一句,还贴着柱子的易尘追便已衔接无隙、默契无双的摸摸索索的把自己从柱子上扒拉下来,“盲”的很彻底。

    魏清没多作礼会,便自顾自登上了阶梯。

    易尘追借着“夜盲”的隐藏也收住了尴尬,自己捡回了正确路线,跟在魏清身后抬腿登梯——却不知他是怎么踩空的,惊魂怪叫着“扑通”一声整个人便趴在了棱角突叠的楼梯上,声势之浩荡,连屋里的水芙都冷不防的受了屋板震动的惊吓。

    真、真夜盲了?

    璃影:“……”

    璃月虚抬着的两手还保持着准备抢扶易尘追姿势,结果到底晚了一步,这会儿便落了一脸痛惜。

第一百九十章

    “你没事吧……”魏清终于还是被他第二次更加铿锵有力的动作给闹的不得不开口询问了。

    “没、没事……”易尘追死狗蜈蚣似的撑起自己的身子,心里却在叫苦——璃影的嘴该是千年乌鸦精化的吧!

    尘追少爷终于还是顶着脑门一个赫然醒目的大包以及为秀俊的脸貌平添了几分色彩的片许薄血进了屋内灯光明映处,惊得水芙一怔。

    “易公子这是……”

    “不小心摔的。”

    魏清似无奈的瞥了他一眼,到底还是颇具善心道:“虽然只是皮外小伤,但还是处理一下吧。”

    入了晚间,水芙的病症也发得更勤了些,几番想说话,却都被紧接不断的咳嗽给打断了。

    魏清蹙了蹙眉,又回头瞧了易尘追一眼,却见这家伙正笑得一脸纯善,“魏公子不必挂心我,快照顾水芙姑娘吧。”

    “伤药在那边的柜子里,劳请自己取一下吧。”

    “其实……”

    然而易尘追那“不用了”三个字还没出口,璃月已经照着魏清的指示走到那柜子边了。

    此柜近门的角边蹲着一只择位不佳的陶土罐子,魏清也似乎是突然想起了这东西的存在,便匆然扭头瞧来,果见璃月正俯了身欲触此罐。

    “别碰那个!”魏清几乎是惊而起身,一声喝住了璃月便立马察觉了自己的失礼,便又柔缓回了语气,愧色道:“抱歉,是我的疏忽,那罐子里存着毒物,我怕它们会伤着你。”

    “毒物?”璃月疑了一声,魏清却已走近过来,亲手将罐子挪开,从柜里头取出了伤药,“水芙体质特殊,病症也有些复杂,有时需以剧毒作引,这才蓄养了这些危险东西。”

    “以剧毒作引?”易尘追惑然一句才问,便被璃影一把捏着下颌扭回脸去。

    魏清将水芙安顿了歇下,替她掖好了被子方才道:“她体质抗药,所以有时需借剧毒引药力。”

    “原来如此——嘶,轻轻轻、轻点!”

    “别动!”璃影又一把捏住他的双颊,手劲相当过人,愣是把他钳老实了。

    璃月乖乖坐在一边看着易尘追受虐,也悠悠挪了一丝目光去瞥小幕之后的情形。

    好在璃影下手虽狠也快,三两下便给易尘追上好了药。

    易尘追如获大赦一般立马跳得老远,幽怨的与这女魔头拉开了安全距离。

    魏清抱着被褥掀帘过来,沉雅的将铺盖摊开。

    “魏公子不必劳烦了,我们自己来就好。”

    魏清轻浅一笑便起身又朝那柜子走去。

    璃影留意了他一眼,轻轻的捏了易尘追胳膊一下,冲他递了个“怎么办”的眼神。

    易尘追明白璃影的意思,却也只能无奈的耸耸肩。

    魏清取了些药走过来,将东西递给易尘追,道:“毒瘴林中浊气剧毒,入林前记得吞服此药,另外还有一些解毒的药丸,可备不时之需。”

    易尘追笑着接过了这些药品,“多谢魏公子。”

    简单交流罢,魏清便又起身,“早些休息吧。”说罢,便又掀了帘子进去了。

    易尘追瞧着魏清模糊进短帘的身影几番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稍有些惆怅。

    魏清熄了帘子里头的灯,易尘追也跟着熄了这头的,无意间一溜眼,却见柜边的那只罐子沿缝幽幽露了一丝幽绿的毒光。

    易尘追让那幽光慑了一身鸡皮疙瘩,再定睛,却又不见了异光。

    ——

    却不及凌晨,这间小屋的灯光便又惶惶亮了起来。

    “你怎么被咬了?!”易尘追被璃影指上的瘀青给惊了个魂飞,慌手慌脚的去拣药。

    “你慌什么?”璃影却是不一般的平静,像是观察什么寻常物件似的打量着指上的伤口。

    魏清赶去瞧了那只蓄养毒物的罐子,却更悲哀的发现那里头的玩意儿果然溜没影了。

    璃影很平静的藏起伤口,道:“我的身体没有那么怕毒,不必担心。”

    璃影这般淡泊却倒让魏清扬起了几分怒意,“但是就这样完全不处理的话也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吧!”

    易尘追也蹙了眉,伸手便想去捉璃影那只挨了蛇咬的手,璃影却条件反射似的将整条手臂一抽,整个人也就跟着蹿起身来,谁料那蛇的毒性也果真猛烈,她站起身都没来得及开口吐一个字,神识便恍然一飘,整个人差点就坠了下去。

    “别什么事都逞强。”易尘追一句絮叨连着便双手扶住了她的身子,又带着她缓缓坐了回去。

    璃影尴尬了这么一下也总算是老实了,任由魏清替她处理伤口逼出毒液。

    好在这条小蛇是魏清养来给水芙取毒作引的,自然也备了不少针对这条小蛇的解药。

    易尘追扶着璃影,却突然抽回神来想起了璃月这个向来神出鬼没的家伙,便连忙挪眼去打量,却正好见她在屋子避光的角落里翻翻找找。

    “月儿……”易尘追实是无法分身同时顾及这不让人省心的姐妹俩。

    “姑娘切莫乱走动,那条蛇……”魏清的后辞都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璃月已经眼疾手快的从角落里拽出了那条越狱作祟的小毒蛇。

    易尘追整个人都炸了下毛,差点就原地蹦起了,“你要是再自己乱来,我真要把你扔回去了!”温文尔雅不会骂人的尘追少爷终于还是绷不住心底的鬼火吼了一句吓唬小孩子的话。

    璃月气嘟嘟的瞟了易尘追一眼,愤愤地甩开脸去,继续摆弄着那条小蛇——双头蛇。

    “月儿!”易尘追义正言辞的似有威胁意味的叫了她一声。

    无奈,璃月到底还是怕“真被扔回去”,便只好老老实实的走过来,却也不到易尘追跟前。

    原本易尘追是打算好好的发一通火,结果酝酿得好好的势头竟愣是被璃月手里那条形貌古怪的小蛇给引了注意——那小蛇竟长了两个脑袋!

    “这蛇是畸形吗?”却不光是易尘追,连璃影都惊了。

    魏清正从璃月手里小心翼翼地将小蛇捉过来,便答:“此蛇名为并影蛟,双头是极罕见的珍品,倒不算是畸形。”

    易尘追细细端倪着他手里这条纯黑淡流绸缎光泽的小蛇,“珍品的意思是……”

    “‘并影蛟’此名本就是源于双头之故,这种蛇并不多见,也多半是单首,但毒性已是毒物中的佼佼者,而若是当得‘并影’的双头,其毒性则更甚,通常无解。”

    最后四个字又冷不防的惊了易尘追一身汗毛倒竖,脸色都霎时惨白了几分,“无解……”

    魏清察觉言有疏漏,便又连忙解释道:“我养的这条毒性已经没那么强了,毕竟我只是为了取它的毒液给水芙做药引而已,平时都喂的是削减毒性的草药清露,连装它的罐子都封了隔绝此处毒息的灵咒,已经没有那么凶猛了。”

    易尘追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却又问:“既然都要削弱毒性再用,那魏公子为什么不一早就选些毒性温和的?”

    小蛇温顺的盘缠在魏清小臂掌腕间,长得虽然是一副邪森森的凶狠模样,实际看起来却温顺的像条宠物蛇,许是与仙门之人相处时间久了,这小邪物竟也平添了几分撤然灵息,细细端倪下来,倒也没那么狰狞可怖了。

    “并影蛟毒性虽猛,适应性也强,不会无端影响药力或被奇草所克,是比其他任何毒物都更合适的药引,只是驯养的时间长些罢了。”

    “那这并影蛟是楚南岭一带特有的产物吗?”璃影询道。

    魏清将小蛇放回罐中,“此蛇只生长在阴毒之地,四海之内大概也只有这一带能蕴养出这等毒物吧。”

    闻此,易尘追和璃影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先前从天山村里刨出来的那条蛇蛊也长了一对诡异的脑袋,不过比魏清这条邪乎,俩脑袋也就拢共两只眼,还顶在天灵盖上……

    “那这种蛇可以养成蛊吗?”

    “凡俱毒性之物都多多少少具有成蛊的资质。”但凡提起“蛊”这个字,便总会有种挥之不去的诡谲不妙之感,此感便促使魏清多问了一句:“怎么会问起这个?难道你们之前碰到过蛇蛊?”

    “嗯,碰到过一次,也是双头蛇。”

    “在哪碰到的?”

    “黎州城外,探仙山上的天山村里搜出来的。”

    易尘追只回答到这,璃影却直接续问了下去:“你们可曾听说过一个号为‘栖山’的修道者。”

    “未曾听说过。”

    易尘追混沌了许久的脑壳里终于被一滴清露点回了一丝明了,似乎突然从一堆乱麻里抽出了一丝端倪。

    “魏公子这条蛇是在哪里抓到的?”

    “毒瘴林外,”他简明答罢,便又忧心有忡的提醒道:“此蛇虽然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伤人,但毒性确实阴绝,你们切莫去招惹它。”

    “原来这蛇还挺温顺的。”易尘追心下悠然一坠,不禁有点可怜璃影这点背了,且还说了出来:“这么温顺的蛇怎……”

    话至一半便听他气息陡然一凝。

    易尘追肉疼的落眼来瞧璃影,却正好对上她一记冷肃的眼刀。

    分明都被蛇咬得端起了几分“娇无力”的姿态,没想到下手还是如此狠辣——果然不负“女魔头”一称!

第一百九十一章

    璃影这一下掐的力狠又绵长,若非易尘追牙关咬得特别死的话,估计早都蹿破屋顶了。

    “什么?”然而魏清却还未见异常的惑问了一声。

    璃影转眼朝门外瞧了一眼,恰见天色抹白,便道:“时间不早了,该启程了。”

    “且慢。”魏清急忙叫住她,道:“虽然我家这条并影蛟毒性被削弱了不少,但终究是极毒之物,不可小视,最好还是先修养几天,等毒素尽除后再走。”

    璃影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此番寻案也确有公务因素,若不尽快寻出线索,只怕司徒大人于朝中难办。”

    易尘追呆了一脸疑白,莫名其妙的似乎没转过弯来。

    魏清眉头一簇,“朝中所求何事?”

    “前不久京城出了一桩惨案,凶手失逃人间,多番查询下来,又似乎与十年前赵氏灭门一案略有关联,故查寻至此。”

    “这样吧,”易尘追的脑筋终于转过来了,便道:“你就留在这疗伤,毒瘴林我去就好。”

    “你一个人?”魏清愕了一下,似乎又心软了,道:“实在不行我和你一起进去吧,毕竟那片林子危险难料,还是需要有个同伴相互照应。”

    “不不不,这件事怎么能劳烦魏公子,其实那地方我自己一个人也应付的来……”

    “咳咳!”被忽视了良久的璃月铿锵有力的咳了两声,幽怨的瞥了易尘追一眼。

    “……”

    易尘追整个人都愣了一下,才不幸的想起来,他这次出门其实拢共就带了璃影这么一个同伴,璃月却是常年训出了一身追踪的好本领,跟过来就甩不脱了……

    魏清看着这个虽然长了一头白发却与水芙年岁相仿的姑娘,不禁有些恻隐,“璃月姑娘也要跟着一块进林子吗?”

    易尘追深息了口气,大概已经酝酿好了一肚子长篇大论,结果璃月一丝机会都不给他,起身便出了门。

    “我在结界外等你。”

    易尘追:“……”

    易尘追都酝酿到了嘴边的话到底还是被璃月这一跑给全打回了肚里,憋了半天也才嚷出一声:“你回来!”

    然而璃月只迈出了门槛,却一晃影,整个人便不见了踪影,连尘风都没留下一缕。

    魏清稍愕于这个小姑娘堪称一绝的身法。

    “月儿,你真是……越来越调皮了!你给我回来!”易尘追就跟个老妈子似的旁物都顾不上只一心想把这越来越不听话的丫头逮回来。

    璃影看了两人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也依稀觉着璃月今天似乎是有些别扭,不知是怎么惹着了。

    “那个姑娘是……”

    “我妹妹。”璃影淡淡答罢,也叹了口气,“她的身手其实比我和易尘追的要好多了。”

    这话是真有点不可思议——璃影的魏清虽然暂时还不清楚,但易尘追却是跟他交过手的。

    那位公子哥的身手照他这个年纪来看的话再怎么说也堪称上等,而那个小姑娘却都尚不及豆蔻,身手果真能超过那位年近弱冠的少爷?

    魏清也望着那个方向,有些发怔,余光却瞟见璃影起身的动作,便忙又回过神来,欲阻止或是想搀扶。

    “我没事了。”璃影略一抬手,将手指上那个退尽了毒於,只留了两个针眼般的牙印血口。

    魏清怔住了。

    “易尘追和月儿都不是外人,但情况特殊,有些事的确不便让他们知晓,”她转过眼来定睛瞧住魏清,眼底却早已褪尽了少女的活泼,所余的唯有一幕清冷,“许久不见了,魏师兄。”

    她这一声“魏师兄”叫得魏清心尖一颤,远愁往忧却自心底涌来,所有絮缠复杂尽都化成一股汹涌悲流,如钟槌一般猛撞在他心门,几番险些决堤。

    魏清像是不忍再看她如今面目全非的神色了,便错开眼去,“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璃影转身朝着屋外,怀里抱着那柄灵息清寒的灵剑,望着曙光渐渐撕破絮雾,似也有了几分嗟叹之意浮上心头,心中百感交集,思来想去、搜肠刮肚,却终究没能找出一个像样的引话之辞,便还是以沉默作罢。

    魏清亦沉沉瞧着她孤冷的背影,只记忆之中,她的身影始终是欢脱而轻快的——而那一直淀压在魏清一片忧苦记忆中的欢脱轻快此刻却也分崩离析了。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此问却牵及了璃影心底一丝隐不可察的痛楚,她垂了垂眸,淡淡勾了抹苦笑,“一言难尽……”

    这“难尽”中也的确包含了太多沉痛或是心杂意乱,却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最终将她包裹成了坚冰,刀枪不入的同时孤城绝闭。

    心绪悠悠的这么绕了一圈后,璃影还是寻回了最平静的状态,也将苦笑拂作一丝浅泊的微笑,略略侧过脸来,道:“不过你们还活着,我很高兴。”

    半轮曙光爬上山头,一缕浅光突破层层幽雾化成了一抹氤氲落在璃影这分极力掩净了甜苦、薄如清霜的笑容上,果如初得了光明的冰山雪顶一般,孤冷却不可测。

    “这些年你在哪?又是如何与易公子相识的?”

    璃影淡淡转回脸去,“这些详细我不便透露,若他觉得可以的话,会亲自告诉你的。”

    魏清大概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却突然凝滞在这一瞬,任他心中思绪千转,唇齿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门外拂进一缕初晨的清风,悠悠掀帘而过,轻轻带去了絮在水芙神识混沌之际的安神香,风声悠过,也拎醒了她的神识。

    水芙朦胧睁开眼来,恰见曙光幽柔的倾门而入,恰好披明了门旁前后相立的两抹身影。

    ——

    易尘追慌不迭的追出了小寨子的结界,四下张望,却怎么也不见璃月的身影。

    这姑娘大了就实在不好管教,虽然易尘追本身也没有管教她的心思,但还是牵挂得不得不揣起一颗唠叨的心,年纪轻轻便尝出了几分操劳的意味。

    “月儿!”易尘追引着嗓子在深林里连唤了三五声,始终没听见她的回应便急了,真有些慌神的开始错乱了,“月儿,你在哪!”

    可能他这心慌意乱的模样确实让某个小没良心的家伙扒拉回了点良心,突然撒了一捧叶下来。

    易尘追心弦一震,似乎松了几分神,一抬眼,果然见璃月坐在梢叶枝杈上,居高临下的瞥了他一眼,还是闹脾气的别过脸去,不乐意搭理他。

    讲真,这么些年来易尘追还真是头一回被璃月这么冷落,心里好像还真莫名的漾起了几分低落。

    易尘追可能天生就是个送给人捏的软柿子,居然连小姑娘闹脾气都拿不下,到底还是自己认输认怂了,便收起原本可能张扬了一身的故意捏起来的“气势汹汹”,服软道:“好了,你快下来吧,这林子里虫蛇很多,你当心被偷袭。”

    “才不会……”璃月嘟囔了一句,却也品出了易尘追语气里的服软,便也不为难他的乖乖跃下树梢。

    易尘追余光才见她动身跃下,手臂便已下意识的接了过去,也正好凌空托住她原本就轻若翩燕的身子,然后才想起人家年纪虽小身手却不赖,然后又收敛着尴尬将她放在地上。

    “你回去好好照看璃影……”

    璃月原本打算原谅他的一点心思又被他这婆婆妈妈一句给拍成了一把火气,便气嘟嘟的,转身又走。

    “你真是……”易尘追终于也忍无可忍的,从身后一把勒住她的肩膀,另一手便掐着她的脸,幽怨道:“你真的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我以后真的不带你出来了!”

    璃月也不甘示弱的两手拽住他的腕子,嚷嚷道:“谁要你带啊!不要老把我当成小孩子!”

    “你本来就很小啊!”

    璃月邪火中烧百般抗议的挣扎了两下,易尘追却突然两手都环住她的肩膀,平缓了语气道:“就算这些事你都做得到,也不要一声不吭的,这样很让人担心。”

    易尘追这一言终于也浇灭了璃月心底最后一丝幽燃的邪火,果真品出了些愧疚。

    易尘追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又温温和和的笑道:“那我们就约定,以后我尽量不阻止你,但你要做什么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璃月琢磨了一会儿,终于乖乖的点了点头。

    易尘追颇满意的顺了顺她一头白毛,心底却在贼兮兮的偷乐——尽量不阻止又不是不阻止,这点言语的技巧果然还不是这个小家伙破得了圈的。

    “不过只能阻止五次。”

    “……”易尘追爪子一顿,立刻就发现了事情的不妙,“五次也太少了吧!”

    璃月指尖绕了一缕白发,“五次已经够了,我不会轻率行事的。”

    “十五次。”

    “……六次。”

    “十三。”

    “七。”

    “十四。”

    “……八。”

    “十次。”易尘追最终笃定道:“就十次。”

    “……”璃月闷着声幽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哼”了一声,勉强同意。

    然后易尘追便大获全胜、心满意足的又捏了捏她的脸,“乖。”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易尘追带着璃月又回到了那片毒林子前清澈的小溪旁,他却仍没急着过溪,而是趁着天光渐明,又将地图摸出来细细琢磨了起来。

    楚南岭一带地形错综复杂,山脉峦叠起伏不休,连个能保持五十步不起伏的平地都找不到,故地图也是一副杂笔群叠、缭人视线的模样。

    易尘追捧着地图拧着眉琢磨了好一会儿,愣是把周遭空气都止得停息了,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璃月在他旁边也干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捺不住性子,便轻轻压低了他的手肘,也凑眼来看。

    “……”璃月默默地将他手里的地图挪转了个向,易尘追才终于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易尘追果然不负“闺秀”美名,也真不巧就碰上了这么一幅错综复杂、迷人眼帘的地图。

    璃月将地图转了过来之后,又细心的给易尘追令指了两个点,“毒瘴林东南边这个位置就是仙门隐居的寨子,”她的手指又顺着路线划了下来,“这条路是出林子返回五毒镇的。”

    易尘追的目光只跟了她的手指半程,便兀自瞧住了毒瘴林难免紧邻的一处山岭——此岭标名便是“绝生崖”。

    顺着绝生崖往东北向数过五个山头便是观海南司,也就是昔年巽天派所在之处。

    易尘追瞟明白了这点位置关系之后又挪眼瞧回了绝生崖的位置。

    “原来毒瘴林就在绝生崖旁边吗……”

    璃月最先顾及的是易尘追能不能自己看着地图摸回安全地带,倒一时没注意到这点巧合。

    她也顺着易尘追的提示朝绝生崖瞧去。

    璃月明白易尘追此言所蕴的另一番隐约之意。

    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什么“冥冥之中的注定”,这些原本错综复杂的事竟逐渐被红尘激流缓缓的冲向了同一个方向——伐仙之战,或是引发伐仙之战的根本原因。

    易尘追也隐约从这里头嗅到了一种前途难料的意味……

    而赵氏灭门这桩原本只是扑朔迷离的疑案也终于还是被轰轰烈烈的伐仙之战无端抹上了一层血腥的迷雾,而葬身在这片毒瘴林中的似乎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商人。

    所有的不合理都渐渐循回了一个合理的方向,而这合理却比不合理还要来得扑朔迷离。

    易尘追怔怔然的收起了地图,心底深处却隐隐的泛起了一分莫名的恐惧。

    昔年他从未过分的好奇过自己真正的身世,对自己无端丧失的六岁之前的记忆也只抱有一种浅薄的好奇,更深的也并未过多纠结过,因为他始终认为过去的事没有太多的意义值得深究,因为不论事实与答案是什么,都已经成为了定格的历史,任谁也无法改变——

    可他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开始害怕了解到自己的过往了,因为就连他一直以为很平凡的继父赵申身上都蒙上了一曾扑朔迷离的死亡阴影,一切的事出有因都弯弯绕绕的织成了一张弥天之网,突然间似乎所有人都披上了一幕居心叵测的诡谲之色,实在也让易尘追不敢揣测自己在这阴谋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了。

    “尘追哥哥?”璃月突然察觉他的神色有些诡异,便轻轻拎了拎他的袖子。

    易尘追蹙着眉回过神来,“没事,”他又落回眼来,继续琢磨地图,“虽然在图上看这两处相距甚近,但实际是何情形仍不可仅凭一图妄定。”

    易尘追几乎已经肯定了赵申之死必有惊天隐情,若非做好万全准备,轻易不可翻弄。

    “那现在你打算做什么?进不进林子?”

    “暂时不进,”易尘追将地图揣回怀里,道:“此林毒异非常,却与外界如此泾渭分明,连这条小溪都没有半点影响。”

    “你怀疑这林子里有结界?”

    如果是结界的话,魏清他们不应该发现不了,可若是障眼法的话,倒是有可能迷惑住原本就不打算入林的人。

    “这件事已经不是赵家这么简单了。”易尘追一句沉言,瞥了璃月一眼,又道:“今天你翻出来的那条并影蛟,我和璃影先前可能的确见过。”

    “蛇蛊?”

    易尘追点头,“就是天山村那件事,从守棺的狐妖身上搜出来的,一开始我们都以为那或许是毒蛇成蛊后的异化,或是天生畸形,但这并影蛟却突然打破了这两个可能——如果那条蛇蛊原本的确就是此处特有的并影蛟的话,那京城今年发生的这些事的根源很有可能也在此处,这就不是巧合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还有那个扑朔迷离的“栖山道人”。

    易尘追举眼四下打量了地形,目光定在高耸入云的绝生崖处,道:“我们入林便朝绝生崖的方向走。”

    璃月稍有为难的瞥了这满林子的毒雾一眼——虽然从小溪这头穿过毒瘴林到绝生崖的距离不远,但林中毒雾弥漫,想在林里找见绝生崖的位置似乎不大容易。

    她正纠结时,易尘追却已捏灵一唤,掌心旋即便托了一个灵盘。

    璃月像是见了什么惊奇事物一般,惑道:“尘追哥哥也会这一招吗?”

    “嗯,你不会吗?”

    璃月摇了摇头,“师父不让我学这个。”

    杀手走的是隐道,像灵势这种容易引起注意的东西能不用就不用,就算实在需要引灵为攻,也往往只是将灵力蓄作一点,一击毙命,而不会以灵势压倒猎物。

    虽然这种以灵力存物的方法并不在杀手的禁忌之中,但因为璃月年纪尚小,都还不懂得如何收放自如,所以为了降低暴露风险,紫魅暂且将这招往后挪一挪。

    易尘追虽然打心眼里疼爱璃月,但也清楚她习的是险道,且杀手之道不是旁人窥得透的,所以也能明白紫魅不教她这一招必有缘由,自然也就不会亲言擅自教她。

    易尘追轻轻往她头顶按了一下,“没关系,你师父以后会教你的。”

    但有时一想起璃月是作为杀手被培养的,易尘追就总忍不住忧心,也的确有些怕她以后真的会被君寒派出去挑危险的任务。

    一想到这个易尘追的心便又拧了起来,虽然璃月明明都还没到单独行动的年纪,元帅少爷这天生操心命的心肠便已自己纠结了起来,缠缠绕绕,悠悠的想道:不如以后就娶她做夫人,如此应该能免了她涉险吧……

    然而这想法也才刚刚冒了个头,易尘追的脸颊便火辣辣的烧了一下,顿觉自己相当无耻。

    这种事怎么能现在想呢!

    璃月年纪还那么小,都还没有自己抉择的机会,他好歹也是她名义上的哥哥,怎么能就这样随便一个奇思妙想就定了她的未来呢!

    这个想法很危险,必须即刻抹杀!

    易尘追突然诈尸似的绷了个尴尬的笑容,原本柔柔抚着璃月脑袋的手突然也抽搐似的一僵,旋即便不自然的在她头顶上拍了两拍,然后立马就抽身跨过小溪:“走了,进林子了!”

    璃月:“……”

    虽然易尘追在璃月眼里怎么着都是挺讨人喜欢的,但她偶尔也会觉着她这哥哥怎么有些时候会有种突然抽风的嫌疑?

    易尘追这窜进林子的速度倒像是逃入避风港一般,璃月也才略略出了个神,他便已跑的快没影了。

    “尘追哥哥!等一下……”

    ——

    只留了璃影一个人,魏清倒是松然了不少,嘴也没那么紧了,也才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已经将整个寨子的情况大致交代清楚了——

    这寨子里只有蜀山和巽天的遗徒,魏清先前也曾外出寻觅过其他战后幸存的仙门人,但他们大多不是心灰意冷藏隐别处,就是恨绝了君寒,即使已陷入了绝境也要赴死一抗,最终自然也都别无例外的被铁麟军收押,具体结局如何,谁能定言。

    故人旧物总是有着勾起往忆的绝佳效果,这种效果即使是磨砺了多年铁石心肠的人也避不开。

    只听魏清说了这么一早上,璃影便觉心里有些架不住这样的念旧打击了,便在魏清说完了大致情况、开口关切她之前站起身,又走到门边透了口气。

    魏清看出了她不肯软化心肠的心思,心下落得一叹,思忖良久,也只有一句几乎没用的宽慰之语:“师妹,你不用什么都一个人死扛着。”

    这么多年都自己扛过来了,何必在这一时半会儿前功尽弃。

    璃影没有接他此话,而直接半无视半忽略的扯了话题:“那位前辈呢?我不记得巽天有这样一位。”

    魏清似乎也着实没想到她的确冰冷到了刀枪不入的境地。

    “那位前辈就是蜀山掌门。”

    “蜀山掌门?!”璃影惊而回过身来。

    魏清冷不防的被她这反应给惊了一下,便问:“怎么了?”

    璃影的心乍然惊了一瞬大起大落,突然有点恍惚的说不出话,自己也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昨天,那位前辈一听见“赵申”这个名字便错了下神,再听见易尘追是说起“赵申有个孪生兄弟曾为蜀山弟子”这事时便彻底崩了神。

    这事果然有猫腻!

    璃影默然一通想罢,便转身大步迈出门去。

    “师妹,你去哪?”

    “我有事需要向掌门前辈当面打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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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