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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章 无主之访

    “军队为何驻扎的如此近?”

    军营的位置较上个月又挪近了些,乍一眼瞧来,竟像是围城的架势。

    一说这事,司徒诚又是一腔鬼火,便幽然一叹,道:“陛下多年不近血亲,最近对北燕王太依赖了,这段时间城里有个胆大包天的毛贼叫嚣着要入盗禁内,为给陛下宽心,北燕王便将金火骑挪近城池,以慑奸邪。”

    “这么荒唐?”司徒眉讽的毫不含糊。

    但司徒诚毕竟是朝中人,这种敏感的黄腔不好放,便只有诚意无几的驳一驳他妹子:“毕竟是皇上的亲叔叔,身上也有几分先皇的影子,陛下见了他,难免怀念。”

    “我看最近城里的铁麟军风头都不及金火骑来得大了。”

    “元帅和舒将军不在,徐将军一人主揽大局有些吃力,北燕王便派金火骑从旁协助。”

    “不小心喧宾夺主了?”

    司徒诚听了她这没谱的一句玩笑却鲜而少见的蹙了眉。

    尚书大人等闲时总是一副浪荡不羁又没心没肺的样子,如此平易近人,故时常让人忘了他还是主管一国刑事的刑部尚书。

    “身为朝臣家眷,你要知道有些话的确不可乱说。”司徒诚面无笑意之时竟也的确调得起几分凌厉,司徒眉看出他此言非戏,也明白方才是自己忘形失言了,便收敛了神色,默而应之。

    虽然北燕王这“辅助”之行在谁看来都撇不去“司马昭之心”的影子,但陛下窥不清旁人也没有实证,加之自北燕王入京以来有事没事都守在陛下身边,既陪着闲聊寻乐又掺着辅议朝事,哪哪都有他,边上那一串明眼的大臣就是想给皇上谏言也没空子可钻。

    大家都忧心有忡,却又无可奈何,就连丞相大人也逮不着机会,横竖也只有时常去陛下身边待着,管他有用没用,好歹是瞧着点情况。

    现在满朝文武几乎没谁不牵挂元帅了。

    虽然元帅曾也支配了满朝文武的恐惧,但因为妖魔鬼怪也怕他,所以大家都一边怕着他又一边在他的庇护下活得乐呵自在,只是那时看不清,现在元帅真的不在了,所有人才如梦惊醒,恍恍惚惚的,却已经栽入了困境。

    平时不烧香,临时想抱佛脚,结果一扭头却发现,大佛没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于是曾经恶抨元帅屠仙合两族的强硬手段丧心病狂的那些言论也哑悄悄贱兮兮的偷偷应着大势扭转了方向,还真怀念起元帅的“丧心病狂”了。

    今年秋冬全城惋叹悲兮,唯有帅府里头稍得畅快。

    却也畅快不到哪,毕竟他们“元帅”也是真凉了……

    自打元帅和舒凌都不在以后,老管家在这空荡荡的府里也没啥活好干了——那杀千刀的总头大人不让府中下人去照顾重伤的元帅,他们的少爷也失踪在了茫茫西境。

    如此凄凄然的境况,大家没活干,也只有怏怏的闲着,喝点冷茶,看看悲凉雪景,也算是应个气氛。

    今日,老管家一如既往的坐在自个儿的小屋里,捧着杯温茶,一口连三叹的瞧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却突然瞥见有个年轻活泼的家丁逃命似的往他屋子赶来,那急匆匆的,还真有点热火劲儿。

    老管家却是看看就罢了,自己这把老骨头该凉还是让它凉着。

    “和叔,金师院的铁副统首来了。”

    “朝里的大人来了你找我做什么?”

    那年轻人脑壳一愣,两颊跑的扑红,呼出一口白汽,“那我找谁?”

    “当然是找……”话到一半卡住了,老管家自己突然反应过来,这府里空荡荡的,能把事的好像也就他这管家了。

    真是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了。

    也是无奈的,老管家只好放了自己焐手的茶杯,起身跟着他去了。

    帅府的家丁照常将铁副统首安顿在客堂里,也如例奉了温茶燃了炉子,礼数都尽到了,不过就算铁副统首的狼脑袋转得再慢,他也掂的明白这府里怕是没谁能会他了。

    这“死马当活马医”还真是没调了……

    老管家风尘仆仆的赶进客堂,仍是觍着笑脸先告了礼,接着便问这位大人的来意。

    铁副统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无主的拜访,便只好直愣愣的把金师院又“炸”了的事如实相告。

    这种事,老管家能有辙才是见了鬼了……

    其实对于铁副统首而言,这趟注定就是白跑。

    不过在元帅的府里待上一会儿,好像也的确有点定心丸的作用。

    却在双方两相尴尬不知如何对答时,另一个声音从门边悠悠飘来:“铁副统首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这声音,差点把老管家的魂给吓飞天边,一转眼,果真是百里云迎进了门里。

    百里云淡淡扫了老管家那煞白煞白的脸色一眼,唇角挂着他那标志性的诡谲笑色,惊得老管家一愣一愣的。

    他们的确是忘了这货,但如果是这位魔王的话,还是赶紧回窝里歇着吧!

    老管家僵在原地,百里云则闲然踱进堂中,铁副统首亦见了希望般起身对礼。

    “在下百里云,暂代元帅处理府中事务,大人有何要事尽管与我说便是。”

    一旁的老管家呆若木鸡,想来灵魂已然出窍。

    百里云见老管家迟迟不动,便道:“有劳和叔了,您老忙去吧。”

    老管家还呆着,直到百里云递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过来,他才愣愣愕愕的退了下去。

    老管家一出屋便让一阵夹雪的寒风冷不防的吹回了的魂,那些个先前随着灵魂一道飘去了天边的不可思议旋即便砸回了实底,后知后觉的轰得老管家心血一抽一抽的。

    暂代元帅处理府中事务?

    这货在府里闲养了几个月还不如空气呢!

    老管家一转念想到这货要替元帅接下铁副统首的事,心里便惶惶坠了深渊——这祸世魔王上手,又得起多大乱子……

    ——

    “这么说,先前元帅转移至金师院的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已经完全散落在净坛中了?”

    铁副统首点头又连一叹,“那东西实在难以处理,我们这才想请……”他郁郁的咽下了后半句话。

    当然是想请元帅出马,奈何无能为力。

    “只是捞点东西的小事而已,我可以代劳。”百里云轻飘飘的一句,胸有成竹的,完全不把这点将整个金师院砸成了瘫痪的小问题当回事。

    虽然意思那么狂,但莫名令人信服。

    铁头狼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个莫名有着元帅“狂酷拽”气质的爷,居然倍感欣慰。

    ——

    但凡是陈设在铸堂里的东西,大到一个铸池,小到一把铁锤,没有一件事物不是被剔除了属性的。

    所以,即使这会儿堂里都黑瞎了,也没一个糙汉子敢毛手毛脚的点灯,无奈,只好把金师院里的两箱子夜明珠全拿来当灯用。

    夜明珠虽然光暗的时候挺显眼,但要想当灯使的话光还是有些暗淡,于是就见满堂的汉子们人手一枚夜明珠,照哪都得把眼怼过去才瞧的清。

    百里云跟着铁副统首进了铸堂,人影不少却是模模糊糊,倒是满堂的夜明珠光泽各异,乍一眼瞟进去,竟还有点群星璀璨的意味。

    百里云素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筒子,嘴皮子损是损了点,但偶尔也会由衷的赞点什么。

    比如金师院这“壕”出天际的夜明珠应急照明法要是不赞一句的话就实在有失“人道”了。

    “久闻金师院里供着‘黑貔貅’,今日瞧来,还是只镶金嵌玉的貔貅呐。”

    铁副统首脑袋是直筒,居然没听明白“镶金嵌玉的貔貅”是什么玩意儿,便只有愣头愣脑的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实际啥也不明白。

    百里云看得出眼前这头狼跟他认识的那头白毛狼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于是笑而不语,也没点破他的雾水。

    铁副统首也摸了两枚夜明珠过来照着上了净坛所在的第三层。

    百里云摸黑不好好走路,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手里这枚光泽润澈、手触清凉的珠子,瞧来是上品,顺便就问道:“金师院里陈藏这么多夜明珠,该不会也是用于铸炼的吧?”

    “夜明珠是少见的无识而蕴灵的凡物,虽然偶尔也会用于铸炼,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用来做引灵注灵的媒物。”

    “媒物”听起来虽然没有“铸炼”来得凶残,但宝物在金师院通常也不会有什么温良的下场。

    及至三层,那伤愈不得闲的统首大人正亲历亲为的也举着颗夜明珠在净坛旁忙活来忙活去,光是检查净坛的状况就耗了不少功夫,对浸在里面的那玩意儿更是手足无措,实是焦心烧肝又挠肺。

    “高兄,我把人请来了。”铁副统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高大人差点把手里的夜明珠哆嗦进坛里。

    请来了?!

    在场诸位纷纷惊喜交加的回眼瞧来,真以为是苍天显灵把元帅给请来了。

    结果却非元帅,而是个面生的木臂人。

    众人皆纳了个闷儿了,唯有统首大人借着弱光打量清楚来人的脸后却将惊喜之色延了下来,且更像是见了意外的惊喜。

第八十九章 萍水熟人

    旁人见了百里云是面生,但高大人却是认识他的。

    昔年高仕杰尚未入仕之时,百里云这条木臂便是他在元帅面前的留名之作。

    百里云作为剑客,失了右臂便相当于丢了修为,其损失之大在他心里自然留下来不可估量的落差。

    但此人确实有着一副坚如顽石的心志,不但自己化解了积压心中的愤怨失落,还令左手重拾了右臂的功法。

    高仕杰向来敬重豪杰,更佩服百里云的意志,于是费心挖神,为百里云造了这条实用且坚固的木臂。

    就百里云本人先前也装过不少义肢,结果那些工艺低劣的玩意儿也就能挂点半吊子的美观,倒真是高仕杰造的这条特别耐用,而且还有效填补了他缺失一臂的战斗力。

    于是两人就这么结下了交情。

    “沧海阁百里云,特来相助。”百里云拱手先礼,统首大人相迎而出,两人虽然相见寥寥,但一碰面就跟熟人似的,也不甚拘谨。

    百里云跟着高仕杰凑到净坛边上,无需夜明珠的微弱光芒,便可瞧见犹如镜中红莲一般的猩红凤火。

    那凤火较方才已经阔了一圈的范围,而又深在净坛之中,大家又苦于没有法子把它取出来。

    不过也亏得此物炸在了净坛里,这若是在外头失控的话,恐怕就不是黑一个金师院的问题了。

    “是此物灵势忽而猛增,突破了匣子的封印。”百里云一眼便窥出了端倪。

    “怎会突然如此?”

    百里云心中有所端倪,却也说不清,便道:“劳烦准备一件水系的禁制之物,强度越大越好。”

    高大人闻言便往边上一招,“快去。”

    正好上次百里云炸金师院时拿易尘追的血画的火符还剩着几张,这会儿刚好可以用来做饵引里头的凤火出来。

    不过……有点露马脚的风险。

    “劳驾诸位退远些,此物杀伤力极强,可别伤着诸位。”

    这话没人敢不听,于是包括高统首在内的所有人全都乖乖退了老远。

    铁副统首亲自将百里云要的水系禁制之物递了过来,百里云原本以为怎么说也得是个大家伙,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盏单手便可捧起的灯。

    百里云稍有诧异的单手接过,发现此灯精致的像件琉璃饰物,霜石琢成的灯罩通透敛光,虽然还没有灯芯但其耀眼程度已经赶超了大家用于照明的夜明珠。

    这玩意儿精致的叫人可怜,半点也不像是百里云口述的“高强度水系禁制之物”。

    “这东西真的没问题?”

    高仕杰闻问,遥而作答道:“此物以精净霜石所炼,又在净坛中纯化了七七四十九天,水性纯澈,又为控火驭火之灯,确为院中制火最强之物。”

    百里云又打量了一眼这玩意儿纯洁精致的模样,感官上虽然还是觉着有点凑合但还是选择了相信经验老道的统首大人的判断。

    百里云指尖夹了一张叠了几折的血符,符上灵丝悠悠绕绕钻入剔透的霜石灯中,坛中之火,蠢蠢隐动。

    ——

    紫魅一枚寒针下去,易尘追果然老实了,定躺着不动,连呼吸也不甚明显,若非还有心跳的话,璃月真的差点就要哭丧了。

    那枚霜针确是剔透如冰,定在易尘追眉心,不动声色的将他体内的燃骨之火给压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枚霜针彻底融入了易尘追体内,在他眉间留了一枚朱砂似的血点,映着当头照的月光,衬着他近乎纸白的面色竟十分灼目。

    应着那冰凉之感,易尘追终于从不知延续了多久的混沌里拽回了神识,继而便睁眼,在瞧清身旁几人之前,却是先被那轮明月牵扯了思绪。

    刚才的混沌仿若一场噩梦,但此刻醒来,梦中所见已所剩无几,唯有不知时挪几何的沧桑幽郁的淀在心里,以至于他瞧着这轮明月竟莫名有种隔世之感。

    “尘追哥哥!”璃月一见他醒便捺不住急切的扑了过来,突然压了易尘追伤口一阵剧痛,愣是把他仅存的一点恍惚也给赶没了。

    璃月大概也反应过来她似乎触痛了易尘追,正惊慌着起身,易尘追却柔柔捧住了她的后脑,一如既往的笑得很温和。

    却因有那双针遗留的一枚血痣,他这素来温和纯良的笑容竟显出了几分妖冶之意。

    璃影做不出璃月那么关切的举动,便只有暗暗舒回在她那颗挂了千钧的心,不动声色的回复了表里如一的冷漠平静,道:“你没事了?”

    易尘追咬牙忍着伤痛坐起身来,感受了一下,才答:“嗯,没事了。”

    但见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劲,易尘追又小心翼翼的探道:“我刚刚……”

    “你刚刚很危险……”

    但具体怎样危险,璃影不愿多说。

    鬼士也看得出璃影有意向易尘追隐瞒他体内的鬼星一事,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相信璃影对易尘追的了解在他之上,故也对此保持了沉默。

    “公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易尘追琢磨了一下——其实他哪里都不舒服。

    “没什么大事了。”易尘追倚树坐好,下意识又抬眼瞧了明月,隐隐的,有种奇怪的感觉,“说起来,我们在这到底待了多久?”

    鬼士本想作答,但一动唇,又不知如何开口,便顿住了。

    先前在那不知为何的建筑里一直忙于逃命,出来后易尘追又出了这么一大危险,大家前后无闲的,还真没留神在这待了多久。

    这个问题又使众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那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趁现在似乎还不太危险。”易尘追打破了沉寂便接着讲了下去:“此间诡异太多,若不将前后之事理顺恐怕也难寻突破。”

    璃影点了头,便直接问璃月道:“月儿,你们是怎么进入此地的?”

    璃月两手还拽着易尘追的袖,稍稍回忆了一下,便道:“我追着那位使者至此,当时他身边散了很多残甲,我以为是他杀了鬼士。”

    “所以那封信其实是你传的?”易尘追惊而问,垂眼却见璃月一脸茫然:“信?”

    “不是吗?”

    “我在这里很快就被他发现了,没空写信,所以只留了那些留影烛。”

    “原来如此。后来呢?”

    “我不是他的对手,后来师父赶到便和他交手,结果突然起了一阵大风,等我们再醒来时,就已经在这里面了。”

    易尘追听罢,又挪眼瞧住鬼士,鬼士点了点头,“我们也是这样的情况。”

    看来进入的情况大体相同。

    “那在这里面你们遇到了什么?”

    璃影瞧了紫魅一眼,紫魅却并没有参与谈话的意思。

    “先是遇到了那个使者,把他杀了之后发现他的尸体腐烂速度太快,就把他冻起来,本想在他身上找点线索,结果突然被鬼士袭击。”

    “就是我们后来击败的那个?”

    璃月摇了摇头,“一开始有五个,后来他们突然自相残杀,我们趁乱逃开,没走多久,又被其中一人赶上。”

    “那剩下四人都被杀了吗?”

    璃月琢磨了一下,“大概吧,那人杀气很重,留有斗意,应该是战后不久追过来的。”

    易尘追下意识瞥了边上的鬼士一眼,他对此似乎却并没有太多反应。

    “人死后尸体迅速腐烂……这会是什么原因?”易尘追问着,瞧住那鬼士,这次鬼士无需过多思忖便答道:“也许生前体内便种有蛊术,有些邪异的傀儡术亦可做到,还有一种可能……”将说最后一种可能时他顿了顿,有所疑豫,琢磨了片刻,才接着道:“最后一种可能性不大——早在北山君讨伐入侵中原的东方妖国是缴获的泠柳,此物寄生于凡灵体内以灵息骨血为养,往往可在三个时辰之内将寄主生命吸进,被吸尽生命者往往只余白骨。”

    “三个时辰,时间短了点,而且那人是被杀死的吧?”

    璃月点头。

    如此,就应该不是最后一种可能。

    可惜那个西域使者的尸体被留在了那神秘的建筑之内,再回去探明也不大理智。

    如此,只好暂且作罢。

    “还有,”璃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便扯了扯易尘追的袖,道:“那个西域使者的气息和后来袭击我们的鬼士一样。”

    “也就是说,那个西域使者才是最初被附体的人?”

    “这么说的话,那把我们引进来的也可能是他?”

    这么一推测,疑点倒是稍微对上头了,可仍令人奇怪的是,逐月国哭死赖活的非要大黎出手捞他们一把,如果目的只是为了把捞人的队伍坑进这诡境里杀掉的话,这目的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虽然易尘追是元帅家的少爷,十五个鬼士战力亦是不凡,但说到底,其实并没有什么十分特别到足以令西境人不惜千转百绕也要坑死的人。

    而且到底派谁领队出使的决定权到底是把握在大黎的朝廷手中,逐月太子就算真是莫名其妙的想坑死易尘追,也实在没法把握这难以掌控的变数。

    可如果他压根就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的话,那就更匪夷所思了。

第九十章 疑

    “其实领队者再怎么说都只可能是公子。”

    鬼士如此一提醒,易尘追倒是想起来了——最早司徒诚也是这么同他说的,主要是他的身份也最适合这份差事。

    易尘追又深深思忖了许久,还是觉得诡异。

    他在京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过得比闺秀还闺秀,身边说得上话的朋友也就一个司徒诚,怎么就能得罪了远在西境的逐月呢?

    而且逐月早在先帝之时便向大黎求过援,那时易尘追还没出生呢……

    难道仅因为他是元帅的儿子?

    如果他们是想将易尘追作为对付元帅的棒槌的话,也说不通,毕竟元帅在他们出发之前便已重伤不醒。

    如此思来想去,归根结底,此事的关键应该还是在于易尘追。

    可他除了身份以外到底还有值得让人特别算计的?

    紫魅犹如一只沉默的幽灵,偶然一动却能引得旁人的神迁眼移。

    她突然莫名其妙的站起身来,定眼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师父?”璃月轻轻疑了一声,紫魅只目不斜视的抬了手,示意这几人噤声。

    杀手的感觉比鬼士来得更敏锐。

    此间默然无声,柳条无声曳起,风过无痕,明澈月光蒙蒙微落,抬眼,却是一幕薄云悠悠掩了明月,一云挪去,残月渐满,若非周遭事物均无变动的话,真要让人以为是时光飞逝的显眼了。

    紫魅一手持住缠敛腰间的长鞭,势如张弦满弓,候音而发。

    而其他人至此仍没察觉这附近有什么东西,即使是那鬼士似乎也不明所以。

    薄云又回,似如时光倒流,满月又残,月光倾池莹澈,周遭事物皆若镀了琉璃一般幻然似灵,光彩流至妙绝一瞬,暗中草里蓦尝浅杀腾跃,飞银流刃裂风破音,紫魅握鞭的手一撤,即抬便横空截住了那枚企图出其不意的暗器飞刃。

    却是一片断刀残刃,刃上挂着一片墨色残布,细嗅还有新鲜的血腥味。

    紫魅捻着残刀碎片,又打量了那边片刻,确认无虞后方才转身回到众人身边,将刀与布一并递给鬼士。

    无需过细打量,只须一眼,鬼士便看出这刀是鬼字营的刀,布也是鬼字营衬甲轻袍的残料。

    “是鬼字营的。”

    而那黑布上除了新鲜似尚有余温的血腥味以外,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鬼士蹙眉思忖了片刻,道:“此刀和衣料的主人大概已经死了,将这两者掷来大概是挑衅之意。”

    “挑衅?”易尘追将这两字细细琢磨了一番。

    如果只是单纯想打架的话追过来亮相便是,既是挑衅,那必然是想引他们去某个地方,而且就常理推之的话,那地方十之**挖了个大坑。

    细细回想这一路过来的种种疑端,虽然看似毫无头绪,但深窥其实,仿佛一直都有一个“人”在给他们“引路”,如果这个人的确足够老谋深算,确实有本事给他们铺好从黎州中原到西境这个诡异的地下城的本事的话,那前面那个“陷阱”或许就是一切的关键。

    “公子有决定了?”鬼士察颜观色的能力堪称一绝。

    易尘追点了点头,“虽然很冒险,但是,我觉得答案十之**就在那个‘人’想引我们去的地方。”

    不论此行的真正“目的”,还是打破这鬼地方僵局的突破口,如果光凭他们自己在这空想的话恐怕就是冥思几百年也未必的能摸到真相。

    虽然自觉上钩乖乖跳坑非常冒险,但这个决定大概是眼下不得不做的。

    前途未卜、九死一生的决定真是愁死人了……

    易尘追望月一叹,深深沉了口气,站起身,道:“如果这西域之行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的话,我们早就已经失了先机。既然已身陷死局之中,不如就放手一搏。”

    他说此话时,笃定而坚毅,眉间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尽,蕴星的眼里却已淀足了沉稳。

    这个绵羊似的少年仿佛一朝之间便长成了一匹足可引众的头狼,变化的太快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端倪。

    也许易尘追在旁人眼里瞧来确是长成了,可就他自己而言,内里揣的仍是一颗飘摇欲坠的少年心。

    君寒倒下的太突然,易尘追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必须得接住他义父身上那一堆担子,上及朝廷社稷,下牵黎民万众,作为万人倚仗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他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可就在君寒倒下的前一天,易尘追对这些事基本都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他义父从不与他谈这些朝廷正事,就算偶尔能听司徒诚跟他牢骚,他那一堆从张先生那学来的理论知识似乎也没多大用武之地。

    直到此刻,他突然明白他义父并非是想象中那样无懈可击风雨无摧的顶梁柱,即使是众人眼中几近天神的元帅大人也是会疲惫会倒下的凡灵;而那些曾经看似遥不可及的天下大事突有一瞬仿佛也不那么遥如星距了。

    这豁然开朗来得太突然也太不拣时候,突然的能把一个少年逼出担事的硬起,却正好又落在一个绝死的僵局之中。

    上天好像真有那么点戏弄人的坏心眼。

    ——

    第五天,君寒终于从望幽渊里出来了。

    寒山寂遥在雪中等候,远远瞧见那傲雪的身影,却从黑袍白发间品出了些许疲倦之意。

    在那至险之地中,君寒接连五天不眠不休,只一味的往深里走,执着的逼近鬼门关。

    即使出来了,他也没歇气,老远见了寒山寂,不动声色的吹着白毛风藏起了稍在眉间微显端倪的疲色,临至近前,他终于完美的恢复了高贵冷艳风雨无摧且岿然不动的傲然之相。

    即使寒山寂曾对这个淀入了尘埃的小狼崽子嗤之以鼻,如今也真是不得不由衷的佩服他。

    似乎也稍稍能够客观的承认,这小狼崽子没长残,可能现在还比他爹那头老狼更彪悍。

    寒山寂手里本来是拎着条披风的,君寒淡淡扫见,便在将要靠近他的时候不动声色的转了点距离,拿巧的从他边上错开三步,涵养无敌的默拒了他“不安好心”的关切。

    寒山寂莫名其妙的特别习惯君寒这堪胜冰渊寒雪的冷水,便默默地跟了过去。

    “在望幽渊劳累许久,出来多歇几天再走吧。”

    “不用。”君寒还是很冷漠。

    “你状态不大好。”

    “与你无关。”冷应罢,君寒终于稍稍顿了一步,“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备好了。”寒山寂老胳膊老腿的,追赶君寒稍有吃力,连说话都不大上劲儿。

    君寒诡异的打量了他一眼,冷飕飕道:“守渊人的大限应该不止两百来年吧?”他冷冰冰的转眼瞧着寒山寂青年其表朽骨其内模样,嘴上问得尚且积德,眉眼却毫不敛藏、明晃晃的挂着“你怎么一副快死的模样”的意思。

    “昔年之因方造今时之果。”

    君寒淡淡收回眼去,“说人话。”

    “若要详谈,不妨先去我那里歇下脚吧。”

    变着法也要把君寒往他屋里拐。

    君寒不动声色的,跟着他去了那间孤落落的冰屋子。

    “说吧。”

    寒山寂的身体几乎是一天颓一个样,余下数字怕是果然捉襟见肘了。

    “你父亲离世后我在人间游走了许久,即使察觉了凤火侵体之兆也没有立刻返回北境。”

    君寒淡淡瞟了他一眼,冷笑,“你还真是执着。”

    执着到第一次见了君寒就跟见了拖着扫把尾的救星似的,真当是上天垂怜给他送了个优良的载魂罐子,二话不说就把北山君那堆残破不堪的魂塞进君寒体内,再把人往望幽渊里一丢,异想天开的想借渊里的玄冥余力再还世间一个起死回生的“北山君”。

    结果没想到这小狼崽子生命太顽强,居然倒把他爹的灵力给吞了,事后还活蹦乱跳的出来了。

    君寒至今琢磨这意味都不禁发笑。

    但为什么这么执着,寒山寂自己想来也是唏嘘——如果将其归结于神徒对“神明”的忠诚的话,大概还比较贴切。

    “鬼星有异动吧?”君寒不咸不淡的扫了他一眼,了然的窥见了端倪,“你体内的凤火似乎不太老实。”

    “你在渊里也察觉了吧?”

    君寒在渊里倒是没品到鬼星的意味,只是那冰藏的绝寒之力的确躁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

    “你继承了你父亲的灵力,我相信如今的你绝对是最有能力对抗鬼星的人。”

    这灵力继承的方式也真是有够丧心病狂的。

    “我手上也有一缕鬼星残魂,为了以防万一,我的确留了点克制其火的小玩意儿。”

    “是那个叫易尘追的少年吧?”

    君寒闻言一怔,转瞬,眼底便拂上了一层凌厉之色,“你怎么知道。”

    寒山寂泊然一笑,给他斟了杯茶,“作为神徒,自然也有点偷窥天意的特权。”他搁下茶盏,正色道:“前些天那位先生寄了书信回来,信上有提到朝廷派了令公子前往西域,当时正好有感鬼星之火骚动,虽然也没什么明确的线索相连,但还是有点怀疑,就启了神镜一望,苏醒的鬼星之魂果然在西域。”

第九十一章 悲剧

    原来还启了个神镜,难怪今天看起来更像是要死的样子。

    “一魂既醒,剩下的必有共鸣,你回去务必留心此事。”

    “嗯。”

    “另外,西域是否有个名为‘逐月’的国?”

    “我儿子这次去的正好就是逐月国里那个名为‘明月之地’的圣地。”

    寒山寂沉吟片刻,“该怎么说呢,这个国名很奇怪,且还与‘魃魅’相关——你的确去过此国?”

    “我不曾去过,但先帝曾访。”

    “早在诛神之战前,西境的确有一个专奉金神蓐收的国,名曰‘诛月’,诛月之都便在一片绿洲之中,那片绿洲便有‘魃魅’,是为西境联系四神稳固后土的衡灵之物,是神器,而非邪物。”

    “哦?”

    “神明既亡,神器自然也散了灵力,但其残余之念仍不可小觑,你若没有把握控制它,就最好把它销毁。”

    难怪,那魃魅之像竟能冒充厉鬼——原来真的是件阴魂不散的怨物。

    “而且鬼星在西境苏醒,这一点很不妙。”

    君寒淡淡听罢,便道:“反正西境那东西我迟早也要把它揪出来——现在它自己冒头也正好,倒省了我亲自动手。”他这话说得狠辣又老道,颇有天下之事尽在股掌中的胸有成竹之意。

    “你就不担心那个少年?”

    君寒闻问,面不改色,轻浅的扫了窗外的飞雪一眼,“天各一边,我就算担心也没法赶去捞他,这件事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了。”

    寒山寂从君寒这话里品出了更胜于千年寒冰的凉薄,冷漠的有些超乎寻常,甚有几分故作刻薄的意味。

    “你其实并不像是为人慈父的模样。”寒山寂悠悠探了一句,便欲盖弥彰似的抬杯饮茶。

    君寒闻言一嗤,琥珀狼眸映了明亮雪色,却平添了一份寒利,“你直接说我动机不纯便是。”

    的确动机不纯。

    寒山寂轻轻嗅着茶香,半掀眼皮略略扫了一眼他的神色,到底没把茶抿进去便搁了盏,“何必以恶意揣度自己——我只是想说你还年轻罢了。”

    “……”君寒甚不自然的扯了一下嘴角。

    “那个少年心性是十分温和吧?”

    君寒诡异的单挑起一侧眉尾,“你该不会连这种事都要启神镜看吧?”

    寒山寂意味绵远的摇了摇头,顺着便一眼挑出窗外,和然笑道:“你说的是‘自求多福’。”

    君寒莫名其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是你陷入险境,你会是‘自求多福’?”

    君寒还是没乱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是你在险境之中,你一定不会‘求’,更不会相信能‘求’来‘多福’,所以你如果是描述一个心性仿若你的少年人的话,一定不会用这么随缘的词。”

    这是在咬文嚼字?

    “而且你说起他的时候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你没法以完全冰冷的态度来对待他。”

    君寒握盏的手蓦然一紧,神色无变,却是茶盏“滋滋”撕了条纤如毛丝的细缝。

    “凡心都是肉长的,没有谁生来就是冷漠的。”

    君寒似若无闻的瞧着窗外,不应也不理。

    “你在红尘里吃的苦足够你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可如今你又为何为凡尘之事而奔波?”

    这回君寒却是不得不回头来了,他这张应着冰雪冷漠了良久的脸上终于动起了一分刺讽而莫名鬼火的笑色,“怎么?你想说我心存救世之念?”

    寒山寂明知挑起了他的火,却还不慌不忙的,悠悠饮了刚才那口没能入喉的茶。

    “呵,”君寒漠然冷笑,“你想多了,这天下如何我从来不关心,就算哪天它炸成了灰我也不在乎。”

    “你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知道。”

    君寒松弛了几分。

    “但这世间待你着实不公,你憎恨仙门也只是因为他们仅凭一纸寒规就否了你的生存权。”寒山寂搁下茶盏,“所以你才想一反这样不公的‘天命’——这就是你的侵略性,但这样的侵略性却反倒让你担下了如今的责。”

    君寒喉里堵着一腔闷气,对此论十分不服,却也懒得反驳,便愤愤的,横眉瞧着窗外,打定主意不再搭理这个话多的老头。

    “可那个少年却并没有这样的侵略性。”

    又扯回来了……

    君寒搁在膝头的左手幽幽攥拳,终于还是忍无可忍的挪回目光,冷冷瞪着寒山寂,森然道:“如果不是他体内宿着鬼星,我根本不会收养他。”

    寒山寂仍然勾着他那“面目可憎”的慈祥笑貌,不急不缓道:“有因才有果——因为你们的缘分因鬼星而缔结。”

    君寒顿觉五脏六腑一阵乱翻,翻得他脑壳抽痛,他撂了个白眼,瞧着窗外,真的不想再说话了。

    寒山寂笑色稍淡,叹然道:“但这缘分终究会是个悲剧。”

    这句话好像很符合君寒对易尘追冷漠且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不知为何,寒山寂的这个声音却如毒刺一般横亘在他心口,悠然婉转连泛几遭,竟生生泛出了几分哀恸来。

    君寒死也不会心软,终于如愿挣扎出了个合适的解释——他只是不喜欢“悲剧”这个词而已。

    “鬼星原本就是个悲剧——心怀救世之念的鬼星,最终却沦为了灭世灾星,可说到底,原本的鬼星也不可不谓之温柔的灵魂。”

    君寒:“……”

    “而那个宿着鬼星之魂的少年亦是毫无侵略性,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那娃娃本来就这绵羊的样!

    君寒本想这么给他撅回去,结果关键时刻脑子不争气,卡着关键点竟回忆起了那头小绵羊为他横身挡招的一瞬。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易尘追与“绵羊”二字毫不沾边。

    君寒诡异的沉默了,正好又陷入了回忆,瞧来便真像是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模样。

    “那孩子自从被你收养以后就一直成长在你的羽翼之下,自然温厚,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合心意的话也不必担心,因为鬼星之魂已经苏醒了,他总有一天会在凤火的灼燃之下化为灰烬,你只要掂量,怎样才不会留下遗憾便足矣。”

    化为灰烬……

    君寒真的沉默了,连心里怒涛滚翻的骇浪也平息了,居然真的被寒山寂这一串说教给逆平了心里的鬼火。

    这个结果向来都在君寒的预测之中,可真的被人点明时,他竟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低落。

    也许,真的要进入舍弃这个孩子的倒计时了……

    ——

    这世上从来没有哪种火能像鬼星的凤火一样红的那么纯粹。

    此焰空看已是艳绝,衬在霜石灯里,更可胜称尤物。

    百里云这颇有情义良心的一捞真可算是把金师院从水深火热里给捞了出来,实是赏了金师院难以言谢的大恩。

    这回不光是那铁头狼了,连高大人都快泣涕涟如雨了,看着这完璧不破的净坛,惊慌与感恩净揉成了一把不可轻弹的铁汉泪。

    百里云却不是什么能吐象牙安慰人顺便提升自己品格的人,就凭他那纵可上天横可贯地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狂劲儿,就是西施并者天仙在他边上掉珠子也未必能让这位总头大人开树铁花,更别提这会儿他边上凑的还净是一窝长得连凑合都凑合不起来的大块头。

    任着边上的大汉们感恩戴德,百里云只目不斜视的琢磨这他手里这盏点着凤火的灵灯。

    “用这盏灯关着凤火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最好尽快想办法把它处理掉。”

    这说的跟拔毛似的——金师院要有这本事处理鬼星,还劳得着元帅大人奔波?

    百里云这一句话就把一群大汉给说傻眼了,一个个全愣成了挂珠的石像。

    总头大人把关凤火的霜石灯顺手递给高仕杰,平稳如常道:“反正就是铸造一般的灵器也得寻灵注之——等闲凡灵的质地岂有这鬼星优良。”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轰得一群刚刚还被凤火炸得不眉不眼的大汉们清一色的呆成了木鸡。

    沉寂了好一会儿,高统首才扒拉着好不容易回了些神,道:“鬼星之火比这院里最强劲的铸火都灼热……”

    这件事着实很艰难,毕竟金师院的凡锅太小,实在烹不下这只惊世骇俗的大鸟。

    “想来元帅曾同诸位提过‘借引’之法吧?”

    “确有此事。”

    “一般的凡灵没有那么强的灵力供器物借用,但现在诸位手里的可是不死不灭、无穷无尽的鬼星凤火。”

    统首大人与铁副统首愕然一眼相视,恍然如悟。

    “而且这东西的确很危险,我不是元帅,也的确没法把它彻底收拾服帖,如果让它一直积蓄实力的话,下一次恐怕就不是炸个盒子这么简单了。”

    高大人眉头一沉,稍陷了几分思忖。

    百里云落眼瞧着好不容易幸免于难的净坛,道:“这次鬼星之魂突然苏醒绝非偶然,此处也只是它的一缕残魂……”前言是提醒金师院的诸位,后语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此一刻,百里云那缺透了的心眼里突然也破天荒似的扒拉出了一点忧虑。

    他居然有点担心那个失踪许久杳无音信的易尘追。

    那个孩子体内宿的可是鬼星的魂元。

第九十二章 奇珍妖祸

    今日早朝罢后,丞相大人和北燕王又两相结伴一块候着进宫陪陛下消遣。

    可怜丞相大人这把老骨头,寒冬腊月不能待在窝里焐火,偏生得陪着这一个年轻气盛、一个习武皮厚的叔侄俩消遣。

    要说丞相大人这辈子活的还真就是个操心命。

    先帝气盛时丞相大人也还气盛,尚且有精力一边挂心着成天远征在外的主一边顾着着打理朝中大小事务,好不容易先帝老实搁朝里待着了,却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捡了头一看就揣着把异骨的白狼,吓得丞相大人惶惶惴惴,就怕哪天这头没养家的狼扭头伤了自个儿的主。

    偏偏先帝的身子骨也不争气,留下一毛没长齐腿还瘸了的小皇帝,朝里还揣着枚不定时的祸患,丞相大人这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糟心了。

    如今好不容易把小皇帝看大了,结果那头逐渐让人放心的白狼居然冷不丁的嘎嘣一倒,又留了一堆烂摊子,顺道还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砸了一堆烂锅,还没待丞相大人一桩一件的捋平,打北边又蹦出了个刚天怼地的北燕王,军队明晃晃的扎在帝都门前,却愣是能给皇帝唬的神魂荡漾,叫丞相大人连进谏提个醒儿的机会都没有。

    今年除了这闹心的北燕王以外还有个看着就不像省油的灯的逐月太子,好好的使者愣是能给他闹腾成诱惑心智尚未坚稳的陛下玩物丧志的妖祸。

    每天看着陛下身边左一个祸患右一个妖祸,丞相大人实在也觉着身心俱疲了,奈何不盯着点又不放心,生怕那俩妖孽再揣点坏心眼彻底把皇帝给坑了……

    于是不得已的,丞相大人还是得拖着一把不大利索的老骨头进宫去陪着。

    今日却惊喜的没见那卷毛的妖祸。

    ——

    那卷毛的妖祸今天又犯了头疼的毛病,便大早向陛下告了假,打算一整天都躺在窝里养病。

    “殿下,需要我去给您买药吗?”那哈巴狗似的侍从半步也不敢僭越的站在珠帘外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里头窝榻揉眉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殿下深邃的眼窝里嵌了一双稍藏瑰异的眸子,旁人等闲瞧来未必能察觉什么端倪,只有凑近了看才能发现,他的瞳仁外镀一圈浅金,里嵌一环暗血,中间夹的是墨玉,乍一眼瞧来只是有些泽浅的璀璨,若细窥,则难脱诡谲妖异。

    他倚在美人榻上,散着一头棕栗的卷毛,慵懒的回道:“不用,那玩意儿不抵事。”

    他此刻说话却脱了那一口时时能逗得陛下忍俊不禁的异腔,不但字正腔圆,且还有着浓厚的中原意蕴,就听口音半点不像是西境来的。

    但他那个侍从的口音却是正宗的别扭。

    “那我给您找两个姑娘?”拿货一句谄媚,却没料到榻上这位乍的就变了脸色,指稍一勾,那侍从便蓦地被一股诡力拽到了榻下,蛤蟆似的趴在太子眼皮底下。

    太子殿下怒的诡异,吓得那蛤蟆似的侍从魂不附体连连求饶。

    “你很想尝尝作血饵的滋味?”

    “不、不、不……”侍从两眼都散了光。

    太子那双妖异诡谲的眸里冷飕飕的覆上一层潜杀的怒意,冰冷的手指蓦而捏住侍从的脸颊,捏的他骨缝作痛。

    太子殿下瞧着眼前这张惶恐颤惧的脸,厌恶又恶心的翻了个白眼,“肮脏的躯囊,真是令人作呕!”说着,他五指一发力,似还捏了几分幽森诡灵,冷不丁的竟将这鲜活的脸捏成了一副死僵半腐的尸脸。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那侍从惨叫着,太子也嫌憎的一撒手,把他甩到一边,正好饶了他一命。

    那侍从滚到一边,没命似的在脸上胡乱一阵乱摸,确定了几次五官完好无损后才怔愕的稍稍定下神来。

    却立马又冲太子扑了个五体投地。

    太子悠悠倚回他的美人榻,支肘撑住脑袋,不急不缓道:“以后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就给我闭好嘴,下次再来恶心我,我可未必能忍得住不收了你这条脏命。”

    “是……”卷毛的侍从欲哭无泪。

    他不说话吧,太子殿下嫌他是个没用的烂木人,要收他的命,他说话吧,太子殿下又嫌他恶心——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人活嘛!

    然而这位太子殿下却到底还是揣着一把风度翩翩的骨,嘴上虽然说了百八十回要把眼前这恶心的蛤蟆命收了,却到底也还是把他留到了现在。

    念此,这侍从立马又像被灌了**汤似的,眨眼就忘了刚刚差点命丢谁手。

    太子嫌恶到了骨子里的横了他一记冷刀,继而便掀了个翻天的白眼。

    ——

    今日宫里没了那异禽珍兽似的逐月太子,皇上便只有无聊的跟北燕王下棋。

    北燕王对着陛下也是半颗子都不让,丞相大人只好在一旁给陛下当狗头军师。

    这小皇帝明明在北燕王手下半点也讨不着好,一局棋下来得抓耳挠腮四五次,终了还未必能赢,结果还兴致勃勃,非但没被挫了锐气,反倒还愈败愈勇。

    观察了这么一段时间,丞相大人终于也稍微明白点了陛下的心思。

    先皇年轻时南征北战,三五年不见归朝,也是到了后来把开疆拓土的重任交给君寒以后才终于脱了戎马倥偬,老年得了这么一位继承人。

    司徒靖尤记得今上年幼时对自己父皇的依恋,也因为先皇倥偬一生,到老也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如此倒是免除了皇家常有的血亲夺嫡争位的惨事,倒也因此造就了当今陛下这么一副温良而无暇的心性。

    却也因这副无暇,这位年轻的陛下缺少了为尊者至关重要的提防之心,尤其不能掌握与身旁血亲之人的距离。

    为尊者需要宽宏足撑天地的心胸,但绝对不能单纯。

    可惜如今的陛下并不谙权衡之道,于旁人倒是赤诚,却也还有一分未脱的稚气,使他无比慕恋北燕王身上那一抹形似他父亲的影子。

    却不知,昔年北燕王与先帝夺嫡时的腥风血雨。

    “咳咳……”眼下的棋案黑白交汇尚无胜败分局,丞相大人的喉咙却不争气的咳了两声,老人的身子骨杵了这么许久也着实疲了。

    “仲父可是身体不适?”

    “陛下恕罪……”

    “哪有什么罪不罪的,天寒地冻,仲父务必注意身体,若累了便早些回府歇息。”陛下言语温润也确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可陛下这关切却在北燕王脸上反映成了遣客令。

    这位武王似刚正不阿的眉眼只给丞相挂了一分诡谲的阴损,但落回陛下视线,便又是那慈眉善目的叔叔样。

    “听闻丞相大人每入冬季总易染风寒,这虽是小病可近些年来秋冬格外凛冽,您是国之栋梁,可务必,要注意身体呐。”

    北燕王是经过腥风血雨、尔虞我诈的,他深谙眉眼遣词的功夫,陛下却没有察颜观色的眼力见。

    “多谢王爷关心。”

    “陛下这里有我陪着,丞相大人好好休息便是。”

    司徒靖锥心无奈,却也只能告礼退下。

    丞相大人迎着风雪出了宫禁,久候的相府家丁忙就将狐裘披风搭上大人的肩。

    这一路走来,丞相大人不知又绕了多少回肠子,忧心有忡的,才走到车旁便扶着车壁剧咳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歇了,却见掩唇的丝帕沾了片许血色,殷红灼眼,就似红梅点帕。

    司徒靖不动声色的藏起了帕里的血,由家丁搀扶着上了车。

    车夫扬鞭赶马,丞相大人两手拢在袖里,默然了片刻,哑着声,失落似的有气无力道:“去帅府。”

    “啊?”车夫愣了一下。

    丞相大人望着车帘沉沉叹了一口郁结,仿佛有所犹豫,却终究还是又重复了一遍:“去帅府……”

    ——

    仲冬雪大了以后陛下来帅府探病的次数也少了,于是,雪下得越大,帅府便越清冷,街市的喧闹也不如往日嘈杂,隐蔽在巷里的帅府终于也落得了风过都留声的清静。

    装病躺了半个冬季的鬼曳终于也得了丧心病狂的总头大人的许可,偶尔能下地溜达溜达了。

    大家都琢磨这,今年怕是不会再有人来看“元帅”了,毕竟该探的情况都探实了,也差不多该习惯这没有元帅的清静了。

    百里云一如既往的躺在元帅卧房的屋顶上淋雪看云,闲的呆若木鸡。

    谁也没料到,这寒冬腊月的大雪天里,丞相大人的马车居然会碾雪而来,一时又把大家惊住了。

    “总头大人!”一个毛躁的年轻家丁闯进元帅的院里,没找着屋顶上快被雪埋了的百里云,便只能空对着院扯着嗓子嚷道:“丞相大人来访!”

    百里云诈尸似的坐起,“唰”的掉了一檐雪,差点没吓得那家丁平地横摔。

    “知道了。”他淡淡撂下这么一句,掸了掸身上的雪,便摆了摆手。

    家丁莫名觉着这报了跟没报似的。

    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便灰溜溜的走了。

    丞相大人当然是冲着元帅来的。

    鬼曳临时又幻回了“元帅”的模样,往榻上一躺,才盖好被子,百里云便领着风尘仆仆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的丞相大人推门入屋。

第九十三章 罗星仪

    入屋仍是凄寂。

    丞相大人像是念旧似的来见了“元帅”一面,脸色却受了冰雪的浸染,白的比纸还素洁。

    他匆匆看了元帅一眼便冷得有些受不了,又被百里云领去了置了火盆的客堂,奉上温茶,客人却没有品茶的心情。

    司徒靖整个人都蔫了,沉水朽木似的,跟百里云印象里的丞相大人很有一段距离。

    在百里云的印象里,丞相大人素来都是一个既威且肃、精神抖擞的正一品大官,此刻却跟个丢了精气神的寻常老人似的,半点都不见昔年那运筹帷幄、朝里朝外游刃有余的精明劲儿。

    “大人今日来访,该不只是看看元帅的伤势吧?”

    司徒诚出神似的一叹,有意无意的捻起茶盏却又没有饮的意思,“我与元帅共事多年,他伤重不醒,我自然挂念。”

    实际却是更挂念宫里那位单纯又没心眼的陛下。

    丞相大人操劳了一辈子,年轻到老真是半天清闲日子都没捞过,以往身子骨还硬朗时没感觉,如今却是不得不担忧,若是真的到了他进棺材的那一天,那位年轻的陛下是否能成长出几分老练,到时这朝中有没有能够委之重任的良臣……

    到底是行将就木了……

    ——

    沧海阁里接到的最后一封与元帅相关的信便是舒凌告知百里云元帅遇刺一事。

    此后便再无音信。

    之后又遥过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又有黎州来的信了,却是百里云从远京寄来的派遣信。

    至此,怜音才终于弄明白了两件事——君寒伤重不醒;易尘追奉公命前往西域,璃影随行,璃月后追而赶之,眼下一并下落不明了。

    眼看已是仲冬之尾,江水已凝,东瑜也扬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北风格外凛冽,怜音朝窗外伸出手,风过触指凝霜。

    ——

    捡到第十五片血布时,终于可以看见茫茫草林深里藏了大截只露了个尖的应该是“目的地”的建筑。

    易尘追抬眼遥望着月辉下那高耸的重檐歇山顶,脊梁骨蓦地蹿上一阵毛寒。

    远藏草木之间的楼阁亭台古朴雅丽,横看竖看都长了一副水土不服的中原相貌,却戳在这西域沙海之中,就算周遭绿树成荫、泠泉叮咚,也盖不去这地域上的突兀。

    “海市蜃楼”四个字突如惊弦一般弹上易尘追的脑际,铿铿锵锵砸了四个亢音却眨眼就默去了泛音,连余韵都没落着。

    他们眼前这栋楼子可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真真切切杵在眼前的实际建筑,不但形貌实的没有虚影,连里头邪里邪气又凶神恶煞的灵息都差不多幻出了烟影,似雾似幕的笼着一串建筑,不似梦境,却似魔窟。

    拨草而出,便在视线豁然处,林与园分了一条明晃晃的界限,明明没有什么围栅刻意间挡,但里外双方都遵守了某种不见形的“契约”,园里赤花遍地,园外草砸木乱,截然相反的两种景况却完美的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

    好在这四人这一路见惯了太多奇风异浪,故再见这泾渭分明的怪景时早就没了震惊的心态,一个个都有违花意的沉了表里如一的淡定。

    迈步之前,易尘追还是先蹲下身,摘了一朵艳烈如血的小花,捻近打量,却辨不出品类。

    此花由茎至瓣红的通透,无蕊叠瓣出锋,像是血珀雕的晶石之物,却柔软与真花无异,易尘追横竖打量下来,只得出一个结论——这玩意儿绝对不是凡花。

    小血花在易尘追手里忽又轻轻摇曳,先见花倒,才觉风过,那风从五人身后拂来,柔顺清冽,洁净得诡异,漫园子血花迎风而倒,排山倒海似的推过一波涟漪,犹若血海。

    园中蒙蒙诡雾迎涟漪而散,掀幕似的展出了雾幕后一根根垂直钉地的十字木桩,桩上挂着垂血的人。

    众人观之,心有一颤,却很快又复了平静。

    木桩根底的血花为鲜血浸染得色泽略深,乍眼瞧来,竟有一种遍园的花都是自木桩淌下的血染就的错觉。

    木桩相续拨雾而出,错落立了十五根,唯有居中一桩尚无尸主。

    桩上之人皆为铁锥钉心而亡,两腕亦被寒锥穿透,遍体鲜血淋漓,高挂桩上,就像一面面无风垂止的招魂幡。

    “那些……”

    易尘追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景,两眼上下视线都被血色染了个透,红灿灿的一片凄烈钻眼闯上脑际,闯得易尘追瓢里脑汁搅成了一锅浆糊,连着胃里也隐隐有些翻滚之意。

    “那些,都是鬼字营的。”鬼士声略沉哑,横冷了一路无视生死的眉眼终于凭稍角挂上了片许悼念战友的哀默,便凝视着那十四根挂幡垂血的十字木桩,右手攥拳压上心口,阖眼沉哀了片刻。

    再睁眼,便又恢复了寒铁冷像的模样,郑重对易尘追道:“此去前路凶险难料、生死难知,却也是我们眼下唯一的方向,公子准备好了吗?”

    易尘追脑壳里的浆糊终于被这惊钟一言给点回了些许清明,便稍稍沉了口气,压住胃里的翻滚,点了头,“生死之局在此行,走吧。”

    ——

    黄沙万里漫无边际,乍眼瞧来,这片沙海貌似是长了一副万古不变的黄灿延绵,实际却是个水性杨花的玩意儿,随便过阵风都能跟着变换一副嘴脸。

    舒凌临时调了戍边的铁麟军系子支队,又问百里云要了半个沧海阁的常驻总阁的人员,黑骑黑马都快洒满了这片边际沙漠,愣是没刨着易尘追的半片衣角。

    系子支队旁属铁麟军,主用于戍边卫城,与真正元帅带的铁麟军名近而实相异,从性能到战力皆是天差地别——其中最大的差别便是,系子支队是纯粹的人属军队,跟那佛挡杀/佛的铁麟军有很大的种族区别。

    不过武器的配置倒的确都是按铁麟军的标准来的,连骑士的马都是正儿八经的腥眼妖驹——由铁麟军配育的战马,寿命可长达百年,能甩游牧民族的壮马十八条街。

    将军,前方已搜查完毕,仍未发现公子的踪迹——这几天的汇报横竖都是这句话,轮遭滚了不下百八十遍,连标点停顿都不带变,舒凌老远一瞧见巡回奔向自己的马匹便下意识的把这例行不变的报语自个儿在心里翻读了一遍。

    “将军,前方已搜查完毕,仍未发现公子踪迹。”到跟前,果然就是这句。

    舒凌提前就有了个预备,于是平平静静的听罢,心里又凉凉了半截,却也习惯了,便摆了摆手示意他接着干活去。

    然后扭头便问边上的轻甲骑士道:“罗星仪还在乱吗?”

    手里端着“罗星仪”的骑士衣着鬼字营的轻甲,闻问便答:“这片沙海灵息混乱,罗星仪暂时还没确定灵势星属,不过也并非全无发现。”

    一听“发现”俩字,舒凌整个人都激灵了,抽了发条似的一抛头便瞧了过来。

    罗星仪外观像是一个罗盘,却环环叠了几层圆盘,每一层都镂刻着一圈曲折复杂的咒纹,盘间浅槽里滚着衔灵小珠,居上最平阔的盘上悬竖着一根“定杵”,此物在盘上象征万灵之本的后土,而顶盘只描了四枚纹符,分别代示四方属性。

    舒凌挪眼瞧来就看着那群欢快的小珠子“唰唰”乱窜,跟一群东/突西撞的瞎猪似的,不过仔细琢磨琢磨,便能发现,它们的活动范围在逐渐缩小,渐渐顺进了“土金”境围。

    眼看着这群瞎了眼的小珠子就要乖乖定出一个目的了,却突然又群体抽风,“咯噔”一愣,“唰”的又散跑成了一片,百无禁忌的闯出自己的小范围,跑的天南地北。

    “……”舒凌差点被它们这没定的奇葩跑向给炸瞎了双眼,好不容易平稳下的一口血气噌的蹿了心房一绞。

    “这些珠子每过一刻便散开,然后又在一刻钟之内圈定同样的范围。”鬼士如此说。

    舒凌又回过劲了,轻轻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之前在探路是也是这情况。”

    舒凌身边跟了鬼士的领头,余下十四位则都领着沧海阁人开拓搜寻范围去了。

    这十五人是舒凌这几天最大的收获。

    他们在至沙缘的第一夜组队外出开路,期间在这片不明沙域中莫名遇袭,金蝉脱壳留下重甲后便得以成功脱身,耗费了一天在沙海里确定方向后便火速赶回汇报了情况。

    当时舒凌刚好确定了易尘追失踪的情况。

    诡异来得太突然,毫无兆头,合计一夜下来,唯一有点价值的发现便是,鬼字营带出的五只紫头燕少了一只,而那一只少掉的紫头燕应该就是给他们报信而直接引了易尘追深入险境的那只。

    由此,也确定了这沙域里的确藏着某个居心叵测的鬼玩意儿。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的猜测,”鬼士盯着重新找家的小珠子,细致的留意着微毫变化的同时也不耽误他跟舒凌交谈:“我猜测,一刻钟便是此地灵势轮变的周期,公子在这片沙海失踪,很可能就是落入了灵势漩涡。”

第九十四章 灵势漩涡

    灵势漩涡说白了就是别境的一种。

    别境产生的因素多如牛毛,若要细究的话数星星都是探囊取物,因此大部分别境通常也就只有的牛毛的分量,充其量往人眼前晃个鬼影诡境,而真正能容人的“实境”却是真的万年未必能遇。

    就理论而言,一个能够承载生灵的实体境界务必阴阳俱全且有灵势承载,然而就光靠阴阳与灵势的话也实难构造出真正的世界——毕竟开天辟地的盘古千古也就那么一个——所以,凡“实境”必有现世依托,程度浅的借个影像形貌捏一个海市蜃楼般的“空中楼阁”——这也是确有实例的——而真正能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情况就是至今还只存在于理论典籍中的“留藏匣”,简而言之就是将一个真实的现境以灵势封锁保存,不存在于当今的现实空间却是曾经存在的地方。

    但“谁”能做到这一点?

    反正现实的凡灵是不可能有这本事的。

    但这里,偏偏就不是一个寻常的凡境。

    不管怎么说,这片沙域毕竟是曾经供奉过神明的地方,如果这世上的凡灵做不到“留藏匣”的话,那作为曾经主宰过一方属性的神明的话应该就有这能力。

    舒凌眉头渐而拧紧,风卷燥沙嘈嘈掠耳,又是一轮残阳镀了天边一道血红,云幕蘸血而过,漫天腥浊。

    地线之尽,黑甲背着残阳血光而来,幽沉无光,唯有影廓虚镀一轮薄辉。

    酉时五刻,拓围的鬼士领队归来,舒凌是做好了他们无功而返的准备,却没想到,鬼士驾马策近后,一招手,后头跟随的沧海阁人便跳下马来,奉上了一个黑布的包裹,掀开,则见里头躺叠了数片先前被脱了“壳”的鬼字营重甲残片。

    这个收获还算不小。

    舒凌接过这包不知被什么蛮力撕扯成了巴掌大小的甲片,翻覆打量罢,便问:“在哪找到的?”

    领队归来的鬼士从怀里摸出一卷简单标绘了几个地点的羊皮地图,双手递到舒凌面前,道:“分别取自图上标圆的几处。”

    这地图上只有大营的位置描的最细腻,三角的点标圈围的是这几日逐而拓宽的范围,圆圈的位置分布的很散碎,几乎毫无规律可寻。

    鬼士将点间的距离步数也细致的注了出来,虽然仍没有什么规律,但至少可以看出,这些残甲碎片相隔的范围最远不超过八百步,大略扫来应该还是有范围局限的。

    易尘追失踪那夜,大漠里刮了一晚上杀气腾腾的怪风,风过之地均留有邪戾灵息,所以这几日鬼士们一直在努力将大风的范围圈括出来,好刨点端倪寻找在风里失踪的易尘追。

    鬼士交了碎片便马不停蹄的又走了,舒凌捧着这包碎片,心里很不是滋味。

    连如此坚固的重甲都被撕裂成了这般模样,那两个孩子的**凡躯……

    舒凌不敢照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便匆匆打断思绪,扭头问身边的鬼士头道:“灵珠重聚了吗?”

    鬼士点了点头,眉头却皱的很诡异。

    “怎么了?”

    鬼士的目光没有注视着那些应着灵势而聚的小珠子,却是满脸阴沉的盯着顶盘上晃晃悠悠开始乱指的银针,道:“此地的灵势似乎在渐渐混乱。”

    这个情况听起来有点不妙。

    但那些珠子却还在有条不紊的向着“窝”的范围聚拢。

    却突然又散了……

    鬼士眉毛不自然的一挑。

    “这次,还没到一刻钟。”

    然后,那些小珠子就像自暴自弃了一般,动也不动,干脆就“死”在那不跑了。

    “糟糕!”这次却是舒凌喊了出来,鬼士转眼,正好见他将军乍了一脸惨白,扭头就对着边上的部将指令道:“李皓、陈矩,速速备马点兵二十。”

    “是!”这两人莫名其妙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急令给吓了一咯噔,摆礼的手都没来得及收好就并挤着闯出了帐帘。

    连见多识广稳如老狗的鬼士都懵了一下。

    “带着罗星仪过来,一会儿解释。”舒凌自己也匆匆出了帐。

    ——

    先帝初交兵权时,西境正借着东边妖国乱子的火势兴风作浪,尤其是自号“野蛮”的一支妖部,真是仗着朝廷没空搭理西境而尤其得瑟,成天跟群蹿天猴似的生怕旁人瞧不见他。

    不过君大元帅从来也不是省油吃素的主,前期的确忙着收拾东方妖国就任着这群二百五玩沙子起劲,事后抽了空,便歇也不歇,连回京述职领功的事都往后搁了,马头一转直接冲进西境照着这群蛮猴就是一顿猛捶。

    这“野蛮”妖部也着实对得起他们给自己起的“尊号”,还真就是一群长相随意獠牙炸毛的野妖怪,恶事干的丧心病狂,真要挨硬仗,转眼就怂成一盘散沙,君寒过去连吹毛的力都没费,轻轻松松就拿下了这群蹿天猴。

    便是在收俘后准备启程回京时,这大漠里也刮起了一阵诡异的妖风。

    那风比刮走易尘追的这场要大得多,在大漠深处足足吹了三天,差点没把整个军营都掀天边去。

    好在大军最终还是有惊无险的刮过了这场妖风。

    只是那群蹿天猴没了,生不见影死不见尸。

    那风来得离奇古怪,君寒便没急着回京,而是修书一封跟皇上报了个延期的信,然后就留下来琢磨了一阵子。

    当时金师院还没研制出罗星仪这种精致玩意儿,只能拿着灵盘、引灵枢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玩意儿在那估摸灵势,又铺了一地各蕴五行属性的物件,由元帅大人亲自拿着罗盘用悍勇无敌刚天怼地的灵力强行稳住罗盘混乱的磁场耗了五天五夜,就在临将测出一点端倪的时候,它它它、它居然跑了……

    那掀起怪风卷走俘虏的强大灵势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跑了!

    舒凌永远也忘不了君寒当时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他很淡定的震碎了被他折磨了整整五天的罗盘。

    然后原本不把西境当回事的君寒从此就把那片藏着“土行孙”的沙海列入了重点提防的危险名单。

    舒凌瞟了鬼士手上的罗星仪,闲侃似的补了一句:“后来元帅也没把丢失俘虏的罪甩到本就该背锅的妖风身上,回京后自己领了五十大板,趁着养伤的半个月自觉去金师院把他测灵势的那一套工序详细的告诉了高大人,然后高大人就琢磨出了这玩意儿。”

    此物工艺非凡且作用范围甚广,当时的金师院统首正好又告老还乡,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俱全,高大人自然而然便顺利的凭此功顶替了上去。

    鬼士听了舒凌这简然一句补充,便神色复杂的垂眼打量了手里这玩意儿——原来是元帅大人挨板子换来的……

    “将军认为,这次的跟上次的是同一阵灵势?”

    舒凌并未否认,“这两者相似的地方太多,值得往这个方向考虑。”

    当时那片灵势在大漠深处了无人烟之地,如今却已挪到了人镇边际,这情况可真有点令人心忧。

    鬼士突然勒马止步,舒凌亦跟着停住了。

    “有反应了。”

    ——

    那些赤红的血花仿佛真是血脉开成的,稍一受力便爆成一步血浆,步至深处,回眼瞧去,果真留了一路的“血脚印”。

    五人从挂幡垂血的木桩间走过,森森毛寒之意攀脊附体,幽雾层剥层浅,幽蒙深处便是一扇大开的朱漆门。

    其泽恍若新漆,门兽衔环,当门一面石屏。

    院里没有半点遮掩视线的雾气,清丽雅致的还挺有人气。

    这地方诡异而跳脱的风格冷不丁的让易尘追不合时宜的想起来沧海阁——那地方也是个冷飕飕的铁府大院,也是在森然骇人的氛围里突兀的圈着一处别致雅丽的院落……

    易尘追赶紧挥散了这不合时宜的记忆,专注回神便在朱砂门槛前止了步。

    任这院景再曼妙,此刻在大家心知肚明的眼里,也只剩下明晃晃的“陷阱”俩字。

    虽然他们本来也是抱着自投罗网、视死如归的心态来的,但也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的跟入圈的羔羊一样连眼都不带眨的,再怎么说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要稍微留点神,争取多闯几关,就算是临死前窥见真相也总好过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不瞑目。

    即使易尘追不动声色,鬼士也能敏锐的察颜观色,然后便先一步迈进了门槛,右手慎慎扶着刀柄,架势很威严。

    紫魅眼中冷电在鬼士的背影上轻飘飘的剐了一下,便落眼,淡有意味的瞧了璃月片刻。

    璃月这丫头对别人有没有察颜观色的本事不清楚,但对这个给她从小授业的师父倒是很有眼力见的,紫魅虽然开不了口,但往只用轻轻一眼,便能将自己的意思准确的传达给璃月。

    紫魅的意思很明显——这个鬼士有问题。

    璃月稍稍一琢磨她师父的眼色,很明其意的挪开目光,便凑到易尘追身边,自然而然的便牵住了易尘追的手。

    易尘追察觉到璃月的动静,便柔柔的垂下眼来。

    璃月没有抬眼瞧他,只是静静的握着他的手指。

    易尘追瞧了她片刻,又沉沉收回眼去。

    还是换一换思路吧——虽然已置身死地,但还是努力搏求生机吧。

第九十五章 佳期已至

    眼看就要到月中满月的日子了,京里本已应着冬雪相当凛冽的气氛陡然又暴跌了一个断崖,惶惶难安。

    今日百里云却不知哪来的兴致,居然还扬起了几分独酌品酒的心情,还借着酒意免了鬼曳卧榻的酷刑。

    丞相大人自打上回来过之后就躺家里卧病去了,大概是身心俱疲,真想破罐子破摔了。

    老爹卧病,当儿子的刑部尚书大人自然也忙活了起来,这两天丞相大人尤其蔫,尚书大人便特地告了几天假成日守在相府里,刑部的事暂且交由侍郎和副官处理。

    丞相大人病倒,朝里那些原本就惴惴难安的大臣不禁又慌张了几分。

    一连倒下两根顶梁柱还半点缓冲都没有,真是想砸死他们这些文武百官呐?

    另外坊间也有些怏怏——听说张先生也病倒了。

    故这几日,司徒诚都没在相府里瞧见陆颜之的身影。

    外头这么凄雪凉凉,空守着帅府的总头大人却是一副遍览红尘不知味、上饮天露下品雪的傲仙架势,生生闲出了几分“心远地自偏”的意境。

    鬼无看了很无奈,连鬼曳都忍不住想数落他了。

    “就算守株待兔好歹也得上点心吧?”

    百里云好像是在听吧,手里却漫不经心的转着玉瓷酒杯,淡淡瞧着轻雪落入盏中,晃没后才道:“急什么?我们本来就是‘病号’,没动静才正常。”

    鬼无听他闲扯淡似的,但有但无道:“那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百里云搁了酒杯,神色很正经,居然破天荒的真在认真思考。

    那两人一窥总头大人这神色,本能的也挺直了些身板回了正形。

    元帅不在府,这货便横生出了一副东家的架势,毫不避讳的就占着书房里元帅的正位,还占得如鱼得水。

    “正是因为京里没了‘大佛’坐镇,这些妖魔鬼怪才敢出来作祟,我们要是动得太早把他们吓着了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很振奋人心,于是转眼就见这将近两个来月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两个下属立马就收回了一副恭敬的乖巧模样。

    百里云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变脸,饶有兴致。

    “今天晚上不出意外的话,那小贼应该会有所行动。”

    鬼无鬼曳不明所以的对望一眼,“为什么?”

    “那天听丞相大人的语气,皇上身边好像还真趴了只大蛤蟆,那只大蛤蟆居心叵测,但再猥琐的货色,想搞事情也得师出有名。”

    这会儿鬼曳倒是机灵了,脱口便接答道:“所以北燕王故意派出江洋大盗,趁其‘入盗宫围’携兵救驾,然后逼宫?”

    百里云倒还没想这么远,于是一挑眉,道:“事态完全明了之前最好不要妄下定论。况且,我觉得最大的蛤蟆应该还不是北燕王。”

    朝斗篡位什么的,百里云半点也不关心,就算这大黎的朝廷现在就崩在他眼前他也没那义务去挽救,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他关心的,只是那个无形无貌,却似乎掌控着全局关键的“幽灵。”

    那个“幽灵”似乎对大黎的朝廷很有兴趣。

    但百里云并不认为“幽灵”之属会对权势有什么**,但兴许它有一搅风云的特殊嗜好也说不定。

    “现在有任务交给你们俩。”

    那兄弟俩立马规规矩矩的单膝落跪在书案前。

    百里云身子往前微微一俯,眼里黠光满溢,透出一种与他相貌颇为不符的诡谲之色。

    “赶在所有人之前给我把那个小贼拿下——要活的。”

    “是!”

    “另外,”他又松垮了下来,“出去挂着点脸,今天不许在府里笑。”

    “……”

    “把管家给我找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自己去准备了。”

    这刚刚才被吊回了几分正色的俩人立马又嗅出了几分诡异的不靠谱。

    百里云驱走了那俩人便兀自站在院里,背手望着元帅的屋门,刮着冷风酝酿出了一身将隐又现的哀恸气质。

    然后老管家来了。

    那两个杀手的确很遵循嘱咐的挂着张苦瓜脸向老管家传达了总头大人要见他的意思。

    于是老管家惴惴不安的进了院,颇觉寒风凛冽,连行礼的动作都不大利索,“总头大人有何吩咐?”

    百里云定立如雕像,隐幽幽的发散这他那把沧桑的悲伤气质,临将转身还欲盖弥彰的遮掩了一下。

    老管家呆若木鸡,脑壳里木鱼乱想,“大事不妙”四个字滚如轰雷一般将这老人劈头盖脸砸了一身毛骨悚然。

    “一会儿就把大门关上,闭门谢客。”

    老管家心里“咯噔”一砸,身子先凉了一半。

    百里云很巧妙的把握着节奏,停顿的恰到好处,落眼时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忧沉的犹豫,斟酌了片刻,道:“近年关了,一会儿您老人家就去府库里提些银两,多给大家一点,务必,好好过年。”

    “……”老管家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哆嗦着声问道:“元帅他……”

    百里云抬手止了他的后辞,“元帅没事,你照我说的去办便是。”他欲盖弥彰的宣扬了“丧事将近”的氛围,然后又强扯回一些淡泊的神色道:“赶紧去把大门关上,元帅,需要好好休息……”

    言罢意不止。

    元帅躺了这好些时日等闲也没什么人会来打扰,哪用得着特地“闭门谢客”?

    然而百里云却没有留半点供老管家多嘴的机会,转身就进了元帅的屋,门一关,啥也没了。

    空留院里一股凄风淌过,呼啸如泣。

    ——

    是夜,满月挂空,浊云见隙,幽澈寒光映雪凛冽,凉风汩汩夹霜带雪,幽幽寂寂,像是告密的幽灵一般,显得很不怀好意。

    坊间的百姓候着一天到了晚也就稳稳的歇下了——反正平头百姓一个,要钱没有要命不给,本着一个“穷”字真经连贼都用不着防。

    一般偷鸡摸狗的小贼尚且没心情去民家摸米,更何况是个嚣张飞天的“江洋大盗”。

    反正朝里那些事,在寻常百姓眼里多半也就是趣闻轶事罢了,真伤着哪位贵人大家不关心,反正明早起来有热闹看就够了。

    而且今晚已经隐隐现了点“热闹”的苗头——巡城的卫兵增派了好些,大概皇上也是真的怕那“江洋大盗”。

    北燕王当窗赏着深冬浑浊的夜空,落眼,窗下点着一盏孤灯,橘红暖光映暖窗沿一抹轻雪,长剑锋反寒光,细绢拭过剑身,光澈如镜,即映了拭剑刃略敛锋芒的锐瞳。

    拭净剑身,北燕王便收剑归鞘,横置在案上窗下,终于抽得空闲专心赏望窗外那番不甚养眼的夜景。

    听说今天帅府闭门谢客了。

    他摩了摩下巴一撮刚硬的短须,浓眉一拧,略有沉思。

    ——

    如果那个“江洋大盗”都有本事潜入宫围的话,百里云带来的那两个便一定有神出鬼没的能耐。

    武斗方面鬼曳稍逊于鬼无,且对潜行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鬼曳向来抱着一种傲洁的蔑视,就算目的地是皇宫,他也不愿轻易丢了自己的矜持。

    于是这兄弟俩一拍即合,偷鸡摸狗的事鬼无去干,鬼曳等着“坐地分赃”便是。

    鬼无天生便有潜行的天赋,幻身术修的比幻妖还精湛,说是空气就绝对不会是风,正好又是昏沉朦胧的大雪天,这种程度的隐藏条件对鬼无来说实在是太没有挑战性了。

    好在鬼无虽然喜欢跟总头大人针锋相对,但实际也并不是什么好斗爱刺激的心性,该干正事时很有沉稳的素质。

    即使是小菜一碟的低能任务他也能严谨的如临大敌。

    皇宫毕竟是天下最金贵的人的住所,就算潜行技术再高也不可忽视这满宫满巷的防守。

    何况这里头的御林军也是曾经君寒调整过的,尤其大意不得。

    皇上的寝殿在东头,鬼无轻稳的落在东檐梁上,形隐如空气,就算大剌剌的坐在正梁中端最显眼的位置也不是凡胎肉眼能瞧见的。

    他就这么百无聊赖的坐在檐上单手杵腮,恭候“大盗”光临。

    寒风飕飕,小皇帝的屋里却明灯晃晃,鬼无悠悠扫了一眼飞檐没压住的光晕,心里贼兮兮的想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儿,听说有“贼”要来还真连灯都不敢熄了。

    夜雪纷纷洒洒,起初鬼无还有自个儿闷着找乐点的兴趣,候到子时却是真的毛躁了。

    皇帝的灯亮了半晚,那据说要来的“大盗”该不是也怂了吧?

    却想着,便听西边一声炸响,“唰”的便见一道火光拔地冲天。

    鬼无如檐上黑猫一般差点被这鬼神莫测的一声给吓得炸起毛来,一屁股没坐稳,差点滑下去。

    好在他身手敏捷倒是稳回来了,却没留神到脚下踩落了几粒碎雪。

    檐下正好站着给陛下看门的御林军,碎雪恰好落在了某人头盔上。

    鬼无呼吸一滞。

    “着火了,快救火!”御林军嚷嚷着就一串的跑了。

    “……”

    这么明晃晃的调虎离山他们居然看不出来?!

    毕竟皇上的后院起火可不是什么小事。

    “江洋大盗”乐呵呵的看着大半个皇宫的宫人卫兵手忙脚乱的冲来,院里还有位国色天香的贤妃在惊声尖叫,此景动静相宜,美妙的叫人流连忘返。

    可惜任务在身,还得办事。

    于是他背着火光蹋檐腾起,身手灵敏犹如腾空飞燕——转眼就成了被鹰钩衔颈的小鸟……

    此人一身黑衣包头兜尾,稍露体肤的脖颈正被一只木手钳住。

    “哟,小贼,还有雅兴放把烟火呐?”

第九十六章 宫禁失火

    靠!这么完美的计划怎么会被人半路截胡!

    这只小鸟脑子还没转过筋就可怜悲催的被人扭晕了过去。

    老鹰拎着小鸟隐衬着灼灼火光鬼魅似的溜出了宫围。

    鬼曳蹲在城外约定的隐秘地点,瞅着月亮算时辰,瞌睡都快等出来了。

    “发什么呆,赶紧干活!”

    这声来的很不友好……

    鬼曳“唰”的转过脸去,咋是他家老大亲自扛着人出来了?

    这孩子像是被吓傻了。

    百里云把人往他面前一甩,人臂木臂胸前一缠,催促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这家伙摸明白,我赶着调包呢。”

    “……”

    这货脑子怎么又抽筋了?闲的太慌自个儿撞墙去啊!跑这来抢什么活儿啊!

    ——

    鬼无也纳了个闷儿了。

    放把火还放丢了?

    自己还能炸死自己不成?

    打西边刮来一阵裹着灼热的火风,呼啦啦迎面送了鬼无一把迎春似的温暖,却也就“唰”的那么一头,还没等鬼无品出点滋味,夹雪的寒风便“哗”的又给他打回了原形。

    一热紧接一冷,热不够暖身冷却是更冷。

    ——

    百里云向来都是个任性的家伙,不管他的外表看来有多稳重,也藏不住他骨子里那把鬼曳都懒得深探的狂劲儿。

    “我改主意了。”

    这一点鬼曳早就看出来了。

    但鬼曳是个有度量而且矜持的“良性公子”,所以他既不打算像鬼无一样明着问候总头大人祖宗十八代,也不打算搭理这神经异常的二货,只愿把自己当成没有意识的偃傀儡,忍气吞声的干活。

    “这小贼要偷的东西绝对不寻常,所以你先把他的目的给我摸明白。”

    鬼曳懒得施法,默默无声的从小贼怀里摸出一张叠的规整的纸条。

    现在的贼果然都这么蠢?出门干坏事还带条?

    百里云眉眼诡谲,鬼曳则不慌不忙的把纸条展开。

    才不是什么备忘的纸条,这上头只画着一个鬼都看不懂的神奇符号,像是小儿胡乱浪费的墨水,不过细细窥看,似乎还稍有那么一点章法。

    鬼曳观察各类神鬼妖符的本事纵贯沧海无人能敌,早了百里云百八十步就一眼窥出了这乱笔中的端倪。

    鬼曳右手掌心里平摆着纸条,便闭眼凝神,两指捏诀,血莹从他额间剥茧似的抽出灵缕,在图案上方凌织成了一枚模样周正、线条明晰的图案。

    书有草书,莫非图也有“草图”?

    此符酷似守渊人肩上的凤火纹,细观方见异处——这枚火纹焰绽如花,比守渊人那克命的火纹更有几分美感。

    “此纹有灵。”

    凡这世上有形有状的东西都可以蕴灵,制灵术强的甚至只凭一缕意识都能灌灵为蕴。

    “此贼要寻的大概就是与这纹符有共鸣的东西。”

    百里云倚树落了一肩雪,悠悠落眼瞥了那小贼一眼,道:“控制他。”

    鬼曳稍稍叹了口气,“这个人身上还绑着另一个人的傀儡术,我要是直接上手,可能会暴露。”

    如此,百里云便只好稍稍思考一下,也亏他脑子活跃胜脱兔,这一扭头的当就又蹦出了一个鬼主意。

    “那你就借鬼无的眼琢磨路线吧。”

    “哈?”鬼曳惊了。

    百里云的木臂从地上捞起这家伙,夹在腋下,顺便窥了一眼他的相貌。

    呵,居然还是张西境的面孔。

    ——

    鬼无与鬼曳虽然不是亲兄弟却罕见的拥有胜于血脉的灵力联系,互通起灵来比孪生子都来得利索。

    鬼无在皇上的檐上都快蹲瞌睡了,西边的火还没灭,那小贼也还没现身。

    他大有一种被人放了鸽子的懊恼。

    却无处发作,只好做一个闷火瓶。

    可能是鬼曳也等得飙火了,居然悠悠送来了一丝灵引,借了他的一只眼,惆怅的赏了一眼皇宫的夜雪。

    “唉,老实等到天亮吧……”

    两人灵息相连时只要在心里默念便可将言意传达给对方。

    灵引另一头的鬼曳却是深沉又诡异的一声长叹。

    这没血缘关系的兄弟俩遥相皆叹,怅然未出诗境,却闻一声破风锐响掠耳而来,鬼无抬指一夹,鬼火乱飙的察觉了那个贱货总头的气息便连眼也不想回。

    当然百里云也没心情等他回眼,神出鬼没的丢了这么一个暗器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闪了,连余影都没落一个。

    虽然是个贱货,但毕竟还是总头大人,没办法,鬼无只能强压着被放鸽子、被偷袭的两腔邪火心平气和的把百里云临时淬成暗器、这会儿正好散了凌锐的纸条展开。

    一眼,就彻底把鬼无点炸了——

    什么玩意儿!!!

    就算是用脚趾头夹笔也不能画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玩意儿吧!

    鬼曳隔着林墙无数品到了鬼无身上味醇且烈的满腔鬼火,便仁至义尽的替百里云开口解释道:“照着这图案的灵势把东西找到。”

    鬼曳细心且温和的把这鬼见愁的鬼画符的正体图案展在了他借用的鬼无的那只眼的视线里。

    “……”

    鬼无牙关“咯咯”作响,正想一收爪子震碎这鬼画符的图……

    “别把纸弄坏。”

    却险而又险的被鬼曳不慌不忙的给制止了。

    鬼无本是化成了宫顶华檐上一缕草木无侵的雪夜空气,奈何世事无常人心难料,他这一身良好的杀手修养愣是给那杀千刀的总头大人压迫成了一把足以点燃空气的烈火。

    却无奈——

    最终,抓贼的还是成了贼……

    ——

    夜半三更,皇宫里突然迸起火光,吓得宫里警钟激亢乱嚎,吓得今夜本就难眠的皇上更是魂飞天外。

    警钟响得热闹,那位也居宫中的逐月太子殿下却仍横在他那条没人榻上睡的如死猪一般深沉。

    屋里也没点灯,只有在云疏时能漏一缕月光透窗纸而入,虚虚映明他握在手里的一个形貌扭曲、没鼻没眼的瓷人。

    ——

    鬼曳远居宫墙之外却仍能起到引路的作用。

    反正要是光凭鬼无一个人,就算能勉强品出这鬼画符的些许灵息也绝对没法凭这点薄息就把目标翻出来的。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灵息很薄弱,没法分辨。”

    有一种像是直觉的理性判断告诉鬼无,这东西说不定又跟鬼星相关。

    鬼无带着鬼曳的视线快把整个宫城绕了个遍,鬼曳才终于磨磨蹭蹭的开了口:“去东南角的冷宫看看。”

    鬼无“嚓”的在檐上一个急刹,然后才百震又惊的在心里炸了一声:“啥?!”

    鬼曳没理会他的大惊小怪,沉默了一会儿,才深沉道:“北燕王来了,当心。”

    到底是那个蠢贼火放得太大,不小心还把豺狼给招来了。

    鬼无没再多嘴,暗自揣着莫名其妙乖乖往东南角的那个幽森冷宫去了。

    百里云大远瞟见鬼无终于寻定了方向,回眼又见北燕王的金火骑呼啦啦灌进了宫围。

    今晚还真是热闹了。

    鬼无那边应该是不用担心了,于是百里云扛着小贼方向一转,奔着皇宫的藏宝阁去了。

    ——

    北燕王带着军队浩浩荡荡的闯进宫围,适时火势初灭,贤妃好歹也捞回来了,他便没有赶着去凑灰,而是径直去了陛下的寝宫,也没直接披甲上殿,而是恭恭敬敬的在殿门外候礼。

    “北燕王”三个字仿佛就是皇帝专属的强力定心丸,苦熬了大半夜的皇上终于也稍稍舒了口气。

    奈何老天爷今天大概就是铁了心不想让天子好好睡觉。

    于是大火的黑烟还在悠悠袅袅,那乍了将近半宿才刚刚歇下的警钟就又应着天意吼破了嗓子。

    这这这、这又是咋得了?

    钟声起于藏宝阁。

    敢情这“大盗”还真不是个趁火打劫的小贼?

    然而谁也没心情在这会儿琢磨这匪夷所思的“君子之行”,北燕王闻得钟声,留了一窝守护皇上的士兵便亲自领着队伍围过去了。

    ——

    闹了整个皇宫半宿不得安宁的警钟声到底也有吵不到的地方。

    由此看来,东南边的冷宫还真是个风水宝地。

    不过这冷宫的造型也真是有够诡异的。

    到底该说这是一个关失宠妃子的冷宫?还是该形容其为一片不折不扣的废墟?

    “应该就在这里。”

    鬼无先站在边缘打量了一下环境。

    这里已经没有成样的建筑了,西边的宫墙朱色尚新,除此以外的均是半残且褪色、仿佛还受过不少千奇百怪的摧残的旧墙,而这整个宫苑也都像是一个邋遢在宫墙边上的累赘,半点不似皇宫的一部分。

    如果这真是冷宫的话,能有资格住在这的妃子恐怕得非厉鬼莫属了。

    然而到了这里,鬼无也的确感觉到了那个诡异火符的灵息在激跃,但因为它本身份量有限,所以这感觉并不能说是十分明显。

    ——

    藏宝阁中罗列了太祖至今每一位皇帝的宝物,非是金石珠玉,有些甚至还是破烂不堪的残衣或断卷,但每一件都被皇家视作无上珍宝。

    百里云大略扫了一周,唯独入眼的却只有横架在东头最高坛上的一把宝剑。

    此间摆设以东为正,左右依先后罗位,故而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那把宝剑铁定就是太祖皇帝平天下的定世之剑。

    此剑的历史倒是很恢弘,不过百里云向来也不是那好尊崇古人的人。

    甭管英雄狗熊,死了就是一把朽骨,古鉴尚可映今,古人却已失实际。

    不过既然他老人家的宝剑是这里总头大人唯一觉得沾手不掉价的东西的话,那在心里稍稍送他个谬赞也没什么坏处。

    百里云把那碍手的家伙往边上一放,顺手就把宝剑从尊供的架上摘了下来。

    却听藏宝阁的雕花玲珑门“吱呀”一开,宫灯并者月光掺着风雪一道滚门而入。

第九十七章 藏宝阁

    北燕王披着金甲当先迈门而入。

    座处宫围的藏宝阁高垒三层,庑殿飞檐,五步一盏藏珠宝灯——此灯之芯确为金师院炼化而增了光亮的夜明珠——用不着雕梁画柱,也无需朱幔添饰,光是那莹莹闪闪的珠灯就够奢华的了,而且格调还足够舍去金玉珠石本身挥之不去的尘俗之意。

    北燕王多年不曾踏足皇宫,但也记得这藏宝阁的金贵,于是早就打定了主意,绝对不在这里头动手打架。

    这里头的夜明珠被金师院以丧心病狂的手段全部炼成了统一无二的明月蕴泽,清冽幽柔的给整座楼阁内部从窗沿到摆设都蒙了一层薄薄的水膜,有此光加持,那些个早就失了辉泽色彩的皇帝们的“破烂玩意儿”也好像的确披上了一层尊贵,黯淡也显得古朴持贵。

    北燕王轻快一眼先把空阔无遮掩的屋堂扫视了一遍,然后抬手示意身后的将卒立候门外。

    金甲入阁,凌锐寒光也蒙了柔和,就像进了温柔池一般,连杀气都婉柔了不少。

    百里云悄无声息的趴在处于光线死角的屋梁上,如幽灵一般注视着北燕王的一举一动,左手五指缠牵着蛛丝一般的细缕,眼光深沉如冰潭,心中暗暗估算着时机。

    北燕王领兵的实力虽然不如君寒那头天生就适合打杀的野狼,但好歹也算是猛将一员,故武者独有的敏锐此王唯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即使百里云的潜藏技术再佳,北燕王也能隐隐感受到有一丝幽魅般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只是他还没法把这只幽灵揪出来,所以保持着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继续漫步深入。

    百里云也从他身上嗅出了一股“老狼”的气味。

    毕竟这位北燕王的确也不是个好惹的货色。

    先帝作为近朝最有才干的武皇帝,连君寒都稍有几分赏识他的文韬武略,而作为他的异母庶弟,北燕王也着实不是个庸才。

    但先帝的确很强,而且作为后宫正主所出的嫡长子,先帝着实是足够硬核的皇位继承人,只要他不乱搞幺蛾子再多点心眼,就是铁板钉的太子——事实上先帝也的确如此。

    因此,这位北燕王虽然也是外能抗敌内能稳朝的人才一个,但惨烈的是他一来才干稍逊先帝、二来又是庶出皇子,凡事就差了这么一口气,也真是生不逢时了。

    而如今那位硬核无敌的先帝已逝,北燕王的确算是比当今龙椅上的那位更适合皇位的人。

    可惜,北燕王呐,就是那么生不逢时。

    百里云唏嘘了一番北燕王撞死在门槛上的点背,也优哉游哉的等到了一个可以搞动作的机会——北燕王漫步至正东供坛前,应该已经看清楚那上面空架着的剑鞘里没有剑了。

    小贼居然捞了这宝阁里最金贵有用的一件宝贝——北燕王果然惊了。

    百里云五指一牵……

    “砰”的一声巨响,外头不知又炸了什么炮仗。

    这次真不是百里云闹的幺蛾子……

    故而连百里云也愣了一下,没顾到手头上的木偶牵线,不小心把那昏死不醒的“木偶”直接拎进了北燕王的视线。

    哎呀!

    那货手里正握着太祖皇帝的宝剑,寒光倏倏乱晃,北燕王步法一正,魁梧的身形迎势一让还真灵敏。

    百里云及时回神,恰好那乱舞的一剑也把北燕王给吓开了几步,于是百里云收势一拎,就把那人直愣愣的甩出了藏宝阁的雕花玲珑门。

    外头金甲的士兵原本扭头瞅着巨响的方向琢磨,这会儿忽觉有道凉风从门里拂来,便有纷纷回头来瞧,正好见了一个黑压压的影子两脚离地的飘了出来。

    金火骑是专用于跟人战斗的军队,真没有铁麟军那把见鬼不慌的铁石胆。

    门外一串士兵齐声嚎了一嗓子,那黑影“扑通”拍地,手里宝剑晃光一闪,把那群士兵闪回神了。

    敢情不是鬼影是那小贼!

    百里云趁此小乱忙默捏了个诀,临时施了他那粗糙学艺的傀儡术,隔空一道灵符拍上那货脑壳,强行把人弄醒过来。

    ——

    逐月的太子殿下慢了三拍才终于反应过来被那声巨响给震醒了。

    ——

    小贼懵里懵懂的醒转过来,莫名其妙的盯了手里的宝剑片刻,晕叨叨的,没乱明白情况。

    “拿下!”

    小贼一抬眼,自己已经身处矛锋圈围之中。

    北燕王迈步出阁,垂眼深沉。

    ——

    逐月太子悠悠掀起眼皮,透窗的月光正好被浓云掩盖,屋里霎暗。

    他这双镀金嵌血的眸子仍敛光辉。

    他落眼打量了手里的瓷人,哼然冷笑。

    “废物!”

    两字落罢,即捏碎了手里瓷人。

    ——

    那呆愣愣的小贼突然目光一滞,撑到一半的身子骤然一落,也摔掉了手中宝剑。

    他痛苦扭曲的翻转过身,仰躺在雪地里,双手抽搐似的握住自己的脖子。

    北燕王当他是服了毒,便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扯了他的蒙面黑布——见得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腐脸。

    就是杀伐见常的北燕王也不禁让这一幕给惊了一步跄后,却被此“人”一把拽住了领子。

    “殿下!”旁边士兵大惊。

    此“人”活生生的淋漓成了一副腐尸模样,血腥味夹着冰雪飘过北燕王的鼻息,比战场的残烬血息还恶心呛人。

    他的眼球逐渐褪尽皮肉,圆球一般大剌剌的嵌在露骨的眼窝里。

    即使如此,那对眼球仍能透出濒死的绝望。

    他努力张着残齿渐露的嘴,拼命想说什么,却还是在临将吐字出口的最后一刻散了气息。

    活生生的“人”眨眼就化成了一滩朽骨血水,“稀里哗啦”的散在黑衣布料里,毫无温度,落雪不溶。

    ——

    那突如其来又炸了整个皇宫一个哆嗦的爆响声居然是东南边的冷宫里传出的。

    那座被朱墙围隔的冷宫一直都有着“闹鬼”的传言。

    这座冷宫似乎自从太祖皇帝在这建宫开始就一直扎在这个位置,原本当然也不是这副惨状,是两百年前那只叫什么“鬼星”的凤凰作乱,一把火把这里烧了,仙门虽然灭了大火,但这里也算是彻底废了。

    废掉的宫苑理当拆除或是重修,当时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工部奉旨招了数千民夫大张旗鼓的开工,结果不到三天,这活就干不下去了——闹鬼。

    但闹的到底是什么鬼吧,也没谁说得清,反正据寥寥几许记载而言,就是里面有超半数的民夫暴毙,死时只余一堆白骨,所以怀疑是被鬼吃了。

    出事后谁也不敢再招惹这片凶地,便立了一道朱墙将其隔挡,此事亦被封锁,成了皇家一道秘史。

    一直到现在,宫里也没谁敢轻易接近这地方。

    于是当大家发现爆响是出于此处后都踌躇了起来,脚下哆哆嗦嗦的,不去看看情况吧,不放心,去吧,又没这胆。

    鬼无潜行多年也是头一遭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时也提心吊胆的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大气,生怕自己一世英名破毁在此。

    “怎么回事?”总头大人来的很及时,且一道就找见了这团紧张的“空气”。

    鬼无欲哭无泪的指了废墟里的一个坑,看样子不像炸的,像挖的。

    百里云可从来没想到过这货会出这么大的失误。

    但他的确不是会出这么大失误的蠢货——这里应该确有诡异。

    于是总头大人和蔼可亲的没有跟他计较。

    “问一下鬼曳,这是什么情况。”

    “这里压藏着一股灵势,刚刚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禁制,所以才弄出了动静。”鬼无转述了鬼曳的意思。

    那股灵息强弱难明,而且被压制的很死,所以鬼曳才没一开始就察觉到。

    “属性呢?”

    “不明。”

    “那个符文有什么动静?”

    鬼无把纸掏出来,纸上的鬼画符倒是没什么变化。

    “此符的灵息被吸走了。”鬼曳黯然,“我也看不见了……”

    鬼无抬眼瞧着百里云,“头儿,现在怎么办?”

    有求无措的时候倒是嘴甜也乖了。

    百里云看着那个坑沉吟了片刻。

    “差不多了,撤吧。”

    这一通折腾下来,也差不多是公鸡打鸣的点了。

    那个化为白骨的“小贼”一早就被送到了刑部。

    这可真是吓死人了。

    刑部侍郎干瞪着一双毛骨悚然的大眼,哆哆嗦嗦的收了“犯人”尸骨,也接了案件的折子,僵笑着送走了送案的官员,回神就马不停蹄的冲去了相府,欲哭无泪的把状子塞回了尚书大人手里。

    “炸了贤妃娘娘的乾淑宫,火灭了以后才摸去藏宝阁,人在藏宝阁被抓获的时候鬼殿又炸了,然后此贼化成了一堆白骨……”司徒诚不可思议的把一折子的案情描述给简略概括了出来。

    如果这折子不是北燕王亲自操笔的话,司徒诚真要以为这是哪个二百五拿来消遣朝廷瞎编的牛头不对马嘴的神鬼异事。

    “你说哪炸了?”丞相大人躺病几天才蓄回了一点精神,于是转眼就没了当病人的自觉。

    “乾淑宫和鬼殿。”侍郎恭恭敬敬的答话。

    丞相大人优哉游哉的往椅上一坐,示意他们接着谈下去,实在不自在的话大可把他这个丞相当成空气。

    “此贼欲窃太祖之剑未遂……”司徒诚琢磨了片刻,“这估计不是同一个人所为。”

第九十八章 冬已寂寥

    侍郎来同尚书大人简单商讨了一阵便回了刑部。

    原本司徒诚也打算去,却被丞相大人不动声色的给拦住了。

    “爹,您老有何见解?”

    “没见解。”

    “……”

    “这件事你管不了。”丞相大人笃定罢便端起茶盏,拨了拨杯中茶叶,想了想,又问:“鬼殿的事,你知道多少?”

    “闹鬼。”

    “……”丞相大人横了他这没正行的儿子一眼,“此殿本名‘梧桐殿’,据说是子孚的身死之地。”

    “哇……”司徒诚呆愣愣且毫无诚意“惊叹”了这么一声。

    “此殿是太祖皇帝所建,为了悼敬子孚,建殿之时在中心‘阵眼’埋了一口梧桐木斫成的棺材。”

    司徒诚来了兴趣,“为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这点也是从你祖母那听来的。”

    司徒诚的祖母,丞相大人的娘乃是先帝的姑母,楚阳长公主。

    丞相大人抿了口茶,淡淡道:“这种神鬼异事已经超出了刑部的范围,就你这点本事,能抓人就不错了,什么妖鬼神魔、魑魅魍魉的,你不碰上它们就烧高香吧。”

    这一句话就又把司徒诚给拍回了谷底。

    于是尚书大人原本还坐得几分端正的身板转眼就跟霜打的花一般,缩在椅子里散尽了精气神。

    “爹呀,我原本想让尘追去西境为的就是能把抓鬼收妖的衙门立起来,谁曾想,这事这么邪。”

    “说你年轻还不信,”丞相大人毫不留情的白了他这不省心的儿子一样,搁了茶盏,两手笼进袖里,悠然道:“凡解决事情的法子,从来就不止一个,脑子转开点。”

    司徒诚沉默了。

    丞相大人稍沉一叹,又道:“不过尘追原本就是元帅的孩子,有些事他也的确避不开——总之,看天意吧。”

    向来可掌大局的丞相大人鲜少会说“看天意”一类的话。

    司徒靖叹罢也就起身。

    “爹,那你觉着这案子该怎么办?”

    丞相大人冷飕飕的横了他一眼,一眼就道尽了“孺子不可教也”之意。

    “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不是一个人办的。”

    “嗯……”

    “正好有贼入宫行窃,梧桐殿正好有动静,你当那里面供的是神仙吗?”

    神仙也未必有这效率。

    “你觉得这么巧的事合乎常理吗?”

    司徒诚摇头。

    “此事十之**是有人想借着神鬼之名兴风作浪,你留意点,别栽进去,剩下的,看天意吧。”

    丞相大人这次是真的筋疲力尽想破罐子破摔了。

    也是,反正京城这几个月的乱子已经够多了。

    再说,小贼都已经化成了一堆腐骨,也算是“伏法”了吧。

    ——

    今日沧海阁来信了。

    不是舒凌那货的求援信,而是元帅大人的亲笔手书!

    就算是百里云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也会为主人回家而感到高兴——这一点跟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

    虽然嘴上还是要大逆不道的恶损一句:“哟,还有命回来?”

    “元帅大人回来了?”鬼无今天像只摇欢了尾巴的狗似的,就百里云读信的这点当他已经变换了七八种语气问这同一句话。

    百里云就是岿然不动的不搭理他,读完了元帅那惜字如金、仿佛多一笔就能要了他老人家的狼命的信便顺手烧了。

    鬼无鬼曳俩人眼巴巴的瞅着自家元帅的书信燃灭在百里云这个混蛋手里,竟品出了几分心绞痛的意味。

    百里云凉飕飕的扫了他们俩一眼,悠然道:“没大事,回到沧海阁还能剩着半条命,够顽强了,就他那老寿星都嫌长的命,多折几十年也不碍事。”

    “…………”

    ——

    君寒好不容易拖着一把哪哪都别着点的骨头架子回到自己四季冰凉的屋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咳了几声。

    猜都猜得到是哪个没良心的贱人遥在帝都损他。

    元帅没读过的信,沧海阁一般有留底的习惯。

    虽然这次元帅大人吓死人的打着“遇刺快死”了的旗号金蝉脱壳,但阁里依然有条不紊的保持着这一习惯——除非哪天总头大人或舒二把头真把元帅的棺材抬回来,他们或许才会考虑在这两位大人阅罢之后将所有压底信件一并烧去黄泉让元帅大人在投胎之前消遣过目。

    于是君寒一回来就及时的看到了那两封足够让他知晓京城和他儿子概况的信。

    那小子果然失踪了。

    君寒这一路累得骡子不如,这会儿闲躺在榻上的确觉着哪哪都不对。

    好在眼睛还能使,脑子也还转得起来。

    他将阅过的信件在掌心销毁,然后就静静瞧着榻顶出神似的思考情况。

    尘追那孩子不会现在就悲剧了吧?

    要真是这样还真有点可惜……

    他悲悯的这么一想,随即就添补出了“可惜”的原因——他体内的鬼星之魂都还没抽出来呢。

    百里云多半时候是个靠谱的家伙,才收到君寒报平安的信便立马亲自执笔回了一封过来。

    沧海阁的传送法阵被百里云提到了最高效率,从黎州传信到东瑜要的时间不过半天。

    于是傍晚,君寒便收到了百里云那封千古难求的正经斟酌过辞句的书信。

    大概汇报了一番自元帅大人“扑街”后京城此起彼伏、一浪更推一浪高的乱子,其中不乏幸灾乐祸以及看戏的兴致。

    虽然斟酌过言辞,但还是很具有百里云的个人特色。

    这封信,君寒没急着烧,读了一遍就搁在胸口,仍盯回床檐帐顶,半休息半思考。

    元帅向来不是喜欢大张旗鼓的人,虽然失踪了这么些时日才好不容易回了,却也没在沧海阁激起多大的涟漪。

    大家知道了就放心了,同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两相不误。

    自打君寒今年离开沧海阁以来,怜音就没离开过她的屋子,也空挂了这几个月的担心。

    君寒是悄无声息的回来的,怜音没见到他人,却感觉到了他独有的寒冽气息。

    深冬的傍晚已似深夜。

    怜音站在高阁的露台目不转睛的盯着君寒既没有动静,也没有灯光的屋子。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还是决定去看看君寒的情况。

    他的院子向来充斥着冷杀的寒息,迎了冬意,更凛冽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怜音轻步踱到君寒屋门前,抬了手,又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惴惴不安,轻轻叩了三声。

    “进来。”

    听见君寒回应,怜音也就放心了,淡淡呼出这些时日与他相关的郁结便转身欲离。

    “既然来了,就进来陪我一会儿吧。”

    怜音一步顿住,心下微不可察的慌了一下,仿佛被人无端拨动了心弦,有些慌错。

    君寒只说了这么一句,怜音在门外顿了许久,终于还是推门进来了。

    “怎么不点灯?”

    君寒没答,似乎是累到了多一句话都不想说的程度。

    怜音默默点了一盏灯,光线略暗,却柔和得舒适。

    君寒也并未对此发表异议。

    “你,真的遇刺了?”

    君寒坐起身来,并没有掩饰眉眼间的倦意,难得是很放松的状态。

    这头狼从来不会在怜音面前伪装什么,有时很温顺,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挺狂的本性。

    不过这许多年下来,也着实打磨平和了不少。

    “你过来看了不就知道。”君寒浅柔笑着,冲她伸了只手,颇有耐心的等着她过来。

    他清楚这个女人不可能对他视而不见,所以理所当然的有恃无恐。

    果然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

    怜音看着他挂了满脸的有恃无恐,根本连收敛的意思都没有,心下也着实无奈。

    却还是走了过去,接了君寒的邀请。

    君寒心满意足的牵了怜音,引她坐在榻沿自己正好能细致打量她容貌的位置。

    怜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浅压着幽怨偏过脸去,“你到了如今的位置,想嫁你的人数不胜数,何苦一天盯着我看?”

    君寒仍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她们不敢嫁我,也许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你这次又是骗了众人?”

    “遇刺是真的遇刺,骗也是真的骗。”他笑得淡泊的有些没心没肺,“正好北燕王也回来了,有没有我,没多大差别。”

    怜音又转回眼来,“你明知道现在谁都离不开你。”

    因为有君寒这么一个顶天立地、战无不胜的元帅坐镇朝廷,所以四方妖国人国没谁不敢不看大黎的脸色。

    可比北燕王强悍多了。

    君寒却笑得有些戏谑,不禁自嘲道:“捞着我的好处还天天嘴没闲的盼着我死;镇住了天下也没能收回自己的女人——你说我到底是有多失败?”

    怜音被他一句撩得心曲乱泛,清楚驳不过他,干脆就绕话题,“孩子们下落不明,你还有心情在这说闲话,真把他们当工具的话就太无耻了。”

    君寒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苦涩,“西域的事的确是我没料准——我原本以为那个逐月是个陷阱,但现在看来,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大坑,而且这个坑,已经延伸到了朝廷。”

    “为什么?”

    君寒仍是摇了摇头,这次脸色沉了下来,“暂时还不清楚,但就形式来看,真正的大浪已经不远了。”

第九十九章 真相

    怜音稍一垂眼便瞧见了落在他膝上的那封信。

    “你想看的话,就看吧。”

    怜音诡异瞥了他一眼,“公务?”

    “百里云的牢骚而已,也稍微描述了一下京城的情况。”

    君寒的神情并非试探,看来应该是有诚意给她看了。

    怜音便取了信,细阅了一番。

    百里云很擅长从全局大方向来总结情况,故而此信的内容也给早在君寒“装死”之前的情况留了几笔墨水,一直叙述到鬼殿一事,整体理出了一个框架。

    从最初逐月将太子送来当质子,或者早在他们向大黎求援又献上什么“明月公主”开始,这一整桩事就在酝酿了。

    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整理下来,这些事与“鬼星”及西、北两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曾经为凡人利用过的强大力量虽然隐没了,但它们余留的荼毒还在,这些荼毒仍可为人所用,也可称为颠覆红尘格局的重锤。

    至于是什么人想这么干,现在暂且难以推知,但就西境一方面,百里云得出了一个虽大胆却尚在情理之中的猜测——西境的蓐收可能也开始躁动了。

    虽然这货具体想搞什么事尚在云雾之中,但介于鬼星和四神之间铿铿锵锵的爱恨情仇、血深羁绊而言,那位早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大神的残念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可怜的小尘追体内的鬼星之魂。

    “尘追他……”阅此,怜音惊了一下,抬起眼,正好对上君寒的目光。

    君寒点了点头,“没错,尘追体内宿着鬼星之魂,而且还是巽天镇压的那个魂元。”

    虽然那西境货钓死对头的残魂的具体目的还不得而知,但这应该是这世上关于此事最合理的解释。

    另外,百里云还简单描述了“蛰居京城附近意欲不明的另一股鬼星之力”——也就是之前袭了休灵楼的那对。

    小半个月前,金师院沉于净坛中的鬼星残魂突然爆动,搞了个有点吓人的小动静,但除此之外,倒还没有别的鬼星动静。

    所以结论是——袭楼的鬼星势力近期无异动,但不可不防。

    原来京城的鬼星也有动静……

    怜音将手里的信重新叠起,“被拆碎的灵魂之间虽有灵引相牵,但能一举牵起所有共鸣的,只有固守灵识的魂元。”

    君寒静静听着她讲。

    “其实,在鬼星刚被分裂之时,它的魂元很亢奋,所以七家只能强行将其魂魄之间的灵引阻隔,再施以全力压制魂元。鬼星的攻击力太强,凡灵根本难以与之为抗,所以自灭凤一役之后仙门足有百年沉淀在渊谷之底,每年都有不少修为高深的长老为压制鬼星而灵枯致死,还有……”她顿了一顿,大概踌躇了一下,“还有一些被北山君追杀致死。”

    说这句时,怜音有意打量了一下君寒的神情,却发现这家伙依旧面不改色的盯着她,仿佛怜音说的那个人跟他没关系似的。

    “还有呢?”

    “为了寻得长久之法,当时的七家掌门长老都曾前往过三境之外寻找压制之法。”

    当时各位掌门人的目的明显便是四神之力,只是北边有头白狼占山为王,所以只能往另外三个方向去碰运气。

    “最初,崆峒派在西境得到了可以衡制鬼星的一件法宝,但没多久,这件事便败了,崆峒也因此封锁了锁压鬼星的天濯峰。”

    天濯峰便是君寒进攻崆峒的主战场,易远光也是在那爆灵而亡,释放了体内全部的鬼星之力将整个崆峒付之一炬。

    那一战是屠仙第一战,也是最惨烈的一战,即使至今已经过了十余年,那座曾经水秀葱郁的崆峒山依旧寸草不生,连观海司都没法在上面设置分部。

    君寒思索略沉,“当时崆峒在西域找到的是什么?”

    怜音摇了摇头,“所有与之相关的记载都被销毁了,且根据当时诸家仙门的约定看来,能知道详细的,可能只有允泽君。”

    “仙门当时有什么约定?”

    “这个约定的大部分你都知道了,就是对鬼星的研究。”

    虽然对鬼星的研究最终葬送了仙门,也使仙门背负了千古难雪的罪名,但就当时的情况看来,这一决定也实属无奈之举。

    “大概在一百三十年前,当时的巽天掌门穆归真人前往了东方归墟,得到了句芒的力量,作为代价,他也与句芒的残念签下了类似献舍的血契,回来之后,也成功以此力使鬼星魂元沉睡。”

    “但是呢?”

    “凡献舍之人终将失去本主意识,所以穆归真人将掌门之位移交后便进入了镇妖塔,以己之身镇守此魂。

    鬼星魂元虽然是最麻烦的,但压制它其余的六魂同样需要不断的投入,而且此魂适应性极强,同样的术阵须得不断提高强度才能一直适应它,所以七家仙门最后决定,从鬼星之魂身上挖掘可用之材,但魂元绝对不能动。”

    所以巽天才不在研究鬼星的名列之中。

    “但不管目的是什么,这种事毕竟有违仙家道义,所以七家仙门也约定,此事除掌门以外,旁人不得知晓。”

    但研究这大家伙的工作可不是掌门一个人能完成的。

    这也就有了后来更加抹黑仙门的另一个罪名——俑灵。

    俑灵其实就是行尸傀儡。

    这种事活人不可知,但仙门也做不出杀人灭口这种狠绝之事,所以就退而求其次,将先前战死或耗灵致亡的仙门人的尸首炼成傀儡,专门养在封锁鬼星之魂的地方干活。

    君寒攻破各大仙门之后,这等邪术邪法自然暴露无遗,但因为这种事太过惊世骇俗,所以为了防止民间爆起太大的动静,君寒选择了封闭消息,并将这些养蕴了邪气又带着点鬼星之力的俑灵送去金师院,为之提供铸炼材料。

    但尽管如此,还是漏了些风声,所以这些年来,既有抨击仙门失其本道、丧心病狂的,也有恶损君寒诬构罪名、丧尽天良的——彼此争夺不下,也出过不少小乱子,但民间不论闹的怎么凶,也始终无法窥得真相一二。

    奈何这件事就算在当事人眼里也是扑朔迷离——这些真正的隐情君寒也是到了今天才得以知晓。

    昔年,他大概并没有心情来挖掘仙门的苦楚。

    原以为此事也已盖棺成定,却没料到,也才过了短短不过十余年,就又不得不扯起这血史了。

    要说也真是“世事无常”。

    亡者未定,生者不息,莫说是才死了不过十余年的仙门,就连那作古了数千年的古人古神现在也都冒出来凑热闹了,甚还仗着年代久远的优势,拼命的留些疑团来折腾后人。

    一想到这些,君寒就再也压不住心底滚滚涌起的疲惫。

    他其实从来也不想做什么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巅峰者,毕竟高处不胜寒,细探他最初的本愿,不过就是“活下去”而已。

    可世事无常,生命也无时不动,然后就这么顺着红尘,做到的越多做的也就越多,不断垒砌着,终于还是把自己送上了骑虎难下的“巅峰”。

    君寒目光渐渐游移,等再想起自己的视线时,他已怔怔盯了那不远处的烛火好一会儿了。

    “这些,都是宫云归告诉你的吧?”

    怜音好像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这些事原本只有掌门才有资格知晓,但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我也有资格……”

    君寒唇角勾了一丝细微难察的苦涩,“你当然有资格……”

    “你至今都还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死的吧?”

    君寒又挪回眼来,确实有些疑惑,“我记得当时他带了你还有其他一些弟子进入镇妖塔。”

    当年掌门带了一列七个弟子进入镇妖塔,出来却只剩了怜音一个,还是处于昏迷状态时被身负重伤的掌门带出来的。

    事后不论君寒怎么问,怜音都对立面发生的事只字不提,而掌门对此也只称是塔中恶妖暴乱。

    那后不久,掌门便逝世了,紧接着,宫云归执掌不过一个月,又从塔里跑出了一头穷奇。

    “师父当时进塔并非是为了平除作乱妖邪,而是穆归真人被残神之力彻底侵蚀,灵势动荡,师父怕生变故,所以才亲自入内。”

    “他带你们进去的目的是什么?”

    怜音稍稍垂了些目光,瞧着地上随烛光摇曳的灯影,道:“塔中凶险,师父带上我们只是增添战力而已。”

    君寒眸光略沉,霎时显出了他邪狼似的深沉,“如果是为了增添战力的话,当时最强的不应该是宫云归吗?”

    “师兄是掌门继承人,自然不可与掌门一同涉险。”

    “你体质偏弱,战力在门中并不出挑,就算不带宫云归,也没必要选择你吧?”

    怜音苦笑了一下,眼神略有飘忽,似也有意回避君寒的目光。

    “怜音,”君寒轻轻捏过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眼底深沉终于柔成关切之色,“镇妖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怜音眼神略黯,沉默了许久,才道:“当时师父确实受了很重的伤,但致命之因还是灵力枯竭。至于我,以后有必要再告诉你吧,现在、还不需要……”

第一百章 分崩离析

    百里云遥递了一张“鬼画符”的纸条到茫茫大漠,搅得本来就焦头烂额的舒凌差点没遥冲回去把他大卸八块。

    但冷静下来以后,似乎又能稍稍窥出一些端倪。

    舒凌领着一队轻骑在大漠里追赶了三日,终于又追上了那“土行孙”灵势。

    却仍在大漠的边缘地带。

    百里云那个缺心眼空塞了一张纸条过来,懒的半个字都不解释,最终还是那对有点良心的兄弟俩又写了一封长信过来解释有关这个“鬼画符”的种种件件,鬼曳还凭着记忆把这丧心病狂的“草图”原样单用一张纸绘了出来。

    “马上查明这是什么符号。”舒凌把“鬼画符”的正体递给身边鬼士。

    虽然据鬼曳描述,这两张图的本质是一样的,但舒凌还真没看出它俩有半点相似的神韵……

    ——

    满月在云间定格了不知多久,原本尚存的几分灵气终于也被不知动止的时间勒上了虚假的轮廓。

    这座诡异的“宫殿”里处处流淌着似有生人居住的灵息,一灯一烛皆灵动如常,就连偶尔扫见的桌案上的清茶都还徐徐冒着清烟。

    却唯独不见人影。

    而易尘追也觉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有点奇怪——明明里里外外负了那么些伤,就正常来说,不死也瘟了。

    结果他还能活蹦乱跳的,虽然也稍稍感觉得到一点痛意——但这种程度的伤会是只“稍稍有一点疼”吗?

    鬼士沉默了很久,一直在前引路,却半个字都没吐过。

    自打进入这座诡异的建筑开始,大家似乎都隐隐有些奇怪。

    这座建筑的形式并不复杂,基本只要沿着一条主道走便可贯穿整个楼堂。

    鬼士便轻车熟路的沿着走了下去。

    “你知道这是去哪?”易尘追试探道。

    “不清楚,但走直道总比弯弯绕绕要省事。”

    易尘追欲再开口,璃月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垂眼,却见这丫头极敛幅度的冲他摇了摇头。

    璃影在一边似也瞧见了璃月的提示,便不动声色的收起了疑惑。

    这条长廊像是走不完了一般,仿佛在不断的延长,尽管有无数灯火照明,却仍不能窥见尽头。

    终于,鬼士停下了步伐。

    似如梦境一般,谁也没察觉眼前怎么就突然多了一扇门。

    ——

    “将军,查到了。”

    上来答话的是被鬼士另外指派的一个沧海阁人。

    他抱着一本厚重的图鉴奔到舒凌面前,展开的一页正好描绘着那枚火纹——这是火神祝融的标志。

    鬼无鬼曳寄来的信上也简单的提了一下那晚宫城里的乱子——一个西域之人欲盗与此神符有所共鸣的未知事物,而那东西就在皇宫东南向的“梧桐殿”里。

    舒凌心死如灰的涣散了眼神,原本就混如乱麻的脑仁又让这不知哪跳出来的“祝融”给彻底搅成了一锅烂糊,彻底没头绪了。

    怎么就又来了个祝融呢?

    这四个早死成了灰的大神是非得全蹦出来凑个热闹才高兴吗!

    “将军!”一声高呼由远及近。

    “又怎么了?”舒凌欲哭无泪。

    “出来了!”毛躁奔来的这位蓬毛乱呲,再加一脸堪比金毛狮王的络腮胡子,大远奔来,就像沙漠里的一只蹿天猴。

    “什么出来了?”

    这只猴好不容易窜到了舒凌跟前,前言暂无后语,大气喘的上下不匀。

    细细打量,这货满脸满头的杂毛里还均匀的夹着黄沙细粒,真像是刚从沙堆里爬出来的猴。

    他的语气却很正经,半点也不带他相貌的滑稽:“方向定出来了,有公子的线索了。”

    这么长时间,终于听到一个像样的消息了!

    舒凌飞步冲出营帐,照着金毛狮王说的方向赶去,见的还是一片茫茫大漠,只有那个鬼士依旧端着罗星仪静坐马上。

    “怎么样?”舒凌赶至跟前,却发现鬼士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舒将军好不容易回了点血的心,都还没来得及焐热乎,这就又凉下去了。

    罗星仪上的小珠规规矩矩的笼成了一团,非常明确的指示了“金”属的方向,但顶盘的指针却在乱转,连“定杵”都有些微微晃动。

    这种情况大家都前所未见,但也依稀猜得出端倪。

    “此地的灵势恐生变故。”鬼士将罗星仪放在马鞍上,抬手一招,驾马在不远处的沙丘上的鬼士立马就掉头过来。

    “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

    “这里就是最大范围了。”

    从这里,到他们最初的.asxs.便是最大范围。

    虽然藏有摸不清的变故,但好歹是把范围完全圈定了。

    “将军,珠子又有动静了。”鬼士又将罗星仪端起,却见上面的小灵珠突然又抽风了似的乱窜,速度却很快,不过眨眼的当便又回归原位,停不住片刻,又散……

    这就说明,那个灵势漩涡轮变的周期骤短了。

    ——

    鬼士定步在一扇寻常的雕花木门之下,却怔了许久。

    易尘追就站在他背后,见此人突然诡异,便已习惯性的一手将璃月轻轻拦到了身后,沉息屏气,默无声息的探手肩后,握住了剑柄。

    那鬼士浑然无觉。

    易尘追全身上下的弦都绷作了满弓,掌心紧紧攥着剑柄,杀意蓄势待发。

    那鬼士的肩臂突然抽搐似的动了一下,易尘追绷得紧张的弦差点就直接带手拔剑了,临将出鞘,却被一旁的紫魅给压住了势头。

    那人杀势尚未明了,情况难料,不可轻易发动攻击。

    杀手从来不争先发制人,在没掌握清楚情况的时候也不会贸然动手。

    易尘追堪堪缓下心里的杀意,头脑稍稍冷却了些许,却品出了他心底诡异莫名的滚滚烈火——那火燃烧着他整个人的杀气。

    也的确如紫魅所料的那般,那个鬼士突然的抽搐并非是攻击前兆,而只是——机械般开门动作的起势。

    这鬼士那条抽动的右臂突然就像崩弹簧一般“倏”地跳起,手掌拍在门板上,木愣愣的一推……

    紫魅定准这个时机,原本按着易尘追腕子的手顺而一握,易尘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子居然已经跟着她的攻势出去了,快如闪电一般,他手里的剑直接就被紫魅刺进了那鬼士的心腔。

    整廊烛火愕然一晃,忽似挨了大风似的呜咽的反应都没有,直接就被扑灭,灯一灭,连着整个建筑都颤了一下,竟就稀里哗啦的落下残垣断壁来。

    这变势来的太过突然,叫人根本连反应思考的当都没有。

    “我受不了了……”漆黑里,突然听见那鬼士如此说,易尘追的剑正好就戳在临近他肺腔的位置,他一开口出声,肺腔的震动直接就扒着剑身一路传到了易尘追手心。

    五指连的是心,走心也得先过掌——这感觉太过奇诡,那方中气十足,一振过来,哆嗦得易尘追心尖儿都颤,爪子一麻,险些就脱了剑柄。

    关键时刻多亏紫魅把住了大局,扼着易尘追腕子,一抽势就拔回了长剑。

    一声嘶吼从前方不过咫尺的距离震耳而出,易尘追忙退了几步,周遭乍又明晃起来,长廊还是长廊,也没见哪里掉了块砖。

    却是那个鬼士周身爆起一圈镀金的灵辉。

    果然,他也被附身了……

    “我受不了了!”那“鬼士”一声暴得骇人,蓦而回身,一掌掀过锐风击来,直将众人掀飞十步开外。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随着他的心情而变化,众人还没落地,这楼就又“塌”了一阵,转眼却又恢复过来。

    那扇门后不是屋子,却是一尊被缠满了红热灼链的神像——执着长剑,威严不可侵的蓐收之像。

    ——

    大漠的天气变幻无常更胜娃儿的脸这是举世公认的,却谁料连灵势这么稳重的东西在这都能如此不靠谱!

    真不知是哪路神仙脑子抽风,也就是个转眼哈欠的当,天上狂风便卷着地里灵势一道抽起风来,哆嗦的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铁麟军标配的战马却能在狂浪风沙里稳立如雕塑,却有退怯之意,那风力似乎藏匿着什么让这些妖畜畏惧的事物。

    但铁麟军中人很有帮马克服恐惧的手段,只要他们的手在马颈上轻轻一抚,便能将那神鬼皆惧的威势传进马的意识里,就像默契一样,可以让马知道,前面可能藏着的可能的确是魔头,但它背上载的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魔头兼夜叉。

    前后权衡,还是乖乖臣服在绝对的实力下吧……

    ——

    整座建筑明暗忽闪,唯有藤缠在蓐收神像上猩红若血的暗火之光一直平稳的持续着它灼目而又深沉的光泽,只偶尔会随着易尘追逐渐腾燃的杀意而稍稍提一点气势。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易尘追自第一眼就被那些亮的危险的铁链给吸引了目光,从而一直注意这它分毫微末的变化。

    身体却也像被人牵了线一般,虽然不跟脑子齐在一条线上,却还能应战自如。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遭似乎已经崩塌了——在易尘追鲜少分得出余光的几眼里,扫见的好像都是一片废墟模样。

    “尘追!”璃影一直竭力在他身边与他共击敌人。

    他的同伴一直在身边,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唯能留意的便只有那赤红的铁链。

    “碍事!”那被附体的“鬼士”一声怒喝,手里镀着金辉的刀胡乱斩了一环锋刃,将除易尘追外的那三人齐齐震了出去。

    周遭忽而狂风怒啸,破土掀尘,旋风刃一般绞碎周遭一切景物。

第一百零一章 巧合

    十四个鬼士迎着狂风张起穹顶似的灵障护盾,于巨兽骇啸中固若金饼。

    任障外如何肆虐,障里唯有风平浪静。

    “这股灵势先前也出现过。”鬼士的老大沉眉道。

    “就是你们弃甲那次?”

    “没错。”

    就这一问一答间,外面的风又突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一止,也就傍走了漫天风沙。

    须臾便净,连天上的云都干净了不少,浅藏良久的阳光终于露了全貌,突然赏心悦目的照了沙海一片金灿辉煌。

    “那些是……”说这句话的鬼士都惊了——

    只见那一片金灿灿的沙海里突兀的罗列着一片残垣断木,毫无遮掩也没有风沙藏盖,就那么大剌剌的暴露在表面。

    “有人!”舒凌惊喜一呼,忙就驾马奔去。

    ——

    沙海之下犹存一片混沌废墟,神像仍旧缠链傲立。

    镀着金辉的刀亦在暗里闪闪刺目,持刀的“人”却如行尸走肉一般垂挂着两条胳膊,任刀剑擦着地面“锵锵”沉响。

    他在神像前止步。

    灼热铁链勒得神像裂痕如蛇,但神像的光泽还在、华丽也还在,虽然早就破败的被人遗忘了,却还有旧色叙述当年辉煌。

    他站在神像下漠然冷笑,那声音却像是从喉咙里呛出来的,阴诡而窒息。

    他的笑声愈发猖獗,却森冷如钉,活人听了宛如凌迟剐耳,骇人心扉。

    自他背后又噌起一道火光,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面目一僵,回眼,却见易尘追一条胳膊撑着一条足比人高的残石站在废墟之中,足下一片烈火燎燎。

    他身上血衣残破,半湿黏糊在躯干上,似隐若现的勾勒了少年肩宽腰窄、初若狗公的腰身轮廓。

    两人隔着一路废墟隐焰默峙了许久。

    那“鬼士”阴惨惨的笑了两声,“我等你很久了。”

    ——

    舒凌领着那十五个鬼士抢急将突然出现在沙漠里的三人救了回来,本欲再往深里多探点线索,奈何老天爷不赏面子,风停不过片刻就又掀起了夹火似的烈风,不得已,只能又退回营帐。

    璃影伤得最重,一被救回营便让军医收去疗伤了。

    “所以,你们是落到了那片沙海下隐藏的别境之中?”

    紫魅点了点头,又在纸上写道:“那个逐月使者身上有一股很诡异的气息。”

    “的确是他把你们引进去的?”

    “他的目的是公子。”

    “你们最后见到尘追时,他是什么状态?”

    “他的伤很重,但是……”

    “但是什么?”舒凌的心脏实在是勒不住这根弦了。

    “大概是他体内的鬼星之魂苏醒了,他的伤并不能致命,但还不清楚究竟是鬼星的全部因素,还是跟那片别境也有关系。”

    舒凌陷入了沉默,心又被狠狠的攥起了。

    “这十五个鬼士是怎么回事?”

    舒凌瞟了她的字,道:“你们失踪后第三天回来的。”

    紫魅闻言,停顿了好一会儿,“那里也有十五个鬼士,死了十四个,还有一个被附体了。”

    “附体?”

    “根据前后种种分析下来,最初被附体的便是那个使者,而那附体之物伪装性很强,在它自己有意暴露之前的确无法察觉。”她UU小说稍稍一顿,似又想起了什么,便写道:“那个使者死亡后**的速度很惊人,转眼便可化为白骨血水。”

    她这一句才写罢,舒凌便“噌”的蹿起身来,惊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舒凌虽然没有杀手那种“眼见山崩而面无改色”、几乎达到丧心病狂的沉静心态,但作为君寒身边最得力的战将,他绝不可能只因一点超乎意料的变故便惊得失色。

    紫魅眉头稍稍一蹙,没动笔,却以神情递出了疑惑。

    在那封鬼无鬼曳寄来的解释信里也提到了那个夜盗皇宫的小贼——在藏宝阁外突然暴毙,化为血水白骨。

    舒凌又怔怔坐回了椅子。

    这两桩原本摸不出什么必然联系又遥在天边两头的事居然以这种巧合重叠在一起。

    不,应该不是巧合……

    ——

    自打帅府闭门谢客以来,坊间的传闻里关于“元帅已故”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似乎也越来越贴近“现实”了。

    舒凌回了一封信到京城,鬼无鬼曳第一手接到,虽然看见了上面明晃晃的“百里云亲启”五个大字,但两人还是起了点贼心。

    毕竟就百里云那封半个字都没有的“信”,任是神仙也没法回出话来。

    所以功劳还在他俩。

    于是这兄弟俩一合计,一个字“拆”!

    百里云大概就是专门捡着时机来的,这俩做贼的货色才刚拆了个封,连字都没来得及瞟一个,就被百里云从后头抽了去。

    “这给我的,你俩凑什么热闹?”说时,总头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手速飞快的挨个送了这两人一个机械木臂的千钧手槌,压根也没有控制力道的意思,直接就把两人捶了五体投地。

    然后总头大人便在那两人闷哑哑的哀嚎中细细阅起了舒凌这封灌满了惊骇的回信。

    那两人晕叨叨的爬起来,百里云却正好把信烧了。

    “那信还是我们补过去的!”

    “心意可嘉。”

    “你手里拿着什么?”鬼曳盯着他手里那个镂刻着铁麟军“玄踏麒麟”标符的只有掌长的黑铁小匣子。

    “兵符。”百里云淡淡应罢,便悠悠转进了元帅的屋子。

    彼时老管家正好站在院门口,他老人家本想进来打探情况,奈何总头大人没留意着他,他也被“兵符”俩字给慑在了原地,外表呆若木鸡,内心转肠千程,然最终都汇成了一个疑问——平白无故翻什么兵符?

    总头大人前脚刚进屋,那兄弟俩后脚就跟了进来。

    “这两天外头的事就拜托你们俩了——另外给我找点废铁来。”

    “你想伪造兵符?”鬼曳直接就问。

    百里云却没直接答,“再过两天我在东市订的棺材应该就差不多做好了,你俩记得派府上的人去取。”

    “……等等,百里云,你想干什么?”

    百里云把匣子搁在桌上,翻来转去的大量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想起来回答鬼无这话:“元帅快回来了……我给他办场葬礼。”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却说的那兄弟俩心里一阵哆嗦,齐问道:“元帅出事了?!”

    百里云又无视了他俩这动静,倒是倾注全神的把小匣子的机关给倒腾开了。

    这匣子就是掌管铁麟军的兵符,锁着整支铁麟军的灵本,稍不留神开错了位置恐怕就要放了野虎出来惊骇京城。

    “总头大人还在吗?”屋外有个家丁不敢迈步院中,便只有扯着嗓子叫唤。

    百里云撂下手里开了一半的匣子,拍拍手,“真是吉利……”

    总头大人推门而出,顺手带门,一直走到院门口,那家丁才凑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句:“是诚公子的人,在后门等您呢。”

    百里云听罢,眉梢一挑,“去吧,别声张。”

    ——

    原来是尚书大人到底没法对此完全视而不见,还是捡了一天他爹精神好的日子摸去了刑部,命仵作检查那堆尸骨。

    百里云是被他偷偷请去的。

    一路走进刑部大牢深里,终于见了尚书大人孤零零的一人守在案榻上的尸骨旁,周遭四壁如井,正是专门检验尸体的牢室。

    司徒诚察觉了动静便扭头瞧来,正好瞧见百里云一身黑衣踏出黑暗,在烛光明映里杵了一身森凉。

    “大人什么事搞的这么神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和我私奔呢。”

    这两人的嘴大概同属一路货色。

    于是司徒诚非但没跟他计较,反倒还添着火给他应了一句:“咱俩一个未婚一个未娶,若要私奔也未为不可,不过今日这气氛实在不适合你侬我侬,咱先把正事谈了,花前月下择日再聊。”

    “大人这么说,我家公子远在西境可要伤心了。”百里云戏着,便踱到榻案前,淡淡扫了那堆朽骨一眼,“那个‘江洋大盗’?”

    “虽然我也很怀疑,但北燕王的确是这么说的。”说着,司徒诚将一叠案卷塞到百里云手里,“总头您看看。”

    百里云一手接着案卷,一面还要多心眼儿似的问一句:“这刑部的案件,让我这个外人插手合适吗?”

    “如果这件事的确只是个盗窃案的话,我连请您的资格都没有。”

    百里云明知故问似的闲侃了一句:“这么说不是喽?”

    趁百里云看着手里的案卷,司徒诚又理起了另一叠出自北燕王金手不可置疑的证词。

    百里云大概瞧了一半,突然又抽了一眼去瞧榻上的朽骨,“这副骸骨不出自近代?”

    司徒诚很无奈的点了点头,随手翻了翻自己手里的北燕王的字,叹然道:“原本这事我也想去找北燕王确认,但仔细想想,他老人家也没有必要编惊世骇俗到这种地步的事来糊弄刑部。”

    百里云顺着将整副骸骨打量了一遭,最终目光悠悠落定在此骨颅顶一个核桃大的洞上。

    “这事要真是编的,那这位王爷不也太没品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在不缺有脑子的人的朝廷里搞这种连逻辑都不通的事——何况北燕王原本就是太有脑子了。

    “所以尚书大人找在下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再检查一遍骸骨?”

    司徒诚沉着眉头很正色的摇了摇头,“诚对神鬼之事的了解尚不及皮毛之厚,故想请总头大人解惑一二。”

第一百零二章 黑甲营

    百里云大概有认真的思考过片刻,但应该没有认真回答的意思。

    他倚着墙,落眼瞧着正好铺展在灯光明亮处的骸骨,道:“刑部的职责是抓人,这种非人之物还是尽快丢开吧。”

    司徒诚大概也早料到了他这样的回答,便一叹,道:“此事我也的确没有管下来的信心,只是这里面有太多疑点,我又做不到全然不理。”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谜团。”

    “不,我觉得这件事也未必全是神鬼之说……”司徒诚也倚着一旁堆砌了不少案卷书籍的桌案,沉吟了片刻,道:“据北燕王交代,此贼出逃时手里拿着藏宝阁里太祖皇帝的宝剑——虽然那对大黎来说不是个寻常的存在,但鬼神之物应该不会对此图谋不轨吧?”

    百里云听着,不动声色——当然不会对这玩意儿图谋不轨。

    “另外就是鬼殿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炸了呢?”

    百里云闻言,悠悠一戏:“今年炸的还少吗?”

    这虽是百里云随口扯的犊子,但司徒诚还是凭着自己出色的推断能力从里头品出了点别的意味,然后点头道:“嗯,我也觉得这事跟先前的那些乱子不无关系。”

    “……”

    现在娃娃的理解能力都已经强到能无中生有的程度了吗?

    不过总头大人的联想能力也不是盖的,于是转眼就明白了过来——一定是他的言语太有深度,以至于哪怕只是一句扯犊子的戏言都能让人深掘出几分言外之意来。

    于是总头大人也很神色正经的点了点头,顺水推舟似的,应言道:“凡事总有牵连。”

    司徒诚突然幽沉沉的叹了口长气,“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年终祭典,届时陛下连同文武百官都将至北门外的郊地行祭祀之礼,礼罢尚需候岁七日,以祭后土。”

    “大人这是担心那七天里会出乱子?”

    “没什么证据,只是无端有这般不祥的预感而已。”

    百里云倒“嘶”了口气,“尚书大人平日里不会都是凭着预感断案的吧?”

    司徒诚才没那窄心眼儿跟他计较,便半戏道:“还得加上推断和证据,毕竟人心难测,岂能光凭一个直觉断论。”

    “有道理。”百里云后背轻轻一顶墙壁,把自己整个人推离了倚靠,站定便道:“官场里的事我是真不了解,这些阴邪之物呢我劝大人少碰为好,毕竟阴的沾多了容易引晦气上身,别的不说,折寿是肯定的。”

    “多谢总头大人提醒。”

    “不过尚书大人不惜将此秘案告知,于情于理,在下也当礼尚往来。”

    司徒诚一挑眉,“哦?总头大人这是领了我这强买强卖的人情了?”

    “所以我打算现在就还了——刚刚我得到消息,西境那边也出了与此相似的情况。”

    司徒诚心下一愕,下意识便扭头去瞧这副被定义为“古人”的骸骨。

    再回眼时,总头大人却已优哉游哉的钻回了他黑暗的走廊里,摆了摆手,“咱俩这私会的时间不宜太久,我这就先回去了,大人若还有什么事派人来说便是——我家公子那只小猫先劳您照料了。”他的声音傍着脚步渐而远去,待回音也绕罢,这森幽的地牢深房里就只剩尚书大人一人苦思了。

    却乍的被一股毛骨悚然给惊回神来。

    尚书大人浑身打了个哆嗦,也笼了笼微微透风的衣襟,溜走了。

    ——

    百里云溜溜达达的从主街上过,正好碰上北燕王携着金火骑十余骑轻骑自闹市惊驾而过,一路绝尘朝着铁麟军的黑甲营而去。

    那赤金的铠甲映雪照阳耀耀生辉,百里云饶有兴致的瞧着他们踏雪飞奔远去,品赏片刻,发现那金甲似乎通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中看不中用”的精致气质。

    倒的确比铁麟军那群黑乌鸦看着要赏心悦目点。

    如此,百里云就又在百无聊赖的回家路上刨到了一点足以取乐的君寒的烂料——畜生毕竟是畜生,就算是狼也脱不去狗似的样,眼光就是不行。

    他抬腿正想继续回家的步子,却临到一半又突然收了回来。

    既然都看见了那群金孔雀的去向,怎么说也得跟着去瞅一眼吧。

    于是他又不动声色的转了方向,也朝着黑甲营而去。

    如今掌管黑甲营的两位都不在,整支军队的日常打点便落到了徐达的肩上。

    再加上还有个观海司,日夜劳累,于是就这短短两个月来,这头黑虎整整瘦了一圈,虎背熊腰都猫了点,也托此厚福,所以徐将军今天听见北燕王来访时匆忙跑路的猥琐身影也不显得那么诡异了。

    “老张,你帮我顶上!”匆匆交代罢这一句,威武一世的徐将军便这么臭不要脸又堂而皇之的溜了,空留老张一人在原地刮着飕飕凉风。

    作为舒凌的佐将,老张等闲也够忙活的了,好不容易一年到头,还撞上个彗星闯宫的年,元帅倒了、舒将军跑了,空留这么一个暴脾气的黑虎精坐镇,短短几个月,老张一头青年的黑发都白了一撮。

    这会儿居然还让他应付北燕王这个不好惹的茬——这一个个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没办法,真等那位王爷到了,老张不也只有乖乖迎出去的份儿。

    好在北燕王今天的来意很明确,就是瞻仰一下铁麟军的不凡气质,所以也不怎么在意多一个老张少一个徐达的小问题。

    黑甲营的构造与寻常军营并没有什么分别,那些黑幽幽的传说级装备也并不陈列在明处,所以乍一眼瞧了,君寒的这座军营似乎也挺平平无奇的。

    不过北燕王素有识人的眼力——比起心性,应该是识察体格武力的眼力要更强劲一点。

    黑甲营里纯粹的凡人占少数,但能被编入铁麟军的凡人,齐实力也着实不凡,等闲时就是跟那些半妖或妖掺在一起训练也毫不逊色。

    走到第一个校场边时,北燕王便停下了脚步,那校场里正是一群聚在一处交手喂招的战士,虽然人数并不甚多,但每一个都是精英。

    这样的精英世所罕见,而大黎真正“神话”级的金火骑里却鲜有这般人才——或者就没有。

    “此处均为半妖,且军衔均在百夫长之上。”

    北燕王稍稍颔首,便示意老张引他去下一处。

    老张是不大敢引着这位王爷去瞧这营里将级军官所在的地,实在是怕吓着他老人家,便拣着道,领王爷去了普通士兵训练的场地。

    北燕王驻足观看,看了几分入神,片刻才问:“这些都是几年的老兵?”

    一般能达到这种默契程度的军队,应该不会下五年。

    “两年。”

    北燕王惊而转眼瞧来,“只两年?”

    只两年就达到如此程度,可想平日里的训练有多严苛。

    铁麟军的精锐部队不超一万,而大部分寻常兵将却足有十万之多,且为了借铁麟军的不败威名镇压四境,那些分驻边境的守关军队也多半领了个“铁麟军”的头衔,称之为系子支队,装备按铁麟军的常军标准配给,也有隶属于铁麟军的嫡系将领换防镇守。

    那些常年在边境换防的将领通常也是老张这个级别的,虽然不属精锐,但也足够领战守关。

    这也就是丞相大人常年提防君寒这货的缘故——从朝廷到江湖、从王畿到边境,几乎没有君寒的势力触及不到的死角,整个大黎都包围在君寒直接管辖的铁麟军的罗网之内,倘若这头狼挥兵向君,纵观朝野,绝无一人能挡。

    这些,北燕王早也清楚——虽然北方边境名义上是北燕王在镇守,但实际的守军亦非金火骑,而也是系子支队,虽然系子支队也主要是“从旁辅佐”。

    但北燕王着实讨厌这种为人掌控的感觉。

    讨厌的却只是控制,但铁麟军的实力却令北燕王垂涎。

    毕竟不管他手里的金火骑有怎样辉煌的名号,却始终不得不承认,金火骑的实力甚至连跟铁麟军寻常兵的一营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久闻元帅治兵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北燕王的确拜了一副“诚恳”的叹羡之意,但老张待在京里的时间不少,朝廷里这些尔虞我诈自然也了然于心。

    “可惜这样的军队真与妖族交手时,仍是有些力不从心。”

    而这样的“力不从心”也正是君寒这个元帅必须存在的意义。

    纵观往来,大黎与妖族的每一场硬仗都是君寒亲自带下来的,而即使如此,许多时候也免不得伤亡惨重。

    老张这一句话却挑了北燕王心底的逆刺。

    对此,老张自然也清楚,但朝里的有些贵人就是这样,不把惨痛的事实给他们挑明,他们就只会沉浸在自己“无敌”的幻想之中,尔虞我诈也由此而生。

    却也可惜,元帅如今确是倒下了——但也正因此,才更显得这些贪恋权势之人的可恶。

    老张没有讨好北燕王的意思,尽管以后铁麟军的大权很有可能会交到这位王爷的手上。

    然北燕王闻言却也不怒,反倒笑得释然,“也正因元帅治兵有方,故才能培养出你这样敢于直言真相的部下。”

    他这个反应,倒是有些让老张始料未及。

    北燕王笑而挪眼,看向老张的眼神也的确正直。

    “本王喜欢敢于直言的人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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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