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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三章 兵器库

    这个世上存在的谎言太多,也就由此生出了敷衍与阳奉阴违。

    “道义”有时是个好东西,但大部分情况下也会成为强行扭曲事实的怪轴,只要合乎“礼法道义”,即使是不适于人情世故的事也能称之为“正统”。

    明明这个世上应该再多增加一些公平竞争——就这一点而言,北燕王的确很赏识君寒。

    有能力的人便居高位,在足够他施展才能的地方行其事;没本事的人就该认清自己,然后安居其位,乖乖让出机会。

    奈何“礼法”总有些例外可不循此理。

    但黑甲营恰恰就不是这样一个随波逐流的地方。

    纵观下来,北燕王竟没有在营中看见一个身份尊贵却没有本事的废柴,倒有几个额角绣着囚青,虽然面露凶色,但的确也都是能打的战士。

    老张可没贪恋北燕王的这一句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赞赏,便没做理会,引着路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家伙既然来逛,想来就不光是来看人打架习武的。

    凡外人,对铁麟军的装备必然好奇。

    老张也无意隐瞒这方面的威势,便也大大方方的开了兵器库。

    库门一开,迎面便罗列着一排五副重甲,个头七尺八,并排往那一杵,活如铁山一般,铁窟窿的眼里幽幽冒着紫焰。

    “此为库守偃甲。”老张淡淡解释罢,一挥手,那五副偃甲便顿着重步让开一条道。

    铁麟军的武器均为灌灵之器,封刃沉库时均缠有灵符血咒以镇压邪杀之气。

    库里列弓数百,均被通体缠满了勒血纹朱砂的符纸,悠悠一入眼帘,对凡人来说,还真是不小的冲击。

    “此处列弓五百张,往深里走还有刀戈矛戟,以及轻重甲,包括马盔也在此陈列,每日辰时会有金师院的学徒前来养护。”

    北燕王微微颔首。

    作为武将,他对这些武器自然有着剩余常人的喜好,于是便随步走近一副弓架前,伸手欲取一把弓。

    他一发力,没扯动弓,细细感受一下,这弓竟像是焊死在架上了一样,蛮力不可取。

    “这些武器非同于凡兵,每一件都威力不俗,故皆设有灵锁,只有元帅的兵符能解。”

    “也就是说,兵符不解,这些武器便用不了?”

    “没错。包括外面那些将士,五阶以上者,未得全令不可配器行事。”

    完整的铁麟军威力在朝中除君寒以外恐怕没谁能清楚的了解。

    早在铁麟军初现时,先帝便已掂量出了铁麟军的特殊危险,故铁麟军的军制皆异于寻常部队,连兵符都是特制的封灵匣,与虎符一般,皇上与元帅手里各执一只,军队将远征时,首先由陛下解封第一道兵符,剩下一道全启之令则由元帅在前线决定,而当此军处于中原无战之域时则必须封住两道兵符,这一封不光是限制某些过强兵器的使用权,也局限了一些妖族兵将的灵力用限,相当于给猛兽戴上口罩。

    铁麟军里还有七阶战士,与寻常军衔不同的是,铁麟军的阶位是按危险程度来分的,达到七阶的极险战士通常安顿在边境训练,京城里的最高只到六阶,而这些高阶战士亦受到兵符的直接限制,非得全战之令,不可使之配备全套装备——虽然这些受过君寒“特殊魔鬼”训练后的危险战士就算再凶煞也还算老实,但毕竟关系到朝廷安危,故一直以来铁麟军都很守这样的规矩。

    其实铁麟军的这些特殊军制在朝廷里多半也都是公开的,并不会刻意隐藏什么,只是等闲时候也不一定有谁有这心情来了解,毕竟这套特殊军制除铁麟军外无人适用。

    老张很详细的给北燕王讲解着,脚下也没停,直接就把人带进了陈放长重兵器的里库。

    他先指示了左边一众裹着玄符的兵器道:“这些是妖族的。”转而又指示了右边裹了血符的道:“那些是半妖的,少数人族使用的在最里头。”

    “妖族”、“人族”这样的称谓大概也只有在黑甲营里才会适用的这么郑重,等闲情况下谁会在后头加个“族”。

    “这两者有什么分别?”

    “就实力上而言,妖族与半妖各有千秋,不分孰强孰弱。妖族更偏重灵力的催使,故妖族的武器载灵之力更甚;半妖灵力稍弱,更擅长于力量与灵力的转换,故半妖的武器两者兼容性更强。”

    北燕王入乡随俗道:“人族呢?”

    老张发现,这位王爷比起朝里有些老古董来,还不算太讨厌。

    老张看出来北燕王很有兴趣去看一看能混迹群妖军营里的凡人装备,便从善如流的带着王爷往深里走。

    “黑甲营里的人族实力亦可说是毫不逊于妖族与半妖,不过没有灵力是事实,所以他们的武器或强于力量、或强于灵敏,实战性更强。”

    说时,便已到了陈列人族兵器的位置,纵观一眼瞧去也还是有百八十件。

    这些武器却也裹着符纸,北燕王瞧了有些奇怪,便问:“为何人族的兵器也要封符?”

    “人族的武器亦注有器灵,更利于战斗的操作,虽然没有妖族与半妖的危险,但最好还是加点封印。”

    北燕王眉梢轻轻一跳,似乎又品出了个疑点,便问:“莫非人族也有七阶以上的战士?”

    “还不少。”

    这个回答,北燕王真是始料未及。

    凡人居然也能有如此强横的力量?

    “毕竟铁麟军与之交战的都是世上最危险的敌人,一般的人族强者很难适应这种战斗,所以能在黑甲营里常留的凡人,其实力绝不亚于危险种族。”

    “这样的人及其难求吧?”

    问及此,一直豁然答问的老张也沉吟了片刻,才稍有含糊道:“有天赋的不少,只是能撑到最后的不多。”

    这与仙门讲究的天赋不同,铁麟军要的天赋不是“灵脉”这种于凡人而言万中无一的稀罕玩意儿,而仅仅只是骨脉——只要是个人都有的玩意儿。

    但黑甲营对于“骨脉”的苛刻程度却更胜于仙门对“灵脉”的挑剔,但因为这是人族惯有的东西,所以即使苛刻,每年也还是能在九州各地收到数以千计的“天赋异禀”者。

    这些拥有上佳高强度骨脉的苗子进入军营后首先在沧海阁的黑甲院里进行基础训练——就这第一关都能筛下不少不适于战场的人。

    然后筛下来的人便再进行挑拣,不适合行军作战但同样能力出众者便留在沧海阁长期发展,至于那些实在不济的便遣散回家,实在有意从军的,也可以直接分配去铁麟军以外的其他军队里——当然系子支队也是可以的。

    初选阶段是最柔和的,而“有幸”进阶到真正的黑甲营训练的人就是真正磨练的开始,因为走到这一步,他们已经失去了被打发回家的资格,路只有两条,要么练下去,要么半途被折腾死。

    这种残酷的训练也让君寒一度为了提高人族战士的生存率而头大——一方面提高生存几率,另一方面也不能降低标准,毕竟战场不是儿戏,尤其与变态的对手交战更是马虎不得。

    所以铁麟军的寻常军队里根本没有人族的影踪,真正能在与妖族的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凡人,还真只有达到五阶以上、精锐部队的程度的那些猛士。

    所以别看凡人总是在先天实力上弱于妖族,但在黑甲营里,凡人都是强者的代名词。

    毕竟能凭体力跟灵力相抗的人,在妖族长达数千年的文化里还真没见过——但在黑甲营里,这是人族生存的必须条件。

    “置之死地而后生。”北燕王如此评价黑甲营对凡人的训练模式。

    真正进入黑甲营的苗子面临的也的确是这样的情况,灭绝了所有后退之路便只有闷着头一路走到黑,搏出来的是勇士,扛不过的就只能发讣告了。

    其实妖族或是半妖的训练强度也毫不弱于此。

    这便铁麟军得以称霸天下的原因。

    说到这程度,老张在转眼打量,果然见这位王爷的眉目间笼上了一分不同于往常的神色,像是敬佩、又像是犹豫或纠结。

    老张实际也的确想告诉他,君寒之所以能成为大黎一手遮天的元帅,靠的绝不是耍手段,等闲之人嫌他搅弄风云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原本就是只有随波逐流的分量的蝼蚁,只是这位元帅分量太重,他们无法窥其高度罢了。

    真正拥有这般实力的人,根本不屑于暗中作妖;真正的傲骨也不是红尘能够轻易玷染的。

    而且老实说,老张跟惯了君寒这样的强者,根本也无心再辅佐这些庸碌之辈,所以也早就打算好了,倘若铁麟军的兵符日后必然不再为君寒所掌,那他就在兵符归公的一日辞官归乡。

    反正没了君寒,这黑甲营也就没了灵魂,就算转交到旁人之手也不过就是沦为行尸走肉,在磨平锋锐、逐渐沦淀的腐浊长路上走向衰亡——作为黑甲营的老将,老张没有元帅这样的实力力挽狂澜,能做的也只有眼不见心不烦。

    但只要兵符还在帅府一日,他都会坚守岗位,也算是,他对苍天最后的祈求吧。

第一百零四章 幻真难明

    磨蹭了将近两个时辰,老张可算是把这位瘟神王爷送走了,却还来不及喘口气,他家的总头大人又优哉游哉的落足在了正堂里,颇有耐心的等着老张气喘吁吁的进来。

    “总头大人至此有何贵干?末将这便去请徐将军。”

    沧海阁人等闲情况并不会插足朝中之事,但他们只要出现在军营里,铁定就是身怀大事。

    “不必,我来这也没多大事。”

    老张摸不着头脑了。

    “过不了多久就是年终祭典,今年元帅是没法参加了,咱黑甲营也不必掺和,正好皇家的金火骑在,届时他们来要护卫令,给他们便是。”

    只要皇令下来谁能不给?

    老张更不明白总头大人特地来提前预告“废话”的用意究竟何在。

    “年终京中诸事繁杂,好在今年元帅没那精力派活,我也算传他老人家的意思,你们今年能不接事就不接事,清闲点,凡事来年再说。”

    总头大人的语气真像是闲侃,但这莫名其妙的诡异来访倒有点让老张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

    “末将斗胆一问,不知元帅近来身体如何?”

    百里云闻言,稍稍露了点疑似惆怅的神情,一叹,不答。

    老张云里雾里,暗自揣度。

    “总之,你们就清闲过个年吧。”说罢,百里云拍了拍老张的肩,便走,临到门边,又停了一步,“我来此之事不必声张,更不必搅动到军营之中。”

    “是。”老张拱手一礼,再抬眼,门边早已无人。

    ——

    这日,君寒一如既往在书房里整理他“失踪”以来的种种情况线索。

    “阁主。”门外传来了一声敬唤。

    “进来。”

    得了许可,那沧海阁人便推门进屋,径直走到书案前,搁下了两封信,屈首一礼,便退下了。

    分别是百里云和舒凌寄来的信。

    百里云的信里说,京城的护卫一事已由黑甲营转交由金火骑,七日之后将往北城门外的九鼎山行祭祀之礼。

    按照惯例,九鼎山的祭典结束后,文武重臣还要随陛下前往后土庙清戒七天,为万民祈福。

    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居心叵测之人做点什么了。

    另外,百里云还提了一下司徒诚暗会他的事,据刑部的仵作检查,那具“小贼”的骸骨当属古人。

    阅此,君寒稍稍皱了皱眉。

    再看舒凌的信,果然又是个坏消息——与易尘追一同失踪的三人已被搜回,璃影伤较重,璃月次之,紫魅无碍,但易尘追仍旧下落不明。目前已将伤势较重的璃影先送往沧海阁,紫魅留下辅助,璃月暂不愿离西境。

    前半部分刚阅完,便又听有人敲了门。

    “进来。”

    这次却是怜音进了书房。

    “方才是有人来送信吧?”

    君寒瞥了她一眼,淡淡拂去一丝笑色,“这种事你倒是察觉的很敏锐。”

    “有提到西境的情况吗?”

    她如此忧心忡忡,担心的自然是那三个孩子。

    君寒看出她的忧虑,便也没绕弯子,直接就答了:“璃影和璃月没事,只有尘追下落不明。”

    “怎会如此?”

    君寒略略勾了一下唇角,扯了句题外话:“你以后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行,我不提防你,你也不用跟我见外。”

    怜音淡淡撂了他一眼,“元帅日理万机、事务繁杂,这些公事岂是我这个局外人能知的?”

    君寒听了便毫不婉转道:“做了我夫人,这些事我自然可以选择让你知道哪些。朝廷里这些事倒也未必都是见不得人的。”

    怜音被他冷不丁的调戏了一句,心知此狼诡计多端,便也不接他的话茬,绝对的避免了跳坑。

    “那现在西境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尘追很可能就落在那片潜藏在沙漠里的灵势漩涡中,那东西会移动,而且成因不明,很麻烦。”君寒跟怜音说话时,目光正好阅到了有关那“十五个鬼士”的部分。

    根据紫魅提供情报,在那片灵势漩涡之中,也有十五个陆续被附体的“鬼士”,而最骇人的是,现在舒凌身边也有十五个当时从怪风里脱身而出的鬼士。

    “怎么了?”

    “人多了点。”

    他这简略到过分的回答让怜音实在摸不到头脑。

    也提到了跟易尘追一起前往西境的那个逐月使者是在西境发现的第一个被附体之人,且死后迅速腐化为朽骨血水。

    如此看来,黎州的“逐月之人”与西境的线算是连上了,如今的问题只在于,能做到这种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然,很有可能就是那位。

    君寒搁下信,沉眉思索了片刻,“我马上启程去西境一趟,七天内须得赶回京城,没空再回沧海阁,你自己多留意身体。”

    “我和你一起去。”

    君寒愕了一下,“你身体不好,还是安心待在这里吧,如果实在想知道情况,事后我自会告诉你。”

    然而这件事怜音却半点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便道:“这件事我可以帮到你。”

    君寒挪眼瞧她。

    怜音毫不躲避他的目光,“相信我。”

    君寒沉默了片刻,“西境我一个人去,我会让人护你去京城,但现在情况还不十分明确,更多的,你不要插手,我来处理。”

    ——

    沙海里的大风连续暴起了几日,其声势之猛极有可能祸及边缘城镇,正好区域范围也定下了,舒凌便将临时调来的系子支队遣返了回去,让他们做好防护,避免出现伤亡。

    罗星仪显示的属性逐而转向火属,些灵势攻击性很强,连掀起的风都不可避免的带有灼烧之感。

    那片沙海之下的灵势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情况愈发严峻。

    而沙海上的人依旧无法寻得突破口,不论是捞人还是找入口都基本毫无进展。

    等闲情况下,只要有几个沧海阁人就足以做到许多事,且自打君寒执掌大黎兵权以来,舒凌已经很少碰到这样手足无措的情况了。

    由此,他更能确定,这片沙域里埋藏的一定是某人凡力难触的事物。

    这几日的罗星仪都落在了舒凌手里,而那十五个情况难料的鬼士则都被舒凌以各种幌子给派出去了,同时遣了紫魅时时监看,但到目前为止,也还没发现什么诡异。

    如此,情况就更加难以推料了——总之,这沙层上下总有一边的鬼士是假货。

    但舒凌宁愿自己面对的是假货。

    ——

    事实上易尘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了。

    混沌笼围一片火海,那略微镀金的身影一直为烈焰所包围,看似不堪一击,意志力却强的惊人。

    那个“鬼士”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神志,而真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易尘追无暇控制的烈火在不知不觉间依然铺遍了这整片诡谲难料的地域,那些辉暗的光团又渐渐重回到了易尘追的视线。

    仿佛是被火光引来的。

    那些光团仿若一个个哀恸的精灵,只要他们一靠近,易尘追那颗几乎被烈火团团包裹的心便莫名起了几分悲痛。

    这悲痛来得有些旷远,乃近陌生,却又丝丝缕缕牵扯着易尘追,使他无法站定“旁观者”的立场。

    这片火海似曾相识的与他不久前的梦境重叠到了一起,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盏“琉璃灯”中。

    现实似乎延续了梦境。

    他还在拼命的挣扎着,绝望的想要撞破那看似剔透脆弱的“琉璃”灯罩,那个捧灯的黑衣人还在流着……

    一枚光团悠悠自他眼前浮过,柔柔的往他眼底映了一抹仿若月光的辉泽。

    明月照千里,古今如一,淡泊一缕清辉便似一根牵连万世遗珠的丝线,贯通连绵,偶尔亦有将人淀入无尽哀思的能力。

    透过光团,易尘追忽而瞥见一张笑色温润的脸,看不清相貌,只知他虽着黑衣,但身后却披着明辉暖阳,他手里抱着一只小猫……

    幻觉忽被一道锐光斩破,易尘追没能及时反应回神来,胸口便又狠狠挨了一刀。

    少年蓦而一声惨叫,那撕裂喉咙的声音却被火海吞噬,他连退了许多步,连心脏都骤停了一瞬。

    烈火燃势更猛。

    “焚天的红莲呐,何必怜惜自己的冷酷!此世终将坠毁于汝之手……”对方乱挥着长刀癫狂似的挨近,语气诡谲而幽沉,似是哀鬼的哭嚎。

    易尘追神识乍然一模糊,握剑的手突然一失力,当即便又挨了一刀。

    那“鬼士”犹如癫狂的屠夫一般,皮肤已被烈火灼的焦烂不堪,那双眼却映火而明,与垂血的冷刀一并反出森然寒意。

    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易尘追竟觉得似曾相识……

    仿佛自己回首一路坦荡的生涯里,有过这样血腥且不堪的回忆。

    眼前这人胡乱挥刀的模样,在记忆里,仿佛也有相似的身影……

    “去死吧!都给我去死吧!”那“鬼士”嘶吼着,乱刀又胡乱斩来,易尘追堪堪格下几击,却还是一连挨了好几下,直斩得他皮肉破绽。

    脑海里的记忆忽然落进了一片血泊,所见满眼猩红……

    血与烈火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易尘追忽然跌跪了在地。

    记忆和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第一百零五章 “哭”

    高统首和铁副统首难得能凑在一块儿琢磨同一张图纸,俩人同凑在一张桌前,对着面前展铺的图纸修修改改,边上早已狼藉成一片,废纸混着烂铁零件,旁人看了一堆杂物,这俩人却能默契非凡的指啥递啥,合作的不亦乐乎。

    “大人,不不不、不好了!”

    讲真,高统首现在一听见“不好了”三个字,其第一个反应就是“炸了”。

    结果还真跟他料的一样。

    来报的大汉拧着一脸委屈欲哭相,急得手脚混乱、眉眼不分,舌头打结了半天,才哆哆嗦嗦的凑出那句话:“灯灯灯、灯又炸了!”

    高统首差点原地僵尸倒……

    ——

    易尘追陆陆续续挨了对方七八刀,自己怎么还活着不清楚,反正是连痛觉都被滚灼彻底替代了。

    那个都快被烧化了的身影拎着刀摇摇晃晃的朝易尘追走来,看起来就像一堆行走的烂肉,不堪一击。

    他出神似的瞧着那个逐而靠近的生命威胁,耳畔似乎也很合时宜的响起了骨肉被锐器分离的声响。

    撕心裂肺的惨叫在脑海中回荡,那声非出自旁人,而就是他自己的……

    自己的……

    易尘追蓦而被一声惊鼓唤回神来,两眼暴睁,血丝攀上眼球,映着火光,活似熔浆喷发前地表的裂痕。

    那具“行尸走肉”在他面前停下步来,像死物一般沉寂了片刻,又冷不丁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剐骨刺耳的冷笑来,一笑胜哭,比厉鬼的怨嗓更幽厉。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鬼士”阴阴惨惨的问,问罢也无心候他回答,双手举高了长刀,“去死吧!”

    仅这一瞬,易尘追周身蓦而爆起一团幽浊近黑的邪火,一股灵势应之速散,那“鬼士”愕然一顿,手里的刀当空卡住,身子却被拦腰斩断。

    唯觉烈火纵身而过,易尘追再无法从一片火海之中刨得片许清明,那一剑斩断了敌人也没能及时收住,不留神间,已经连百步之外的神像都给祸害了。

    ——

    沙海蓦然一阵翻腾,真如汪洋一般滚起了滔天巨浪。

    舒凌紧急下令撤退,百般忙乱之中,却忽见一个身影逆沙而往,不待他细细瞧清,那人影便已为风沙所掩,再难窥其端倪。

    虽然没大看清,但舒凌仿佛已经认出了那人是谁。

    狂沙骤卷,乘风扶摇登空,却忽而一滞,继而便感一阵灼热拂面而来,血色烈焰破沙而出,一爆冲天,灼云裂天。

    舒凌远观了这一幕彪悍奇景,心里飕飕捏了两把冷汗。

    ——

    君寒裹了一身冰凉泉灵,稳步烈火之中如履平地,眼前猩红凤火滚烧而过,却被那薄透得看似脆弱的屏障格挡在外。

    君寒稍稍留意了一下幕幕掠眼而过的火光,只有细细留意,方能窥见猩红中夹杂着丝丝幽浊。

    那是什么?

    ——

    石像崩裂在眼前,那数不胜数的光团忽而暴怒似的往烈火狂涌,往往不近三尺便化成一抔虚无。

    易尘追跪伏在石像与灼链的碎片之中,心中莫名涌起无尽愁怨痛苦,像是被厉鬼傍了身一般,根本无法自拔。

    “为什么……”他额头磕在地上,两手紧紧按着脑袋,牙关砥砺有音,脑海亦在翻江倒海。

    那似乎源自于他自己喉咙的惨叫犹在耳畔肆虐,那几乎是要将人逼疯的凄厉。

    “到底是什么……”

    他终于踏破了崩溃的最后一根线,牙关不受控制的一松,那似与脑海中回荡的嘶喊便在现实中与烈焰争鸣。

    仅此一瞬,天地万物尽皆扭曲,所有景象不论过往或是当下,却都想被塞进了捣罐一般被舂了个七零八落……

    身体好像也成了一具暴走的行尸走肉,也许还有一点神识能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身体突然起剑攻出,他不知道是攻击什么,只依稀觉得,他剑指的方向有一丝清冽之气。

    他的视线蓦而闪了一丝当下的场景,也伴随着一声“铿锵”,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攻势被人轻易化解,连长剑都脱手而出。

    君寒随手一抬,当空接住他儿子发疯没握稳的剑,另一条胳膊再随便一横,捞住了易尘追破纸鸢似的身子,淡淡扫了一眼遍地幽浊的黑火,手里长剑随便灌灵一挥,散去了烈火。

    裹了易尘追满身的火似乎也灭了,那个捞住他的人好像真的把他从血海苦涯里给捞了出来。

    他目光朦胧将沉,角度有点不好,正好能跟那张被火焰侵蚀的毫无人样的脸大眼瞪小眼,也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好像还看见那张焦黑的鬼脸咧了一个诡谲之笑……

    此处灵势依然崩毁,再不开溜就要被活埋了。

    君寒瞥了挂在他身上的小崽子一眼,嫌弃又无奈的掀了个白眼,把儿子当狗似的往肩上一甩,扛着便走。

    ——

    转天,百里总头饶有心肠订的棺材被送到了帅府,还真砸重金,买了口阴沉木的棺。

    棺材盖着红布抬进帅府大门,模模糊糊的亮了点黑底的棺面,整府上下、男女老少,全哭了个梨花带雨,飘满了整个京城的大雪都不及他们的脸来得扬洒。

    “元帅、元帅真的死了……”一个少年结结巴巴的嚎着。

    老管家是年纪大了,一哭就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是半个字都挣不出来。

    百里云也“恪尽职守”的挂了一脸“哀伤”,却愣是用辣椒水混着胡椒把那两个下属呛了个哭爹喊娘,“哭”的还真带劲儿。

    “太惨了!”鬼无一边抹眼泪,一边口齿不清:“太残忍了……”

    这兄弟俩等闲是没有带手帕的习惯的,这会儿却一人捏了一块浸了满帕催人泪下的素绢蹲在元帅门前抹眼泪。

    在眼泪的渲染下,连仇视百里云的眼神都透出了一股“求安慰”的小可怜意味。

    “不行,我受不了了……”鬼曳可能是生平头一次“哭”的这么惨烈,心弦似乎有点绷不住了。

    眼看这俩下属的戏就要绷不住了,总头大人终于难得“责任心”上头的来了一次“身先士卒”,于是这位素来“高贵冷艳”的木臂俊美男也从怀里掏出一帕“催人泪下”,悠悠然的掩住口鼻,翘了一个角熏在眼前,转眼就“真诚”的落下两行泪来。

    那兄弟俩惊呆了,居然忘了帕子还捂在脸上,眼泪汩汩不断,再反应过来却已经被呛的不行了。

    百里云还尚且高冷的倚柱而立,泪落的无声,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美感,那哥俩却实在吧自己呛了个不行,都挨个捶地打滚着“痛哭”了。

    这戏太夸张,连百里云都看不下去了,于是他老人家任着眼泪横流,半帕掩唇,不动声色的嘀咕道:“再嚎肠子就出来了,哭成这样干脆自裁还来得正常点。”

    那俩人却只顾着“哇哇大哭”,鬼无半身不遂的匍匐在地,晃了晃手帕,抽泣道:“太丧心病狂了!”

    百里云不以为然的把帕子又捂上口鼻,狠嗅一把——

    总头大人蓦提了一口气,两眼一闭又掉出两行泪来,便气质优雅的转身,横肘往柱上一倚,便埋脸藏下了一把“辛辣泪”。

    太够味儿了!

    “大人……”老管家断气似的在门边道:“棺、棺材……送、送、送来了……”

    百里云埋脸臂柱间,语气很稳道:“放着吧,元帅我们来请。”

    老管家泪眼汪汪,一脸的褶子都在颤抖,再配合着门前那俩人的鬼哭狼嚎,两相互催的风雨飘摇。

    百里云好不容易缓过了那一阵辣人泪下,便直起身来,就着那辣人的素帕揩了脸上横流的泪,正好也存了满眼声雨将落,显得格外的“情真意切”。

    总头大人微微扬了下巴,老管家即刻便会意,从袖里扯了一袋银两打赏给那送棺的人。

    老管家还在院门口抹着老泪,百里云心情平稳的绕着地上的棺材踱了一圈,五指触上棺板,浑重厚阴之息绕指淀沉,用料还真没含糊。

    毕竟是元帅的“殓身之物”,就算这头野狼已经“作古”,但到底余威还在,等闲也真没谁敢含糊。

    这质地,浪费还真可惜了。

    百里云饶有兴致的瞧罢,便对杵在不远处的老管家道:“派人把事上报朝廷吧。”

    合情合理一句话把人打发走后,百里云便一招手,那边两人齐停了哭声,挂着一脸泪痕凑了过来。

    “等朝里的讣告下来,就把兵符送回吏部。”说着,他从怀里摸出那只名叫“兵符”的匣子,“此物大概会先让陛下过目,然后等金师院复验无误后,再交回陛下手中,另行托付——只要给某人吃了定心丸,祭典那天绝对要出事。”

    那两人皆沉了一脸水色。

    “若真交了兵符……”鬼曳愕了一愕,定回神,便沉眉正色道:“若真交了兵符,那就算元帅回来也没法调动铁麟军。”

    百里云不以为然的把“兵符”匣子抛起接住,“放心吧,假货。”

    “……”

    “你是想,”鬼无舌头卡巴了一下,“用假玩意儿去糊弄金师院?”

    可拉倒吧,托了元帅他老人家的福,这世上手艺精湛的铸炼师都聚在了金师院,就算是沧海阁专门擅长糊弄的大忽悠手艺人也未必倒腾得出能蒙混过金师院的玩意儿——更何况总头大人的老本行压根就是打架削人,鬼才信他能干这手艺活儿!

第一百零六章 注灵匣

    “这玩意儿是我捏符临时幻的。”

    “……”

    这就更不着调了。

    百里云扫了这两人一脸呆滞加惊愕,恨铁不成钢似的撂了个白眼,“元帅都死了,又没有继承人,就礼法而言这兵符也不能留在帅府。”他掀了棺板,又接着道:“现在我们必须把戏做真,才能把那头居心叵测的狼引出来。收兵符的皇令不会立刻下来,我们有时间搜集证据,然后,传信给金师院,请那两位大人从旁辅助。”

    他这计划听起来倒像是天衣无缝。

    可人心莫测,鬼曳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道:“你如何能确定,祭典那天一定会有人谋逆?如果你这一猜测落空,伪造兵符便可当是模拟之罪。”

    百里云又在手里画了张符,往棺底一压,等忙活儿完了才不紧不慢的回应:“你知道北燕王是怎样的人吗?”

    鬼曳一挑眉,“我不记得你跟他接触过。”

    百里云摇了摇指,眉梢挂着一分戏谑,“不一定要接触,一个人究竟如何,太近来看,反倒容易被迷惑。”

    众所周知,北燕王是一个有城府但又刚正不阿的人,他的确不爱玩那些陷害忠良的把戏,但他也不是一个愿意隐忍、随波逐流的人,他的野心其实一直都挂在脸上,只是大家都被他表面的“正直”给蒙蔽了双眼。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他就是个恶人,毕竟“良臣择主而事”这一条原本就是举世公认的天理,倘若这世上的确没有值得侍奉的君主,那么自立为王也可称之为一种勇气。

    “谋逆”只不过是一个立场的罪名而已。

    如今龙椅上的这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有手段能掌握一个全新格局的帝王,虽已年及弱冠,心智却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可爱,这种人,还是安心居个闲职当官吉祥物好了,搁在这么风雨飘摇的高位上,不但自己立不稳,还极有可能祸国殃民。

    不过嘛,百里总头向来没这忧国忧民的心,谁当皇帝、是不是妖孽他都不关心,不过他眼下的立场正好是个“忠臣”的位,也就只能顺从安排的接了这个立场该干的活。

    “就算我实在倒霉,这北燕王的确老老实实不谋反,”他又摆弄这自己手里这个假玩意儿,眼里满满的有恃无恐,“反正罪名也坐实了,那大不了就反呗,不过就是重演北燕王没做成的戏罢了。”

    他的有恃无恐里,满满都是“老子天下第一,谁能奈我何”的狂傲。

    元帅到底是怎么放心让这家伙搞事情的?真不怕哪天翻水?

    ——

    易尘追的伤落的还真是扎实,小伤鸡零狗碎、大伤七零八落,重重叠叠累在一块儿,沧海阁里的大夫是真没法接活了。

    “阁主,公子他……”大夫战战兢兢的单膝跪在君寒的书案前,君寒却很认真的读着百里云给他寄来的信——以及一道发来的讣告。

    亲手拿着自己的“丧询”,这感觉,实在……很奇妙。

    一直阅完信,君寒才不咸不淡的掀起眼皮,终于搭理了大夫:“他怎么了?”

    “公子他伤势太重,恐怕……”

    “还喘着气就别跟我说不行。”君寒语气平然无怒,却无端压了那大夫心底一块巨石。

    君寒站起身,“过来。”

    “是。”大夫应着,忙也起身跟着君寒一道出了书房。

    易尘追被安顿在他自己的屋子里,舒凌定站在一边,皱着眉瞧着那拥拥挤挤四五个大夫聚在榻沿愁眉苦脸。

    璃月也乖乖的待在一边,呆呆的瞧着易尘追却没凑过去捣乱。

    君寒直接迈进屋门,围在榻前的一群大夫齐刷刷转过眼来,皆挂了一脸惴惴不安。

    榻上这个少年五脏俱损,息若临风残烛,虽然还挂着一口气,但已经到了随时都将熄灭的程度。

    “阁主,少爷他……”

    即使是沧海阁的大夫也的确有颗医者仁心,死亡这种话多少有些不忍出口。

    君寒没理会他们一个二个的苦瓜脸,径自坐在榻沿,先伸手叹了叹他的气息。

    这少年全身裹满了纱布,血迹大面积晕染,在他尚且单薄的身体上尤其触目惊心。

    即使是见惯了鲜血的君寒似乎也很难不为其所动——毕竟他的确从来没有见过易尘追伤成这样。

    一个生命当真如此脆弱?

    “元帅,公子伤势太重,实难挽回了……”一个心硬些的大夫还是硬着头皮说明了情况。

    君寒将手掌轻按在他心口,所觉的心跳亦是微弱,甚至连灵息都所剩无几,当真成了一副破空了的躯体。

    这回连君寒也拧起了眉头。

    似乎连蕴在他灵脉中的凤火之息都在温没渐无。

    “舒凌。”

    “元帅……”舒凌挂着一脸沉水应到他面前。

    “去准备注灵匣。”

    “注灵匣?”舒凌大惊抬眼。

    君寒的眼神很沉,沉得几乎冰冷,他稍稍瞥了舒凌一眼,便错开了目光,“去吧。”

    “……是……”舒凌如接千钧一般沉重的接了这个命令。

    黑甲院的注灵匣通常只有两种作用,一是给蕴灵之器补充灵力损耗,二则是拔灵废器之用。

    因沧海阁的大部分器物均注有灵蕴,凡蓄养之物皆有损耗一说,灵力也不例外,所以那些灵器每使用一段时间便要用注灵匣为其添灵补势;反之拔灵则主要是抽取残坏灵器的余灵,物尽其用,另外就是抽取灵物之灵,以供灌注之用。

    舒凌一路强绷着眼眶将眼泪往回咽,肝肠欲断的踏进黑甲院的森铁重门。

    注灵匣实际是一间织布着灵网的屋堂,嵌在地面之上,处在偏阴的角落里。

    此堂沿壁陈列了一圈大小形状各异的灵台,最大的一个置在中央,是一块削平了顶的巨石,就像一张形状不规的石榻。

    此石通体幽黑似墨染,石面却星星点点的晃着一些小莹点,明暗恍惚、此起彼伏,仿若星空之色。

    这副灵台通常用于拔灵,鲜少有灵器的灌灵量能大到用它来伺候。

    故要驱动此物便须先停止其他灵台的灌灵阵,在将整个注灵匣的灌灵之阵转换。

    君寒遣散了满屋子的大夫,璃月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到榻沿,凑低身子去瞧易尘追。

    君寒原本打量着易尘追的目光不知不觉挪到了璃月身上,两人皆沉默了许久,君寒却先打破了沉寂:“当时为什么跟着那个使者进入沙漠?”

    璃月低着头,“因为觉得他很奇怪……”

    “你现在还不适合做追踪任务,以后别这样了。”他语气略沉,璃月听出了些许谴责之意,便乖乖的点了点头。

    君寒又浅浅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什么,道:“这件事与你无关,那个‘人’原本就想将尘追引入灵势漩涡。”

    他的话停的有些突兀,大概后头还有些什么,只是被他给临中掐断咽回去了。

    璃月又归了乖巧的沉默,瞧着易尘追,肩膀耸了耸,似乎是无声的抽泣了两下。

    君寒难得也有于心不忍的时候,便抬手轻轻在她头顶按了一把,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易尘追从榻上抱起,出了门。

    舒凌刚刚断了小灵台的灵流君寒便进来了。

    舒凌明挂着不满避开了两步。

    君寒将易尘追放在巨石灵台上,淡淡扫了地面的法阵一眼,“转换了法阵?”

    “元帅不是准备拔灵吗?”

    君寒但有但无的勾了一下唇角,没说话,只将触灵轴一扳,又将此间灵势巅换了回来。

    “……”舒凌惊神一愕,“你不抽鬼星之魂?”

    君寒手上没闲的又把小灵台全部连了回来,“金师院里那个都还是个麻烦,我现在暂时没空再多处理一个。”他语气冷冷,半点不像是来救人,倒像是来讨债的。

    舒凌难得也帮了次倒忙。

    “你要给他灌灵?”

    填瓷娃娃呢?

    “他的灵脉已经快枯竭了,寻常渡灵于事无补,只能用这个试试了——把灵盘拿来。”

    灵盘除探灵之外还有引灵之用,从理论上而言应该可以加强注灵匣的效力。

    舒凌忙去找了个灵盘递进来,君寒将灵盘往易尘追胸口一搁,直接就将灵阵推至最强,灵阵猛然一张,整个屋堂都打了个哆嗦。

    整个注灵匣的灵流被易尘追心口处的灵盘强拧成一股压进他体内,其势之猛,直将这个少年的灵脉都灌了个迸张,掩映在淡泊无血色的皮肤下,荧灵可见。

    “他体内的鬼星之魂原本就要靠灵力来蓄养。”君寒淡淡道,却目不转睛的瞧着那团灵势在易尘追体内的走向。

    此灵逐而蓄向他的丹田,却在将聚一瞬又涣散无踪。

    “还不够……”君寒眉目一沉,当即立断,催起自己灵势便随着法阵一道给易尘追灌了下去。

    璃影方方醒转,睁眼便见璃月守在她身边。

    “那家伙怎么样?”她顺口一问,璃月便答:“元帅大人把他带进注灵匣了。”

    闻此,璃影整个人便从榻上弹了起来,身没坐直,伤口先扯了剧痛,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便惊道:“为什么?”

    她这一问却压根就没给璃月答的机会,“唰”的一阵风影便窜出了门去。

    璃影一路跑一路将外袍绑好,不小心一用力勒疼了伤口一咬牙便忍过去了。

    她一路忘尽了伤痛奔至注灵匣,却一顿步,又被一阵剧痛扯回了神识。

第一百零七章 挽救

    忍痛之余,她的所有惊惧也被堂里的灌灵之势给清扫了,也如晴天劈雷一般,看到的竟然是君寒在替易尘追注灵续命。

    明明那时君寒与舒凌谈论易尘追体内“鬼星”一事的话语还历历在耳,也当时就让璃影坚信了君寒收养易尘追是“居心叵测”——可现在,她为什么半点也没有看出这头狼有杀人取魂的意思?

    ——

    “元帅,换我吧。”

    “不必。”君寒的脸色也略略脱了血色,给易尘追灌输的灵势却还持续着高强度。

    他的灵脉里已渐渐掺了些凤火的灵丝,应该就快了。

    他这样的伤势不论对什么物种而言都是致命的,伤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了——但浴火重生的凤凰却可以。

    据紫魅描述,易尘追在灵势漩涡之中一直都在挂伤战斗,伤势虽然没有现在这么重,但程度也已经不轻,若论常理而言的话,他应该早就失去战斗能力了。

    虽然不一定是十足的把握,但君寒猜测,如果能唤醒鬼星之魂,应该就能重新燃起他的命。

    不管怎么样,也唯有如此一试。

    搁在易尘追心口聚灵的灵盘“咔咔”现了几条纵贯盘身的裂痕。

    只差一点了……

    倘若灵盘现在崩坏,那方才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落空,届时易尘追体内灵势一散,恐怕就再无回天之力。

    可这灵盘又没法中途更换……

    君寒牙关愤然一紧,索性放手一搏,更加猛了三倍灵势。

    “元帅!”舒凌惊了一声,身子却陡然被暴起的灵势推开了三步。

    君寒现在无暇分心跟他讲话,目光注视之处却是裂痕蛛网般的散开——现在不管是灵盘先碎还是他先倒下,结果都很可能会让这个少年立马归天。

    这种生死关头,君寒以往也没少见过,却不知为何,竟没有任何一次能叫他这么邪火烧心,巴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把这死狗似的少年扇回魂来。

    舒凌在一旁也愣了神,心底百般不可思议——他从没见过君寒如此全力的救一个人,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鬼星还是真的想把易尘追从鬼门关拉回来。

    灵势在易尘追体内走的总是欠那么一点火候,但灵盘却是在加速崩裂,君寒全身也都快被自己的清寒灵势冻住了。

    可差的这么一点就是怎么也补不上!

    ——

    灯中血火忽而迸起一星火苗,顾原石像了几天的身子蓦地一下蹿起,纵是渊如此稳如金石的性子也着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僵尸一跳给吓了一身汗毛倒竖,活像见了诈尸。

    “怎么了?”渊不明所以。

    顾原也没来得及回答他,衣袂袖袍间便又燃起了坠莲似的猩红凤火,盏中火星幽幽曳曳,虚弱似浮气。

    渊静静瞧着他苍白的皮肤下裂出焰色的纹路,瞧了良久,鲜少的品出了些“于心不忍”的意味,便错开眼,故沉了一腔漫不经心道:“别太过,死了可没人救你。”

    顾原勉力之际艰难的扯出一弧笑色,“不会有事……”说时,他将周身烈火皆灌进盏中,仅一瞬,那盏血色的“琉璃灯”便迸出了晃眼的光芒,灼灼几能与太阳争辉。

    ——

    易尘追胸前的灵盘终于彻底崩碎,君寒的最后一道猛势亦被迫戛然而止,灵势轰然震泛,将碎片四下弹射。

    君寒跄退一步,险稳住身形,垂眼却见掌心血肉模糊。

    “元帅!”舒凌忙抢上前来扶住君寒。

    易尘追体内灵息戛然一止,消停的君寒心底一阵透凉——

    却又“噌”的蹿起一股灼烈之息,星火燎原一般,眨眼就漫遍了他全身灵脉。

    “这算是,救过来了吗?”舒凌掺着君寒的胳膊,那方才燃起一分欣喜,转回眼来,却又被元帅那苍白胜纸的面色给泼凉了过去,忙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无妨。”君寒轻轻撇开他的胳膊,身子依然站得很稳,他抚手叹了叹易尘追的心脉灵流,不动声色的缓了口气,道:“他这次消耗的太大,一时半会儿恐怕没法醒转过来,就先用此处的灵息蓄养鬼星。”

    “是。”

    君寒吩咐完便捏住一掌鲜血,负手浅敛袖中,“之后的事交给阁里便是,你过来,我还有事跟你交代。”

    “是。”

    那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青石门,君寒却猝不及防的顿了一下,目光淡淡一挪,瞥了一直静默在门外的璃影一眼。

    璃影微微垂着眼,没瞧他,璃月不知几时跟了过来,站在她姐姐身边,更是沉默。

    元帅到底什么也没说,只稍稍停了这么一瞬便大步走了。

    璃月轻轻扯了扯璃影的袖口,“回去休息。”

    璃影依旧一声不吭,她没立即回应璃月,却沉沉瞧了易尘追好一会儿,才终于动身往回走。

    ——

    君寒又回到了他书房的位置,若无其事的拔了嵌在掌心的灵盘碎片,也没有包扎伤口的意思,直接就切入正题:“尘追在灵势漩涡之中一直在消耗鬼星之魂,这也是他第一次完全触及此力,而且,他的命大概也一直都是鬼星在蓄。”

    舒凌眉头紧了紧,没答话。

    “原本鬼星与他的魂尚且分离,但经这几次‘浴火重生’之后,恐怕已经有所融合,而且融合程度很可能会随着时间加深,直到,彻底融为一体。”

    不知为何,这番话君寒说的并不容易,在旁人听来,他的语气似乎还尚且淡泊,只是依稀有着几分“怅然若失”的意味罢了。

    “也就是说,已经没有可能在不伤及他的情况下将鬼星之魂取出了?”舒凌的语气很沉,且鲜少的,在君寒面前也没有压抑其中的怒意。

    君寒沉吟良久,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把他杀了?”舒凌冷冷问,问得君寒稍有一怔,没答。

    舒凌略垂着脸,两手忍无可忍似的攥紧了拳,“既然你总有一天要利用他体内的鬼星之魂,那为什么不在刚才就趁着他没有痛苦的时候把东西取出来?一定要留到最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折磨吗?”他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一句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的吼了出来。

    君寒没有吭声。

    舒凌吼完那一段后,似乎又冷静了下来,紧攥双手也无力似的松了回来。

    “自你离开京城以来,这个孩子每天都会在你院外守很久,陛下来探望你时,他以为你真的伤重不起,我知道他当时很害怕,但他还是在陛下面前请下了前往西境的活儿……”提及这些,那个少年当时的模样便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君寒静静听着,面色无澜,舒凌扫了他一眼,凄凉之感霎时灌满了心扉。

    舒凌更多的话都被君寒这平冷的神色给压回了肚里,就好像对牛弹琴一样,面对这块冰冷的寒石,舒凌也无奈了,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成了一句叹息:“我知道,你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他的语尾轻飘飘的淡去了,就似无力的轻絮被卷入了暴风雪里,无影无迹。

    然而他的话,君寒都认真的听进去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易尘追不管是工具还是什么,到底是他养大的,说没有一点惋惜之情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君寒也的确没有沉浸在这点惋惜之情里沉哀的意思,便也没理会舒凌的那番牢骚,假戏真做的坐实了他此刻在舒凌心里“铁石心肠”的形象,直接转移话题道:“我马上就要启程回京,西境的大问题暂时解决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清楚,你明天就启程前往西域,先把逐月探明,其他的你看着办,届时我会增派人手过去。”

    “是……”

    舒凌实在已经快被一个君寒加一个百里云给磨得没脾气了,邪火在五脏六腑里挨个窜过一遭后,终于自己投降咽了火,转眼又问正事道:“百里已经来消息了吗?”

    君寒想了想,“是啊,他急着让我回去参加葬礼。”

    舒凌蒙了一头雾水,“谁的葬礼。”

    君寒平静道:“我的。”

    “……”

    纵是舒凌已经够见多识广的了,结果还是被自家这货给震了个下巴砸地。

    也才多久没搭理他,怎么“葬礼”都搞出来了!

    ——

    “元帅”出殡当日,满城飘雪、魂幡招摇,灵柩一路走来,两侧行人皆挂了一脸“死了爹”似的悲哀。

    这是真玩完了。

    可叹元帅威武一世,没想到最终竟会栽在几个刺客手上。

    元帅膝下无子,唯一一个义子现在也还下落不明,故而领队哭丧的是一个大家都面生的,称是元帅徒弟的少年——鬼曳被百里云裹了一身丧服,低垂着脸,强压了满面沉哀,接下来他还得替“元帅”守丧。

    元帅去的突然,连墓都没来得及修,府里的管家便将百里云据说是“元帅的意思”修书传进了宫中,称元帅无需厚葬,只要九鼎山上的三分地便足矣。

    旁人想来也合理,元帅这一生的功勋不是区区一座地府便盛得下的,有限的空间难盛无尽的功勋,倒不妨直接就舍弃这些俗世之礼,许之天地为葬。

    百里云影如鬼魅的在城郊不远处瞅着送葬的队伍缓缓登上九鼎山,心里悠悠想道:回头得把棺材捞回来。

    如此没心没肺却惜金的想罢,他便撤回了目光,倚在枯树干上瞧着絮云飞雪,像是松了口气一般。

    虽然他一天至少要损那头白狼八百次,但到底还真不想给他送葬。

第一百零八章 兵符

    “李先生,元帅真的死了?”远落远远瞧着送葬的队伍,心底似乎有些沉淀——那日便是他捅了君寒一刀。

    “你们不是就想刺杀他吗?现在如愿了,不好吗?”李天笑坐在树梢,但有但无的扫了一眼树底下的孩子们。

    “原本是觉得他很可恶,但是……”那个少年讲不下去了。

    因为这三个少年很喜欢性情温和又豁然的李天笑,所以为他的遭遇而打抱不平。

    “但是现在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了吗?”

    “嗯……”那三个少年齐刷刷的并坐在树下,怏怏的点了头。

    李天笑抽搐似的扯了扯嘴角,天上絮云撕开了一条漏光的缝,乘着飞雪悠悠飘落,正好落在他清逸的脸上,如旭日笼云,浅愁薄忧却不足以遮掩他本身面容的美好。

    “元帅的葬礼能得师兄大驾真是倍感荣幸呐。”

    树下三个少年齐刷刷惊起,李天笑悠然一挪眼,便瞧见百里云闲然自得的坐在另一枯树梢头,很欠揍的冲这边挑了个戏谑的笑容。

    “总头大人是来寻仇的?”李天笑淡冷冷的问,百里云抱着手,“没错,你们真把我家元帅祸害死了,不拖把你们下去陪葬的话,我实在心疼我家元帅。”

    “百里云!刀是我捅的,你要杀要剐冲我来,便找他们的麻烦。”一段时间不见,那个少年胆倒是肥了不少。

    百里云悠悠挪眼瞧下去,却见那少年上身绷得一派正肃,两腿却在不住打抖,大雪里站得风雨飘摇,还有点可怜。

    听了百里云这“明晃晃”的威胁,李天笑反而无动于衷,甚至连原本尚且打量着他的目光都悠悠的收了。

    半点杀气都没有……

    毕竟李天笑跟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这货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虽然如今变得十分天打五雷轰,但不过就是比以前更贱了而已,不打扰李天笑识别。

    “元帅要真是一个少年就能送上西天的,那死八百次都不够吧。”李天笑轻轻松松的识出了百里云的“阴谋诡计”,便又挪过眼去,“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百里云不动声色的功夫亦是练到了极致,即使已经被这么明晃晃的揭穿了,也还能稳着镇定继续扯犊子:“兵符都交了,坑都挖好了,你说谁闲着没事会真把自己往坟里搁?就算是那头狼也总有嫌晦气的时候。”

    “……”李天笑无奈的吹了口气,正好吹开了一片意欲落颊的雪花。

    “师兄本该在外头避难,好端端跑回来做甚?”

    “你说谁避难?!”那下头的少年又叽叽喳喳的群起抗议,却被百里云一记森冷目光给按灭了一头毕露的锋锐。

    百里云颇嫌弃的横了那三个少年一眼,“你这三个小崽子再不收拾,迟早要出**烦。”

    “你管得着吗?”李天笑也没给他好脸。

    “你现在还我一个元帅我就管不着。”

    李天笑见此人着实厚颜无耻,便忍无可忍的飞了一封书信过去,“自己看!”

    此信乃是寒山镇寄来的,由镇长寒山寂亲自执笔,写明了君寒的去向。

    “嘁……”百里云遥遥一个白眼翻上天,嘴欠的又开始恶损:“早知道就该趁这三个小崽子不安分的时候过去补两刀,这会儿往土里一埋就真清净了。”

    “……”

    信上简单交代了君寒前往北境的目的,且写信人有意请李天笑协助君寒查明真相。

    难怪这货挂了一脸“逼良为娼”的要死模样。

    “那个少年的灵息很特别。”

    百里云似乎是专心的阅着信,于是便明目张胆的送了李天笑一脸敷衍:“哪个?”

    李天笑也真有那好耐心再重复一遍问题:“那个说是元帅徒弟的少年。”

    “他的确是元帅的徒弟。”

    “那四个人之一?”

    百里云重又将信叠起,掷了回去,“看不出,你对元帅还挺了解的嘛。”

    这种天下皆知的事谁用得着特意了解!

    “现在只有三个人了,”百里云悠悠一叹,“还有一个人,只能留在阁里。”

    这四人中的老大名唤影落,鬼曳的傀儡术就是跟他学的。

    此人非是武斗派,但灵势却是出奇的强大,控魂之术举世无双,只可惜身体不好英年早逝。

    ——

    “元帅”的灵柩被埋在九鼎山之巅,墓旁搭了个简屋,供鬼曳“守丧戴孝”。

    此地正处整个黎州的灵源之地,循势便可探触这方圆百里的灵息。

    元帅出葬当日,丧钟鸣彻,皇上亦下了休朝诏令,以悼元帅。

    说是哀悼,实际还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也许文武百官倒是会借着这个机会担忧一下外敌,但陛下却是毫不为所动,免了一天的早朝还正好能趁热打铁,跟北燕王商讨一下铁麟军兵符的归属。

    吏部尚书将帅府移送来的兵符交还给陛下,金师院等着收兵符回去复检,便也立候在殿上。

    小皇帝大概是头一回看见铁麟军兵符的实物,便也毫不敛藏好奇的翻来覆去打量了好几遭,最后才轻描淡写、理所当然道:“日后此符便交由皇叔保管吧。”

    也在殿上的吏部尚书差点被吓掉下巴,高统首却是见怪不怪的稳住了心弦。

    这可是掌管大黎最强军队的兵符啊!咋能说的跟赏朵小花似的呢?交兵权这种事再怎么着也得慎重考虑多方权衡吧?眼下近无战事远不讨伐的,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北燕王却郑重的一礼,接下了这朵“小花”。

    吏部尚书也是辅佐了先皇半辈子,昔年先皇赐给君寒兵权时这位大人亦曾进言劝谏过,但先皇却有自己用人的度数,识人之力亦为群臣敬服。

    如今这位呢,赏什么赐什么却全是照的喜好,仿佛天真的以为这天下没人会写“欺君”二字。

    却也着实是个小白眼狼!

    想丞相与元帅两位大人费心费力给他安邦稳朝,好容易磕磕绊绊的给他看大了,结果现在可好,一位抱恙告假、一位撒手人寰,皇帝却跟个没事人似的,问候都不带问候一句。

    吏部大人越想越揪心,忍不住蹙着眉摇了摇头,高统首见之,便轻咳了两声,尚书大人一惊回过神,便不动声色的收起了思虑,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沉颜站作一尊石像。

    高统首向来不会过问政事,作为朝廷的铸炼师,只要干好份内的事即可。

    不多会儿,陛下便将兵符递交给高统首,随后便挥退了这俩碍事的主。

    这等闲时也并不搭话的两位大人一路相伴走出宫禁,路上自然也就免不得交谈几句。

    先开口的自然是不属于闷葫芦一类的吏部尚书大人:“若大权全交至北燕王手中,情况大概也不会比两位大人掌权来得好。”

    高统首听罢,下意识四下张望了一眼,“宫禁之内,大人还是少说两句的好。”

    “哼,”尚书大人也是个铁腕子的文臣,对尔虞我诈这些事似乎天生有种不畏阴邪的气场,“说不说的又有什么分别,倘若大势已成,你我又能如何?”

    这话倒也磕进了高统首心坎里。

    就算他再不关心朝政,眼下也不得不为丞相与元帅感到心寒。

    两位大人在宫门外相对辞礼罢,高统首便目送着尚书大人的马车远去,然后才披着风雪独行回金师院。

    大雪镀了满地素银,街路上已鲜有人迹往来,只不时有身披金甲的巡队穿路而过。

    高仕杰仰眼一望天色,垂目紧便一叹。

    如今整个黎州都掌控在林金火骑手中,就连宫禁都归北燕王来巡护,即使旁人瞧的再清,作为皇上的那个年轻人一人沉浸在所谓“亲情”的蜜罐之中,孰不知此人已经将他诱进了牢笼,只待下手一日。

    想着,高大人又不禁摇头一嗤。

    等铁麟军的兵符真正交到北燕王手里那时,大概也就是这京城掀起腥风血雨的一刻。

    念及此,高大人神思又蓦然一顿,似乎从茫然无序的思忖里刨见了什么端倪——可这兵符现在不是还在金师院吗……

    兵符实际上每年都要检查一遍,为的是调试符中灵咒术符,以保证铁麟军禁制的稳当,即使是陛下手里那把“大锁”也得时常拿来检查。

    铁麟军的兵符蕴有识灵,易主须得认主,如今元帅已故,金师院便须得将元帅的灵丝从符中移除……

    怎么说也可以稍微拖延点时间。

    高统首思前想后了一路,可算是稳稳迈进了金师院的大门——其实,他刚刚还有点担心,这金火骑会不会拦路截兵符。

    不过想想也不可能,毕竟不管谁想用这兵符都少不了去灵、认主两步,要是太猴急了反倒吃不上豆腐。

    如此想来,北燕王等候的时机很可能就是真正得到铁麟军的兵符……

    高统首恍然大悟一般,“唰”的扬起了胸脯,像是寻着了救命良药一般,瞬间抖擞了。

    他倒是抖擞了,这整个金师院却还沉淀着一股死气,平日里干活锵锵有劲儿的满院子大汉今日却都像没睡好吃饱一般,死气沉沉的,不是坐在檐下望雪,就是待在堂里发呆,每个人都没有半点干活的意思。

    “愣在这做什么?手上没活了?”高统首都没来得及迈进前院小径,就站在大门口这么数落。

    “皇上下了令,今日为元帅悼哀,可以不干活。”一个大汉没精打采答道,高统首瞬间又泄了气,摆了摆手,进堂了。

    好在铁副统首向来是个敦厚的性子,管他皇上下不下令,该干活照样干活。

    “铁兄,有事与你商量。”

第一百零九章 有违礼法

    两位统首大人一并走进了铸堂第二层的机轴密室中,此间各种部件散材零落满地,高统首关了门,与铁副统首一头走到最里出当桌对坐。

    “高兄拿到兵符了?”

    高仕杰直接把兵符搁到桌上,“情势不妙,我们须得多延些时日。”

    铁头取过桌上的兵符,掂了掂,“这符,好像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高仕杰一声惊起。

    铁头又将匣子模样的兵符贴在耳上,拿指甲盖轻轻一弹,然后细细凝神辨听音色。

    “的确不对。”说着,他便将兵符翻转过来,撬开了底槽,果然不见触灵枢,而是一张叠的规整的纸。

    两位统首惊而相互一视,片刻,铁头战战兢兢的从槽里抽出了那张纸,展开,果是封密信。

    ——

    逐月的太子殿下已经一连病了许多天,今日又百无聊赖的伏在窗边,散披着一头卷毛,眉眼挂着倦色,肤色似也较往日更苍白了些,再衬了雪光,整张脸终于无暇得毫无生色。

    镀在瞳仁内环的血圈却愈发灼烈,色泽渐渐浸染了整枚瞳仁,衬得这张“死人脸”更是阴诡。

    他怔怔望着梧桐殿的方向,雪落肤颊不溶,发间也零缀了许多碎冰,他掌心玩弄着几片碎瓷,挑了最锋利的一片,抵住虎口,待戳出了血滴便缓缓往掌心拉去,过程缓慢而细致,浸血的瞳瞧了血,却无端扬起了几分生色。

    此血冰冷,却鲜红如生,坠入雪地,霎绽一朵艳梅,却转眼又被几片鹅毛似的雪片盖了无影无踪,然后又覆添新梅——如此往复,像是血滴出了规律一般。

    他耗了将近小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把这道血口拉贯手掌,然后饶有兴致的将手掌抬高,背着窗外明光,就看着鲜血淋漓垂坠。

    一滴冰血落上他苍白的脸颊,肤色与血点两相灼目,却点起了他唇角一丝诡谲笑弧。

    他又重新握回了瓷片,捏握片刻,再展手心,血迹犹在,却没了伤口。

    ——

    九鼎山上的祭场早半个月就布置好了,再过三日即是祭典,今日礼部的人便来作最后的察视,毕竟是一年之中最大的祭祀仪式,马虎不得。

    “元帅”的坟头正好与之隔着山头相望,遥遥相邻。

    鬼曳孤零零的守在空冢边上,偶尔往那边眺望一眼,总觉着有诡异,却又探不出个所以然。

    如今整个帝都几乎都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大雪纷扬无绝,絮云缠空、层叠郁结,仿佛连苍天都在搅弄阴浊,天地晦暗至此,纵为“神山”的九鼎山也幽幽蒙上了诡雾,仿若蛰伏的巨兽,虎视眈眈。

    鬼曳指间纠缠着灵丝纠结织绕成的罗网,错综凌乱,毫无头绪可言,哪里都弥漫着诡异,却哪里都说不出个道道。

    “咚咚咚”忽而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鬼曳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一个激灵。

    施罗灵之术时最怕的就是干扰。

    鬼曳差点惊得跳起来,灵势初显一乱,却连涟漪都没来得及荡起就被有惊无险的稳了回来,也恰于此时,屋门被轻巧推开,进来的却是一抹清丽瘦削的白影。

    “夫……夫人?”鬼曳愕住了。

    他没见过这位夫人几面,但一眼就瞧出她身上潜藏难测、幽敛如渊的灵蕴。

    观察灵势是鬼曳的天赋,只要是与“灵”相关的东西,不管藏的有多深,他都能一眼揣摩出个估底,是深是浅、是强是弱、属性阴阳基本也都是眨两下眼的功夫——可怜音的,他却半天也没揣出个底来。

    “打扰了。”怜音关上门,便走到这少年身边坐下,略略扫了他手里的灵网一眼,道:“我来帮你守阵,你安心探灵即可。”

    “哦……”鬼曳怔怔收回眼来,越想越惊骇。

    与她相似的情况,鬼曳昔年只在大师兄影落身上碰到过。

    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人不畏强弱,最怕的只有未明的情况,这种情况即使是在熟悉的人身上也很难不惹戒备,更何况,鬼曳与怜音素来鲜有会面,彼此的交情较之素不相识也深不了多少。

    何况怜音曾还是仙门之人……

    “夫人怎会在此?”

    怜音瞥了他一眼,很婉柔,也并没有莫名的杀意,可就是瞧得鬼曳很不舒服。

    世上之灵绝无纯粹,但有一面温良,闭藏一面幽险,反之亦然,加之鬼曳天生就是个敏感多疑的性子,在他眼里,即使是像易尘追那样温顺如羊的性子也免不了绵里藏针的嫌疑,更何况是这个向来云里雾里的“夫人”。

    怜音扫出了他心里的狐疑与戒备,便挪回眼,浅然道:“我来辅助元帅的,仅此而已。”

    这话,在鬼曳听来就更可疑了。

    不过她既然是元帅金屋藏的娇美娘,鬼曳作为弟子兼下属,也没有什么资格过多怀疑,这种后院里的事还是由元帅自己掂量吧。

    ——

    方至午时,检查祭场的活也完成了差不多大半,剩下的活计不出三两个时辰也差不多了。

    礼部监工的两位一揣了天色便挥手叫大家暂且休息,待过了午时再接着干活。

    方坐下连屁股都没焐热乎,两位监头就远远见了尚书大人的马车往这头赶来,便也忙不迭的迎了过去。

    “这里有我们盯着,大人何苦亲自跑一趟呢?”在此奉工的侍郎掺着体态有些圆润的尚书大人下车。

    礼部尚书气滚滚的踩实地面,“哼”的一声铿锵有力,两手往背后一笼,也没答什么就径直往祭场去了。

    那两位监工的看得是云里雾里、毛骨悚然——这位大人也是先帝提拔的老人,对礼法方面素来严苛,就连先帝他老人家也没少被这位挑过刺,纵观朝野上下,谁敢给他气受。

    这位大人天生一副暴脾气,骨子里还灌了生钢,但凡他看不下去且有违礼法的事,他就是罢工辞官也决计不干,哪会有带着这么大的火气来干活的?

    故这两位跟大人跟得久的下属相互一对眼色,马上就领悟过来了——他们大人估计是被“逼良为娼”了。

    “大人!”这两人忙就追了上去。

    礼部尚书没好色的横了他俩一眼,挂着一脑门邪火官司,滚圆的身形都闷成了一个行走的火/药桶。

    “今日有什么事不顺心吗?”

    “顺心?他干脆赐条白绫让老子吊死得了!”

    果真是火气冲天。

    事实上,尚书大人早在朝中对礼法虽然严苛,但骂起人的时候,还真顾不了这么多。

    这两人一琢磨,立马就猜到,大人说的“他”估计就是近段时间被北燕王迷了心窍的皇上。

    却也不好提醒他老人家话不可乱说,毕竟这位大人昔年可是连先帝都能喷个狗血淋头狠人,区区一个连政绩都还拿不出手的小崽子,他估计还真不放在眼里。

    可为什么又妥协了呢?

    “陛下下了旨,要在祭典当日将兵符授予北燕王。”

    “哈?!”那俩人原地炸成了两尊五官狰狞的石像。

    “这这这、这也……太不合礼法了吧?”

    秋主肃杀,故讨伐、定罪之事素于秋行,入冬则宜斩刑犯,正国法,却不宜征讨见伐,如此岂可授予兵权?

    且冬末的年终祭典是为来年祈福的福典,当祭后土包藏万物,就连祭品都不可杀生见血,而应将幼小的牲畜圈养于后土庙中,以示后土仁慈。

    在这样的祭典之上授予兵符?皇帝这是疯了吗?

    这回不光是尚书大人了,就连这两位向来主管消火降气的侍郎都怒了。

    “这远近无战事,授兵权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哼!”尚书大人鼻腔一股白汽喷薄而出,再配上一副阎王脸,杀气陡然暴增,“圣旨都已经下了,还愣着做什么?布置啊!”

    那两人却没立马动起来,相互又对视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真这么办?”

    此问却让尚书大人气焰陡降,整个人瞬间忧郁了起来。

    这种事要是搁在以前,他估计当堂就免冠辞职了,管他谁爱搞这丧心病狂的事,反正他是不可能占着“礼部尚书”的位来做这违礼之事。

    可奇迹的是,他今天却默然受命了。

    却也在沉默的那一刻看清了,元帅的倒下并不代表朝廷倒下,却意味着真正袭承于先帝的秩序伦理崩塌了,只因为当今的陛下根本没有本事把握住真正的“朝堂秩序”。

    更可叹的是,他们这一辈老臣也也逐一走上了下坡路,先是丞相大人身体每况愈下,再是他们这一批由丞相大人和先帝共同提拔的老人渐渐失去维持正气的支柱,一把老骨头终究不得不随波逐流。

    就连今日在朝上明面反对皇上赐兵符之令的司徒诚也落得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局面,非是大家不知此中荒唐,只是心灰意冷罢了,如今的陛下每日上朝不是坐观水火无动于衷,就是下些荒唐不着调的圣旨,如此,倒还不如直接罢朝来得干脆。

    尚书大人彻底被风雪浇灭了火气,沉吟良久,肚里有千万牢骚想倒,却终究都淀了一气长叹。

    叹罢,还是面对现实了,“人心不古呐……也罢,他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干活。”

第一百一十章 影落

    “影落,是一个怎样的人?”

    鬼曳似乎是闲的无聊,又或者是见到怜音稍有几分念旧,竟然闲聊似的跟她讲起了影落。

    “你指什么?性情还是能力?”

    “如果可以的话,我都愿意洗耳恭听。”

    怜音的确是一个温柔到了骨子里的性情——鬼曳可算是确定了。

    “他,很孤僻,不爱与人打交道,但也很强大。”

    事实上,怜音觉得君寒带出来的这四个名扬天下的杀手好像都挺“孤僻”的。

    “黑甲院里有一个叫‘注灵匣’的地方,就是以影落的灵势运转的。”

    怜音听了,稍有疑惑,“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嗯,算是死了……”

    只是鬼曳对“死”的定义与常人有所不同。

    正常来说“死”指的便是魂魄相离,肉躯腐朽、灵魂转生,稍有诗意点的定义或许是无名青史、不存于世人记忆中的已经消逝的灵魂。

    而对鬼曳来说,当他再也无法探到一个人的灵魂时,这个人对他来说就已经死了。

    一个人不论隐藏的有多深,只要还与外界接触,就必然有所遗漏,有进有出,而只要有所遗漏,鬼曳就可以逆势而探,不论多深邃的灵魂,他都可以摸到,如果摸不到,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封闭,完全不再与外界接触,换一个说法,就是这个人已经自己斩断了与世间的联系——如此,与魂魄分离的“死亡”其实也相差无几。

    所以自从鬼曳再也探不到影落的灵魂时,他就已经把这个人定义为“死亡”了。

    “如果,只是你没有找到与他接触的法子呢?”怜音浅笑反问,鬼曳稍有一愕,却即刻又收回了自己冷漠如常的神态,“那,他就只是对我而言‘死’了。”

    很简单的定义,没有必要过多纠结。

    怜音本还想再问一句“你希望他‘死’吗”,可临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其实,能像这个少年一眼,把所谓“生死”看得淡泊简单一些也没什么不好,死了就是死了,前尘已逝、往后无缘,毕竟不管怎么样,“死亡”对于逝者而言原本就是了结,不了结的,往往只是活人而已。

    ——

    “相信我,只要放松一点,你很快就会没事。”

    有个人坐在前方不远处,用这轻描淡写又微有几分欠揍的不靠谱的语气跟易尘追谈论着当下的生死之事。

    “要是放松,不是死的更快吗……”易尘追好像是动弹不得,似乎只有意识在活动,而同他讲话的这个“人”天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易尘追几度怀疑这货是勾魂的小鬼。

    但易尘追还不想死,不过如果眼前这个“小鬼”可以帮他确认一下他义父的生死安危的话,他倒是可以考虑就这么撒手人寰。

    “小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一手托住下巴,悠悠道:“死到临头都还惦记他?”

    “……”

    “放心吧,没有哪只鬼勾得走他的魂。”

    以前,易尘追也许还能相信这样的话,可自打经历了这么一遭生死之后,他算是明白了,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生命真的能无惧生死,就算是再强的人,真到了那一步,也如蝼蚁一般脆弱……

    “想的还真多。”

    易尘追收回视线,淡淡定在他身上,“你会读心术?”

    “我可不想读,但就是天生听得见,没办法……”他说的倒是真无奈。

    他想了点什么,然后像是下了个不大的决定似的,两手一撑膝盖,像个病秧子似的站起身,站定后便拍了拍广袖,掸了点莫须有的灰尘。

    “来吧,我把你送出去,最为回报,你帮我向一个小豆丁问个好。”

    “出去……哪?”易尘追不明所以。

    他笑而不答,只冲易尘追递出手来。

    这货仿佛真的是勾魂的“小鬼”,他只一递手,易尘追便受了召唤似的,根本不凭本身意志就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他轻轻一拉,易尘追的“身子”便轻飘飘的浮了起来,像是一面风筝,被他轻轻牵着。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易尘追想了想,“快死了?”

    “差不多,不过,你要是想死的话可不那么容易。”

    “为什么?”易尘追才问,心里就嘀咕:该不会是想说因为你在这吧?

    想罢,又愕然回神——这货好像能不自主读心!

    但这货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可能听的实在太多,所以习惯了“听而不见”。

    且他的回答也并不如易尘追所想的那样。

    他很认真的思考了易尘追的“为什么”,花了很多时间才择定一个合适的说法:“因素很多,总之,你的灵魂被人动过了手脚,但应该并非是出于恶意的。”

    灵魂也能动手脚吗?

    “没有什么不能动手脚,只要是这世上存在的,不管什么,都可以改变。”他很温和的回答了易尘追自己闷在心里的嘀咕,旋即便合上眼。

    易尘追明眼瞧见他额间悠悠泛起一枚灵蕴,起初只如暗星,却不多会儿便已强大到足以掩藏他的上半身。

    “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在黑甲院地营的第三层,那间最角落里的屋子,里面有一盘没下完的棋,你拿去,不许拒绝。”他的话音似乎响在易尘追心房里,而他描述的场景亦如实物般逐而展现在易尘追脑海里。

    那盘棋下得很乱,易尘追也不大懂得博弈,于是只扫了一眼,便为难道:“是要让我来破局吗……”

    “破不破随你。”

    他的话突然让易尘追放松了许多,紧接着,便又是那熟悉的滚灼之灵淌入灵脉。

    “这到底是什么?”

    “你现在只要知道,这股力量是唯一可以把你拖出死亡的。”

    他额间的光忽而一暗,易尘追紧接着也瞧不见他的身形了,可手上明明还感觉得到他的牵引。

    “醒了以后记得替我向那个叫鬼曳的小豆丁问个好,他性情有点古怪,不过我觉得你不会跟他计较。”

    就易尘追这性子,杀千刀的在他面前发疯他都未必会计较。

    “你到底是……谁?”

    那人轻浅一笑,“影落。”言罢,既也放手。

    易尘追顿如脱了引线的风筝一般,飘浮远去,像是无根的浮萍,可莫名的,他却并没有觉得不安。

    一恍惚,他的身子又有了着落,一睁眼,却是京城雪景。

    易尘追懵了……

    ——

    也不知临着年终祭典还剩两天,这位“日理万机”陪着陛下的北燕王怎么有闲工夫跑金师院来打听“兵符”的进展。

    好在金师院的两位统首已经提前看了百里总头的镇魂信,这才没组织起满院子的大汉把人轰出去。

    连向来直筒子的铁副统首都难得的落了满心沉稳,还耐心超凡的把百里云那拿符蒙的障眼法的破匣子给真正加工成了一个高仿的赝品,仿真程度之高,估计连元帅本人都能犯一眼迷糊,更别说是连兵符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北燕王。

    北燕王这次来是抱着明晃晃的疑问来的——这铁麟军的兵符需要灵力控制,那他一个连灵力是个什么鬼都不清楚的凡人怎么办?

    “这倒是不打紧,只要在符上加一个触灵轴,再请殿下以血认之即可。”高统首一板一眼的答道。

    这金师院里造的东西也有不少是适于寻常人使用的灵器,这点小问题,早就解决了。

    “原来如此。”北燕王像是吞了一枚定心丸似的,先前的疑窦总算是消了。

    金师院这里兵符的问题解决了,北燕王又假装揣了一颗哀悼之心登上了九鼎山,有意去为“元帅”扫墓。

    这突如其来的可把鬼曳给惊了个慌张——他在守墓的小屋里执着术,还真没法出去迎客。

    他下意识的瞧了怜音一眼,立马就打消了念头。

    怜音一个弱女子,岂能让她却面对这等虎狼之徒,就算怜音也应付的下来吧……回头怕是也得被元帅削……

    思来想去,鬼曳还是决定他来应付这事。

    “你帮我稳一下术,北燕王上山了。”说着,鬼曳就将织罗在掌心的灵网传进怜音手里。

    怜音虽然没接触过傀儡与这罗灵术,但她身上灵蕴非凡,稳个一时半刻应该不成问题。

    怜音很顺从的接下了。

    鬼曳把一身麻孝披戴好,酝酿了一副如假包换的苦瓜脸,临出门前回头对怜音嘱咐道:“外面的事你不用管,专心稳好此术,要是崩了就不好办了。”

    “嗯。”怜音当然知道这罗灵术一崩,对君寒接下来的计划必然不利。

    只要是君寒的事,她就没法不重视……

    鬼曳装好了一副“孝徒”的模样,乖乖往碑前一跪,耷拉着脑袋,时不时抽两声,墓也扫得干干净净。

    北燕王来这自然是没什么通报的,且要的就是这“突然袭击”的惊骇,可一登上立碑的山顶,见的还是很平常。

    如此,也给他宽了一分心弦。

    鬼曳尽职尽责的扮好了他的“孝徒”模样,见了北燕王来,便起身,哭丧着个脸,行了个礼。

    北燕王拿挑剔的目光打量了这少年一番,发现这娃娃瘦削且肤色苍白,看起来并不像什么强悍的打手,也就当他的确只是一个还没带大的苗子,稍稍放下了些戒备。

    元帅的坟冢不显眼也不奢华,却是“如假包换”横看竖看,都不想是能“诈尸”的样。

    加之先前北燕王也的确亲眼确认过元帅的伤势,纵贯分析下来,应该没毛病。

    他垂眼瞧着墓碑,正准备开口说“给元帅上柱香”,目光却陡然一利,冷不防的便瞧住了屋里那抹映窗的窈窕身影。

    “那是谁?”但见疑,此王便绝捏不出柔和半点的语气,飕飕一问便叫鬼曳心尖做贼心虚似的一颤。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夫人

    “那是夫人。”鬼曳平静答道。

    北燕王两条眉毛都扭到了一块儿,神情别扭难明,打量了那女子的身影良久才又问出来:“元帅的夫人?”

    鬼曳厚着脸皮点了点头,心里暗向君寒赎罪:元帅恕罪,属下真是迫不得已的……

    咋从没听说过元帅有娶过老婆?

    “夫人身体不好,故一直住在东瑜城,鲜少入京。”鬼曳这说的还挺头头是道的。

    且他也立马就机灵的寻到了打消这头老狼疑窦的法子。

    “先前元帅重伤时曾叮嘱我们不可让夫人知晓,可……”鬼曳强行给自己逼出两滴泪来,捏着点颤抖的哭腔接着道:“夫人也是接到了讣告才赶着入京来的,却没见到元帅最后一面,也不肯回去,就要守在这……”

    北燕王实在很难想象,那头千年冰山冷神鬼似的野狼居然也会有连受伤都牵挂的人?

    这个疑点十分的大啊。

    北燕王瞧着那窗影琢磨了片刻,却不巧,被鬼曳品出了他那句正在酝酿的“我去拜访一下元帅夫人”,于是鬼曳自然而然的见缝插针道:“夫人早在初冬便身体抱恙,这番入京,身子实在有些难以承受黎州的风雪,”他转出了一种可怜巴巴的委屈语气:“我也是劝了好久,才让她待在屋里不要出来受风……”

    怜音在屋里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分明,不禁佩服这少年浑然天成的演技。

    鬼曳终于凭着自己惊人的演技把一个痛失了“世上最珍贵的师父”的可怜少年刻画得入木三分,那前途难料、孤苦伶仃的真情实意真是让铁骨铮铮的北燕王都不禁生出了几分悲悯之心,也就打消了入屋拜访夫人的念头。

    就算尚对此事有所疑虑也不必在这大雪飘飞的凄凉天里去察访一个弱女子,大不了回头再另寻探问便是。

    北燕王松了口气,浅然一叹,又落眼瞧了这个少年,稍稍温和了些语气道:“我来敬元帅一杯。”

    鬼曳麻溜的备好香酒,北燕王便捻着三柱香,冲“元帅”的墓碑揖了三揖,插好香,又敬了杯酒,洒在墓前,简单致了个敬,便作礼告辞了。

    鬼曳暗松一口气,哪料那王爷又临时顿了一步,吓得鬼曳忙又挂回一脸悲戚。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鬼曳作势抹了把眼泪,临时捏了个假名,“小曳。”

    北燕王听罢,点了点头,叹然道:“待元帅的丧期过后,回京城找我吧,届时我会安顿你和元帅夫人。”

    鬼曳稍作一愕,又不动声色的掩下异色,抽泣着,又怀着点感激道:“多谢王爷。”

    北燕王应了这孩子一笑,便大步下山了。

    回到城中,北燕王仍对从未听说过的“元帅夫人”抱有怀疑,便一路沉思,不多会儿便想到了一个解疑的法子。

    君寒是个全身上下都披着谜团的家伙,这京城里最了解他的大概也只有昔年与他成天明争暗斗的丞相。

    虽然有点唐突,但还是很有必要去确认一下。

    北燕王行事素来雷厉风行,于是马车立马就转向了相府。

    这会儿丞相大人正在自己的暖堂里沏了壶屯放了许久的早春茶,难得糊涂的不理国事,就闲然自得的品茶休息。

    却没想到北燕王突然大驾光临。

    这消息惊得丞相大人手上一哆嗦,差点一口茶呛过气去。

    好不容易他那没出息的儿子不来蹭饭,怎又把这位主给招来了?

    丞相大人腹诽“晦气”,却还是得整整衣冠迎客去。

    两位主相互礼罢,坐下身,北燕王便开门见山道:“元帅可有位夫人?”

    哈?

    丞相大人愣了一下,“殿下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今日我碰上一个自称是元帅夫人的女子,却觉此女气貌庸俗,实与元帅不相衬。”

    “那女子为何自称是元帅夫人?”

    “带了个少年,大概想在元帅身上攀附点什么,毕竟元帅膝下无子,倘若能傍个‘元帅’遗孤的名,哪怕不能袭承爵位,多少也能捞点荣华富贵。”

    丞相大人听罢,右眼皮抽搐似的跳了一阵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心想——他是这种会四处留情的人吗?

    北燕王也很平静的抿了口茶,“我常年身在北疆,虽曾也同元帅接触过,却不曾听说他有什么夫人。”

    丞相大人搁下茶盏,“元帅性情孤高,岂会留情如王爷描述的那般鄙陋女子?”

    “哦?”

    “我也只是听说,东瑜城的沧海阁内确有一位夫人。”

    “是元帅夫人吗?”

    丞相大人闲然自得的理了理袖,“元帅每至年末必带孩子们回东瑜沧海阁,我曾听犬子提过,那便是与夫人的约定。”

    “敢问令公子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闻得此问,丞相的目光略沉,像是触及了什么伤感之事,沉默了片刻,终以一叹带出话头:“自然是尘追那孩子告诉他的。”

    北燕王听罢,前后一联系,果真没有破绽。

    “如此说来,元帅确有一位夫人——大人可知元帅夫人相貌如何?”

    “只是犬子听尘追讲过,那位夫人倾国倾城,只身体稍有欠佳。”

    东瑜气候温润,不似黎州夏炎冬寒,也的确更适合身体娇弱之人常居。

    这回算是彻底打消了北燕王的疑虑。

    倾国倾城又身体欠佳,难怪那头狼要“金屋藏娇”。

    北燕王心满意足的告辞,丞相又回到他的暖阁了,温上茶,接着清闲养老。

    方才北燕王摆明了就是来探口风的,还瞎扯什么犊子,说是个“庸俗的妇人欲讨元帅便宜”。

    但丞相大人也懒得揣摩他问人家事的意思了——反正元帅葬礼都办了,就是在他身上翻再多乱子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想来也是唏嘘。

    ———

    鬼曳又钻回屋来,麻溜的摘了一身晦气的白布,重新将怜音护在掌心的灵网收了回来。

    “你可以监视这方圆百里的灵势。”

    “嗯。”鬼曳点了点头,“这个,以前是影落教我的。”

    “你总会想起他?”

    “只是因为他曾经出现过而已。”鬼曳瞥了她一眼,“那个,刚刚我说你是元帅夫人,你别生气。”

    “没关系……”她眸底轻略一泛,稍有些出神。

    鬼曳只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境,正好眼下也闲的无聊,索性就唠叨两句:“你觉得凡人的执念是什么?”

    怜音转眼来瞧他,浅柔一笑,“对你来说,别人能成执念的都不算什么吧?”

    “没错,不管什么感情都可以舍弃,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的分量不是建立在生命的基础上的。”

    怜音眉头轻轻一蹙。

    “换句话说,只有活着的,才是有价值的。”

    鬼曳看了太多灵魂,不知不觉间,已对这些所谓的“执念”淡泊了。

    鬼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个并不熟悉的女人讲这么多话,归结其根本,大概是因为这女人与影落的确有那么一丝相似吧。

    毕竟曾经也和影落朝夕相处过许久,偶尔怀念一下也是正常的,这并不有损他的理性。

    窗外扑扇来了一只比紫头燕还小巧的木头燕,这东西很傻,窗闭着便不会绕道,只愣着头的往上撞。

    怜音起身推开窗,木燕正好退了些距离发力窜来,一窜窜空了,直接撞进了怜音怀里。

    怜音阖上窗,从木燕的口匣里扯出一张纸条。

    那飞扬的草书一看就是出自百里云之手,笔画相连简略,怜音实在认不出他的字迹,便只有递给鬼曳瞧。

    “他说元帅已经到了京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盯好最后的动静,敢出岔子就捶我去见阎王。”鬼曳淡定的把总头大人最后的威胁也念了出来,然后习以为常的烧了纸条,合眼,凝神捏诀,抽了一丝灵引去借鬼无的眼。

    “这又是什么法术?”

    “我和鬼无灵蕴相连,他身手敏捷,我可以借他的眼观察别处动静。”

    ——

    鬼无这会儿正在君寒那里听着指令,鬼曳突然就阴魂上身了。

    终于见到思念已久的元帅大人,鬼无实在难掩激动,眼神锃亮锃亮的,十二分的视线都定在元帅身上,鬼曳一眼借来,实打实的就瞧清了元帅的模样,却一眼就皱了眉。

    “元帅的状态不大好。”

    “怎么呢?”

    “耗了太多灵力,过于疲劳。”

    这种状态还赶回京城处理乱子。

    于是鬼曳忙就借着魂引提醒鬼无道:“元帅状态不好,你别在那犯花痴了,多留点心眼。”

    鬼无本来也只是看着元帅的脸色有点苍白,却没想到鬼曳隔着那么大老远都能察觉他老人家状态不好,便也正了几分神色,道:“元帅身体不适?”

    君寒悠悠一挑眉梢,瞥了他一眼,“鬼曳上身了?”

    鬼无额角垂了滴汗,“嗯……”

    君寒泊然一笑,“小问题,不必在意。”说罢,他便起身站到窗前,背对着鬼无,不动声色的避开了这家伙身上“鬼曳上身的变态眼力”。

    屋里白发与窗外飞雪两相映衬,洁雅难分高下。

    “百里云把我埋在哪了?”

    鬼无差点一步没站稳,栽下去。

    元帅这把心胸也真是够宽阔的……

    “在、在九鼎山上,祭场附近。”

    “他还真会选地方,打算把我也当祭品一块儿供了吗?”他浅淡的戏谑罢,便又泊然一笑,“难怪他只敢让你来见我——等我回去再把他埋了吧。”

    此言道得鬼无一阵心花怒放。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年终祭典

    小火慢熬收汁入味的年终祭典终于“叮铃当啷”的响上了九鼎山,陛下衣着祭土黄袍在祭坛最高处领百官礼拜地神后土,三礼大拜后,方才起身。

    今日天公似也难得的作了个美,居然没飘大雪,反倒也拨了点云雾,漏了一丝阳光下来。

    阳光倒是明媚了,然而纵观文武百官,却十有八人都挂着一脸明晃晃的“强颜欢笑”,一个个都跟罩了张假面似的,皇帝一眼扫下去,觉着诡异莫名还有点凉飕飕的。

    祭后土的仪典过后,焚香撒入大地,金师院的高统首便将“兵符”供上了祭台。

    司徒诚见之,下意识瞥了他爹一眼,哪料丞相大人也是摆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面无波澜的依旧绷着那肃面,察觉他儿子大惊小怪的看了过来还反倒递了个见怪不怪的眼色。

    事实上,就这事,谁心里不犯嘀咕,而丞相大人也不过是没那闲心冒死进谏——毕竟就这没心没肺纯良的小皇帝,你就算真挂了三尺白绫在大殿上,他顶多被吓着,实际却也理解不了什么真谛——何苦拿着自己的命往无用之事上撞呢?索性就且顺着这叔侄俩,反正朝堂的制衡之术丞相大人还真不是盖的。

    刑部的尚书大人被自己的丞相老爹塞了一把定心丸,算是将乱将稳的定下心来了,再看礼部的尚书大人,却是这浩浩荡荡的“假正经”队伍里尤其出类拔萃的官司臭脸,真是半点面子也不赏,见了北燕王上祭台准备受接兵符,便铿锵有力的“哼”了一声,同时一脸甩开,绷得一身悲壮。

    这位同僚宁折不弯的心性丞相大人也是太清楚了,他这次能揣下火气照着办了事已经算是够给脸了,实在不该再奢求什么了。

    高统首从匣中请出“兵符”,熟练的拨开增设的触灵轴,铁副统首则递了把精致且芒锐的小匕首过来,北燕王唇角淡敛着笑意,拔出匕首。

    ——

    九鼎山形势虽不属极险,但地势属高,不宜进攻,虽然适宜围困,但看起来北燕王并没有弄死他这小侄子的意思,所以金火骑并没有扎在山下。

    君寒不动声色的没有调来一兵一卒,只先带了沧海阁人在附近打探情况。

    “报!”大远飞奔来一骑沧海阁的软甲,即至君寒跟前也不必费事的下马,直接就将情况报了:“金火骑已在后土庙摆好阵营。”

    君寒还没把头盔戴起,只漫不经心的搁在马背上,听罢,便漠然一勾唇角,摆手示意他接着去打探情况。

    “一会儿等没事的闲臣都回京后北燕王大概还要‘护送’陛下和丞相以及六部尚书前往后土庙。”君寒转弄着指环琢磨了一下,“北燕王是位仁慈的主,他应该不想杀那小孩,左不过就是逼着他写封禅位诏书罢了,倒是回京那些人需要注意一下。”

    “是否传信回京?”鬼无问。

    君寒抬眼正好瞧住那个坐在五步开外的枯树上,有意和他保持距离的百里云,吹了声口哨,唤狗似的。

    鬼无暗笑痛快,百里云却高贵冷艳的撂了个白眼,半步也不挪,大爷似的道:“这里没狗,有事就说人话。”

    “封锁京城的活就让铁麟军来吧,你传个信给徐达,让他从了北燕王,封锁朝臣府邸的时候演的真一点,别出人命就行。”说着,君寒已经启了兵符“发兵”的指令,然后才不急不缓的催促道:“速度点,敢坏事回头削你。”

    百里云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在梢头悠悠伸了个懒腰,转眼就没影了。

    鬼无暗自窃喜,心里百般痛快——憋屈了几个月的气终于撒了个痛快。

    “你去给我守墓,接下来动静可能会有点大,别把鬼曳吓坏了。”

    “是。”鬼无一应,也是溜眼就没影了。

    “阁主,我们接下来继续观察情况吗?”

    沧海阁人鲜少经历战事——虽然这也不算什么正经战事——难免有些不得心应手。

    君寒悠悠然的一手捧着头盔,缓疆行马,踏雪溜达似的走了两步,道:“那小崽子皮太嫩,欠收拾,让他叔叔吓吓也好,本帅就再多‘死’一会儿——你们都各自散去盯住形势,随时来报。”

    “是。”

    待那些沧海阁人也策骑而去,君寒难得逮了个小空子好好品味一下这装死的滋味。

    还挺有意思的。

    一只没光没泽又涂得漆黑的机甲木乌鸦扑扇着“咯吱咯吱”木翼,摇摇摆摆的落在了临近君寒的一根缀雪的树枝上,瞪着一双“滴溜溜”的琉璃鸟眼傻不拉叽的瞪着元帅。

    君寒一眼扫过去,忍俊不禁似的一笑,便带着分浅薄的戏谑数落道:“多久没上油了?关节都僵成了这个样子还好意思放出来丢人现眼。”

    这只木乌鸦的琉璃眼连着守墓的小屋里一颗狗脑袋大的琉璃镜珠——因为那个自诩没心没肺的鬼曳的“眼”也被遣回来了,所以又搞了另一双呆愣愣的“眼”来盯着元帅。

    鬼曳还在专心稳着术,没分心来“睁眼”,故此“眼”乃是怜音的灵蕴在维持。

    透过此珠此镜,君寒淡淡勾了抹笑弧,少了几分肃冷,平添了些许柔和。

    他收了眼便驾马缓步林间,闲然又胸有成竹。

    怜音静静瞧着,倒是觉得他的确比以前温和了不少。

    ——

    北燕王手握锋刃,一捏一抽,垂血挂珠,触灵轴中心包了一根琉璃管,鲜血沿斜刃口而入,淌过琉璃管,就像灌了风的灶炉一般,灵辉霎而燃光,倏倏淌遍了整只“兵符”。

    这以假乱真的,要不是高统首亲自看着铁副统首操作伪造的话,还真要以为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铁麟军兵符了。

    铁副统首立柱空气一般站在祭台下,高统首面上绷得稳肃,一边辅助北燕王操作兵符,一边降下一手,借着袖袍的掩护冲下头的铁副统首竖了根拇指。

    铁头狼偷溜了一眼瞧见了自己同僚老大哥无声的赞赏,便不动声色的摸了下鼻子,也借袖藏住了险绷不住的偷笑。

    血入“兵符”,里头各种转轴触灵“叮铃当啷”的响了一圈过后,最后才听“咔嗒”一声,灵息一落,高统首便拱手道:“此符已认主完成。”

    北燕王难掩笑色,却还是克制着只勾了一抹不失体统的弧度,旋即便单膝落跪:“臣定不负皇上重恩。”说时,他拇指轻轻一扣兵符,启了动兵之令。

    祭台下,群臣里头唯一生如水墨修竹可称养眼的刑部尚书大人绵长一叹,他老爹丞相大人续尾而起,也叹了个风雪摧花,大概也已经一眼望穿了日后的凄凉之景。

    然而那没心没肺的小皇帝却还笑得一脸欣慰,真以为他叔叔果然能做顶替君寒的一国支柱——或许可能比君寒更可靠。

    这场气死礼部尚书的年终祭典可算是赊着天谴结束了,接下来去守戒什么的,礼部尚书直接回绝了——礼崩乐坏到了这一地步,还假惺惺的装什么虔诚。

    礼部尚书没好脸的朝陛下请了辞便扭身就走,却被丞相大人给叫住了:“常大人。”

    听是丞相大人的声音,这位礼部的暴脾气常大人也不好不给二两薄面,便还是稳下口气,转身拱手作礼,“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捡了个空子追过来,便只有长话短说:“我知你看不惯这样越礼之事,但为江山社稷、朝廷安稳,还请大人暂稳心气。朝中虽没了元帅,但好歹还有我们这些老臣辅佐君王,切莫为一事之乱而弃了大局。”

    经丞相一语,常大人果然消了些躁气,便也心平气和下来,略略一叹,还是无奈,道:“好歹也是吃官饷的人,岂敢轻易置大局于不顾。只是今日这事,我实在多看一眼都觉得糟心,恕不能奉陪。”

    当然丞相大人也并没有强迫他回来接着伴君的意思,便和善的笑了笑,道:“余下七天,常大人好好歇息,这里,有我们。”

    丞相与尚书大人相互拱手作辞,金师院的两位瞧了,心里稍有些惶坠,铁副统首便忍不住问:“今日果真会如总头先生所言那般?”

    高统首听之一愕,忙摆手叫他打住,待四下张望了一番后,才小心翼翼道:“这话万不可乱说。”

    铁副统首明白的点了点头。

    这金师院的两位大概是唯一被提前通过信的“知情者”,虽然如百里云所言他们是在辅助擒贼,可不知为何,这两位反倒不约而同的有种干了亏心事的感觉。

    无奈,这两位也只能惴惴不安的揣着颗过街老鼠的心悄悄退场。

    “高统首!”

    高统首浑身一激灵,就跟被阎王点了名似的,半天没反应过来该往哪边转。

    喊他的正是陛下身边那个公公。

    真是“阎王”点名了……

    高仕杰手藏在袖里冲铁头挥了挥,示意他赶紧溜。

    那位公公笑得满面和善,不急不缓的走到高仕杰面前,先行一礼,然后才道:“陛下邀统首一同前往后土庙。”

    高统首心凉半截,“遵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后土庙(一)

    销声匿迹了将近一个月的铁麟军今日居然又重回了大家的视线,且一现身,金火骑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瞬间就拿回了保卫整座帝都的重任。

    转换得太过匪夷所思,连某些知点政事的百姓似乎都摸出了点端倪。

    礼部的常大人见了这诡异形势,心中顿感不妙,便掀起车帘,往回张望。

    今日防守的铁麟军明显比寻常多出一倍有余,况且先前黑甲营的确是上交了京城的护卫之职,而近期也并没有让铁麟军复职的指令——也就是说,眼下能让铁麟军离开黑甲营的只有兵符。

    常大人细一揣度,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就掀开车帘探出脑袋拍了拍车夫的肩,“出城去。”

    车夫懵了一下,却也不敢忤逆自家这暴脾气的大人,便只好乖乖掉转马头。

    尚书大人的马车有些笨重,要当街转个向不容易,奈何却连马头都还没扭过来,迎面就奔来了一列玄骑。

    常大人的脸正好还露在外头,正好瞧见了领头此人身披全甲,连脸都拿玄铁面具罩住了——纵然尚书大人是个提笔杆子的文官也知道铁麟军里披全甲戴面具的将非是寻常能出,职责更不在护卫京城。

    那位罩着铁面的将军领着列队绝尘而去,便听城门下敲起了禁钟。

    尚书大人更是心惊胆战,便探出了半个身子凑着往城门方向瞧去,居然瞧见是徐达在那张罗着闭城门!

    完了完了,这是真要出事啊!

    ——

    另一边九鼎山上还风平浪静的,正由金火骑护着龙驾及随行大臣往浩浩荡荡的后土庙而去。

    此行须得先下山,然后再往西行三里,正好能居远一窥城门。

    司徒诚闲着没事便趴在车窗上望远景,哪料不小心竟一眼瞥见了城门下黑压压的玄甲,心里咯噔一落,抽回身就一把拽了他爹袖,动作跟抽风似的,差点吓得丞相大人一跃蹿破车顶。

    丞相大人一哆嗦转过脸来,百般嫌弃的拍开他儿子的猪爪子。

    “爹,你看外面。”司徒诚一手邀着他爹,一手已经挑起了窗帘子。

    丞相大人一眼扫出窗外,还没将远处看分明,便有一片金甲漫不经心似的正好策马行前,挡住了小窗的视线。

    司徒诚却还愣头愣脑的招呼他爹凑过来瞧,哪料他爹翻脸没有前兆,扬起一巴掌就呼在他罩着官帽的脑袋上。

    丞相大人打儿子的时候向来身手敏捷,这手刚把司徒诚的狗头拍开,那手便已扯好了车帘。

    好歹当这刑部尚书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还跟个愣头青似的!

    “爹?”司徒诚百思不得其解的瞧着他爹,一头雾水的扶着官帽。

    丞相大人稳坐如常、不动声色。

    “刚刚城门……”司徒诚的话才吐到“城门”俩字就被他爹的一个眼神给抵回去了。

    司徒诚会意的沉默了。

    车帘迎风微微掀了条缝,丞相大人偏了偏头,一只眼的视线正好透过那条缝瞥见了外头一片金灿灿的铠甲,而皇上的龙驾却遥遥在前,前后马车已经完全被金火骑隔开了。

    ——

    铁麟军这边的封城事宜仍进行得有条不紊,连出了名的火/药桶常大人都被徐达给亲自“护送”回府了。

    这位大人嚷嚷了一路,半个京城都荡着他老人家的嗓门回音,连徐达的黑虎嗓都让他这河东狮吼给压了一筹。

    “犯上作乱!妄为臣子!元帅尸骨未寒,你们竟就叛逆投贼!岂有此理!!!”

    明明都已经把这位大人给塞府门里了,结果徐达还是抽不了身,只能跟他在这耗着。

    “说多少遍了!这是守城、守城!上边的命令谁就谋逆造反了!”徐达已经很克制嗓门了,毕竟眼前这位是个文官,真吼起来当心把人吓死。

    “上边的命令?谁的命令?啊?守城的活早跟你们黑甲营没关系了,你在这瞎掺和什么劲儿!”

    画风逐渐诡异,文武两位大人嗓门更一个赛着一个高,嚷的边上行人都泛起了嘀咕。

    徐达见势渐而不妙,索性先吞了自己一肚火气,一撂手,明晃晃甩出“老子不跟你吵”的架势,抽身便走。

    “诶!你给我回来!给我解释清楚!徐达……”那位大人被守在门前的铁麟军拦回去了,嘴里却还在喋喋不休,嚷了这半天竟也不知道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整个黎州城都被铁麟军封了个滴水不漏。

    君寒远远瞧了城池的情况,抬手接了一只木燕,取信,见言“一切就绪”,旋即便转了马头,悠闲的跟孤魂野鬼似的。

    ——

    城郊的后土庙属皇家领地,等闲时也无外人行往,庙里只有几个老祭司打点,一年到头通常也只有那么七天热闹。

    陛下腿脚不便,故老祭司们一早便清扫了院里的积雪,清出了一条可以畅通至正殿的洁净小径。

    兵士杀伐气重,不宜入殿行祈福之礼,便后再庙外。

    皇上下车后群臣亦陆续下来,丞相大人留心环望了一周,只见周围全是森森金甲,将这后土庙堵了个严丝合缝,活如铁桶似的,摆明了“请君入瓮”。

    丞相大人这辈子都在跟朝堂打交道,只要是朝廷里的,哪怕只是微毫动静他也能敏锐的捕捉,更何况眼下已经是明晃晃的危局。

    可形势已经明显至此,皇上居然仍就毫无所察!

    丞相大人欲哭无泪,突然间也再顾不得更多,快了步伐便想赶上去。

    却就在察觉了丞相大人动作的一瞬间,两列金甲士兵便已“唰”的压进了群臣与皇上的空当之中。

    士兵才一脚踏入庙院的门槛,便有个祭司上来提醒道:“将士杀伐气重,此间主祭天时农耕,诸位……”

    “阁下的意思是,本王也应该出去候着吗?”北燕王森森一语便将这老祭司抵的哑口无言,挪眼瞧去,毫不掩饰眼底的腾腾杀意与狼子野心。

    皇上似乎也突然被他皇叔没收敛的杀气给惊了一愣,莫名生了几分怯意。

    这段时间,北燕王在皇上面前从来都像个慈善的叔父,几时透露过这般骇人之事。

    眼下已入虎口,在场的都是一票文人,举目无援,当真是凄凉透了。

    “无妨。”陛下淡淡一句,似乎是免了老祭司的紧张。

    气氛更加寒压,前头皇上被北燕王领着快行,后面的一群大臣则被前后两头金甲战士夹着往前走,几乎已经有种“命悬一线”的紧迫感了。

    这会儿,高统首真不得不佩服百里云的“料事如神”了。

    随行的诸位大臣连同皇上都被顺理成章的请入了供着后土神像的正殿之中,跟进了神庙的士兵亦纷纷钻进正殿,随后大门一避,愣头愣脑的皇上终于察觉了些许不妙。

    “皇叔这是……”

    诸位大臣仍被一排士兵拦着。

    皇上站在神像正面之下,北燕王负手再旁,却背对着众人,抬眼仰望着坛上神像。

    “知道你父皇为何多年来坚持自己领兵开疆拓土吗?”

    皇上一愕,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这个天下,只有王亲自踏足过的土地方能成之为‘王土’,江山社稷,不是光凭几首民谣、光凭几纸法令便可统治的。”说至此,北燕王缓缓转过身来,正视着眼前这个与他父亲的威武毫不沾边的小皇帝,道:“为君者,必须对自己统治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必须对自己手下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试想你当了这么些年皇帝,这些,你做到了吗?”

    皇帝被问了个神魂俱颤,没大听懂这言中之意,却是惊愕着,难以置信道:“皇叔你……”

    “北燕王,恕臣无礼,敢问阁下今日是准备篡位还是逼宫?”

    “将一个懦弱无能之人从他待不了的位置上赶下去,仅此而已。”

    丞相大人一步近前,两个金甲的士兵横步一挡,然这位文臣却好不为俱,横臂一推,愣是站了出来。

    两把长剑“锵锵”出鞘,立马就架上了丞相大人的脖子。

    “爹!”司徒诚下意识往前冲,却当即便被两个士兵擒住。

    丞相大人峨立不惊,纵有锋锐抵命,也毫不为其所动,“犯上作乱之徒,置礼法于不顾、不念血亲、贪恋权势,如此,又有什么资格称陛下不配尊位!”

    北燕王哼然冷笑,转眼瞧住那呆了个六神无主的小皇帝道:“丞相如此有信心,莫非陛下果真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

    “……”丞相一派铁骨铮铮,结果愣是被这一句给问了个汗颜,气势瞬间大打折扣。

    但不论如何,这个孩子毕竟是先帝临终前亲自托付于他和君寒的,如今元帅虽然倒了,他却不能示弱。

    毕竟,这个孩子的身上毕竟还淌着先帝血脉。

    “我记得先帝将殿下请出中原时,殿下曾对天地许诺,若不平息北疆匈奴、不使北疆人口增倍,此生誓不回京。”

    这一句,活如剐刀一般挑动了北燕王最不可触的逆鳞。

    便见这位王爷目光冷然一掷,霜刀一般磕进了丞相眼里。

    这会儿就包括他儿子在内的几位大臣都不明,为什么要在这会儿体提这事?

    “殿下统帅北疆已有二十余年,敢问这些,你都做到了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后土庙(二)

    这样的事,曾经也真不是没有过。

    丞相犹记得有一年,先帝初将兵权交予君寒时中原正处于战后余烬,国力衰弱,铁麟军也还没达到如今这般实力。

    那时北燕王尚在京中安养,某日便趁着先帝身体抱恙之际起兵作乱,意图逼宫谋反,却还是被当时旧伤复发的陛下降伏于宫内。

    当时先帝却并没有杀他,反倒将大黎的金火骑交予北燕王,只是作为代价,北燕王必须亲守北疆以平镇北方游牧民族之乱,在北疆人口农作增倍之前,不得返京——算是仁慈的把他放逐了。

    虽然当时先帝压下了北燕王谋反一事,但朝中老臣对此皆了然于胸,故而早在夏时听说北燕王要回京时,朝中都微惊了一阵,只是这件事先帝曾交代过至死不可言,所以就连小皇帝也不知此中缘由。

    而先帝做此“养虎为患”的决定,不光是因为顾念血脉之谊,更是因当时朝中无将,君寒远征在外,而他自己也已无力再领兵作战,但北方的游牧民族侵扰中原已久,不可不管,这才给了北燕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当然也是因为,朝中有一个即使在他驾崩后也足以制约此王的狼子野心的君寒,所以也才会在临终前将年幼的小皇帝也托付给君寒。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君寒到底“走”早了一步

    丞相大人一问咄咄逼人,又正好把刀刺进了北燕王最羞耻的一道旧伤,便见这头老狼邪火噌的冒起,抽了自己腰间的镶金佩剑亦指丞相喉口。

    然而司徒靖仍不为所动,北燕王目光沉冷,杀意似被坚冰所慑,出了剑便沉敛了些,“丞相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激怒本王,没有好处。”

    “怒由心生,非是他人所能控,殿下若果真问心无愧,凭我区区一个文人又如何能激怒?”

    “你——”

    司徒诚心都快被勒到嗓子眼了,却直到这会儿才看出他爹的真实意图——丞相大人从来都不是瞎送命的愚蠢激进派,如此出言相激亦不过是抓准了北燕王孤高自傲的强硬心性罢了。

    “殿下独守北疆多年,战功无数满朝皆知,故我等实在未能料到,殿下竟会动用整个金火骑来困住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司徒诚陡然肃出一身刑部尚书该有的厉正之气,同样无惧架身的刀剑,“殿下早在夏时便已进书朝中欲归京述职,却一直拖到秋末,”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更加重了语气:“正好在元帅遇刺重伤之后方才举兵入京,如此,请恕在下实在不得不怀疑,那些刺客的背后之主是否便在金火骑之中。”

    “休得胡言!”北燕王一声怒喝。

    皇上在旁一惊难平有起一惊,恍恍惚惚的,竟良久也没能把这里的情况完全梳理明白。

    “本王行事素来无愧于天地,岂会行这等阴鄙之事。”

    北燕王义正言辞,司徒诚当然也知道这事不是他的锅,不过形势如此,不栽赃嫁祸一下恐怕难以打击此王谋反的信心。

    毕竟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拖延时间——虽然拖延也未必能拖延来救援。

    其实就公正而言,司徒诚的确也觉得这小皇帝目前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但这孩子毕竟也还年轻,在他彻底成熟之前就将之否定也未免有失公正。

    丞相大人闻言不禁嗤笑,“王爷行事无愧天地?昔年殿下进军宫城,先帝却将金火骑交付,方有王爷这二十年的正名,如今却在后土庙中欲斩先帝遗嗣夺位,敢问王爷,这便是你的‘无愧天地’吗?”

    北燕王漠然勾唇,淡淡收起长剑顿地一杵,“丞相大人活了这么些年,难道还没看出在皇位面前,从来就没有‘情义’二字?”他淡淡回眼瞧住小皇帝,“这些旧账今日翻来也于事无补,这个孩子没有皇兄的半点魄力,诸位也应该看得出来,既然明知不是块当皇帝的料,又何必在此自欺欺人?说白了,都是枉辩罢了。”

    虽然在场的诸位很想反驳,但奈何这似乎是个事实。

    侍奉一个无能的之主,的确是有才之士的不幸,可……

    “诸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没必要光在一棵树上吊死,良禽择木而栖,只要诸位现在收回对本王的不敬,日后,你们依然是大黎的重臣。”

    此言一出,那几位尚书大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似有犹豫之意,丞相大人却也无奈,司徒诚欲开言再驳,奈何也着实没有什么实底。

    高统首难得发动了通常不在政事里绕圈子的脑筋,思忖了良久,既不能现在就把铁麟军真正的情况透露,又不能任着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虽然眼下这情况如果是真实的,那么降伏是正确的选择,可事实却只是一个局,元帅必然会来,如果这几位大人扛不住眼下的压力低头了,那事后必然要以谋逆之罪诛连。

    高大人当了一辈子的铸炼师,素来平易近人又恪尽职守,生来不是个爱越矩的人,但作为此处唯一明晓真相的人,只有豁出去了。

    诸位大人正在犹豫之际,身形魁梧不输武人的高大人突然拔了面前一个士兵的佩剑,凭着多年体力活的强悍爆发力,出其不意的一脚蹬倒了面前拦路的士兵,提着剑便冲了出来。

    “高大人?”司徒诚都被这突然一下给惊了一跳。

    高统首趁着一头血气调了满腔怒火,拎着剑直冲到北燕王面前,以假乱真的爆了一身悲愤之意,剑指北燕王道:“区区逆贼也敢在此口出狂言,良禽择木非择朽木也!我等皆承先帝遗志,只知忠君辅朝,岂将听你妖言惑众!”

    这个向来温顺的巨兽忽而暴怒,其天生雄浑的气势自然而然的也慑了北燕王一愣。

    却到底还是缺少了真正武士的杀伐之气。

    于是北燕王转眼就从那本也无多的惊愕之中回过神来,便笑,“我很佩服高大人的勇气,但如果阁下的确想拔剑单挑的话,我只能说这是愚蠢了。”

    高统首很有自知之明,他当然知道他这个连马步都没扎过的糙汉铁定不是打小就跟先帝一块练家子的北燕王的对手。

    北燕王虎眸沉视,高统首气势不倒,长剑一横,直接就架上了自己脖子,“我等宁可今日以身殉国也绝不与逆贼同流合污!”

    在场“唰”的一串白脸争相辉映,连丞相大人都不由得惊到了骨子里,那原本就怕着点锋芒的小皇帝更是一哆嗦,原本就不利索的腿再一软,光靠一根手杖是决计撑不住身子的。

    皇上恰就在高统首作势自刎的那一瞬“咣当”一声跌倒在地。

    可真能“长脸”啊……

    虽然高统首等闲时就长着一副“勇武非凡”的姿色,但向来见惯了他平和独默的诸位也的确没料到他竟然真有如此不畏生死的勇气。

    后土神像的凝视之下,此堂气氛陡然凝固,任是哪方似乎都有些手足无措。

    却就在这冰点一刻,一声救场似的敲门声扣入了寂静,众人回神,北燕王警觉瞧去,又听门外响起一个铿锵有力的嗓音:“黑甲营徐达求见!”

    “徐将军……”司徒诚愕住了。

    原本刚天怼地的徐达恐怕是几位大人心里最后的“救场人”,却没料到,他果然也因为一枚兵符就臣服于北燕王了?

    众人心灰意冷,连半天没反应过来形势的小皇帝都品出了“绝境”的意味。

    北燕王眼底稍略一疑,却还是松了口气,道:“进来吧。”

    徐达推门而入,一脸正色目不斜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给北燕王跪礼,肃然道:“黎州已完全封闭,宫城御林军也已调为黑甲营,特来复命。”

    北燕王眉梢不禁一跳——黑甲营的效率也忒高了吧!

    包括皇帝在内的诸位彻底被这一盆冰水给浇凉了心,原本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徐达正经而严肃的态度而彻底掐灭了。

    司徒诚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最为忠诚的徐达竟也轻易的倒戈了,此时此刻,他不禁替元帅而感到心寒。

    “徐将军,你——”

    高统首却是大松了一口气,却还不动声色的架着“视死如归”的势。

    徐达听见了司徒诚咬牙切齿的声,便挪眼瞧去,却只归络了一下人数,然后谁也没理,便问北燕王道:“是否需要将这几位暂时带回城禁足?”

    禁足?!

    “你对回城的大臣做了什么?”司徒诚忍无可忍。

    徐达听罢,没回头,只答道:“未得命令,我等不敢擅动诸位大人,自然是先请大家安居府内,城中自有铁麟军护诸位大人府邸安全。”

    北燕王听罢,甚满足似的勾了勾唇角,狡黠的扫了诸位大臣一眼,道:“就按徐将军的意思,先把各位大人护送回府,待本王将此处的家事了结,再行公事。”

    徐达闻言,便起身,一本正经的招了手,八个衣着全甲的黑甲士兵冷面入堂,从金火骑手上交接了各位大人,徐达和领首的一个士兵则上前“合力”阻止了高统首的“自刎”,高大人作势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被老实押走了。

    徐达跨出门槛顺便把门也一带,小皇帝彻底孤立无援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后土庙(三)

    “真没想到,徐将军竟也甘愿随波逐流。”司徒诚阴阳怪气道。

    徐达走在前头翻了个白眼,叹气似的驳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文人墨客脑子里一天在想些啥。”

    后土庙正殿深居内院,前有外院后有牧场,范围甚广,就沿原路回去都得走上小半柱香。

    围着正殿的内院里站守的仍是金火骑,然一踏出内院,所见的便尽是玄甲的铁麟军,连穿了几条小径,都不见半片金甲。

    “押人”的铁麟军紧随在后,前面领头的只有徐达一人。

    诸位大臣心灰意冷的逐个踏出后土庙的大门,像是一串身着朝服的囚犯,却待徐达那魁梧雄壮的身影挪开后,这群“囚犯”尽皆傻了眼,一并排的在大门前站成了一尊尊磕飞了下巴的石像——

    只见元帅大人高坐马上,头盔也没戴,就张扬的展露着一头显眼白发,眉梢眼角仍就挂着那如常的冷戏,见了这一排呆若木鸡的脸后,便不冷不热道:“我还当诸位都已饱受摧残,以为再不派人去营救就得来收尸了,看来还挺精神的。”

    “元、元帅?”司徒诚愣了两眼空白,天打五雷轰似的慢了十八拍才认出这人。

    “元帅不是已经……”就连见多了大风大浪的丞相大人都呆成了一只木鸡,真是半天也不敢相信这竟是“真人”?

    君寒泊然一笑,便翻身下马,漫不经心的把手里的头盔往边上一抛,徐达立马就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本帅才作古没几日便出了这乱子,实在看不下去所以特地向阎王借了一天阳寿诈尸起来平乱,回头记得给我烧柱‘精忠报国’的香,说不定我还能在地里保佑保佑诸位。”

    “……”

    元帅这玩笑开的可真会拣时候……

    “行了,这里没诸位什么事了,赶紧回府歇着吧。”君寒一步才跨进门槛里,司徒诚便“诈尸”似的跳回神来,转身便叫住他:“元帅,尘追他……”

    却没等他说完,君寒便漫不经心的给他堵回去了:“别的事回头再说,再耽搁当心真改朝换代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普天之下估计也就元帅大人敢明目张胆的说——还是当着朝中一品大臣的面……

    ——

    小皇帝愣坐在地,手无缚鸡之力也毫无反抗之心,空是挂着一腔恐惧,实际却是比手足无措更慌乱。

    北燕王缓缓将长剑收归鞘里,金石磨砺之声“锵锵”绵长,似剐耳的酷刑一般,几乎要把小皇帝的心神摧残到极致。

    一直到收鞘之音彻底终落,北燕王才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瞧着像只发抖的小鹌鹑一样的皇帝,心底的嘲讽之色在面上展露无遗,瞬间就从“和蔼可亲”的叔叔变成了真正索命的恶鬼,映窗纸而模糊的冬雪之光幽落落的透进堂内,只亮得了近门的三五步距离,到了神坛却只剩下一抹诡异的氤氲。

    北燕王慢步冲小皇帝走来,脚步声一顿一泛,魁梧的身影被窗光无限拉长,脸亦沉在阴影之中,杀气却是欲盖弥彰。

    小皇帝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威胁生命的架势,见状亦不由得乱蹬着后挪,却还没挪到一尺,后背就撞在了冷硬的神坛壁上,撞得他神识一恍惚,还是下意识叫出了:“皇叔……”

    北燕王终于在一步外停住,落下身来,似乎还有意保持一分往常的“和蔼可亲”,只是再温和的笑色终究也被“谋反”二字勾勒得面目可憎。

    “陛下,”他了无诚意的一唤,“只要你现在写下传位诏书,自愿退位,我不会亏待你。”

    “你……”皇帝的嗓音一颤,却旋即目光一利,像是突然捡起了作为君王的尊严,“你当我是傻子吗!”

    此言一出,北燕王的铁掌便已携风拍上了皇帝的“龙脸”,一掌如灌千钧,直拍得陛下金冠坠地、眼冒金星、神魂跌宕,半天缓不过劲儿,却是被一道锐光给扯回了神识。

    北燕王又抽出腰间佩剑,“锵”一声钉在皇上眼前,再度居高临下时便半点敛藏杀意的意思都没有了。

    “难道你不是吗?”北燕王像是被磨尽了最后的耐心,“你不配在这个位置!你并没有能力反抗我,所以趁我还不想亲自取你性命的时候自行了断,回头我自会给你厚葬。”

    直至今日,这小皇帝方才真正明白了那些史书所载的血亲相杀的夺嫡惨事,也终于明白了所谓“权势”到底可以令人疯狂到什么地步。

    他灰冷的心中陡然爆起仇邪之火,咬牙切齿的瞪着眼前这个将他踩进尘埃羞辱的人,几番有心拔剑杀去,奈何他天生不是个习武的料,眼下怕是连这把钉地的剑都拔不出来。

    北燕王森森注视着他,“果然想等我动手吗?”却才问完,门外便响起一阵喧闹,听来竟是喊呼与兵刃交接的厮杀之声。

    这怎么可能?

    眼下整个京城的兵力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可能还有反兵来袭。

    北燕王此刻正如惊弓之鸟一般,哪怕心底认定“万无一失”,却还是会被一丝一毫的微澜之动给惊得魂不守舍——做贼心虚。

    北燕王大惊的推门去看,却才将门板拉开一条缝,一个金甲的士兵便被抛砸过来,北燕王侧身一避,那士兵便砸碎了门板滚进堂里,带了一路血迹,最终停在惊慌错乱的陛下眼前,吓得这年轻而弱的小皇帝脱嗓惊叫了一声。

    区区一个院的守兵,君寒徒手便打了进来,悠闲的踏上殿前的阶梯,真如鬼魅一般惊得那刚刚还气焰嚣张的王爷半天回不过神来。

    “君寒?!”北燕王一声怪叫出来。

    “怎么?王爷没见过诈尸么?”君寒一面整着腕甲,一面踱上阶梯,待那白发的身影一映入殿堂,小皇帝便也跟个失了魂的木鸡似的,像是见到了希望,可那点火苗却怎么也焐不暖他心底那把刚刚被塞满的寒冰。

    他呆愕的瞧着眼前这近乎失真的景象,仿佛还停留在元帅已经死了的心境之中,眼见的非实,而只是一抹幻觉而已。

    “幻觉,就别看他……”一个诡谲的嗓音忽而傍着他的耳畔响起,皇帝浑身一激灵,方一转眼便瞥见半张惨白的脸。

    这位“逐月的太子”幽鬼一般,半身还藏在石壁里,如尸爪的苍白五指勾上皇帝细皮嫩肉的颈肤,指甲像是开了锋一般,轻轻一勒便是一条血痕。

    “你……”

    “嘘……”他绕了一条胳膊揽住小皇帝纤瘦的胸肋,身子轻飘飘的往坛壁一抽,便带着小皇帝飘到了神像肩上,恰好躲开君寒掷来的千钧一击。

    待砸在坛壁上的灵光烟消云散,这位“太子殿下”方才阴惨惨的笑出声来,手里拎着那惊慌失措的小皇帝,脸色却苍白的像个死人。

    “这可真是我见过最无聊的夺位之战。”他掩嘴大笑,姿态离奇曲折,时似妖媚,却又总阴诡的吓人,就像一只雌雄莫辩的鬼,笑了一会儿,他又沉下神来,望着虚空,不知在对谁讲:“真是蠢的可怜,都杀光不就好了……”

    君寒素来没心情跟人扯犊子,即使皇帝还被人俘虏在手也毫不影响他出手麻溜,只见堂下幻影一闪,君寒跃身而起,这位“太子”却只拂袖一挥,也不知他的功法习自哪家,竟隔空唤来了北燕王那柄毫不蕴灵的宝剑,其势之凌锐,君寒才一察觉杀气便不得不跃身避开。

    那突然被镀了“灵”的剑“锵”一声穿入后土神像的额头,“砰”的炸了整座神像,土尘腾散开来,那挟着黄龙袍的人影倏地没入烟尘,眨眼便没了声息影踪。

    君寒迅速退出神殿,未染片尘,那剑却仿佛还没褪去杀意,“噌”的便也紧追而出。

    这回君寒迎面张灵一格,剑锋方触了冰蓝灵障便断成了数截,转眼也消了那层诡谲的“灵息”,又落成了一堆寻常碎片。

    ——

    九鼎山上设墓的此岭陡过一阵怪风,刮落了枝头缀雪,冷不防的拨了鬼曳手中灵网一阵猛颤。

    鬼曳骤然睁眼,鬼无见状,忙凑过来瞧,却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到头来还得张嘴问:“怎么了?”

    “跟上次在葬场外一样的灵息。”

    “想让百里云去西境的那个?”鬼无又确认了一遍。

    鬼曳点头,“刚刚突然爆起,灵势很猛,看来已经潜藏很久了。”

    怜音仍捧着那颗琉璃镜珠,“还有另一股灵势。”

    “什么?”那兄弟俩皆惊。

    怜音稍稍灌了一丝青翠的灵引入珠,即刻便引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色灵丝,虽不多,却无处不在。

    鬼无凑过来张望了一眼,“这是,鬼星?”

    “这段时间,一直都有另一股鬼星力量藏在附近,但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能趁这次机会找出来吗?”

    鬼曳摇了摇头,“不好说——眼下还是先盯好刚刚这来势汹汹的东西吧,鬼星可以暂缓。”话虽这么说,但鬼曳还是转脸对怜音叮嘱了一句:“不过还是请夫人也盯好鬼星的动静。”

    “嗯……”怜音有些出神的瞧着手里这颗珠子,不知在想什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梧桐殿(上)

    “看到了吗?”有个声音冷不丁的在易尘追耳畔轻轻询道,像是离他很近,又像是幽幻之音。

    易尘追呆呆的看着眼前一片陈旧的废墟,这就像是一面镜影,边缘镀着一圈风影似的散虚。

    “那是什么地方?”

    “去吧。”然而影落却压根就没搭理他的问题,只轻轻往他身后推了一把,他整个人便不受控制的飘了出去。

    “诶诶诶……去干嘛?好歹说清楚啊!”

    易尘追乍然睁眼,似是一连穿破了几层梦境终于回归现实,可现实的景象竟比梦境还来得迷乱——眼前千花万影飞流不息,万籁俱寂了好一会儿,陡闻风声凌厉,再一定神,自己居然已经飘到了刚才所见“镜影”中的那片废墟!

    ——

    守“墓”的小屋里原本静得好好的。

    鬼无坐在火炉旁,抬眼望着窗外又开始纷扬的雪景。

    “哇!”鬼曳却突然诈尸一般的纵起,连着一声惊叫,吓得鬼无差点原地飞出窗去,得亏是身手敏捷又思虑沉稳才好不容易稳住没蹿出去。

    鬼曳整个人都跳站起来,慌神一错,手上灵网差点崩了,紧急关头却是一旁的怜音连忙掐住指梢一丝灵引,这才帮他牵了回来没至于崩掉整个大盘。

    鬼无平素里最怕这种一惊一乍——尤其怕鬼曳这个沉鬼似的小孩“诈尸”——这会儿正半身耷拉在窗框上,糊了一脸的寒风冰雪,才怔怔愕愕的回眼瞧来,颤抖着嗓音问道:“你跳什么?”

    然而鬼曳的神情也不比他平静到哪。

    鬼曳万般不可思议的瞧着手里枝楞八叉的灵网,瞪了半天的眼珠子才支支吾吾道:“刚、刚刚好像是……千里途……送过来了个什么——?”

    “千里途”即是沧海阁传送阵的正名。

    ——

    “你要带我去哪?”

    可怜小皇帝打出生便是锦衣玉食连先帝都不舍得磕碰,这金枝玉叶的今日却偏偏碰上个不懂怜花惜玉主,貌似也掂不清手里这裹着黄龙袍的纤瘦小崽子有多金贵,居然就跟拎小鸡似的捻着皇帝半寸值千金的衣领子,溜溜达达的从半空晃到了地面,自己踏了一地废墟倒是行得稳当,却苦了原本就腿脚不便又丢了手杖的小皇帝。

    这位“逐月太子”逐渐显露出“真容”,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的关系,这家伙脸色寡白如尸面,一双色泽愈发诡异的眸子活像是一对义眼,空在眼眶里滴溜转,却聚不出几分神韵。

    小皇帝又磕磕绊绊的跌在了乱石残垣里,从没碰过兵刃武艺的薄嫩“龙爪”立马就被一地碎石突兀给破了几道血口。

    当“懦弱”两字被血淋淋的挂在眼前时,但凡是还有一点自尊的便没谁能做到无动于衷。

    更何况,他虽然懦弱却也到底还是一国之君。

    在后土庙里不知折腾了多久,眼下已是夜色沉沉,但陛下自小长在宫中,只需随意一抬眼便能认出此处正处宫城之中,眼前这片废墟他虽然从没见过,但应该就是“禁地”梧桐殿。

    为什么会突然回到这里?

    他懵住了,简直有些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前一刻他才刚刚捡回了一丝希望,这才不过眨眼喘息的当,就又跌回了彻底的绝望之中。

    然而这还不算是最轰震的。

    在皇上愣神惊愕之际,那位太子殿下不知又施了什么妖法,地面开始不安的震动,坍铺了一地的残垣断壁亦颤颤巍巍的被一股无形之力给托了起来,沉夜下,平地升华了一片腥雾似的血光。

    这一切在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鬼魅之事的皇上眼里实在太过惊骇,惊骇得乃至失真,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把这世上所有的可怕全都挤进了十二个时辰里,将这个位处权利巅峰的人一朝砸入无尽深渊。

    “虽然还嫩了点,但总比那些杂碎来得精致。”

    皇上被这一语惊回现实,下意识便往后挪了几步,惶惶道:“你想做什么?”

    这位太子殿下闻言也不答,大半张脸掩藏在天压的黑暗中,只有下巴一线被地面升腾的血光映出了轮廓,若借着这许光辉细窥,方能见他唇角挂的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极喜又像是极哀,敛藏在那弧度之下的不知具体是怎样的心境,只能叫人看了毛骨悚然。

    “你说呢?陛下……”他的嗓音突然沉冷下来,枯瘦的指节就似无花点缀的梅枝,美感阴郁、幽幕下宛若鬼爪,随意一动都想恶鬼勾魂的爪,吓得原本就魂不附体的皇上更是魂飞天外。

    一幕暗影沉沉压在皇上头顶上方,抬眼瞧去,竟是根残柱飘了过来,那鬼爪似的食指遥遥往陛下眉间一指,残柱便似受了指令一般哗然下坠。

    生死只在咫尺,就此一瞬,陛下是认栽了。

    但老天总有危急救人平稳凌迟的坏心眼,明明已经将人打入了彻底的绝望境地,却偏要“大发慈悲”的在临将终了的一瞬派“天兵”来救。

    陛下不知在这眨眼须臾的当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就在那残柱巨石将要拍上他真人的一瞬,有一道精准异常的剑芒从他剑后刺出,闪了他一眼晃乱,紧而便听金石相撞的锐响。

    不知又是从哪窜出来的人,居然能赶在这一瞬之间从身后一把锁住陛下胸肋,足尖点地一跃,逆空避开了被剑意斩碎的飞石。

    “陛下,您没事吧?”这温润的嗓音陛下虽然不熟悉,却也能敏锐的从记忆长河里刨出其主——易尘追!

    易尘追一手揽托着陛下,另一手则握着剑,身形凌跃在半空,居高临下的打量这猩红灼目的一片血光之海。

    不过刹那,陛下便被易尘追带到了百步开外,暂时逃离了险境。

    易尘追将陛下小心翼翼地搁在一边,便拎剑挡在他身前。

    皇上大概这会儿才从惊愕中略略晃回点神来,便又呆愣愣的瞧着易尘追,“你、你怎么在这……”

    易尘追微微偏头,一如既往的笑了笑,“这……以后再解释吧。”

    其实易尘追也真不知该怎么解释——他连自己怎么醒过来的都不知道,更也没料到居然会突然被丢掉了京城某个不知名的旮旯角,还正好目睹了企图弑君的一幕……

    这一串来得太过轰震,就算是亲身经历了一遭的易尘追也得好好捋一捋,不然这奇葩事谁说的清。

    忽而一阵凉风袭过,易尘追整个人都哆嗦了一阵,也才乍然反应过来,他上身只裹了一层缚伤的纱布,虽然还没达到完全赤/裸的状态,但也真是衣不蔽体……

    却也多亏了这衣不蔽体,周遭的风气哪怕只是微毫也能被他倍感风凉的体肤灵敏察觉。

    幽暗里,易尘追视物不清,却陡觉一丝锐风袭过,于是不假思索一剑递出,果真格下了一只“镀铁炼金”似的爪子。

    那人的身形亦陡然停顿在易尘追眼前,半脸被剑刃分挡,空有一双幽怨的异色诡瞳深深凝视着他。

    那双眼像是浸过血一般,灼艳得异常,瞳仁外围却还镀了一圈诡谲的金环,使整双眼瞧来出奇的失真,简直就像两枚嵌金的血魄吊坠一般。

    他身上的气息又轰然点炸了易尘追一身似如血染的猩红邪火,此火与漫铺遍地的血光呼应相融,易尘追身裹其中,也不可例外的缠上了诡谲的妖异。

    体内凤火一起,易尘追格挡的剑便灌了千钧之力,横臂一挥,生生将那人鬼不明的东西给挑飞了出去。

    趁那家伙既没落地也没回势,易尘追足尖点地飞身跃出,身上伤痛全无,倒是轻巧非凡,只这一跃,身形便似流风一般飞幻而去,也果真出其不意的当空劈了他一脸惊愕。

    皇上怔愕在原地,视线所见那两影骤然相撞,宛如流星一般坠地,轰然一声震得四周风气环泛震颤,就连满地尘埃也如被袭风掀起的涟漪一般,荡了一阵风影迷乱。

    这一阵烟尘蹦得该有三丈来高,层层借着地面的血光,像是一阵宏大无比的加了光束的狼烟,明晃晃的映明了宫城东南角的一片天空。

    从那残破的宫墙里荡出的灵势简直摧枯拉朽,挨近的几间华屋都被无端震碎了几扇门板,檐角的套兽天灵盖撕了条裂口,突如其来的杀势吓得满宫满院的宫人心跳随着嗓音一路飚高,好好的华丽宫城瞬间成了鬼哭狼嚎的鬼宅一般,幽怖非常。

    好在这回守着宫城的都是见惯了各路牛鬼蛇神的铁麟军,察觉事态异常也能稳得一派风雨不侵,玄甲威武,生生压平了整个宫城的恐惧。

    就算没有元帅本尊在此主持大局,这些个平日里打着“五阶以上危险存在”的将领也能淡定的平下此间大局。

    残垣断壁“轰轰”乱坠,却齐刷刷的全往中央砸来,活是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那不人不鬼的家伙呲了一脸凶狠,百般怨气都挥泄在易尘追“坏事”这节梁子上,动作愈发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事实上易尘追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也被这疯子赶得手忙脚乱,三分留意漫天飞窜的残垣断壁,剩下七分神识全得烙在这疯子身上。

    朱墙外传来铁麟军铠甲顿步的巨响,排山倒海的森森杀势透墙而入。

    墙里血光忽而迸起,墙外不知上了什么破城重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堵墙便似挨了重锤的豆腐块一般,散碎飞尘。

    一个塔盾重甲飞跃至陛下身前,足有人高的重盾垂地挡住他所有视线,紧接着便听无数羽箭破空锐响。

    “不行啊!易尘追也在那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梧桐殿(下)

    “不行啊!易尘追也在那里!”陛下一嗓子嚷起,在前头帮他格挡风雨的战士愕然回头。

    ——

    后土庙里的北燕王见了真正铁麟军的统帅横竖也只能像只瓮中之鳖被徒手抓获,虽然愤恨,却也不得不服。

    君寒火速往京城回赶,方入城门便得到了陛下的具体所在——被那不人不鬼的玩意儿逮回了宫城。

    只要听是宫城,君寒便知道那玩意儿的目的在梧桐殿。

    鬼无被君寒亲自派去“守墓”,故身边便只剩下一个百里云可以当麻溜的跑腿使。

    在元帅的淫威之下,就算是狂得天下无敌的百里总头也不得不甘为鹰犬,老老实实的在君寒抵达宫城之前不间断往返了两趟。

    “你儿子也在梧桐殿里。”第二次,百里云这么淡淡的说。

    君寒却听没了一声淡定,“什么?!”

    百里云站在的剑上悠悠飘在君寒头上三尺,“安心吧,要不是你儿子及时从天而降,你那小主0人早就被拍成肉酱了。”

    “主人”俩字颇有些刺君寒的耳。

    却就是百里云闲侃胡扯的这片许光阴,君寒便淡定回来了,也坦然的接受了他儿子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奇葩情况,然后突然调了马头窜进行离宫城的巷里。

    “喂!”百里云十万火急的在半空拽了个急刹,技术精湛的差点翻车,好在是险而又险的稳了回来。

    百里云又飘了过来,依旧高贵冷艳的抱着手,故作漫不经心,好像刚才的窘态于己无关一般。

    “不进宫救驾?”

    “铁麟军赶到了吧?”

    “到了。”

    然后君寒就没声了,策马一路冲着金师院的方向狂飙而去。

    百里云戏上心头,忍不住嘴欠了又来调侃:“你该不会是想现在冲去金师院临时挑件趁手的武器吧?”

    君寒可能是没听见,也可能是存心懒得搭理他,反正是一声没吭,到了地方也不停马,仗着自己身手敏捷直接跃下就冲进院门。

    “你大爷!”百里云怒的破口大骂,身体却灵敏又听话的从浮飘半空的剑上跃到了马背上,扯起缰绳一顿猛拽,才终于把这愣头青的蠢马给拽停了下来。

    君寒大步闯入院内,两个守院的壮汉大概还停留在“元帅逝世的悲哀”之中,乍然瞅见这夜色不染的白发,愣是吓得平地跃起三丈高,还有个没控制住嗓门,叫破魂似的嚷道:“鬼啊!”

    君寒瞥了那丢魂的家伙一眼,竟直接慑了那壮汉的魂,便见那小墙似的魁梧身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砸的地面一声闷响。

    高统首前脚也才刚回到金师院不久,都还没来得及把情况详细告诉铁副统首,元帅本尊便已亲身踏入金师院大门,轻车熟路的绕进了铸堂。

    “元帅?!”沉稳如高统首也被元帅突如其来的现身给惊了个五雷轰顶。

    “魃魅之像在哪?”

    “魃魅……哦哦哦,在这!”高统首反应的及时,立马就赶着君寒的脚步给他领路进了那日箭封魃魅的密室。

    君寒只是突然想起来寒山寂同他讲的魃魅的真正“涵义”。

    这魃魅之像作为牵系蓐收残魂的“神器”,在如今这个早已不再存有神明元体的时代或许也能作为临时的“寄魂之物”。

    此刻蓐收的异变残魂虽然不在魃魅之像里,但就两者的灵系而言,也许摧毁了此像便可将那变态玩意儿暂时压回他的大本营里。

    反正这魃魅之像原本也是建议摧毁的玩意儿,现在不过提早一步浪费掉而已。

    到了存放封像棺椁之处,君寒便抬手示意高统首原地等候,自己则半步不停的赶到了椁前,将手上指环一取,连锁都不用开,一掌灵势压下去,半个青铜椁便被震了个爆花,远远看得两位统首瞠目结舌,皆是下巴砸脚背。

    青铜椁虽然被废了,但那里面的玩意儿却出奇的保持着文静,乖乖当着它犹如水晶雕饰一般的尤物模样。

    奈何君寒是头半点不视物美的野狼,只淡淡扫了这像一眼,便将手掌压在魃魅天灵盖上,旋即便催动周身灵势,猛灌其中。

    “躲远点!”铁头这会儿倒是机灵,才见元帅周身爆起一团看起来就不友好的幽蓝灵焰便忙拽着高统首窜出了屋堂,头顶才刚落上雪花,便见门里幽蓝灵光暴闪,映得整个屋子就像个强光的萤火虫灯笼,却紧之就见沉蓝的冰霜攀壁而出,冻得雪不似雪,冰不如冰。

    两位大人这辈子没少接触过灵物,却是真没见过强悍到这地步的灵力。

    这俩难兄难弟不可思议的对视了一眼。

    “上次司徒大人在休灵楼里测灵的莫混仪炸了对吧?”高大人问。

    “我也觉得有必要提升一下测灵上限了……”

    屋外已经看得如此形势激荡,屋里实际却还是一片胶着局面。

    君寒灌了十成十的力去崩这玩意儿,可神器到底还是神器,就算已经丢了“魂”也是还比寻常灵物来得坚强,生生扛住了元帅这摧枯拉朽的灵势却也只才裂了几条细缝。

    然而另一头的宫城里情况就不那么友好了。

    铁麟军的弓是蕴灵的弓,由蕴灵的弓射出的哪怕只是寻常的箭也必然被灵势锻造得无坚不摧。

    这一阵箭雨突然撒过来,皇帝被吓了个魂飞,连易尘追也看傻眼了。

    然而这箭雨却也的确摧枯拉朽,一路冲撒过来,漫天乱飞的残垣断壁碎成了灰烬乱石,砸人还疼但也着实没多少威力了,但即使过了这么多障碍,这些格外坚强的箭也半点没见落缓,而依旧还是那般摧枯拉朽!

    易尘追实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命比金坚还是运比粪臭了,走个西境能走去绝死之境,好不容易死里脱身还能活着来救个驾,结果连皇上的照面都还没打就又要被友军“射杀”了……

    如果这回还能不死,那他应该能捞点不死的劫后福了吧?

    易尘追临时应急的张起灵障,但看这些箭的势头怕不是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挡得下的……

    这边的困境还在恼人,那边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又捡着势头开始作妖了——他突然一声嘶喊,那仿佛声带撕裂一般的惨叫振得易尘追耳膜死痛,纵是素来性情温良如他也忍不住想一巴掌呼死这制造噪音的玩意儿。

    易尘追被他嚎的心神跌宕,好不容易撑起的灵障一哆嗦,一支硬箭便突锐而来,易尘追索性一把捏住箭锋,也撤了灵障,长剑随身形回势一斩,也如预料那般被“铿锵”格住,

    这家伙发起疯来的灵势好像更加暴躁,与易尘追的烈火一撞,暴起的灵流顿如漩涡般激荡,竟效果惊人的生生撕裂了最当前的一片锐箭。

    此时与易尘追对视的这双眼,瞳仁的血色已扩散染了整个眼球,殷红近黑的,宛如两只有眼无珠的空洞,却又在这“空洞”里,还透着一丝邪戾的眼神。

    这要是正常情况,易尘追准得被这比鬼还幽怨的眼神吓得飞起,但现在又是一个生死关头,他所谓的恐惧已被烈焰暂时驱散。

    这座“梧桐殿”的中央两团灵势激流猛撞一般的对峙着,直盖中心邪祟而去的箭雨落停在半空,那情形瞧来简直像是时间停止。

    那不人不鬼的玩意儿还在嘶叫,易尘追的耳膜算是被他吼麻木了,眼下便只是咬牙切齿的奋力死扛。

    两方灵势相逐争起,逐渐汇成一团金红交辉的巨大光球,仿若一枚嵌地的明珠,照得这片废墟上下通明。

    君寒这头亦是陷入了最后的死局。

    这尊晶像的裂缝如蛛网一般层层延展,灵势既达顶峰,却就一瞬便陡然跌落,君寒趁此再逼了自己的灵脉一把,将原本的灵势陡然催增三倍,终于用这最后一压,彻底震碎了这作妖的玩意儿。

    易尘追几乎也压进了全力,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伤口在撕裂爆血,但烈火之息却逐而炙烈,本也色泽如血的烈火又一次焚进他的血脉,代替了原先的血液。

    他手里这把承载着两方猛势的灵剑颤颤鸣出了将断之音,却仿佛是在哭叹主人的将落。

    易尘追咬牙一搏,死死撑住最后一把关,本都抱起了玉石俱焚的心,却没料到他的死势还没挥出,跟他对峙这家伙却先一步哑了生息,就像突然被掐断了命脉一般。

    易尘追的灵势猛然倒灌回体,原先已张成的对峙之势却陡然爆裂,生生撕碎了余下所有羽箭。

    胜利来得太突然,易尘追还没怎么缓过神,就突然又是一个妖孽玩意儿轰了他神魂一颤——刚刚好歹还有几分活人样的对手突然成了一副淋漓着血肉的枯骨。

    “哇啊啊……”易尘追突然被吓得鬼叫起,下意识一步后跄,这东西却挣扎着抬起一只骨爪握住了易尘追的腕子。

    骷髅的下颌“咔咔”响了几声,可能是说话,但没了嗓门也没舌头,“说”出来的鬼语真没谁听得懂。

    易尘追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却突有一瞬,内心被骷髅空洞的眼眶里深藏的哀恸所重击。

    他恍了神,呆愕着,骨架却彻底散落成了脚边的一堆森森白骨。

    ——

    百里云一步跨进堂里,却见君寒定定站在残废了的青铜椁前,岿然不动却又隐隐有些风雨飘摇。

    君寒平稳如常的戴回指环,也借着这个动作,以极小的幅度抬手揩去了唇角一丝垂挂的血迹。

    然后才转身,一如既往踏着平稳的步伐从百里云身边擦过,直接迈出了堂门。

    不用说百里云也知道他这是要进宫察看情况。

    ——

    陛下被人从劫后余烬中搀走,没跟君寒打上照面也正好省了君寒问安的功夫。

    君寒踏着朱墙的废墟从层层玄甲间步入梧桐殿陈年已久的废墟里。

    激战后余留的灵势还在咄咄逼人,眼前的境况也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元帅特意找了找他儿子的身影,却不知是光线太过幽暗还是他视线也有点发黑的缘故,竟然半天也没能找到那少年的影子。

    “义父!”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唤,似乎轰得君寒狼魂一震,下意识便瞪圆了眼。

    却还是没看清这少年什么时候从哪出现的,只是蓦有一阵温存盖住了此间的凄寒风雪——

    当他还在怔神时易尘追已经飞扑过来环住了他的肩颈,直到这少年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时,他才略略回了点神,下意识接了一下这娃娃的腰背。

    然而掌心所触的还是一片冰冷黏湿,以君寒天生便能嗅品危险的狼性直觉稍作分辨,这定是鲜血无疑。

    “我……”易尘追虚弱的只吐了一个字便沉寂了下去,两条胳膊的力道一松,整个身子便随着滑落了下去。

    “尘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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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