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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 天狼星(四)

    鬼星的确是一个强大的存在,因为它是天地间唯一拥有不死之力,也能够以一己之力平衡四神的存在。

    四神之间相互羁绊,作为凡间唯一孤独的神明,他们对彼此的珍视程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也因此,鬼星虽然斩杀了濒临失控的祝融也稳回了南火之势,却也因此彻底击溃了余下三位神明最后的一丝理智。

    其中性情最为温和的木神句芒在失控后沉入归墟,东方亦归为平静,而西、北两方的神明却彻底暴走。

    “所以才有了‘西征魃魅’、‘北上冰渊’这两场为世人所熟知的战役。”

    说是扫除邪祟,实际却是诛神之战。

    然而诛神的代价却是十分惨重的。

    这四位神明守护了世间平衡千万年,承载着世间根本之力,也是无数辈凡人夙愿的归属,这样的代价即使是鬼星也无法承担。

    “所以最终,鬼星也失控了。”

    灵魂一旦被痛苦洗涤,重生的就不再是“它”。

    “无法凭一己之力平衡整个世间的鬼星只能给蓐收和玄冥两位神明残余的反锋神力施加封印,将其镇在自己的领地中,不得踏足中原半步。”

    而后鬼星也到了临界点。

    所以它让子孚以它最后残存的神力铸造四方神器以稳天下太平。

    但子孚只铸了九足鼎。

    “这是为何?”北山君听了半天,到这便疑惑了。

    “此事,即使是通晓神史的神徒也不得而知。”说着,他黯然捂住心口,“这些年来,我们与玄冥大人的牵绊也越来越浅了……”

    如此,也就更无法知晓那些神明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四神对鬼星怀有仇恨,尽管他们的理智并不愿如此……”

    “这也是失控的体现吧……”

    长老点了点头,终是一叹:“四神之力隶属天地,凡人受此恩泽,如何能与之相抗。”

    “有道理。”北山君答罢这一句便起身,“于此相关的事我们日后再接着谈。告辞。”

    他似是藏着慌错,出了门便一路窜出了好远,竟半天也没发现那个跟他斗了两天气的少年在后头喊了他好几声。

    “喂,你去哪?”

    终于有一声听见了,然后他就像撞破了大钟一般回过神来,也顿了足。

    “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寒山寂赶过去,正好见了他收回神后的如常面色。

    “没什么。”他如此一答便彻底稳住了稍乱的心绪。

    “喂,你怎么了?”寒山寂窥了一眼他沉如深潭的面色,似会意,便抱着手,打抱不平道:“他们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一天就拿着那些神话说事,嚷嚷什么使命不使命的,让人听了就烦……你别当回事,反正他们就那德行。”

    北山君听了他这一番话便挑了一侧长眉入鬓,“你很讨厌这些?”

    寒山寂沉下神色,思忖着,道:“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神明了,何必还要奉着那些古老之物来给自己设绊子。”

    “可你不是说,这个镇子的人只要一迈出灵渊境就必死无疑吗?”

    “嘁……”寒山寂抱着手,不屑的嚷道:“所以我才讨厌那些神明!”

    他这话却不是嚷给北山君听的。

    北山君似也会意,浅然一笑,未答,负手便往镇子的大门走去。

    “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却径直出了大门。

    所谓“灵渊境”指的便是望幽渊方圆百里的范围,在百里之处,立有禁步栏,每隔百步落有一柱。

    北山君一路冲着那些柱子而去。

    他在风雪里走得轻松,寒山寂却是三步一大绊两步一小摔的,追的很不容易。

    “喂,你到底要去哪?”

    北山君终于在柱里三步的位置停住了。

    他稍稍回头,瞧住停在十步开外的寒山寂,道:“走到这里,你有感觉不适吗?”

    “这里都没出禁圈,当然没感觉!”他似乎不敢再靠近了。

    北山君收回眼,兀自踱出了禁围。

    “喂!”

    他出了禁围便转过身来,抬眼仰望,不知在瞧什么。

    寒山寂提着气又往前挨近了两步,气势汹汹道:“你要去哪?”

    他出着神,漫不经心道:“哪也不去。”

    “那你快回来啊!”

    “等一下……”说着,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久久打量着天上一环隐隐绰绰的灵圈,眉头稍蹙,淡淡有所思忖。

    “你在看什么?”寒山寂隔着风雪冲他喊话,声音飘摇欲碎。

    “你过来。”

    “什么?”寒山寂怔了一下。

    “到我这边。”他笃定道。

    “会死的!”

    “不会,过来。”

    “过去干嘛?”

    “给你看个东西。”

    无奈,寒山寂只能提足了一腔胆量,惴惴不安的走过去。

    临将迈出禁围,他还是谨慎小心的停住了,“可以了吗?”

    这里与禁围的极限距离相隔不过寸毫,他站在这里,心都快勒死在嗓子眼了。

    “出来。”

    “哈?!”

    北山君冲他递了一只手,“出来。”

    寒山寂愣了半晌,才抗议着嚷道:“蠢狼!我出去真的会死!”

    “不会,”北山君仍是如此笃定,他落下眼来,瞧住面前这个惶惶不安的少年,“把手给我。”

    寒山寂犹疑了片刻。

    不知为何,在他眼前,寒山寂似乎没感觉到这禁围的危险。

    “我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他咬牙切齿的给自己壮胆,终于还是握住了北山君递来的手。

    在北山君的牵引下,他小心翼翼地跨出了禁围,如临生死关一般,紧张的连眼都不敢睁。

    北山君也并不介意少年紧紧攥着他的手,甚至都将指甲嵌入了他的手背。

    “没事。”

    一语顿惊了梦中人,寒山寂乍然收回神来,便睁眼,所见冰雪如旧,他也并没有化成一堆死灰。

    他怔住了,片刻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北山君的手掐出了红印。

    “这是为什么?”不知为何,他第一个反应却并不惊喜。

    北山君松了手,再度抬眼瞧着天空,“你看见那上面的东西了吗?”

    寒山寂循着他的目光瞧去,透过风雪缭乱,依稀在云幕下方瞥见了半轮几乎与周遭色彩融为一体的不甚显眼的灵环。

    “那是……什么?”

    “那大概就是你们的神明留下的。”

    少年落下眼来,满是不解,“留下的什么?”

    却即刻又察觉了什么端倪——那灵环与地上的禁围平行,上下连接起来便是一个铁桶般的范围圈禁。

    “难道我们出不去是因为这个?”少年大惊。

    北山君缓缓点头。

    “可恶的神明……”寒山寂捏拳切齿。

    “因为在这个范围内你们不会受到凤火的侵蚀。”

    “啊?”少年的火气冒到一半被冷不防的扑灭了。

    其实,鬼星燃进守渊人体内的并不不是什么禁制封印,而是实实在在的毁灭之火。

    那个范围其实是玄冥意识弥留之际,倾尽最后的神力撑起的庇护所。

    如此方能解释为何守渊人只要离开灵渊境一步,就会立刻化为死灰。

    ——

    “亡去了神明的四神之力照理都失去了与鬼星直接对抗的能力,唯有望幽渊尚能与之对抗。”讲至此,寒山寂暂顿饮了口茶。

    “北上冰渊是鬼星与子孚的最后一战,鬼星没能把玄冥一击而亡,所以下了这样一个能够血脉相传的诅咒——看来早在那时,鬼星就已经有了衰退之兆。”

    如果只是简单的必杀招的话,根本不可能代代相传、刻入骨脉,以此推测,鬼星在征讨玄冥时实力已经有所不足,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将必杀招换成了世代相传的诅咒。

    也因此,玄冥才有机会撑起这个庇护所,留下了这世间仅存的神徒。

    君寒转弄起一只冰雕如玉的茶盏,道:“不斩草除根果然后患无穷。”他这般调侃了一句,便归了正题:“那之后呢?”

    ——

    那之后,窥透了这个秘密的两人又回到了寒山镇,两人说好了在完全查清这个问题之前,谁也不要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而关于北山君的身份,直到如今,寒山寂也说不出什么具体。

    而后,寒山寂和北山君便离开了寒山镇,前往中原一探究竟。

    ——

    “我们离开北境时,仙门正好封印了鬼星之魂。”

    所以北山君生平第一次出到北境之外,见的就是满目疮痍。

    连寒山寂都没法忘记当时第一眼瞟到的中原风貌。

    狼烟余烬四处招摇,几乎每一片土地都有鬼星凤火肆虐后的痕迹,仙门损伤惨重,妖魔遍地,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举步维艰。

    那大概是继四神之乱以后,人间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原本对外面世界无比憧憬的寒山寂在见了这般实景之后,心里竟有些怀念那个单调无聊、禁忌多多的该死的故乡。

    谁能想到,传说山清水秀、河山万里缱绻多姿的中原竟会是这样乌烟瘴气,宛如灾后余烬一般的惨状。

    “为什么是这样的……”寒山寂怅然道。

    然而这样的惨状在北山君眼里却如静雨波澜一般,似乎是稀疏寻常的。

    “来晚一步。”他淡淡道。

    “嗯,晚了……”

    北山君瞧着这景象,略略浮上了些许苦恼之色,便揉着下巴,寻思道:“都被藏起来了,该上哪找……”

第七十四章 天狼星(五)

    之后他们又调查了许久,都没再发现鬼星的踪迹,中原残墟里余留的凤火也逐而熄灭,灾祸过去后,人间又开始慢慢恢复生机。

    有幸的是,寒山寂也得以见证了复苏的过程。

    这世上最美好的莫过于生命的诞生,美好到即使万灵皆知生存的痛苦,也无不竭尽全力的延续着生命。

    可不论这世间之景如何变幻,在这头白狼眼里反映的都是一般无异的色泽,便如北境的冰雪一般,千年不改。

    “鬼星的线索断了之后,他、一直在追杀仙门。”

    “追杀仙门?”君寒稍稍一疑,却即刻又理解了些什么,“因为仙门封印了鬼星?”

    寒山寂却摇了摇头,蹙起眉,似乎也并不十分清楚此事,“只有这件事的缘由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这件事倒也是引发仙门讨伐北山君的一大关键。

    近两百多年来,被北山君追杀致死的仙门之人足有一百八十一人,且全都是当时德高望重的真人长老,这些人于凡世有恩,于修仙界而言亦是传奇,而他们却一个接一个的惨死在北山君手上。

    其实光这件事就足够仙门群起讨伐北山君的了。

    奈何当时仙门与鬼星一战后损伤太大,无法集结兵力北上,加之人间妖邪作祟,乱成了一锅粥,于是那场北伐之战才一直拖到了五十年前。

    君寒纳闷了,便问:“他,仇视仙门吗?”

    “他什么也不仇视。”

    “但就是要追杀那些人?”

    “没错。”

    “被追杀的那些人,都有什么共同特点?”

    “修为不俗,基本都在元婴之上。”

    杀人却不除后患,任其怨恨滋长,难怪自取灭亡——君寒如此没心没肺的想。

    但凡事总有因由,北山君如此执着的追杀那些德高望重的仙门长老,其中必有隐秘。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么久远的记忆,寒山寂须得细细回想一番——

    大概就是从北山君在人间游历一遭后又回到北境边缘建立了北山国之后开始的。

    北山君的强大举世无敌,故而中原妖魔接奉北山君为王,敬称其“天狼君”。

    然后北山国群妖与仙门的对峙之势就此拉开,北山君也就从那时开始不断追杀仙门人。

    其中最令寒山寂记忆深刻的是一个号为“河阳子”、修为足有千年的谪仙。

    那位河阳子被击杀于七十年前,在西境的天域海里。

    以往收拾这些仙门的强者,北山君往往用不了三五天,那次却生生在那片沙海里耗磨了半个月。

    “天域海?”君寒疑了一句。

    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那次我正好在候雪楼里,便没能及时接回他……”说至此,寒山寂突然犹疑了片刻,接而一叹,“那次是流翎救了他。”

    君寒闻言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的扯了一下。

    “然后呢?”

    君寒闻罢,心下惴然,稍有些惶错,便饮了口茶,稳定心绪。

    他自降生在人界就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有关他们的一切都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取,可偏偏他又生长在自己父亲宿敌的屋檐下,于是从小到大,几乎从没听过一句好话。

    加之在旁人眼里,他父母只见原本就充满了背叛与欺骗,于是凡人对他喊打喊杀,连妖也容不得他。

    往昔年少时,君寒也无数次对月痛心,既然他在世上是这般鄙陋的存在,那她昔年为什么要生下他。

    既然原本就是背叛的话,何不将他也一起祭天……

    一不小心,那些曾沉坠了君寒满心寒痛的思绪又纷叠而来,他赶忙掐断思绪,搁了手里冰雕的茶盏,静静听着寒山寂口中有别于往常的有关于他父母的事。

    这些事,在上一次他到来时,寒山寂却根本无需与他详述。

    大概人上了年纪就免不了要念旧吧……

    ——

    与北山君初次相见时的流翎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还没进入仙门,是个十足十的野丫头。

    那时北山君回来后还饶有兴致的同寒山寂讲了这个丫头——

    当时北山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打败河阳君,却挂了一身的彩,力竭的走在茫茫沙海之中。

    恰逢夜深,大漠里气温骤冷如冬,原本北山君是不畏寒的,奈何那次失血过多,连带着灵蕴也衰弱了不少,便不得不畏惧这大漠里的干冷了。

    不知多是,他昏死在天域海边缘,意识沉寂,混沌了许久,再醒来,眼前却蹿着一堆乱跃的篝火,袭袭凉风卷沙拂面,伤口被刮的生疼。

    生生将他疼得清醒了过来。

    “你别动!”

    他正想起身,却听边上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惴惴的嚷了这么一声,他动作一顿,眯了眯眼,方才瞧清角落里的小丫头。

    北山君瞧了她一阵,见她衣衫单薄破烂,两手握着一柄卷边的剥皮小刀对着他,身子并着声音一块儿颤抖。

    “就在那,别动……”

    北山君撑了片刻,伤口吃痛,便又倚回了岩石。

    他乖乖不动了,那丫头也就没再发声,兀自抱着膝盖,在那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救了我?”北山君问。

    流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是把你拖到这里避风而已……”

    北山君约莫思忖了一下自己的体重,又瞅了瞅那丫头纤瘦的身形。

    力气还挺大的。

    “过来。”

    闻此,那丫头反倒往边上挪了挪。

    北山君稳住一口气缓了些许伤痛,便缓慢的解了外袍。

    “喂,你要干什么?”她惊慌失措,下意识的拽起了那柄剥皮小刀。

    北山君把染血的外袍丢到她身上,蹙眉忍了一头伤口的裂痛,才道:“披上,最好离火堆近点,不然可能会死。”

    那个少女怔了好一会儿,才怯怯的披上北山君那件染血的外袍,也稍稍挪进了火光温暖里。

    北山君顺便也打量了一下这个丫头,却发现她浑身上下没几处好皮,粗麻衣裳也残破不堪,裸露的脚踝上还挂着一把断了锁链的枷锁。

    那几年西域一直盛行奴隶买卖,这等黑心的买卖直到大黎的金火骑一路杀进大漠深处将西域诸国揍老实之后才被封禁。

    “你叫什么名字?”北山君问。

    “没有名字。”她低着头。

    两个没有名字的人凑在一起还真是尴尬。

    北山君却浅然一笑,“我也没有。”

    “你也没有?”她惊愕的抬起脸来,终于将面容展进了火光明映里,片刻却又黯然垂下脸去,“怎么可能……”

    北山君单挑了一侧眉梢,“怎么不可能?”

    她没再讲话——此人气质不凡,衣着亦是华贵,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真的,我没有名字。”北山君微微阖眼养神。

    “为什么?”

    “不知道,没有人给我取。你呢?”

    她紧紧抱着膝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彻的回忆,“他们不会给人取名字。”

    “他们?”

    “把我带到这里的人……”

    北山君睁开眼来,又打量了她一眼,一笑,“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嗯?”她转眼瞧来。

    “流翎。”这两个字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仿佛早有预想一般,“流水的流,翎羽的翎。”

    “流、翎……”她低声细细琢磨了一遍,并不十分理解名中之意,却还是笑着谢了:“谢谢。”

    ——

    寒山寂往君寒杯里斟了些清茶。

    此茶非同于红尘清叶,乃是采自雪巅的“雪羽”,其汤色清泠如泉,澄于冰中而不凝,入口清甜亦有冰雪特有的凛冽。

    “你父亲回来后还饶有兴致的同我讲了她名字的含义——浮如清泉濯尘,瑰似凤鸟尾翎,雅而有艳,娇却不奢。”

    君寒静听了良久也没有发言,直到寒山寂那里顿住了才应付了一声:“然后呢?”

    后来北山君带着流翎出了荒无人烟的沙海,在大漠边缘碰上了仙门。

    各大仙门素来有巡边的习惯,每年更迭轮替,以保证中原安宁。

    那次北山君碰上的正好是巽天。

    当时北山君有伤在身,不便与他们正面交手,遂选择了回避,流翎作为凡人自然不会受到仙门伤害。

    其实北山君第一眼打量流翎时就看出了她灵根上佳、资质过人,是个顶好的修炼苗子,而仙门自然也有这眼智,于是巽天派带走了流翎,掌门亲收她为徒。

    事后北山君还兴致勃勃的跟寒山寂说这事,也由衷的称赞了她那把天赐的灵骨。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自己收成徒弟?”寒山寂永远那么一针见血。

    闻问,北山君蹙着眉沉思了好一会儿。

    原本寒山寂料想的是,可能北山君有什么不便收徒的缘故,却万万没想到这家伙最终的回答只有俩字——

    “忘了。”

    “……”

    准确来说,应该是压根就没张这根筋!

    于是寒山寂怅然扶额,心中暗叹——本来能成羽翼的天才愣是让这呆狼给留成了祸患!

    当时北山君与仙门的关系已经即将逼近临界点。

    那后不过半个月,河阳子的死讯传遍了中原,也彻底激怒了仙门。

    很快,仙门的战书便拍到了北山君桌上,积压了两百年的梁子终于一朝爆发。

第七十五章 天狼星(六)

    河阳子就是被北山君击杀的第一百八十一个人。

    “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他,要么井水不犯河水,要斩草必须除根。”寒山寂饮了口茶,“可他却从来没把这些话当回事。”

    仙门与鬼星一战后元气大伤,假若在那时北山国挥兵南下的话,收服群仙不成问题。

    奈何北山君压根没有吞并仙门的意思,却又在这两百年里不断的追杀仙门之人。

    此举既给了仙门休养生息的时间,又不断的积累仇怨,终于把原本不足为惧又唾手可得的仙门给逼成了仇敌。

    北山君实力强大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自掘坟墓的愚蠢行径却还是成就了他一世的骂名,有许多曾忠于北山国的妖在国灭君亡后甚至将他们曾经的君主视为死仇祸首,这也引得那些原本就属墙头草的杂妖纷纷落井下石,一面诋毁北山君,一面拿着君寒羞辱。

    尤其还有流翎这么一个红颜祸水。

    如此一来,北山君算是一次性占全了为君者最大的两个禁忌。

    直到如今,寒山寂也没搞明白北山君一直追杀仙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也许,他的目标根本不是仙门……”君寒沉沉思言。

    “他的目标如果是仙门的话,早在两百年前就该扫平这祸害了。”

    君寒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也许他的目标也并非那一百八十一个仙门之人。”

    寒山寂闻之一愕,心中有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光就毫无规律的追杀那些仙门人这一点就很值得怀疑。

    如果北山君追杀这些仙门强者的目的是为了削弱仙门实力,那又怎么会给他们喘息恢复的机会?

    如果只是为了折辱仙门,那他这一招行得着实愚蠢。

    且细细揣摩便不难发现,这种事根本不符合他的心性。

    既然在与仙门相关的圈子中实在无法寻得端倪,那不妨跳脱出来,行个大胆些的猜测。

    事出必有因由,此事沦为诡秘也只是旁人没能察见端倪罢了。

    “听说,北山国曾击退过东方诸国,可确有此事?”

    寒山寂沉眉颔首,“此事发生在约莫百年前,那时北山国与仙门的关系尚未彻底恶化。”

    那时中原的凤火才刚刚灭尽,仙门也还处于疲惫之中,东方妖国便借此机会意图侵夺人间。

    东方的归墟是句芒沉睡之地,句芒也是四神中唯一没有受过鬼星凤火洗礼就自行隐退的神明,数千年来,他的生死一直是迷,却也从来没掀过风浪。

    句芒主管的草木属性是四神中最为温和的灵力,也一直是复苏的代表,所以他主管的东方历来是四境之内灵气最盛的一方,故而多为妖灵占据。

    但东方的妖灵素来温和,也从未进犯过中原,却好巧不巧,偏偏在百年前露了獠牙,意图如此明确,大家自然也都当他们是谋划已久,并对此不加猜测。

    可君寒却从寒山寂口中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东方妖国进犯中原时带来了一种名为‘泠柳’的东西,并将其大肆撒于人界。”

    “泠柳?”

    这东西,君寒却从未听说过。

    “君上曾带回过一枚泠柳的种子,剖析其灵,似是句芒之力。”

    “那种子有什么特性?”

    “需寄生于血肉之中,依灵骨而生,可宿句芒之力。”

    北山君击败东方妖国后摧毁了大量泠柳,也将此事封闭,对外只称是妖祸之物。

    毕竟四神之事自古便是红尘不得探知的谜。

    “那一百八十一个人,不会就是被泠柳寄生的人吧?”

    寒山寂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泠柳此物生命力并不强,即使在人体内也往往活不过三个时辰便会与宿主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此物靠吸食灵力存活,耗量极大,凡人根本承受不了,所以往往不到三个时辰,被寄生的人就会灵竭而亡,泠柳也随之枯死。”

    但这东西倒可以完好无损的从宿主体内取出。

    所以战后北山君便催了体内寒泉之力,以貌如玄冥的灵力将大部分泠柳引至北境,尽数摧毁。

    原本君寒并不觉得泠柳的线索会这么断掉,但仔细一想,即刻又发现了不对——北山君追杀仙门之人的事应该早在东方妖国进犯前就开始了。

    如此看来,这两者之间应该的确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君寒幽落一叹,垂眼瞧着盏中清液,若有所思一般发着怔,寒山寂也默了片刻。

    “不过这些事你也不必太过纠结,毕竟不管是因还是果,都早已尘作过往……”寒山寂如此宽慰了一句,也许君寒的心没有触动,他自己却是先沉默了。

    要说耽于往昔此事,其实最纠结的不就是他吗?

    因为怀念那从望幽渊里走出的白衣,他也对眼前这个孩子做了何等残酷的事。

    他悄悄挪眼来打量君寒,瞧着那一如往昔故人的白发,心中沉沉隐痛,似乎有哪道潜埋在尘埃里的旧伤又被剜开了。

    他不禁想起了孤月台——

    那个埋葬了皓月清风,摧毁了“天狼星”的战场。

    当时不知为何,北山君虽然接了仙门的战书却始终不曾主动与之刀剑相向过,即使战况迫在眉睫,他仍如清风玉立般不为所动。

    却又在最后的关头,一个人扛下了整场血战。

    当时北山君在孤月台上孤立无援,寒山寂却远在寒山镇里,待他得到消息赶回北山国时,北山君已经血染孤月台,连魂魄都碎裂了。

    寒山寂是北山君现世所见的第一个人,北山君亦是将寒山寂从苦海中捞出的知己,这样的羁绊谈不上海枯石烂,却也足以将彼此铭刻于心。

    亦或许,这样的深刻只是寒山寂的一厢情愿。

    但不论如何,当时的寒山寂实在无法接受北山君的死。

    于是他收敛了孤月台附近的残魂,并为之踏上寻找重生之法的道路。

    北山君亡故后,寒山镇的人便再难离开灵渊境了,即使寒山寂身上携着北山君的残魂,也无法顶着鬼星的诅咒在北境之外久留。

    寒山寂在北境外游走了五年,终于还是无功而返。

    却遥在北境之中听说了北山君遗子的存在……

    过往旧思戛然一止,一股酸楚即就涌上心头。

    “对不起……”

    君寒愕了一下,留在窗外的目光蓦然一晃,怔住了,良久不知如何回应。

    他活这么久以来,貌似今天才第一次听见旁人对他说“对不起”。

    “昔年是我执着于逆天之事,不顾你的安危意愿……”

    君寒沉沉饮了盏中清茶,没说话。

    三十余年前,君寒九死一生逃到北境,陷入必死之局时,灵渊境的守渊人救了他一命,仿佛他命不该绝似的。

    当时的寒山寂容貌与今相差无几,眼里却还藏着那团蕴仇的火,君寒在他眼里就仿佛一个披着北山君外皮的不堪邪兽一般,他恨不得将这个窃了故人皮囊的孽种大卸八块,却又不忍毁坏这继承了清风霜玉的相貌。

    “当时,我痛恨你母亲背叛了君上却又将他的遗血孤弃人间,也恨……”他闭了闭眼,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一般。

    “也恨我披着与他相似的皮囊淀浊在尘埃之中。”君寒替他说了。

    寒山寂沉默了良久,没吭声,眼底的蕴意却承认了这个说法。

    当他看见身上流淌着北山君血脉的君寒披了一身狼狈,甚至连灵脉都是残躯不堪的惨状时他简直无法压抑心底积怨已久的愤恨。

    说到底,寒山寂只是把对外界的一切不满与仇怨都砸在了君寒身上罢了。

    所以他疯狂的将君寒逼入望幽渊中。

    君寒抿然一笑,似乎散了一口郁结在胸腔的气,漠然道:“如果你早些年这么说的话,也许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了结了。”

    寒山寂双唇一颤,喉口蓦然一哽,讲不出话来了。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我无法再因一句意义不大的‘对不起’而改变什么。”

    “都是我的错……”

    君寒怅然一叹,“是非对错不是你我能定言的。如今我不恨你,也没有原谅你,因为该原谅你的那个人不是我。”

    “……”寒山寂沉沉听着。

    君寒没有挪一丝目光到他身上,而始终望着窗外的大雪纷飞。

    那雪色遥远幽旷的与另一抹旷世之白呼应共鸣,轻轻在君寒眼前拂了一抹早已被红尘浪流愈濯愈渺远的身影。

    虽然北山君早在君寒降世之前便已离世,但君寒似乎曾也有那么一刻缈远的见了他一眼。

    便是在望幽渊的无尽沉暗之中,在他濒死之际,那抹白影便如幽影一般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也就是那时,他奇迹般的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灵力。

    至今不明缘由。

    “我去望幽渊一趟。”

    君寒蓦然一言惊回了寒山寂的心魂。

    这次他却是紧张了,“去那做什么?”

    君寒站起身来,“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与你无关。”君寒负手走去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便顿了一步,“劳烦阁下将他昔年追杀的一百八十一人按死亡先后顺序理一份名单出来。”

    “你要查这件事?”

    “这是我来的目的,”他转回眼来瞧着寒山寂,“所有的一切,我迟早会弄明白。”

    他临将出门,寒山寂却追赶似的蹿起身来,“你父亲在你第一次进入望幽渊之后,就彻底魂散了。”

    君寒停了一下,稍有思忖,便道:“我知道。”

    寒山寂的心空落了下来,又坐了回去,黯哑道:“你,当心点,别进的太深……”

第七十六章 红莲

    不知觉间已近年关,黎州的雪下得很大了,层层叠叠,铺裹了整个帝都,那座千年不落雪的九鼎山也白了峰头,果如风烛残年一般惹人唏嘘。

    由百里云掌舵的帅府里空空冷落,一天到头也听不见几句人声,只有陛下偶尔前来探望元帅时尚能添起几分生色。

    皑雪垫铺了檐头屋面,百里云一如既往闲然无事的躺在元帅屋子的雪檐上,瞧着天,似是在发呆。

    “总头大人。”鬼无在底下喊。

    无应。

    “总头大人!”

    依旧没反应。

    “百里云!”

    这回,百里云总算像是听见了,便落眼瞧来。

    “年终了,该派人把小月儿送回沧海阁了。”

    “哦……”他又瞧回了天。

    “派谁?”

    “随便,你看着办吧。”

    “……”鬼无黑着脸,额角的青筋抽跳了两下。

    百里云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便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让紫魅去吧。”

    “我还想问你紫魅去哪了呢。”

    百里云眉梢微微一动,“她不在吗?”

    “你没把她派出去?”

    百里云坐起身又落下眼来,一脸无辜又呆滞。

    “……”

    “那丫头呢?”

    鬼无想了想,“前两天抱着少爷那只小猫去了诚公子那。”

    闻言,百里云又躺了回去,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慵散,“那你就去诚公子那找吧。”

    “……”

    一阵北风陡然凛冽,刮得檐上檐下两人均是一颤。

    鬼无撂了一个白眼上天,嫌了他一眼——

    白问!

    嫌罢,还是揣着一肚子鬼火出了院。

    百里云也翻下屋檐,顺着便进了元帅的屋子。

    却见“元帅”正裹了一身纱布坐在榻上打着哈欠,身形也慵懒,毫不见本人的挺拔傲然。

    “记住你现在是个伤患。”百里云钻进屋里取暖,顺便数落了他一句。

    假扮元帅的鬼曳又伸了个懒腰,“你就打算让我一直躺到元帅回来?”他慵慵收回手来,拎着被头,“等闲又没什么人来……”

    “反正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事,躺着不清闲?”

    鬼曳闻言便抗议:“我都快躺瘫了!”怒罢,他身子一倒,砸的薄絮床板“咣当”闷响,“你也派点活给我吧,再这样下去,我就该去见影落了。”

    “想去见他就死远点,别弄脏元帅的被子。”

    “……”鬼曳自知说不过他,也不像鬼无那样总有跟百里云吵架的兴致,于是怅然一叹,先妥协的扯了话题:“难道我们留在京城就这样什么也不用干吗?之前那个东西不是叫你去西域来着……”

    百里云给自己斟了杯茶,戏讽一笑,蓦如鬼魅一般邪黠,“好歹你也窥识灵魂无数,居然还会信他的鬼话?”

    鬼曳不解的瞧了他一眼,又坐起身来,思忖了片刻,“那家伙被你轻而易举的激怒,本来也不是什么聪明货色,且他的灵里蕴着戾气,想来也是个好斗的家伙——这种东西被激怒失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待他说完,百里云也正好抿了口茶,便置了盏,留着唇角一丝浅漠弧度,道:“他那是装的。”

    “装的?为什么这么说?”

    “他看起来像是失去了理智,其实滴水不漏,重要的东西一丝不透。”

    “重要的东西……”鬼曳回想了一番,还真是什么也没套到,不过……

    “是不是你下手太急了?都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他要是真想说,我也不会杀他。况且,他根本就没有死。”百里云指尖悠悠点着桌沿,“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死。”

    “不会死?”

    百里云横了他一眼,活跟瞧傻子似的,“你能杀死寄生在旁物身上的意识?”

    “哦……”鬼曳反应了过来,又道:“所以你就打算闲在京城?”

    绕了这么一大个圈子,还是没有洗清他闲吃干粮的嫌疑。

    百里云悠然一叹,略略挑了几分戏谑,“他们的目的在京城,而且选的时机很妙,正好可以拿鬼星和明月之地的祸乱做掩护。”

    “所以,你就在京城里守株待兔?”

    百里云一笑,不答,片刻才讳莫如深道:“放心吧,没有元帅坐镇的京都,迟早要出乱子。”

    ——

    鬼无活像个跑腿似的巅巅到了尚书大人的府上,翻墙入院,正好见司徒诚兴致勃勃的逗着那只异瞳的小白猫,四下里却并不见璃月的身影。

    鬼无蓦然跃下屋檐,惊跑了那只小白猫,也冷不丁的吓了尚书大人一个魂飞,半天才回过神来。

    司徒诚捂着心口,差点背过气去,便问:“阁下是……沧海阁的吧?”

    “抱歉,那个……”鬼无实在不擅长对外沟通,便只有省去那些圈圈绕绕,直奔主题道:“我家璃月是在府上叨扰吧?”

    司徒诚一愕,“她没回去吗?”

    鬼无也愣,“她不在府上吗?”

    那只小猫缩到了墙角边缘,司徒诚瞧了它一眼,道:“她那天把猫放到我这就走了。”

    鬼无一下挠头,真急上劲儿了,“那她说去哪了吗?”

    “回家。”

    ——

    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前往西域的队伍才终于到了大漠的边缘,远望地黄天暗、枯草夹缝,残阳半落西天,尘埃染血,瑰丽而凄艳。

    随行的西域使者便指着西方日落的方向道:“明月之地就在西海的尽头,当太阳沉入湖泊,便是明月升天追逐的时刻。”

    易尘追如他所指而望去,道:“所以叫‘逐月’?”

    “公子,”舒凌高嚷着走了过来,“今晚就先在此处歇息,明日再动身进入大漠。”

    “嗯。”易尘追点头应了,一回眼,却不见那十五个武士,便问:“他们人呢?”

    “他们已经更换了铠甲先行开路去了——公子这边请。”舒凌在外头便恢复了从属呼唤,只是语气仍是随意的。

    “先行开路?”易尘追不可思议的瞧了那茫茫大漠一眼,“沙漠晚间寒冷凶险,我们既然明天就要进入,何必让他们今晚就去冒险?”

    “正因大漠里面凶险难料,所以才需要他们提前进去开路。公子不必担心,这点事他们应付得了。”

    见舒凌如此胸有成竹也并无忧虑之色,易尘追便也将信将疑的稳了心,临将动步,却还是又回眼瞥了沙海一眼。

    余光却见那西域的使者正笑盈盈的瞧着他,半脸染了余阳金辉,宛如蒙了层薄幕一般,将神情模糊得诡谲,“想不到堂堂元帅少爷竟还会挂心那些生如草芥的兵卒。”

    易尘追闻言,足下一顿,心中扬起了些许荒谬,却稳得住性子,转身,礼然道:“社稷之重在于民,三军之争威于士,若无草芥何来权贵。”说罢,他便颔首笑礼,继而便转身去了。

    那西域使者瞧着易尘追远去的颀长背影,披血晖衬黄沙,仿若坠尘之莲。

    “焚天的红莲呐,何必怜惜自己的冷酷……”他如此一叹,勾了抹笑意,又继续瞧着那夕阳发愣。

    ——

    易尘追揣着一抔邪火莫名其妙的进到舒凌备好的帐子里,蓦然在帘口顿足,心想,刚刚怎么不多怼那家伙两句。

    “别挡路。”璃影的声音突然冷飕飕的从背后传来,易尘追岂敢不让路,忙一个箭步就窜开了。

    却见璃影手里端着个碗,似乎是盛了一碗汤药。

    “喝了。”璃影将碗递给他,“舒将军准备的,说你容易水土不服,喝了这个会好受点。”

    “其实,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易尘追抗拒着不想接过药碗,却在这时,舒凌掀帘而入,见璃影干巴巴的端着药杵在那,便数落道:“西域气候恶劣,大漠更甚,你老实把药喝了,别辜负璃影一片心意,这些药可都是她替你找来的。”

    舒凌絮叨至此,却见璃影眼神蓦然一沉,易尘追一眼不敢多顿,忙就从她手里接过药碗,觍着笑脸道:“有劳了,我喝,我喝……”

    易尘追憋了一口气,闷着头把一碗苦药尽皆灌了下去,药味盈口灌喉,苦得他头昏脑胀,撤下碗来,捂着嘴强忍了一阵干呕。

    多少年没喝药了……

    璃影从他手里收回碗来,一语不发,掀帘子走了。

    “凌叔,”易尘追灌了一大杯水才终于缓下那股摧枯拉朽的苦劲,道:“那水土不服的毛病我都多少年没犯了,哪还用费这心?”

    “这可不是我搞的,是璃影帮你备的。”

    “哈?”易尘追僵在原地。

    舒凌一边铺着床榻,一边道:“毕竟大漠不同于别处,你那老/毛病虽然多年没犯,但最好还是防着点。那里头有好几味药材十分少见,璃影可花了好大功夫才给你弄来,你就别辜负她的心意,老老实实喝吧。”

    “这种事……”易尘追言至一半忽然卡住了。

    他本想说,璃影怎么会做这种事,可转念稍稍一细想,方才发现,从小到大,真正能做到对他寸步不离的似乎也就只有璃影……

    念此,易尘追心下蓦然一暖,回想起璃影也就不止是她那强硬得不行的性子了。

    璃影捏着空碗逃出了百步远外方才堪堪收住步子,迎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两颊蓦地飞起一层红霞,滚灼滚灼的,直烧进了她心脉里。

    碗在她手里“嚓嚓”响了两声,终于耐不住压力,“嘭”的碎成了一把瓷片。

    捏碎了碗也没能让她心情舒缓些,恰又一道掠耳而过的风声稍有迅异,不假思索,一剑出鞘便追风而去。

    长剑半中而落,随之便见一团轻影落地,踉跄一摔,磕掉了帽兜,落下一头银发来。

    璃影瞧清了那影,便一声惊了出来:“月儿?”

第七十七章 星月

    璃月摔坐在地上,璃影见状忙上前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你在这做什么?”

    璃月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也没讲话。

    实际上璃影也早就猜出她跑这里来的目的了,于是冷眉一横,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璃月垂着眼,点了点头。

    “那么远,你怎么追过来的?”璃影忽然一声扬得高了,吓得璃月脸垂得更低了。

    “月儿?”易尘追不知几时走了过来,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玲珑身影。

    璃月宛见救星一般,忙不迭的窜到了易尘追身后,惴惴不安的瞧着璃影。

    易尘追见了她也是大为所惊,便将她拽到身前,“你怎么在这?谁带你来的?”

    “她自己来的。”璃影眉头拧成一团,似乎是压着一腔邪火,正从地上拔了长剑收回鞘里。

    “你刚刚出剑了?”易尘追瞧着得心头一惊,忙就低头打量璃月,好在这丫头的身法素来灵敏,被她姐姐追了一剑也只是手背被勒了一道血口。

    璃影也无心解释什么,收了剑便走开了。

    “天快黑了,你去哪?”

    璃影停了一步,“我去周围看看。”

    “别走太远,我一会儿去找你。”

    璃影没再回答,径自走开了。

    易尘追把璃月牵进帐里,仔细的替她包扎了手上的血口,才稍稍蹙了眉,严肃的问道:“你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璃月老实的点了头。

    “从黎州到这那么远,谁给你的胆子?”

    璃月听出了他言语里的几许怒意,便低着头,嘟囔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易尘追神色柔和了几分,却还数落道:“大漠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也不会去很久,你乖乖待在家里就好,何必千里奔波追过来呢?”

    璃月抿了抿唇,兀自伏在他臂弯里,嘟囔道:“家里有总头大人守着……”

    她幽怨的提了那位总头大人,易尘追忍俊不禁,抬手抚了抚她的银发,“怎么?不想和总头大人待在一起吗?”

    “嗯……”璃月点头。

    易尘追无奈了,之后轻轻一叹,“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前天。”

    “哈!?”易尘追惊得怪嚷了一声。

    他们一路骑着快马也赶了将近一个月路程她是怎么做到两天赶上的?

    “真的假的?你怎么做到的?”

    璃月坐立起身来,认真的点了点头,“沧海阁有许多隐蔽的传送点,只要记得咒诀便可通过。”

    易尘追听了又如惊钟灌顶,心想——这事他怎么又不知道!

    “这件事尘追哥哥可不许说出去。”

    “嗯?为什么?”

    “师父是这么告诉我的,那些传送点的位置也只有师父他们、总头大人还有元帅知道。”

    “原来如此……”

    沧海阁明面上瞧来是个牵着朝廷丝线的江湖门派,实际却是君寒搁在这世上的耳目眼线,只要有沧海阁在,天下之事便可尽皆掌握于元帅手中。

    舒凌隔着帐幕默默听罢,不动声色的走开了。

    璃月此番突然给他提了个醒——

    这世上原来仍然存在着沧海阁无法探及的隐秘,而这些隐秘却又是元帅不得不知的。

    如此揣测下来,舒凌原本尚且稳得住的心弦也隐隐颤起了威弦。

    璃月不眠不休的赶了两天,虽然借着传送点的方便省了不少力,但也着实疲惫了,于是易尘追给她包好了伤口便将她安置在自己帐里歇息。

    磨磨蹭蹭也过了大半个时辰,璃影早就不知了踪影。

    易尘追在帐外四下张望了一番,蓦见舒凌坐在不远处的一峰沙丘上,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怔怔发愣。

    “凌叔,看见璃影去哪了吗?”

    舒凌听见他走来,便抽回神来,道:“你四下看看吧,她应该不会走远。”

    “哦……”

    “明天要早起赶路,别弄太晚,我在这给你亮盏灯,一会儿可别迷路了。”

    “好,我找到她就回来。”说时,易尘追借着沙丘较高的视线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灯火黯然的小镇。

    舒凌察觉了他的视线,悠然一叹,道:“早在铁麟军现世之初,元帅就下过明令,与鬼字相关的任务必须回避寻常百姓。”

    易尘追收了眼,敛眉一笑,“嗯,明白。”

    舒凌勾唇一笑,回头瞥了他一眼,“去吧。”

    易尘追缓步踱下沙丘,再一回头,便见丘头悠悠燃起了一星火光。

    大漠的夜很黑,即使只是一团微不足道的轻火也如明星般耀眼。

    璃影一丝余光居远瞥见了那抔微火,便落下眼来,往那方瞧去。

    “璃影,”易尘追的声音却忽然从身后传来,他笑盈盈的在她身边坐下,舒了口气,“我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你。你一个人在这看星星吗?”

    璃影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接着仰望天空。

    与无尽沙漠相比,那片星空的确璀璨明澈得可爱。

    易尘追不明所以的瞧了星空片刻,转下眼来,见璃影眼中倒映着星辰,却像是幽暗深渊,唯有表面抹了一层星光,倒显得光后的黯淡更为幽深。

    璃影的话向来很少,易尘追平时也很习惯她的沉默。

    但今日却不知为何,易尘追貌似揣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仿佛是积累了十多年的心里话,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口。

    “咱们也认识很久了吧?”易尘追试探着,尴尬的讲了第一句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嗯……”

    易尘追也沉默了片刻,垂下眼,拾了一抔黄沙又任其随风飘去,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愿告诉旁人,我倘若也没有窥挖的意思,只是……总一个人压着也挺累吧,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知道我的嘴向来很紧的……”

    璃影莫名其妙的转眼瞧来。

    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两只爪子不自然的虚拍了两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考虑把我当出气筒什么的,实在憋不住的话就往我这倒,我保证不会乱传,也绝对不会折损你在我心目中威武不屈的形象的……你看,怎么样?”

    璃影静静听他说罢,又别开了脸,眼底微不可查的拂过了一丝苦涩。

    纵是映眼的星光也瞬间黯淡了。

    她淡然勾了个笑色,有些勉强,浅然一叹,道:“我,没有倾诉的习惯。”

    易尘追笑容僵了一下,也转回脸去,“即使是这样,也总会有累的时候吧……”

    璃影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转身,朝着那星火光而去。

    蓦然一阵冷风卷着沙尘自易尘追颈间擦过,刮的皮肤丝丝浅痛。

    他也叹了口气,起身,一溜眼,正好瞥见璃影渐而模糊在风沙夜幕下的身影,孤寂而冰冷。

    他们俩年岁相差不过数月,又是青梅竹马,却从来没能像朋友一般真正的交过心。

    易尘追摇头一叹。

    大概在璃影心里,他原本也不是什么亲近的人吧……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了十步重返营帐,却还没掀帘,舒凌就急吼吼的从边上那位使者的帐里钻了出来。

    “你们刚刚在外面有没有见到使者?”

    易尘追当头一愣,心下蓦然一落,“没有。”

    舒凌一手往腰间一杵,另一手则懊恼的在后脑一阵乱挠,“我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也没见到他……”

    在这个地方,谁也不敢妄自做好的猜测。

    易尘追回眼瞧着夜幕下的沙海,心中茫凉无措。

    这样大的沙漠里凄风呼啸,地势时移时变,就是在白天也很难找人,更别说现在月起三竿,光线明暗不一,凭几盏灯火靠眼力实在困难。

    “生长在大漠里的人,怎么会轻易迷路?”璃影冷冷开口,却给那两人提了个醒。

    舒凌眸光微沉,心底实在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易尘追极目远望了一番,突然转身进了帐子,果然不见璃月身影。

    璃影凑了一眼进来,眼神陡然一闪,“月儿呢?”

    “她也不见了?!”舒凌急着,也凑了过来,又见了空空如也的帐子,心下拔凉拔凉。

    易尘追蹙紧了眉头,蓦然一把焦火燃上心头,乱得他一时静不下神来思考这个问题。

    易尘追叹了口气,“还是得去把他们找回来。”

    舒凌点头,“但凭公子吩咐。”

    “……”易尘追敛眉一笑,有些心虚,便摆了摆手,道:“这里又没外人,凌叔不用这么拘谨吧……”

    舒凌摇了摇头,“先前在京中多半是我照顾你,也无公事傍身,自然无需如此,但如今却是公子负令在外行事,我等作为辅佐,自然不可随意。”

    易尘追会意,便也正了神色,道:“马上联系那十五位武士,戌时出发。”

第七十八章 不明沙域

    “一个、两个、三个……”

    广漠无垠,沙海有涯,天幕幽暗无光,不知几时浮来一片浊云,将最后的明月也遮挡无迹。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那位西域的使者手里拎着根荆棘,悠哉游哉的数遍了此地散落的十五个头盔。

    十五个头盔出自十五副幽玄重甲,每副重甲都碎成了一堆废铁,嵌卧在暗沙堆里,悠悠冒着清烟。

    他扬开落在肩前的一缕散发,握着荆条的手鲜血淋漓,点入沙粒,即渗无影。

    他随脚蹬开一副肩甲,挑眉一笑,转身掷出那垂血的荆条,呼啸破风而过,却被迎面三枚冷镖格开,紧而便见一个幼小的影定立于百步之外,缕缕银丝傍风而舞。

    见之,此人冷然一笑,一手拂开稍挡了视线的乱发,回眼,瞧住璃月。

    “还是个小丫头?有趣……”

    ——

    说来此处只是沙境的边缘,却已磅礴如大漠深海,白天尚不觉如何,入了夜才知惊骇神魂。

    也不知天气如何行了变故,不久前还星空万里,这会儿却只剩了一幕浓云泼墨,压得大漠更是漆黑无涯,气温也骤降得凛冽。

    三人驾马入漠,茫然不知何从,正焦心时,却见夜空下悠悠飘来一星紫光,舒凌见了,便架起胳膊,那紫光一路飞来,落上他的臂甲,竟是“紫头燕”。

    舒凌从紫头燕腹部的暗匣取出一张纸条,借着紫头燕的紫焰阅罢,道:“那个西域使者有问题。”

    听了这个消息,易尘追却并不如何惊愕,反倒定下了神,问道:“他们见到他了?”

    “信上没说,只是告诉我们当心此人,另外还说前方有一片沙域情况难明,夜间地势莫测,最好回营等待。”

    易尘追蹙着眉,思虑难明。

    舒凌将纸条燃进鸟头的紫焰里,问:“怎么决定?”

    “他们在信上也没有提到月儿?”

    “没有。”

    “我去找月儿,你回去。”璃影清冷道,待易尘追转眼瞧来,她又补充道:“她是我妹妹,她的麻烦应当由我来解决。”

    不得不说,璃影这话讲的还真是让人寒心呐。

    “不,她不是麻烦,”易尘追嗓音略沉,“我要亲自找到她。”说罢,他便转眼瞧住舒凌,道:“凌叔,这附近是否也有沧海阁人?”

    “有,要联系他们吗?”

    易尘追点头,“这件事多有诡异,必须查清,但此行我们人数有限,前方凶险未知,不可不留后手。凌叔,你留在外面以防万一,我和璃影继续向前。”

    “你要单独行动?”舒凌惊了一下,肃然道:“你初出茅庐,也知道前方凶险未知,这种情况却叫我回去,托大了吧?”

    闻此,易尘追无奈的笑了笑,“也没办法啊,我们三人中也只有你能联系沧海阁的人。”

    “……”

    他稍稍收住笑意,又道:“而且也正因为是凌叔,所以才能留在外面做我们的后盾。”

    他这话说的让舒凌心里感到十分不妙,“怎么,你还打算进入那片情况不明的沙域?”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道:“西域之事原本就有诸多诡异,现在确定了那个使者有问题,又正好在一片情况不明的沙域附近——我不认为这仅仅只是巧合。”

    舒凌怔了一怔,蓦然觉得,这个少年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软弱。

    “此处距离逐月尚远,那个使者不可能自己脱队独身回国,而这附近唯一独特的便只有那片未知之地,按理来推的话,他最有可能去的就是那里。”

    倒是这个理。

    舒凌居然也被这少年给说得回不出话来了。

    易尘追又稍稍思忖了点什么,转头又道:“你放心,我绝对不是一时逞能做的这个决定,况且凡事总得冒点风险——马上联系附近的沧海阁人,如果三天之内我们未能返回,剩下的就由凌叔决定。”

    舒凌终是摇头一叹,将立在臂上的紫头燕往易尘追肩头一递,道“这个东西用来传信极好,必要时还可用作勘察防身,你带着,另外——”他指尖往易尘追额头一点,灌了一丝灵咒进去,“记好这个诀咒,只要在心中默念并催动灵力便可幻出留影烛。你要是什么痕迹都不留的话,这么大的沙漠,我可没法找到你。”

    易尘追默念了舒凌临时传给他的这个咒诀稍稍一催灵力,指尖便蹦出一枚豆星似的灵火,悠悠飘离指尖,便似一星弱烛的火苗,离人三寸便隐了形息。

    “这是沧海阁特有的留迹方式,旁人难以觉察,亦不会受外界干扰,你记得时时留一个,这样便不会断了行踪。”

    “好。”

    舒凌拍了拍他的后脑,“去吧,万事小心。”

    “嗯。”

    ——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西域使者打起来却像个偃甲傀儡,于璃月而言,竟是无懈可击。

    璃月借着自己身形小巧的优势左闪右躲也才能勉强避过此人的攻势。

    枯脆的荆条在他手中却如金铸了一般,倒刺反着寒光,通体黝黑又似陨铁一般流着光泽。

    但那确是一根寻常的荆条。

    璃月一时琢磨不出他的功法,也不敢贸然出招,便只能不断的退闪着。

    “小丫头,怎么不接招?”他狞笑时两眼便聚成一道凶光,咧唇露齿,便似没有獠牙的嗜血凶兽。

    他的招式陡然凛冽,变幻得过于莫名其妙,以致璃月一招没避过,被他挑开了笼身的斗篷。

    刚刚那一招明明可以直接削开璃月的颈脉,他却饶有戏玩意味的要先瞧瞧她的脸。

    璃月去了斗篷的遮掩便显出了促狭之色,仓皇一避,却让一枚细刺在颊上划了一丝血痕。

    那人见她果是一头无暇白发,神色赫然一冷,掀过一道尘起,飞了一刃过来,璃月一时难以躲过,正无措,余光里却蓦然飞过一道冷电,待正神,即见那条宛披幽焰的冷蛇似的长鞭破沙而过,“铿锵”一声金石裂响,直接当空割断了那记灵聚的寒刃。

    璃月定睛一瞧,灵光明暗恍惚里见得身前站了一抹瘦削而窈窕的身影。

    “师父?”

    紫魅漠然冷立,宛若一柄寒剑孤世而存。

    她没有理会璃月,只扬起手中长鞭,掀尘击去,待将临近,反手又取腰后双刃,两道攻势前后无隙,纵在意料之中,亦能打得那人措手不及。

    那人仓皇拿着手中镀了金铁的荆棘匆忙乱挡,咬牙切齿,只恨这副身躯实在麻木,到了关键时刻便不听使唤……

    紫魅挪影似幻,天间无月,却见黄尘围裹之中光闪凛冽,不过片刻,那方才逼得璃月进退两难的家伙便被紫魅迫退了百步有余。

    蓦有一鞭舔焰翘尖,猛地扼上那人腕子,直将整个手掌都勒了下来,却也不听那人惨叫,只弃了荆条便没身沙海之中。

    璃月在一旁瞧着,见那人脱落的手掌不过片刻便溶成了一滩血水白骨,连那先前坚韧胜金铁的荆条都散成了一抔腐沙。

    那人落跑,紫魅也没追,只淡淡收了武器,垂眼,打量那挂血残骨。

    “师父……”璃月怯怯唤了一声,紫魅转眼瞧来,素来敛着寒光冷电的眸中稍略一丝冷肃,璃月只见了一眼便垂下脸去,不敢多言。

    紫魅单落一膝,捻起白骨递近眼前细细打量。

    丘起一风,卷沙裹尘,闻见声势不妙,紫魅当即弃了白骨返身一把揽了璃月腾空跃起,前脚刚离,下一眼则见足下沙海螺旋而落,轰隆着,坠出了一道深渊漆黑。

    ——

    两匹素来见惯了风浪的踏雪黑马突然焦躁不安的喷鼻踏蹄,任马背上的人如何驱策,死活不肯再进一步。

    也恰于此时前方掀来了一阵十分不妙的风息。

    璃影探觉此处稍有异息,一扬臂,乍见一串留影烛悠悠燃进漆黑之中,前路难知尽头。

    “这是……”易尘追怔了怔,璃影沉然道:“这是月儿留下的。”

    “月儿?!”

    她似乎是淡淡点了点头,也没藏住眼底那丝稍纵即逝的忧色。

    风久久不止,却愈有增猛之势,两人跃下马来,马匹踏着小步不进也不肯退。

    璃影闭上眼,细细感受了这阵怪风。

    “有水。”

    易尘追也留意了一下,只觉这风不像先前那般刮得体肤隐痛,似也隐隐约约带着一股潮朽之息。

    前面大概就是那武士传信所言的不明沙域。

    璃影眸光略沉,回眼瞧了焦躁不安的马匹,“确定要进去?”

    易尘追坚定的点了头,“不管怎么说,月儿在里面。”

    “只是为了她?”

    璃影莫名一问,易尘追不明所以的转眼来瞧她,微弱的留影烛也稍稍映亮了他眉眼间的意思——这个原因不够吗?

    璃影仍沉沉瞧着他,不说话。

    “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璃影羽睫稍稍一垂,“里面凶险难知,保护好自己。”说罢,她便抬腿先行,“不用管这两匹马,它们自然会随形势而动。”

    易尘追回眼瞧这两匹马,它们却已不再躁动,暗夜里,两双星红敛着隐辉的马眼沉沉注视着他们俩,不似凡马,而微有几分蕴灵之意。

第七十九章 异殿(一)

    那人垂着断腕逃出了好一段才停下步子,稍稍稳了口气。

    此处昏暗不见天慕,仰眼也只能瞧见一团巨大的漩涡。

    猎猎狂风卷沙掀尘,跃铺数里,眼难视物。

    易尘追走在前头,不时回眼去顾璃影,这次却见璃影止步在三步开外。

    易尘追忙逆着乱风又走了回去。

    刚刚不知为何,突然就刮起了这掀人的狂风,且风向错落不一,根本无法探摸此中诡息,两人只能一路摸着璃月留下的留影烛往前摸索。

    “璃影,”风势陡然猛起,易尘追临将走近还得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才能勉强让两人的距离固定住,“你怎么了?”

    在这狂风里,即使相隔不过咫尺也得靠喊话来交流。

    璃影反拽住易尘追握在她腕上的手,也省去了讲话的力,直接拖着他蹲下。

    易尘追不明所以,只见她掌心燃了一团灵焰,在狂风中岿然不动,映明了他们足下一个突兀的小沙包。

    这大风里刨沙堆也是于事无补,于是璃影直接将手伸进沙包里拽出了一片幽黑的寒甲。

    “这不是……”易尘追的惊骇转眼就埋没在狂怒呼啸的风沙里。

    这正是那十五个鬼字武士的重甲。

    易尘追顺手又拽出了相邻一个沙包里的寒甲,放眼在风沙模糊里,虽然也辨不清前方是何等境状,但这两片寒甲已经足够令人寒心的了。

    莫非那十五人已经……

    “趴下!”

    易尘追惴惴出着神,风声又大,没听见身边人的话,却一回神,就已经被璃影按下去了。

    风沙陡然狂烈,璃影一手压着易尘追的后脑将他的身子按近地面。

    面前的一片寒甲被狂风掀起,重铁袭近,璃影抬手一挡,小臂即刻划过一道剧痛,她的身形因剧痛一松,险些扛不住狂风,临危之际,易尘追突然伸了一条胳膊过来锁住她的腰,算是抓稳了她的身子。

    两人便如沙海中无向漂泊的两片渺叶,逐波无形,在狂风中仿佛时刻都将分崩离析。

    天地面前,凡人何等渺小,纵有心搏命也无力踏出这一步,苍茫中等候死亡,绝望也不甘,却实在无能为力。

    易尘追竭力护住璃影,在狂风中无法睁眼,口鼻间亦是燥沙乱硌。

    这种情况下,世间一切声音都成了时间流淌。

    那风愈刮愈猛,远无收势,两人体力将近匮竭,心神愈发混乱。

    易尘追死咬着牙关,强绷着最后一根弦,闭起眼来,耳畔的风声更为纯粹难耐,心神将近崩塌的最后边缘,脑际却蓦然浮了一个影,宛如天降的救星强力定心丸一般,猛地将他渐乱的心弦捋成了一股顺缕——他蓦见那抹风雪不侵的傲影,黑暗中只瞥了那白发一眼,便足以做到临危不乱。

    此刻却有酸楚……

    但处绝望之境中,任何甜美的回忆过往都将浸上苦涩,仿若一把触手可及的冰霜,虽耀眼,却寒透,抓不住,也不舍。

    君寒的身影蓦然塞给了易尘追一把难求的希望,却转眼又淀成了一抔寒烬……

    易尘追不知璃影是怎样的想法,但他自己却是已经濒临绝望了。

    狂风也吹动了两人身下的冷沙。

    沙子徐徐流淌起来,变中又起变故,情形又增艰难,此刻,不论两人调动多少体力,也无法在这天地共乱之中撑那一星半点的稳妥。

    随着沙子的缓涌,两人的身子亦随风沙飘摇,没被风掀起,却缓缓陷进了沙里。

    璃影察觉了事态十分不妙,拼了命也抽出一条胳膊勾住了易尘追,在狂风中声嘶力竭道:“抓紧!”

    狂风即刻便将她的声音撕裂搅碎,易尘追虽然就在身旁咫尺之距,却到底没听见她的呼声。

    载身的黄沙陡然一落,两人即刻也如漂入漩涡穴眼的枯叶一般追沙而坠。

    风中飞沙更响,两人空落一瞬便相互都收了臂力紧拥在一起,就像两只即将坠入地狱深渊相互慰心的小鬼一般,眨眼便没进了沙海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没有风声肆虐,沉静的安逸,若非身上痛楚阵阵袭心,这样的平静实在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见了阎王。

    璃影先睁开眼来,所见仍是一番沉暗,晃了晃神,再睁眼,却见四处浮着些模糊的光团,零零落落,却仿若置身星洋一般。

    她支起身来,垂眼,却见是易尘追给她垫了地板。

    “尘追!”璃影拍了拍他的脸,见没反应,忙又服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他心口。

    还有心跳。

    模糊的光团也隐隐约约映明了周遭环境,墙影道狭,似乎是在什么建筑物里面。

    璃影暂时没有闲心来思考这明晃晃的诡异,只又拍又喊的,想方设法的弄醒易尘追。

    “易尘追!”

    “……”易尘追终于动了下眼睫,接着便咳了两声。

    璃影轻轻抚着他胸襟给他顺气,直到他睁开眼来,才舒了口气。

    “你没事吧……”易尘追挣扎着想坐起身,才撑到半中便捺不住身子里一股钻心地剧痛,闷哼了一声,又跌回去了。

    “喂……”璃影忙扶住他,他上身磕在地上,又呛出一口血来。

    他们不知是从多高的地方跌下的,璃影被易尘追护在怀里情况还好,他却生生挨了这高落的重击,情况委实不妙。

    璃影瞧着他蹙了没,心坎里隐隐绞住了,嘴上却没法饶过他:“你是蠢货吗?那种情况怎么不护好自己?”

    易尘追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也稍稍习惯了点痛楚,便扯了个笑,道:“我总不能让女孩子给我垫背吧?”

    他沉住一口气,终于忍住伤痛坐了起来。

    “这是哪?”

    “不知道,”璃影抬眼看了严丝合缝的顶板,“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

    周遭徘徊着那些灵茧似的光团,整个狭长通道里光影明暗恍惚,虽也并不明亮,但好歹也能瞧清旁物。

    “你受伤了?”易尘追问着,便轻轻抬过她的小臂,借着模糊弱光打量了一眼,“伤口很深。”

    璃影受伤的只是右臂,伤口虽深却也只是皮外伤罢了,远没有易尘追那程度难测的内伤来得严重。

    “别管我了,你现在哪里不舒服?”璃影讲着便想抽回手来,易尘追却轻轻箍住了她的腕子,将她的伤臂留在眼前。

    “这里环境污浊,伤口不可如此暴露。”说着,他撕了衣摆的布料,捡了干净的一面缠住她的伤口。

    自己的伤还让人挂着心,居然还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伤……

    璃影看着他这温煦如常的模样,心里真是恨铁不成钢,奈何骨脉却又夹着一股诡异莫名的暖流。

    这异感便堵了她的嘴,数落不出来了。

    易尘追给她包好了伤口,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在璃影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一旁的散沙里“噌”的蹿出一团紫焰,两人落眼瞧去,竟是散碎了的紫头燕。

    虽然碎成了一堆乱木碎铁,但紫焰一燃,又悉悉簌簌的重聚回了本来模样,待形体完整,又扑扇着“咔咔”细响的木翼飞回了易尘追肩头。

    “这都能活?”

    璃影淡淡扫了一眼,道:“这东西有三次重组自修的机会,三次之后,里面的内核便会自爆。”

    紫头燕立在易尘追肩头,幽暗里格外明晃,易尘追轻而易举的便从鸟眼里窥见了那个葡萄粒似的“内核”——以妖邪之灵炼成的转机灵核。

    易尘追四下打量了一番,舒了口气似的一叹。

    璃影惑然瞧来,不禁问:“什么?”

    “如果那片沙海可以通向这里的话,那月儿应该没事吧……”

    他此言,也在璃影心头狠狠掐了一把。

    她怅然想起来,璃月现在还生死未卜……

    即使那片沙海可以通到此处,可那么大的风,璃月年纪又小,兴许,也有可能落去了别处……

    这个问题璃影实在不敢往深里去想,便忙收回神,转身择定了通道的一个方向。

    “你如果还走得动,我们就尽快把这里的情况摸清楚。”

    易尘追瞧着她的背影。

    明明只是个和他年岁相当的少女,别人家的姑娘在这年纪是娇柔而惹怜的嫩花,她却仿若一根毒棘,生人勿近。

    易尘追怔了会儿神,璃影却稍稍侧脸,挪了一丝眼神回到他身上,似也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运起灵力护住体脉,一会儿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都尽量不要出手。”

    她这番话的实意不过是想告诉易尘追,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她就好——只是这话对璃影而言实在有些肉麻了。

    “我也没那么脆弱……”易尘追说着,便挪了一步,结果一不小心,又扯了身子里某根错伤了的神经,于是整个人愕然一僵。

    璃影又无奈的吐了口气,动手拿起他的一只爪子搭在自己肩上,“扶着我走吧,记得运灵护住伤处,此事不可马虎。”

    她束发的丝带不知落哪了,此刻一头长发倾落及腰,衬得背影甚窈窕似也多了几分她身上向来不存在的温柔。

    却也只是错觉而已,毕竟她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多谢了……”

第八十章 异殿(二)

    尘沙磨过砖墙擦出砥砺锉沙之音,又幽阔的回荡在狭长的走廊里。

    一路过来,到处都是那些难以明知的光团。

    易尘追实在好奇了一路,便抬手,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个光团。

    却如抚今了虚空一般,什么也摸不到,但又在手指触进那光团的一瞬,心里蓦地泛了一丝涟漪。

    “最好不要碰这些。”璃影不知是怎么察觉他的动静的。

    易尘追老实的收回手来,“你知道这些是什么?”

    “不知道。”她漠然答罢,又道:“正因为是未知的事物,所以最好不要轻易触碰。”

    “不正是未知的事物才具有挑战性嘛……再说,变革才能……”他的“进步”两字还没出口,前方的璃影足下蓦然一顿,他一步没刹住,差点撞上去。

    “变革多半冒险,不论风雨还是太平,我们眼前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加了。”她言语冰冷,说得易尘追心下阵阵发寒。

    璃影右手缓缓握上剑柄,迟迟拔出三寸寒刃,“你站在这别乱动。”她说罢这句,身形瞬而一窜,未等易尘追反应过来,她便已拖了一道余影飞晃而出,剑芒横扫交织,便听一阵碎石散落。

    “怎么了?”易尘追蒙了一下便赶忙追了过去。

    璃影淡淡收剑,垂眼瞧着脚下一堆碎石。

    “刚刚有个石像在这里,我以为是敌人。”

    易尘追凑过来一看,恰好瞧见半张横眉怒目的石脸,便蹲下身,肩头的紫头燕会了意似的落浮在碎石之上,正好方便易尘追打量。

    璃影也蹲下身来,打量碎石之前先瞧了他一眼,“你的伤还好吗?”

    “没什么事了。”

    璃影狐疑的扫了他一眼。

    其实也的确没那么疼了,骨脉里似乎还温煦的流淌着一股暖融融的灼烧之意,似乎还有几分缓解疼痛的功效。

    易尘追细细打量了那半张脸,五官虽然有些模糊,但凶相犹在,也还存着戾气,似乎还是个武神之相。

    再抬眼张望四方,貌似还是个空阔的厅堂,前后两扇门,他们从狭窄的过道里出来,这会儿却窜到了另一扇大门跟前。

    满堂飘浮着那星点一般的光团,放眼一瞧,竟像是挂了一堂的蒲公英,虽也有近似星辉的璀璨,却仍显暗淡凄哀。

    “这些,到底是什么?”易尘追稍稍怔了怔,便站起身,落眼又瞧住那扇雕花的对开石门。

    两人行近这扇大门,抬眼却只能依稀瞧见一些模糊的线条。

    易尘追探手在门上揩了一把,“奇怪……”他细细搓摩着指,却没有摩出半点沙尘的粗糙感,“难道这里不在沙漠里了吗?”

    璃影也蹙了蹙眉,“我们也许是落进入了什么幻境之中。”

    “但这一切,也太真实了吧……”易尘追又推了推那扇门,“如果只是欺眼的幻境的话,应该不会这样。”

    虽然易尘追也说不出具体该是怎样,但心底隐有一丝直觉,让他觉得这地方绝对不是幻境那么虚无的景象。

    璃影没顾着答他的话,却是四下张望了一番,“伤号就待在这里别乱动,我去周围看看。你要是实在闲的慌,就看看这门怎么开吧。”说罢,她便独自朝着黑暗深里走去。

    “你当心。”

    此处空阔幽深,虽然有千万光团明明映映,但仍驱不去此间的森森幽诡,仿佛有无数双眼在黑暗中窥视着,意欲不明,却是深探灵魂的触犯,叫人脊背发凉,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甚至让人觉着,那些奇怪的光团仿佛就是一双双鬼眼,无处不在的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看来,这些光团还是得留意一下。

    ——

    易尘追仍定站在门前,抬眼张望了一番,连上面是什么纹样都看不清。

    似乎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所以花纹也模糊了。

    这么大的一扇石门比如有机关轴控制,否则光靠人力是无法撼动的。

    又或者是什么术咒之类的……

    他琢磨着,便摸到门边上,借着紫头燕稍明的光线挨遍摸寻着墙缝。

    ——

    璃影一路走到了尽头,又沿着墙绕了半圈,每一处所见的都是星星点点,但不论目光怎样搜寻,都无法再找到同伴的身影。

    这地方果然很大。

    她蓦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下意识便抬手扶住墙壁来稳身子,却蓦地摸了一壁坑洼。

    此处光线太暗,她只能凑近了去打量,一番摸索细探,才稍稍探清了这些坑洼的原貌——似乎是一些不大规则的小坑。

    这些小坑的边缘都已失了棱角,密密麻麻,却毫无章法。

    “璃影!”易尘追的呼声忽而穿透了黑暗,璃影闻唤便抽了神,“什么?”

    “这里好像有机关!”

    闻此,璃影便循声回去了。

    又走了好一段,才在昏暗模糊里瞧见了那团引路灯似的紫焰,易尘追就在石门旁,两眼凑近了石壁,在打量什么。

    “你看,”易尘追指着墙上一砖浮雕,道:“这浮雕与墙壁之间有缝隙,应该可以活动。”

    “嗯。”璃影点头,指腹沿着浮雕边缘轻轻摩过缝隙,“的确是机关。”

    “那边还有一个。”易尘追指着大门另一端,神色有些犹豫,“这会是开门的机关吗?”

    “不清楚,但可以试一下。”璃影说着便走过去了。

    不知为何,易尘追总感觉这机关找得太容易了,顺当的有些令人不安。

    但眼下也着实没有别的法子,反正也在一片诡境之中,太过小心反倒容易失了生机。

    两人各就其位,相互对了一声便齐齐将那沉淀了不知多少年腐朽的机关使劲按进了墙里。

    机关触发,整个大堂便“稀里哗啦”的响过了一串机轴转动、金石摩顿之声。

    两人重聚门前,忽觉脚下“咔嗒”一声,落了一下,就没下文了。

    身后石门纹丝不动。

    门没有反应,那机关就很吓人了……

    两人僵站在原地,堂里沉静了好一会儿,忽地又响了一声转轴,紧接着,便听“倏倏”数声,虚暗里似是放了冷箭出来。

    “快躲!”

    两人侧滚躲开一波箭雨,却连歇劲儿的功夫都没有,便不得不摸着黑沿壁飞奔,虽看不清情形,但却听得出那箭几乎是紧追着他们的脚步。

    紫头燕却没躲过,挨了一箭,不巧被射灭了续命的转机灵核。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有机关?”易尘追疑惑着嚷嚷,璃影没空闲搭理他,只一把拽了他的腕子更加起速来。

    这该不会是一座潜藏大漠之中的地宫墓穴吧?

    易尘追如此疑想,冷不防却觉鼻尖一凉,忙就一把揽了璃月欺身俯地,才躲过一支锋芒,又听地板下转起了几声不妙的机关响,便顾不及更多,动身一滚,恰好错开一支拔地而起的立矛。

    那立矛升起又降下,两人赶忙起身,不待站稳,又噌的冒起一支,易尘追反应尚且迅敏,也冷不防的被擦破了易尘追的背脊。

    “喂……”璃影惊了一下。

    “没事,快躲。”说着,易尘追重又扯起璃影的腕子,抽了身后长剑,迎面击当那两相交击的暗器。

    这鬼地方应该不会还有更损的玩意儿吧……

    易尘追隐隐闷火,乍的又听头顶上方落下了一串锐风,惊得两人仓避不及、心弦一紧。

    即使两人昔年都曾历过风雨腥浪,却从没有一次会像今日这般如此临近死亡。

    诸多时候,绝望只是一瞬间的事。

    两人齐齐顿住了步伐,惊愕着便呆住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绝死之境手足无措,便顿时忽略了周遭锋林箭雨,一时也没听见那扇石门轰然塌裂。

    仿佛瞬间失去了思考的神魂一般。

    却听一串金石磨响,两人身侧不知几时窜进一道寒光,半弧一扫,“铿铿锵锵”横空击碎了一片锐刃,蓦又见一抹身影当空跃出,一身遮掩了许多光团却也张了一幕幽玄的灵盾格住了当空砸来的一片刀雨。

    最后一人不知几时晃出,手里投了三枚柳叶镖,锐芒没入漆暗,堂里呛了三声,所有机关同时停止运转。

    两人还没从生死的惊愕中回神就又落进了对这三人的怔愣之中。

    这是什么身手啊!

    堂中嘈杂既落,那三人便纷纷单膝跪礼,齐声道:“属下来迟,还请公子恕罪。”

    “你们——!”易尘追一声惊嚷出来。

    那三人的头突然又垂低了几分,没吭声,就等着易尘追降罪。

    那些光团又恢复了照明的功能,借着不明的光线,易尘追将这三人打量了个依稀——衣着玄色轻甲,但的确是鬼字武士。

    “你们,没死?”易尘追终于问了出来。

    “任务未成,不敢作古。”

    这个回答……

    “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请快些随我们离开。”

    绝死之境陡然化解,易尘追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跟着他们踏着石门的残墟溜出了这片险地。

    出了这扇门,又是一条狭长的过道。

    入了安全地带,那三个不知如何死里逃生的武士便择了快安妥的地,请这两人坐下歇息。

    “公子受伤了。”其中那个尤为魁梧的人落跪在易尘追面前。

    “其实不碍事的。”

    这位板着张木头似的脸,微一颔首,“得罪了。”说罢,也没等易尘追回应,便兀自身手探住了他左侧胸肋。

    “嘶……”易尘追冷不防倒灌了口凉气,差点叫出来。

    “断了两根肋骨。”

    “哈?”易尘追一怔。

第八十一章 异殿(三)

    “公子不觉疼痛吗?”

    “你碰着是挺疼的……”易尘追还倒抽着凉气。

    那鬼士收回手来,从腰间悬挂的铜匣中取出一个药瓶,抖了一粒药丸出来,递到易尘追面前,“请公子服下此药,有利于伤势恢复,也可缓解疼痛。”

    易尘追接过药丸,入口,顿觉腥涩,便忙咽了下去。

    “三位可否告知姓名?”易尘追笑问,那三人却齐身颔首拜礼,道:“鬼士并无单独名称,公子有事尽管吩咐,我们任何人都可为您解忧。”

    “好吧……”易尘追想了想,又问:“你们怎么会在这?”

    “我们一直都在此处探察情况。”

    “那那些散落在沙漠里的铁甲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他们十五人正在那片位置沙域中测探地蕴灵势,原本此地了无灵息,却突然无端暴起一阵势猛灵压,他们判断来敌不明、不宜战斗,奈何重甲行动不敏,于是他们只能临时选择弃甲脱身。

    “正好当时也在为如何进入此间沙域而犯愁,却没想到那股突如其来的灵势反倒歪打正着的把我们推进来了。”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放的紫头燕?”

    “紫头燕?”答话此人抬起脸来,稍一蹙眉,“我们并未放过紫头燕。”

    “没放过?!”易尘追和璃影同声惊起。

    这一问,却让那三人具是面色一冷,紧而便道:“我们一路上都没有得到什么值得汇报的消息,而未知之境在探明皮毛之前也并无汇报的意义,即使此地大有文章,可我们连出口都找不到,如何能报信回营。”他答罢,旋即又问:“不知公子得到了什么消息?”

    “紫头燕带回的消息称,那个西域使者有问题,也告诉了我们此处有个未知沙域。”

    “公子会寻至此处,想来那个西域使者也不在营中吧?”

    易尘追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这鬼士竟能如此敏锐。

    “嗯,还有……我妹妹也不见了。”

    这回,易尘追终于也让这三个鬼士懵了一回,“公子的妹妹?”

    他们这毫不知情的反应倒让易尘追凉了半截心,于是他只能一叹道:“嗯,你们走后我才发现她跟来了——你们有没有在这里看见一个白发的小姑娘?”

    这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便摇头,“不曾见过。”

    “这样啊……”

    三人察觉了易尘追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色,便又寻了个说法慰他宽心:“不过我们还没与另外十二人取得联系,若公子的妹妹的确在此处的话,也许会同他们相遇。”

    易尘追品出了他话里的宽慰之意,便笑了笑,却也暂时不再纠结于此,转话题道:“说起来,你们在此可查到了些什么?这里,是陵墓吗?”

    闻问的鬼士抬起眼来,四下打量了一番,道:“我们大概将这附近打探了一番,虽然未尽全貌,但面前也能分辨其形,这地方不符合任何墓葬形式,砖墙也非石砌,而是一种产自中原的炼土,这种土脱水火炼后便坚如顽石,很适应沙漠气候,应该是为建此地专门从中原进的。”

    一个鬼士道完,下一个便紧着接上了,“这种土在中原是很常见的铸炼材料,一般鲜少用于建筑,西域就算与中原通商也并不会购置此物,但如此庞大的建筑物,按常理而言不应当无踪于史载,所以我等猜测,此地恐怕是上古某段被后人抹除了记载的历史建筑。”

    “被抹除了记载的历史……”易尘追坠坠思虑。

    最边上的那个鬼士开口解答易尘追暂未寻得端倪的思绪,“上古洪落时期——也就是鬼星第二次现世的那段历史是经过后人更改的,如今已无法考实,故此,此处很有可能就是那时的建筑。”

    空阔幽寂之中,片许微音都可荡作控摄人魂的幽古之音,声声漪泛、森然寂落。

    似有滴水叮咚泠泠,此间谈话应声戛然一止,那三个鬼士同惊抽刀,乍然起身。

    那微弱的声响从狭道的尽头传来,幽幽定在远方,不去不来,如幽魅一般,旷惧人魂。

    “劳请公子在此等候,我等前去探察。”

    “且慢,”易尘追站起身来,道:“既然是有人传假信将我们引至此地,那这里必有圈套。眼下不能确定那突如其来的声响是不是有居心叵测之物刻意钓引我们的陷阱,最好不要顺着他们的圈套走。”

    那三人听之有理,便齐然颔首道:“但听公子安排。”

    易尘追沉着眉稍加思忖,择定了,便道:“暂且忽略那声音。”

    “是。”应罢,先前给易尘追递药的那位又道:“前行五十步有一处岔口。”

    易尘追点头,“嗯。”

    那人自然而然便行在最前为易尘追引路,余下两人则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服下那药丸之后,易尘追倒的确感觉伤痛减轻了不少,连内息都匀称了。

    这药还真是立竿见影。

    璃影赶了两步并到易尘追身旁,突然小心翼翼地牵住了易尘追的手。

    易尘追愕然一惊,眼神稍一转来,便蓦地对上璃影沉敛清霜的眸子,她没等易尘追完全转过脸来便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勿动声色。

    易尘追虽然没乱明白她的意图,却还是照做了,便自然而然的转回脸去,故作若无其事。

    璃影稍稍欠身在他侧后,正好用身子挡住了他俩牵握在一块儿的手,他俩并在一块儿的背影在后头两位鬼士的视线中倒像一对依偎而行的情侣。

    璃影收敛着动作又抬了另一只手,指梢轻轻在易尘追掌心描了一句话——给我们传信息的是紫头燕。

    易尘追稍稍品酌了此话,未动声色。

    璃影便接着描了下去——这次出行,鬼士们总共只带了五只紫头燕,三人一队,一队一燕。

    易尘追心底忽而漏了一拍,轻轻捏了一下璃影的手,作了个了然的回应。

    “说起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间机关室的?”

    “那室中机关复杂庞然,发动时室外地面亦有微震,且这建筑中还有惊钟与之相和,我等便是循声而来。”答话的是后头一人。

    “不过那间机关室的机关也真厉害,跟了我们一路的紫头燕都被毁了。”

    “与公子同行的紫头燕便是那只传信的?”前方此人作问。

    “嗯,不过确是货真价实的紫头燕。”

    “紫头燕所蕴灵核是为纯火淬炼之灵,凡器无法摧伤,看来那机关室中的锋锐并非凡物。”

    纯火便是被剔除了原有属性的精纯之火,普天之下也只有黎州的金师院燃的出来,以此火煅炼的灵器生而便有着凡物不及的坚质。

    这种剔除属性的技艺亦是金师院代代相传的秘技,等闲铸炼师并不得而知,院中能晓悉此法的正副统首也必须为此吞服“默口茧”,日后便无法以任何形式将此秘术对外宣之,纵是傀儡术的高手也无法剥知。

    “什么力量能一击摧毁紫头燕的转机灵核?”

    那三位鬼士尽皆沉默了片刻,最终仍是前方引路的这位思忖着答了出来:“无坚不摧,任伐万灵的属金之力。”

    答时,他正好转进了那道岔口,易尘追随之一进,竟是一条通下的狭长阶梯。

    里头仍有光团飘浮,只不及廊里密集,零零落落循壁而淌,顺玄关而绕,站在楼梯口根本无法探知此下有多深。

    璃影捏了一下易尘追的手,暗递了个眼色给他。

    易尘追便稍顿了一步,“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似是一处储物暗室。”后头一人回答。

    “原来如此……”应着,易尘追便跟下去了。

    此处梯道左右更窄,一步一回声却荡的很远,暗中难见尽头,还真有几分步临深渊的幽森之感。

    愈往深处走,易尘追心底的不安便愈发强烈,莫名有种步近死亡的紧迫感。

    他下意识握紧了身边唯一能抓得片许支撑的璃影的手,却发觉她的掌心亦是蕴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连带着她整只手都凉了几分。

    璃影也稍稍紧了紧五指,似乎是不动声色的安慰他。

    “你们没有带着紫头燕吗?”

    “原本是带着的,不过进来以后就没再见着了,大概是在脱身之时丢在了沙漠里。”

    一路煎熬着,前面的鬼士终于一步迈出了狭长台阶的最后一级。

    也就这一瞬,易尘追的整个心都被狠狠逮到了嗓子眼,虽还能勉强绷住不动声色,但心里那根弦实在是快断了。

    而前方这位也果真应景,还没等易尘追稳稳当当的迈出一步,便“锵”的一抽刀,直接拦在了楼梯口,怒峙着玄关外不知为何的威胁。

    “保护公子!”

第八十二章 异殿(四)

    他那一声喊罢,后头两人飞身一跃,齐刷刷横到了易尘追和璃影面前,三人并排堵作了一道人墙。

    “发生了什么?”易尘追终于绷不住,切心慌问了出来。

    “前面有人。”

    易尘追从那三人影间的缝隙瞧去,在幽暗的空堂中的确有一个依稀的人影,周遭光团畏怯似的距那人影遥遥,弱光甚至照不清那人具体形貌。

    幽暗中寒息森森,仿佛藏了块千年寒冰,那人双足悬地如一团模糊的鬼影悬浮在半空,他的足下却依稀闪着些光点,遥映着那些光团的辉泽却闪闪晃晃,瞧不清具体是什么事物。

    “你们保护好公子。”带路此人淡淡交代罢,便兀自拎着刀探了过去。

    那个诡异的人影与他们相距不过十余步,悄然无声,亦无动静,像是个死物,却又透着股极其不妙的寒意。

    璃影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既轻又微,却冷不防的惊得易尘追心弦不安一跳。

    “我感觉……”璃影的语气蓦然脱了往日的清冷平稳,竟有些惶恐,“我感觉,有点像、月儿的气息……”

    易尘追无法估量璃影口中的“月儿”两字对他心坎的轰震有多大,只是在她此言作罢后,易尘追整个人都被弹乱了一般,神魂皆为之一颤,先前的恐惧却荡然无存了。

    “尘追!”璃影骇然一呼,易尘追脱手而去,无顾周遭一切未知暗险,不要命了一般朝那人影冲去。

    “公子!”就连那两个鬼士都没料到他会突然窜出去。

    十来步的距离不过须臾便可追到,易尘追较那先行探路的鬼士更先一步到达那鬼影之下,未探清那人影,却蓦地逼近了一堵冰墙,探手一抚,竟真是一面寒冰。

    此冰通透若无,映光却可如镜反辉,便借着这毫许光泽,易尘追稍稍瞥清了这个被封冰中的人的一片衣角——胡绣华丽,竟是那个逐月使者!

    易尘追大惊初定,却觉身后蓦然暴起一阵杀意。

    “糟糕——公子快躲!”

    鬼士惊呼的一瞬,易尘追也才恰好转回身来,恰也就在这当上,那刃舔金镀流光的长刀随收起而纵,冰面刀影共映弱光而晃,却无法视物,便听幽暗里乍起一声惨叫,身随绽血落地。

    “易尘追!”

    “哼哼……”那挥刀砍了易尘追的鬼士幽森一笑,楼梯口的两人一把拽住璃影,“他被附身了。”

    “附身?”阴诡的语气傍着粗犷的嗓音,两相倒衬极不协调。

    光团霎时如棒惊的飞蝶一般四下逃散,那片原本就黑暗的范围霎时没入了漆黑暗幕,所有的情景全都消失在三人眼前。

    “区区杂妖,也配本座附魂?”

    千里之外,小渊骇然一惊,原本在倚墙打盹却蓦而暴睁了双眼,骨脉里熊焰骤而一燃,一转眼,却见顾原身周血焰燃燃,那黑衣不知几时竟完全浸入了烈焰之中。

    易尘追倒落冰墙之下,耳畔能听温血滚体而出,落地又即刻凉透的微妙声响。

    血在源源失淌,生命却逆血倒灌,他蓦觉体内温息逐而滚灼,仿佛皮囊里包裹了熊焰一般,滚烫却不痛苦,伤痛逐而落哑,就像是烈火替换了血液一般,生命被重燃。

    同一个空间里,血液流淌的声音之外,还有嘈杂的兵刃的金石磨锐之声,却像是另一个时空的。

    那个不知被何物侵了舍的鬼士长刀挥若金焰,不灼不烫,却断金斩铁。

    鬼字营的武器皆为金师院打造的无上良品,蕴有注灵原生之力,又以纯火锻造,其坚韧仙妖难折,此刻却不过迎面挡了那裹了金辉的同质长刀的几招,这两人的刀便已刃卷截断。

    同样的刀居然被一个附体之物锻造到超凡脱俗的地步!

    这等奇事,就是鬼字营的精英老士都是闻所未闻!

    璃影长剑灌灵,掀起几道剑意暂缓了那两人的危局。

    “五。”附体之魂诡而一数。

    那柄金辉之刃追暗袭来,不慎触任的光团就地挥散,便惊得其余光团更如惊弓之鸟,不过片刻,整个堂中便已漆暗一片。

    伴着一声刃断乍响,他又数出了下一个数:“四。”

    “他在数什么?”暂避了他锋芒的鬼士问。

    另一个鬼士迎刀浅格,避身得了空闲便道:“他方才,是否喂了公子一粒药丸?”

    “那不是疗伤之药吗?”璃影惊问。

    “现在,我们甚至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被附了体!”

    “三!”他忽而亢奋,一声高扬,紧随着便是那骇人心神的诡异笑声。

    他的刀渐渐失了章法,似乎也没有多少打架的意思了。

    乱晃在暗中的笑声忽而弱下,他突然像是讲悄悄话一般,缓柔了语气,更添了诡异,“二……”

    他这断续不合拍的数实在数得那三人心里发毛。

    忽而寂默了一瞬。

    “一!”他一声惊破,恰在这一瞬,堂中乍然爆起一团血色烈焰,霎时映亮了那堵封人的冰墙。

    猛光忽而映亮了整个地下暗堂,易尘追周身包裹灼灼烈火,不知几时竟在血泊中站起身来,衣袍应着火风曳曳,长发散落,幽幽站在火中,难知生死,更不知清醒与否。

    “竟是鬼星之力……”一个鬼士骇然道。

    璃影面色骤然一白,恰也见那个被附了体的鬼士朝易尘追而去,便当即引剑追去。

    易尘追稍一抬脸,火光乍然一熄,满堂顿暗。

    在场三人已经完全无法预料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如此莫测一瞬,顿又见火光迸起,一鬼士迎面见得那裹金的长刀应辉而来,便仓皇铿锵一格,火光恰于此时映入视线,眼前忽而一晃,他隐觉一缕意识被抽了丝,似有什么想趁此侵入意识。

    火光幽明中,一股温血涌脉而出,那鬼士趁着思绪尚未被完全侵占竟当机立断横刀自刎。

    易尘追掌蕴烈火,赶差了一步,燃中了那个被夺了舍的鬼士,却也恰好迎上另一人血溅当场。

    那蕴火一掌直将那人震飞,明火燃至半中而熄。

    “尘追!”璃影一步近前扶住易尘追。

    他方才那一掌灌了几乎全身的力,加之伤势吃紧,虽有那股不知缘由的力量扶持,却也并非长久之计。

    “走!”鬼士透过幽暗,留了一丝惋念在那两位昔日战友身上,奈何眼前黑暗太深,他既瞧不见烈火焚罢的灰烬,也看不清满地鲜血,也只能即刻掐断多余的情绪,架起易尘追迅速择路离开此处。

    黑暗中威胁尤为狰狞。

    三人离了暗室,沿着一条陌生而幽凉的狭道走了许长一段,知道那浅隐的杀意都藏没无踪之后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此处重又见了点点映路的光点。

    鬼士将易尘追扶坐倚墙,把过他的脉门,沉吟了片刻。

    他的脉搏迸弹有力,却缓慢得异常,灵息温弱近无,总是来回了生死无数遭的鬼士,一时都有些难以判断他的伤势究竟如何。

    “公子可有哪里不适?”

    易尘追垂着头,沉沉吐息,耳畔的话语听得清明,却似乎无力回答,虽无力,又并不虚弱。

    鲜有生灵能如此明确的感受到生命在躯体里流淌,也真如烈火一般,熊熊滚燃、生生不息。

    “尘追?”璃影轻轻扶着他的肩,凝视着他的双眼,语气极缓有沉顿的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两人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易尘追吞服的那颗药丸果真有什么难以逆转的异用。

    片刻,易尘追终于呼出了一口浊气,“我没事……”

    听见他说话,语气神识都还正常,那两人险勒在喉口的心终于沉沉落回了些。

    易尘追紧了紧牙关,抬手按住脸,有些不舒服,“到底怎么回事……”

    “公子体内……”那鬼士讲至一半的话突然被璃影幽冷掷回的一记目光给挡住了。

    鬼士的话语戛然而止,暗光中他无法一眼辨明璃影眼中传递的意思。

    璃影沉沉瞧着他,稍稍一蹙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对易尘追讲出鬼星一事。

    “什么?”易尘追问。

    鬼士不动声色的敛回了先前的话头,滴水不漏的接出了另一种说辞:“大概是公子体内灵息及时护住了体脉,才没有伤及性命。”

    “灵息?”易尘追缓缓落下手来,脑海里蓦然回顾了方才他濒死一刻的情形。

    那时血涌如注,于**凡胎而言足以致命,但他的生命却在那时溯血回涌,有如浴火涅磐一般,余失的血液仿佛被烈火替代……

    他几乎有些发怔的瞧着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那样的情况仅是因为自己的灵息临时护住了体脉。

    “你没事就好,”璃影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接着便放柔了些语气,“你伤的很重了,在这多休息一会儿吧。”

    “等等!”易尘追惊然坐直了身板,“嘶……”奈何动作太猛,扯痛了周身伤患。

    “公子!”鬼士赶忙又扶住他。

    易尘追忍住一头剧痛,突然一把拽住了璃影的腕子,道:“月儿呢?你不是说那是月儿的气息吗?她现在在哪?”

第八十三章 异殿(五)

    那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眼底似都拂上了几分不可思议的惊色,愣怔了好一会儿。

    “你们倒是说话啊!她是不是……”易尘追自己把自己吓住了,“她该不会、已经……”

    “不是……”璃影愕然回神,脊梁骨乍得蹿起一阵冒汗,直蹿得她头皮发麻,连说话都有些没底:“你刚刚不是亲眼看见了?”

    易尘追脸色陡然一白。

    “那里是月儿凝封的冰墙,那里面有什么,你还记得吗?”

    璃影紧张的注视着易尘追,易尘追却也疑怔了好一会儿。

    “那里面……”他喃喃。

    璃影的心骇然一颤。

    她突然害怕易尘追是真的已经死了,而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幻影,又或者是她自己落入了诡异莫测的梦魇之中。

    “那里面,是不是……”易尘追还在努力回想,明明已经有景象即将冒头,可他不论如何也无法将那抹记忆从模糊中拽出。

    “是什么?”璃影也不敢依饶的追问。

    “是……”易尘追将要开口道出真相,地面却陡然一震,连至墙根及那藏隐黑暗中的天板。

    一股强极的灵势霎时充满了整条狭道。

    “就是这气息!”鬼士突然惊起,又沉压道:“把我们推进此处的,就是这股气息。”

    凶戾威杀,无坚不摧,宛如以天地为鞘的利刃亮锋,带着举世无双的傲然之气,却又沉有浊尘销金、芸世不古的沧桑哀寂。

    ——

    紫魅手中长鞭腾如怪蛇,缠裹了一身幽紫邪息,蓦往幽暗中一窜,活似一条打地狱里迸出的邪电。

    紫辉尖头却被一刃挡隔回跳,紫魅波澜不惊,臂挥鞭扬,长鞭蛇游一般流转缠击,光团避退幽暗之中,金息泛光裹着长刀飞晃如影,金石 “铿锵”,往来幽荡,激延不绝。

    璃月欠身往刀下溜过,袍袂拂刃一绽,袖间即飞出三枚衔霜银针。

    细霜破空而来,倒比那咄咄逼人的紫蛇更令这家伙畏惧,他不顾着躲紫魅的长鞭却慌不迭的避了璃月掷来的霜针,忽见金光一掠,寒银断落,近战的两人霎时一路踉跄,各自闪出了好远。

    紫魅长鞭追袭,奈何那人本身到底也是出自鬼字营,舍了灵力也是个战斗机器,就算被璃月逼得稍有一丝局促也能在转念间调整稳当。

    加之在黑暗中战斗基本全靠直觉反应,鬼字营的人天生就擅长黑里决斗,这种技能就算是君寒亲自培养的精英杀手也得稍逊一筹。

    这不知是用于干嘛的空间里“铿铿锵锵”响得一片嘈杂,金辉紫息横织乱晃,空当的黑暗里就这一团五光十色。

    那人突有一击一跳常势,出乎意料的借着前方乱刃挥舞的掩护,不知打哪挑了一刃往她背后袭来,若非此间横竖别无他息的话,紫魅简直要以为是他的同伙偷袭。

    紫魅终于还是凭着一身渗进了骨子里的杀手本能敏锐的避开了,却当她正要整势再攻时,蓦觉杀意傍近。

    余光却又见不远处金光犹晃。

    似乎不是错觉,这里真的有两个敌人!

    却就是那么一瞬,紫魅也分身乏术,凭风息推测,似乎有一道凌人杀意在逼近璃月。

    暗中斗杀这种技巧紫魅还没有完全传授给璃月,若她一人独身面对,恐怕凶多吉少。

    紫魅不动声色面如薄水般的凭理性分析、暗暗担忧着她这个小徒弟,身里的武魂却带着她的肢体自然无误的抵挡着攻击。

    但脱不了身,情况还是很不妙。

    璃月明显的感觉到了空气里的杀意,也能凭着混乱的直觉侥幸回避几招,但很快就山穷水尽,成了一只落入绝境旮旯里的小猫崽子,四面八方无可突围。

    “冒吾同族,罪无可恕!”其人怒吼,长刀劈空而来,将暗幕撕裂出一个金晃晃的口子。

    烈焰忽而腾地而起,突闻土石迸裂,一个晃影披火逆空而起,上金下红,一柱灌顶及地,霎的照了个满堂晃彩、薄星失色。

    烈火就乍燃在璃月眼前,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尘追哥哥突然像个土行蹿天小火猴儿似的平地飞出。

    这突如其来的一袭连飘在上头从追击者扭成了被追者的家伙都始料未及,冷不防的,被烈焰裹刃的长剑“嘎嚓”一声斩断了那镀金舔辉的刀。

    即使易尘追的出场不是从天而降,但就这及时的角度来看,也算是个“英雄”了。

    援兵还不止易尘追一人,足以令紫魅感到宽心的是,他们少爷带来了一个足够了解鬼字营的营中人。

    易尘追一剑将那人挑上了天,璃影也在进入此间的第一步就护住了璃月,而那位鬼士则迅敏的晃进了紫魅的战斗中,尚未瞥清敌者身份,手里的长刀已经引手斩去。

    却蓦见袭击紫魅的那“人”颈间一道大剌剌的血口,伤口剜了脖颈半环,血已流涸,空留一道狰狞的肉痕。

    是他!

    鬼士骇然,常年经受着冰冻训练的心弦竟也一瞬迸起了冲破天荒的乍音。

    借尸还魂?

    他的疑窦才掠上心头,那“亡者”的刀便已刺着寒芒破光而来,雪亮的刀刃反折出宿主一双黯淡灰眸。

    俨然是死透了。

    紫魅眼疾手快,一把抽鞭上挑,“锵”一声勒住了袭友的刀锋,反向一甩,便将那威胁并不十分巨大的刀甩飞出去。

    鬼士瞅准时机,一刀斩过,断了对方早涸了血迹的脖子。

    易尘追虽然爆了一身看起来就很毛躁的烈火,却没料到他半点未曾陷入恋战的酣快,倒是在麻溜的把手头的对手揍远后,就瞥了周遭同伴,以往昔从未有过的凌厉语气道:“快撤!”

    ——

    顾原在烈火围中站了许久,火池愈燃愈张扬,仿佛一片摇曳着曼珠沙华的血海,小渊在外一直打量着他火光摇曳中的背影,那烈火似也焚进了心坎,在他胸腔里燃起了好似焦躁的灼苦。

    然而只要神志清明,他便可以无限压抑各种源自心底的痛苦,如名一般,仿若深渊,能容下无尽的幽暗。

    渊面无表情的看着顾原身居火海中平泊而脆弱的背影,良久,终于吐了句人话:“他醒了?”

    顾原像是乍然回过神一般,先是一愕,然后才若有若无的点了点头,“醒了……”他说时,手掌向下虚虚一压,烈火骤而低顺了焰气,压着压着,绽了一地的红莲。

    ——

    好不容易聚了头的众人在黑暗中随意瞎择了某条路便向着更深的黑暗奔逃。

    却忽而注意到那些原本犹如侍灯精灵般的光团突然少了许多,好似繁星璀璨的夜幕突然为浊云遮掩了光辉。

    而眼下却也无暇过多顾及这点扯不到急的小问题。

    众人拼着战后最后的一点体力赶出了险境,鬼士始终傍随在易尘追身侧,眼下方一停步,便一手捞住他这位一朝挂彩不含糊的公子。

    紫魅行在最后,警觉的慎察身后动静——好在暂无声息。

    “尘追哥哥……”璃月看了他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势,好像有些被吓到了。

    易尘追那摧枯拉朽的火势每爆发一次都得蓄好半天力,这会儿正好栽在谷底,伤痛傍着灼痛缠身,得换一会儿。

    易尘追却还是温柔如常的抚了抚璃月的白发,卷着疲色笑道:“我没事——你快吓死哥哥了……”

    璃影探了他的脉门,眉头稍作一蹙,“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与方才相比,易尘追的脉搏弱了许多。

    易尘追借着鬼士的力道站稳身,尚且撑回了一派轻松之态,道:“生死之境难拘小节,虽然现在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如果能如此助大家脱逃险境的话,也无可惋叹了。”

    紫魅淡淡瞥了他一眼。

    鬼士神色稍暗,道:“岂有贵人为一群从属而弃生自我,公子切莫说这丧气话,我辈就算拼个玉石俱焚也一定会保护公子直到最后一刻。”

    易尘追笑了笑,“到底是谁说丧气话啊?我可半点也没有自杀的念头。”

    鬼士愕住,似乎是被噎了一下,没讲出话来。

    易尘追稍稍蓄起了些力,便脱开鬼士的搀扶,自己站稳了。

    然后笑得一如往昔,根只绵羊似的。

    “虽然说不出是什么,但我觉得自己不会死,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他舒然一叹,却依稀呼出了些郁结,“虽然进入此地远在计划之外,但就种种因素看来,它也许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为什么?”璃影问。

    易尘追捻着下巴琢磨了片刻,“有点像直觉,不过……”剩下的话他没能凑出言辞讲出来,讲不出来他便索性作罢,继而换了一个话头:“再说,进入这里的决定是我作的,不管怎么样,都得有个交代。”

    此言他讲得多少有些无奈,也下意识瞥了身边的鬼士一眼,目光晃得极快,几乎不动声色。

    却还是被对方捕捉到了。

    “公子的决定并没有错。”

    易尘追稍稍一怔,尴尬的笑了笑,“没能将情况弄清楚,也没能控制住人员伤亡,这样的疏忽要是放在行军途中,大概早就完了吧。”他自讽了一番,沉下神,却又不禁想:假如面对这样的情况的是他义父,那个人会怎么做?

    哪怕不是他义父,而是凌叔或是那位总头大人,他们又会如何?

    果然,只有在真正踏出这一步之后,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与身经百战者相比究竟有多稚嫩。

    虽然他此刻的疏忽尚且能以“初出茅庐”作掩护,还留有成长的机会,可那些生命却也是真的消逝,再无机会了……

    想至此,易尘追心下蓦而一阵酸楚。

    那晚君寒给他泼的冷水此刻竟是历历在耳。

    却突然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抚上他的肩头,一回眼,竟是那位总是冷峻而严肃的鬼士。

    鬼士此刻笑了,原本犷野而漠然如石刻的脸上霎时平添了几分不一般的柔和与慈祥。

    “生命每一天都在消逝,重点不在于能延喘多久,而在于消逝的是否有意义。”

    没人喜好死亡,但这世上偏偏足以胜过死亡恐惧的事物。

    这也是鬼字营徒履血涯所奉的本初。

第八十四章 禁内佳期何期

    今年这冬天,京城过的实在是提心吊胆。

    国中无元帅坐镇,四方祸乱蠢蠢欲动,隔着凝结的冬雪都能闻着一股子杀劲儿。而且京城里没有舒将军护安,总感觉要出点乱子。

    坊间嘀嘀咕咕没个消停,皇上深居禁内也着实不安稳,在朝堂上总也见不到元帅的身影,每天都如坐在抽梁拔柱的屋里头,那叫一个提心吊胆。

    恰好近了年关,各路匪盗层出不穷,诚然还有徐达这么一头野黑虎镇着大场,但这粗枝大叶的也着实兜不住那些细枝末节。

    于是这段时间那头黑虎脾气尤其暴躁,整个人往哪一戳,都跟火/药桶似的,吓得四面八方心惊胆战。

    昨晚尚文侯府里遭了窃贼,丢了幅价值连城的古画,据说还是先帝赐的。

    “屁大点小毛贼还学俩风雅,有钱不拿偷什么画啊!他娘先帝赐的你当春宫呐!”今早一听这事,徐达原地就炸了。

    边上的辅将大气也不敢出,只能战战兢兢的等着这头黑虎骂尽兴。

    查案追债这种事压根就不是徐达这脑子干得了的,他能做的,顶多只有在小贼撞了彗星栽狗屎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没落进大牢倒栽在他手上时掂着点分寸揍他个全尸。

    徐达这头炸了,司徒诚那里便也跟着爆了整个刑部的五光十色。

    原以为好不容易脱了鬼星西域那一摊子乱事,再怎么说至少能稍微安稳的过个年,却没想到——今年怕不是有哪窝不长眼的彗星扎堆儿撞了皇星帝宿,化不去晦气,尽往黎民社稷里窜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经完全无法概括今年这京都中的乱象了,这简直就是群魔乱舞、鸡飞蛋打。

    近一两个月来,这京城中的失窃之事就没停过,遭盗的还无一例外的都是显贵世家,丢的轻则名贵珠玉重则家宝绝器,桩桩件件尽是些大/麻烦,也才短短一个月,尚书大人的桌上便已堆案如山,细究其作案手法,精妙程度皆出自一人之手。

    此人极擅潜行,出入无痕、来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可将精贵之物从戒备森严的高墙府院中顺走。

    也许这样的滴水不漏对于寻求刺激的江湖浪客而言实在有些无聊,于是此人还颇有善意的在每次得手之后给失主留张纸条——天浪远,孤尘近,月难得,星难摘,但问禁内佳期何期?

    前后十多宗案子,横竖就这一句话,连续一个多月吓得御林军魂不附体,每夜熬油似的眼都不敢眨一下,却也没见这胆大包天的毛贼真来潜宫盗窃。

    于是大家又渐渐松懈了,当这货是吹大牛。

    然后半个月前,皇宫真失窃了——皇上最钟爱的青瓷茶盏被摸了去,吓得小皇帝一连惊魂了好几天,觉都睡不着。

    今天正好又来了尚文侯的案子,司徒诚是泄气了,依稀觉着,今年这年是过不好了。

    于是他反倒淡泊了。

    “大人,现场的证物搜回来了。”

    “哦。”

    “还是一张字条。”

    “哦。”

    虽然已经成了习以为常,但侍郎还是一板一眼的把纸条递到了司徒诚桌上。

    原本,尚书大人都不打算挪眼看了,却还是心痒痒的没忍住,瞟了过去。

    这一瞟,眼神便愕然一顿。

    司徒诚突然来了精神似的,将原本无心搭理的纸条拽到眼前好生品酌了一番。

    “天浪远,孤尘近,月难得,星难摘,禁中佳期至,且观月明胜中秋。”司徒诚念了出来。

    “与先前的那些字条不同。”

    司徒诚眉头微微一拧,搁下纸条,十指交起,轻轻托住下巴,思忖了好一会儿。

    今日尚逢月首,方为新月,满月之相当至月中,所以这个大盗是想告诉他们,他要在此月中旬入盗宫禁?

    “大人?”

    司徒诚稍稍回神,但有但无的扫了他一眼,便起身,“我去相府一趟,此事暂时先别声张。”

    ——

    一个大盗把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徐达一人镇场,早就前不打头后不着尾了,每天至少有三五次无头苍蝇似的急吼吼的窜进帅府的门,待不过一刻钟,又一阵风似的溜走。

    病急尚且能乱投医,奈何这是病入膏肓郎中死绝了……

    如今坐在帅府里的是百里云那个五指不沾事的大闲人,活生生扎在府里,一问三不知,也没闲心搭理什么,修仙似的,整个一讨打样,若非徐达近期实在抽不出闲来,这帅府恐怕早就被拆了。

    百里云自己闲也就罢了,连带着自个儿手下那俩一个快瘫死在榻上,一个快成了骂街的泼妇。

    他却悠然自得,今日又捻着舒凌打从西域寄来的一封急信,读的悠哉悠哉,若非那纸实在单薄的话,他这呆滞的模样大概也能倒映出几分专研学术的认真来。

    不过看得出,舒凌是真的很急。

    而且似乎忘了总头大人临行前给他的交代——某人折了没事,别把元帅大人的心肝宝贝搭进去,否则总头大人可没那闲心去给某人收尸。

    不过就这信的意思来看,元帅的宝贝怕是凶多吉少了……

    “百里云!”这段时间鬼无就没心平气和的叫过百里云一声“头儿”。

    百里云懒精无神的挑了一下眼皮,发现君寒这书桌的位置搁的甚好,随随便便一眼就能打量清楚整间屋子的情况。

    鬼无脸色沉如天上絮结了将近半月的浊云,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是不是你干的?”鬼无一进来就抱着手兴师问罪,就算是死猪如百里云也不免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什么?”百里云蒙着满脸云雾,装的还真挺无辜。

    鬼无一掀袍子在书案对面一坐,“这段时间京城里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洋大盗——你又在琢磨什么幺蛾子?”

    “关我什么事?”百里云又落回眼去,百无聊赖的继续品读着这封十万火急的求援信。

    “不是你干的?”

    “我看起来很闲吗?”

    “……”鬼无一团闷火在五脏六腑里窜了个遍,却愣是没逮着一窍喷出来,“我看那人的无聊程度跟总头大人实在不相上下。”

    “不就偷了几件有点档次的家伙吗?还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种货色也配和我平分秋色?”

    鬼无实在是被百里云气得没脾气了,于是火极生和的,语重心长道:“现在京城里的情况很不妙,阁主又远居境外,您老人家可千万消停点,别惹什么乱子。”

    百里云搁下书信,慢吞了不知多少拍,道:“舒凌那家伙在西境遇了点事,那边人手不够,你寄封信到阁里,让他们抓紧增派人手,赶在易尘追那小子风干之前把他接回来。”

    此言却道的鬼无脸色一阵煞白,“少爷没了?”

    百里云漫不经心的抿了口茶,装了一分文雅,随即开口又回了原形:“差不多了吧,失踪了好几天,不死也干了,运气好的话或许还在苟延残喘。”

    “……”鬼无狗头一耷拉——是他错了,他就不该把百里云这厮嘴里吐出的半个字当真!

    百里云搁下茶盏,泽浅的眸里淡淡浮上一分正经之色,开口也挺正经的:“那个小贼前后偷了京城里二十来户大家宝贝,这些东西价值不菲,一般的地方销不了赃,挂着明牌的当铺钱庄也没这胆量。”

    “这种事尚书大人早查了,那些器物并没有出手。”

    “此人能轻车熟路的摸清那么多官府侯邸以及他们的传家宝贝,应该在京城里待了好段日子。”

    “京中户口刑部早已提查,包括今年的客栈商贩,都没有线索。”

    “那就基本可以说明,此人不处于坊间。”

    鬼无顿了一顿,“你的意思是,朝中人?”

    “我猜的。”

    “朝中人自有俸禄高爵,就算缺钱也不用使这种手段吧?”

    百里云淡淡勾了唇,“这京城里能诱人剑使旁途的可不光是名利权势,你忘了这段时间,大家都在琢磨什么事了吗?”

    鬼无想了想,“你是说,这件事又跟鬼星有关?”

    就算在相近的时间里,这种事似乎还是八杆子打不在一块儿。

    “元帅没了,这城里就立马大乱——那家伙好歹也是个狠角色,现在也没谁说他死了,棺都还没盖呢,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天子脚下搞事情,一般的小家伙怕是没这胆量吧?”

    再怎么说,一个局势想要混乱也总得有个过程,眼下虽然没了元帅,但龙椅上陛下还在,朝里的丞相大人也还安好,大黎之外亦无远患,所有的一切都还走着正途,怎么就能突然混乱?

    “一个自诩胆大包天妄图摘星取月的狂贼,只敢在没了元帅坐镇的情况下为祸京城,这点程度算什么挑战?”

    “……”

    你当元帅什么人呐!是什么人都敢挑战的人吗!

    “虽然这样也勉强说的过去,但是……”他故意顿了一下,恰到好处的把鬼无全身心的好奇都给调了起来。

    然后话题陡然一转:“信里记得让阁里把传阵全部开启,时间越短越好。”

    “……”

    又赶在鬼无开口喷狗血之前,百里云有惊无险的捞回了正题:“这个小贼留下的纸条一直扬言他要入盗宫围,结果折腾了这两个月,也就摸了个杯子。”

    “那杯子可是陛下爱不释手的!”

    “你当皇帝多能呐?无非名头大点罢了。”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长了这张烂嘴几十年,脖子居然还这么完好无损的?

    “这家伙兜兜转转,无非想引开旁人目光、使人放松戒备,如果真是挑战、真是个热血江湖人的话,这样的作风,不是太过优柔了吗?”

    终于有句人话让鬼无体会了一把恍然大悟。

    “如果他的行动是在转移视线,那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度人不易,”百里云语气坚强的认了个怂,又抿了口茶,然后才接下去:“就算是揣着祸心的祸首在眼前,旁人也未必能揣度出他的真实意图,更何况我们根本就是在无端瞎猜。”

    “……那你刚刚说的那些……”

    “也算是有理有据的猜测。”

    理在哪?据又在哪?

    鬼无已经快冒火了,百里云却仍旧满脸平静,“君寒在整个大黎是什么样的存在,谁都清楚,不光是那些借着他的羽翼存活的蝼蚁,就算是这世上地位最高的皇帝也明白,只要有他在,任何祸乱都难有活路,他一手把控的大局,任谁都无法撼动。”

    百里云这张嘴终于长了点良心!

    “但乱世出英雄,盛世出馋虫,看到肉肥了,管他是不是蛆都想来分一杯羹,但这肉上偏偏趴着一条举世无敌的大头蛆,这就很麻烦了。”

    “……”

    鬼无的火气时熄时灭,上蹿下跳蹦的太欢,现在有点头晕了。

    “可风水轮流转,这条大头蛆终于也有栽绊子的一天,而且一不小心快把命栽没了,”他突然调笑着冲鬼无挑了个欠打的眼色,“你说,这是不是天赐良机?”

    虽然知道这货在讲正事,但鬼无还是很想揍他。

    “某人确定了君寒现在没这本事爬起来救场,但也不敢马虎大意,所以才喷着这一股子狂劲儿出来小心算计。”

    “确定……?”

    对于狂妄者而言,也许只听风声便足以循机搞事,但谨慎者,必然要眼见为实。

    鬼无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人就是曾来探望元帅中的一位?”

    百里云笑着未置可否,却又突然如释重负一般,伸了个懒腰,感叹道:“能带出君寒一个就不错了,你这蠢驴的脑子,还是另请高师吧。”

    “…………”

第八十五章 魃魅

    望幽渊的名声不小,知此渊缘由世折一半,知晓其中隐秘的更减,知其内貌的,举世无人。

    即使是世代守了此渊几千年的守渊人也不清楚。

    虽然他们一直在锲而不舍的入渊查探,但,能出去的未能探及其内,探及其内的也都留在了里面。

    于是便有了此间暗里散乱陈列的栩栩如生的“人形冰雕”。

    有些对君寒而言还是老面孔。

    三里。

    这是君寒当年身体所能承受的最远距离。

    今日,他也在此停步。

    此地尚留有昔年他垂死挣扎时所留下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霜痕。

    这里仿佛是时间静止的绝密之地,不管过多少年,这里永远不会变。

    君寒稍停了片刻,又继续往深里走。

    ——

    这世上有一种蓄魂夺魄之法,此为邪法,早在四神尚且存世之时就被抹去了存在的踪迹,秘密积压在神明的心底。

    后来有了疲倦的缝隙,便被擅窥神意的凡人摸觉一二,再后来,神明陨落,所有的一切随之倾塌。

    其余四神的神徒死得很干净,有心也无力传扬秘密,玄冥的神徒幸免一劫,有了传承的机会。

    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片许杂相,但若有人能耗费心力刻苦研磨的话,掏出点真底也不是没有可能。

    都说起死回生乃是逆天之行,事实上这天道本也循的是生死轮回之道,故去的转轮为新生,新生者踱时而为古旧。

    只不过世事无时不变,想要强迫一个早已变迁的事物复归如初,倒的确是强人所难了。

    神明之魂与凡灵终究有异,昔年的北山君虽然不算是神,但他的灵魂也非凡俗可比。

    寒山寂在回到寒山镇后又尝试了无数种方法意图复活北山君,但因北山君死于爆灵,其灵魂散碎不堪,等闲的躯体甚至无法将他的灵魂拉拢,若想离魄复魂,则更是无稽之谈。

    好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与北山君流着同一股血脉的少年,尽管那个少年早已为红尘浊染,还是一副饱受摧残的残破灵脉。

    当时君寒才踏入灵渊境的范围就立马被守渊人给活捉了。

    这个少年虽然是北山君的遗孤,身上却没有他父亲的半分傲绝出尘,就像一只可怜的猫崽似的,惹人悲悯,入得寒山寂眼中,却又如毒刺一般,将他好不容易尘压了近二十年的血耻深仇一朝燃爆。

    尤其,这个少年身上还带着仙门的剑。

    “若非你身体里尚存他的血脉,你连做纳魂容器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直到如今,寒山寂都没法完全接受北山君的失败。

    ——

    雪地里匆匆跑来一个鲜活跃然的少年身影,大老远见了端坐雪地中的寒山寂便挥扬着手里的信封,“前辈,李先生他们来信了!”他嚷着,咣当一步栽进雪里。

    渊外恰临风口,正好与那少年对向而驰,他扯着嗓子的嚎叫落在寒山寂耳里大概也就蚊子那点音量,还有点虚幻。

    于是寒山寂微微睁开眼,琢磨了一下,才扭头去瞧。

    那个少年正好滚了一身雪从地上爬起,白缀缀的,像是一个飞奔的雪人。

    “前辈,李先生的信。”好在他终于还是有惊无险的把信递到了寒山寂手里。

    信上言——初闻西境夙有妖祸之乱,于京寻查,方知“明月之地”异徒一事,逐月使者留京已久,直至近日城中疑有鬼星作乱,方定由元帅之子携队往西境一探。事之起因却为“魃魅之像”所引,又以此得知昔年引屠仙之战的崆峒少年竟葬于京都东郊,据查实,确为鬼星祸染之灵。

    读罢,寒山寂便将信敛入怀中。

    那个少年却还大大咧咧的坐在他身边,见他收了信,便问:“那上面写了什么?有没有提到阿远他们?”

    “你以为李先生写信来是闲扯的吗?”寒山寂眉头一沉便自然带起了冷肃之色。

    少年立马察颜观色的闭了嘴。

    “小泉,你去翻一下有关西域的典籍,我记得那上面似乎有记载过魃魅之事,你找到便将它抄录下来,届时一并给客人。”

    说起那位“客人”,小泉便忘不了他闯镇时的森冷杀意,于是一扬嘴皮,垂了一缕颊侧的碎发,嘟囔道:“那哪是什么客人啊,分明就是个讨债的……”

    “债是我欠的。”寒山寂淡漠无奇,却不小心把那少年说了个干瞪眼。

    “啥?!”

    “这事与你无关,你只要找我说的去办即可。”

    ——

    要说那魃魅之像,原本的确是供在一个严丝合缝的封锁法阵之内的。

    这座潜藏于沙漠之中的建筑物不知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正常的廊道章法不见,绕来绕去,令人匪夷所思的空间倒是不少。

    这会儿正好又沿着一条现得诡异的傍壁旋梯下到了尽头,却见一片漆黑迷蒙,正愣神,又见眼前的漆石上悠悠淌过了一串蚂蚁似的浅辉。

    鬼士抬手,示意易尘追原地待着不要乱动,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先探了五指,轻轻摸索壁上灵息。

    却未等他触实,便听一声轰隆震响,所有人原地一愣,却是这“石墙”开了。

    居然还是扇门。

    在黑暗之中待得太久,蓦有一丝光线自缝中泻入,轻浅且柔,却还是刺得众人双眼一阵刺痛,忙不迭的闭了眼。

    易尘追话虽然说的信誓旦旦,实际自己心里也没多少底,在黑暗里困了不知多久,几乎都快忘了光明的模样,甚至在此刻之前也没抱多少能重见光明的希望了。

    璃月借了易尘追的袍子避了光,待稍稍适应过来些便小心的漏了一丝眼光出去窥望。

    这一望却愣了。

    此门之外藏的却是一方青葱天地,月辉倾洒如霜,草木围间一泊清池恍若地间月。

    就知道这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易尘追一睁眼,不为美景而叹,却是一口郁气堵上心头。

    “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明月之地吧?”易尘追无奈着浅然带了分戏谑之意。

    旁边静然无声。

    可没人跟他说过,这明月之地会埋在沙里。

    “公子?”鬼士一声唤罢便沉默而又庄重的等着他决定。

    讲真,易尘追从来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有人贪恋权势喜爱总揽大权。

    曾经就不能理解,现在简直是匪夷所思——作决定就这么有意思吗!

    易尘追犹豫了片刻,稍稍回头,望了一眼走来的幽黑,一叹,道:“走吧……”

    “等等,”众人临将抬腿,易尘追又突然叫住了,“有没有,辨别幻境的方法?”

    “光凭肉眼很难分辨,我们手上也没有循灵之物,恐怕无法直接推断。”

    易尘追往心里暗暗沉了口气,“那就只能凡事多加小心了。”

    ——

    西境自古便有魃魅的传说,但也只是传说而已。

    只说茫茫大漠是封印能招大旱的魃魅唯一的地方,而封印之地便在大漠的绿洲之中,以玄冥之力克制旱魃。

    凡间是这么流传的,可在神徒的记载中,“魃魅”不过是一个虚有的词相罢了。

    “魃魅、魃魅……”小泉嘀咕着,毛手毛脚的翻乱了整个藏着宗卷的楼子,横竖也没翻着那个记着什么“魃魅”的玩意儿。

    都快心灰意冷了,望着满屋子不下千百来卷的玩意儿,小泉一个脑壳两个大,两瓣脑仁麻球大。

    翻不到就算了,这回头还得收拾……

    “自己欠的债就自己还,逮着别人折腾算什么事……”他才这么抱怨了一句,后头大敞的门蓦地隐了大半的光,他一眼溜回去,差点没吓得当场晕死。

    那个闲着没事就爱吹风发呆的老头什么时候窜到了这里!

    小泉呆坐在一堆书卷里,脸色较冰雪更干净,呆愣愣的,门神似的待在那屋里。

    寒山寂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那一句嘴欠,反正这长着一张青年脸的老头是没搭理他,径自跨开书卷障碍,钻到了深里,然后轻车熟路的从角落里的书架上取下了一个存卷的匣子。

    这回,小泉更郁闷了——自己知道在哪还叫我来找?!

    其实是小泉走后,寒山寂自己又把李天笑那封信拿出来琢磨了一番,没从信上读出更多的信息,倒是被“逐月”二字给蒙了一心乍然。

    逐月……

    阴极反阳,阳剩诛月,西沙沉金,北泉有容——“诛月”,讲的分明是衡力之法。

    寒山寂启开匣子,取出了里头一根玄铁的轴,此轴无纸无绢,唯有面上镂刻着字纹不分的线条纹路,看起来像是个砸人的棒子。

    “那是什么?”一旁的少年见了奇特,也就顾不及抱怨了,伸着脖子便凑了过来,“一直放在这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寒山寂没空搭理他,却还是捏出了长者特有的腔调:“你一年到头能进这里一次就不错了。”

    “嘁……”

    这个少年很任性,但寒山寂却总也收拾不了他,大概是因为在他身上也能瞧见点自己昔年的影子。

    这根棒子轴录载着世上仅存的四神实秘,传自第一代神徒,是真真切切从神明那里听到的,甭管神有没有扯谎,反正是没哪个人敢动这上面的半个字。

    寒山寂双指压在轴身,嘴唇轻动,默然无声的吐了一串诀咒,便见轴上澈光流淌,一篇古老文字聚光浮空,小泉看了云里雾里,寒山寂细阅,眉头愈皱愈紧。

第八十六章 琉璃灯

    卷中有载“魃魅”一词,谓之系结后土借火炼金之灵,是神明在世之时专用于佐助克制蓐收的灵物。

    其实四境之神皆有这样的制衡灵物。

    虽然这些灵物在四神失控之后也差不多散尽了灵力,但到底是沾过神息的非凡之物,流于人间到底有些祸患。

    “原来‘魃魅’说的不是什么妖怪啊。”小泉愣头愣脑的似乎也读懂了那么几句,如此一感叹,却被寒山寂罩头弹了个栗爆。

    “打我干嘛!”少年噌的冒火,像只炸毛的小兽。

    “这种话最好别让你爹听见,否则他非把你丢渊里不可。”

    “嘁……”小泉幽怨的揉着脑袋,嘟囔道:“神明都亡去那么久了,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你当然不明白……”寒山寂言意幽深,玄轴的灵文丝缕缠回本体,光隐辉暗后,重又敛回了匣中,“四神虽已亡去,但他们的怨念犹存世间,倘若不能使之化去执念,平衡迟早会被打破。”

    小泉如今正处在寒山寂当年那个毛躁的年龄,同样对守渊人祖传的废话理论深恶痛绝,故不能解此言之意。

    “要说这些神明也真是,不想保护凡人那就不保护呗,明明是自己要做的事,到头来还搞的谁都欠他们似的……”

    寒山寂不禁失笑,不气也不怒,是真的被这孩子的童言无忌给招了个忍俊不禁,便半戏着拍了一下他的脑门。

    “难道不是吗?”

    不受传统束缚的年轻人总爱冒些激进而活跃的念头,诚然那些古旧的东西局限不少,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的确是难以推翻的。

    “就像你,天生是个守渊人不也满腔愤懑?”

    “我是被迫的!”

    “那你体内的祝力你不也用的很欢。”

    “它天生就在,我能怎么办!”

    “神明亦是如此啊。”

    作为这世上最强大的生灵,凡人总是忘了他们也是“生灵”。

    当然,他们也把镇佑凡间当成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

    “其实,活得越久反而越难以淡泊,也许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能做到目空一切,可总有一天还是会沦没在积古的沧桑之中。”

    太多的无奈充斥在生命之中。

    如今寒山寂终于能理解了,看着事物变迁、沧海桑田,看着世道更迭、故人往去,不论眼前的或是遥不可触的,最终留给他的,往往只有无能为力四个字。

    “有些事,也许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能理解了。”

    ——

    不管是不是幻境,这个有水有花木的地方总是比那个闷不见天日的土房子要好许多。

    此处的空气清澈如真,拨泉有涟漪,风拂听草音,据那经验丰富的鬼士和紫魅一路琢磨研究下来,终于得出了个六七分的结论——此处非属寻常幻境。

    能将细节把控到如此细致,若真是幻境的话,恐怕也不是凡灵之力所能及。

    “若确非幻境的话,倒也有另一种可能。”鬼士两眼落沉了一幕幽色,道:“若非幻境,许是别境。”

    所谓别境,便是以灵势封锁,夹藏在现世缝隙中的境界,也勉强属于“现实”的一种,有实故而无懈可击,没有破解之法,唯有闷头找出口。

    但这种夹缝里的别境变幻多端、诡异莫测,空间颠覆难料,又鲜有规律可循,别说是找出口了,就是想正常走个道都未必能安妥。

    易尘追听着鬼士的解说,心窝子越吹越凉,看着眼前这“如花似锦”的妙景,却揣着一把镜花水月的怅然。

    “镜花水月”好歹是个实实在在的假东西,随意捏把意志便可将其击破,可眼前这些,披着“镜花水月”的皮,却揣着副实底,若是等闲旁物,如此倒是良缘佳景。

    易尘追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柳树下,一抬脸新春初抽的柳条便似纤手拂颊,温柔浅凉。

    自黎州出发时已是深秋时节,初至西境便入了冬,如今不知在这鬼地方待了多久,外头应该还不至于开春吧……

    易尘追叹了叹,垂下脸来。

    身侧几人也恢复了沉默,大概是这绝景当头浇的冰水太多凛冽,不小心把大家的心都浇凉了吧。

    还真有点等死的意味。

    这一凉,似乎也把易尘追不知怎么从阎王爷庙前捞回的半条残命给压寒了几分,他依稀觉着骨脉里的温度仿佛在徐徐落温,先前那仿若川江不息的生命流势似乎也见行渐缓,不知不觉的淌成了一股微乎其微的溪流。

    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攀上了易尘追心头。

    “尘追?”璃影忽而察觉了他的异样。

    耳畔的话语也如悠渺的蚊声一般,虚虚浮浮,不似真切。

    “公子!”

    他突然感觉自己骨脉里的涓流断了。

    眨眼间,眼前所有的一切尽散成了一抔灰烟。

    ——

    “还记得阿爹答应过你什么吗?”

    易尘追乍然惊醒,毛悚之意攀脊而起。

    阿爹?

    他清楚的记得,他既没有这么称呼过继父,也没这样叫过君寒。

    他不记得他是不是睁眼了,反正等他晃过神来,自己眼前就模糊着一个诡异的环境。

    这幻境模模糊糊,像是混沌,又好像,实在血海之底,他自己好像也只有一团意识在那里,连肢体都没有分化。

    这又是……幻觉吗?

    “阿爹答应过你,会在你每年生辰之时给你亲手制一盏琉璃灯,今年,也不例外……”

    那人说话的语气很沉,声音却柔柔的,像是一股坠入了深渊的泠泉,盈盈温润,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琉璃灯?

    易尘追先是一怔,下意识便想——什么时候跟哪个爹有过这种约定?

    却不待他疑罢,他的神里便乍的崩了一声脆响,仿佛是心弦震裂,愣不及神的便反应过来了点什么——许是他那位长久隐没在记忆洪流里的亲爹!

    今年为什么是“例外”?难道出了什么变故吗?

    易尘追懵里懵懂的,全然刨不着与此相关的记忆。

    难道这又是什么与他不相干的幻忆?

    “小追……”

    易尘追又是一个惊愕。

    这个称呼,听起来很熟悉。

    他努力张了目力,拼了命的想去瞧这个“爹”。

    但周遭的确太混沌了,任他如何努力,所能见的,似乎也只有一抹既远又模糊的身影。

    好像是熊熊火海里的一抹黑影。

    可他又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在火里,还是那个人在焰中。

    那个穿黑衣的“爹”手里的确捧着一盏剔透似冰琢,却包蕴着血色凄艳的琉璃灯。

    不知道为什么,易尘追看着那琉璃灯似乎有一种相当不好的直觉。

    那人将琉璃灯托起,似乎是想遥递给易尘追,但茫茫赤焰却阻隔了两人许长一段距离,他递不过来,易尘追也接不到。

    两相遥望无多会儿,那人又喃喃:“很快就好……”说时,唇边似是勾了一抹苦涩而勉强的笑弧。

    那等突然像是放了绳一般,没待易尘追做什么反应,已经眼疾手快的把他逮了过去。

    那股力量很灼热,易尘追惊住了,再一定眼,视线却已蒙了一层血色。

    透过血色,他更无法窥清对方的相貌,只是能在他颊侧瞥见两道灼眼的血泪。

    “很快就好……”他又说了一遍,较先前的语气更为支离破碎。

    易尘追冷不丁的反应过来,他好像是被装进了灯里!

    等等,这人该不是要拿他当灯芯点了吧!

    天上星君茫茫无数,却似乎向来都是扫帚星跑的最快。

    易尘追前秒才觉着不妙,后一瞬,就真有烈火燃进了骨髓。

    那非是置身火海,而是火海置身,火中仿佛还藏着红热的刀刃,把人剐了连带烧熟。

    易尘追无可控制的嘶声惨叫,眼帘垂血一般透着烈焰也将那人脸上的两道血泪模糊了。

    ——

    “公子!”

    恍惚里,似乎有人叫了他。

    易尘追暴睁着眼,视线里时见拂柳清风,转瞬又是血海焰洋。

    鲜血渗体而出,青青翠草无端浸了大片殷红。

    鬼士半跪在草地上,紧紧擒住易尘追的双腕,竭力制住他挣扎乱动的身子。

    这个负伤的少年不知哪迸出的那么大力气,鬼士居然有几次差点擒不住他。

    “紫魅大人,劳烦您……”

    紫魅却摇了摇头,比划道:“他意识不明,不可击晕。”

    鬼士一灌力,将易尘追按实在地面,掌心却跟攥了火炭一般,霎的起了一缕青烟。

    “公子体内的确是鬼星之焰……”鬼士吃力道,“怎会在此……”

    紫魅横臂将边上两个姑娘挡去一边,凑到易尘追身旁,比划道:“别让他乱动。”

    鬼士已经很尽力了。

    易尘追竭力想恢复理智,但眼前飞晃的画面太多,每一帧都能戳得他心扉剧痛,那烈焰也在不断侵蚀,实在无法稳神。

    “别……别靠近!”他拼命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时刻都将分崩离析,而那烈火,却像暴怒的猛兽一般,时刻都想冲破躯体的牢笼,嗜血而出。

    紫魅没有理会,却抽出一枚坠囊的灵针,照着他的眉心戳了下去。

    恍如一把兵刃割入体肤,剧痛难耐,当头给他从烈火中砸进了冰渊。

    ——

    君寒踏冰的步子蓦然一顿,寒渊深处凄风忽过,似乘着隐隐轰隆。

第八十七章 九山寺

    高统首那条挂了小两个月的胳膊可算得了解脱,大早拆了绷带,心情差点赶上暖春三月,明媚的连上朝都带着点乐呵儿。

    然而朝堂上下却没一人能跟高统首共挑一枝春色,一个个全随着陛下沉了满脸幽深,更比寒冬还凉。

    高统首见势便也稍稍收敛了点自己的满面春风,也低眉敛袖,沉起了一身幽冰。

    早朝罢后,高统首宛如一枝好不容易离了冰窖的迎春花,走起路来又恢复了那大病初愈的畅快,溜溜达达,在大雪里也走得轻巧。

    然而这点明媚却栽在了自家门槛上。

    统首大人饶有兴致的溜达进金师院隔市的小巷,大远却见一个卷着半袖的大汉鸭子似的飞奔而来,那模样不像是迎路的,倒像是来追债。

    于是统首大人立马顿了步,心里的阳春三月呼啦啦凉了一圈,下意识有些慌——这又是咋了?

    “大人!”那打铁的大汉隔着风雪一声高呼,喷出的一股白汽呼化了迎面的飘雪,整个人热腾腾的冲高统首闯来,没到跟前就摇指着金师院的大门,“……炸了!”

    高大人冻木似的杵在雪里,前面的话没听清,唯独那“炸了”两字如雷贯耳。

    “又炸了!”高大人磨练了几十年的修养在这一瞬灰飞烟灭,下一句就爆着粗口嚷了出来:“他娘的什么又炸了?”

    “净坛……”那大汉这一路心惊胆战又嚷又跑的,好不容易到了跟前,却断喘着气,实在吐不出句整的,于是开口俩字又把好不容易应了一头春风的统首大人给吓得差点原地瘫倒。

    “净坛炸了?!”

    “不不不、是,是那啥……坛里那玩意儿炸了。”大汉好不容易把意思说全了,原地杵着膝盖大喘。

    统首大人心凉半截,头顶一枝冻僵了的迎春花魂飞魄散似的钻回了金师院的铸堂。

    今年这铸堂也真是多灾多难,上次让人几把火炸的七窍生烟也才补好洞,转眼就又炸了——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等高大人钻进铸堂,才愕然发现,不光是净坛里那玩意儿炸了,连铁头狼副统首都炸成了个泪人,趴在净坛边上,哭的梨花带雨。

    “这这这、这又是咋了?”高大人的心实在是扛不住半点惊吓了。

    “净坛被污染了。”

    这一句,终于彻底把高大人的迎春花给彻底掰折了,凉风卷着狂雪呼啸入心扉,统首大人也差点哭了。

    净坛可是整个金师院的命根子啊!

    净坛不光是用于涤净铸炼灵材,更是维持整个金师院独净灵势的灵源,作为比两大统首都重要的东西,等闲时就是打个喷嚏整个金师院上下都得颠三颤。

    大灾当头,高大人立马抽回了一腔血气,脑筋不及一转,挽救指令便已脱口而出:“立刻封锁环院法阵,切断与净坛联系的所有支脉,封印灵材停止铸炼!”

    统首的指令一下,下头的辅助令声便已响起:“上门!灭灯!熄火!没活儿的捞坛!”

    高统首把一脸泣涕如雨的铁头狼扶起来,患难兄弟似的给他递了块帕子,垂眼就瞧坛中状况。

    净坛的封印之力犹存,那猩红如血的焰光尚未完全扩散,却已将整个净坛染如血池。

    “我修书陛下,你马上去帅府。”

    “大人,”铁副统首稀啦啦的擤了鼻子,挂着眼泪道:“元帅他……”

    高大人一拍脑门——居然把这茬儿给忘了!

    “你还是去吧,死马当活马医。”

    ——

    距离朝罢也才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金师院封锁的消息便传进了宫围,皇上瞧罢了折子,便蹙着眉搁置一边。

    这回不用钦天监来说,皇上都知道他们大黎今年是真犯了太岁,可能中途还不小心撞了颗扫把星——这霉的呀,都快味儿了。

    丞相大人忙着在宫里安抚忧心有忡的陛下,司徒诚退朝更了衣后想表表孝心登了他爹的府门,结果相府的饭没蹭着,倒是被司徒大小姐拎着去城外九山寺吃了顿清心寡欲的素斋。

    吃的尚书大人满心郁闷。

    “哟,兄长这不去巷口围观大娘吵架,倒有闲情关心起国事来了?”

    “啧,”司徒诚两眉一拧,当即就给她数落回去了,“能不这么损吗?”

    “我这可不是损你,你自个儿寻思寻思,就眼下这些事,老爹都摆不平,你能有多大能耐?”

    司徒诚白了她一眼,“你能,你最能!能大小姐赶紧哪天抽个空镶口金牙去,一般的象牙可配不上你这狗嘴!”

    “嘁,”司徒眉也反白了他一眼,“我长的是狗嘴,配不起象牙也镶不起金,兄长您长的是金口玉舌,就是不小心招惹了乌鸦精,一嘴就把小尘追给发配失踪去了。”

    “你这娘们儿,真没人管你了是吧?要不是陆兄兜着你,你这辈子就跟癞皮狗过去吧!”

    也不知为何,司徒家三代为相,既是书香门第又是显贵世家,头两代都长得挺正,怎到了司徒诚这一辈兄妹俩就都歪天边去了,当哥的没正形,当妹的也没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从小凑在一起就斗嘴,嘴皮子还一个赛着一个贱,时常气得丞相大人拎扫把棍的心都有。

    司徒眉毫不示弱也半点不气,捻着一腔戏谑转眼就给他撅回去了:“怎么,颜之在你眼里就跟癞皮狗差不多啊?”

    这“颜之”俩字喊的那个亲切啊,冷不防的麻了司徒诚一身鸡皮疙瘩,他顿时发现,他这妹子是越长越出息了,长得亭亭玉立就是不知道“害臊”俩字咋写。

    “行啦,你也别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这种事,压根就不是你能管的。”

    “然后我就真不管了?你当我白吃官饷啊?”

    “你要实在想管,就用你这能把死鱼说活的三寸不烂之舌去把元帅大人请起来,否则,你这点提提笔杆子的本事,还是老老实实待边上看戏吧。”

    司徒诚摇头苦笑,“天下大事在你眼中就是场戏?还就只能用来消遣?呵,你这女人,果然没心没肺。”

    得此“谬赞”,司徒眉饶有兴意的抿了口茶,然后才不急不缓的开口道:“这天地不小,不是一个江山社稷就装得下的,江山社稷呢,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大可揽括万民,小时,却说不定连人心都装不满。”她说到这,上善若水的给差点被她气死的兄长斟了杯温茶,“所以,到底是我没心没肺,还是这江山社稷并不足以填满我的心呢?”

    司徒诚琢磨了一下她这番话,似会意的抿唇一笑,便从善如流的提盏饮了这杯象征片刻和平的温茶,“你这旁观者之论,可不适合我的当局者之迷。”

    “那你偶尔也做下旁观者,这不就适合了?”

    司徒诚怪异的扫了她一眼,是真好奇她到底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明白。

    “站着说话不腰疼——香也上了,素斋也吃了,你还待在这是想顺便剃个度?”

    “我在红尘乐得逍遥,出家什么的,压根就不在计划里。”

    司徒诚笼袖一笑,顺便白了她一眼,“就你这大佛,真想剃度,哪家寺庙供得下你——说起来,你最近怎么对寺庙起了兴趣?”

    “只是偶尔想在这里找点清静罢了。”

    “哟!”司徒诚一声挑起,“能大小姐刚刚不是还在红尘乐得自在吗?怎么,扭头就嫌聒噪了?”

    面对司徒诚这见缝插针的挖苦,司徒眉依旧泊眉一笑毫不认怂,游刃有余的就驳回去了:“你再喜欢逛窑子,也总有嫌脂粉呛嗓的时候吧?”

    “去去去,休坏我名声,本大人什么时候逛过窑子?”

    “对,你不逛窑子,就是喜欢看看泼妇骂街,遛遛元帅的小少爷而已。”

    司徒诚本来想撅她,只是提到易尘追又突然想起了另一桩事,便只好临时把已经垂到了唇边的话咽回去,转问道:“说起尘追,我正好有件事想问问你。”

    司徒眉莫名其妙的瞟了他一眼,“说来听听。”

    “你上次给他卜的那一卦到底准不准?那卦辞到底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明白啊。”

    司徒眉搁下茶盏,正了正衣襟,等摆好了说理的架势才不慌不忙道:“教我卜卦的那人算的肯定准,我嘛就不好说了。”

    “……”

    “她当时也就教了我点卜卦的方式,我还真没有解卦辞的本事。”

    司徒诚耗尽了毕生的大家修养才终于忍住了一巴掌拍死他讨打的妹子的冲动,便猛灌了一口茶,强行绷回心弦,摆摆手,示明了“当我没问”的意思。

    丞相家的兄妹俩呛着硝烟磕着橄榄枝在清净修雅的庙里聊罢,终于尚且和平的溜达出了庙门,在外人面前,两人都收敛了针锋麦芒,乍一看还真像是兄慈妹婉的世家模范兄妹。

    马车上不来庙门前的浅荫小径,这一道便只有步行下去。

    今日雪下的纷纷扬扬,稍可模糊视线,但山间的树基本秃光了,逆着雪势愣是把远望的视线拓宽几里。

    司徒眉方走没几步便又停住了,司徒诚随之一顿,发现她瞧的方向正是金火骑驻扎的大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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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