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棱角
他这一声“师兄”喊得李天笑浑身筋转血倒流,在北境的冰雪里酝酿冻藏了十年陈火终于又被点炸了。
凄凄然的堂中,那位风流才子正钻心刻骨的数着伤损,哪料门外一阵妖风呼啸,他才扯住了肩上狐裘的披风,那亮晃晃的天光便劈头盖脸的砸进了堂内,如此应光一抬眼,好家伙,屋顶都给他掀没了。
这位风流才子一口凉气抽得狠了,整副身躯一哆嗦,差点就直挺挺的倒下去了,危急关头,得亏边上小厮眼疾手快才没让他一身“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雅”跌落尘埃之中。
那屋顶实实在在是被削去的,瞧着那切口平齐如矩,此人差点一番诗兴大发,奈何实在没有词句来形容眼下心境,于是千言万语终汇成了一句颤抖的:“算账。”
——
李天笑这突然一击来得太过迅速,百里云连剑都还没拔出来,只能跃身一避,他免了一击,却是后头的楼子遭了殃。
百里云在枯树枝上落定,“师兄不用这么生气吧?”
李天笑手拎一柄如霜凝冰洁的空透长剑,周身寒息凛冽,宛如一尊坚冰凿成的雕像,冷不可视。
百里云窥出了些许端倪,便笑,“莫非师兄也成了守渊人一员?”
这种邪火爆燃的情况下,李天笑会搭理他才是见了鬼了。
李天笑手里那柄虚透如泉汇冰聚的长剑时而映着阳光反出晃晃耀芒,接连几次晃得百里云眼底骤明。
百里云到底没抽出长攻,只是戏耍似的拿机甲木臂随意格挡着,饶有兴致的瞧着李天笑满脸怒色甚甚。
“怎么?这口气憋了十年还没消?”百里云嘴欠讨打的这么一挑衅,李天笑横眉更冷,忍无可忍的斩出一道半月的灵刃,呼啸着削平了栖雪庄外一片尚未栖雪的枯木秃林。
不该挨刀的树倒了一片,本该迎击的百里云却轻飘飘的踏上了李天笑的剑梢,轻舞似的翻身一跃,足尖才点了地面,身形紧着便一晃,闪到了李天笑身后。
李天笑追着就一剑斩来,百里云仰身一个铁板桥避过,顺势旋身而起,如魅影傍身一般飘忽难察,李天笑已经够警觉的了,却还是冷不丁被百里云一把拽了领子。
百里云这条木甲胳膊构造甚精密,外观瞧来酷似人臂形貌,却能迸出千钧之力。
于是听得一声木节轻响,李天笑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眼见一圈乱影颠倒,再定神,他整个人都被掼在了地上。
百里云撤开了木臂,接着便扯开了他的襟子,将他锁骨至肩展了出来。
“你做什么!”李天笑恼羞成怒似的咆哮,百里云却只往他肩上溜了一眼便不咸不淡道:“别多想,我只是看看你是不是‘守渊人’而已。”
君寒许多年前同他讲过有关北境守渊人的事,而“守渊人”最重要的一个标志便是左肩的凤火印。
李天笑肩上却并没有这凤火印。
“你给我滚开!”李天笑忍无可忍的抡起一拳,终于把这厚颜无耻毫无自觉的家伙给捶开了。
百里云起身也没搭理他,转了步向又去挨个扯开那三个少年的襟子。
他们身上便有那凤火之印。
“据说守渊人不可离开北境,难道是假的?”
“是真的。”
李天笑跟喷发过的火山一般渐渐温吞下来,虽还有余烟喷薄,却明显平静多了。
他坐起身,泊然无怒的整着衣襟,整齐了便将一条胳膊搭在立起的膝头上。
百里云轻挑了一侧眉梢,“那这三只小耗子是怎么回事。”
这三个少年一看便是修养好的娃娃,于是反骂也呆萌:“你才是耗子!”
百里云拂袍袭地而坐,顺手送了挨近手边这个少年一记闷槌。
李天笑好不容易才闷了点头的火,转眼又被百里云这若无其事的闲散态度给点炸了,于是咬牙切齿的咆哮道:“这事与你无关!”
“关系可大着呢……”百里云勾了一抹狐黠笑色,顺手捏过一张少年脸,“你这三只小耗子可是把我家元帅给害惨了,你要是没有够分量的消息作为交换的话,他们可就归我了。”
“……”李天笑恶狠狠的瞪了过来,“百、里、云……”
百里云笑色渐而冷淡,沉了一眼薄冰,道:“十年的时间应该还磨不平你的棱角。”
李天笑不解他此话之意,便问:“你想说什么?”
百里云放开手上的少年,“面对参与屠绝了师门的我,你不应该如此平静。”
这句话森森然的往李天笑心里塞了一把冰针,他稍有别扭的错开眼去,冷着语气回道:“我并没有原谅你。”
百里云浅然一笑,眼底薄冰转作轻黠之色,“虽然无法原谅,但也没有冲我喊打喊杀的底气……”
李天笑搁在膝上的手猛然一蜷,一根心弦被震得猛颤。
百里云收住笑色,神情蓦然一冷,“关于鬼星的事,你知道多少?”
“……”
这个答案终究还是被百里云点破了。
李天笑无话可说,轻轻攥了拳的手也缓缓松了。
百里云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替他补下去了,“蜀山也是镇压鬼星残魂的七大门派之一,”说到这,他又挑事的将话锋一转,笑问:“这事蜀山的人都知道吧?”
李天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只有泼冷水这种兴趣吗?”
“泼你冷水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李天笑不想再搭理他了。
百里云站起身,拍了拍袍上的灰,指梢一挑,解了那三个少年身上的咒缚,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李天笑森森然的瞥了他一眼,垂头便是无奈一叹,还是起身,乖乖跟着他走了。
——
百里云把这四人领到了纷乱嘈杂的海市里,拣了一间正好能看见残损的休灵楼的酒楼,当窗而坐。
“看来师兄在北境的运气还不错,是遇到贵人了吧?”
李天笑转眼瞧着窗外,“命不该绝罢了。”
那三个少年本想挤着李天笑坐,结果全被百里云给逮到了这边,眼下怏怏的,也无心发表什么言论。
“告诉我你此番回到中原的目的——总不会是为了报仇吧?”
李天笑被他这一言激的不得不转回眼来瞧他,“百里云,不要以为我真不会对你动手。”
百里云悠然一笑,顺手揽了个少年,“师兄你果然还是没变呐。”
“……”
此言却叫李天笑打心底里讽了自己一笑。
是想说他一如既往的固执么?
沦为了邪魔的鬼星早已不再是不死的战神,而是地狱重生的魔鬼。
最令李天笑始料未及的是,斩妖除魔数千年的仙门竟会打起鬼星的主意。
有关仙门利用鬼星一事,大家最初都以为是君寒杜撰的冤罪,利用的不过是仙门分割封印了鬼星残魂的旧事。
毕竟从君寒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始,就没少挑衅过仙门,等闲时就是狭路碰上了也总要掐上一架才尽兴……
李天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冤罪”竟是真的。
百里云转着手中酒盏,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天笑如此百般纠结痛苦的神情,看够了,便悠悠开口打破沉寂:“如今的鬼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除了邪不胜正还能弃暗投明,水火不容有时也能转为以毒攻毒……”他此言带着笑意却透着森森寒凉,一词一语皆如毒刺一般穿入李天笑心扉。
他的冷言至此作罢,酒盏一置,李天笑下意识瞥了一眼,却蓦然从他脸上瞥见了几分似如昔年的沉雅之色,稍一惊。
“师兄,这世上之事千变万化,从来没有绝对的是非,咱们早就该走出仙门一成不变的光明正大了。”
李天笑一时无言作答,只好沉默着,听着百里云说下去。
“我们压抑的太久了,也可惜天性这个东西不是修几部心法便压得下去的。况且,这红尘俗世原本也是千变万化的人心聚成的,倘若脱离了七情六欲,如何能称之为‘人’?”
李天笑泊然一笑,“这可真不像是现在的你会说的话——难道你想告诉我,你至今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这个凡世吗?”
百里云想了想,“我可不敢说我有这么高远的抱负……”
李天笑落得一叹,终于饮了面前的酒,“如你所言,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是非。仙门妄图借助鬼星之力,为的,也是守护这个原本就不洁净的凡世……”他中途顿了一下,搁下酒盏,“望幽渊苏醒了。”
——
今日到了下午,天上又悠悠飘起了絮絮凉凉的薄雨,雨中夹着细雪,帝都本已清寒的空气陡然又更凛冽了几分。
易尘追站在君寒的院门外,抬手接了一滴乘着霜雪的雨滴,落在掌心,酥凉刺骨。
璃影远远瞥了易尘追一眼,心里稍落了几分凉意,便走开了。
易尘追垂下接了寒雨的手,望着昏沉沉的天色叹了叹,落眼,仍是那一排铁甲森森堵着院门,铁壁一般无人可过。
他忽觉掌心一暖,垂眼瞧去,是璃月双手捧握住了他尚还沾着雨露的凉手,抬眼冲他笑了笑。
“元帅大人不会有事的。”
“嗯……”易尘追轻轻挑了一缕璃月露出帽兜的白发,笑道:“我也相信义父不会有事。”
第五十九章 险弦
夜不过三更,不知去哪荡了一天的总头大人可算是神龙见了首尾,终于踏了回帅府的正门。
“百、里、云!”
百里云原本正坠坠淀着自己的思绪,可没料到一回家就有人以如此凶神恶煞的语气加停顿连名带姓的冲他咆哮。
百里云抬眼顺着咆哮声传来的方向瞧去,没瞧全人形,只见了夜空下掠过一抹拖长的虚影,紧接着,他当胸一闷,昏头昏脑的就被踹了出去,后背一沉,整个人都贴在了院府墙壁上。
舒凌难得被气到能一脚将人踹飞的程度。
于是全府上下没一人敢在距这两人百步以内的范围。
百里云火气蹭的一蹿,推了墙壁站直身子,沉着嗓子森森问道:“发什么疯?想打架是不是……”
老管家在百步之外冲着这两人连连作揖,心中暗祷神明——这要真打起来,这帅府怕是保不住了……
百里云周身仿佛爆起了鬼火似的幽焰,杀气顿时蔓延了整个帅府。
反观向来温和些的舒凌此刻也是满身邪火乱窜,手里拽着张薄绢载的书信,几个健步闯到百里云面前,不等对方出手,已经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了百里云一头不加束缚的长发。
这回,百里云算是彻底炸了……
“活腻了就直说!别跟个泼妇似的撒野!”
舒凌狠拽着他的头发将他脑袋扯低些,顺势拿肘子顶住他后脑,将手里那书信展到他眼前,阴惨惨道:“你跟我解释解释这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拆楼的爱好!!!”
百里云瞅着这封凄凉又可怜的讨债书一下便消了火,瞬间忘了舒凌还拽着他头发这档子事,便屈着腰,拎起了薄绢的底,将字迹打量清楚。
“哦,刚刚处理点小事,没留神不小心弄坏了点东西。”
“不留神……?”舒凌又施了几分力,百里云连忙捂住头皮,“放手!”
“处理点小事?不留神?弄坏了点东西?”舒凌邪火越烧越旺,都快把百里云头皮给拔脱了,“把账记元帅头上又是怎么回事!”
百里云“嘶嘶”倒抽着凉气,“放手!我说……”
舒凌信了他的鬼话。
百里云直起身来,沉了满脸碳色幽怨的揉着被舒凌拽得生疼的头皮,“我行的公事,当然找他报销。”
“……”舒凌满脸怨毒不信。
“我去查了一下刺客的身份。”
闻此,舒凌的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查到了什么?”
百里云揉脑袋的动作顺其自然的成了敷衍的挠头,“噢,运气不好,没查到什么。”
闻此,舒凌彻底忍无可忍了,“去死吧混蛋!”
——
奇迹的是,第二天,有三个少年在刑部承认了行刺元帅的罪行。
李天笑坐在屋檐上,瞧着那三个孩子被收押,心头沉坠坠的打着鼓,实在有些后悔该不该信百里云那厮的鬼话。
不知为何,李天笑总莫名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昨日百里云很认真的同李天笑探讨了有关元帅被刺生死不明一事的情况,那牵扯的不光是帅府和沧海阁。
貌似连整个帝都都陷入了无形的恐惧之中。
元帅仿佛就是中原的一根定海神针,凡人凡妖都坚信,只要有元帅在,就没有任何祸乱能够侵入中原。
一如现世的“九鼎山”……
总之,百里云以他那独有的没心没肺的语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服了那三个作皮捣蛋的少年,顺便也往李天笑心里揣了一把愧疚。
最后,百里云才悠悠扯入了正题:“眼下元帅身体抱恙,但搁在中原的乱子却不少,可总得有人解决。”
李天笑沉浸在没看好娃娃们的自责中,便主动应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此言正中百里云下怀。
于是他师弟便毫不客气道:“眼下刑部有两个案子,一个跟那座楼有关,另一个便是元帅遇刺一事。”
李天笑静静等着他说。
百里云目光落到自己身边的三个少年身上,顺手按住了一个娃娃的脑袋,两眼贼光锃亮,“关于元帅的事,你们三个就乖乖去自首吧。”
“……”李天笑抬起眼来,“他们还小,我去吧……”
“不行。”百里云一口回绝了,“师兄另有他事,不急……”
——所谓的“另有他事”,便是叫他大早在这候着。
李天笑从卯时候到了辰时,无所事事也不见百里云那厮人影,似乎就是让他在这看着这三个娃娃自投罗网……
——
今日一早不过卯时,百里云就砸开了易尘追的屋门,恰好碰见少年在更衣。
易尘追系衣带的动作一僵,从头到脚蹿起一阵寒意。
“总头大人……?”
百里云侧倚这门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角蹿起一分戏谑,这少年稍显单薄的身形仿佛又牵起了他的不屑。
“元帅是把你当兔子养了吗?看看你这身板,还是早点找个人嫁了吧。”
“……”易尘追两手还拎着衣带,被他这么一说,下意识也垂眼瞧了瞧自己的身板。
就算不是很魁梧,好歹也不至于窈窕吧……
忽听门边“锵”的来了一声金属磨响,易尘追头皮一麻,忙抬眼瞧去,果然是百里云不知从哪抽了把小刀出来,正一脸阴笑的冲他走来。
“总、总头大哥……”易尘追下意识退了两步。
“站着别动。”
易尘追岂敢不动,一溜晃到了桌子另一头,“你你你、你要干嘛?”
“借你点血用用。”
“血?”
百里云一把拍碎了挡在易尘追面前的桌子,敏捷一伸手就逮住了易尘追的襟子。
“你别乱来啊!我怎么惹你了?一大早就要给我放血……”易尘追欲哭无泪挣扎着想溜,奈何这人的木臂不是一般的坚固,逮着他真是挣也挣不脱。
“不想多开几道口子的话就给我站好了。”
屋里咣咣当当响了几声之后便听少爷一声惨嚎,惊起了庭院里的几只飞鸟。
百里云当真心狠手辣的在易尘追小臂上划了一道,接了半盏血便心满意足溜达出了屋,光留易尘追在屋里可怜巴巴的捧着伤手惊魂难定。
这个人太可怕了!
——
辰时五刻,百里云到底没放李天笑的鸽子。
百里云轻轻落上檐梁,“师兄久等了。”
“……”李天笑站起身,沉着脸,拍了拍身上的灰便兀自跃下了檐梁。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百里云不紧不慢的跟上他的步子,悠闲的伸了个懒腰,才道:“早就听说西域不太平了,也不知道君寒那家伙怎么想的,居然跟只蛤蟆似的趴着不动……”
李天笑匪夷所思的瞥了他一眼,百里云察了几分诡异,便疑道:“怎么了?”
李天笑收回眼去,“他不是你的主吗?你就这么比喻他?”
百里云稍稍细想了片刻,琢磨着,道:“从出生起就趴在沟渠里窥视阳光,现在倒成了朝廷的顶梁柱——该是癞蛤蟆修成了金蟾吧。”
“…………”
李天笑稍有些不可思议,却仔细回想一下,百里云好像一直都是这么看似乖顺实则别扭的心性。
只是弃明投暗跟了君寒之后,这张狗嘴里的毒刺尤为张扬罢了。
李天笑没心情跟他在这耍嘴皮子,便直问:“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简单,就两件事,先闯虎穴狼窟,然后再把你那三只小耗子捞出来。”
李天笑足下一顿,“你要劫狱?”
“嘘……”百里云眼底挑了几分戏谑,“难道你真想让他们一直待在里面?刺杀元帅可是重罪呐。”
李天笑一蹙眉头,“既然不打算让他们待在里面,那你又何苦让他们去自首?”
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是闲的脑子遭虫蛀了吗?
百里云却故弄玄虚的笑了笑,“屠仙之战的开端便在这帝都之中——师兄来此不也是为了调查鬼星一事?”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前两天有两个疑似与鬼星相关的人把我家少爷打残了,也就在同一天,元帅遇刺,所以现在大家都猜测,这两件事的主谋是同一伙人。”
李天笑心底磕了一下,“你该不是想栽赃嫁祸吧……”
百里云笑着瞥了他一眼,“就是这个意思。”
李天笑一步刹住,冷飕飕的瞪了他一眼,扭头抬腿就走。
百里云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是这般反应,于是顺手一捞,又抓住他的襟子将他拽了回来,“师兄别跑啊。”
“百里云,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你爱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管不着,但你别想拖我下水!”
百里云木臂一曲,将李天笑压在腋下,几乎是按着他的头道:“师兄,此事虽然不大见得了光,但一定不是什么坏事。”
李天笑扳着他的木臂,咬牙切齿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栽赃嫁祸’是什么好事……”
“那当然要看对象是谁。”说时,他眼底晃过一丝邪黠笑色。
那两个袭击休灵楼的人直冲鬼星残魂而去,甚至连曾宿过鬼星之力的残骸都不放过——如此渴求鬼星之力,其居心实在不可不掂量。
加之如李天笑所言,北境的望幽渊与西域的魃魅之灵都因鬼星而苏醒,假若这三股凡人难以溯源的力量失衡,其结果实在难以预料。
也是这么巧,就在因鬼星而掀的屠仙战事熄后不久,西域的明月之地就开始闹幺蛾子了,却又因为始终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所以大黎一直岿然不动的保持着暧昧不明的态度。
不明确拒绝逐月的请求说明大家心里也揣着口惊鼓,磨蹭着不答应也是因为此事还没有足够的分量能够打破这层窗纸。
李天笑静静听着百里云说,心中稍有豁然触动。
百里云掐准了时机将他放开,正好磨灭了李天笑转身离开的冲动。
“正好现在机会来了,在没有元帅庇护、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只要稍稍一触这条险脉,就足以惊起满城风澜了。”
第六十章 佯劫金师
“我去他大爷!百里云那个王八蛋在哪!老子今天非抽了他的筋祭他太奶奶不可!”徐达的咆哮声震得整个帅府一连打了三个寒颤。
老徐当真也卷了袖头,震着一身虎筋熊皮,满帅府翻箱倒柜的搜着百里云的下落,气势汹汹,当真是势无可挡。
谁让百里云这厮惹谁不好,非惹了这头人形黑虎掂在心尖的宝贝少爷。
“百里云!”老徐的嗓门在邻院震到了此墙内,舒凌被噪得稍稍一蹙眉头,手上正好将易尘追的伤口包扎好。
易尘追直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着,怎么也琢磨不明白,那位总头大人一早来放他的血干嘛?
“要是百里云再来找你,你就跑快点,过后我来收拾他。”
易尘追温煦的笑了笑,“凌叔,那位总头大人为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啊……”
舒凌扫了他一眼,“他看谁都不顺眼,别说是你了,连元帅都被他骂的不少。”
“……”
舒凌蓦然想起了句似曾相识的话,便随口倒了出来:“如果百里云那张嘴真有咒死人的功力的话,十个元帅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
“所以你也别搭理他,就当他是疯狗好了,你要真跟他计较的话,当心英年早逝。”
“…………”
舒凌这话说得虽然有点薄凉,却莫名的让易尘追心里松和了几分。
原来并不是他格外惹人讨厌,只是那位总头大人的性情格外古怪罢了……
——
元帅几天生死不明,不觉间孟秋已过,季秋初首,早在立夏时就上书称要回京的北燕王终于领着昔年的皇家金火骑款款登了京都的门。
皇上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至城门外五里郊地迎接北燕王。
北燕王的军队远远行来,金甲长列,披风似火,远远行来,宛如神兵天降。
“金火骑”一名还是太祖皇帝赐的。
即使如今的金火骑战力已远不及铁麟军,可这辉煌的三个字仍然代表着大黎最崇高的荣耀。
不光因为这支军队是从太祖皇帝手上传下来的,更因为这支军队曾也所向披靡、承载了大黎数百年安稳。
不管怎么说,这支先帝也曾亲手带领过的军队总是比君寒的铁麟军更能带给皇帝亲切感。
虽然同样都是锋芒毕露,但太阳的光辉总比黑甲的幽焰来得温暖。
皇上远远羡艳着金火骑的无尽风华,手里攥着金杖的龙首把头,心中惋然非常,不禁垂首,暗暗叹息着瞥了一眼自己那不大利索的腿。
想先帝勇武非凡,年轻时便南征北战,纵使入了晚年亦是气概不凡,如今的皇上年幼时也期望自己能成为马背上的皇帝,奈何天公不作美,偏偏让他在某次习马术时摔了下来,虽然没伤及性命,却也彻底绝了他习武的念想。
如今,他也只能杵着这精致耀眼,似也尊贵不已的金龙手杖,凭尚且稚嫩的身躯撑起皇者的气度来仰视这些自己最崇拜的沙场勇士。
皇上远远望着北燕王缓缓而来,心下慨然,便唤:“仲父,”
“臣在。”丞相大人忙行礼回应。
“皇叔有多久不曾回京了?”
“快有二十年了。”
似乎是从先帝驾崩那年开始,就没回过京了。
“都这么久了……”皇上垂眼落望地面,思绪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
遇上北燕王回京这么一桩大事,连金师院里那位挂了彩的高统首也得吊着条胳膊跟着一块去迎,于是硕大的金师院里落了一天群龙无首。
李天笑终于还是被百里云忽悠来了金师院,即使带着一路的怨气,也还是跟着他进了罪恶的魔窟。
金师院的铸堂几乎占满了整个东院,只意思着留了最外头的一进小院供人行路进出。
“你早就看准机会了吗?”李天笑沉着嗓子问道。
“当然,凡事总得提前准备。”
百里云悠闲自如的坐在五层铸堂的顶檐上,跟在自家炕上似的摆弄着灵盘。
“你该不是想打劫金师院吧……”
“打劫未遂。“
百里云拨正灵盘的银针,从怀里掏出盛血的晶盏,往盘中心点了一滴。
鲜血一落盘,便似蕴了灵一般蓦地便舔红了整根银针,连带着升起了一层浅薄的血雾。
血中蕴藏的灵息被灵盘引出,李天笑只瞧了一眼,便有惊色道:“这是,鬼星的气息……?”
“如你所见。”
“你从哪弄来的?”
百里云将灵盘端正,漫不经心的答道:“哪弄来的不重要,能帮我找到那玩意儿就行。”
李天笑若有所思的稍稍转开了目光,心底幽幽落了个空渊,一种诡异而不妙的感觉倏地窜满了他全身血脉。
“君寒……不会也在研究鬼星吧?”
“他可没有那么无聊。”
“……”
百里云一手托着灵盘,抽空瞥了一眼天色,再一垂眼,染血的银针已指定了方向。
“好了,”百里云站起身,往东边的墙头瞥了一眼,给那边的一抹黑影遥遥递了个眼色。
“那是谁?”李天笑问着,一回头,却见百里云通身裹起一道薄浅轻雾,上下一番流窜,衣袍翩舞纷飞间,他竟幻成了女子形貌。
“…………”李天笑下巴一砸,差点没从顶檐上滑下去——这这这,咋还偷了他妹李寒笙的形貌?!
“你那是什么眼神?女人我只会变她。”百里云错了一眼来瞧他,形貌倒是像个美人,那眼底的诡谲之色却半点不见减少。
李天笑差点被自己一口老血呛死在这里,嘴角眼皮不自然的一串抽跳,半天才憋出那诡异的语气:“你干嘛?”
百里云平平静静的往脸上扣了张面具,“我可是元帅的人,为了以防万一当然要稍微做点掩饰。”
“你、你怎么会这种招数……”
通常只有需要特别幻化人形的妖族才会这种幻变之术。
百里云将灵盘化了一抹轻烟散去,“一点小把戏而已。”说着,他又甩了张面具过去,“你也戴上吧,要是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我可不管你。”
“……”
“听好了,那东西就在这铸堂第三层的净坛里,我们只要佯装出攻势,吸引注意然后溃逃即可。”
李天笑沉默着扣上了面具,跟着百里云跃下了檐梁。
金师院里守兵不多,多的却是各种机关暗阀——多半是这里头的铸炼师们闲来无事拿着废材边角料瞎捣鼓的——章法不一,威力也参差不齐,但数目太多,也委实麻烦。
鬼无远远见着那两位跃下了屋檐便悄无声息的隐了身形,藏进了风里跃进大院。
铸堂共有东西两扇门,整楼无窗,每层只有一个转着旋风轮的通风口,只出不进。
这两人捡了个没人的空当溜进门里,却立马就钻进了一个玄关角落里。
有个卷着袖口挂着衣角的铸炼师手里抱着一堆七零八落的散材哼着小曲从两人视线里溜达过,踱下矮阶,直朝那火光乱迸的炼炉走去。
第一层排列了五纵炼炉,炉隙道路间人影零落不止,尽是那些生得五大三粗的铸炼师,烈火迸响,傍着满堂“叮铃咣当”,乍得两人耳根发麻,实是热闹非凡。
金师院的铸堂构造并不能用寻常房屋的章法来理解,外观瞧来似塔,石垒壁内寒铁为墙,墙上刻着错综复杂又规矩齐络的纹路,青绿的流莹淌满纹路。
铸堂里所有常设的事物均被剔除了五行属性,故此连盏灯都没有,光靠墙壁上的流莹照明,光线有些昏暗,却还能保持视线清晰。
旋梯傍壁而行,每个通风口沿都画着一圈引息阵纹,空洞外的阳光被旋风轮搅得散碎,漏进堂里,连影都照不齐。
两人借着喧嚣混乱悄悄摸上了阶梯,犹如两道快风,眨眼便晃了过去。
那哼曲的铸炼师后脖子一凉,唇边的小曲戛然而止,便回眼瞧去,没见着什么,便又哼回了他那五音不近调的杂歌。
将近第三层,百里云便从袖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眼中杀意一晃,盯住了楼梯口玄关处的一个人影。
转出玄关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抱着一堆书卷,蓦一转出玄关便见一抹黑影带过一道锐光,刺寒直冲他喉口而来。
李天笑一步晃前,抢在百里云下刀之前将这少年一掌抡晕了。
百里云刀口僵在半空,李天笑将这少年搁在墙角便瞥了他一眼。
面具下两双神色各异的眼尴尬的对了个眼神。
“走吧。”李天笑平漠道,百里云闪了下眼色,收起刀来,一耸肩,“习惯。”
拐过这道玄关即是净坛所在。
两人大摇大摆的闯上此层,围在净坛边的几十号铸炼师齐刷刷回头瞧来。
双方互瞪了片刻,百里云突然喊道:“把鬼星交出来!”
……
“有人入侵啦!!!”
——
皇上迎接北燕王的仗队从城心主道浩荡行过,满城百姓无不驻足围观,一派热闹非凡之际,却突见金师院里迸起一道晃眼的火光——
宛如大白青天一道绚烂的烟火。
大部队蓦然一定,文武百官包括陛下在内皆是满脸错愕。
金师院的警钟叮当激响,纵是隔着两条街的主道上都能听得清晰。
“保护陛下!”北燕王一声令下,随行入城的几个金火骑将领立马围住了皇上的车驾。
远处火光一连迸了三响,紧接着便见两道轻燕似的黑影乘火跃出,身形当空一翩,眨眼便没入了楼檐。
高仕杰魂飞天外一般盯着那金师院的方向,唯一一条完好无损的左臂不自禁地捂住了心口,身子颤颤欲倒,一旁的铁副统首忙扶住他。
“高大人冷静,只是爆炸的话铸堂承受得住。”
——
鬼无抬眼瞧着那两人飞远,顺手又抛了道灵符,才触上金师院的大门,便迸起一道赤灼如血的烈火。
——
高统首一口惨气长吸,差点把自己噎死过去。
这回却连铁副统首都怔住了,嘴却喃喃动起:“鬼星……”
第六十一章 猫
金师院里那辉煌了整个白昼的火光炸了一条长烟贯天,金师院的两位片刻也捺不住了,匆匆向陛下请了辞便忙不迭的赶了回去。
“大人!”院里刚遭了一番惊心动魄的铸炼师忙抹着一脸的黑灰奔迎了出来。
院里还残留着乌烟瘴气,两位统首只一眼就觉着心绞痛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两个人突然闯入了净坛……”
“净坛?!”两位大人同时惊了,再留不住半步,狂奔着便从开了洞的墙闯进了铸堂。
那个少年晕叨叨的睁开眼来,刚被扶着站稳,又差点被那两位体型魁梧的统首大人奔过带起的尘风掀翻。
奔上三层,高统首可算松了口气——所幸净坛还完好无损。
“高大人你看,”铁头指着沉在净坛深处的木匣子道:“好像有点奇怪……”
高仕杰闻言便转过神来,蹲下身,隔着净坛的层层咒缚瞧了下去,隐约见那木匣子泛出了一圈悠悠赤焰,不甚明显。
“快将此事报告给舒将军……”
——
未时,就与金师院隔了一条街的刑部地牢也迸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
“轰隆”一声巨响,烟尘震地而起,扑拥而上的守兵倒了一片,不等烟尘落尽,司徒诚已经率先闯进了地牢。
“大人,那六个人被劫走了!”
司徒诚躁气上头,便咆哮:“哪六个?”
“袭击元帅的三个少年,还有那三个收鬼人 !”
司徒诚足下一定,烟幕浑厚里却见阳光蒙蒙刺眼。
关押那三个少年的牢间整堵墙都破成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塞了司徒诚满心拔凉。
“大人!”侍郎眼疾手快的扶住司徒诚摇摇欲坠的身体。
“苍天呐……”
——
百里云带着李天笑一路顺利的溜出了城门,那三个少年完好无损,那三个收鬼人却一个个脑袋上顶了锤大的包,死狗似的让人扛着。
百里云出了城门便将肩上这人甩到地上拖着走,终于也悠悠幻回了他的本来模样。
“好了,有劳师兄了。”
他顿步,李天笑也跟着停下,将肩上这人摆在树下,拍了拍身上的灰,“你还要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不劳烦师兄了。”
李天笑摘下面具,等着他说下去。
枯树梢头又跃下一个人影,一落地便单膝落跪在百里云面前,虽然是行礼的架势,嘴却在唠叨:“总头大人,您不能收着点动作吗?真能使唤人……”
百里云将手上这人甩到鬼无身上,“有意见?”
“当然有!我可是元帅召来的,怎么现在成你的跑腿了!”鬼无攒了一路的怨气尽让这一嗓子给吼出来了。
百里云没搭理他,顺手把一个少年肩上那人拖下来又甩给他,顺便瞟了边上树下那人,“把这三个扛回去。”
“死变态!我一个人哪扛得了……”
百里云充耳不闻此人的咆哮,转身对着李天笑,顺便扫了那三个少年一眼,“头一次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师兄心里不大好受吧?”
“你……”那少年怒的喷了一个字,却噎着说不下去了。
李天笑压着邪火错开眼去,“你还想说什么?”
“师兄最好先回北境避一段时间,可千万别在‘真凶’浮出水面之前露了马脚。”
李天笑冷冷“嘁”了一声,“用不着你担心!”
百里云饶有几分笑意的在原地瞧着李天笑愤然离去的背影,回头,正见鬼无幽怨着拿根麻绳捆了三个人,嘴里念念有词,细听两句,骂的还挺押韵。
“挖俩墙角还真当自己地灵仙了,闭着眼睛走路不信阎王庙撞不死你……”
百里云抱着手颇有几分雅兴的听着他骂。
鬼无抽了一丝余光极快的瞥了这边一眼,恰见绳里一个小贼现了几分苏醒的征兆,不由分说就一巴掌罩下去,“瞪什么瞪!求我挖你祖坟是吧……”
也罢,鬼无这家伙嘴是碎了点,干事倒也还着调。
况且,有鬼无这张碎嘴在这絮叨,倒也不会让这等待的时间太过无聊。
百里云抱手倚着树干,望了眼天色。
隐约来了一阵轻弱的脚步声,百里云挪眼瞧去,那眼熟的瘦弱黑影正缓步走来。
鬼曳走到百里云面前,拱手一礼,“地方已经找好了。”
“走吧。”
鬼无将麻绳扛上肩,吃力的拖着三个壮汉跟了过去。
“不是说这三个人只是江湖骗子吗?”
百里云横了他一眼,“亏你还是元帅亲手培养的。”
“……”
“最关键的棋子,你当真以为他们只是一群捡漏的老鼠?”
——
元帅也才歇菜不过三天,这城里闹腾的也真够可以。
连往日里最闹腾的海市这两天都有些惶惶不得安。
真像是被人砍了顶梁柱一般。
“听说元帅真的死了……”茶楼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会吧……”
“这次袭击元帅的人可凶悍了,看看今天城里这动静。”
此言才脱口立马就有人跳出来赞成了,顺便添补了一句:“这么大的动静,帅府都没什么反应,这事恐怕……”
接着,便是一片哀叹。
以往骂元帅的人也并不在少数,可当这个人真的“消逝”了,放眼望去,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畅快。
也才“消逝”了三天,这城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很不幸的让众人悲惨的发现,承载了数百年不败神话的金火骑,如今似乎连“君寒”这两个字的分量都够不上了……
“唉……”邻桌也叹了一声。
叹息这人散披这一头长及腰下的灰发,脸貌却甚年轻,还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庄雅气质。
散披的长发虚虚蒙住了他的左眼,便只能见他银灰的右瞳浅浅敛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惋叹。
小渊往他瞧的方向瞥了一眼,似觉无聊。
“喂……”他正要喊出这人的名字,对方却极快的将食指竖到唇前,然后放慢的动作,轻轻“嘘”了一声。
小渊唇齿闭了闭,舌头绕了一下,才别扭着叫了出来:“顾原……”
那人笑了笑,撤开手指,“嗯?”
“还是快点回去吧,现在城里不太平。”
顾原摇了头,抬眼,瞧住城门,“没关系,我们只是普通的路人而已。”
小渊听了这句话,似崩溃又似无奈的呼了口气,懊恼的扶了额。
“诶?”顾原瞧了他这反应先是一蒙,然后更蒙的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小渊幽怨的白了他一眼,他这才仔细的想了想。
那金师院里爆起的鬼星之力……
他恍然大悟的一捶手心,“哦,这是我的锅啊!”
小渊杵在桌上的手肘一滑,差点被这家伙气死过去。
小渊忍无可忍的站起身,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腿就走。
“你去哪?”
“离你远点!”
“……”顾原在原地瞧着他尴尬的笑了笑,回过眼,往桌上隔了银两便也出了茶楼。
小渊还没走远,却愤愤然的死不回头,顾原只好在原地提高了嗓门道:“小渊,你乖乖回家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回去找你。”
“滚!”
却不知为何,挨了小渊一记火爆“冷槌”,此人仍能笑得春暖花开……
顾原一直瞧着他走远,才叹了叹,转身朝着城门走去。
才近了苍鹤门,周遭便喧闹了起来。
城门下有个蒸包子的小摊子,那摊子的老板却抽风似的对着地蹬腿,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顾原好奇着伸长了脖子去张望,这才窥见了端倪——原是一只讨食的小野猫惹恼了这摊子的老板。
终于有一脚踹准了这灵敏的小东西,倏地将它掀了出去。
“去!去!滚远点……”
那猫瞧来还是个半大的小崽子,通体洁白,长了一双异瞳,却枯瘦得可怜。
小猫崽子蜷在地上不敢动弹,蓦然一抬眼,却见了一双陌生的手朝它伸来,登时魂飞天外,炸了毛惨叫着便想逃开。
却被抓住了。
顾原轻轻将它捧进怀里,顺了顺它一身炸成了刺猬的白毛,走近那小摊,搁了钱,取了一个包子捧到小猫眼前。
他轻笑着,垂眼瞧这小猫饿虎扑食,浅叹,“可怜的小东西……”
倒也是个不错的礼物……
他指尖轻轻点在小猫的绒毛里,目光缓缓正视前方,若有所思的,悠悠没进人海深处。
顾原抱着小猫拐进清静的巷里,转出几道弯,穿过城心主街,悠悠一眼瞟了帅府巍峨的门楣。
帅府门前鲜有车行人往,顾原孤落一影从门前走过,很是显眼。
且此人原本就扎眼。
“什么人……”一直站在门旁的卫兵踏下一级阶梯,却蓦见巷里空无一人。
对边的同僚凑眼来望,“你在跟谁说话?”
“刚刚好像有个人在那……”
两个卫兵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
——
顾原轻而易举的溜到了帅府后院,悄无声息的轻落屋檐之上。
几乎全府的防力都被安置在了元帅的院里,其他地方倒显了空虚。
他落眼四下张望,终于瞥见了那少年的背影渐行远处,蓦然一眼便怔住了。
易尘追一步迈进院中,身后流过一丝轻浅风息,稍顿,便回眼瞧去。
背后空空然的,倒是有阵轻风徐徐拂过。
果然是敏感了……
他如此想着,正抬腿,耳旁却忽而传来一声小猫的嫩嗓。
易尘追再度转眼瞧去,目光扫寻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猫影,正纳闷儿,那小猫又怯怯的唤了一声。
这回易尘追听分明了,便循着声瞧去,终于在墙角的草丛里瞅见了那团毛茸茸的白影。
“小猫?”易尘追惊喜着扑了过去,惊得小猫遍身一抖,炸着毛便跳开了。
易尘追和颜悦色的一把逮住了小猫的后腿,却一个踉跄,整个人都趴进了草丛。
“嗤……”顾原隐身在墙头上轻轻笑了一声,稍敛住笑意,眼底便拂上了几许沉霜。
“暂时不能见面了,”他喃喃着,抬手轻轻一点虚浮,指梢泛出一环涟漪,“暂且也不必记得吧……”
易尘追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起,蓦然一视那双异瞳,稍稍晃了下神。
“少爷……”老管家远远便呼着过来。
易尘追回过神来,将小猫捧在怀里。
“哇……”老管家一条腿没来得及落进院门,就先被他怀里那个小白毛团给吓了个魂飞。
“哪哪哪、哪来的野猫!少爷你当心别被它挠着……”
易尘追低头瞥了这半大的小猫崽一眼,便笑道:“不用担心。”
又是一缕轻风拂墙而去,易尘追稍稍抬眼,疑了一下,却无他意。
第六十二章 线断
鬼无拖着三个壮汉当了一路的骡子,远绕城墙,从西郊绕到了东郊葬场,到了地方还不歇半口气,开嗓便嚷了出来:“怎么选这鬼地方!”
鬼曳森森瞥了他一眼,“这里合适。”
鬼无愤愤地将那死狗似的三人踹到鬼曳面前,抱着手一转身——
“回来。”百里云却不等他迈步。
“干嘛?”
“望风。”
“……”
鬼无也不敢抗命,没办法,只好百般不情愿的又转了回来。
凄风自坟场中过,掠过碑间空隙,其声幽落。
三人恰在坟场的围栅外,正好能看见那座立着残碑的空坟。
蓦听一串铃声在空阔里荡起,鬼曳足下枯草悠悠曳曳,摇晃着,将土地也带成了环环远泛的涟漪。
铃声乘风悠远,轻浅一声幽旷飘忽的传进了守墓人耳中,却惊雷似的将这大爷从午后的酣睡中惊醒了过来。
守墓的大爷一咕噜从榻上翻下身,被子都没来得及掀,人已经晃到了门口。
小屋位置稍高,正好能将整个葬场收进眼底。
却空然无物,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大爷松下神来,睡眼又迷糊了下来,便打着哈欠又钻回了屋里。
鬼曳掌心浮着一枚核桃大小的铃铛,青火幽缠着“叮叮当当”,周遭景物也如涟漪般模糊散远,等鬼无回过神来,他们三人连着三条死狗都被笼进了一幕漆黑之中,顿如深陷混沌一般,两眼却还能瞧清事物。
鬼无瞧着两眼漆黑,颇有意见道:“不是要我望风吗?”
“你随时可以出去。”鬼曳不咸不淡道。
“嘁……”
鬼曳白了这嘴碎的家伙一眼,毫不留情的,转头就对百里云建议道:“你有空还是收拾一下这家伙吧,他太欠揍了。”
鬼无咬牙切齿的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你说谁欠揍?”
百里云一把将他的杀意按了回去,“其实我现在的心情跟他是一样的。”他的手还按在鬼无脸上,五指骤然一紧。
“唔……”鬼无被捏得拳打脚踢。
“比起这家伙,我更想收拾那个混蛋……”百里云松下口气,顺便也放开了鬼无,心平气和着扯回了正题:“好了,开始吧。”
鬼曳应了一声,掌心的铃铛化成一团深青的灵絮,两掌相对,灵絮便抽成条条丝缕,十指一牵,结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
那三人也如牵线木偶一般被灵丝挂在了半空。
“五个月前,逐月太子入京,那木箱亦是同月进入中原……”鬼曳话音浅落,便合眼,灵网一缚,网出了那三人的记忆。
——
“清酒金樽沙沉铁,东行有尽西归夜……”
那三人模糊的记忆里却清晰的勒出了这一条沉雅的声线,满眼黄昏尘色,甚至连周遭景物都辨不明。
倒是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慵散侧卧榻上的人影,手里似乎也转着只酒盏。
“难得会有人自己找上门来,已经做好准备了吧?”那人说着,突然自己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这一笑,连百里云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奇怪的是,这三人始终一动不动,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那人笑罢,抬杯撒了满盏醇液,起身走来,凑到三人面前,猛然一落身,将整张脸塞满了其中一人的视线。
瞧着这记忆映景的百里云和鬼曳俱是一怔,冷不防的像是被鬼盯了似的。
然而即使凑的这么近,这人的相貌仍是糊作了一团,唯有那双眼刺着一缕冷寒的锐光。
他抬手,撤了正对这人勒嘴的麻绳。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嘘……”那人捂住了这家伙聒噪的嘴,“既然来了,就别客气,替我办件事再走吧。”
百里云和鬼曳立马专回了神思,死死盯住那三人记忆中的丝缕寸毫——连鬼无都忍不住凑了过来。
那人笑着,收回身去。
——
“咳咳……”被灵丝悬在半空的一人陡然一咳。
“怎么会……”鬼曳惊得睁了眼,整个幻境为之一颤。
“别动。”百里云轻轻握住鬼曳操术的一只手,淡淡稳回了他的思绪。
幻境涟漪退罢,又归了宁静。
一股金锐肃杀之气陡然暴起,在鬼曳波澜无惊的幻境中掀起一道剐人肤骨的利风。
轻咳的那人睁开眼来,眼神涣散了片刻,逐而聚成一束锋锐。
“几位看得可尽兴?”
百里云回之漠然一笑,“阁下还真是吝啬,一点也不肯让人看尽兴。”
“区区沧海阁人,也敢这么同我讲话,很有胆量。”
“莫非阁下觉得元帅倒了霉,我们就是丧家之犬了吗?”百里云一声讽笑便将此人的狂狷给撅了回去,“你真当他有多大点分量啊?”
“……”
“…………”
百、里、云!
——鬼无、鬼曳同时掷来了狠杀的眼刀。
百里云却视而不见,接着对着那窃舍的“人”道:“也就敢躲在别人的意识里连面都不敢露的家伙,居然还真有脸跟我谈‘胆量’?”百里云摇头一笑,“现在搞事情的人就这点水准吗?”
纵使那“人”藏在旁人的躯体里,此刻也捺不住满腔怒火了,肢体挣扎着,灵丝弦绷音断。
“抓紧了,要是敢把他放下了我就把你祭出去。”百里云悠悠道。
鬼曳眸光一沉,十指猛然一收力,便听那人身中一串骨节裂断。
“有种,就来跟我当面较量!”
“好啊,那你也得告诉我你在哪吧?”
那“人”轻嗤一笑,“有胆,就来西域。”
“去你的地盘上跟你较量?果然还是个怂包……”
对方咬牙切齿,“那你来不来?”
“来,为什么不来?”百里云笑得轻蔑,“本大爷就去你的地盘把你拆了。”说罢,他指梢一勾,挑了个眼色送去鬼曳眼里,“收。”
鬼曳应而收术,那“人”暴怒的嘶喊犹有余音,百里云一身晃前,机甲木掌一把捏住那人头颅,掼一道狠力直将此人脑袋重砸在地。
闻得一声骨裂轻响,本主可能已经死了,那借囊的似还喘着口残气。
百里云压低了身子,凑近他耳廓,压着声,对里头那不知哪个缝里钻出来的灵魂道:“在我面前狂,最好多备几条命。”
此言落罢,鬼曳捏出的漆黑终于分崩破碎。
百里云直起身来,瞧着地上三人若有所思。
“现在怎么办?动身去西域吗?”鬼无一脸正色的愣脑问了一句。
百里云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仍垂眼望着那三人,却冷不丁抬手给了鬼无后脑一下。
鬼无那刚熄下去还没散烟的火气噌的又蹿了起来,连着整个人都燃起了一团幽幽鬼火。
“不去。”百里云悠悠答道。
“……”
刚刚叫人多留几条命的是谁……
“看来这三个家伙的确没多大用。”百里云自言自语着,悠然一叹,“白忙活……”
“……”鬼曳眼神无言一沉,“怎么处理?”
被百里云捏死的这人空瞪着一双呆眸,眼角溢出两行渐冷的鲜血。
百里云琢磨了片刻,蹲下身,撕了一人的袍角布料,就地取了亡血,书了几个血字。
“把剩下两个人也处理了,不用埋。”悠哉游哉的吩咐罢,总头大人便踏着闲步溜达开了,“随便用什么手段,不完整也没关系。”
前一瞬还邪火中烧的两人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就阳光明媚了。
鬼曳是个木偶似的家伙,等闲时连眼神都不一定有,此刻却喜笑颜开,露出了两枚稍有锋锐的小虎牙。
“就是说可以随意发挥吗?”他自问着确认了一遍,“咯咯”笑了两声,指着右边道:“我要壮的这个。”
鬼无白了他一眼,齿间蹦出两字:“变态!”说时,自己也抽了把鹰爪似的小刀,猖笑着,“要不先把那个死的剖开看看……”
“丧心病狂……”
——
舒凌貌似又出去收场子了。
百里云溜溜达达的绕回城里,在金师院的残门外瞅见了时常跟在舒凌身边的两个部将,心中不禁暗嘲——
果然是个跑腿的专职人员。
他若无其事的绕进通帅府后门的小巷。
秋风萧瑟,掀过一路轻尘,卷起几片枯叶重又傍过枝头,一巷风罢,枯叶又落,不过是从墙外回到了墙里,约有几分“叶落归根”的意味。
百里云瞧了一眼稍有出神,恰在此时,素来清寂的小巷里却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人身上没有什么气息能引起百里云的注意,倒是一头灰色的长发从余光里拂过,稍有几分惹眼。
百里云一步稍顿,回头,却只见一条空巷。
还真有点诡异。
百里云瞧了那个方向片刻,收回眼来,启步接着走。
那人来去如风,无声无息,若非那一头长发实打实的落进了百里云的视线,这位总头大人可能都未必能察觉他的存在。
如此想来,倒是有点危险……
说来也真是滑稽,那昔年不得不在沟渠中求生的君寒如今居然果真是一国的顶梁柱,也才生死不明着偷了几天懒,这京城就陆续现了群魔乱舞之象。
到底是君寒这个元帅太伟岸,还是凡人的依赖性实在太强?
百里云舒然一叹,还挺想看看没有了君寒的大黎究竟能乱成什么样子 。
第六十三章 梦
“好了,别哭了,又不是把它丢回街上,不过换家人养罢了……”
细细听来,除了那女人几分强硬又有些无奈的话音以外,好像的确有哭声。
貌似还是个孩子。
他混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哭声好像是从他自己的嗓门里发出来的。
于是,清明转眼就不见了。
“我想养它……”他怀里紧紧护着一只单眼的小猫,哭的不能自已。
“给我。”
他抽泣着说不出话来,死活也不肯将猫交出去。
“他都这样了,你就饶了他吧。”有个人温柔的替他求情,他心下一颤,便满怀感动的瞧了过去。
模糊里依稀能见屋里陈设雅致,可所有事物都仿佛蒙了一幕轻雾薄纱,挥之不去,任他如何努力的瞪大双眼也无法将这模糊撇去。
包括那个温柔的人的身影也是模糊的。
他转眼瞧去,似乎是在门边,有一道浅似明阳的光线映着那人一身如夜的黑袍,而眼前训他这女子,也是一身乌黑的衣裙。
那女人一手杵在腰间,似乎十分恼火了,便微微俯了身,戳着他的额头道:“真是的,你怎么跟你爹一样爱哭啊!”
门边那人应之尴尬的笑了笑,没反驳,却接着求情:“一只小猫而已,就遂了他吧。”
“爹……”他哭兮兮的唤了一声。
他莫名发现,“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完全受他自己控制。
“你就知道惯着他!”那女人实在很无奈了。
……
五官知觉又渐渐模糊了去,眼中落了一幕混沌,是清净的雾黑,耳畔却嘈杂着,像是有无数人对着他的耳吵闹,时而喃喃细语,时而狂躁怒喊,自身的灵魂也仿佛被无数人撕扯着,似乎只要一松气,他整个人便会分崩离析。
他的“清净”被逐渐搅乱,嗓子不由自主的嘶喊出声来。
却不知这是什么混沌,能将他的所有声音吞噬,却没法使他的耳根清静半分。
他越是撕心裂肺,那嘈杂便越是摧刺肝肠。
“嘘……”蓦有一声轻浅,所有混乱戛然而止,他的视线不知几时回归,方一清明,即见一人温柔的在他眼前将食指竖在唇前。
“不要告诉你娘哦。”那人如此说时唇角勾了一抹轻柔的弧度。
他怔着神,死死盯着眼前这人深藏在影幕中辨不清眉目的脸,手上依稀有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挠了他的掌心……
“小渊……”
“啊……”他嘶吼着瞪开眼来,顾原正两手扳着他的肩,似乎很急切。
小渊一把将他推开,身子却又狠狠砸回了榻上。
这一砸,仿佛将他的五脏都碾碎了,身子几乎要被撕碎一般痛不欲生,他双手按着头,嗓门不受控制的嘶喊着,喉咙里也似吞了火炭一般灼燥生疼。
“小渊,冷静点。”顾原抓住他双腕,单膝落上榻沿将他按住,“冷静点……”
小渊两眼血丝爆涨,眼泪决堤狂涌,沉在梦境中嘶喊了半夜,嗓音早已嘶哑,却仍是不受控制似的惨叫着。
“你放开我!”他惨烈艰难的喊出这一句。
“小渊……”
“为什么……”小渊终于稍稍回了些理智,在五脏骨髓的绞痛中精准的刨出了只属于心脏的痛意。
仿佛全身的痛苦都来自于心脏一般,他简直无法忍受那像是撕裂又像是锥痛、仿佛分崩离析却又藕断丝连的不肯干脆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他嘶喊着,拼命想要挣开顾原的压制,却无能为力的没法将腕子脱出半分。
顾原沉沉凝视着他,“小渊……”
小渊又一次陷入了混沌,这次,却是无尽的悲哀从心底涌出,仿佛他胸腔里揣的不是肉长的血泵,而是一个深不见底、敛藏了无尽黑暗的深渊。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又拼命的嘶喊出一句,同时瞪出一个恶狠狠的眼刀,仿佛要将眼前此人生吞活剥了。
这一眼,却正好瞪住了顾原那只时常掩藏不露光的左瞳。
他的左眼赤烈如灼金,眼渊里隐隐藏着一团烈火,仿佛是另一个灼热的深渊。
顾原的深渊仿佛吸纳了他的深渊,两双眼目光一对,他这方的痛苦悲息便如潮汐般退却了。
“小渊,冷静点。”
这回,小渊确遂了他的言,渐渐归了平静,紧绷了一身的弦也缓缓松了下来。
小渊两眼退了些血丝,眸光也逐而散开,渐渐的,宛如两枚碎冰似的血珀,失了璀璨。
“为什么……”他的嗓子疲累得再发不出音来,只有气声喃喃。
顾原见他彻底冷静了,便撤了手。
小渊两眼空洞的直望着虚空,温泪仍源源从眼角溢出,落过鬓角,浸湿了发与枕。
“为什么,我会那么难受……”
即使平静了,他的心仍然在撕裂着,却窥不出端倪,只是在毫无缘由的疼痛。
顾原坐在榻沿,瞧着他,如鲠在喉。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
刑部地牢的墙还没补好,门外的鼓又擂起了。
“大人……”由远及近一声高呼。
司徒诚死狗似的趴在卷折堆积如山的桌案上,打不起半点精神去搭理他那个炸了毛的侍郎。
“大人大人大人大人大人!”侍郎一口气吼了一串,结果书案上仍是空寂无声。
“听见了……”隔了三拍,司徒诚才应魂似的回了这么一声,然后半死不活的直起身,连官帽都懒得戴。
“大人,那三个收鬼人找到了。
这回,司徒诚麻溜的“噌”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哪?”嘴才这么问着,人已经大步流星的跨出去了。
“在东郊葬场——大人……”侍郎追了一眼他的背影,忙一把抓了桌上的官帽便追了过去。
却没人提前告诉司徒诚,那三个收鬼人已不属于活物……
尚书大人一路风火赶至城外,点了捕快十来人,一步迈入葬场后缘,一眼便是冲击。
司徒诚猛然一眼还未及瞧清便倏地转了身,继而一把手帕捂了嘴,颤颤扶住一旁枯树。
“大人……”
司徒诚忍住一头子恶心反胃,缓了口气,才道:“这是,什么人干的……”
侍郎轻轻给司徒诚拍着背顺气,也溜了一眼去瞧那场景——却只瞥见一地血色便急急回了眼,纵是如此,也稍有些难忘那浸满了血色的断手。
“守墓人报的是吗?”司徒诚如此一问,那位大爷便忙在一旁作揖,“正是草民。”
司徒诚收起手帕,抵唇清了下嗓,便又转回身去——
那满眼满地的殷红还是很冲击。
司徒诚又沉了几口气,强绷住了心弦,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刚……”
此时方不过辰时。
那三个人的确都齐聚在此了,只是树上挂了半个,残碑前趴了半个,栅栏外撒了一堆……
见惯了血腥的捕快从血里残尸断手中取出一片残布,奉到司徒诚面前,“大人……”
司徒诚强捺着心里的膈应,接过此布,展开一阅,目光即沉。
“东行有尽西归夜”——布上血书如是述。
侍郎凑在一旁阅罢,稍稍倒回了口气思忖道:“这不是《四荒》里的句子吗?”
《四荒》乃是一首上古流唱的歌谣,主诵五土四荒祭事之礼,其中“清酒金樽沙沉铁,东行有尽西归夜”一句讲的便是西荒金相。
凡间素有五行之象以应天循,中原为后土所辖,浑厚稳朴,以“土”为本又生四象,四象又侍四神。而在凡人与天神共存于凡间的上古时代,凡人便是依赖这四神之力躲避灾祸安居中原。
而后神明归天,凡间失去了天神的庇护,妖魔邪物遂开始入侵中原,就此开始,便出现了仙门以取代四神的地位。
然而凡力终究有限,始终无法与中原之外那来源成谜的四荒之力相抗衡,于是人间终于还是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人间混乱了数百年后,鬼星披着天命降世,作为天地初始火灵,它自然而然的便收服了南火之乱,东海归墟随之沉寂。
之后便只有西、北两处祸害了。
直到如今。
所以,仍然与鬼星相关吗……
司徒诚将血布递回捕快手里,又哽了一口气,终于镇下神,抬腿走近了那片血腥。
才走近,就又是一眼轰震——
在那株倚着栅栏而立的秃桑树下散了一地残肢,抬眼,还有半副身子被衣料撕成的布条栓挂在枝上,俨然不成人样,残碑也被新血浸染,抹了一片通红,又将那不久前新书的血字给掩盖了。
司徒诚望着那座碑,心情沉沉哀坠。
仍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即使死了这么些年,也没能得到亡者应有的安宁——
十五年前便因他起了一场遍及天下的屠戮惨事,而如今不知又是什么人想以他为引重掀祸乱。
“去把仵作找来,尽快把这里清理了。”说罢,司徒诚便抽身离去。
侍郎紧跟过去,忧心有忡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办?那木箱和元帅遇刺的事尚未解决,就又出了这……这惨事。”
这件事,司徒诚比他还烧心。
却也无奈,尚书大人只能仰脸一叹,“等着凉拌吧……”
第六十四章 龙驾
亦是不过两天的当,葬场的凶事便传遍了京都。
有两个卷毛的西胡人拎着俩药包从主街大道上招摇而过,路人许了他们不少目光,他们的耳朵也一直没闲着。
今日城里处处都在议论着葬场的事。
“这是垂涎明月露泽的恶鬼在作祟。”两人听了半天,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走快点吧,再不回去,我们的殿下又要撞墙了。”
这两天,那位逐月太子一直头痛的厉害,晚上不喝药就睡不着,白天不喝药就起不来床,跟病魔斗争遗漏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在跟墙怄气。
这或许也是被恶鬼诅咒了。
——
头天司徒诚便给易尘追送了书信,请他次日到尚书府稍候,尚书大人早朝罢后有事要跟他唠叨。
也巧,今晨陆颜之也在张先生的小院里,倒不是来听学蹭课,而是揣了满肚子的忧愁不解来找张先生解惑。
“葬场的事,我也稍有耳闻……”张先生捋着胡须如此一言,便没了下文。
“这件事已经惊动了皇上,诚公子那里也有些难办,此局着实难破。”
“此事已然超出了刑部的范畴——只要让皇上明白这点,就无需担忧诚公子了。”张先生言罢,便搁下手来,随即又道:“这两天丞相大人回来的都不那么早吧?”
“嗯,大人早朝之后还会在宫里稍作停留。”
张先生轻轻颔首,又瞧住了易尘追,“元帅仍不放任何人进院吗?
易尘追点头,眼神稍黯“我也不清楚义父到底怎样。”
至此,张先生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片刻,方道:“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加以利用,凡物如此,超凡之力亦然。”
“老师的意思是,有人想利用鬼星和明月之地?”
“人欲无穷,但只要有**就有目的,有目的便有破绽。”
——
两人在张先生这里待的时间很短,不过一刻钟易尘追便和陆颜之一道出了小院。
一来,张先生交代他们多加留意城中动静,二来,这两人各有各的事,也着实留不了多久。
陆颜之和易尘追在院外拱手作辞,旋即便背向而去。
“尘追,”陆颜之突然又叫住了他。
易尘追止步回头。
“我听丞相大人说,皇上很挂念元帅,或许近期会亲自前往帅府探望,你需做好准备……”他最后几个字稍稍加重了语气,言外有意。
易尘追心下会意,便回之一笑,“多谢陆兄提醒。”谢罢,他又稍稍郑重了神色,“我一定会尽力……”
陆颜之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谦和的冲他摆了摆手,易尘追再行了一次拱手礼便转身离去。
陆颜之瞧着这少年渐已成型的颀长背影,心下亦有慨然,却说不出在感叹什么,待他走远,自己便也转身去了。
易尘追走出巷口,朝东转了向,却还没迈出腿就被吓了一步后退。
他惊愕的瞧着倚墙而立的璃影,吓得有些错神,“你怎么在这?”
璃影身着轻衣软甲,怀里抱着剑,听了他一声乍起便淡淡瞥了过去,“这几天城里不太平,你最好别单独行动。”
“……”
虽然璃影的挂念让易尘追十分感动,但她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璃影没再多说什么,拎着剑,先抬腿走了。
——
易尘追和尚书大人的的马车几乎同时到达尚书府,易尘追前脚才被尚书府的管家请进堂中,尚书大人后脚就抱着官帽闯了进来,前后也就斟杯茶的功夫。
“诚兄……”易尘追正待同他以礼招呼,这家伙却一把就逮了他的手,将他拖到了东座茶案旁。
“我有大事要跟你说。”
易尘追的腕子还被他攥着,人却被他甩到了对案的座上,这会儿易尘追只能将半个身子俯在案上才能让腕子的角度稍微舒服些。
“你说……”
司徒诚把官帽搁在膝上,手上动作自然而然的将易尘追的腕子拍在了桌上,眉头一皱,回了正色。
“葬场的事听说了吧?”
易尘追脸也埋在了案上,腕子动弹不得,“听说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司徒诚终于放开了易尘追的腕子,摆手冲门外一招,侍人便将端着托案上来了。
司徒诚从托案里取出案卷,递到易尘追面前,“你看看。”
此卷记录了仵作检查残尸的细节。
那三人中,一人死于爆体,一人死于挖心,还有一人颅骨碎裂、脑髓破漏,也最为散碎。
“这三人的死因分别也出自三人之手,而凶手让其中一具残尸给我们传递了消息。”司徒诚手上摆弄那顶官帽,“费尽心思把人从狱里劫出来,又杀死……”
“杀人灭口?”
司徒诚稍顿了片刻,“如果是杀人灭口的话,又何必给我们留线索。”
“线索是什么?”
“‘东行有尽西归夜’,《四荒》里的句子。”
易尘追微微蹙眉,阁下案卷,“也算是明指了西域吧?”
司徒诚想了想,才稍有犹疑的点了点头,“在整件事的起始之点……到底是什么人想给我们传放消息……”
“诚兄猜测,行凶的这些人又会是什么立场?”
司徒诚毫无头绪的摇了头,“我现在毫无头绪。”
“那不妨理一理吧。”
易尘追如此说,司徒诚正想撅他一句,谁料一转眼,却见这家伙一连正经,非同寻常。
司徒诚便静静等着他开头。
“你说,那三个收鬼人为什么会这么巧,正好在那座残碑前捡到那口装着旱魃之像的木箱?”
这一问乍听匪夷所思,但只要仔细一想,立马就能发觉其中的端倪。
不管是古辞旧战,还是今朝之事,似乎冥冥之中都指向了鬼星与四境的牵绊,无论如何变幻,始终不离此根本。
司徒诚仅听了这一语便陷入了思忖之中。
更多的,易尘追也无法言表,但这一句似乎就足够牵出端倪了。
司徒诚像是突然探出了一丝线索,于是抬了脸,气却还没提起,就蓦然瞥见了锁在门边的一个小巧身影。
“诶?那是……”司徒诚想说的话一下全忘了,只愣了下神,瞥着门边。
易尘追也转眼瞧去,却见是璃月两手扶着门框,探了半个脑袋进来。
“月儿?”易尘追和璃影异声同起。
“皇上朝帅府来了……”璃月缩在门边,如此道。
“啊?”易尘追惊得一身蹿起。
“皇上?”司徒诚也跟着惊了一声,却旋即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一把手推住易尘追,“关于西域的事我爹一直在跟皇上招呼,这会儿大概是真的有那打算了,你赶快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拿下这件事。”
“哦,好……”易尘追应着,忙就闯出了门。
司徒诚也一路快步跟着过去了,行到门边仍在高着嗓子嘱咐:“这件事十有**稳了,你不要紧张,一定要去西域啊!”
嚷罢,尚书大人便沉下了半口气,轻松了些,也更心慌了点。
这件事在中原恐怕已无法寻得破绽,境外的事也只有去境外探索了。
——
璃月这信报的及时也紧凑,易尘追从尚书府赶回帅府时,皇上的马车已经转进了巷口。
于是三人临时拐向,一串全往后墙翻入了。
皇上亲自驾临可不是小事,另外还有北燕王与丞相随行。
即使是跟着君寒稳惯了局的舒凌也着实让这突然的来访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更焦恼的是,皇上此行必然是打着探望元帅的幌子来的。
元帅若当真病在榻上半死不活都还好说,问题是现在这庙里根本就没这大佛,就是天子来了也上不了香啊!
却无奈,舒凌连安排的当都没有,皇上的龙驾却已经在大门口停稳当了。
“快去叫少爷。”临时临危,舒凌只能白抓瞎的这么吩咐。
“少爷还没回来。”老管家急道。
就这一瞬,舒凌真想找堵墙一头撞死。
却在大门里外一片烦乱之际,易尘追突然天人谪凡一般快步走出了穿堂。
“少爷!”老管家一声乍起,跟见了救星一般。
舒凌一口气“咣”的砸回肚里,突然缓得他有些心慌。
易尘追一路飞奔从后墙窜进帅府,甩了披风,一路正着衣襟一路快行,半口气没歇、整串动作一气呵成,却还是赶了个掐紧。
易尘追还没来得及缓下一路快行过来的尘风,就已经在帅府的门楣之下冲陛下行了礼。
“臣参见陛下。”
皇上瞧着易尘追疾行而来,一身风度挺拔几分凌人,不禁稍有惊愕,只叹这少年果真袭承了他义父的那番气骨——
易尘追却没想到他匆忙赶紧反倒带起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凌厉。
“爱卿平身。”皇上和笑道。
易尘追才稍稍缓了口气,站起身来。
这一路给他赶的气都紧了。
然而一抬眼,那紧促的心跳又乍然漏了一拍。
原来伴随皇上一同前来的不光是北燕王和丞相,而还有一位棕发碧瞳,衣着华贵的西域人——
这便是逐月的太子殿下。
逐月的太子欠居陛下及两位大人身后,似乎有意稍避目光。
“不知元帅可还安好?”皇上都还没来得及跨进门槛,就已经问了出来。
“元帅伤势稍重,至今昏迷不醒。”
舒凌此言却让易尘追揪紧了心弦。
终于算是得知他义父的“真实情况”了……
舒凌扯这个谎时,心里已经将古往今来所有神明挨个祷告了一遍,只求陛下就此打消探病的念头。
反正见了也说不上什么话,看了也是徒添烦恼,不如就别见了……但愿吧。
皇上却只一叹,道:“这些天来,朕实在挂念元帅,引我去瞧他一眼吧。”
“是……”舒凌面上应的顺和,心里却已炸了五光十色——
要说正事就说正事!这种情况下还绷什么君臣之谊!
第六十五章 神力或毁
百里云坐在颇高的檐角上悄无声息的看着舒凌暗里炸毛,悠然一笑。
舒凌依稀感觉了一丝居心叵测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稍抬眼,果然是百里云这厮。
百里云浅笑着,挑了眉冲他递了个眼色。
紧随陛下身后的北燕王也是位久经沙场的猛将,素来对这些风吹草动尤为敏感,于是舒凌还没收尽目光,他的眼神便已精准的挪上了檐角。
却见空然无人。
舒凌蓦然察觉北燕王的目光,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元帅莫非还有养猫的雅兴?”此言带着武人特有的凌厉,问的很不友好。
“猫是我养的,”易尘追笑着瞧了北燕王,“前两天偶然捡到的。”
舒凌似乎松了口气,又隐约吊着几分不安。
其实易尘追的确不知道北燕王无缘无故为何这么问,但那语气中的森冷他是品的出来的。
虽然不知北燕王具体何意,但这么回答应该无碍。
事实上,北燕王也的确压回了疑窦。
其实这件事原本也没多大疑问,毕竟天下谁人不知元帅大人在江湖上还有个沧海阁。
元帅自己的人在帅府里有什么可怀疑的。
虽然北燕王仍然感觉,这沧海阁的存在实在有些让人膈应。
舒凌一路惴惴不安,脑里心里九曲回肠,将信将疑的真怕百里云那厮是给他塞了颗假的定心丸。
皇上终于还是跨进了元帅封锁多日的院里。
却不知百里云几时把封锁院子的卫兵也给撤了。
这动作也真够神速的。
舒凌捡了空子四下一番张望,却怎么也不见百里云身影。
舒凌心里感到有些不妙……
另一头,易尘追已经尽上了帅府少爷的责,推了屋门,十分从容的将几位贵人邀进了屋。
舒凌心坎一凉。
丞相大人暗敛了满心激跃,不禁感叹,跟着陛下来探病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
易尘追面色忽而沉若深潭,一手招呼了陛下,余光却已瞥住了那拉得严丝合缝的床帐。
舒凌的心这辈子也没像现在跳的那么紧过……
皇上似乎也让这屋里死沉的气氛给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距着床榻还有三步便忍不住缓道:“元帅?”
帐中自然无应。
易尘追隐隐藏下一口坠悬在心口的气,强镇着神,挑起了掩榻的帐幔,只一眼,他整个目光都凝结了,心下狠狠一震,连带着挑帐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堪堪镇住神,心弦却被狠狠拉断了。
榻上的人一身缠满绷带,虽是新布却已血色斑驳,白发散铺了满枕,却如残雪败霜一般凄然。
易尘追简直不敢相信,他义父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虽生犹死”。
那三位俱是一怔,任谁也不可能想得到,不可一世的元帅居然真的被人重伤至昏迷不醒,乃至于命悬一线。
舒凌在一旁看了干瞪眼,下巴都差点落脚背上了。
榻上的“元帅”整张脸也被包住了,全身上下唯一不被绷带束缚的便只有那一头仿真的白发。
这……也太夸张了点吧……
“元帅这是……”连丞相大人都禁不住露出了惨白的面色。
陛下将那柄龙首的手杖轻轻倚在榻沿,自己则侧坐在榻沿,微俯了身,很慎重的打量着榻上人浅埋在纱布下的脸貌轮廓,心底沉住了。
易尘追仍挑着帘子在一旁,心里坠痛着有些发怔,竟忘了去打量另外两人的神情。
舒凌回过劲儿来,也终于接受了百里云搞的这个“元帅”的模样,于是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方才的惊愕,静静立候在一旁。
皇上终于弄清楚了君寒的状况,心里的疑惑消了,忧虑却更深。
等离了元帅的屋子,转到帅府会客的堂里,众人的心肠都沉了。
“想不到那刺客竟如此凶悍。”北燕王不冷不热的打破了堂里的沉寂,顺便抿了口茶,端得一派傲骨铮铁。
杀伐之人见惯了生死,说话自然也少婉转,故此言在易尘追听来着实有些刺耳,却也无从反驳。
少年只有沉默以对。
“听闻不久前京城又出了个大乱子,不知是否与行刺元帅的人有关?”那位汉语不精的西域太子操着一口别扭的口音如此发问。
这句话可算是彻底打破了此间沉寂的气氛。
易尘追立马转换了心情,便回道:“这件事还无法断言,但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近期这些事恐怕与那旱魃之像脱不开关系。”
“直接说与西域脱不开关系便是。”北燕王冷硬的回道。
那位西域的太子尴尬一笑,“王殿下说的不错,这件事与那明月之地的邪祟关系密切。”
易尘追见这位太子殿下有意将话题往这方向扯,便索性顺水推船,循言道:“说来,那明月之地的邪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提起这茬事儿,这位眼窝深邃的太子立马就张扬了眉峰,话未出口意已先达,也马上就提着大惊无比的语气答上了:“那是天神的诅咒,将赐予凡人的神力变成了毁灭生命的邪力。”
“怎么说呢?”
明月之地非同于寻常绿洲,此地自古灵力充沛,天然便埋藏着无数珍宝,故而历来为西域各部奉为圣地、争夺不休。
却也就在百来年前,原本馈赠了西域人民无数恩惠的明月之地突然异变,凡入境者皆无生还,起初大家也都以为是因为信徒还不够虔诚,于是一如往例的,死在明月之地的人越多,外头的人就愈发踊跃,全都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就将是万骨枯后的“一人功成”。
可死的人只多不少,许久之后,大家才终于有所警悟,原来天神是真的发怒了。
“于是国王派了天人入境,才平息了天神的怒火。”
天人?
易尘追惑了一下,丞相大人观了他神色,便微微侧身,将嗓音压到仅两人可听的程度道:“就是他们的祭司。”
“天人”进入明月之地后,西域又相安了百年,直到四十九年前,就在北山君被仙门讨伐魂灭在孤月台的同年,明月之地再度暴乱。
“那时天现赤星直与明月争辉,隐藏了百年的异教徒在血光里出现,用鲜血染红了明月之地……那些异教徒沐浴在明月之地的光泽中,却违背神意行魔鬼之事——天神因此震怒。”
这位逐月的太子殿下翻来覆去左不过“神怒”两字,只是九曲回肠变着法的描述此事,讲到后面,其天花乱坠的程度简直不亚于野史传说。
皇上听得面色逐发凝结,丞相大人沉静如木雕,那位北燕王则时不时翻起一串白眼,不屑又好笑。
好好的商谈正事再这么搞下去,迟早得成这位太子殿下的说书会了,于是易尘追赶紧捡了一个他喝水的空当岔开了话题。
“此番在京城中出乱子的东西乃是一尊旱魃之像,不知旱魃又与明月之地是何关系?”
逐月太子搁下茶盏,立马就答道:“魃魅所到之处必然毁败灵势、招致大旱,这天底下只有大漠不怕她的侵害,所以我们的神就把魃魅封印在明月之地,以寒水之象将其邪力镇压。”
此处所言的“寒水”即为北方水神玄冥之力。
“如此说来,将旱魃之像带入中原的人也有可能就是明月之地的异教徒?”
易尘追此言虽为问语,语气却笃定——其实只是强行将话题定在前往西域的方向上,而此事实际如何目前谁也不敢定言。
“一定是!”却不料这位太子殿下竟比易尘追还笃定,一口就咬稳了。
“魃魅被封印在明月之地最深处的沟月峡,那地方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但是异教徒们世代研究深入沟月峡之法——一定是他们。”
就太子殿下这神情看来,逐月国的王室还真是没少吃过异教徒的苦……
堂里头讲得跌宕起伏,听到后头,那位太子殿下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百里云清闲的躺在檐上,左胳膊枕了脑袋,听戏似的听着堂里的对话,唇角不时勾起一丝意欲难明的笑色。
张口神明闭口神明的,实际有几个人会信那玩意儿。
凡人所谓的“信仰”实际也不过就是对利益的崇拜罢了,古往今来,哪个受凡人信仰的神明不是“恩泽无边、有求必应”?
舍恩于人,人则敬仰,苛取于人,必遭讨伐。
“信仰”?
说的可真好听。
百里云戏讽一叹,却也无多愤懑——
毕竟生而在世,何人不为己?
说到底,都是人之常情、世之常态。
百里云似乎被逗起了几分戏谑,于是转头瞧住立在檐梁上的鬼无,笑道:“过来,给你讲个笑话。”
他这话讲得轻浅,鬼无却跟只碰了炮仗的猫似的,当即就炸了毛,死命冲他“嘘”了一声。
这可是在爬檐偷听呐!
百里云却不以为然,枕回了脑袋就瞧着尚且晴澈而薄有轻云的天,道:“原来你这么胆小。”
“这不是胆不胆小的问题!”鬼无邪火中烧的气声道。
百里云一笑未答。
“百里云,你要是敢坏阁主的事,我跟你拼命!”
百里云眼底又拂过一抹戏谑,悠然道:“想不到那头狼养出来的狗还挺忠诚的。”
“……”
如果不是眼下情况特殊的话,鬼无真的很想宰了这家伙。
第六十六章 “鬼”字营
次日,陛下的诏书便下到了帅府。
由易尘追领队,舒凌作辅,率铁麟“鬼”字营骑兵十五骑前往西域。
易尘追竟不明白这“鬼”字营是怎么一回事。
“铁麟军共有八大营,以天干首五为序的五营是常设正规军,五营外还有初、平、鬼三营,这三个营都是辅佐正规军作战的暗营,其中‘鬼’字营主要以妖族组成,极少启用,但战力悍勇,十五骑足够解决大部分麻烦。”舒凌如此解释。
易尘追愣了一愣。
其实铁麟军的事君寒是时常告诉易尘追的,易尘追也自认为自己对铁麟军的书面了解并不少,却没料到,原来君寒仍是对他有所隐瞒……
舒凌瞧他神色有变,便浅淡一笑,道:“这三个暗营已经多年不曾启用了,而且,这三营通常也都合并在五大营里。元帅一定同你说过‘鬼渊阵’吧?”
易尘追点了点头,“义父说‘鬼渊阵’走的是极阴极诡的路数,等闲不用,一用便是必杀之计。”
“这个‘鬼渊阵’其实就是那三个暗营的别称。你要知道,兵法虽然行的是诡道,但秉承的必然是正义之命,因为这世上最终能取胜的非阴非诡,而是阳光正途。”
易尘追眸光一颤,舒凌乘胜追击:“诡道阴途只能是手段,但这个手段太险,而且损阳,所以元帅不告诉你暗营的详细,并非是想隐瞒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这辈子都用不到它罢了。”
“义父其实是这个意思吗?”易尘追愕然。
舒凌绷了满脸慈爱的微笑,一点头,“是的。”
是个大头鬼啊!
舒凌面上笑得阳光明媚,心里却是阴雨连绵,几个大嘴巴子当扇不当扇——能把谎扯得如此浩然正义也正是他的本事!
天知道君寒那货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不过看这孩子脸上重归了明阳,舒凌心里十分欣慰,然而阳光另一面却又狠狠的扎了他一刀——
都说站的越高摔的越惨,舒凌真怕这孩子身上的光明总有一天会变成埋葬他的深渊……
可又能怎么办呢?
如今,也只有祈祷元帅大人善良点了……
易尘追眸光又闪了闪,突然低下头去,强忍住了一头哽咽。
舒凌怔了一下。
边上百里云抱着手吹着口哨从两人边上悠悠走过,颇有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
舒凌横了他一眼。
百里云在舒凌身边顿了一步,微微偏身低声道:“善良点吧,别摧残他了。”
舒凌踹了他一脚。
百里云漫不经心的闪过,就优哉游哉的走了,易尘追抬起脸来,终于笑不出来了。
“义父伤的那么重,为什么没有大夫来替他疗伤?”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临要踏出院门的百里云又坏心眼的飘了一句过来。
“滚!”舒凌一声喝去,转脸又是满面和浅笑色,“别听他瞎说。”
然而百里云那句话还是把易尘追吓了个不清。
眼看这孩子脸色煞白煞白的,又没法把实情告诉他,舒凌愁了一下,却转眼就又想到了一番说辞:“你放心好了,元帅的体质与常人不同,骨头硬着呢,在阎王殿门前兜了百八十回都没那只小鬼能索下他的命,区区几个刺客,不成问题。”
易尘追将信将疑。
舒凌见如此说无法完全抚平易尘追,便正了神色,十分正经道:“他的恢复速度很快,不管什么样的伤都奈何不了他,你放心,等你从西域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城楼上迎接你。”
此话才出口,舒凌就又后悔了……
说没事就没事!瞎扯什么驴犊子!
易尘追神色刚要缓和,却又听院墙外飘来了百里云那找事不和谐的嗓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他的“不复还”还没出口,舒凌已经闯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整个脑袋都按在了墙上。
“百、里、云……”舒凌阴森的将他的名字从齿缝里挤出,“你再给我废话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百里云满不在乎的挑了个眉,递了个没心没肺“你能耐我何”的讨揍眼色。
舒凌被气的说不出话了,愤愤地扯了他的头发,把他往书房拽去。
“撒手!”这回轮到百里云咬牙切齿了。
舒凌不作理会,一路大步行去。
鬼无在墙头看了这一幕备感畅快。
过了一路煎熬,百里云终于在君寒书房门前得了释放,便邪火中烧的把长发往肩后一撩,一眼狠辣瞪去,“你下次再使这损招,我决计不扰你!”
舒凌却没搭理他,兀自推门进了书房。
“愣在那干嘛?进来!”
“……”百里云撂了个白眼,跟进去了。
“我离开以后,你记得留意中原情形,切莫让朝廷得知元帅真是情况。”
百里云自在的坐在君寒书桌上,漫不经心道:“用得着你交代?”
舒凌抱着手,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再往元帅头上扣什么账,我就扒你的皮去抵。”
百里云一腿搭上另一腿,饶有笑意道:“账又不是你的,你急什么?”
舒凌沉了口气,“你要是真的为他好,就给他省点麻烦吧。”
“呵,”百里云笑的不屑,“他如果能活着回来,这点小事也就称不上什么麻烦。”
舒凌正要驳他,他却悠悠一叹,“你还是多留意你那边的情况吧,西域可不比北境来得安稳,你折了没多大事,别把那小子贴进去,否则我连给你收尸的心情都没有。”
“……”舒凌额角青筋跳了两跳——决计不跟这只臭嘴乌鸦再多说一句话!
却又是百里云再度打开了话匣:“此次西域之事多有诡异,你看好那小子,便让他着了奸人的道,另外……”他犹豫了一下。
“另外什么?”
接下来的话,百里云讲的有几分叹息的意味:“中原之外四境的东西都不好招惹,眼下北境之事尚未明了,你们千万别在西域搞出别的乱子,查明真相固然重要,但也千万别打偏了平衡。”
这回舒凌反用了百里云的前语:“用得着你交代?”
两人忽皆一笑。
——
夕阳将落,舒凌才终于将那十五个鬼字骑士带入帅府。
那十五人一入府门,整个帅府的气氛陡然凛冽,仅一瞬,就让易尘追感受到了所谓“暗营”的威力。
那十五人齐刷刷单膝落跪在易尘追面前,残阳血晖洒入帅府校场,打在这十五人背上,犹如屠戮血灵一般,让易尘追感到了些许压迫。
“这十五人皆是铁麟军中人,无数次追随元帅上过战场,有他们在,少爷尽可放心。”
易尘追转眼瞧了舒凌,见他神色俨然是十分信任这十五个人。
“属下愿为公子肝脑涂地。”那十五人齐声道。
易尘追温声罢了他们的礼,等他们站起身,才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们一遍。
他们的头盔连带着面具,遮挡了整张脸,只露出面具下一双双藏星蕴炬的眸子,淡淡勾勒着杀意,也很威武。
舒凌不久前告诉易尘追,鬼字营的将士战力猛于寻常士兵,穿配的战甲也格外沉重,能使用多种武器,身手可比杀手。
这样的猛士可一点不比运筹帷幄的人才来得容易。
这十五人皆披着铁麟军标志性的黑甲,只他们的甲比其他人更为森冷,衬着他们一个个魁梧的身形,乍眼一看,活似人形机甲偃偶,光看着就血厚。
“暗营的存在只有三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知晓,所以在离开中原以前,他们都会穿着铁麟军的重甲,等过了界碑再换成暗营的铠甲。
哦,这还不是暗营的铠甲啊……
易尘追恍然大悟,又不动声色的藏住了惊疑。
“嗯,有劳诸位了,那么出发前,诸位就在府中好生歇息。”
“不辞辛劳。”
会罢了这十五人,瞧着他们离去,易尘追才终于舒下了一口险挂在心口的气,舒凌也就一笑,顺着便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怎么,当少爷的反倒还被属下给吓得喘不过气了?”
易尘追惴惴缓回一阵心慌,才道:“这暗营的人还真不一般……”
“知道元帅为什么不同你详说了吧?”
易尘追瞧着他,有些懵懂。
“凡人都眷恋强大的力量,可这样的力量却不是谁都可以随意摆弄利用的。”
“嗯。”
“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阴阳两面,若破了平衡,任何一面都有可能会成为凶器刺伤执器者。你记住,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绝对无敌的力量,真正的强大不是一味寻思着如何超过别人,而是能把握真正的平衡。”
易尘追浅然一笑,“嗯,我明白了。”
“还有……”
“嗯?”
舒凌顿了话语,眉头稍稍蹙起,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意味难掂的重开了口:“还是刚刚那句这世上的事物总有阴阳两面,除了不要失衡以外,也要记得,时刻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些事——你如果遇到困境,就这么想吧。”说罢,舒凌扯了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很快就要出发了,得养精蓄锐,早点休息吧……”话落,舒凌拍了拍易尘追的肩,便走了。
第六十七章 早梅代柳
出发的日期定在后天。
次日一早,易尘追照常去了张先生的小院。
深秋,黎州的风已舔上了寒冬的意味,吹来萧瑟,凄寒透骨。
张先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烧着炭火的屋里等候易尘追,于是易尘追一进院就见张先生立在庭院下,身上的衣裳却也并没有穿多。
“秋风萧瑟,已有寒冬意味,老师怎不在屋里?即将换季,可切莫着凉了。”易尘追说时,已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搭在了张先生的肩上。
张先生回之一笑,抬眼,瞧住眼前一株秀梅。
明明只是深秋的季节,那梅梢却已点上了花苞,周遭没有冰雪为衬,瞧来不禁单薄。
张先生久久望着那株含苞欲放的梅,良久,方才一叹,“现今黎州这气候倒有些像我家乡的冬季。”
张先生的家乡在江水以南,临近海滨,冬季鲜有降雪,寒意也不及北方来得凛冽。
张先生收回眼来,似乎也收了些翩去故乡的思绪,一叹道:“北方的梅素来耐寒,可现在不过季秋,便已有了开花的意思。”
“近几年的冬季似乎也格外寒冷。”
张先生颔首,意味绵远,“北风萧瑟,岂有不寒之理……”他转眼瞧住易尘追,先一叹,才道:“境外不似中原安稳,你远行在外,切记万事多留个心眼。”
“弟子明白。”
张先生看着易尘追这温顺的笑貌,不禁又是一叹。
“老师……”
“你这孩子,心性太纯良,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这世道却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赤诚。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着了他人的道。”
易尘追尴尬的挠了挠脑袋,“真是有劳老师挂心了。”
这都还没出门,就先担心他会不会着人家的道了……
易尘追不禁扪心自省——他在旁人看来已经单纯到这地步了?
——
易尘追出门不过一刻,尚书大人的简饰小马车就溜溜达达的驶到了帅府门前,待他下车,丁烊便一扬马鞭,驱车去了。
不知为何,司徒诚总不喜欢侍从候着自己——大概是因为他总爱心血来潮。
舒凌恰好从门边过,正瞧见管家迎着司徒诚进门,便顿足笑道:“哟,这时辰尚书大人怎么有空出来闲逛?”
“今儿休沐,来找小尘追玩玩。”
“他刚去张先生那,少说也得午时才回的来。”
司徒诚摆了摆手,潇洒的很,“不打紧,正好我今天打算在帅府蹭完饭再走。”
舒凌忍俊不禁,便淡勒着笑意,陪着司徒诚过了穿堂,往易尘追的小院走去。
今日的司徒诚倒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洒脱,进了院,见璃月坐在檐下抱着小猫,也来了兴致,便摸过去,往璃月身边一坐,伸手也逗了逗她怀里的猫,抬脸却问舒凌:“这小猫从那淘来的?长得还挺好看。”
“前两天尘追在院里捡的。”
“呵!”司徒诚爽朗一笑,“想不到帅府森严竟还有小猫崽子敢溜进来,我那闲窝一样的府邸反倒鸟不拉屎。”
坐了个不熟悉的人在边上,璃月甚局促的垂下脸去,帽兜罩着整个脑袋,旁人谁也瞥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司徒诚倒是一点也不拘束,逗弄了几下小猫,便身子一仰,两肘支在身后撑住身子,望着天光湛明,闲然一叹,几分戏谑拂上心头,便道:“小尘追这一去少说也得大半年,这京城里没有他给我消遣,当真是要闷死我了。”
舒凌坐在庭院的石桌前,闻言一笑,便问:“原来尘追这么有意思吗?”
“那可不……”司徒诚坐直身来,“要说这世上的人呐,多半浊杂如洪流,善如伪貌,恶倒是真切,就我活至今日这点阅历,还真没见过能跟小尘追相提并论的清流。”
舒凌淡笑不语,侧撑住脑袋静静听着他说。
然而司徒诚的神色却稍稍沉了些,“可惜呐,这世上复杂的太多了,活到头来,有几人还能维持赤子初心……”他此言叹罢,转眼又是一个笑貌,“别说我还有点担心小尘追这次出去会不会踩坑。”
“不是还有我跟着他吗?”
“那不一样啊……”司徒诚笑色又渐渐黯了下去,却被他藏住了异样,转成了一种思忖似的神情,“我昨天还去庙里给小尘追求了一签呢。”
“哈?”
司徒诚没心没肺的摆了摆手,“可不是我刻意求的,是昨天正好碰上一化缘的和尚,我跟他闲扯了几句,他就请我去庙里求支签。”
他有意减去了与和尚谈话详细。
“说什么‘远求必有得,近取必有舍,丹青莫问途,心诚见真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玩意儿。”他自己这么戏侃了一句,便罢了这个话题,转眼笑嘻嘻的瞧着璃月,顺便往她脸上逗了一下,“月丫头,是不是很想跟你尘追哥哥出去啊?”
舒凌微微品出了他话里的几分别意,却没多言,只泊然一笑,没入了自己的思虑。
——
午时一刻,易尘追终于回了帅府,却还没迈进院门就先听了司徒诚的嗓音。
“不对不对,听我的,走这里……”
“观棋不语真君子……”舒凌无奈道。
易尘追一步进院,却见璃月与舒凌对桌博弈,倒是司徒诚坐在两人中间的位置时不时插两句嘴。
怎么会是这情景……
易尘追在门边愣了一愣,那两人没反应,璃月却敏锐的察觉了他的动静,立马就离了棋局跑到他面前抬眼瞧着他。
易尘追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便对着那两人笑道:“凌叔难得也有下棋的雅兴啊?”
“我哪有这闲情,还不都是为了陪你这位上宾。”说着,舒凌便起身,顺便伸了个懒腰,“你来了就好,赶紧接下这尊大佛吧。”
司徒诚戏笑着接下了话茬:“我这尊大佛可不是接就接得住的,得请!”
“行,”舒凌笑着,“少爷你来请吧。”
易尘追温笑在一旁,真没乱明白的他们到底哪根筋被挑疯了。
舒凌迈步出院,到了易尘追身边习惯性的拍了一下他的肩。
“诚兄今日怎么有空来?”
“明天我要出城办点事,赶不及给你送行,就趁着今天休沐,提前来跟你道个别。”
易尘追在桌旁坐下,璃月很自然的便坐在他腿上,一如她怀里的那只小猫一般,静默着乖乖听他们讲话。
“又不是要去多久,有必要这么郑重吗?”易尘追笑问。
“诶……”司徒诚摇了摇手指,意味深长道:“当然得郑重,这可是咱们尘追少爷头一次出栏的任务,可不得庆祝一下。”
易尘追忍俊不禁,“你把我当什么了?”
这回却是司徒诚笑着稍回了正色,浅叹道:“哥哥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别人家的孩子出栏都得有个历练过渡的过程,你可好,直接一步登天,挑了整个大梁……”
他的话没有说完——若非元帅突然遭此横劫,尘追也不至于如此着急的被赶鸭子上架。
诚然易尘追强撑了一面平稳,实际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他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使者当如何把握外交之度,更不清楚那据说凶险的明月之地里到底潜藏着怎样未知的凶险……
“不过你也不必忐忑不安,”司徒诚眼底拂过一丝柔和,撇去常有的慵懒,即是一番沉稳,“你可是元帅养大的,外表谦和如水,实际怎么可能真的像绵羊呢?再说了,教你的老师可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儒,昔年也是一位出色的说客,他老人家把你看作了爱徒,连陆兄都羡慕,你可不能妄自菲薄,违了张先生的心意。”
易尘追可没想到司徒诚会突然这么安慰他,一时竟有些惊愕,莫名还有几分受宠若惊。
“元帅倒了大黎不能倒,现在大家需要一个可靠的支柱——你可不能倒。”
这一言便如一只拨云见雾的手,清开了徘徊在易尘追心头的层层迷雾阴霾,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此番真正的使命——
这绝不是赶鸭子上架,也不是别无可选,而正是他一直以来守护他义父的心愿。
也正因君寒目前的情况他已无可奈何,所以才更不能沉湎在担心忧虑之中,比起惶恐,他更该做的是担起他义父所承担的重任,即使力量尚有不足,也应当尽全力撑住这一片他义父血战倥偬换来的和平。
“我明白。”千思万绪尽绕了一番后,终于也只汇成了这简单一句。
——
次日一早,前往西域的队伍便出了西城门,随行了一位逐月的使者,缓缓驶离了城墙卫兵的视线。
城墙已几乎没入地平,只还隐约见得到墙垛的片许轮廓。
易尘追回头遥遥远望黎州,难以再见城影,却是那座象征了中原的九鼎山还有一峰山尖出挑。
“舍不得?”舒凌笑问。
易尘追回过眼来,意味莫深的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却道:“黎州和东瑜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昔年也时常在这两者之间往返,却从未有过类似‘不舍’的情绪。”
闻言,舒凌也叹,“这次的意义与以往自然不同,或许冥冥之中也有几分前途未卜的意味……”话至一半,舒凌又偷偷瞟了一眼他的神色。
那忧沉的神色显然是在牵挂“生死未卜”的君寒。
说真的,舒凌真想看看君寒得知易尘追如此牵挂他时的表情。
“你放心,元帅不会有事,我以人格担保。”舒凌如此说,带起唇角一抹笑色,倒真让易尘追心下舒畅了几分。
“前面有人。”璃影突然开口,易尘追稍稍一愕,便转眼瞧去。
那人在前方路边的亭子里,正是张先生与他的侍童。
“老师?”
舒凌伸手过来牵住易尘追的马缰,道:“张先生是来为你送行的,快过去吧。”
“嗯。”
今日张先生终于多加了衣裳,立在亭中,手里还捻了一根坠着花苞的梅枝。
易尘追快步登进亭里。
“天气寒凉,老师在这等很久了吗?”
“既是为爱徒送行,何须吝于等候。”
此言顿令易尘追受宠若惊,这少年突然愣了一下,挠着脑袋,怪不好意思道:“也来我还算是老师的爱徒啊……”
张先生似是忍俊不禁,便摇头一笑,递出了手中梅枝,道:“本当赠你柳枝,可眼下这时节横竖也只有枯柳,亡枝败意,倒还不如这争先结苞的梅枝应景。”
易尘追双手接过梅枝,一错余光蓦见亭外纷过雪花。
张先生亦望着亭外,瞧那稀落飞雪,浅然一叹,道:“看来这风雪终归还是早到了……”
第六十八章 候雪楼
北方的大雪素来凛冽,气势虽磅礴,却空阔的凄然。
尤其在出了寒铁关之后,所见的便是冰封的境界,即使还不及冰裂谷险峻,也足够苦寒了。
却无论多凛冽的风雪,似乎都无法侵入君寒的骨子,任这境外的白毛风再凶残,君寒仍能在厚雪苍茫里走出一如既往的挺拔。
衣袍在大风狂雪里被刮得猎猎作响,他在界碑前稍稍顿步,顺手拾了碑顶一把寒絮白雪,握在掌心,捏揉散碎。
的确不是错觉,这里的雪越来越冷了。
其实也不光是这里的雪。
北境渐而失控的东西将寒意倾入了南方,已在失衡的边缘。
君寒将披风的帽兜戴上,继续前行。
由此北去,走的是昔年北山国的路径,即使过了这将近五十年,此处的凛冽仍不是凡人能接近的,虽凶险,却恰可避开素与中原不合的游牧民族,倒也方便。
若记得不错的话,渡过前方一池不结冰的寒泊,就在对岸种着枯梅的院里有一间北境里的雪灵开的酒馆,也作客栈,名为候雪楼,方圆百里,就此一家。
做妖的,别的没有,寿命倒是一绝,就是待在边缘,也能一览红尘沧桑轮转。
凡人多爱增添阅历,因为人的寿命横竖不过短短数十年,妖却不同,凡得道者少说也是百年起步。活得越久,看的变迁越多,看的越多,面上瞧来便越是淡泊,实际却已空伤,轻易不敢回望往昔记忆,稍作沉想,便是一腔苦涩。
时间未必能抹淡一切,若太久,甘也作苦。
风雪里的这间酒馆比冰裂谷另一头的那家要久得多了,早在北山君初涉凡世时,它便座在这里了。
这家酒馆的老板昔年是为了追随北山君才选择留在这中原与北境的边界,而如今,他也不知道为何在此了。
也许是因为在这里看了太多事物,也见了足够跌宕的沉沦起伏,仿佛也见证了一番轮回更替,终于也牵起了心底几分念旧之心。
今年的风雪来的很早,门前院里的枯梅沾了自北境而来的寒息,也早早坠出了花苞,再吹两日寒风,大概就能开花了。
这间酒馆在这风雪里蹲了两百来年,北山国还存在时倒是时常宾客满堂,如今风雨轮罢,早已空落得只剩掌柜一人了。
雪灵只在北境有,依雪而生,凭雪而存,除雪以外别无他求,故而这间酒馆孤零零的待了这五十年也不见颓败。
屋外门头挂了一只冰铃,迎着寒雪里的大风飘摇叮咚,独守酒馆的雪灵一如既往的坐在临窗的桌前,望着白雪发怔。
门外“叮咚”一响,这回倒是门撞的。
许久没听这客来的声音了,雪灵一时还有些发蒙,似觉着是幻听。
直到真的有一个人影走到柜台前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来的客人掸了掸肩上落的白雪,揭了披风的帽兜,露出一头白发来。
“掌柜?”君寒转眼瞧向那扇大开漏着风雪的窗,无误的瞥住了窗下坐的那人。
雪灵又怔了一怔,才起身走了过来。
“许久不见。”
君寒勾了一抹淡笑,嗟叹着,道:“久吗?”
雪灵那张冰白的脸上也勾了一抹笑色,“挺久了。”
君寒上一次来,大概是三十来年前吧。
“就你一个人?”雪灵又问。
君寒轻笑着,往桌上搁了一枚冰蓝如泉絮的灵珠,道:“此处偏远也没有人迹,钱财之物你大概用不上。”
雪灵没急着接那灵珠,却是先推过去了一枚纹符模样的钥匙,“还是那间屋子。”
君寒取了钥匙,便转身绕上了楼梯。
“久行至此,总得补充点体力,你想要什么?”
君寒没停步,“随意。”
这纹符的钥匙所开的门后却是一个冰窖似的屋子。
这屋里藏蕴的便是望幽渊的灵息。
早在君寒刚刚逃离巽天之时,他便在这屋里待过一次,当时若非这透肤刺骨的寒息,他恐怕也的确活不到今日。
而这屋子最初却是给他父亲北山君备的。
只因北山君生于望幽渊,通身冰泉之息凛冽,也纯然。纯粹的力量很强大,但适应性很弱,故而北山君总要定期来这冰窖屋里调整灵息。
也许多年没用过了,凡间没了北山君的气息,此处的灵蕴便只有靠雪灵独自支撑,时间越久,北山君留存的灵息越薄,他便越是局促,到了如今,几乎不能迈出门槛。
君寒解了身上色泽沉闷的披风,淡淡扫了满屋苦寒的摆设,便躺在冰榻上。
眼中所见冰雾絮絮,此间寒意更胜屋外冰雪,君寒其实也并不喜欢这样冷飕飕的感觉,更摸不明白他爹怎么就有这爱好。
“少君?”雪灵在外敲门。
君寒正闭目养神,“进来。”
雪灵拎了一个冰琢的酒坛子,入屋,便给君寒斟酒。
“此酒是用我的灵力酿成的,对你有益。”
君寒坐起身,从他手里接过了这杯比雪还凉的酒液,晃了晃,眼底映着杯中光影流转,稍有所思,道:“你把我当成他了?”
雪灵未置可否,手里仍捧着那晶莹剔透的酒坛,“你的灵力到底袭承于他,对他有用的东西对你也有用。”
君寒一笑,饮了碗中醇液,入口有如冰水一般刺寒,片刻方觉醇香温润,如清泉载着香氛过喉。
饮了此酒,他体内的灵力镇住了一腔躁乱,竟渐渐沉入了平静。
这种平静君寒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雪灵瞧着他右手食指的指环,眼神稍黯,则问:“你一直戴着这个?”
君寒也扫了一眼这枚指环,“嗯。”
雪灵又给他斟了一杯,“这么难控制?”
君寒稍有疲色的勾了个笑容,叹道:“不难,只是想省点力罢了。”
雪灵将酒坛搁在一边,指尖绕虚一转,拔地起了一个冰墩,正在榻旁,他敛袍而坐,摆出与君寒促膝长谈的意思。
“我记得你上次从北境出来时,的确怀了满腔愤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吧?”
君寒又饮了杯中酒,“若非迫不得已,我的确不想回去。”
这回,雪灵的脸色沉住了,“这次的事很麻烦吗?”
君寒搁下酒杯,倚坐着,难得往眉梢挂了一分心中真实的意色,却是黯愁,然而纠来纠去,又不知具体愁的是什么。
“你累了。”雪灵没等他答。
君寒笑得勉强,“我同样也是个活物,偶尔疲劳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雪灵稍顿了片刻,垂下眼去,透过冰洁的地面望去了悠远的过往,“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便是在孤月台上……”
“我与他不同。”君寒没有等他说完。
“自然不同。”
君寒阖眼一笑,果真有几分倦意袭上。
雪灵起身,一手轻按在他额上。
君寒又睁眼,长睫在珀色瞳里盖了一分迷蒙雾色。
雪灵瞧了他许久,瞧得是他的眼,凝望的却是另一个人。
“好好休息。”
君寒闭上眼,没再讲话。
耳畔传来雪灵出屋关门的声响,这冰窖里终于落回了沉稳的寂静。
困意终于可以毫无阻隔的涌上脑际,方饮的那冰酒也在他体内温温流转起来,脱去了初入口时的刺凉,倒是暖柔得舒适了。
不知多时,他终于沉沉睡去。
也有许多年没能睡得这般安稳了。
奈何在寒冷的境地中总易生梦,君寒这一睡去,一个不留神便又忆起了一桩久远之事。
许也是受了这冰雪的牵引。
在他初离巽天的第一年,仙门百家就跟见了野兔的猎犬似的,通缉令撒了满天,就是寻常江湖人也想提他的人头去向仙门讨一杯羹。
就算是罪大恶极的天煞孤星,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也无奈,谁让他父亲偏偏就是那个让人怕到了骨子里的北山天狼妖君……
君寒一边躲避仙门的追杀,一边在各地的鬼市中经受着妖魔的摧残,若非始终咬着牙拽着一丝执念,大概早在那时,君寒就该一命归西了。
当时的中原沦为了君寒的地狱,君寒只能想方设法的往北走,揣着渺茫的希望搏一线生机。
却也着实不容易。
君寒一路藏身山林黑市,却没料到居然有个揣着“弃暗投明”意志的妖出卖了他的下落。
那时已在北境边缘,仙门的追兵铺天盖地的压近边界,恰逢满天飞雪,天色昏沉时瞧那群仙剑影,竟也有了地狱魔兵的意味。
就算是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总会有绝望之时。
君寒被他们追打了一路,遍体鳞伤的落在冰原中,视线模糊,不论看哪个方向都蒙着一层薄雾。
他周身血液应着风雪逐而冰凉,模糊里已见仙门在半空布起了绝杀剑阵。
他们找不到他的具体影踪也无暇在这事上多费功夫,索性便来个一网打尽,盖了这方圆几里,横竖也能捞着他。
这种情况,不论是谁都实在很难保持坚定的生存**。
君寒也认命了——反正仙门就是他的死劫,躲得过今日也避不过往后,只要他还活着,仙门就不会罢休。
换句话说,只要还有仙门,他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漫天的杀意呼之欲出,君寒沉沉闭上眼,静默的等候死亡最终到来。
“允泽君!”
突有一声乍入了君寒耳中,他下意识睁眼,恰好见了一抹黑影御剑从他上方掠过。
遍览整个中原的仙门,只有崆峒会着黑衣。
那人却是易远光,但他却像没有察觉君寒的存在一般,只御着剑轻飘飘的从君寒藏身的冰岩上方行过。
但他御剑的位置很低。
君寒瞧着他的背影,不禁想笑——这个二货难道非得等他自己喊一声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吗?
却想着,一张灵丝构就的灵符便架在风雪中悠悠飘进君寒怀里。
这是……
君寒正疑,身子忽地一落,眼前瞬间飞花万旋,一阵眩晕过去,他的神识也就被搅没了。
易远光迷迷糊糊的乱转了个方向才被李寒笙逮着又飘了上去。
“你乱跑什么?”李寒笙拎着他的耳朵咆哮。
“我走错方向了……”易远光委屈道。
“这种时候你可别掉链子。”
“明白明白……”易远光连连点头应着,将李寒笙拎着他耳朵的手轻轻握下,另一手则划出一道灵刃,劈空斩下了启阵一击。
第六十九章 一梦往昔
当君寒再次醒来时,入眼的就是易远光那张脸。
“……”
“君公子?”易远光这个瞎子,似乎没有察觉君寒已经睁眼,便又往他脸上轻轻拍了一把,“你醒了吗?”
“……嗯。”
如此,易远光方才收回手去,他后背对着一面冰壁,似乎在一个冰窖里?
然而这冰窖却别致得有些过火了,以寒冰雕琢的摆设晶莹更胜玉件,虽有些晃眼,却也算赏心悦目。
君寒坐起身来,易远光便往他面前递了个碗,“掌柜说这酒有助于你的伤势。”
君寒垂眼,没讲话——
空碗……
易远光就两手捧着碗,笑呵呵的等了好一会儿。
君寒又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若不是个瞎子,那眼睛得有多可怕……
“空的……”良久,君寒才点破了真相。
“诶?”易远光愣了一下,旋即便一敲脑袋,笑道:“哎呀,刚刚见你有醒转的迹象便叫了你好久,竟忘了斟酒。”说着,他的手便摸摸索索的在一旁的矮案上找那坛子酒。
这家伙到底是真迷糊还是假迷糊?
明明能在群仙的罗网之下轻而易举的找到苍茫冰雪中君寒的一抹渺影,却怎么也摸不到就搁在面前不过咫尺之距的酒坛子。
君寒似叹的吹了口气,也没吭声,直接伸手抄过了整坛酒,仰头便饮。
跟冰水似的……
等他豪饮完一口,那二货还在摸索……
“为什么救我?”
易远光手上动作一顿,浅笑,道:“君公子并没有必死之罪,仙门如此,确是过了。”
“但除掉我,不是更安全吗?”
易远光收回手来,面上笑容温润,正对着君寒,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非人之道,非妖之道,乃是众生之道。凡是生存于这世上的生灵,都有他活下去的意义。”
君寒当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此言道得温润,也平缓,却不知为何,一传入君寒耳中,便如利箭一般,瞬间刺穿了他的心扉。
以致他冰凉了多年的心忽而涌起了鲜血的温热。
温得他眼眶乍然一湿,将要落珠,却被他强硬的收了回去。
那迷糊鬼却又摸索起来了,一边摸还一边嘀咕:“哪去了……你醒了得赶紧缓和一下伤势……怎么找不到呢?”
“在我这。”君寒平漠道。
“哦,”易远光便收回手来,戏笑着责道:“君公子真是坏心眼,早拿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一通好找。”这番话才落,他的语气转而又关切起来了:“虽然有益于伤势,但毕竟是酒,可别喝太多。”
“嗯……”
——
当时若非他,君寒大概早就被仙门除掉了吧……
——
梦里的景象总是飘忽不定,此间不见有结,画面却已神不知鬼不觉的转成了铁麟军围攻崆峒时的情景。
当时正值初冬,才降了第一场雪,空气并不十分凛冽,薄雪却凉入心扉。
易远光仍旧是那般黑衣,缚眼的也是一如既往的白绫,他独身站在崆峒山可通门派后门的小道上,背临着一座六棱小亭。
当时铁麟军驻扎在山下,君寒独身登上山来与他在亭中会面。
他笑容如旧,却似破碎的镜影,再无法坠出昔年那温暖入心的意味。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只要交出鬼星之魂,遣散崆峒,我自可为你安排去处。”君寒一入亭便免了繁文缛节,直奔主题。
易远光倚柱而立,微微仰着脸,若无白绫遮挡的话,他大概在望天。
“多谢君公子好意……”他如此说,便拒绝了。
君寒站在亭沿,长剑杵地,两手便搭在剑柄上,“你应该明白,出了这种事,崆峒的门楣已经保不住了。”
“我知道。”
亭外又纷起了零落的小雪,续上了昨夜初淀的一层浅白,又将漫山之景绘得更薄凉了些。
“除崆峒之外,另外六家也在做这事吧?”
“巽天并没有动过鬼星,而另外五家也只是在琢磨,只有我把鬼星放在人身上。”
君寒听他如此为其余六门开脱,觉着有些好笑,便道:“事到如今,你不想着顾全自己,竟还有心情为他人开脱——还真是没变。”
他闻言,便稍稍敛首,又勾了抹轻薄浅暖的笑意,“让君公子见笑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你,你不介意吧?”
“你随意。”
“君公子也还是很温柔呐……”
“……”君寒沉下一口气,又再度放缓了语气,道:“我记得你不是能轻视生命的人,只要你接受我给你的条件,我可以保全崆峒的弟子。”
易远光沉默了片刻,笑意愈发零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有意义就有价值,所以,他们也该偿起自己的代价……”
君寒唇下一凝,压着剑柄的手不禁一攥,“只要活着,往后自然有办法弥补——你要知道,现在这个机会,我只给得了一次。”
易远光笑着一叹,抬手,接了一片雪瓣,转眼便化成了一滴冰露。
“有劳君公子在得知崆峒事发的第一时间便出兵于此,这样暂时截住天下的流言也并不容易吧?”
趁仙门留在世人心中的温度尚存、趁着事态尚未完全恶化,及时斩断这条孽债,即使保不住崆峒的门楣也还能保住易远光这个人——可这样的机会渺如缝罅隙,一旦天下人开始胆怯,这事就很难挽回了。
君寒无奈一叹,“你当真毫无生意吗?”
易远光收回手来,“君公子的好意,我……接不了。”如此言罢,他便转身郑重地向君寒拱手一礼,“这世上本无是非,却因有‘规矩’才能正定天下的墨绳。如今我已一败涂地,于情于理,都没有苟的必要。元帅既已下了讨伐的命令,就将这血,洒入世人眼中吧。”
君寒愕住了。
易远光再一礼,旋即便转身离去。
昔年君寒在冰雪中的绝望是否也攀到了易远光身上?
君寒心中仍有不甘,蓦然揣了一股横气在心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易远光闻言顿步,未回头,道:“夙愿。”他又落寒一叹,略有怅然,“如今夙愿不得,也不该再有怨悔——且凭天命吧。”
那黑影又一次在君寒的视线中披风雪而去。
崆峒的雪不及北境的三分之一,衬出的凄寒却较之更甚。
至少第一次,他离去时带的仍是一身明春暖意。
——
一梦乍了,君寒旋即便睁开眼来,满眼冰洁,身旁亦摆着那坛酒,却没有那个二货在他边上摸坛子。
他恍惚了一下,坐起身来,下意识又抄起那酒坛子,递到嘴边,却顿了一下。
——
“我,会记得你的恩情。”那时君寒饮了半坛酒,一叹,如此说。
能让这头狼说出感谢记恩的话还真是不容易。
易远光却淡笑着,良久,似才后知后觉道:“我只是循道而行罢了……”他说到这时,笑意落了几分,“比起这个,我倒更期望君公子能了然此世之道。”说罢,他又笑了笑,将腰间佩剑取下,递到君寒面前,“北境之外凶险难料,此剑你拿去防身。”
君寒愕了一下,并未接剑,却别过脸去,“仙门之人素来珍视佩剑,你不必如此。”
易远光却笑着将剑搁在了榻沿,“这些器物终究为人所用罢了,再珍贵的物件也只是道具而已——现在你比我更需要它,所以它在你手里才更有价值。”
“……”君寒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口了:“我回来就把它还你。”
易远光笑而未语。
易远光的佩剑名曰“惊爻”,乃是崆峒传世名剑,它在易远光手里素可发挥无与伦比的力量。
当时君寒无法理解易远光为什么可以如此轻而易举的将“惊爻”割舍,如今思来,那个人大概的确从心里就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
崆峒“仙门之盾”的这个名号似乎也是从易远光开始的,崆峒的黑衣永远挡在群仙之前,这柄惊爻也曾无数次从血海深涯中捞回无数剑仙。
却终究也泯灭在了滚滚红尘之中。
那日长亭一叙后,不过两日,崆峒便倾覆在了一场赤莲业火之中。
那是君寒第一次正面迎对真正的鬼星之力。
当时的易远光似乎是失控了,那赤烈如血的凤火便从他身中迸出,既阻隔了铁麟军的玄骑,也将整个崆峒付之一炬。
大概那时起,君寒就明白“鬼星”是很可怕的力量。
可怕也强大,因那血染般的烈焰里仿佛也潜藏着毁天灭地的强威。
——
次日一早,雪灵又在酒馆的冰铃下目送君寒只身在大雪中远去,身后所余的一路脚印转瞬便被大雪所覆,不复痕迹。
望着君寒独身远去的背影,他的脑海里蓦然又忆起了另一抹玄黑如夜却淡世出尘的身影。
三十多年前,君寒第一次来到这个早在他父亲初入世时就存在的酒馆,却是被一个仙门人带来的。
当时君寒一身挂彩、血色斑驳,那着黑衣的仙门人便背着君寒从霜天雪地里走来,眼上还缚着根比雪还白的素绫。
那黑衣的仙门人诧异的察觉了这间孤立风雪的酒馆,雪灵亦诧异的大远便瞧见了他。
自从北山君故去后,这方圆百里就再没人踏足过。
凡人凡妖不来踏足,仙门更是拒之千里。
结果当时那个黑衣仙门人却是为了带君寒躲避仙门的追杀而涉险进入了此番禁地。
询其去向,那黑衣人也没什么头绪,只是揣摩,以君寒的身份暂时无法在人间立足,大概回到北境会稍好些吧。
雪灵实在很感谢他能护住北山君唯一的余脉。
——
奈何雪灵被困足在这冰雪中,一直到了今日也只见过他那么一次。
雪灵仰脸,瞧了那一如既往浑絮的雪天,一叹,暗思——
世事无常、红尘百态,这短短几十年间,人间大概也已翻覆了几遭,却不知,那位格外和善的故人如今可还安好?
第七十章 天狼星(一)
天地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而后又有五行。
自五行现世开始,所谓的神明也就出现了。
凡神明必有信徒,除了寻常庇护的凡人以外,还有专属于神明的、世代继承神明祝力的神徒。
世人只知神明之力可为红尘中的生灵带来恩赐与庇护,却不知即使是取源于天地的神明也有倾覆的一日。
正是所谓物极必反,在到达极限之前,凡人的愿力与神明的灵力相辅相成,可一旦越过极限,凡人的愿力便会毁灭神明,然而即使神明的灵元破损,那取源于天地的灵力却不会消失,但凭此再生的,就说不定是什么玩意儿了。
此说传得过于久远,且原本也只是凡尘中占据少数的神徒有资格知道的神之秘史,故此也没什么史料记载,也就难怪世人多不知神明的这个致命弱点。
于是,五行化身的神明终于也栽在了红尘,却身死难息,逐渐成了麻烦的东西。
可凡人不知此中缘由,于是便杜撰了所谓“天罚”,以越矩之名,埋盖了事实,却杜撰了为人所信的史实。
真正的神明早已泯灭无几,这世上留存的至多是残念。
却就是这点残念也足够人受的了。
“神明早已不复存在,为什么我们还要守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霜天雪地里北风萧瑟,一个少年的呼唤即刻便被抹去,了然无踪,然而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在话语刚出口时就趁着新鲜听了个真切。
于是“啪”的一声,一个大耳刮子直接将那少年扇倒在雪地里。
“魂亡意不灭,意消念不毁,亡去的只是名为‘神明’的躯壳,留存于世的却是猛兽洪涛。你身具祝力,守护就是你的使命,若不愿担起此责,自可去寻解脱,无需在此大放妄言,坏人心情!”
那人投完了一嘴刀子便兀自转身离去,果真不管这个少年衣着单薄的倒在冰天雪地里。
这个地方冷的让人厌恶,这里的人却比这地方还冷……
少年如此想,眼中滚起一阵烫热,温泪坠出眼眶,转眼就被寒风侵凉。
他坐起身来,冰雪拂去了他脸颊的火辣,那个人影也消失不见,连一点痕迹都被埋没了。
此地只有少年孤零零的一人,以及斜钉在雪地里的一柄霜铸之剑。
他愤然起身,燃了一身邪火蓦地炸了一身滚血,于是剑也不提,转身便朝着那峰岭入霄、自古被奉为必死禁地的望幽渊奔去。
望幽渊的险绝非空穴来风,待身入其中时便可知,此地事实竟比传说还来得夸张。
望幽渊深里是什么样其实从来也没人见过,所有文字能记载的也只有外围——然而就是记载摸索个外围,每年都要折在里头不少人。
反正这少年今天也得了个“自寻解脱”的许可令,既无人在意他的性命,那他去不去这鬼地方谁管得着!
活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是折磨,出去也只能被凤火攻体而亡——什么都不能追求、什么都不能憧憬,甚至连抱怨也不行,这样的生命到底有什么必要存在于世!
他的愤怨持续了一路,也支撑他在望幽渊的范围里走了五百步。
第五百零一步就趴了……
这鬼地方果然比地狱还来得可怕。
据说,此地是水神玄冥的终了之地,沉淀着天下至寒之力,以及神明毁亡时爆发的所有痛苦怨念——故而可怕。
明明周遭也是一如外界的霜白冰雪,却沉着比深渊还幽深的黑暗,脚下的冰面倒映着无尽漆黑,行走其上,宛如步履无底暗渊的薄冰之上,时刻都挥扬着死亡的威胁。
守渊人素来习惯冰天雪地,即使是这样常人难以耐受的寒冷于他们而言也不过习以为常,故此能在天寒地冻里衣着单薄而无性命之虞。
可此地的寒却侵入了少年的五脏骨髓,他趴冰面上,神识明晰的感觉着自己的周身血液逐渐冻凝。
寒冷从未如此深邃的占据过他的身体,从发肤到四肢,再从四肢到躯干,最后浸入骨血体脉,将五脏六腑缓缓凝冻成冰。
原来死在望幽渊的人都是这么被冻死的么……
他的视线低矮的扫视四周,沉沉深暗里,有时可见栩栩如生的人样冰雕。
原来如此……
他视线渐渐模糊,终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仿佛已经冻住了……
这样死了,也好……
他如此想时,蓦然瞥见冰面倒映的一抹洁白。
心底突然冒了一股好奇心,想看看这白影是什么。
于是他又挣扎着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抬高视线。
却见一头通体银白的狼从黑暗里走出,沉着一双璀璨狼眸,宛如天外尤物。
狼?
这地方连蟑螂都过不活,怎么会有狼?
他疑着,再定睛,狼影不见了。
果然是幻影……
他失落且平静的落下眼来,感到有薄霜自颈根攀上脸颊,也如所料的,肢体早就不得动弹也没知觉了。
其实这样死的也还算安稳……
“还活着吗?”空阔里,他耳畔却突然泛起这一声沉问。
哈?!
他仅存知觉的下巴突然被人捏起,紧接着,霜封乍退,原本已经逐渐陷入安详的躯体蓦地惊醒了。
“喂,还活着就别装睡。”说话这人将他的脸抬起,他顺应着睁开眼来,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乍觉惊魂。
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一身白衣也能穿出几分妖冶,散披一头霜染月浸的白发,那脸如玉琢冰雕,眉宇藏蕴英气,锋锐不露,堪似世之绝色。
少年看着他发蒙,心想:怎的连索魂的鬼都能长成这般惑人,阎王爷是怕魂见了丑鬼不敢归阴吗?
那白发人却打量了少年良久,终于轻轻俯下身,凑近他的脸颊,嗅了嗅,终于平然的肯定道:“还活着。”
都睁眼了还有疑问吗!
“你是谁?”少年问,那人却没搭理,兀自将他往肩上一甩,起身扛着便走。
“喂!我问你话呢!”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还嚷得起来。
“闭嘴,吵死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
“我不认路。”
答非所问……
这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他不认路,于是定下步,偏头,问:“往哪走?”
“……”少年趴在他肩上脑袋一垂,“你要去哪?”
“出去。”
“前面五百步就是出口。”答罢,他又怅然道:“好了,把我放下让我在这等死吧。”
“凡人流行这个?”
“……”
那人没搭理他后头那莫名其妙的请求,四下扫视了一番,自言道:“唔,五百步?我绕了半个月,走了应该不止五百步……”
这少年突然忍无可忍的惊叫道:“半个月?五百步你绕了半个月?你他娘怎么做到的!”
那人被他嚷的耳膜震痛,于是偏了偏头,“凡人说话都喜欢靠吼吗?”
“凡人来凡人去的,你不是人啊!”
也许还真不是……
“应该不是……”
“……”少年又泄气似的耷拉下去。
娘诶,这到底是什么时运?自己认命找个了断都能碰上这么一朵绝世奇葩……
然后,少年终于还是被这朵旷世奇葩给带出了望幽渊。
——
今日的雪下得一如那天,白毛纷飞、寒风凛冽,乍然一梦醒来,有些恍惚,一时竟没能辨清这风雪究竟是梦中旧忆还是现实苦寒。
他睁眼,望幽渊的绝岭高峰倒映在瞳仁里,巍峨而凌锐。
他盘坐在雪地里,身旁立着那柄霜剑,身后传来一片喧闹,镇里大概出事了,人声被风雪掩埋,唯有寒山镇里特制的冰钟其声可乘风传至此。
冰裂谷已经被大雪藏封了半月有余,想不到在这般危险的时节里,竟还有人敢冒险来北境。
他起身,顺手拎起身边长剑,折身往回走去。
远见镇里迸起一道湛光,激得飞雪狂舞,耳畔猎猎呼啸,狂雪卷成了旋风,袭过镇里,摧枯拉朽。
他从另一扇门踏入镇子,镇里主街一道贯通,站在此方尽头便可直望对面大门。
镇子不高的冰砌城门下款款走来一个漠冷的身影,任披风衣袍在狂风里乱舞,那人的身影仍如金石一般岿然不动。
“快拦住他!”
他一人逼近,顿时显得满镇反抗皆为不自量力。
君寒也大老远的瞧见了那个瞧来挺眼熟的身影,于是浅然一笑,掀下披风帽兜,任一头雪白长发迎风翩然。
他仍定定站在原地,瞧着君寒缓行而来,竟是被愕了魂一般的惊愕。
就这一瞬,眼前这个身影便与昔年那自无尽深渊中走出的白衣重合在了一起,如旧的白发、如往昔的凌厉强大,却是不同的陌生冰冷。
君寒完全无视了周遭杂七杂八的根本没法近身的阻力,漫不经心的抬了手,掌心收聚了一枚雾絮灵团,转眼,那气势汹汹的旋风便拢成了一抔轻雪,只在掌中一捏,便化为了乌有。
收住风势,君寒也正好走到那人面前,止步,追击了他一路的霜剑终于逼了他一圈,杀气腾腾、冷利非常。
“许久不见,”君寒分毫不在意那些距他身不过寸毫的剑刃,扫了眼前这人一眼,指梢轻轻点了点额角,思忖了片刻,“你叫寒山寂是吧?”
第七十一章 天狼星(二)
北境里望幽渊外的寒山镇是如今仅存的神徒聚集之地,也可说,这里所聚集的是世上最后的神徒。
“把剑放下。”寒山寂沉声吩咐。
那执剑的都是些少年人,血气方刚,见了外敌便不肯罢休,便没有立刻照办。
“可是……”
“放下!”寒山寂重复了一遍。
无奈,那群少年只能不甘的收起锋刃。
君寒却在此时略略扫了那群少年人一眼,轻笑,道:“又新出了一辈吗?”浅问罢,他又收眼瞧住寒山寂,言中淡有讽意:“你们这孽债还真是不死不休呐。”
“你——”旁边有个少年气不过,却只噎了一个字就被寒山寂抬手止住了后辞。
寒山寂沉叹了一口气,“前辈的恩怨与这些孩子无关,你若有恨,冲我来便是。”他的声音沉哑,君寒听罢,漠然一勾唇角,掸了掸袖口粘的几片薄雪。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来寻仇的?”
寒山寂眸光一闪,旋即又暗了下去,“抱歉,昔年……只是我一人的意愿,与他们无关。”
“真是迟钝。”君寒白了他一眼,“果然人老了这脑子就迟钝了。”
寒山寂静静瞧着他。
身俱神明祝力的神徒寿命长远,且容颜不老,说是凡仙也不为过。
故而寒山寂随已活了两百来年,身体状况也已近垂暮,但容貌仍如青年。
“我不是来寻仇的。”
寒山寂沉默了片刻,终是一叹,“跟我来吧。”
这两人有头无尾的对话似乎莫名其妙的终了,边上围观的俱是一头雾水,那两人却各相会意的相伴进了大雪深处,朝着那险山走去。
许是为了应景,寒山寂在走回这条冰雪埋藏无影无踪的路时,脑海里又晃出了那抹白影。
——
那朵旷世奇葩为了寻路把他从必死的深渊里扛了出来。
他犹记得,那家伙终于一步迈出望幽渊的阴影时,那一口气叹的无奈又艰难。
“终于出来了……”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顿了顿,“不知道。”
“……”少年的寒山寂这一路为他吃的无语已经够多了,也稍稍习惯了这家伙的神奇。
“你放我下来吧。”
然后那人就像拎狗崽子似的把寒山寂放回了地上。
他却一步没站稳,又栽进了这白衣怀里,对方倒也没生气,却是挺有耐心的把他扶正。
“你气息不稳,被寒气侵蚀的有些过了,最好别逞强。”
寒山寂抬眼,对上他一双敛着轻霜的琥珀眸,突然怔了神,紧接着两眼一烫,“哇”的一声就嚎出来了。
“……”白衣愣住了。
这少年埋在他襟前死攥着他的领口嚎啕大哭,莫名其妙到以他的脑回路根本转不出端倪。
“……你干嘛?”
“你不知道人哭是很正常的情绪吗!”寒山寂似恼羞的嚷道,哭嚎却仍在继续。
这一哭并非是因为那白衣的眼神柔溺到能触及人心的软痛,只是这家伙的确睁着一双纯净无澜的眼,应该是真的不通世事——这感觉就好比大老爷们儿偷偷抱着狗哭也并不会感到羞耻一样。
这家伙也的确完全不明白他哭泣的意义。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这里……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如此冷漠?”
前一句的确是怨气,后一句也确实是对那个叫他自寻了断的人的失望。
“不知道……”那白衣很认真的答道。
“我不是在问你!二货!”
“……”白衣纳闷,“这里还有别人吗?”说着,他果真四下张望了一番。
“…………”
输了,彻底输给这朵奇葩了……
——
“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放心。”寒山寂将君寒领进他独居的屋里。
此屋以寒冰砌就,剔透玲珑。
此处地势较高,可俯望整个寒山镇——满镇子冰砌霜垒的房屋,乍一眼瞧来,竟还有几分“水晶宫”的意味,却让苦寒打破了所有幻想。
“我来此只是想弄明白一些问题。”
“鬼星吗?”
“你知道,那就好办了。”
寒山寂瞧了他,目光缓缓落到他手上,“你被灼伤了?”
“一点小意外。”
寒山寂朝他伸了手,“给我看看。”
君寒扯了手上的绷带,将伤痕展了过去。
仍如新伤一般。
“的确是鬼星。”
他看罢,君寒便收回手来,“所以你也派了守渊人前往中原?”
“这件事必须得查清楚缘由。”
“还有仙门人?”
闻此,寒山寂怔了一下,“那个孩子并非恶人,也看得出,他对仙门那桩惨事的确怀有歉疚之心。”
尽管那件事与他并无多少关联。
“比起那个仙门人,我更想知道,守渊人为什么能够离开北境?”
“因为鬼星的封印之力变弱了。”
“什么封印之力?”
寒山寂扯开领子,露出了肩上那凤火纹印,“你一早就知道的——这个就是鬼星给玄冥的封印,所以水神的神徒一旦离开北境,就会被凤火攻心而亡——但现在,这个封印的强度变弱了,所以我们即使走出灵渊境也不会有事。”
灵渊境就是北境守渊人能够安然活动的范围,在以往封印之力还很强的时候,他们哪怕只是踏出这个圈一步都会立刻化为雪地里的一抔死灰。
“为何减弱?”
此问,寒山寂只能摇头,“还不清楚,但,绝对不是鬼星的力量衰弱的缘故。”
“也就是说,鬼星自己的力量并没有减弱?”
“没错,”寒山寂轻轻抚了胸口,细细体会着埋在灵脉里的滚滚烈火,“在我们体内的鬼星之力一如当初。”
“原来如此。”
“其实四神之力原本就属五行之内,五行相克相生,彼此羁绊甚深,一方既动,剩下的……”
“剩下的当然也会随之而动。”君寒敛眉一笑,“那望幽渊里的情况呢?”
“如今,望幽渊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此言冷不防的挑动了君寒心底一根隐隐的细刺。
“你继承了你父亲的力量,而我们,终究也只能在边缘徘徊,虽然在这守了数千年,但望幽渊实际长什么样,我们的确,一无所知。”
君寒鼻息轻哼,笑得略有苦涩,微微转了目光,瞧住窗外的飞雪,叹然道:“他实际是什么样,我不也一无所知……”
那个似妖、似神又似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
当那股令世人畏惧的力量真真切切的蛰伏在君寒体内时,他才骇然发现,原来北山君的存在根本无法以单一的名讳加以界定,即使是君寒自己,也说不清楚那股灵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它仿佛超脱于世俗之外,无形中却又与这红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只是一抔纯净无暇的世外清泉,却又流淌着源远的淡哀,像是承载了无数落花凡情的涓涓溪流,却又蕴藏着狂浪洪流般的威力……
因而这股力量也绝对不是水神玄冥原本的力量。
“而且你的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位神明的力量。”
“什么?!”君寒惊而回眼。
“那力量并非是你天生带来的——你昔年是否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人?”
君寒这一生遇到的凡人凡妖太多了,一时间他也无从回忆。
但却清楚,寒山寂所说的“不寻常的人”在他的生命里应该不曾出现过。
毕竟他这一身实力从来不是靠旁人传授而得来的。
“没有。”
如此,寒山寂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君寒又将目光挪去了窗外,他身上的气息却引得寒山寂久久打量着他。
他有着与那人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和如出一辙的白发,但不同的是,那人身上从始至终的纯澈在君寒身上早已寻不见踪迹。
一样的琥珀眼里,北山君敛的是无暇,而君寒,却只有无尽的深沉,同样都淡泊了凡世种种,可君寒的眉眼里却总挂着一丝无奈。
故人之子突然引出了寒山寂早被冰雪封埋了许久的悲哀,一时间,那个人跃然于眼,却又悠远不可触,世间再寻不得如北山君一般的清泊的心境,即使是他的骨血也不能仿其一二。
念旧之情忽起,寒山寂稍稍垂下眼来,不由自主道:“从来没有人对你说过他真正的模样吧?”
君寒下意识挪眼瞧来,意味难察,也没讲话。
“如果,他还在世的话,也一定会很疼爱你吧……”
“……”
君寒愕住了,仿佛突然被人往心扉里塞了一把火炭,滚灼着,拨乱了一腔心弦,他无法探知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但一股莫名的痛意瞬如星火燎原一般沿着血脉淌便了全身。
君寒一咬牙关,掷出几分火躁,面不改色的,重新转回脸去瞧着窗外。
可君寒却不想打断他——
也的确是头一次听人这么提起他父亲。
“你要相信,你父母之间,并非像传闻那样毫无真情实意……你母亲……”他突然噎住了,似有几分哽咽,“你母亲若非确有真情的话,也不会拼了命也要留住你……”
君寒仍旧没答话,望着窗外,心下一绞,却仍不动声色。
旁人都称其为北山君,却不知他的真名究竟为何。
实际上,他也的确没有名字,就如一枚天外的陨星一般,仿佛根本不是这凡间的事物。
第七十二章 天狼星(三)
“喂,你叫什么名字?”
北山君盘坐在一峰冰崖上,身子挺拔如熬竹,白衣白发几乎与天地融为一色,一眼瞧来宛若谪仙。
“不知道。”
寒山寂无聊透顶的坐到他身边,没他姿势优雅,挂了一脸的苦怨,“你除了‘不知道’就不能回答点别的吗?”
“我也不清楚。”
“……”
寒山寂躺在雪地里,一条胳膊枕着脑袋,抬了右手展在眼前,天上明光自五指间洒入眼帘,明暗了然。
北山君却瞧着冰崖下那群执着霜剑勤勉训练的少年,又转眼瞧住他身边这个偷闲耍滑的家伙,便问:“你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练?”
寒山寂侧了个身,背对着那家伙,强憋着一腔幽怨,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北山君不解意的又往那方瞧去,“年纪都差不多大,你觉得自己很出挑吗?”
寒山寂蹭的坐起身来,揣了一腔邪火只当这家伙是刻意挖苦他,哪知回眼瞧去,对方竟果真是一脸真诚的疑惑。
“喂,你会不会说话啊?”
北山君蒙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样不算是说话吗?”
“…………”寒山寂一肚子火气愣是被他给摁没了,垂头绵长一叹,又无奈似的摇着头。
北山君陷入了更深的疑惑——这样不算说话,那怎样才算?
“是因为他们有的东西我没有,所以没法跟他们一起练……”寒山寂突然低落道,打断了北山君自己的琢磨。
“什么东西?”
“灵力——水神的祝力。”
“那是什么东西?”
寒山寂冷不防的又磕了一口气,两手搓了个雪团往崖下砸去,看着那分崩离析的绽雪,他才黯然的接上了话:“就是玄冥大人赐予神徒的特殊灵力——我却没有……”
“哦……”
说起这事,寒山寂突然又冒起火来,愤愤抓碎了手里一个刚捏好的雪团,“可我明明也是神徒!结果没有祝力就算了,那该死的封印还不落……”
这事说来真是……气死人了。
“什么封印?”
“一个不可以离开北境的诅咒。”
“离开会怎样?”
“会死……”这少年又黯然了,手里的一把碎雪也迎风而散。
北山君沉想了片刻,搜肠刮肚的终于找到了一句安慰语:“是挺倒霉的。”
“……”寒山寂冷不丁的又被他这一句给噎了个半死,便僵着脖子恶狠狠的转眼瞧去,却见这货居然真心实意的淀了满眼同情之色。
“……你这样说话会气死人的……”
北山君挑眉一愣,“为什么?”
这个本也经世不深的少年实在没法跟他解释,便只能讳莫如深似的收回眼去,“你以后会知道的。”
北山君便又转回眼去,继续瞧着他的远景,忽而一问:“你想像他们一样吗?”
寒山寂故作毫不在意的仰身一倒,“谁稀罕……”
谁料这头白狼这会儿却有了察言观色的眼力,也不顾这少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直接就捅穿道:“口是心非。”
寒山寂背脊一僵,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有!”
北山君没再回应。
寒山寂仍沉在羞恼里,身子却蓦地轻起,虚虚浮浮的竟飘了起来。
“喂!”他惊慌的乱嚷着,眼神七上八下的乱瞟,终于瞥清是北山君搞的事。
“你干什么?”
北山君没有回答,只有掌心托着一股灵势,将寒山寂轻轻悠悠的悬到了半空。
“喂、喂、喂……再过去就到崖外了!”
然而北山君的确把他托到了崖外。
“你要做什么?”寒山寂惊呼着,平日里飞扬的棱刺登时荡然无存。
就这么空落落的悬在断崖口外,连一点依托都没有,论谁不得怂。
“你那天就是因为这个才想寻死?”
北山君此问无疑触及了寒山寂心里最不可为人知的隐秘,于是他羞恼着,便不假思索道:“才不是!”
北山君沉冷的眼眸里隐隐傍上一分笑色,似戏又雅,叫人分辨不出他的意图。
寒山寂在崖外挣扎了半天,终于被絮絮缠缠的灵丝浮站在悬空里,便见那灵蛇似的灵流缓缓缠身而走,隐隐的又有丝丝缕缕穿进了他的灵脉,他就跟个浸入了水中的木偶一般,无能为力的任着寒泉浸入体肤。
但那沁凉的灵流却毫无锐利之感,入得体肤也似涓涓溪流,温和的淌遍了他的灵脉。
“这是……”寒山寂即刻便察觉了那股灵力的与众不同,心下泛起惊愕,涟漪渐远,逐而晕出了欣喜,“祝力!”
“你并非没有此力,只是灵脉有於,堵塞不通,故而施展不出。”
“你怎么知道?”
北山君不假思索道:“看的。”
“你真的是水神转世?”
“不是。”
这崖上澈光映天,宛若衔了一枚坠世之星,引得崖下众人无不驻足静望。
那道景致,果然神明坠世……
“那你为什么可以给我祝力?”寒山寂彻底震惊了。
“我只是帮你把灵脉疏通而已。”
“你如果不是水神,那你到底是谁?”
“……”北山君眉梢微微一挑,甚莫名其妙,“你不是说我是狼吗?”
所以,狼跟水神到底有什么关系?
“先生,”突然有人登上了此崖,北山君回眼望去。
“哇啊……”
哪料这不靠谱的奇葩一分了神,手上的灵力随之一松,寒山寂冷不防的就坠了下去。
这处小崖虽不算极高,但也不是能轻易摔着玩的,这一下砸下去,不伤筋错骨才是见了鬼!
就落崖这一瞬,寒山寂不知在心里问候了北山君那未知的祖宗十八代多少遍,好在那头白狼反应也还迅敏,察觉人落便立马拾回了灵势,千钧一发的在雪上七寸托住了少年的身形,清泉灵势也震了一环薄雪轻跳。
寒山寂惊魂未定的,抬眼就见那傻不拉叽的白狼正凑了个脑袋往下张望。
“你没事吧?”
“我去你大爷!”
——
之后三天,寒山寂都不大乐意搭理这头白狼。
也是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那座断崖就觉胆寒。
那天崖口的奇景除了亲身经历的两人以外,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有幸目睹了,于是大家也发现了这个人身上除了身世不明且还有着一头罕见的白发以外的不同——他与望幽渊、与水神玄冥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然而不管这线索如何坚刚如铁杵,只要问及他本人就永远只有一种回答:“不知道。”
且大家甚至无法怀疑他是在有意隐藏,因为他说“不知道”时的神情的确无比真诚,纯粹的根本藏不下欺瞒之色。
反正不管怎么说,谁都是真没法从这货身上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因为就算问起他望幽渊内部的情况,他的回答也是简略的不能再简略的俩字:“黑的。”
“公子师承何人?”
“无师自通。”
“家住何地?
“不清楚。”
“记忆可曾受过损伤?”
这句话终于让他稍稍凝眉思忖了片刻。
“不清楚……”
如此,这位问话的长老也无奈了,只能一叹。
认输……
“那天我探那个少年的灵脉时发现,你们身体里似乎还藏着一种危险的东西。那是什么?”
他这一问蓦然打破了僵局。
“那就是鬼星的封印。”
“鬼星?”
“公子不知?就是那只辅佐了子孚的初始之凤。”
“略有耳闻。”
至此,长老很想问一句“在哪听说的”,却还是忍住了。
“这封印便是冰渊一战,玄冥大人落败后鬼星所施加的。”
“原来如此……”他眉梢略沉,似乎压了几分沉虑,“此事很久远了吧?”
“是,但近些年来,我们体内的凤火似有增强之势,不知,鬼星是否苏醒?”
北山君稍稍一疑,“这事……我怎么知道?”
“那阁下体内的水神之力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
又绕回来了。
“上古四神之力原本就羁绊颇深,一神回归,其余的,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鬼星是四神之一?”
“不,只是能替代祝融罢了。”
“什么意思?”
要说在混沌世初之际,阴阳相分共合为天地之后便生出了五行,故而这世间最初其实是有五位神明。
阴阳初分的天地分化还并不十分明显,其缘故便是大地淀浊不足,无以承载万物,没有载体便自然化不出生灵,于是土神后土便殉身大地,将所有灵力倾入四疆,遂成了万里桑田、山谷大川,因而得以抚育万物。
后土于创世有功,故而其余四神遂奉其为首,谓其“中土之神”,而自愿退居四境之外,各领一方属性,以守天地万物。
而后红尘纷杂,凡人与妖族争斗不休、朝代轮番更替,凡人信仰神明,神明也不断给予凡间恩惠。
然而万事极则必反。
四神尽力维护天地平衡、四季稳准,对凡人有求必应,也相应的接受着凡人的愿力。
然而这世间的翻滚尘浪从来没有一始而终的平稳,不论神明或是豪杰英雄都无法维持长久的平安。
那四位神明便逐渐沦没在无常的跌宕轮回中。
其中心性最为毛躁的火神祝融也是最早陷入崩溃极端的神明。
“鬼星作为瑞兽两次降临人间,第一次便是天地初开之时,聚引天地灵气而现;第二次,则是祝融沦没,陷南境于烈火海燃之际,鬼星再度现身凡间,赶在祝融彻底失控之前将其斩杀,因此也勉强稳回了四神之间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