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亲密交谈
“啊!雕、雕像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这到底是……”
混乱的典礼现场,就在阿列克谢即将靠近的刹那,身后清脆的碎裂声和人群此起彼伏的惊呼拦住了他的脚步。
周围人的反应让步兵团长下意识回首望去,只见“流血”的哈罗德雕像头部仿佛是被三磅炮的实心弹命中一样,从中央炸成粉碎,浸泡着血浆的碎片四散飞舞,变成一团“血雾”。
而在血雾中央,仿佛间歇泉似的血浆喷溢而出,彻底染红了整个雕像仿佛是刚刚被斩首还未彻底断绝生机的无头尸,发出某种诡异的,仿佛是内脏抽动,挤压的声响。
不对,这是陷阱!
觉察到异常的阿列克谢瞬间清醒,但还是晚了一步。
轰——
仿佛是看到了某种超出理解的画面,他的脑海彻底空白,无穷无尽的呓语在耳畔尖啸,用某种人类绝对无法理解的语言嘶吼着。
这种状态只持续了短短数秒,甚至可能比阿列克谢自己觉察到的更短;但就在这一刹那,施法的黑法师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
那就是彻底搅乱典礼现场!
等到阿列克谢清醒过来,被他当做人质的基金会负责人已经不翼而飞,甚至整个哈罗德基金会都不见了踪影,到处都是正在惊慌失措,向典礼现场和议会大门逃散的人群。
至于黑法师的气息更是彻底消失不见,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张张惊惶不安,失魂落魄的脸庞。
哪怕是对某些“异常”早已见怪不怪的殖民地人,眼前的画面也超越了他们能够忍受的极限。
面对着数千名彻底失去理智的人群,仅有三百多人的风暴师士兵哪怕用排枪和路障,也无法维持现场的秩序,更不可能阻止。
开枪打死几个出头鸟以示警告是一回事,在典礼现场展开大屠杀是另一回事;真的要将现场观众统统乱枪打死,风暴师真的就只能靠血腥恐怖来维持在殖民地的统治了。
“该死的,援军呢,援军怎么还不到?卡尔·贝恩那个混蛋,这是准备看着我在这儿丢人现眼吗?!”
阿列克谢叫骂着某位蒙冤背黑锅的参谋长,外加其它见死不救的军官团“亲密同僚”们;但他其实心底很清楚,肯定是其它地方也出现了意外,哪怕有援军恐怕也根本进不来,否则早就该到了。
于是他只得放弃追查凶手,转而开始吹响军号,让部队尽量疏散和引导人群,撤掉了两个路障,确保慌张失措的几千人不至于发生严重的踩踏伤亡——哪怕维持不了秩序,至少也争取别让他们“自相残杀”。
“保持线列队形,除非有人直接冲击队列否则不予阻止!”
“放开拒马,撤掉枪口的刺刀,有试图引发骚乱的可疑分子,就地击毙!”
“保持节奏,放空枪震慑人群,把他们往预设的出口引导!”
“继续派出传令兵,让守信者同盟和司令部尽快派出援军——顺便弄清楚其它街道出什么事了!”
毕竟风暴师仍然是殖民地的实际统治者,被抱怨和发牢骚是总归避免不了,但如果为此就砸了自己的基本盘,他们也别想在新世界拥有立足之地了。
……………………
茶壶街,酒馆。
就在阿列克谢恨不得把能看见的人全都乱枪打死的时候,大警长莉莎已经亲手实践了他的想法。
“站住,不准跑!”
女孩儿大喊道,两支“匕首”左轮不断向正拼命逃窜的狂猎骑士背影发出咆哮;铅弹在火光冲天的街道中尖啸着不断划过。
枪焰轰鸣的同时,街道的两端聚拢起了几十道身影,同样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向孤零零站在街道中央的大警长而来。
看着狂猎骑士已经跑远了的身影,看着那些不怀好意的身影,还有被烧毁的酒馆大门上用刀歪歪扭扭刻下的“不死的哈罗德议长”,紧抿着嘴巴的女孩儿突然鼓起了腮帮。
这是她上任之后第二次让犯人从自己手里逃跑(第一次也是无信骑士团)一对一,没有任何留手,还当着面,就那么堂而皇之的跑了!
大警长被激怒了,彻底激怒了。
凌乱的枪声在燃烧的街道中炸响,在女孩儿耳畔呼啸而过;自制火器和老旧手枪喷射出破碎的铅弹,击穿了她的大衣下摆,从三角帽的帽檐擦过。
娇小的身影却像是看不见那么敌人一样似的,娴熟的给手中的左轮装填弹药,重新抄起被仍在地上的霰弹枪。
上膛,转身,开火。
“砰!”
刺目的枪焰将试图偷袭的身影撞飞出去,被近距离命中的匪徒感觉自己像是被攻城锤砸中了躯干,胸膛整个凹陷下去,碎裂的肋骨和五脏六腑在无数颗铅弹共同努力下,在皮肉下的体腔内杂糅一团。
下一秒,被尸体挡住了视线的匪徒们只听见一连串的轰鸣,身旁的同伴就没了脑袋。
喷溅而出的血浆遮掩了视野,枪响覆盖了惨叫,让他们甚至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们也不需要知知道了。
喷涌的左轮不停的嘶吼,在莉莎只留下残影的狂奔中化作流星,不断溅射出收割罪恶灵魂的焰火。
女孩儿用事实证明,“霰弹枪警长”的称号绝对名副其实。
等到匪徒们终于回过神,他们中一半的人已经躺倒在地——并且还是给大夫出难题的方式。
而随身两把左轮,怀里抄着霰弹枪的大警长已经冲他们这剩下的一般人扑上来了。
“唔哇哇哇哇哇哇哇——!!!!!”
尖锐的咆哮声响彻穹顶,让躲在不远处的德里克胆战心惊;这位狂猎骑士诧异的发现,自己居然被眼前这个小女孩儿吓到了。
并不是没把握,事实上就算不逃跑,他也确信以女孩儿展现出的实力,自己至少有六成胜算…但当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端着霰弹枪,浑身是血朝你杀过来的时候,那种诡异的“压迫感”难免让人手足无措。
“而且要是真打伤她,像这些被霰弹枪爆头的家伙一样,大概就是最好的下场了吧……”
狂猎骑士摇了摇头,深吸口气,转身离开了血火交融的街道。
…………………………
“砰。”
轻轻关上房门,望向身后空荡荡的议会大厅,科洛·马斯克疲惫的叹息一声。
略微放松之后,他立刻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平静的向议会的休息室走去。
自从安森·巴赫改组了白鲸港五百人议会,让这个原本类似“既得利益者俱乐部”似的地方有了管理的功能,各种功能性的房间也就多了起来——私下交谈的吸烟室,处理日常工作的办公室,各个委员会内部交涉的小会议室,开会后暂时放松小憩的休息室……
不仅可以供议员们放松休息,还有专门的衣帽间更换衣物,十分方便。
就在推门的刹那,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无比意外的声音。
“科洛阁下?”
一脸诧异的安森·巴赫抽着烟斗,冲背对着自己的科洛·马斯克喊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科洛先是一怔,在沉默了片刻后才旋即转过身来,表情十分的凝重:
“这也是我要问的,总司令阁下…您为什么不在典礼现场维持秩序,反而跑到了议会呢?”
“为什…唉。”安森无奈的叹了口气,冲他苦笑:
“现场的情况你也已经看到了,如果我仍然还在现场,哈罗德基金会肯定会鼓动所有人,逼问我雕像和梅森议长究竟是不是叛徒,根本无法理智的交谈。”
“与其进一步激化所有人的情绪,还不如暂时离开,让大家都先冷静下来,弄清事情的原委,否则出了争吵和矛盾,根本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原来如此,您说的很有道理。”科洛·马斯克微微颔首:
“确实如果您刚刚还在典礼现场的话,局势可能比现在还要麻烦得多;已经被基金会的人逼到手忙脚乱的阿列克谢中校,届时可能真的会被迫开枪杀人也说不定。”
静静的休息室门外,两人都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那您呢,科洛·马斯克阁下?”安森开口问道:
“您是负责委员会方面的调停人,大家都信得过您,如果在现场的应该能帮到不少忙才对,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议会来呢?”
“就因为大家都信得过,所以才不能留在那里。”
科洛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苦笑,淡淡道:“只要我还在,那些暂时还没主见的人就会把我当成另一面‘旗帜’,推出去和阿列克谢中校或者您谈判,让风暴师难堪。”
“作为本地人,我愿意为白鲸港效力,但那并不等于成为某些人的棋子。”
“您是本地人?”安森惊讶道:
“抱歉,但我觉得您的名字听上去更像……”
“帝国人,是的。”科洛微微颔首:
“更确切的说,我是一名艾德兰人,我的祖父甚至有幸到城堡里觐见过艾德兰大公——这件事被他老人家和我父辈的亲戚们当成家族的荣耀,每逢节日聚会都要对客人们吹嘘一番。”
“但后来我们一家还是离开故乡,来到了新世界讨生活并最终定居到了白鲸港;类似的‘本地人’其实并非少数,虽然这里是克洛维的殖民地,但并非只有克洛维人才能融入这里——这正是新世界的魅力。”
“有道理。”
安森深表赞同。
谈吐,想法以及待人接物各种方面,眼前这位委员会的调停人表现得都完全符合第二,三代出生在白鲸港的移民;一方面真的认同自己本地人的身份,一方面又能感觉到自己和其他克洛维移民间的隔阂,于是更积极的融入,最终成为了各方之间都认可的“调停人”。
于是他更进一步:“那对于今天的事情,您是怎么看的?”
“我尊重死去的梅森议长对我的信任,并不认为他是所谓的叛徒;至于前议长哈罗德的遗孀…她应该只是过于悲伤导致的情绪失常。”
科洛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哀伤:“无论如何,哈罗德基金会确实代表了一些声音;白鲸港乃至冰龙峡湾确实对本土很有感情,但并不希望本土的过多干涉,他们对风暴师的反感,并非纯粹针对您来的。”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越线,但您支持帝国殖民地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刺激到了冰龙峡湾的人民…既然他们可以,为什么白鲸港和灰雪镇还要继续悬挂克洛维的旗帜?”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安森点点头:
“但冰龙峡湾规模太小,无法独立存在;我相信,只要等本土的商贩远远不断来到白鲸港,各种支援和对殖民地优惠的条款出现,是可以激起白鲸港人对奥斯特利亚王室的忠诚之心的。”
“您对王室的忠诚令再下钦佩不已,但很多本地人除了王国,甚至都不知晓王室的存在。”科洛摇了摇头:
“除了财富和优惠待遇,想要让冰龙峡湾真正认同本土而放弃独立,还需要有更多其它的条件才行。”
“哦,您有什么好方法吗?”
安森眼前一亮:“可以的话,还请不吝赐教。”
“您说的太夸张了,总司令阁下,只是些不成熟的建议而已。”
说到这儿,摆摆手的科洛指了指对面的休息室:“要不然我们还是先进去,烧一壶热咖啡,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再继续聊吧?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说实话我的体力已经不太能支撑我继续站着聊天了。”
“当然可以,是我失礼了。”安森饱含歉意的一笑:
“您先请进,我离开太久了,对这里的构造和方位都不太熟悉。”
“好的,没问题。”
话音落下,科洛迈步上前,轻轻推开了休息室的房门。
就在即将步入房间内的瞬间,背对着安森的他突然“咔!”的一声,将头颅一百八十度转向身后,一双猩红的血瞳猛地睁开。
而在那血瞳的中央,倒映着安森冷漠的面庞。
还有已经对准他脑袋的枪口!
第二百四十四章 言出法随
在被血瞳死死盯住的刹那,安森突然心头一紧,刺骨的冰寒瞬间凝固了自己的意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猩红色。
但大脑无法控制身体,也并不能阻止他扣动扳机——特别是当右手食指早已被【烟锁链】束缚,提前强制拽动的情况下。
“砰!”
科洛脑袋的瞬间炸裂,铅弹直接从鼻梁贯穿至后颈,碎裂成雾的骨渣裹挟着血浆和各种脑组织与器官残片喷洒得到处都是,无头的尸体直挺挺的向前倒在了门口。
束缚感瞬间解除,来不及眨眼的安森强忍着瞳孔进了异物的酸涩,果断掏出匿名眼镜的同时发动了【亡灵迷雾】。
之所以刚开始没戴眼镜,主要是担心引起对方的警惕——自己和无信骑士团有过交手记录,对方既然是有针对性的,肯定也掌握了必要的情报。
化身烟雾的他缓缓“飘”进了休息室,直至确认周围已经没有任何魔法反应后才解除状态,逐渐聚拢成实体。
然而就在他刚刚恢复正常,冰冷的触感就再度袭来,犹如某种强烈成瘾的兴奋剂一样侵蚀自己的意识。
安森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了,明明身体和四肢还都能正常自如的活动,却仿佛和自己相隔了无比漫长的一段距离,需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做出回应。
几乎同时,休息室内的影子也开始不正常的扭曲,如同触手般开始伸展,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
“…黑魔法的力量基于精神操控,强大的精神力在达到某种程度后甚至能反作用于实体——当然,这需要极强的力量——引导,劝诱,欺骗他们或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某些经验匮乏的人会把‘将勺子变弯’看成是咒法师才拥有的能力;虽然不否认他们的确能做到,但这实际上是黑魔法的高阶技巧……”
逐渐迟钝的思维,让安森的脑海中浮现出关于《大魔法书》的片段式闪回:
“…黑法师的技巧以诱导式为主,无论读心还是强行操控某人,击溃内心壁垒是第一步,其中梦境式’以假乱真的幻觉被证明效果极佳……”
数之不尽的阴影逐渐吞噬了房间内的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隐约仿佛能看到一个个扭曲的身影,正从角落中和看不见的地方缓缓站起,带着从胸腔中发出的沉闷低吼。
安森本能的想要举起“匕首”左轮,逐渐被侵蚀的意识却让原本最简单的动作变得无比迟缓,就连呼吸和转动眼球的力量都十分困难。
“…但梦境,也并非万能……”
紧握左轮的右手犹如癫痫般的不断颤抖,一点一点的缓缓抬起,对准那正在缓缓靠近的阴影;它无法被辨别形状,沉重的脚步声就像是用钉子在敲打安森的太阳穴。
“…也许是某个契机,也许是觉察到不合常理的异常…都可以解除梦境的干扰,保持最基本的理智与清醒……”
强忍着疼痛,安森拼命扣动了左轮的击锤。
“砰!”
刺目的枪焰照亮了周围的黑暗,也照亮了正缓缓靠近的狰狞阴影。
被打爆了心脏,挖掉了眼睛和鼻子的前议长哈罗德出现在安森面前,鲜血肆意的嘴巴歪歪斜斜的咧开,破碎的牙齿死死咬着一颗铅弹。
“…所以,您其实早就已经恢复理智了对吧…安森·巴赫阁下?”
脑海中的闪回,忽然变成了科洛·马斯克的冷笑。
安森猛地睁大眼睛,瞬间清醒的同时对准“哈罗德”疯狂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
两发头部,两发胸膛,一发躯干…撕扯空气的尖啸瞬间炸碎了“哈罗德”的脑袋,旋即将整个上半身撕扯成一滩分辨不出形状的碎肉,破裂的内脏夹杂着**的血浆,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但紧接着更多的阴影从黑暗中涌出,扭曲的身影仿佛是哈罗德,又仿佛并不是,急不可耐的低吼仿佛是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不得不承认,您真是一位优秀的演员,就连我也险些被您欺骗;可惜,再成功的骗子也无法将谎言变成现实……”
“…更没想到的是传闻居然是真的,您得到了克洛维大教堂的《大魔法书》,这真是意外之喜……”
脑海中的呓语还在继续,面对着越来越近的阴影,安森“啪!”的打了声响指。
咒魔法,【升腾之火】。
轰——
金红色的火光瞬间席卷了他眼前的视野,无数扭曲的阴影在火海中奋力挣扎,烧灼,融化,照亮了整个休息室。
但熊熊火海中,并未有科洛·马斯克的身影。
趁着火海尚未消失,安森立刻发动了迷雾烟斗,让浓白色的烟雾开始在休息室内弥漫。
几乎是火焰消散的同时,漆黑的阴影再次野蛮生长,穿过烟雾制造的层层迷雾,无比精准的向着安森袭来。
“…你觉得只要将施法范围张开,发动咒魔法就能避免被‘梦境’影响?呵呵哈哈哈哈…天真的想法……”科洛·马斯克慵懒的讥笑着:
“…究竟是什么给了您自己‘成功施法’,而非站在原地的错觉?”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种“熟悉”的凝滞感再次袭入安森的意识;刚刚要闪躲的身影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扑入朝自己涌来的阴影。
意识混沌的安森滑步避开近在咫尺的阴影,再次用响指发动了【烟娱家】。
周围的烟雾开始飞速扩散,并且开始在空气中熊熊燃烧;灰白色的火焰仿佛还拥有了某种黏性,牢牢地覆盖在阴影之上,连带着点燃了休息室的每个角落。
但就在他指挥“烟火焰”快速燃烧,直接将阴影焚尽的时候,熊熊烈火忽然开始减弱,熄灭…最终重新变成了原本烟雾的形态。
“…哦,我尊敬的安森·巴赫阁下,您不会真的以为还能从‘梦境’中挣脱出去吧?”科洛·马斯克嘲讽的呓语再度响起:
“…您那邪恶的计划从开始时就被我看穿了,不过是不想直接拆穿而已,直至您自以为是的…踏进我早已准备好的…陷阱……”
“轰——!!!!”
漆黑的阴影在他的脚下化作深不见底的幽渊,从中伸出了一根巨大无比的触手。
惊愕的安森立刻试图闪躲,左手捏起响指的同时右手的枪口也已经对准了触手的根部,但迟缓的意识让一切都成了徒劳…冰冷的触感和海水的咸味在激起某些回忆的同时,瞬间缠绕住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然后用力一紧。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伴随着接连不断,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猛然颤栗的安森被冰冷的触手勒成了一个极其扭曲的形状。
他微微张开的嘴角,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睁大的双眼却已经渐渐晦暗。
下一秒,双目失神,话语凝固在嘴边的安森·巴赫……
化作了飘散的烟雾,并且完好无损的在三步之外重新凝聚成了原本的身体。
咒魔法,【烟形人】。
几乎同时,捏成响指的左手朝着触手的方向,伸出了一个“手枪”的姿势。
“轰!”
金红色的光柱瞬间贯穿了整个休息室,将狰狞的触手一分为二;被斩断的肉块仿佛拥有生命般不住的抽搐,并且被灼烧着它的烈焰逐渐吞噬。
“…你…你就是不肯放弃,不肯放弃这无谓的挣扎……”
似乎和之前不同,科洛的呓语似乎多了几分恼怒,几分急躁:“…就算再负隅顽抗,你以为就能从‘梦境’中逃脱了么?就算我站在这里,你也休想……”
话音戛然而止。
漆黑的休息室中,突然间安静了。
面无表情的安森嘴角缓缓上扬。
“你…站在…这里。”带着莫名诡异的微笑,安森故意一字一句道:
“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声音回答他,无论是脑海深处还是被阴影包裹的休息室,周围突然静得出奇。
“就像您知道的那样,因为某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身为咒法师的我对黑魔法有了一点点非常浅显的理解;包括它的原理,施法的方式,优势与弊端。”
“虽然与咒法师不同,几乎每个黑法师的施法逻辑都千奇百怪,就像每个血法师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在表面的差异下,仍然存在着某种必须遵守的行为逻辑。”
安森一边轻描淡写道,一边娴熟的重新给“匕首”装填弹药:“这种逻辑可以是强硬的影响现实,可以是诅咒,幻觉,梦境,情感……”
“而您…科洛·马斯克阁下,您的能力…是‘呓语’。”
“先用‘线’锁定目标,再依靠‘波’制造梦境,最终通过‘呓语’施法,影响施法者与现实。”
“每一句说过的话,都会变成真的…非常强大的黑魔法,但它的‘逻辑’也就在此;对被施法者有效的‘呓语’,对您也应该同样有效——并且不能随便更改。”
“因此,容我大胆的猜测一下……”自言自语的安森缓缓举起左轮,并且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当说出‘我站在这里’之后,您就无法再从这里离开了,对吧?”
空荡荡的房间中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有自己的回音。
安森自信的轻笑了声,用力掰开击锤:
“那么,梦境结束…到该醒过来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微笑的安森表情骤然一冷,擦过鬓角的枪口横着指向了正前方。
…………………
“砰!”
滚烫的铅弹灌进了最后一个匪徒的脑袋,浑身是血的大警长站在遍地狼藉的街道中央,气呼呼的瞪着匆匆赶到的第四步兵团长于连,外加紧随其后的五百名步兵:“怎么现在才来?!”
“抱歉,司令部出了些意外。”
于连带着沉重的愧疚道,这位陆军中校年纪不大,周正的五官组合起来却显得很是稚嫩;清秀的脸庞上泛着自惭的红晕:“军营遭到了土著民的袭击,我们以为是发生了暴动。”
“土著民的袭击?!”
莉莎被吓了一跳:“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于连猛地上前一步,瞪大了的深邃黑瞳中仿佛蕴藏着能传递情绪的魔力:“不相信的话,您可以问问其他人;如果需要,我可以向秩序之环发誓!如果我以为懦弱就撒谎的话,那……”
“没有!”
莉莎赶紧打断了他的“自证清白”,很是无措的把武器扔在地上,一双满是血污的小手来回的摇摆:“莉莎没有不相信于连!莉莎只是…只是…只是……”
结结巴巴的女孩儿突然嘟起了嘴,眼圈微微泛起了水色的光泽。
“对不起!”
一看到大警长这幅表情,于连赶紧开口道歉,这下轮到他手足无措了…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想要给女孩儿擦擦脸上的血污,却又突然感觉这可能不太合适,单膝跪地的愣在那儿,一脸慌张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我、我真不是刻意要冤枉您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您可能…可能会认为我…我是因为胆小所以故意……”
“莉莎是那种坏女孩嘛?!”
“不是,绝对不是!”
“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于连一脸的信誓旦旦,甚至没发现自己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嗯,当然是真的,因为莉莎是好女孩儿。”大警长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同时朝于连伸出右手:
“拿来吧。”
“呃,什…啊!对了,赔礼!”
瞬间反应过来的陆军中校忙将手帕塞给了女孩儿,慌慌张张的把自己浑身的兜全部翻了个遍,只找到了一块贴身用铁盒保存的巧克力——加了奶油和糖的那种。
看着这块造型“新奇”的食物,女孩儿略有些嫌弃的尝了口;当黑乎乎的硬块在嘴里融化,她瞬间对眼前这个平时相当孤僻的家伙大生好感。
“既然你们到这里来了,那就跟我走吧!”
含着剩下的半块巧克力,女孩儿捡起地上的霰弹枪,扭头冲于连和一众士兵咧起了嘴:
“把那些胆敢逃跑的罪犯,统统都抓起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恐慌
白鲸港议会,休息室。
华丽的房间内,嘴角挂着微微弧度的安森举起“匕首”左轮,漆黑的枪口正对着坐在房间沙发上的科洛·马斯克,在他那又惊又怒的脸颊左侧,一颗“精致小巧”的铅弹在墙纸上留下了块狰狞丑陋,还在冒着青烟的弹坑。
在二人的周围,漆黑的阴影早已褪去,浓白色的烟雾也不见了踪影,身后更是没有什么倒在门口的无头尸体;紧闭的房门内,找不到一丁点儿刚刚发生过打斗的痕迹。
当然,弹坑除外。
至于原因…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科洛·马斯克的“梦境”而已。
但并非像他展示出来的那样从进门开始,而是在更早之前;或者说,根本没有“进门”这个过程,早在安森见到他的那一刻,两人就已经在休息室内了。
科洛·马斯克直接混淆了安森的记忆,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在“门外”偶遇了科洛——早在见面之前,他就已经在典礼讲台上入侵过安森的意识,迷惑和混淆性的幻术更是黑魔法的“经典招式”,过程自然轻车熟路。
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试探。
结果如他所料,安森果然上当了;一句“对休息室不够了解”直接暴露了他的想法和接下来的计划,科洛立刻乘胜追击,布置大规模的梦境,同时继续深入读心。
当然,他也很清楚安森掌握着至少一卷《大魔法书》,这在无信骑士团内部并不是什么秘密,无论梦境亦或者幻术都有被识破的风险;况且咒法师拥有扭曲现实的能力,硬碰硬的交锋对身为黑法师的他相当不利。
所以科洛反其道行之,一边塑造梦境制造混乱迫使安森分心应对,一边强化读心和对他意识的侵蚀,假装要彻底控制安森的精神,并故意将自己能力的弱点用间接的方式泄露给对方。
是的,他没有撒谎,所说的话句句真实;也只有不含半点虚假的实话,才能诱导敌人,让对方相信所有的信息并非敌人主动泄露,而是自己“推理”出来的。
他又成功了。
咒法师作为一个群体的特点,就是对自己认真推敲出来的东西深信不疑,否则他们的意志也无法强大到可以“扭曲现实”的地步…安森·巴赫,他同样具备这样的性格。
眼下议会外有至少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外加一位实力不俗的天赋者军官(阿列克谢),各处的骚乱随时都有可能被平定…议会随时都有可能被几千人的风暴师彻底包围。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尽快结束战斗击杀安森·巴赫,并且不留下任何显著痕迹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他主动自杀。
耐心的…慢慢引导着…让安森·巴赫自信满满的将枪口对准自己,并相信这就是解除梦境,击败甚至干掉自己的唯一方式。
哪怕是安森已经把枪口顶住太阳穴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暴露出任何破绽,依旧伪装得完全符合一个计划败露,绝望的黑法师该有的姿态。
这次,他也几乎真的成功了。
如果不是提前发现了科洛·马斯克就是无信骑士团背后的黑法师,没有得到提前警告,或者仅仅是心存怀疑,安森或许真的避免不了一死的下场。
借助对阿列克谢在现场被干扰的“失败经验”,以及对方悄无声息潜入议会方式的细致观察,安森已经对他的“行为逻辑”有了基本的了解。
想要强化对目标意识的侵蚀,操控和读心,黑法师必须处于非常近的距离之内,并且还要避开意外的干扰;所以科洛绝不会处于正对或者靠近门的位置,同时还要能对休息室内绝大部分空间一览无遗,又要在和出入口的通道间不能有任何阻拦逃跑的障碍……
并且安森也的确没有说实话,早在进门之前他对休息室就已经十分的了解,否则也不会将这里作为伏击科洛·马斯克的地点;哪怕被拖入梦境,也能通过有限的几次观察确认自己的位置。
种种原因相互杂糅,让安森成功打出了“完美计划”中的一枪。
但在科洛·马斯克的眼中,这些复杂的因素和理由都有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自己被出卖了!
就在他想清这一切的时候,安森再次扣动了扳机,尖啸的铅弹迎面袭来。
“砰!砰!砰!砰!砰!”
枪焰闪过,科洛·马斯克身后的墙纸上又多了五个弹坑。
几乎是“梦境”被击破的同时,出于对热衷在近战中使用各种火器的总司令的了解,他本能的在身边设下了能混淆视觉的幻术。
一击失手的安森像是迅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果断拔出藏在左臂袖间的刺刀冲了上来,同时在将【锐风】拓印在了右手,猛地向前甩出。
呼——
一道道青色的强劲气浪在黑法师身旁呼啸,将身侧的墙纸,沙发,油灯,花瓶…各种房间内的装饰砸得粉碎,却没有伤到他本人分毫。
即便如此,科洛的脸色依旧难看到极点——安森·巴赫,他是想要用魔法强行封锁位置,让自己逃无可逃。
及时能造成幻觉,可只要还在咒法师的施法范围内,对方就能随意扭曲现实;他几乎可以预见,安森接下来肯定准备要使用范围性的咒魔法。
果然…就在四目对视的刹那,安森右手的左轮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已经捏起,随时做好准备的响指。
望着已经近在咫尺的刀锋,已经作势要逃的科洛猛地停住脚步,瞪大了猩红的双眼!
轰——
无数杂乱无章的信息和疯狂的呓语,犹如泄闸洪水般从双瞳涌入安森的脑海;右手的【锐风】和正在准备的咒魔法瞬间消散,大脑一片空白。
正在狂奔的他脚下一个踉跄,靠着丰富的经验总算避免了“原地绊倒”的悲惨下场,但也与目标擦身而过。
居然成功了…科洛的内心闪过一丝窃喜,躲避的同时再次展开“波”,漆黑的阴影再次席卷了整个休息室;并且和之前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不再狰狞,而是犹如液体般涌动,试图将安森笼罩其中。
这些“液体”被注入了庞议会外典礼现场几千人的内心独白,足以将一个正常人瞬间逼疯。
虽然有些许意外,但科洛觉得他已经发现了这位总司令阁下最大的弱点,那就是谨慎,甚至到了过分的程度。
在击杀或生擒目标和自己的安全之间,后者有着绝对的优先级;在这种方面他表现得简直不像个咒法师,倒和自己颇为类似。
难不成他的导师其实是黑魔法之王穆特的信徒?毫无凭据的科洛胡乱猜测着。
果然…在看到流动的阴影的瞬间,安森就觉察到了其中的危险并且果断放弃了靠近的想法,左手迅速捏起了响指。
咒魔法,【升腾之火】。
“轰——!”
金红色的火光在他脚下升起,犹如水面燃烧的油脂般瞬间覆盖了所有的阴影,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扩张。
依旧故作慌张的科洛头也不回的向出口方向狂奔,不停地释放出各种负面情绪侵蚀暗安森意识的同时,内心不免升起一丝小小的遗憾——假如这位总司令的性格再稍微哪怕鲁莽一点点,自己说不定还有击杀他的机会。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看似真相的谎言…他轻声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大魔法书》上的片段。
耀眼夺目的火光照耀下,周围的阴影逐渐消退,在飞散的余烬中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而科洛·马斯克已经从容不迫的来到了休息室的出口,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望向身后的安森·巴赫。
猩红的瞳孔中倒映着一张万分不甘的脸孔,那种功亏一篑的愤怒简直溢于言表,骤缩的瞳孔仿佛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非常可惜,但您永远也做不到了。
今日一见,就是我与您最后的诀别;没能带走您的生命实在是令人遗憾;但考虑到接下来您与白鲸港所要面对的“祂”,这或许应该称之为您的不幸。
望着不肯放弃的安森举起的左轮,科洛的嘴角划过一抹轻蔑的弧度…是的,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不懂得放弃,明明都已经证明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依然会……
“砰!”
金红色的枪焰在飘散的灰烬之间闪过,一个无比丑陋的血洞出现在了科洛·马斯克的眉心。
这一刻,扬起的嘴角凝固了。
他在原地呆呆的站了几秒钟,伸手摸了摸那个隐约感觉有些凉的地方,发现直径甚至能将自己右手的食指伸进去。
“…所以…用手抚摸头部的内侧…原来是这种感觉……”
双手微颤的科洛·马斯克喃喃自语,目光逐渐呆滞。
他抬起头,努力让逐渐模糊的视线锁定住眼前的身影,拼命的回忆起对方的身份,又用了将近十秒中的时间,才终于想起要什么:
“…你…安森·巴赫…你…你骗了…骗了我……”
“不,我没有骗你,因为我就没有回答过你——我只是假装被你混淆视觉的黑魔法影响了,仅此而已。”
当然,也的确是被影响到了,只不过我是用“异能”而非眼睛来瞄准的…面无表情的安森在心底吐槽道:
“这次,是真的该醒过来了。”
科洛睁大了眼睛,拼命的挪动着身体,试图逃跑。
“砰!”
又是一声枪响,撕开皮肉的铅弹砸断了肋骨,混杂着碎裂的骨渣涌入心脏。
神志模糊的科洛重重的砸在了房门上,拼命挣扎着,抽搐着的身体留下了大片的血迹。
“砰!”
连同心脏,整个胸腔被铅弹完全贯穿,在躯干中央留下了一个大大的血洞;破碎的伤口被身后的门把手卡住,被挂在上面的他动弹不得。
“砰!”
连同之前的血洞,科洛的天灵盖被完全击碎,里面的大脑连同血肉喷洒在门上,僵硬的面庞猛地后仰,死死的贴住门板。
很快,双眼中的神智飞速消散,只留下两颗严重充血的眼珠;停止抽搐的身体斜挂在门上,不再动弹。
轻轻松了口气,安森没有立刻迈步上前,再次举枪对准科洛尸体的躯干,打出了弹仓里的最后一发。
轰——
拓印了【聚焰】的铅弹在触碰到尸体的瞬间迅速开始燃烧,火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整个尸体;很快,整个休息室内斗充斥着浓烈的焦臭味。
又过了一会儿,倒在原地的科洛·马斯克彻底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门板上被烧黑了的血迹,以及地上零散的焦炭。
………………
北城区,某个中档旅馆内。
刚刚完成了“使命”的伊恩·克莱门斯正静静地的坐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品尝着旅馆老板兜售的天价假葡萄酒同时,故作随意的翻阅着客房提供的三流廉价小说。
嗯,非常符合一个经营制糖产业的中产之家刚刚抵达殖民地,即因为长途旅行囊中羞涩,又不肯抛弃过去在本土时生活习惯的模样。
他故作随意的掏出口袋里的纯银怀表,发现再有十分钟,出门采购生活必需品的妻子(卡尔诺),以及调查本地糖果行情的堂兄德里克就该回到旅馆了。
他放下手里的廉价小说,将昂贵的假葡萄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向房门,准备在他们回来时可以正好在楼下迎接他们,顺便再从旅馆老板那里打听些最近的消息。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出时,糖果商人…无信骑士团首领伊恩·克莱门斯,突然愣在了原地。
消失了。
那种熟悉的,仿佛缠绕在全身上下的镣铐和锁链般的触感…克雷西家族用来控制无信骑士团的誓言诅咒…突然消失了。
他猛地抬起头,直接用完全不符合糖果商人的速度拔出腰间的匕首,一道划开了左手掌心!
猩红的鲜血从伤口溢出,随之而来的疼痛告诉他,这并不是幻觉。
伊恩用力吞咽了下喉咙,内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的信息,有的只是震惊以及……
莫名的恐慌。
第二百四十六章 提议
扬帆城外,风暴师军营司令部。
瞪着两个黑眼圈的卡尔·贝恩趴在写字桌前,有气无力的用右手端着已经冷掉的咖啡,同时尽量让打了绷带的左胳膊能够尽量舒服一点儿。
虽然汉克军医长反复强调这只是皮肉伤,碎掉的铅弹并没有伤到骨头,并且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需要截至——但一个兽医的医嘱,卡尔觉得还是多保持几分警惕为好。
虽然疲惫,但参谋长阁下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倒不如说能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还能再有壁炉的室内处理只需要动脑子和机械重复的文件,就已经很幸运了。
在经历了典礼当天的暴乱之后,整个白鲸港几乎完全乱作一团,各种流言蜚语层出不穷;各路匪帮虽然几乎被屠戮殆尽,但随之而来的“势力真空”以及因为他们此前行径引来的血腥报复,让几个偏僻的社区人人自危。
梅森·威兹勒议长和科洛·马斯克调停人的死,也破坏了五百人议会的脆弱平衡;代表白鲸港最高权力(名义上)位置空悬,不仅让议会管理功能陷入半瘫痪状态,更引来了无数人的觊觎。
在典礼上没了脑袋的哈罗德雕像更是引起无数的猜测和联想,其中以哈罗德基金会为最,并以此为旗帜,加紧他们“独立自治”的宏伟计划。
但他们也只是跳的最欢的一批,各个团体,阶层,利益相关者都在或隐秘或大声的密谋策划,谣言的数量简直比白鲸港的渔船还多。
如果在以前,有《白鲸港好人报》压制和引导舆论,虽然还是会出现问题,但至少能控制在比较合理的范围内;眼下报社被毁,人员损失惨重,珍贵的印刷机变成了一堆废铁;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重新恢复到过去的水准。
眼下风暴师已经全体出动,配合守信者同盟与五百人议会联合管理白鲸港的日常工作;因为议长与委员会调停人“缺席”,各种矛盾和纷争不断爆出,行政效率低到了极点,引发无数的抱怨,进一步增加了管理难度。
作为“终生荣誉议长”的安森不得不长期坐镇议会,第二步兵团长阿列克谢承担了城市治安——当然是在大警长莉莎的“亲密协助”下——第三步兵团长诺顿兼管了报社重建,港口维护的工作,整个参谋班子更是全部入驻议会,便于提高他们那低下的工作效率。
虽然早就有类似的预感,但看着安森·巴赫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军阀”时,作为副官的卡尔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感慨这天未免来得太快了些。
除了他,现在就只剩下第四步兵团长于连还在军营内,负责要塞和周边军屯农庄的日常管理。
不过他并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人不坏,但“自尊心”特别脆弱,前一秒可能因为你的尊重而大受感激,下一刻就可能因为不经意的忽视而自觉受辱。
对于这位年纪和安森仿佛,背景绝不一般的同僚,卡尔虽然尊重,却除非是必要的工作和军事会议,否则宁可回卧室工作,都尽量避免和他待在相同的房间里。
喝了一大口冰冷的咖啡,正准备继续处理眼前的各种报告的参谋长还未提笔,小书记官的脚步声就已经出现在他门外,还不忘礼貌的敲了敲门。
“这是今天需要审核和批示的文件,安森大人让我立刻拿过来给您。”
轻轻的将文件放在桌上,小书记官忧心忡忡的望着参谋长:“你还好吧,要不然还是先休息几天养好伤,再……”
“再处理更多的麻烦事?算了吧。”一脸疲色的卡尔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现在还挺好的。”
“真的吗?”小书记官还是很担心他:
“您看起来像是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我觉得您的身体或许……”
“我很健康,只是有点儿疲惫而已,喝点咖啡或者热葡萄酒就行。”
“可……”
“没什么可是的,一切正常。”
“但……”
“我说了没有但是,不要再让我重复一遍了!”
“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小书记官叹了口气,带着灼灼目光望向参谋长:
“我原本想说如果您需要休息,可以代替您处理几天公务;现在看来实在是大大低估了您对工作的态度——不夸张的讲,在我见过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在‘敬业’与‘负责’方面与您媲美,真的!”
“……”
看着小书记官那充满敬意的表情,下意识想说些什么的卡尔张了张嘴,但最后欲言又止,决定还是保留一点自己在同僚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为了掩盖这份尴尬,他随手拿起了一份报告,随便扫了眼然后自言自语的念道:“关于协助殖民地总督事务及征税进度计划…总督?”
“是之前本土最新设置的‘冰龙峡湾总督’一职,之前威廉·塞西尔上校抵达扬帆城时汇报过这件事。”小书记官提醒道:
“第一任总督就是索菲娅·弗朗茨小姐,您肯定还记得这件事吧?”
“……当然记得,这怎么能忘呢。”卡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心虚的微笑:
“她要来白鲸港了?”
“如果可以当然是件幸事,遗憾的是并非如此。”
小书记官摇了摇头:“作为总督,她的职责是在王室内阁及枢密院提出对殖民地更加有利的建议,至于她的命令则会通过信使下达,并由守备军团总司令——也就是安森大人负责执行。”
懂了,就是说本土根本不想管殖民地的破事,给个借口让自己这些人负责,出了事也是我们背黑锅…卡尔点点头:
“所以现在这位‘总督大人’,要第一次行使他…她在殖民地的权力了?”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与风暴师来年的任务目标和白鲸港的征税指标有关。”小书记官继续道:
“自由邦联的出现缓解了殖民地的军事压力,同时带来了更多的经济发展潜力;未来风暴师的目标应该是针对土著民控制区的拓荒殖民,扩大税基,增加各种矿产一类的原材料产出,保障与各殖民地间的贸易路线。”
“同时北境商会那边的罗兰家族,最迟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也会来到白鲸港,商议投资和银行的有关事宜…都是关乎总司令还有整个风暴师前程的重大事项。”
“因此在使者抵达之前,我们必须尽快结束眼下白鲸港的混乱,避免给他们留下任何‘风暴师无法控制殖民地形势’的坏印象。”
卡尔接过了话题:“对了,有关于塔莉娅小姐和法比安他们的情报吗?”
整个风暴师上下如果说要找一个擅长维稳,镇压暴乱的专业人士,除了法比安之外他根本想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阿列克谢虽然也很敬业,但更像个执行命令的军官,对这种需要在强硬和妥协之间灵活把控的工作明显极不擅长,让他负责治安属实是难为人了。
况且这次的事件,要处理的问题明显不仅仅是“治安”那么简单……
“因为一些技术问题,我们现在仍然没有得到关于塔莉娅小姐的消息。”小书记官叹了口气:
“不过推算下时间,位于灰鸽堡的至高会议应该结束,他们也已经抵达黑礁港,正等待前去接应的船队,准备返航了。”
小书记官也很关心塔莉娅一行的安危,毕竟自己未来的前程很可能是要和卢恩家族绑定,甚至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纹章官或者管家。
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的出身以及路德总主教的栽培,自始至终对弗朗茨家族都是忠心耿耿的;但就像自己的主人那样,小书记官也找到了一种灵活的效忠方式。
一个人既可以忠于另一个人,也可以忠于很多人,只要对方相信你的忠诚,你也觉得自己对他是忠诚的,那么你的忠心就未必只有一个,甚至未必是个位数。
每当想到这一点,艾伦·道恩都忍不住感慨,能开发出这种理论对的安森大人实在是太伟大了。
……………………
北城区旅馆,一个二楼双人套间。
就在小书记官为安森·巴赫的“忠诚理论”发出由衷的赞美时,另外一群人也因为忠诚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伊恩·克莱门斯呆呆的坐在床铺上,反复的翻阅着手中的廉价小说,仿佛这些被写手们用来糊口谋生的文字里存在着什么世间真理一样。
德里克躺在他身旁,浑身紧绷,瞪大的双眼一眨也不眨,仿佛是已经僵硬冰冷的死尸。
一身艳丽长裙的卡尔诺爵士靠着窗户,面对着房门,谨慎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动静,但已经发直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不在焉。
此时此刻,一个曾经觉得十分荒谬的想法缠绕在他们的心头。
科洛·马斯克…无信骑士团负责管理和监视所有成员的施法者,死了。
而且是悄无声息的死在了混乱的典礼现场。
这简直荒谬到了极点,且不说混乱的环境对一个黑法师而言几乎算是主场,何况他根本没有暴露的必要,安静的等到事态稍微恢复正常,就能悄无声息的继续隐藏在幕后;只要不是亲自动手,安森·巴赫,他怕是永远也想不到黑法师的真实身份。
但现在他却死了,甚至连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对于崇尚隐秘,窥探和诡异的黑法师而言,还真是莫名的讽刺。
作为整个事件背后策划人的伊恩·克莱门斯,其实隐隐能感觉到事件背后的端倪。
首先科洛对他们的怀疑并不是最近,而是很早就已经开始,只是在克雷西家族与风暴师合作破裂后愈发明显而已。
这种不信任从最开始他们在执行对白鲸港破坏任务的敷衍开始,到安森·巴赫回归之后不断升级,并随着他所控制的一个个匪帮被剿灭达到顶峰。
那时的科洛大概已经对他们不抱有丝毫信任,只是单纯对自己黑魔法的自信,认为他们还会执行自己布置的任务而已。
所以打从一开始,科洛给自己几人布置的任务就不是在出难题,而是要让自己这三人无法干扰到他真正的计划,顺便制造更大的混乱方便他动手。
没错,打从开始的那一刻,科洛·马斯克的计划应该就是在典礼现场击杀安森·巴赫;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玩砸了,惨遭反杀。
但这样一来,他们三人就很尴尬了。
原本只是想让无信骑士团高层和安森·巴赫明争暗斗,尽量避免背叛骑士团又不得罪卢恩家族的三人,现在成功“帮助”白鲸港的总司令干掉了克雷西家族在骑士团的“监军”,还解除了所有成员身上的誓言诅咒。
说实话,伊恩不是没想到这个结果,但在他的计划中这最起码也得是一个月,甚至半年之后的事情;然后命运开了个小玩笑,半个月不到就有尘埃落定了。
毫无疑问,最迟三天最快现在,所有的骑士团和克雷西家族的成员都将觉察此事;一旦知道自己还活着,百分百会把他们当做背叛家族的叛徒,之后就是无休止的追杀!
如果可能他们当然不希望被追杀,但也同样不希望被安森·巴赫当做对付骑士团和家族的工具人,直白的说后者的下场有可能更加惨烈。
忽然,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房间内的沉默。
“噔噔噔!”
神色各异的三人同时抬起头来,望向紧闭的房门。
“谁?”卡尔诺淡淡的开口道,同时向旁边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狂猎骑士德里克立刻俯身门侧,右手按住了刀柄。
伊恩·克莱门斯则依旧坐在床前,保持伪装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随时开启隐匿的准备。
“一个老朋友,只有我自己。”
站在门外的安森微微翘起嘴角,十分随意的轻声道:
“所以几位不妨收起你们的戒备和武器——尤其是躲在门后的那位——请我进去喝杯咖啡,聊聊天。”
“顺便…听听我的提议。”
第二百四十七章 退路
“啪——!”
轻轻用【聚焰】点燃烟斗,在吐出长长一缕烟雾之后,安森才悠然的端坐在伊恩为他搬来的扶手椅上,头顶的吊灯在他脸上打出厚厚的阴影。
明明坐在灯光下,却仿佛是潜伏在黑暗中的魔鬼——这是伊恩此刻最直接的想法。
站在光线边缘的他望了眼角落里的卡尔诺,看似平淡随意,却恰好封堵了房间内最宽敞的一处空间和能够作为逃生出口的窗户。
相较于两人的“委婉”,狂猎骑士德里克则要直接得多,死死地挡在房门前,双手摁住刀柄的同时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安森的后颈,如临大敌的摆出一副作势欲扑的架势。
明明占尽优势,三人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所以,究竟是什么提议?”
冷淡的话语声在房间内响起,一身艳丽长裙与如瀑金发的卡尔诺最先开口道。
“先别着急。”安森不紧不慢的抬起头,玩味的目光凝视着某位故作镇定的骑士团首领:
“在开始之前,我们还有些‘小问题’需要解释一下。”
“小问题?”
“没错,比如说……”
安森故意停顿了下,拖着长长的尾音道:“我的一名属下告诉我,在袭击小教堂的匪帮当中,看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
“并且此人极为擅长隐匿,如果不是这名属下也是一位优秀的天赋者,且掌握着部分关键信息,甚至有可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感受着那藏在帽檐下若隐若现的注视,伊恩的脸上露出了微妙而又尴尬的微笑。
“而在茶壶街,我的卫兵连连长,白鲸港的警长莉莎·巴赫,据称遇到了一位她非常熟悉的,使用两把长刀作为武器的袭击者。”
“对方在她准备调查某家酒馆时突然出现,不仅从背后偷袭一位年幼的少女,更是在发现他竟然无法击败对方后,找来了大批的帮手,自己则趁乱逃离现场,让随后赶到的援军一无所获。”
“咳咳咳咳咳咳…!!!!”
刚刚还紧绷着神经的狂猎骑士发现自己嗓子不太舒服,剧烈的咳嗽让他直接从脖子红到了天灵盖,拼命避开两个伙伴那充满异样的眼光。
“以上这些行为,虽然并未对白鲸港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但却也证明了这座城市内确实存在一股足以和风暴师抗衡的组织;不仅神出鬼没,还能调动各种匪帮,佣兵团伙,逃犯以及落单冒险者为其效力。”
轻轻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安森淡淡道:“这些‘小问题’不解决,风暴师就始终要投入大量的资源用于维稳,某些心怀叵测的家伙更是会借机生事,散播某些恐吓人心的谣言,破坏风暴师及本土在殖民地的威信。”
“比如说…不死的哈罗德议长。”
整个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
“您究竟想说什么?”
似乎是已经厌烦了对方的挑逗,卡尔诺爵士再次开口道:“如果是来兴师问罪,您似乎不该亲自来,更不应该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伊恩·克莱门斯依旧沉默,而狂猎骑士德里克再次绷紧神经,双手不敢离开腰间的刀柄。
“当然不是。”
安森轻轻拿下嘴角的烟斗,望向站在角落里的“少女”:
“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对‘复仇’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没有任何兴趣,更不准备追究诸位的责任——毕竟事发时你们仍然被誓言诅咒控制着,一定程度上也属于迫于无奈,就算要报复,你们也不能算首犯。”
一番和气的表示,让房间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躲在阴影里的伊恩微微扯了扯帽檐,遮挡自己紧蹙的眉头。
安森·巴赫…他似乎是在替自己三人开脱顺便示好,实则是在隐隐的威胁。
什么叫“不追究责任”?什么叫“一定程度上”?什么又叫“首犯”?
换句话说,在他眼里自己三人仍然要为白鲸港眼下的情况负责——当然这也没错——执行科洛·马斯克或者说克雷西家族的命令,也并非完全被迫;假如死了的科洛是首犯,自己就是从犯。
这,才是安森·巴赫的真实想法!
他仍然是在威胁,只是相较于之前的毫不掩饰,现在则是在外面包裹了一层廉价糖纸;当然,为了这份“客气”,自己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这和您的‘提议’有什么关系?”
彻底按捺不住的德里克开口道:“既然您已经不打算追究了,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些?”
“因为我接下来的提议,和诸位之前所做的事情大有关联。”头也不回的安森扬起了嘴角,继续挑逗这帮已经走投无路还不肯认命的家伙:
“诸位,科洛·马斯克已经死了,我可以向你们百分百的担保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我亲手打爆了他的胸口和天灵盖,亲眼看着他的大脑和心脏变成糊在门板上的肉酱,又被烧成了灰烬。”
话音落下,怔住的三人表情各异。
知晓科洛·马斯克的死是一回事,听“杀人凶手”绘声绘色的亲口讲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是除了我们…准确的说,是除了我以及无信骑士团的诸位,谁也不知道科洛·马斯克下落的真相,包括五百人议会和风暴师绝大多数的士兵们。”
安森晃了晃手里的烟斗,将眼前的烟雾挥散:“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科洛·马斯克不仅仅是会议的调停人,更是许多组织——比如说哈罗德基金会——幕后的资助者与主谋。”
“只要他还活着,这些组织就会继续存在下去,从一盘散沙变成可以影响白鲸港,甚至是整个冰龙峡湾的力量。”
“可他已经死了。”德里克沉声道:
“就算我们不插手,拥有几千人军队的您也能轻而易举的消灭那些人。”
“没错,但如果他还活着呢?”
“……嗯?!”
狂猎骑士突然有点儿不明白了。
伊恩倒是隐约猜到了安森的想法:“您的意思是说…让我们以无信骑士团的身份假扮科洛·马斯克的手下,混入到这些组织当中?”
“确切的说,是让他们相信你就是科洛·马斯克。”安森环顾一圈,举起了手中的烟斗:
“并且也不仅仅是‘混入’,而是控制这些组织的一举一动——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怎么说?”
“科洛·马斯克死了,无论接受或者不接受,克雷西家族和其余仍然忠于他们的骑士团成员,必然都会把你们当成是叛徒,报复性的追杀是必不可免的。”
安森微微眯起双眼:“很显然,假如我要求你们协助我铲除,策反那些骑士团成员,就算表面上我们能够合作,心底恐怕也无法接受——不仅风险极大,多少恐怕也有些不忍心在里面。”
“作为非常懂得体谅他人的合作者,我愿意给诸位一个退路:隐藏到这些组织当中,帮助我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同时还能让你们躲过骑士团的追杀。”
“这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合作,双方都能得偿所愿。”
看着安森脸上那写满了“真诚”的微笑,伊恩和卡尔诺迅速交换了下眼神;表情谨慎的骑士团首领略微一顿,轻声开口道:
“能容我们考虑一下吗?”
“不能。”安森淡淡一笑,语气却是十分的强硬:
“非常抱歉,但我现在就要你们的答复——要么接受这份提议,要么我们就是敌人了。”
“你确定?”德里克一声冷哼:
“我们可是有三个人。”
“我非常确定。”
安森微笑依旧:“因为我今天要见的不是敌人,而是进退维谷,急需援手的朋友。”
“您说呢,伊恩·克莱门斯阁下?”
感受着转向自己的目光,伊恩闭上了双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
白鲸港城南,哈罗德宅邸。
傍晚时分,乘坐着一辆双轮马车的沃夫穿过港口区繁华的街道,来到了宅邸大门外。
作为哈罗德基金会的成员,拜访前议长遗孀然后参加会内的各种活动,差不多已经是他最近几个月的惯例了。
公平的说,在哈罗德担任议长的时代靠城内几个木工外加造纸作坊为生的他,生活并不算太好;反倒是守备军团抵达之后,靠着给报社给的买卖才让他真正赚到了第一桶金,甚至比过去很多瞧不起自己的人还要富裕。
但不知为何,虽然很感激报社让自己发财,但沃夫仍然很怀念过去的日子,并且始终无法对守备军团喜欢起来。
于是在哈罗德基金会诞生之后,尽管明知道这个组织根本做不了什么,但沃夫还是成为了基金会的一员——特别是在那些曾经瞧不起自己的家伙各种婉言请求,恳请自己加入并且入股的时候。
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急忙下车的沃夫还不忘整理下衣服,准备趁时间还早先去拜访前议长的遗孀,然后到活动室等待其他人的到来。
尽管自己在基金会内没有任何职务,也从未有人询问过自己的意见,但能够得到遗孀的单独接见,以及能坐在最靠近会长位置的席位,让沃夫感觉十分良好。
但今天的哈罗德宅邸,似乎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意外……
“唉?”
看着平日里空荡荡,此刻却座无虚席的活动室,沃夫直接愣在了原地。
用昂贵的黑色天鹅绒窗帘包裹的严严实实,厚重,阴森而又冷漠的大厅内,摆在中央的长桌两侧成员们正襟危坐,甚至连沃夫推门而入的声音都没能让他们哪怕回头看一眼。
这些人全部都是基金会的“执事”,负责协助会长管理日常工作——也就是散播谣言,组织纪念前议长的大型活动——全都是在守备军团来到白鲸港之后,活得最不如意的家伙们。
而在房间四周的阴影中,还有这一排排的沙发和长椅,拥挤着的身影差不多是长桌前的四倍;全都是没有被会长委派任务,地位低下,或者刚刚加入基金会不久的成员们。
但这些都不是此刻沃夫关注的重点:在那张只属于会长的席位上,坐着一个头戴兜帽,浑身上下只能看到双手和下巴的陌生人。
而会长…那个平时貌似温文尔雅,实则高傲到极点的会长,则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并且就像平日自己那样谨小慎微的观察着陌生人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怠慢。
沃夫就像是初来乍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新人一样,呆呆的愣在了原地。
良久,似乎终于发现了他的陌生人缓缓扬起下巴,悠闲地开口道:
“这位成员,既然来了,就请快找个位置坐吧。”
“啊?啊…啊!是、是的!我、我我我…我这就…这就……”
猛然清醒的沃夫结结巴巴的答道,慌慌张张的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他先下意识瞥了眼长桌前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座位,然后用最快的速度钻进了旁边的阴影,在角落里找了个能蹲下的地方。
直至确认所有人都再也看不见自己,沃夫才终于长舒了口气,在惊慌失措中找到了一丝的安心。
不知怎么,他总感觉那个陌生人的声音异常的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又看了看周围同伴的表情,发现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沃夫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但又害怕出声被发现不敢问,只得死死地闭上嘴巴。
又过了几分钟,似乎是确认了再没有缺席的成员之后,坐在长桌主位的陌生人终于缓缓开口道:
“诸位尊敬的先生们,我很荣幸今天能够光临这一神圣而又光荣的组织,与大家面对面的交谈;之所以我会来,是因为相信大家都是整个白鲸港乃至冰龙峡湾,最具有道义和荣誉感的高尚绅士。”
“你们崇高的理念和执着的追求精神,让我决定一个原本不应被公开的秘密,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大家,那就是我们尊敬的前议长,哈罗德·莱弗卡斯阁下他……”
“还活着。”
第二百四十八章 是,朋友
整个房间瞬间死寂。
“还、还活着?”
坐在陌生人旁边的基金会会长结结巴巴的开口道,既期待又恐惧的神色在他颤栗的瞳孔中反复交错:“阁下您、您的意思是,哈罗德议长…他…他并没有……”
“不,他的确是被杀死了——惨遭无信骑士团的毒手。”陌生人断然道:
“但在这片土地上某个伟大意志的召唤下,我们尊敬的哈罗德议长以一种全新的,超越了庸俗生命的方式,死而复生!”
“他已经超越了**凡胎,迈过了生与死的界限,成为了更加崇高,圣洁,伟大的存在!”
全新的方式?
在场的基金会成员们面面相觑,一个隐约的念头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哈罗德议长,可能已经变成某种“邪神”类的存在了。
本土因为有秩序教会,以及不厌其烦从口头和物理上教导大家要“相信科学”的审判所,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朝这个方面去想,只会把这个不敢公开身份的家伙当成是骗子或者教会通缉的罪犯。
但这里是殖民地,是完全没有教会势力,鱼龙混杂的新世界;普通人即便从未遇到,也肯定听说过各种关于“魔法”,“旧神”,“魔物”之类的词汇,并不会让他们感到惊讶。
也正是因此,虽然多少还是将信将疑,但在场的基金会成员们大都接受了这位“陌生人”的说法。
“既然如此,那为何议长大人仍然藏于幕后,迟迟不肯出现?”
鸦雀无声的活动室内,会长再次承担起了提问的角色:“而您又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科洛·马斯克大人?”
什么,这、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竟、竟然是科洛·马斯克?!
为什么失踪了好几天的科洛·马斯克会出现在基金会,他不是梅森·威兹勒的亲信吗?为什么一贯连梅森都不给好脸色的会长,会对这家伙毕恭毕敬,为什么他又会知道哈罗德议长的下落?
蜷缩在角落里的沃夫一脸震惊,然后连忙捂住了差点喊出声的嘴;他下意识的向周围望去,发现在场的人表情或是凝重,或是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似乎都没有对这个名字产生任何的怀疑。
难道我是唯一一个不知道这件事的?连这帮外围成员都知道了,怎么都没有人通知我这个基金会的二号人物?
沃夫的内心有些不快,而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他决定不主动询问,等会长亲口把整个事件原原本本的告诉自己。
“之所以哈罗德大人迟迟不肯露面,一方面是因为现在的他还十分的虚弱,力量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自称“科洛·马斯克”的陌生人咳嗽了一声:
“成为超越凡人的伟大存在,令哈罗德大人超越了生死,但想要获得完整的力量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以及某些特殊的契机。”
“在此之前,大人只能通过我们这些使者,亦或者某些‘异象’,向仍然还记得他,怀念他,并且忠于他的人下达自己的旨意。”
他说的一定就是典礼现场,哈罗德大人雕像流泪最终头颅爆炸,还有哈罗德遗孀亲自手刃了仇人的画面…沃夫暗自猜想道,并为自己如此灵敏的反应颇为自得。
在场的基金会成员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或是恍然或是震惊的神情,让沃夫更加的得意了。
会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却似乎更关心其它问题:
“那另一个方面呢?”
“另一个方面……”
科洛·马斯克突然停顿,低沉的语气,若隐若现的叹息和垂落的头颅,似乎都在预示着他的情绪:
“则是仇敌的追杀。”
充满哀伤的语气在漆黑的活动室内回荡,哪怕躲在阴影中的沃夫根本看不清科洛的脸——事实上他谁也看不清——也能从对方的声调中,听出那同时夹杂着愤怒和恐惧的情绪。
“无信骑士团…他们是一个扎根旧世界,企图从幕后操控,统治所有殖民地的势力;而这股势力的主人,则是传说中的克雷西家族。”
科洛·马斯克轻声道,嗓音无比的低沉:“他们曾经企图推翻帝国在扬帆城的统治,最终被路易·贝尔纳爵士识破并击败。”
“他们曾指示自己的仆人梅森·威兹勒背叛哈罗德议长,暗杀守备军团总司令安森·巴赫上校;成功害死了哈罗德大人,而总司令也迫于无奈,任命梅森担任了白鲸港议会的议长一职。”
“如今他们再次归来,准备用混乱与恐怖,取代白鲸港的和平与繁荣,让我们在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当中屈服于他们的力量。”
“而哈罗德议长——白鲸港真正的守护者,正是他们的首要目标;击溃和解散哈罗德基金会,将会是这个目标的第一步。”
活动室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了,压抑的气氛让沃夫感觉连呼吸都是那么困难;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向坐在阴影中的其他成员,担心对方极有可能就是无信骑士团的走狗,伺机刺杀自己这个基金会的二号人物。
没错,像其他人对基金会根本没那么重要,而刺杀遗孀和会长又比较困难,作为二号人物的自己肯定是他们的首选!没错,就是这样!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浑身不停地打哆嗦的沃夫继续望向长桌前的科洛·马斯克,既害怕又好奇的仿佛在看一个冷门悬疑恐怖小说。
寂静的空气中响起了会长吞咽口水的声音,他轻轻向前探身,依旧是那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我们能做什么?”
“战斗。”科洛·马斯克毫不犹豫道:
“但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战斗,哈罗德议长并不希望忠于他的人做出任何无谓的牺牲;作为哈罗德基金会,我们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战斗方式。”
“我们要传播信息,让哈罗德议长仍然还活着的真相传遍整个殖民地,让所有人都知晓无信骑士团的丑恶,对这些深埋在新世界最黑暗的阴影中的怪物们无所遁形。”
“我们要团结一切身边的力量,让更多渴望白鲸港更加繁荣,独立和自由的势力加入我们,在议会内发声,让守备军团和本土再也无法无视我们的存在。”
“哈罗德基金会…我们…将改变新世界!”
我们将改变新世界!
沃夫在心底大喊道,他兴奋得浑身颤抖,以至于旁边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改变新世界…或者说改变周围人看待自己的目光,让他们不再小瞧或者无视自己,这正是沃夫决心加入哈罗德基金会的关键。
而这一切马上就要实现了!
为了宣传哈罗德议长的伟大,基金会势必需要更多的投资和用于宣传广告的纸张,这些他全部都能提供;恰好《白鲸港好人报》因为遭到破坏,销量锐减,这部分的产能恰好可以转移到基金会内部。
成千上万张印刷着哈罗德议长的光荣伟大,无信骑士团的卑鄙无耻,以及典礼现场真相的广告,通过各种方式散播到一个个人的手中;基金会的影响力不断增强,与守备军司令安森·巴赫大人通力合作,拯救已经危在旦夕的白鲸港。
而自己,将是这一切的幕后英雄。
带着仿佛已经“美梦成真”的微笑,沃夫缓缓站起身,在科洛·马斯克目光转向这片时点了点头,仿佛是战友之间的相互赞美。
……………………
当银色的月亮悬挂在白鲸港的天空,哈罗德基金会每天一次的例会也随即宣告结束;心情不一的成员们三五成群的离开了哈罗德的宅邸,乘坐马车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驰而去。
尽管今晚的会议比以往实在是大有不同,但对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而言也只是“午夜活动”的一部分而已,某些比较忙碌的家伙还有至少两三个聚会,晚宴和舞会在等待着他们。
很快,空旷的会议室内就只剩下会长,科洛·马斯克,以及一位坐在沙发上的“外围成员”。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们控制哈罗德基金会的目的?”
空荡荡的长桌前,科洛回首望向会长,宽大的兜帽下露出了伊恩·克莱门斯的脸孔:“把这些零散的,不成气候的组织团结起来?”
“是,也不是。”会长——或者说安森·巴赫微微一笑:
“哈罗德基金会是个比较特殊的组织,除了作为一群失落者相互抱怨舔伤口的俱乐部,也有科洛·马斯克插手的因素在里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原本是打算用这个组织吸引风暴师的注意力;所以只要伪装得足够好,无信骑士团就很难觉察到你们的存在;甚至在暴露之后也能用‘避免扩大损失’当做借口,避免遭到追杀。”
“与此同时,你们也可以控制基金会的动作,把其它那些和他们有关的组织和人整合起来,时刻向我汇报他们的动向,把局势保持在可控的层面上…所以我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双赢。”
“就这?”
一道充满质疑的话语声响起,坐在阴影中的狂猎骑士眉头紧蹙:“我还是不明白,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利益可言——这些人全都是你的反对者,把他们从一盘散沙变成整体,对你统治白鲸港的威胁难道不是更大了吗?”
“这主要取决于您如何看待‘统治’这回事,德里克阁下。”安森耸耸肩,头也不回的笑道:
“假如我要在白鲸港进行独裁统治,不允许任何反对我或者卢恩家族的声音,那么没错,哈罗德基金会就是个严重的威胁;有他们的存在,那些厌恶本土干涉,渴望殖民地独立和自由的家伙就能找到一个可以报团取暖的组织。”
“但事实上我不能,因为守备军团没有统治殖民地的权力,我只是代替本土的总督在管理殖民地而已;只要陆军或者枢密院一道命令,风暴师就得收拾打包行李,返回本土。”
“和在一片冰天雪地与繁华的克洛维城,温暖舒适的北港相比,你觉得我麾下的军队能为了我的‘独裁统治’,与本土为敌吗?”
“答案是不能,所以我根本没必要彻底打压他们,某种意义上我还得倚靠他们——否则让本土真以为殖民地全是忠于王国的顺民,对代替本土管理殖民地的风暴师,并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敌人偶尔也可以成为朋友,反对者的力量未必不能为己所用…了不起。”伊恩的嘴角微微上扬,不知是讽刺还是赞美:
“所以我们在您眼中,也是可以合作的‘敌人’吗?”
“我们是朋友。”安森意味深长道:
“如果我们是敌人,你们就不应该接受我的提议,因为这意味着我可以随时随地的监视你们;而我也不会让一群不怀好意,随时可能背后捅刀的家伙管理殖民地最大的反对派,那太危险了。”
“但你们接受了,所以我们属于不同战壕里的战友——目标不同,但在利益相关时也不妨合作。”
“那您的目标又是什么呢,朋友?”
换上了暗色长裙的莱弗卡斯夫人·卡尔诺爵士·哈罗德遗孀从活动室的侧门内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上还放着基本热气腾腾,加了牛奶和糖的咖啡。
“一个好朋友不应该主动打探他朋友们的底细…谢谢。”安森意味深长的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咖啡:
“但出于友谊我可以告诉诸位,那就是维持卢恩家族在殖民地的绝对统治——所以尽管可能会让你们不开心,但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克雷西家族必须被连根拔起。”
“不知道我这个答案是不是让您满意呢,朋友?”
面对安森明显带有几分“挑逗”的话语,卡尔诺没有回答,冷漠的将咖啡递给了另外两人。
“所以出于对诸位的生命安全着想,我希望你们最好不要试图干涉这个过程,更不要以为卢恩家族能够像我这么好说话,尽可能的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如何?”
死寂的活动室内,安森眨了眨眼睛,一脸真诚道。
过了很久,表情各异的三人对视了几眼,异口同声道:
“是……朋友。”
第二百四十九章 塔莉娅归来
虽然仍然无法彻底相信伊恩·克莱门斯等人的“友谊”,但至少他们的态度令安森十分满意,可以放心的将哈罗德基金会托付出去。
这个组织究竟能不能骗过克雷西家族和无信骑士团,安森并不关心,他只准备把这个组织当成专门的钓鱼机构,用来引出各种反对卢恩家族和风暴师的潜在威胁。
无论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胜利的果实很可能就是下次危机的开始——安森非常清楚这一点。
为了活下去,他选择成为了施法者;为了得到津贴,他在黑法师和总主教之间左右横跳,为了自主不受干涉的兵权,最后被流放到新世界……
为了利用帝国殖民地的叛乱,他想尽办法策动了各地的自由派,最终成功建立了自由邦联,还从本土引进了大量的新资本,建立了钢铁厂,制盐厂,印刷厂,纺织厂……
既然吸引了外来的资本,就不得不让他们在付出投资的同时,分享权力的蛋糕;既然鼓吹独立和自由,那么自己治下出现反对本土,渴望独立的声音,也就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事情。
所以哈罗德基金会的诞生是必然的,哪怕安森现在强行将他们解散,所有成员统统绞死在港口船舶的桅杆上示众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下一个“哈罗德基金会”诞生的更隐秘,更团结,更强大。
杀戮不能解决问题——帝国大军在扬帆城屠杀,在灰鸽堡屠杀,把黑礁港外围的殖民地杀得近乎绝迹,也没能彻底熄灭反抗的火种。
与其把帝国干过的蠢事完美复刻一遍,不如将这些反对派“圈养”起来,让伊恩·克莱门斯他们保持在一个可控的状态;必要的时候还能与他们合作,让本土明白风暴师管理殖民地是多么的不易。
至于真正的会长和哈罗德遗孀,早就已经不在白鲸港了。
前者经过安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真诚说服,充分认识到了和家人以及自己的生命比起来,事业根本不值一提;不仅主动交代了基金会的全部情报,还非常愿意配合“新会长”,将基金会的管理权交给“科洛·马斯克”阁下。
对于这么懂事的合作者,安森给他在军团农庄安排了一个职位,待遇比照团长一级,主要负责那些不需要外出的书面工作——也算是顺便给自己的副官找了个帮手。
而哈罗德的遗孀…这位贵妇人其实对“哈罗德基金会”根本毫无兴趣,根本就是被一帮自说自话的好心人被硬推出来的,导致精神始终不太正常。
安森对这位可怜遗孀的处境表示理解,并私下赞助了两张船票——她和她儿子——外加一千金币的路费和安置费用,返回本土,在北港找个合适的安身之处。
至此,他已经彻底完成了对哈罗德基金会从内到外的全盘掌控,将白鲸港的自由派完全至于司令部和卢恩家族的监控之下。
很快,伊恩·克莱门斯三人就用基金会的实际行动,向安森证明了他们的“友谊”
就在那场被精心策划的会议结束后不到一周,关于“哈罗德议长其实还活着”,“无信骑士团与梅森·威兹勒议长之间的阴谋”的谣言,迅速传遍了整个白鲸港的大街小巷。
与之前通过报纸迅速普及的方式不同,这次的消息是通过酒馆和各种聚会来进行传播的,通常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开口,再以“不要告诉任何人”或者“千万别说出去”结尾。
效果惊人的出色。
各种原本藏在暗处,对本土十分不友好,反对守备军团管理的牛鬼蛇神,纷纷露出水面,通过各种方式找上门来,希望和基金会达成合作,共同反抗本土对殖民地的“残酷压迫”。
在先前变革中失意的作坊主和农庄主,做远洋和殖民地贸易的商人,心怀叵测的拓荒殖民团…各色人等在基金会的努力下,迅速聚集在“不死的哈罗德议长”这面旗帜周围,成为除了依附卢恩家族与守备军团之外,白鲸港的第二股力量。
诉求也很简单:减少管制,减少限令,军队不能自由进出城市,守备军团司令不应过多干涉殖民地的管理工作。
总而言之就是各种限制和监管越少越好,同时还要争取和本土“议税”的权利,不能再想过去那样,让本土对殖民地肆意盘剥。
而作为被他们当成“本土代表”和主要反抗对象的安森·巴赫,用一句话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那就是轻松愉快。
无论从什么角度分析,能够让这帮原本野生的反对派变成家养的宠物,都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特别是还能承担一下分散克雷西家族的注意力,监视某些小型匪帮团伙和旧神派组织的功能。
毕竟破坏了克雷西家族赖以控制无信骑士团的根本,的确是对费尔·克雷西的一次沉重打击,但也等于释放了至少两位数不受限制,极为擅长渗透和暗杀工作的施法者与天赋者,对殖民地的治安也是一种隐患。
并且像“议税”这种涉及利益人群众多的提议,光是在白鲸港殖民地内部达成共识,更别说拿出个具备可行性的方案了;期间各种交涉,扯皮,拉拢,收买…想成功至少几个月的时间,安森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功亏一篑,重新开始。
虽然无法消灭反对派,但却可以用各种方法让针对自己的行动付诸东流,或者和刚开始时的希望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议会制真不愧是一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优秀制度。
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一边学习咒魔法,一边积极创立新大陆公司的安森·巴赫,在十月底十一月初前后,等到了迟迟归来的塔莉娅。
………………………
“呜呜呜呜————”
滚沸的热水从喷口涌出乳白色的水汽,汽笛似的声响回荡在客厅的每个角落。
轻轻“啪!”的打了个响指,用【聚焰】熄灭了炉火的安森收起怀表,从一旁取过刚刚亲手磨好的咖啡豆。
只有亲自上手学过,才知晓煮一壶咖啡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从最简单的温杯到闷蒸,冲泡,短短两分钟的时间内至少包含了十个大步骤和几十处需要认真把控的细节:磨出来的咖啡豆粉粗细程度,如何避免冲泡时咖啡变冷,闷蒸前的水温和注水的方式,过高会苦涩过低则寡淡,又要让杯子加温到什么程度才能避免咖啡发酸……
甚至咖啡豆本身的烘焙程度,要不要加牛奶和糖块,又要加多少这种涉及到品尝者个人口味的问题更是多到难以想象,简直把一壶开水升华到了艺术品的层次。
但当一杯香浓醇厚,微甜不苦,散发着温润奶香并且有着漂亮拉花的咖啡诞生那一刻,你就会知道这两分钟外加起码五十个小时的刻苦学习绝对是值得的。
“谢谢。”
坐在沙发上的塔莉娅轻声道,双手接过了咖啡杯,脸上的微笑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亲爱的安森,这真是一个惊喜。”
“不用谢。”
安森轻笑一声,将另外两杯咖啡轻轻放在有桌垫的茶几上:“真正该道谢的人应该是我,麻烦你代替参加了灰鸽堡的至高议会。”
“只是未婚妻的分内之事罢了。”女孩儿轻轻抿了口咖啡,双眼眯起两道月牙:“何况这样做还能提高卢恩家族在新世界的影响力,属于一举两得。”
“哦?听起来会议进行的很顺利嘛。”
“或者说,只要是没有路易·贝尔纳爵士发言的环节,都是非常顺利的。”
“怎么讲?”安森来了兴趣,只是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路易·贝尔纳爵士,他…似乎对自由邦联产生了某种误解,将至高会议当成是能够真正对自由邦联造成影响,拥有强制力的机构。”
虽然掩饰的很好,但安森仍然能从她的听出些许的抱怨,以及一点点讽刺的味道:“这位天真的骑士阁下似乎真的认为光凭邦联自身,就能完成许多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所以最后无论是阻止风暴师对自由邦联的干涉,还是组建一支真正的‘邦联军团’,都遭到了所有人的否决;以至于最后只要是他发言的阶段,大家都默认那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呢。”
嗯,已经能想象到那位大少爷的声嘶力竭和悲愤绝望的表情了…微微颔首的安森在心底暗道。
“除此之外一切顺利,塔莉娅还同那位波丽娜·弗雷小姐聊了好久,准备支持她成为自由邦联的第一位执政官——也就是邦联的国王或者议长。”
又轻抿了口咖啡,少女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惊喜的表情:“味道真的不错,亲爱的安森,你一定练习了很久吧?”
“哪里哪里,只是突然来了兴趣而已。”安森摇了摇头,但眼神中已经有了隐隐的自得:
“我发现通过烹煮咖啡,可以锻炼在拓印魔法时的专注度,还可以训练自己对时间和某些细节方面的把控,还能作为一种额外的娱乐和消遣。”
“你进步的速度总是那么的令人惊讶,每次分别都能给塔莉娅带来更多的惊喜。”少女毫无保留的赞赏道:
“说到魔法,塔莉娅正好有一些全新的发现准备和安森分享,是关于之前圣艾萨克的笔记中,关于如何同时掌握三大魔法的进展。”
“哦?”
安森调整了下坐姿,表情变得专注了起来。
“事实证明,艾萨克·兰德对于‘同时掌握三大魔法’的设想,应该真的是从新世界得到的——至少源头方面确实如此。”塔莉娅轻声道:
“在贝克村的第一个晚上,安森还有没有印象?”
这应该是指那颗从天而降的火球,被贝克轻而易举‘抹杀’的事情…安森微微颔首,眼神再次向旁边瞟了下:
“当然有,当时释放火球的应该是芙莱娅小姐对吧?”
“正是。”
塔莉娅微微颔首:“按照她的说法,自己的魔法不仅是被更加强大的力量‘扭曲’而强行抵消,更是直接从精神层面被彻底抹除了。”
“精神层面?”
“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黑魔法技巧,对那些掌握了咒魔法部分原理的黑法师而言,他们可以通过读心的方式,将一个咒法师早已准备好的魔法‘抹除’,从而解除对方的武装。”少女解释道:
“换而言之,当时作为一名咒法师的贝克,在一次攻击的过程中同时使用了两种魔法;而在之后的战斗中,他还曾经展示过血魔法方面的能力。”
“而这一切的缘由,则是‘贝克家族’的缔造者,诺露拉。”
“通过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她同时掌握了三大魔法,并且成功达到了‘亵渎法师’的层次;但因为三种力量几乎均等又互相冲突,不得不将力量分散出去——也就是安森遇到的贝克领主,长子诺拉,以及卡米尔夫人。”
“被诺露拉创造的三个傀儡,分别负责控制一种魔法的力量,并且在需要时还可以将另外二者的力量集中到其中一个傀儡的体内;也正是通过这种不断调整平衡的方式,诺露拉同时掌握了三大魔法,达到了近乎‘永生不死’的状态。”
“当然,她也为此付出代价——被她创造的三个傀儡因为魔法本身,以及她对‘家庭’的渴求而拥有了独立的意识,无时无刻都在试图摆脱她的控制,最终甚至反过来囚禁了她本人。”
“但即便如此,她的这种方式依然有大量可以借鉴的地方,也证明了同时掌握三大魔法并非虚无缥缈的想象,而是真有可能的现实。”
塔莉娅微微一顿,望向表情越来越不正常的安森:“有什么疑问吗?”
“呃,可以是别的吗?”
“当然,请不要拘束。”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深吸口气,安森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指向旁边沙发上的身影:
“她是谁?”
“哦,她呀。”塔莉娅温婉一笑:
“她就是诺露拉。”
第二百五十章 小小的惩罚
像是薄纱,又像是无色琉璃般的肌肤白皙到近乎透明,甚至能用肉眼看到血管的纹路;雪白色的长发带着些许的微卷,披散在窄窄的肩膀上,遮住了并不显眼的额头,却露出了弯弯睫毛下一双晶莹剔透的血红宝石,肉肉的小鼻尖,淡而无色的下唇。
她斜倚着靠背,素色的连衣裙包裹着比塔莉娅还要娇小的身体,空悬着小脚丫坐在沙发上;空洞的表情仿佛是断了线的洋娃娃。
这…就是诺露拉?
安森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避免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的伸向腰后的枪柄;眼角的余光不断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间掠过,短短数秒,已经想好了不少于六个完全没有重复的逃跑路线。
通常的施法者在成为“亵渎法师”之后,身体会发生比最初阶段更加彻底的异变,也就是进化的开始;这种异变会让他们感受到“世界的恶意”,必须压制自己的力量才能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
像塔莉娅平时的状态就是压制力量的结果,自己“亲爱的导师”梅斯·霍纳德则是在解除限制后拥有了通过情绪干涉现实的能力,结果被安森反过来利用,死在了一个区区三阶施法者的手中。
而眼前的诺露拉…明明自己已经解除“隐匿”并且张开了施法范围,但依然感受不到少女身上哪怕一丝的魔法气息;不要说施法者,甚至都无法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难道这就是掌握了三大魔法的特性?变异的血肉和强大的精神力量相结合,最后通过扭曲现实,令自己超越了生死?
“亲爱的安森,不用那么紧张。”
轻轻抿了一小口咖啡,看出了安森想法的塔莉娅宽慰道:“她的力量已经被三个自己制造的傀儡完全‘抽走’,什么也没有剩下。”
“你眼前的‘诺露拉’,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塔莉娅必须定期给她输入一点自己的血液,才能勉强维持住些许的生机。”
原来如此,难怪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安森愕然一怔:
“既然这样,那她还有什么用处?”
“钥匙。”
塔莉娅微笑道:“她的身体…是帮助我们找到‘安息之土’的准确位置,揭开究竟要如何同时掌握三大魔法,达到永生不死的关键!”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柔和的表情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就像在沙漠中漫行的旅者发现了绿洲的影子。
安森没有说话,不动声色的坐正了身体。
对于塔莉娅…或者说卢恩家族会支持自己的“新世界开拓计划”,并非仅仅是为了避开秩序教会的监视,还存有其它的目的,他从一开始就明白。
虽然和秩序教会相仿,施法者们也拥有家族和“旧神派”这种组织,甚至拥有夺回世界的“大计划”;但本质上,这是一个十分自私的群体。
这种自私并非体现在“掌控欲”或者“吝啬”,就像哪怕梅斯·霍纳德导师明知道自己并不忠于他,但在最后一刻也没有直接点破,他真的不在乎这个。
除了自己的“目标”,施法者们什么都不在乎。
亲人,朋友,家族,财富,权势…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终极目标服务的工具,也真的仅此而已。
对于卢恩家族——也就是“卢恩”本人,祂所追求的便是永生不死;全部的行动,都是为了这一点服务,包括对教会的妥协和支持自己给祂画的大饼。
虽然自己也是个施法者,但实事求是的说,旧神派所统治的“黑暗时代”倒在了七大骑士的旗枪和秩序教会的经文下,并不能算作是什么坏事——封建领主和教士们的统治再黑暗,也总比一帮自私自利,完全不在乎奴隶死活的奴隶主要强。
不过眼下自己和“奴隶主”还是亲密合作的伙伴,甚至很大程度上还要依赖对方提供的各种人力物力维持对殖民地的控制,在新旧两片大陆的影响力;自然不能说什么,何况自己或许还能从中获利。
挣钱嘛,不寒碜。
“因为担心过分的研究可能会彻底断绝‘诺露拉’的生命,所以到目前为止,塔莉娅都只进行了一些简单的研究;即便如此,得到的结果也已经超乎想象。”
少女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愉悦的弧度:“为了同时掌握三大魔法,诺露拉使用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让三大魔法的力量在她的体内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用最简单的方式形容,就是她将每一个‘魔法’和一种情绪相互对应;平时保持沉睡,在醒来后,她的情绪将决定哪一个魔法力量将会恢复。”
“情绪?”
思绪在脑海中闪烁,安森立刻想到了一个熟悉的群体——或者说种族:“伊瑟尔精灵?”
“没错。”塔莉娅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赞赏:
“所有的精灵理论上都属于真神的血脉,最为‘正统’的伊瑟尔精灵尤其明显;安息之土的施法者极可能是利用了精灵的特性,找到了同时掌握两种及以上魔法的方法。”
“但也存在一定的区别,伊瑟尔精灵的特点是根据血脉的纯正程度,天生就会拥有某个魔法的力量,只是需要通过极端的情绪令其觉醒;而诺露拉则是将情绪当做魔法的‘保管室’,封存自己的力量。”
“自然,这种手段存在着极大的风险:首先为了避免失控,大部分情况下她都必须沉睡,这是维持平衡的最佳方式;其次,每次使用力量都不亚于生死考验,任何一种情绪的‘过溢’,都会破坏平衡。”
也就是说她每次使用力量,实质上是为了宣泄某种情绪来恢复三大魔法间的均衡,甚至还必须不多不少……
“不过这种尝试最终还是失败了,长期沉睡的‘诺露拉’渴望苏醒,渴望体会到各种情绪,魔法与情绪绑定令她的**也产生了异变,容易失控。”少女摇了摇头:
“所以她制造了三个傀儡,每个负责承担一个魔法,也就被赋予了一种情绪…恐惧,理智,冲动;失去了情感的她把自己变成了单纯的力量容器,以及被傀儡们控制的囚徒。”
这也就是同时掌握三种魔法所要付出的代价,极其的容易失控…安森在心底喃喃自语。
他想起了最初在穿越汹涌海时遭遇的“幽渊之主”,对方也同时掌握了血魔法与黑魔法;长期潜伏在海底名为“幽渊之海”的世界,只有在收取贡品时才能浮出水面。
还有在新世界矿工之中流传很广的“黯影魔”,一切阴影都是祂的触手,反过来说也就只能生活在阴影当中。
这是否能证明“安息之土”的施法者基本都同时掌握了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魔法,并且所要付出的代价和承受的压制,也远高于只掌握一种魔法的旧大陆施法者?
正当他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放下了咖啡杯的少女忽然抬起右手,在“诺露拉”薄薄的的嘴唇上轻点了下。
就像是被启动了某个开关似的,双眼空洞的诺露拉缓缓坐直了身体;除了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孔,仿佛又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噗通,噗通,噗通……”
微弱的心跳声从她的胸腔中传来,透过半透明的肌肤和下面嶙峋的肋骨,安森甚至能隐约看到那颗正在奋力挣扎的心脏。
但真正吸引他视线的却并非心脏本身,而是其中那隐隐闪烁着金红色的火光,仿佛刚刚被烙铁灼烧过的“拓印”。
那复杂的花纹仿佛有某种特殊的魔力,仅仅是不经意的凝视,就令安森有种意识被吞噬,被融化的感觉,拉扯着,撕裂着自身和现实之间的关联。
虚无缥缈的呓语在耳畔回荡,仿佛在诱惑,在勾引着自己,内心的意识逐渐开始混沌,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变得无法继续保持理智。
很快,他就找到这份躁动的来源——血液,自己的血液正在加快流动的速度,同时温度也在不断的上升,一直在上升!
意识像是陷入了沼泽中般,越来越混沌模糊;耳畔的呓语反倒开始变得清晰,那充满诱惑的声音逐渐向着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是成千上万的亡灵在地狱中哀嚎,又像是充溢的脓包被挤爆,被撕开,被戳漏发出的声响。
而就在这种混沌当中,自己的脑海中开始出现了熟悉的闪回…那是一座巨大无比,被冰雪所覆盖的山峰,无数的灰烬在寒风中飘散。
震耳欲聋的呼啸吹开了深厚的积雪,露出了纂刻在岩石上的六芒星;深深的刻印中还留有暗红色,早已凝固冰冻的血迹。
轰——
混沌的意识中传来爆炸的巨响,安森猛地睁开双眼,最先映入视线的是自己仿佛被冻僵了的双手,浑身上下彻底麻木,没有半点知觉。
温暖的客厅,不远处的壁炉还在发出柴火“噼里啪啦”被灼烧的声响,愕然的他却像是如坠冰窟;除了还算清醒的意识,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足足过了有一刻钟,身体才渐渐地有了感知…滚烫的血液在四肢百骸间快速流淌,拿回了原本已经失去的温度。
“噗通,噗通,噗通……”
诺露拉胸口的心脏仍在微弱的跳动着,只是上面的“拓印”已经没有了微微闪烁的火光;就像是爆出灯花后的蜡烛,重新归于沉寂。
塔莉娅缓缓收回了摁住下唇的右手,让诺露拉重新像之前那样躺在沙发上,端起仍然温热的咖啡递到安森面前。
“多谢。”
脸颊还微微有些僵硬的安森勉强挤出些许笑容,双手捧着滚烫的咖啡杯喝了一大口。
香醇浓厚的液体带着一丝丝的甜蜜,在唇齿间留下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涌入了五脏六腑,为身体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自始至终塔莉娅都保持着沉默;在看到杯子见底后重新斟满了一杯,又从旁边的沙发又取过两个靠垫,让安森可以尽可能放松舒适。
这样又过了五六分钟,安森终于缓缓将目光从诺露拉的胸膛转向一旁的少女:
“那个就是真正的安息之土…三真神的坟墓?”
“是的。”
塔莉娅点了点头,淡淡的笑容却透着无比的认真和严肃:“和许多对新世界有所了解的施法者认知不同,三真神的坟墓并非在某个具体的位置,而是另一个‘层面’。”
“当然,想要前往真正的安息之土仍然需要来到新世界,这也是为何这片土地上的旧神派会对我们如此抵触的缘由;但真正要踏足那片领域,则需要找到它的守墓人。”
“唯有守墓人,掌握着打开大门的钥匙。”塔莉娅瞥了眼身侧的“玩偶”:
“非常遗憾,但诺露拉并非其中之一;即便如此,祂的存在依然是能帮助我们前往安息之土的关键。”
安森挑了挑眉毛:“既然祂不是守墓人,那对前往安息之土还能有什么帮助?”
“对于这一点,塔莉娅已经有了非常完美的计划;但可惜的是受限于某些原因,暂时还不可以说出来。”少女的嘴角翘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当然,最终塔莉娅还是会说的——在需要的时候,嗯…就当做是任性的塔莉娅给予的小小惩罚吧。”
“惩罚?”安森一怔,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了。
看着这个仍然对过错一无所知的男人,塔莉娅则微微眯起了双眼;她站起身,提起裙边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坐在了他正对面的位置,用无可奈何又略带愠怒的口吻一声叹息:
“亲爱的安森,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显而易见…吗?”
“当然,塔莉娅可以原谅你的很多错误,包括许多不经意的失礼与忽视,但……”她轻轻一顿,眼神变得幽怨了起来:
“哪怕是有缘由的…作为未婚妻,看着自己日后的丈夫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另一个女人的胸部,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事情吗?”
安森·巴赫:“……”
第二百五十一章 找上门来
在彻底认清了自己的错误,深感罪大恶极的安森立刻向“亲爱的未婚妻”表示了最真挚的歉意,并表示一定会彻彻底底的反省,在冲向罪恶深渊的下坡路上拉响汽笛,及时……刹车。
一贯善解人意的塔莉娅对他的态度表示了充分的人认可,坚定的相信安森在**的选择上会保持较高的趣味——如果实在是无法提升,身为未婚妻的她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安森很清楚塔莉娅一直在通过莉莎和各种途径监视自己,塔莉娅也明白安森的忠诚方式有多灵活——双方对彼此都是完全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在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女孩儿再次“无意间”提及了自己的父亲已经正式动身,启程向白鲸港而来。
对于这位从未谋面的老丈人,安森再次表示了十二万分的欢迎;能够有这么一位强横到连秩序教会都要心平气和与其谈条件的使徒,白鲸港未来必然是比帝国皇帝的骁龙城还要安全。
当然,对于“卢恩”抵达白鲸港的方式,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好奇的;和亵渎法师不太相同,使徒这个层次的施法者已经无法“压制”力量避免来自世界的恶意,祂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和世界对抗的结果。
假设所有的传说和《大魔法书》中的形容没有丝毫的夸张,一个血魔法使徒仅仅无意识的力量散溢,就能影响到周边所有的生物——小麦土豆会丰收,死人会破土而出,卷心菜会长出獠牙,狮子和孤狼将被羊群与鹿群追捕,猎杀……
鉴于克洛维城没有出现这种食物链上下颠倒,混乱不堪的景象,安森暂时将这当成是秩序教会对使徒们无缘由的泼脏水和污蔑。
……暂时。
相比较“伟大的卢恩即将莅临他忠诚的白鲸港”,安森更在乎的其实是塔莉娅口中的计划;虽然并不想知道那计划究竟是什么——也不敢问——但她在提到计划时的表情令他非常在意。
那种非常熟悉,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却又完全想不起来的纠结,让他相当痛苦。
究竟是谁呢?
带着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疑问,安森离开卢恩宅邸,步行来到了白鲸港议会。
此时还不到八点,按照白鲸港人的作息时间,至少要到九点之后才会陆续到来——勤劳的议员老爷们,每天都会努力为白鲸港人民工作四个小时之后再去尽可能的享受生活。
推开办公室的房门,安森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正坐在旁边桌子上,抽着卷烟在整理材料的法比安;这位掷弹兵团长在抵达后迅速了解了白鲸港的现状,从某位濒临休克的参谋长手中接过了大量工作,就近在议会附近的某个旅馆包下了一个房间。
看到安森走进门,他立刻停下了手中的钢笔,拿起几分报纸和文件走近前来,先是管理的问候,紧接着便直入主题:
“冬炬城出事了。”
“从十月中旬开始,陆续有土著民部落成群结队,向殖民地城市发动袭击;少则只有几十,多则近千人的规模;声势最大的时候甚至封锁了周围的道路,截断连同红手湾和白鲸港的贸易路线。”
情况有这么严重…安森微微蹙眉:
“这是谁送回来的消息了,为什么之前连半点风声都没…呃,这个不用解释了。”
他差点儿忘了,无信骑士团袭击了各地报社的重要线人——原本遍布整个新世界的情报网,现在差不多就是半个聋子和瞎子。
掷弹兵团长微微颔首,非常配合的忘记了总司令刚刚的丑态:
“这个人您应该很熟悉,卡林·雅克。”
“他?”安森怔了下:
“他现在还在冬炬城吗?”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法比安拿出了一份《冬炬城拓荒者报》,放在安森面前:
“目前除了灰鸽堡和白鲸港之外,有这位见习教士在的冬炬城是唯一仍然能够正常运转的分报社;他向冬炬城和我们在当地的驻军提供了多次重要情报,挽救的损失不可估量。”
为了统筹自由邦联的军队,建立能够管理各殖民地民兵组织的总参谋部——这是表面上的理由,实际是为了让风暴师更方便干涉邦联事务,安森在冬炬城外设立了一个行营要塞,留下了约一个连的预备军和大量物资。
这样无论是及时支援邦联各殖民地,亦或者在必要时出兵干涉,对风暴师都极为便利;最极端的情况下还能作为向北开拓的桥头堡,或者西南部沦陷后的大本营。
既是干涉的抓手,也是最后的保障。
作为最靠近北方的殖民地,冬炬城遭到土著民袭击并不奇怪,这座建在靠近山顶的城市本身就有要塞化的属性,对于本地人究竟有多不待见自己有着充分的认识。
问题在于遭到袭击的时间,恰好是无信骑士团袭击风暴师情报网的时间…未免过于巧合了。
通常而言即便是最极端的情况,土著民也很少能聚集几百,甚至上千人围攻殖民地;而像这次的数量和频率,简直堪比圣徒历一百年的“兽奴暴动”。
这里牵扯到一个通常的直觉错误:拥有武器和各种“先进装备”的殖民者,通常都是以少胜多,战胜几倍甚至十几倍,几十倍装备简陋,甚至衣不遮体的土著民的。
总环境上或许真的如此,偶尔可能也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但大概率都是正好相反——基本都是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殖民者在围歼,屠杀和捕猎远比自己数量稀少的土著民。
通常的土著民氏族和部落,人数往往在几十到几百人之间,规模也就和两三艘商船上的殖民者相仿,并且殖民者往往以青壮劳力居多,能够迅速动员的武装人员规模也更大;而土著民想要组织这么多的战力,则需要几千,甚至近万人的大部落。
这样的部落或许曾经存在,但在圣徒历一百零一年的新世界南方都已经销声匿迹,气候更加严酷的北方更不可能支撑这么庞大的集群生存活动;于是土著民更多,更密集的区域,就从他们的部落变成了农场主的庄园。
即便是此前规模达到上万人的“兽奴暴动”,也是以几十,上百人的群体为主,达到千人规模的寥寥无几;只是事发突然加上还是内部暴乱,才让殖民者们乱了手脚,险些出现大面积的殖民地沦陷。
快速扫了几眼报纸,安森立刻明白了法比安的想法:“你是认为这些袭击行为并不正常,很可能是某些事件的预兆?”
“其实从六月份开始就有过各种传言,号称土著民即将掀起新一**规模的暴动,但始终没有任何后续。”掷弹兵团长点点头,算是承认了他的猜测:
“大部分的流言,我认为应该与传说中的无信骑士团不无关联;而这一次的冬炬城遇袭则是他们的某种试探,用以确认风暴师之后的战略部署。”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严冬已经开始,最迟再有十几天,风雪就会彻底切断各个殖民地间的联络;无论接下来几个月时间风暴师要做什么,都只有一次的选择机会。”
是继续屯兵白鲸港,确保基本盘不出意外,还是出兵支援正在遭受土著民袭击,并且遇袭规模越来越大的冬炬城大本营…安森挑了挑眉毛:
“你认为呢?”
“我个人的建议是尽量派出援军,并且一定要快。”法比安沉声道:
“风暴师能够维持对自由邦联的影响力,除了对各地自由派的扶持,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果断并积极的行动;在事情的初始阶段便快速介入,进而夺取之后的主导权。”
“现在独立战争第一阶段已经结束,帝国方面的态度仍然属于未知数,势必会逐渐削减邦联对我们的依赖;同时扬帆城总督路易·贝尔纳爵士,势必也会千方百计的拉拢邦联,重新向帝国靠拢,建立类似附庸与同盟之间的关系。”
“毕竟邦联仍以帝国人为主,在心理层面上远远要比我们这些克洛维人更加亲近,笼络成本更低;只要帝国保证不会再继续插手新大陆事务,对邦联保持一些虚伪的尊重,加上路易·贝尔纳爵士的鼓吹,后果不堪设想。”
“但如果决定出兵,军官团应该会同意,但想要说服士兵们就比较困难了。”法比安突然话锋一转:
“从三月份开始,从白鲸港到长湖镇,冬炬城,黑礁港,灰鸽堡,扬帆城…风暴师几乎是从西向东把整个新世界南部走了一遍,好不容易回到白鲸港休整驻扎,根本不可能接受再次立刻开拔的命令——何况还是最荒凉,最偏僻的冬炬城。”
“再加上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份,即便立刻出发,也难保不会遇到各种不可抗力的阻碍——风雪堵路,野兽袭击,瘟疫风寒…即便全程都没有遭遇敌人埋伏,顺利抵达目的地,各种非战斗减员依然在所难免。”
“当然,如果司令您坚持一定要派出军队,即便困难重重,我相信军官团也一定会尽量克服,完成您下达的命令。”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灼灼的目光仿佛在等待着答复。
所以转一圈又绕回来了,还是让我做决定是么?那你分析这么半天究竟有什么意义…安森沉思了片刻,心平气和道:
“我看这事还是要认真的考虑考虑,等到司令部军事会议,再由大家集体讨论吧。”
出于局势考虑,安森其实是支持救援冬炬城的;但一方面即将入冬,气候不允许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士兵们的士气也比较低迷;一方面本土的信使和罗兰家族的投资者即将抵达白鲸港,他必须确保殖民地有充足的武装力量,避免出现任何意外。
更何况无信骑士团已经被自己彻底瓦解,费尔·克雷西不知所踪,暂时已经不足以对自己构成威胁;少量的土著民袭击,仅凭冬炬城自身还是可以解决的。
哪怕真的出现最坏的情况,他们也可以退守风暴师建立的行营要塞,仍然有重新收拾局面的余地。
“好。”
掷弹兵团长·废话文学大师·法比安点了点头,对此也表示了赞同。
就以风暴师军官团那优秀热闹团结互助的高质量氛围,最后的结果百分百还是各自发表意见,等安森这个总司令开口就鼓掌支持;积极努力工作,决不背任何黑锅。
就在两人准备继续讨论如何重建各个殖民地报社分社的情报网,加快射击军组建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安森·巴赫大人,请问现在方便我进来吗?”
小书记官的声音传来,听上去还有几分慌张。
“当然…我是说,请进。”
安森略有些诧异的和法比安对视了一眼,目光扫向那个推门而入的身影:“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整个风暴师所有人中,能够不用通禀就直接见我的人就只有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潦草的像鸡窝一样的头发,湿哒哒的衣领和袖口,歪歪斜斜的小领结,满是灰尘的裤子,鞋子还少了一只……如果不是个头更矮,以及那永远摆脱不掉的气质,安森绝对会把眼前的小书记官当成是莉莎。
听到安森的疑问,小书记官浑身一颤,紧抿着嘴角和瞪大了的眼睛,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恐慌和委屈:
“承蒙总司令的关照,您的书记官刚刚遭遇了一场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突发性灾难,其起因主要源自未曾准备过的见面,具体体现在过去两个工作周客观事件与大环境改变所造成的,千头万绪的事件联系;根据已经得知的有关信息,特不难推理出此类情况的偶然与必然性,将会对所有参与事件者及有关人士产生的恶劣影响。”
“若要用清晰,简洁,利落的表述形容,则可以归类为一句话……”
“被哈罗德遗孀枪杀的梅森·威兹勒议长的妻子,尊敬威兹勒夫人,她来找您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合作
汹涌海西部,艾德兰周边水域。
漆黑如墨的夜幕降下如柱暴雨,撕扯着狂风卷起滔天的巨浪;一艘轻型巡洋舰在雨幕间辗转起伏,像玩具似的,在一个又一个浪头中被抛来抛去。
远远望去,这艘周身漆黑的巡洋舰几乎已经同周遭的黑夜融为一体;绘制着秩序之环标志的巨大船帆,随着呼啸的海风高高鼓起。
一名戴着三角帽,身穿高领皮革风衣的男子扶着桅杆站在甲板上;高高竖起的衣领和帽檐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孔,只露出了一双深沉的幽蓝色眼眸,外加衣领上无比显眼的“闪电骷髅”标志。
对于生活在艾德兰一带的人而言,仅仅是看到这个图案就足以令他们魂飞魄散,闻风丧胆;当它出现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艾德兰的教会审判所——风暴教团正在附近。
诅咒,风暴,海难…只要有他们出现的地方,就必然被厄运笼罩;任何亲身经历过现场的人只要能毫无痛苦的死去,就算是秩序之环的恩赐。
男子凝视着被夜幕和暴雨笼罩的水域,手中造型奇特的白银罗盘如同失灵了似的,螺旋形的纯金指针在十二个纂刻着神秘符文,不同颜色的宝石标识间疯狂摆动。
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放弃,紧蹙的眉头下双眼眯成一条缝隙,努力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寻找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光亮从身后摄入了眼角;他缓缓回首,看到一个穿着与自己相仿,举着油灯的审判官走上了甲板。
“爱德华队长,您发现了什么?”
“没有,格雷次等审判官,看起来这一次运气似乎并不在我们这边。”
被称作“格雷”的人听闻后叹了口气,油灯下坚毅的脸色流露出几分担忧:“可我们已经在海上快一个月了,如果还是没有任何收获的话…会不会是北港的同僚们出了些纰漏,把普通的旧神派活动误当成……”
“我不这么认为。”爱德华打断道:
“在对旧神派的检索和观察方面,克洛维的同僚远比我们的经验更加丰富,技术也更强;何况能够不远万里将情报第一时间送来,足以相信绝对是经过认真核查,确认无误的。”
“并且汹涌海的异常也可以视为这条情报的佐证…今年幽渊之主的活动远比过去更加频繁;对于这些被世界敌视的魔物,这么做等同于消耗自己的寿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如此。”
“可即便情报是真的,我们也不能再继续停留下去了。”
格雷的表情凝重:“探索者号已经出海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们经历了至少五次风暴,还围剿了三支海盗…精力,物资加上船只的损耗程度,都不足以支撑我们下来的搜查工作。”
“即便最终找到了,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也只能眼睁睁的……”
话音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的二人同时瞪大了眼睛,从彼此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僵硬而错愕的神色。
悄然间,被雨幕笼罩的黑夜中发生了某些变化。
狂风的呼啸与海浪的轰鸣逐渐淡去,世界逐渐陷入了某种异样的沉默,被名为“死寂”的力量一点一点的所吞噬。
在两名审判官的脚下,嘎吱作响的探索者号仍然在海面上不太平稳的航行着;只是托举着船底从原本的海水,变成了某种…同样“柔软”的实体。
它包裹着,缠绕着舰船,在一片黑暗中缓缓地游移;如同鲸背上的岛屿,是那样的宁静,和谐,安详。
巨大的主体托举着船底,随着阵阵蠕动“模拟”着海浪的翻腾;绵延的部分包裹住了两侧的甲板,确保了不会倾斜,细小的枝杈拉扯着船帆,仿佛真的在鼓风前进。
仿佛……
冰冷的雨水仍然在不停地冲刷着甲板上的两个身影,阵阵刺骨的触感带走的不仅仅是温度,还有他们的生命力。
短暂到还没有觉察,他们就看到彼此的脸上迅速多出了几道皱纹,肤色开始变得暗淡无光,鬓角与额前的发丝多了些许银色。
突然间,爱德华感到手中的罗盘变得比一开始沉重了些;努力转动的眼珠在聚焦的瞬间,不可避免的骤缩了下。
滴落的雨水在罗盘上全部化作了暗红色的粘稠血浆,令原本急速转动的指针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
最终,螺旋形状的黄金针尖,稳稳停在了一颗鲜艳的红宝石上。
轰——
一切都消失了。
罗盘再次变回了失灵的状态,夹杂着雨点的狂风发出地动山摇的呼啸,无穷尽的雨幕充斥着黑夜,敲打着早已沸腾的浪花,好像万千战鼓似的轰鸣。
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但似乎又并非完全如此。
甲板上的两名审判官依旧死死地盯着彼此的脸,看着那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的晶莹从脸颊上划过,以及那充斥着恐惧的眼睛。
“爱德华队长……”
“时间!”
不等对方说完,面色阴沉的爱德华便抢断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被吓一跳的格雷瞬间清醒,慌慌张张的从口袋里掏出怀表;颤巍巍的摁开表盖,险些直接扔了出去:
“三点十五分,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分!”
听到下属的回答,爱德华沉默了片刻,这个时间和自己刚刚内心的读秒相差大概有一分钟左右;刨除些许误差,应该是被那股力量的溢散影响到了对时间的感觉。
“立刻敲响警钟,通知全船人员返回各自岗位,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爱德华直接从次等审判官手中拿走了提灯:“告诉他们,现在要立即返航,用最快的速度返回风暴教团总部,不准有任何延误!”
“从现在开始直至抵达港口,全体审判官任何人都不准进入沉睡状态,彼此之间要互相监视精神状态,存在嫌疑的目标必须立刻汇报!”
现在?!
神经紧绷的格雷瞪大了眼睛,但没有任何反驳:“是!”
说话的同时,他还忍不住瞥了眼对方的脸颊——比照几分钟之前,爱德华的脸上的皱纹确实比原本要更加明显些,鬓角的银发也多少了不少。
吩咐完命令的首席审判官微微颔首,拿着提灯迈步向船长室走去。
就在推门而入的刹那,次等审判官的声音拦住了他的脚步。
“队长!”
望着爱德华的背影,脸色仍然弥漫着恐慌的格雷忍不住大喊道:“刚、刚才那个…那个是……”
“啊,你猜的没错。”
爱德华淡淡道,幽蓝色的瞳孔中泛着凝重的光芒:
“北港的同僚们,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发现了什么,那并不是普通的施法者,亦或者某位在秩序教会的记录中没有姓名的亵渎法师。”
“那是…使徒!”
……………………
白鲸港,议会。
“呼……总算是把她送走了。”
喃喃自语的安森一改往日的谨慎,十分没有形象的瘫在沙发上,四肢自然垂落,双眼空洞无神,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空气的皮球。
艾伦·道恩小心翼翼的站在旁边,拘谨的姿态颇有些让大人帮忙收拾烂摊子的孩子,一动不动的在那里罚站,连歪歪斜斜的领结也不敢抬手扶正。
在他尚且幼小的心灵中,略微上了年纪,家境殷实的贵妇人简直就是“美德”的化身:雍容而充满母性的样貌,典雅且充满风格的穿着,永远心灵手巧烹煮一手好菜,永远是那样的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哪怕腔调与嗓音会存在不同,但都是那样的含蓄,聪慧,落落大方。
虽然小书记官今年不过十六岁,但他对女性的审美倒是成熟的一步到位,达到了六十岁的水准。
直至今天。
在见到安森·巴赫大人之后,原本还能保持镇定的威兹勒夫人立刻泣不成声,声泪俱下的控诉哈罗德议长的遗孀的残暴,以及哈罗德基金会的无耻,诉说着自己这段时间究竟有多么的生不如死,是何等的胆战心惊。
扯头发,尖指甲,涕泗横流,鬼哭狼嚎…将小书记官心目中“美好女人”的幻想彻底砸了个粉碎。
当然,更重要的是完全无法理喻。
无论安森大人如何承诺,保证绝对不会让威兹勒家族受半点委屈,她似乎都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继续的哭闹;而且只要任何一句话里提到“哈罗德”这个名字,整个人瞬间就像闻到猎物气味的肉食动物,恨不得扑上去撕咬。
这样充满了各种废话,哭诉和承诺的劝解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似乎大约可能是哭累了,在旁边的休息室内小睡;嗓子都哑了的安森立刻找来法比安,让他派人把威兹勒夫人“恭送回府”。
对治安工作经验丰富的掷弹兵团长顶着威兹勒夫人的哭闹,冷着脸一副唾面自干的架势,略带强硬的把这位情绪崩溃的贵妇人塞进了马车,在几名卫兵陪同下光速离开了议会。
又过了几分钟,小书记官才敢慢慢走进上前,手捧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安森大人,您刚刚的表现实在是太惊艳了,让才疏学浅的我甚至找不到任何适合的形容词。”
“哪里哪里,用不着那么夸张。”安森疲惫的笑了笑,接过了他递来的润喉饮料:
“威兹勒家族是卢恩家族和风暴师在白鲸港的重要本土支持者,保护他们是理所应当的义务,否则还有谁愿意忠于我们呢?”
“可梅森·威兹勒已经死了,他的关系网和各种利益往来也全部断绝;即便他儿子和威兹勒夫人还能继承一部分,对您也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小书记官依旧不解:“更何况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白鲸港虽然仍有反对声音,实质上却已经接受了风暴师和卢恩家族的存在,已经不再需要梅森·威兹勒这样的中间人了,不是吗?”
“是…也不是。”
让温润的蜂蜜湿润了干燥到快要喷火的喉咙,安森的精神立刻恢复了不少:“梅森·威兹勒死了,不等于威兹勒家族的利用价值就彻底消失了。”
“确实,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一个中间人替我们平衡风暴师和本地人之间的关系,但威兹勒家族掌握的财富,影响力以及一部分关系网仍然还在,并且仍然可以被继承;完全可以让他们在全新的,不同于过去的角落发光发热——比如说,未来煤矿银行的一名董事。”
“即便毫无主见,也能让卢恩家族在银行内多一个席位,话语权更重,也更不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反感,同时还能作为收买人心的典范,让他们看到忠于卢恩家族的好处。”
“最后…即便没有这些,他们也毕竟忠于过我,把部下和盟友当成用完就抛弃的不可回收品,不是我的风格。”
“那您的风格是……”
“没有人是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只是没有在合适的位置。”
“原来如此。”小书记官恍然大悟。
“归根结底,我其实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和平主义者;只要愿意与我合作,究竟是不是情愿的,对我有什么看法,立场,想法和信仰不同又有什么关系?”安森进一步感慨:
“可惜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抱有相同的想法,对于这种人就必须予以坚决而且彻底的打击,让他们再也不能破坏我完美的计划——既然不能合作,那就只能是敌人了。”
“所以,您的合作是指……”
“要么接受我的计划,要么服从我的命令。”安森轻哼道:
“毕竟无论做什么总得有一个计划,那么自然应该选择所有计划中最完美的那个…你觉得呢,艾伦?”
小书记官双手背在身后,儒雅一笑:
“我觉得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安森大人。”
“呃,这好像也太过分…算了。”安森摆摆手:
“去通知马上来开会的议员,今天商讨的议题是如何招待总督和罗兰家族的使者,以及万一他们同时抵达该怎么办——拿出些能同时让双方都可以接受,还不会让他们互相发生冲突的方案来。”
“是,总司令。”小书记官左手抚胸,躬身行礼:
“您的命令就是我的‘合作’。”
第二百五十三章 总督使者
“圣徒历一百零一年十一月十日,晴。
尽管仍有某些例如哈罗德基金会那般不和谐的噪音,白鲸港的日常工作终于回到了正轨。
依靠安森·巴赫大人的英明指导和各方势力通力合作,各项改革都已在酝酿之中,指导方针已今非昔比,确立了新的发展观,社会结构取得长足进步,地缘政治面貌也焕然一新。
作为一名不值一提的,卑微的书记官,我(艾伦·道恩),为那些愚昧之徒看不到安森大人成就而深感痛心。
他们浅薄的智慧显然无法明白,自由邦联与白鲸港的友好关系意味着什么,新大陆公司将对殖民地产生怎样的影响,射击军的出现会在多大程度上挽救即将快要结束的拓荒运动,本土的支持之于冰龙峡湾有多么重要且不可替代。
他们不明白,他们只能想到自己。
尽管这些人是如此的自私自利,但安森·巴赫大人仍没有放弃他们的打算,积极努力的尝试与他们合作,共同建设冰龙峡湾这片希望之地。
而眼下最重要的议题,莫过于即将到来的本土使者与罗兰家族的商业谈判代表。
在我短暂的工龄和仍然未来可期的让那事业生涯中,‘款待客人’属于所有工作中最重要,最严峻的考验。
它看似简单,实则步步杀机…既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实力,确立信心,又不能过分高估,令自己下不来台;既要让客人宾至如归,又不能越俎代庖,成为这一切的主导者。
当然,如果准备充足,一个完美的计划加上有条不紊的执行者,其实大部分问题在开始阶段就足以迎刃而解。
但当客人不止一个,或者说不止一群人的时候,问题就会上升一个难度。
而这个难度的顶峰则是准备了一桌饭菜,却来了两拨客人……”
………………………
“谨代表白鲸港及冰龙峡湾全体人民,向卡洛斯陛下,索菲娅·弗朗茨总督,枢密院诸位大人们,致以最最真挚的祝福,愿秩序之环庇佑奥斯特利亚王室国祚绵长!”
白鲸港的港口,一脸堆笑的安森无比亲切的握着埃克斯男爵浑圆的双手,从里到外对这位名义上的“总督使者”,实则王室特派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真诚。
高耸的丝绸礼帽,贴身的黑色燕尾服,稀疏的头发配上一颗看不见脖子和眼珠的脑袋,乍一看好像是长了腿的雪人——堪称最标准的克洛维上流人士相貌。
在他身后还有几位类似打扮,身材肥胖到连睁开眼睛都特别吃力,走路还需要靠手杖支撑的中年人,在一众王家海军的簇拥下共同组成了这支“使者团”。
“哪里那里,总司令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叼着烟斗的埃克斯男爵热情的回应道,在脸上挤出了上二下一三道不规则的月牙:
“能够得到您的热情欢迎,亲眼见到击败了五万帝国大军,一手促使自由邦联成立的英雄,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啊!”
唉,五万?
伯纳德·莫尔威斯麾下的平叛大军总共也就不到一万人,哪怕是把他后期征召的仆从军,连同扬帆城的叛军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两万而已。
剩下的三万名“幽灵战士”,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看这埃克斯男爵那不像是故意吹捧的表情,安森的笑容微微一僵,眼角的余光瞥向埃克斯男爵身后使者团中的威廉·塞西尔。
这位使团中职务身份最低,年龄也最小的海军上校和其他人相比,简直不像是一个物种的;挺拔的身体加上深蓝色双排扣大风衣衬托,更显得修长高挑,堪称鹤立鸡群——字面意义上的。
感受到某个熟悉的视线,面无表情的威廉·塞西尔浑身一阵,然后默默的将注意力挪到别的方向。
于是安森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克洛维城内某些关于自己的“传闻”以及某位总督大小姐蒸蒸日上的传媒事业,他也并非完全一无所知;为了给风暴师拉到更多的投资顺便扩大影响力,确保不会被陆军无视,整个瀚土战争时期几乎快要把风暴师吹上天了。
如今她成了殖民地总督——虽然是荣誉的——自己又成了她的下属——只是名义上——把风暴师在殖民地的功劳放大一点点,把局势形容的更危险一点点,再把敌人的数量增加一点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只不过把一万人扩大到五万人,未免夸张的有些过分…安森突然有了某些不好的预感。
就在他惴惴不安的同时,面前的埃克斯男爵拍了拍自己肥胖的肚子:“不仅在战场上取得了令人赞叹的功绩,更是极大的促进了殖民地经济方面的发展,实在是居功至伟!”
“我在出发时就从弗朗茨总督那里听闻了关于殖民地的变化,一路上又从塞西尔上校口中了解了许多,但在亲眼所见之后仍然大为震撼,万万没想到冰天雪地的新世界,居然也能有如此的繁华。”
“看来王室和枢密院的决定果然不错,将您委派到殖民地是一个极其正确的决定;也只有像您这样充满活力和想法,又忠于王室的年轻军官,才能让已经岌岌可危的殖民地焕然一新!”
“不不不…您真的谬赞了。”安森陪笑道:“我也只是遵循王命,在本土的大力支援下,力所能及的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已。”
对方过分的热情让他略微有些招架不住,实在不明白这位头回见面的埃克斯男爵到底对自己哪来的这么多好感。
按理来说,对方既然是代表王室前来,哪怕是要“安抚”自己也应该保持相当的体面,总不会客气到这种程度。
“恰恰相反,我倒是觉得本土对您的关怀很少,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埃克斯男爵面色一板,表情顿时严肃了几分:
“虽然这样可能会触及到某些人的利益,但我还是要说——陆军那些罪恶的虫豸,对待您和风暴师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嗯?
看着这位“总督使者”义正言辞的模样,不光是安森,就连随同前来迎接的风暴师军官团也全都愣住了,完全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而埃克斯男爵似乎并未注意到众人的表情,仍在继续滔滔不绝:“征讨瀚土,抵御远征军,挽救伊瑟尔精灵王国…您,还有整个风暴师的诸位军官们做了那么多的贡献,几乎是一手改变了王国整个西南面的地缘关系,让整个战争局势为之扭转。”
“不客气的说,这样的功绩如果换成任何一个豪门血亲,足以轻而易举的得到一个准将,甚至是少将的军衔!而您…到今天,您仍然只是一介上校,还有诸位优秀的年轻才俊们,最高也不过中校,甚至只是少校军衔,完成的功绩却足以令本土西线战场上不少中将们为之汗颜!”
“没能论功行赏,做不到唯才是举,这是以军队立国的克洛维最大的耻辱!”埃克斯男爵唾腥飞溅,指点江山:
“我在枢密院时,就曾多次向陆军提出要向殖民地派出援军;最起码,也应该支援一些辎重军械,补充兵员什么的…却屡屡遭到陆军那些虫豸们的阻挠!”
“什么本土的形式更加严峻,什么殖民地只需维持现状就好,什么五千军力就已是极限…全是推辞!他们就是不想看到您,看到诸位建立更大,更了不起的功勋,让他们在王室面前丧尽颜面——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没错,参谋部的那些陆军将军们,全都是帮嫉贤妒能的饭桶!”
“和王室和国家的利益相比,那些渣滓只知道顾忌他们自己的权势!”
“对对对…我早就多次建言改组陆军,应该提拔更多年轻的,出身下层的军官了!”
……在埃克斯男爵的大力鼓舞下,一众使者团的成员们也纷纷开始对陆军破口大骂,百般指责,看的在场风暴师军官团既兴奋又惶恐,不知道这帮人到底是想干什么。
安森也只得全程陪笑,尽量不多说半句,以免被对方套路抓住什么把柄。
在一番酣畅淋漓的“批斗陆军大会”进行了快九十分钟后,似乎终于是说累了的埃克斯男爵终于没那么兴奋了,在军官团和一众使团的簇拥下,朝已经准备好的宴会现场走去。
面部完全僵硬的安森也终于能稍微放松下来,找机会拦住了紧跟着人群的威廉·塞西尔,故意走在队伍的最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位已经熟悉的海军上校,安森就直接开门见山了:“他不是王室和枢密院派来监督风暴师和殖民地税收的吗…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威廉·塞西尔一脸的无辜:“我只是奉命将他们从北港送到这里,确保他们行程安全而已…也许是希望和您这位殖民地的实际掌权者拉近关系?”
“真不知道?”安森挑了挑眉毛。
“真的!”
“就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过?”
“没有!”
“从北港到冰龙峡湾足足一个多月,连他们私下里的交谈也没有耳闻?”
“没有,我不擅长这个!”威廉一脸的信誓旦旦:
“千真万确,我可以向秩序之环发誓。”
安森抬起头,迎着他那双同样充斥着真诚的眼睛,陷入了沉默。
良久,像是终于放弃了似的他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连你也不知道,那看来这次塞西尔家族是不打算参与殖民地事务了,我也只能……”
“等一下!”
威廉赶紧开口抢断,表情依旧是那么的真诚:“我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真的?”
“真的!”
“不会是记错了吧?”
“绝对没有!”
“可我记得你不擅长这个的,会不会是被他们骗了?”
“我……”
海军上校顿时语塞,他抿了抿嘴角,表情略有几分无奈:“你就是想听我给你道歉,对吧?”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我们是朋友啊。”安森嘴角开始微微上扬:
“朋友之间是不会互相欺骗和隐瞒的,对吗?”
“是啊……”
威廉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但你得保证绝对不能透露出去,更不能让他们发现是我告诉你的——私下泄密,在枢密院眼中可是堪比叛国的罪名!”
“放心,绝对不会。”安森摆摆手,表情愈发的玩味:“我会让他们相信,我是从其它渠道知晓的。”
海军上校的嘴角一阵抽搐,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使者团…或者说埃克斯男爵之所以那么热情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传说中那个煤矿银行的所有权问题。”威廉无奈道:
“不出意外的话,这家银行很快就要挂上王室的头衔了。”
“王室?”安森面色一怔:
“这不是家股份制银行吗,而且是索菲娅·弗朗茨以冰龙峡湾总督的名义发起的,和王室有什么关系?”
“很简单,因为它真正的能挣钱。”威廉耸耸肩膀:
“最开始确实只有些普通富商和克洛维城的豪门参与,但我们的索菲娅总督太厉害了,竟然拉到了北境商会的投资——当然这件事你肯定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很在克洛维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加上卢恩家族已经入主殖民地,你又击败了帝国的‘五万大军’,把殖民地变成了自由邦联…既然它那么能挣钱,而且殖民地眼下似乎也暂时安全了,王室就准备将这家银行纳入麾下。”
“不出意外的话,那位埃克斯男爵就是首任王室任命的银行总负责人,未来名义上和你平级的同事,承担殖民地的税收和贸易方面的工作…你说他为什么要讨好你?”
“什么?!”
面色错愕的安森刚要说什么,一阵急促的钟声突然在港口上空响起。
同时停下脚步的两人下意识望向身后,只见蔚蓝色的海面上突然多出了几艘华丽的多桅帆船,正向着白鲸港而来。
迎风鼓起的船帆上,还绘制着金色鸢尾花的标志。
第二百五十四章 帝国风味
艳阳高照,云淡风轻。
一支由五艘大型商船组成的舰队划过平静的海面,驶向已经近在眼前的目的地。
眺望着远处熙熙攘攘的港口,宛若丛林的桅杆,鳞次栉比的码头,灯塔,造船厂,大型仓库……紧靠着右船舷的莱茵哈德·罗兰轻轻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心中无限感慨。
哪怕已经有过一次经历,但当亲眼所见时仍会被眼前的景象感到惊讶;这片土地,这里的人,还有他们的领袖。
真正的领袖。
也许和旧大陆相比,各方面都仍处于萌芽状态的新世界的确是一个容易诞生的奇迹的地方;就像是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儿,任何一点点的改变都显得是那样天翻地覆,充满了惊喜。
对于婴儿,最早予以其启蒙和教导的人,将在这个孩子的一生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记:第一次睁开双眼,第一次爬行,第一次学习说话,第一次接触文字与图画,第一次……
而自己将为她开办第一家银行,成为这个“小小婴儿”这方面的开拓者,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莱茵哈德·罗兰,煤矿银行第一任总行长,新世界金融行业的奠基人,为自由邦联及所有殖民地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凝视着远处被风雪覆盖的山峰,莱茵哈德的嘴角开始不自觉的上扬。
异常舒畅的心情足足持续了有数分钟,直至被一个分外不和谐的声音所打破。
“这就是那个被某人吹上天的冰龙峡湾?”
略显不屑的口吻和踉跄的靴子声在背后响起,一步步靠近:“又冷,又远…除了港口看上去不错,城市也小的可怜,和某人形容的完全不一样啊!”
“在点评之前还请您明白一个事实,亲爱的塞德里克兄长,这里是殖民地,比艾德兰港更北方的世界。”
迎着冰冷的海风,莱茵哈德收敛了笑容,头也不回的淡淡道:“即便是这片土地上最大的城市扬帆城,也不过和白鲸港相仿而已——白鲸港,仅仅是冰龙峡湾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是最主要的部分。”
“那又如何,不过是再次验证了我之前的观点而已,那就是这片土地根本不值得投资。”
穿着深紫色呢子风衣,与莱茵哈德样貌相仿的青年再次不屑的嗤笑道:“帝国耗费了几百年的无用功,也不过取得那么一点点算不上成就的结果,用事实证明莱茵哈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除了浪费家里的钱财,根本毫无意义。”
“与其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空耗,不如大力投资瀚土的卡林迪亚港——弗朗索瓦家族已经封锁了和帝国的陆地边境,只要能掌握住这个通商口岸,我们罗兰家族就能击败莫尔威斯与勒文特家族,染指帝国南方……”
听着身后滔滔不绝的抱怨,莱茵哈德内心中最后一点点重返白鲸港的快乐也烟消云散,面无表情的默默地忍受,等待对方主动离开。
对于这位满脑子想着靠击败勒文特,获得家族青睐从而提高继承顺位的塞德里克兄长,只要有可能,莱茵哈德甚至懒得多瞧一眼。
但没办法,按照家族长辈们的要求,自己想争取他们的支持,就必须带上这位处处和自己作对,偏偏又很受两位叔爷爷喜爱的兄长——虽然他的继承顺位,也只比自己这个第六顺位高一位而已。
不过莱茵哈德并不担心会影响到自己的计划,见识过安森·巴赫与他那位厉害的未婚妻的他,完全不相信只有嘴巴厉害的兄长能是这二位的对手;反倒是该提防会因为塞德里克的愚蠢,让他们对罗兰家族的实力产生不必要的怀疑。
但这一次似乎和平时有所不同…在持续抱怨了半个小时后,塞德里克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对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港口指手画脚:
“明明我们的船都已经靠近港口,怎么迎接的队伍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因为没有事先通报,隔着汹涌海他们也不可能提前知道来的人是我们。”莱茵哈德翻了个白眼,终于忍不住道:
“请您别忘了,这里是克洛维人的殖民地——帝国还在和他们打仗呢,挂着金色鸢尾花旗的我们没被港口警告炮击,就已经算某种优待了!”
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危险,面色骤然苍白的塞德里克不再多言,嘀咕了几句便自言自语的转身返回了船舱,扔下亲爱的弟弟一个人留在甲板上。
看到烦人精终于滚蛋,莱茵哈德终于松了口气,目光开始认真的打量不远处的港口,发现悬挂着克洛维王旗的军舰数量,明显比上次多出了不少。
似乎是终于觉察到了他们的存在,提醒有船只抵达的钟声在港口上空响起,顺着水面也传到了莱茵哈德的耳畔,而且相当的急促,和记忆中也略有些区别。
难不成,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
白鲸港,五百人议会。
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下,一场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宴会正在隆重进行当中。
为了款待代表本土王室的总督使团,让对方能充分享受到“宾至如归”的感受,整个白鲸港上下可谓使劲了浑身解数,拿出甚至比当初招待初来乍到的安森更高的规格,来款待这群在克洛维城吃过见过的“老牌贵族”们。
在克洛维上流社会,最高规格的款待莫过于最有“帝国风味”的宴会了。
这并不是指帝国流行什么,克洛维人就追捧什么;恰恰相反,越是帝国早就不流行了,越是古老甚至已经失传的“佳肴”,“传统”,“习俗”,克洛维人就越是喜爱;并且一定要僵硬死板,无差别的完美复刻才叫好。
身穿三百年前的传统服饰,听着六百年前的古典音乐,品尝一千年前的宫廷佳肴…克洛维人的上流生活,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且枯燥。
而在整个克洛维王国,还有谁能比卢恩家族的家主更了解五百,甚至是一千年以前的帝国宫廷风格呢?
于是在塔莉娅一手操办下,极尽奢华到充满了暴发户气息的五百人议会大厅,化身千年前骁龙城的帝国宫廷;所有侍者全部换上了老派宫廷侍从打扮,一身古典长裙的女乐手与临时找来的孤儿组成的临时乐团,演唱着连教会都快忘记的圣徒咏叹调。
所有宾客围绕着一张张用白色桌垫与黄铜烛台装饰的长桌,操弄着没有任何点缀的纯银餐具,在余音绕梁的咏唱声中,尽情享用着烤鹿肉,鸽子派,炖羊肉…各种看不见多少绿色,几乎纯肉的八道菜组成的大餐。
绝对复古的气氛配上窗外殖民地荒凉的景色,如果再在大厅中摆张圆桌,不要说一千年,就算说这是数千年前七大骑士盟誓建国的地方,恐怕也有不少人愿意相信。
最起码埃克斯男爵是真的深信不疑了。
踏进大厅的瞬间,这位一直在对陆军破口大骂的宫廷男爵忽然停下脚步,整个人顿时热泪盈眶;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厅内的场景和他家珍藏的某幅油画完全相同,而画中正是他的祖先,第一代摩根男爵亲眼见证奥斯特利亚王室建立克洛维王国的景象。
这个“意外之喜”让接下来的宴会进程变得十分顺利,一时间宾主尽欢,气氛热烈——除了又硬又柴的煮羊肉,没什么味道的烤鹿肉非常考验在场众人的肠胃,但这种拼命折腾自己的氛围倒也很符合“老克洛维城人”的习惯。
“今天的宴会真是我参加过的所有宴会中,最令人惊叹的一个。”喝了一大口淡啤酒,满嘴油渍的埃克斯男爵举起纯银的马克杯,朝坐在正对面的安森致以敬意:
“真没想到,在这片偏僻又缺少王化的土地上,竟然也有如此懂得文明世界的豪门存在。”
“只是一些粗茶淡饭,外加充满本地特色的乡间小调而已。”安森摆摆手,云淡风轻的微笑道:
“能够承蒙男爵您的喜爱,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像您这么谦逊又有能力的军官,竟然迟迟得不到提拔,这真是王国之耻!”埃克斯男爵再次发出感慨:
“实在是无法想象,路德·弗朗茨总主教为何能同意陆军那群虫豸们的意见,让瀚土战争的英雄在这种冰天雪地,世界边缘担任什么守备军团的司令!”
“当然,这或许也是一件幸事;没有了虫豸们的掣肘,您才能完成如此了不起的事业,相较之下的路德维希·弗朗茨少将就…唉……”
埃克斯男爵长叹口气,故意把头低下去闷了口酒,一副故意吊人胃口的模样。
强忍着心底的恶心外加对老上司现状的好奇,安森深吸口气:“他怎么样了?”
“哦!他…他很好,除了找不到任何立功的机会。”埃克斯男爵惋惜的摇了摇头:
“陆军几乎否决了他全部的提案,甚至不准这位弗朗茨长子动用自己的关系和资源执行他的计划;在我们出发前,他甚至被赶到了某个大战区的司令部,担任一个常备军团的参谋长。”
“参谋长,那不是正好吗?”安森反问道:“他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想法给一个齐装满员,至少四万人的大军团下达作战计划了。”
“没错,但前提是军官总司令会听他的,而不是把所有的后勤和行政工作都扔给他一个人处理,让他根本没时间管理军务。”埃克斯男爵嘴角上扬:
“或许用不了多久,您的名声和军衔就都要超越您的老上司了,安森·巴赫上校!”
“……承蒙谬赞。”
安森故意向身后不远处的艾伦·道恩瞥了几眼,礼貌一笑:“抱歉,我的书记官好像有事要找我。”
“不必这么客气,您请自便。”埃克斯男爵举杯致敬,转身和旁边的其他人交谈了起来。
站起身的安森向他行了一礼,旋即快步走到已经焦急难耐的小书记官身旁:
“情况如何?”
“舰船已经入港,足足有五艘船,一两百人规模的使团!”拼命压低嗓音的小书记官涨红了脸,浑身充满了不安:
“法比安中校已经率领掷弹兵团前往拦截,让他们暂时还不能下船——但最多只能拖一个小时,港口的军舰数量太多,他们迟早会发现问题的!”
一旦让罗兰家族知晓克洛维王室也准备插手这家银行,甚至收归国有,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投资是百分之一万的没戏了;在想办法打消那位埃克斯男爵成为殖民地财政大臣野心前,绝对不能让两个使团碰头。
“不用紧张,一切按计划行事就好。”安森轻声宽慰道:
“我们的计划很完美,只要再确保配合上不出现意外,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您说的对!”小书记官连连点头,怔怔的看向安森:“那现在要怎么办?”
“立刻让总督使团离开议会大厅,做好接待罗兰家族使团的准备。”安森沉声道:
“让哈罗德基金会的人出面负责此事,其他所有议会成员准备下一轮‘款待’,军官团跟我去港口,迎接罗兰使团!”
“是!”
三十分钟后,刚刚在宴会上喝了个痛快的风暴师军官团吹着海风,在白鲸港民众困惑的目光中再次赶回了港口;为了避免被看出来什么,全体成员统一换上了各自提前准备好的礼服,拄着手杖,打扮得像议员们似的排列在港口前。
只有安森仍然穿着红黑相间的校官军装,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柄一手放在背后,两侧站着一本正经的法比安中校,以及匆匆从司令部赶来的大警长莉莎·巴赫。
伴随着悠扬的乐队演奏,十几名穿着华丽的贵族在侍从们的陪同下,漫步走下了甲板;望着为首队伍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安森主动上前:
“谨代表守备军团全体官兵,白鲸港五百人议会及冰龙峡湾的所有人民,欢迎从帝国远道而来的诸位朋友!”
第二百五十五章 汹涌海以北
“竟然是守备军团总司令亲自迎接,真令人受宠若惊。”
不等安森走进上前,一名站在前排的青年便抢先道,微微眯起的双眼上下打量着:“我还以为克洛维人好不容易出一个能击败帝国的将军,肯定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呢。”
话音落下,双方对面的莱茵哈德与法比安同时面色一变。
神态如故的安森停下了脚步,却并未收回已经准备握住对方的右手,目光投向另一个更加熟悉的身影:“这位是……”
“塞德里克,塞德里克·罗兰。”莱茵哈德咳嗽了一声:
“罗兰家族第五顺位继承人,执掌家族在南方三分之二以上的贸易往来;并且为皇后陛下内定为今年册封的六名宫廷侍从之一。”
伴随莱茵哈德铿锵有力的介绍,名为塞德里克的青年便微微昂首,雍容高贵的姿态中带着几分令人敬仰的姿态。
所以他并没有听出这番介绍里有什么问题…安森的内心升起一丝笑意。
第五顺位继承人,就说明他在罗兰家族内的实际地位并不比莱茵哈德高多少,执掌南方贸易,意味着对殖民地经济多半一窍不通。
至于皇后内定的宫廷侍从,大概是他的背景相当的硬,多半母系有很强的后台,但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三句话,莱茵哈德已经成功把自己兄长的底细卖了个干净,并且主动向自己示好;所以对于要不要投资殖民地罗兰家族内部存在争议,但力度不是很强…安森瞬间理清了其中的关系。
“尊敬的塞德里克阁下,您似乎对我有什么误会。”
轻轻一笑,安森将伸出的手掌变成了竖起的手指:“我的军衔是上校,职务是守备司令与风暴师的师长。”
“在克洛维王国,只有军团一级的军官才能被称为‘将军’;这点和帝国有所不同,还请您在称呼时稍加注意。”
“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当然…嗯?!”
话音戛然而止,面色骤变的塞德里克盯着神态如常的安森——这个混蛋,他是说克洛维和帝国不一样,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被称作将军么?!
就在他准备质问的时候,旁边的莱茵哈德已经开口抢断:
“地域不同,国家不同,自然就会产生各自风格迥异的习俗与称呼;但只要双方保持真诚,哪怕存在这些称谓上的误会,也并不会对我们之间的合作造成影响。”
说罢,他主动迈步上前,向安森伸出了右手:“好久不见了,安森·巴赫总司令,谨代表罗兰家族与北境商会,向您与冰龙峡湾致以真挚的问候。”
几乎同时,在他身后的罗兰使团成员纷纷摘下礼帽,向迎接他们的风暴师军官团躬身行礼;只有塞德里克一个人铁青着脸,挺直腰杆站在原地
这是在告诉我,他才是整个使团的主导者么…安森心底轻笑了声,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尊贵的客人们,你们的到来令整个冰龙峡湾都倍感荣光。”
四目对视之下,双手紧握的二人一切都不言而喻。
几乎同时,看着一帮主动向自己低头,心情倍感舒适的风暴师军官们也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摘帽,整齐划一的朝对方回礼;就连大警长也把她三角帽抵在身前,抚胸弯腰的动作标准的无可挑剔。
虽然一个女孩儿却用的是骑士礼节,多多少少都有点儿不太对劲的地方……
短暂的几句的寒暄后,整个使团就在军官团的簇拥下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开赴白鲸港议会,享用“精心准备的盛宴”。
而作为掷弹兵团长,风暴师名义上地位仅次于安森的军官,法比安被委派先行前往宴会现场;使团则不急着出发,先在港口附近进行投资前最后的实地考察……
……………………
白鲸港北城区,靠近城门一带。
刚刚享用过一顿丰盛的“帝国风味”的总督使团在哈罗德基金会和塔莉娅的热情邀请下,来到了这片尚且有待开发的处女地。
这里紧靠着北城门,是郊区矿井工人进出城市的必经之路,加上之前大仓库被炸毁,逐渐形成了部分工人,土著民和新移民聚集的社区。
为了照顾使团内某些善良的贵族老爷,避免被他们看到穷人,守信者同盟与风暴师通力合作,提前一天就肃清了整个街区——当然,也是为了防止出现不明袭击者——尽管如此,十几辆豪华马车突兀的出现在破落的接到中央,还是引来了不少棚屋和木栅栏窗后的目光。
“诸位请看,这里就是经过我们多方挑选,最终确定的煤矿银行驻地!”
此时此刻,卡尔·贝恩作为整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指着一大片被积雪覆盖的窝棚,向身后的埃克斯男爵和诸多克洛维贵族讲解道:
“此地不仅靠近城门,甚至同时和数个街道和城市主干道相连,完美符合银行对于便利交通的需求;考虑到这是家以‘煤炭’为最终抵押物的银行,缩短和本地主要煤矿距离也可以极大的削减成本。”
“此外周围尚且属于贫民窟,完全可以一切推到重来,并搭配相应的公共工程;我们还准备进口高级的天然火山灰,聘请本土的著名画家和建筑设计师参与建造。”
“不仅如此,我们还准备连同银行周边的街道一并重建,建设眼下本土最时兴的联排公寓,顶层庭院,高档商业街…就按照克洛维城内城区的标准改造,再以此为范本,推广全城!彻底扭转殖民地落后野蛮的精神面貌……”
在一众贵族们的簇拥下,卡尔侃侃而谈,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几十分钟前那位小书记官硬塞给自己草稿,连带着一点点个人发挥,塔莉娅小姐以及威廉·塞西尔上校等人的配合,把眼前的棚户区描述的有声有色。
仿佛那些连图纸都还没有的公寓和商场,都在他的唾沫和手指下拔地而起,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使团成员们的眼前。
兴许是酒精的作用,埃克斯男爵也在一旁煞有其事的点起头来:“阁下说的不错,殖民地的建设不应该仅仅是财富方面,也该注意到文明的层面。”
“不过这么大规模的改造开销也一定不小,仅凭白鲸港和冰龙峡湾,真的能承担如此庞大的工程?”
“这一点还请不用担心,所有改造的前期投入,都将由卢恩家族预先垫付。”
塔莉娅缓步上前,冲埃克斯男爵微笑道:“如果殖民地议会经济困难,也可以将每年一部分贸易额作为抵押,暂先从卢恩家族借一笔款项…利息从优。”
“真的?”
埃克斯男爵眼前一亮:“美丽的小姐,您的慷慨真是令人难以言表。”
“还请允许在下代表王室,代表枢密院和殖民地,向您致以十二万分的感谢!”
“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应该的。”不动声色的躲开了对方想要亲吻自己手背的企图,少女的眼神无比真诚:
“在来到白鲸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为了建设自己的家的前庭,又哪里来的慷慨一说?”
“亲爱的小姐,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尊敬的埃克斯男爵,您没有任何需要感谢我的地方。”
诚恳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顿时气氛祥和,宾主尽欢。
就在这时,特地换上了一身黑色风衣,戴着半高礼帽的法比安出现在队伍外围;被侃侃而谈的副官和热情的塔莉娅吸引住的人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影。
低调的掷弹兵团长迅速走到小书记官身后,将一封字条塞进了他的衣领内。
完全没有觉察的小书记官浑身一震,他没敢回头,微微向后靠住了蹲下身来的法比安肩膀,压低嗓音道:
“情况如何?”
“刚刚进入议会,还得再在争取至少一个小时。”法比安附耳道:
“让使团继续在城北多转转,千万不要任何一个人靠近市中心或者港口周围。”
“好,那就拜托参谋长阁下再拖点时间。”
小书记官连连点头,紧抿着嘴角。
正当他收回目光的瞬间,已经讲得口干舌燥的卡尔·贝恩抓住埃克斯男爵与塔莉娅小姐交谈的空隙,用眼角的余光撇来。
四目对视之下,小书记官立刻把握住机会,利用放在身前的双手朝他快速比划了几个手势。
什…什么,还要再争取…至少两个小时?!
卡尔瞬间心凉了半截,就刚才几十分钟光景,他已经把草稿上能说的都说了,这还要再怎么争取,总不能胡编乱造吧?!
但与此同时,小书记官已经挪开了视线,而和塔莉娅结束了交谈的埃克斯男爵也重新将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
感受着周围越来越多的目光,副官只能一边在心里痛骂某个无良上司,一边硬着头皮挤出微笑:
“呃…既然说到了煤矿银行的未来建设,诸位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参观下本地最大的煤矿,我们还专门为诸位准备一些小小的惊喜;至于究竟是什么惊喜,那……”
……………………
白鲸港议会,吸烟室。
“感谢您能够原谅塞德里克的无礼,给可怜的罗兰家族留了几分薄面。”
温暖的壁炉前,神色复杂的莱茵哈德一边接过总司令递来的酒杯,一边满脸歉意道:“我向您保证,他的那些态度全是他自己的问题,绝对不能代表罗兰家族的任何想法!”
“尊敬的莱茵哈德阁下,您完全不需要有这种顾虑。”安森悠闲的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把玩着手中的朗姆酒杯:“说实话,我倒是还觉得这位塞德里克阁下挺可爱的,是那种不会把心事藏起来的类型。”
“他只是被母亲和我的两位叔爷爷惯坏了。”
莱茵哈德摇了摇头,表情中满是不屑:“就连把南方贸易交给他,也是因为那里常年被勒文特与莫尔威斯家族把持,根本没有罗兰家过多插手的空隙,哪怕只做出一丁点儿的成绩也能拿来吹嘘而已。”
“不过自从去年瀚土统一以来,莫尔威斯家族的势力削减了不少,连带着勒文特家族对南方的控制也变得松动了;如果不是殖民地银行的商机,家族说不定真的会把注意力转向南方。”
“哦?”
脑海中回想起绿龙号上被无名施法者杀害的艾德·勒文特,安森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勒文特家族…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应该说他们从来就没有好过,夹在皇帝和教会之间,始终都是双方的眼中钉和需要拉拢的对象。”莱茵哈德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不过确实有关于如果这场战争帝国落败,勒文特家族会和赫瑞德家族争夺皇位的传闻;假如他们真的成功,以勒文特家族和教会的关系,恐怕秩序教会要比现在变得更强势。”
“对于那些不怎么受教廷待见的势力,这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是啊。”
安森微微颔首…无论是克洛维王国,罗兰家族还是新世界殖民地,基本上都不怎么招教会待见。
“当然,这也仅仅是传闻而已,毕竟千年来赫瑞德家族势力根深蒂固,除了早期曾经出现过狂猎骑士血裔的沃顿家族出过一位皇帝,之后再没有将皇位拱手他人,所谓的‘选帝侯’也早就成了摆设——包括我们罗兰家族。”
莱茵哈德耸耸肩:“至于皇帝…帝国的‘大舰队’基本上掌握在艾德兰的贝尔纳家族手中;此次出使白鲸港,护送我们的就是贝尔纳家族的舰队,所以只要不出现某些意外的话,这场持续了两年的殖民地独立战争,大概率是会以帝国妥协作为结束。”
“当然,为了保障帝国的颜面,整个过程将十分漫长,难保不会出现某些意外…所以您暂时还不能放松警惕。”
“比如说……”
“还是秩序之环教会。”
莱茵哈德缓缓起身,表情突然凝重了几分:“我们出发的当天,曾临时接到了艾德兰审判所的通报,说他们正在追击某个施法者,要求我们避开他们的航线。”
“目标…汹涌海以北!”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卡尔的地狱
汹涌海以北…新世界?
面色如常的安森内心顿时感到几分不安,他曾经听克洛维求真修会的审判官提起过,艾德兰审判所名字叫“风暴教团”。
这个组织极其的充满地域特色:因为主要在海上活动,追捕旧神派海盗,堕落的天赋者,处理各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异常情况;他们不仅拥有数艘军舰,总部坐落在一个靠近海岸线的小岛上。
和较为克制的克洛维审判官不同,帝国的审判官权限极大,拥有不受任何人干涉的司法权力,与教廷乃至裁决骑士团的交流也远比求真修会要更加频繁;执法时不仅可以调动麾下审判官与“外包”的雇佣兵,甚至可以要求当地领主的私兵配合;如果还不够,甚至会直接请求裁决骑士团插手干涉。
正因为这一点,作为和教会关系并不怎么好的罗兰家族对他们的行动极为忌惮,生怕“克雷西家族灭门惨案”再次上演。
“为了确保消息无误,我特地动用了北境商会的情报网确认真伪,最终找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信息。”莱茵哈德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表情愈显严肃:
“在艾德兰审判官这次行动的前一个月,曾经接待了一位从克洛维前来的审判官;因为他们特殊的装束,加上乘坐的又恰好是北境商会名下的船只,给船上的二副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假如这两件事情存在某种联系,很可能涉及到一个相当庞大的旧神派组织,亦或者实力强劲的施法者家族,规模绝不会小于去年伊瑟尔精灵的十三评议会!”
等等,施、施法者家族?
刚刚还紧张起来的安森面色一怔,仿佛想起了什么。
“当然,站在您的角度,可能以为这一切都只是我在胡思乱想;但即便是没根据的揣测,我们也不得不防。”
莱茵哈德抿了口酒,继续他的分析:“照我的观察,以及最近几年教会的行动逻辑,大致有两种可能。”
“首先当然是情况属实,出现了极其危险的施法者或组织,正准备离开克洛维国境并前往新世界,被克洛维审判官觉察到行踪;但因为工作范围之类的问题,不得不将情报向艾德兰的审判官分享,并委托他们负责接下来的跟踪任务。”
“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何况眼下两国正在交战,克洛维出身的审判官在帝国控制的区域内活动的确比较受限,为了追击目标长时间抛下自己负责的辖区,也肯定会产生诸多问题。”
“如果真是这样,那恐怕这名施法者或组织的实力非同小可,已经到了连审判所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敢继续保持监视,搜集情报的级别!”
“咳咳……”
安森轻轻咳嗽了声,默默将有些表情古怪的脸庞挪向对方的视线。
“至于另一种情况,那就比较危险了。”莱茵哈德沉声道:“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个幌子,教会打算以此为借口,正式插手殖民地事务!”
这才是莱茵哈德以及他背后的罗兰家族真正担心的…假设教会插手新世界,以对方能够动员的财力和资源,加上绝对不容置疑的影响力,根本不自己能够匹敌的。
当然,帝国和克洛维王国也是十分强劲的竞争对手;但眼下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牵扯在战争方面,无暇对新世界过多顾忌;尤其是帝国,随着连扬帆城这个大本营都彻底沦陷,已经彻底失去了操控新世界金融行业的最后机遇。
至于克洛维,罗兰家族并不在乎,甚至相当欢迎他们加入到分蛋糕的行列中来;毕竟煤炭和铁矿石这两大殖民地拳头产品,眼下也只有克洛维拥有最充足的市场,上下游一齐联手,才能确保利润的最大化。
“总而言之,必须对教会伸向新世界的贪婪魔爪严防死守,决不能让他们找到任何恰当的借口实施干涉,影响到我们的利益——这是底线!”
莱茵哈德深吸口气,继续强调道:“这次为了表示罗兰家族的投资决心,总计带来了价值八十万的黄金,白银和钻石,还有丝绸,砂糖,烈酒等新世界的硬通货,外加一整艘船的军火,全部都是崭新的步兵装备,甚至还包括六门八磅炮和两百发高爆弹,作为我们入股新大陆公司的资本!”
“作为交换条件,还请您委任一名罗兰家族的成员担任银行的行长,并为我们留出至少十分之一的职务,五年之内不得更替或解雇。”
微微眯起眼睛,低着头的他露出了很是谦卑的表情:“职务方面的事情,我也曾和家族内据理力争,但他们还是觉得这样更加保险一些,还请您见谅。”
“但实事求是的说,想要正常运营一家银行当然需要足够专业的人手;恰好,罗兰家族能够提供不小的帮助——这趟出使的使团成员当中,基本都是我信得过,有过合作经验的下属,您可以派人随意甄选。”
安森心领神会的笑了笑,内心开始盘算了起来。
虽然莱茵哈德的姿态放的很低,但也表明了立场——不允许他担任行长并且把罗兰家族的人塞进银行内,投资的事就可以洗洗睡了。
但本土那边的态度显然也是相当的坚决,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将银行划入王室名下;无论莱茵哈德还是罗兰家族肯定不会接受,也完全不符合风暴师和卢恩家族的利益。
假如正面对抗甚至违背本土的意愿,显然会产生很多意料之外的负面效果,而且白鲸港严重依赖和旧大陆的贸易,不能主动自寻死路,决不能轻易和本土的关系闹僵。
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让罗兰家族拿到他们想要的利益,莱茵哈德如愿以偿当上他的银行行长,同时也能让本土意识到,无为而治——别乱插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要做到这一点,完美的计划必不可免,更关键的是执行计划的人。
想到这里,安森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脸孔,略有些紧张的暗自叹息一声。
卡尔·贝恩,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与此同时,白鲸港北城区的内城门一带,被一众总督使团簇拥着的风暴师参谋长仍扯着已经有点儿沙哑的嗓子,气宇宣扬的向周围的人滔滔不绝,大讲特讲。
因为埃克斯男爵本人对乡下,尤其是冰天雪地的乡下毫无兴趣,某人利用“参观矿井”拖时间的阴谋计划还没开始就被迫宣布破产。
但秩序之环在关上大门的时候,还留下了一扇窗户:据传闻祖上是筑城大师的埃克斯男爵对新世界的工厂颇感兴趣,在建筑景观和历史方面也颇有造诣;自称若非要继承爵位和议员头衔,他原本应该能重振祖先荣光,也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来着。
于是卡尔立刻投其所好,拉着整个使团参观城内的钢铁厂,纺织厂,制盐厂,军工厂…带着这帮本土的贵族老爷,好好看了看殖民地产业升级,争取早日实现现代化的成就。
很显然,无论是底层贫民出身的卡尔,还是教会修道院毕业的小书记官,对建筑,大工业,城市景观等方方面面,不说了解皮毛吧,也基本属于一无所知的程度。
不过没关系,他们不懂混凝土和钢铁的艺术,但很明白什么叫语言的艺术。
在两人流畅无瑕疵的紧密配合下,总督使团的参观过程十分顺利;大部分成员表达了意外的惊喜之情,而埃克斯男爵更是开心到无以复加,甚至越参观越兴奋,恨不得一天就把所有的工厂都逛个遍。
作为枢密院内难得的经济人才,抛出对风暴师和卢恩家族能在短短一年成绩的震惊,更是因为他太清楚这些大大小小的工厂,对未来的煤矿银行有多么的重要。
作为金融机构的核心,银行虽然有诸多功能,但最核心的盈利项目永远都是放贷和储蓄两项,所以它天生就是给有钱的人(或组织)服务的——废话。
这就引申出了另一个问题,谁有钱?
更准确的说,谁会需要大笔的借贷周转,并且有可能会产生大规模的储蓄活动?
白鲸港是附庸本土的殖民地,做远洋贸易的商人似乎是不错的优质客户;但问题在于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叫做教会银行——大概率看不上煤炭银行这种乡下信用社。
而矿井这种资源向的产业,对投资需求确实有,但主要是储蓄;家里有矿的产业主一般想不到要搞什么产业升级,根本没有贷款需求,就存钱那点儿“储蓄费”是养不活一家银行的,它必须能找到可以贷款出去的客户。
于是也就排除了渔民,小作坊主,农场主,牧场主…这些人都属于自给自足行,对经济活动的需求极低,对他们开通的金融服务都带有一定的慈善和公共福利性质。
军队是不错的投资对象,但坏账率通常也不低,还很容易打水漂,再加上收买军官和后勤部门的成本——属于绝对的高危险的风投项目,不能当做一般项目。
而工厂则完全不同。
设备的更换和维修,工人的薪水,拓展市场的宣传,产能产量的提升…只要是一家运营状态良好的工厂,它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和银行打交道,并且极其依赖银行来维持自身的资金周转。
假如说一个农庄是某个溪流中段的湖泊,那么工厂就是无比湍急的瀑布;水量的忽高忽低,巨幅的上下落差,都需要拥有良好的调节阀来维持其中的平衡。
所以殖民地的工业发展的越好,这家即将成立的银行可预期未来就越高,埃克斯男爵…未来的银行行长——他自己以为的——地位就更加重要,更受本地人的尊敬和本土的依赖。
相较之下,某位参谋长就没那么高兴了。
在消耗了自己那点儿为数不多的存货后,他整个人就进入了某种诡异的吹捧模式,面对总是能侃侃而谈一大堆专业术语的埃克斯男爵和其他使团成员,只能反复的重复:“大人考虑周全”,“大人远识过人”,“大人高见”……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就发现自己的词汇储备也彻底匮乏了;于是一行人又周周转转,回到了北城“开发区”,继续对着遍地的棚户和烂泥地指点江山,谈天说地,企图继续多拖延一点儿时间。
一想到某人正在议会享用着美酒佳肴,卡尔·贝恩就感觉牙痒痒,恨不得这就冲进宴会把某个混蛋活活掐死,再救活过来让他夸自己,也体验体验夸人夸到恨不得去死是什么感觉。
正当他已经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的时候,同样已经口干舌燥的埃克斯男爵忽然回过头来,一脸认真道:
“卡尔·贝恩少校,我觉得工厂和银行选址都参观的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哦?”
卡尔瞪大了眼睛,立刻感到身后至少三双眼睛盯住了自己——似笑非笑的塔莉娅,若有所思的威廉·塞西尔,外加紧张不安的小书记官。
在无数人的期待下,他尽可能保持着微笑,用已经彻底哑了的嗓子道:“那您还有什么想要参加的活动呢,我们都可以为您安排准备的。”
“活动…唉,就算了吧。”埃克斯男爵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种上了年纪的人都懂的表情:
“如果是在十年前,我可能会要求再去看看港口的造船厂,不过改天似乎也可以;大家都很累了,恐怕就算想也坚持不下去——还是让我们休息休息,放松一下。”
放松?
卡尔心头一跳,内心既紧张又兴奋,同时身后的目光也明显升温不少:“您的意思是……”
“我打算和使团一起前往司令部,接下来就麻烦您给我们安排住处了。”
埃克斯男爵沉声道:“当然,也麻烦您顺便向我介绍一下,过去几个月风暴师主要的军事活动,以及自由邦联的相关事宜。”
“还要…要这个…这个当然…当然没有问题!”
表情瞬间从绝望到热情的卡尔深吸口气,无比真诚的主动上前带队,内心欲哭无泪。
这个该死的地狱,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二百五十七章 彻底放心了
白鲸港城外,守备军团司令部,深夜。
灯火朦胧的客房内,换上了精致羊绒睡袍的埃克斯男爵坐在餐桌前,享用着简单的“克洛维式晚餐,手旁放着还没写完的笔记。
这也算是一种枢密院议员之间的“普遍传统”了…几乎可以算世袭的职位加上五十岁的平均年龄,即使保养得再好也无法抵御岁月对记忆的侵蚀,必须借助外力来确保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一边品尝着富有本地特色的土豆鸡蛋饼,碳烤鳕鱼排,充满克洛维风格的血肠和黑啤酒,一边回味着白天的经历…对于安森·巴赫安排的参观经历,埃克斯男爵十分的满意。
最开始他确实曾经怀疑过这可能是对方故意用来支开自己和使团,方便某些私下操作的手段,但随着不断深入,这种顾虑也逐渐从心底打消;对于未来的银行建设,特地安排的参观的确很有必要。
不仅扭转了他们(当然,不包括自己)对殖民地的刻板印象,对白鲸港的经济状况有了初步的了解,也顺便认清了本地的权力结构——这对身为首任银行行长的自己至关重要。
还有那位健谈的参谋长少校,看上去也是个忠于王国的优秀军官;万一日后守备军总司令企图掣肘或者架空自己,可以拉拢作为分化风暴师力量的助力。
像自己这样出身豪门,待人亲和又和王室关系莫逆的“开明贵族”对这种底层出身的军官有多大吸引力,埃克斯男爵再清楚不过;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只要稍微示好就能轻易获得他们的忠诚与感激,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不惜背叛同僚。
“没想到这位安森·巴赫阁下真是个人才,为了对抗本地势力不惜拉拢了塞西尔和卢恩两大豪门,还将农庄和军工厂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谨慎的简直像个六七十岁的政治家。”
咀嚼着放了大量香料的克洛维血肠,埃克斯男爵自言自语着:“卢恩…卢恩?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家族啊,但却总觉得很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正当他眉头微蹙的时候,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男爵的思考。
“噔噔噔!”
“谁?”
埃克斯男爵下意识道,同时将笔记本反手合上,塞进了桌垫下面。
“殖民地守备军团总司令,陆军上校,安森·巴赫。”
一个无比沉稳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我刚刚得知了一个紧急的突发情况,希望立刻向您汇报!”
“当然,如果您已经睡下的话,等到明天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总司令阁下,我、我觉得还是不要拖到明天了!就在这里,就现、现在!”微微还有些发愣,一头雾水的埃克斯男爵不敢多想,赶紧站起身顺便整理了下衣服。
“您…咳咳咳…请进!”
差点儿被血肠呛死的男爵中气十足道。
半分钟,穿着军装的安森推门走进了房间;他小心翼翼的关上了背后的房门,紧绷的脸孔立刻让埃克斯男爵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男爵阁下,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果然,不等被招待落座,总司令便迫不及待的说道:
“好消息是关于银行的投资方面,经过我们的多方努力,北境商会背后的罗兰家族决定越过商会这一层,联合诸多帝国北方贵族,对我们的银行进行直接投资。”
“仅前期入股,就有价值八十万的真金白银!”
八十万?!
埃克斯男爵心头一跳,下意识的追问道:“那、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安森顿了下,故意做出很是沉重的表情:
“在银行的某些职务,尤其是中高层的职务方面,罗兰家族…存在着一定的非分之想……”
……………………
“什、什么?!”
激动不已的话语声在议会休息室客厅内回荡,刚刚在宴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的塞德里克·罗兰此刻人间清醒,死死地盯着偷偷跑来“告密”的白鲸港议员,哈罗德基金会会长:
“你是说克洛维王国准备接管银行,收归国有还、还派来了一位行长?!”
“千真万确!”
前任无信骑士团首领,现任殖民地“自由派领袖”伊恩·克莱门斯信誓旦旦道:“以秩序之环的名义,我可以向您发誓!”
“本土派来了一个规模庞大的使团,准备直接将银行划入王室名下,从董事到职员,全部由使团和守备军团的军官,外加几个本土的豪门充当担任,一个职位也不打算留给我们!”
“至于所谓的‘投资’更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不过是他们用来圈钱的把戏而已,是个彻彻底底的骗局!”
“这…这怎么会…怎么可能……”塞德里克彻底震惊了:“那他、他们是是什么时候来的?”
“呃,他们是,是几、几个……”
“什么,他们几个月前就来了?!”塞德里克更惊讶了:
“所以打从开始,就是专门针对罗兰家族的骗局么?!”
“……没错!”
伊恩赶紧点头,顺便把差点儿说漏了的“几个小时”塞了回去。
被这个突然新闻吓傻了的塞德里克先是怔在原地,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笼罩心头。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宴会上喝得十分开心,感觉这帮殖民地的野蛮人原来也懂点儿文明呢;结果一觉醒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但很快,塞德里克就突然意识到,这或许能成为自己击败莱茵哈德的关键!
众所周知,整个银行投资计划全都是他在主持,自己是作为反对派负责监督的;假如就让莱茵哈德继续把投资计划执行下去,自己只需要在最后关键时刻喊停,或者当面揭发克洛维人的阴谋,彻底把整个投资计划搞黄,岂不是能化被动为主动?
甚至更进一步,在揭穿克洛维人卑鄙嘴脸之后,再与本地自由派联手,以放弃投资作为威胁手段,换取对方的让步,不就能将他这个使团领袖取而代之了?
虽然对殖民地非常瞧不上眼,但塞德里克也很清楚一旦成功,这家银行将控制的资本将是何等的恐怖,简直堪比一个缩水的小号教会银行。
掌握了它,自己哪怕得不到家族继承权,也等于有了一块全新的,属于自己个人的王国!
想到这里,刚刚还僵在原地的塞德里克激动地颤抖着;只是他一会儿不动一会发抖的模样,让站在伊恩身后的狂猎骑士满脸问号,四下环顾寻找着不存在的毛毯。
“既然是这样,那您又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告诉我,就不担心被总司令和本土贵族追责?”
塞德里克严肃质问道。
当然不担心,因为就是那位总司令大人委托我把这个情报‘透露’给您的…伊恩·克莱门斯表情凝重:
“当然担心,假如您现在让他知晓泄密的对象,恐怕我们三人…还有整个哈罗德基金会,都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
本来也看不到,明天要下雨呢…德里克不屑的冷哼了一声。
但在塞德里克眼中,这仿佛是对方在表达对自己威胁的不屑:“这么说,你们真的不怕死?”
“我们当然怕!”伊恩立刻接过话题:“但如果让这家银行顺利建成再落入本土的掌控,殖民地的未来将不堪设想!”
“所以即使最终结果是失去罗兰家族的投资,我们也必须阻止他们;而想要做到这一点,您的帮助将是最重要的一环。”
“我的帮助,可使团真正的领袖不是…啊!”
塞德里克恍然大悟——对啊,以莱茵哈德的智慧,这么明显的陷阱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也是这起诈骗的分赃团伙之一,甚至还有可能是主谋!
对啊,他一个家族第六顺位继承人,就算最终投资成功了,又怎么可能让他代表家族?必然是更加高贵,更加可靠的人——比如自己——来负责和掌控全局嘛!
想到这里,酒彻底醒了的塞德里克嘴角开始不自觉的上扬,一个完美无缺的,反杀莱茵哈德,夺取殖民地银行控制权的计划,开始在他的心底酝酿。
而眼前这些试图反抗克洛维本土和军队统治,自觉“英勇无畏”的殖民地野蛮人蠢货们,就是实施这一计划的绝佳工具。
几乎同时,看着这位喝大了的豪门阔少那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骑士团三人组也暗自松了口气,总算让安森·巴赫委托的任务有了找落,不用被他继续上门找茬了。
……………………
“……也就是说,想要得到罗兰家族的投资,就必须交出银行的股份甚至是…绝对的控制权?”
司令部客房内,在听完了安森的详细结束后,沉默了许久的埃克斯男爵神情无比复杂:“假如不给,他们甚至会撤资?”
“不仅仅是撤资那么简单。”安森摇了摇头,斟酌着轻声道:
“罗兰家族背后是北境商会,是整个帝国北方大大小小的贵族,包括控制着帝国海军的贝尔纳家族;一旦他们无法从银行获利,必然会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拿回他们已经看上的东西。”
“另一种方式?”埃克斯男爵怔了下,旋即倒吸口冷气:
“你是说…战争?!”
“这只是所有的可能性之一,大人。”
安森轻轻抬起头,严肃的望向埃克斯男爵,像是斟酌着道:“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殖民地利益受损的罗兰家族,极有可能从反对变成支持战争;而殖民地是绝无可能阻挡帝国兴兵报复的。”
“绝无可能?自由邦联难道不是我们的盟友吗,拉上他们也不行?”
“他们是帝国人啊,大人。”
安森没有正面给出答复,而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但埃克斯明显是听“懂了”,甚至煞有其事的感慨了一句:“有道理,帝国人就是信不过。”
“所以我们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安抚罗兰家族,决不能让他们撤资;当然,也必须让他们接受王室入住这家银行的事实,让双方找到一个可以相互妥协的点,避免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矛盾。”
“您说得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大人。”安森积极的回应道:
“所以我刚刚一得知这件事情,就立刻赶来向您汇报了;虽然眼下名义上您还只是银行负责人,但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您才是王室钦点的总督人选。”
“哪里哪里,总司令实在是太客气。”
埃克斯男爵赶紧矢口否认,表情意味深长:“眼下还没有得到王室的正式任命呢,在那之前大家…心知肚明就可可以了。”
“当然当然!”安森立刻跟进,继续吹捧:“那罗兰家族的问题……”
“必须严肃处理!”埃克斯男爵面色一板,瞬间拿出了总督的派头:
“您是从哪儿得到这个情报的?”
“是罗兰家族的几名代表,非常小的一个交涉团,算是正式使团的前哨。”安森用手随便比划了个下:
“我暂时把他们安排在了城内的议会,委任殖民地议会用比较隆重的仪式款待了他们,您看……”
“我觉得这非常好,简直好极了!”
埃克斯男爵眼前一亮:“总司令阁下,您做得非常周到,盛情的款待的确很可能削减他们的戒备,避免双方的矛盾爆发。”
“这样,为了避免引起他们的警惕,要不然这段时间我和整个使团就住在军营,暂时就不去城里了。”
“啊?”安森顿时大惊失色:
“这、这好是好,问题是会不会太…委屈您了?”
“不会!不会不会!”
埃克斯男爵大手一挥,慷慨之色尽显:“为了将银行纳入麾下…呃,王室的麾下!我一个吃点苦,受点累,这又算得了什么?!”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还能有假?!”埃克斯男爵沉声道:
“至于和罗兰家族使团谈判一事,就暂时全权委托给您了——当然,我会要求威廉·塞西尔上校从旁协助,并且每天准时向我汇报进度。”
他打得如意算盘是这两人肯定会互相牵制,塞西尔家族与贝尔纳家族交好,和罗兰家族的关系也不错,自然不会和一个殖民地的守备军团“同流合污”。
在男爵的注视下,安森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抬起头,用感动到强忍哽咽,还带着几分颤抖的嗓音道:
“埃克斯男爵,您这么说…那我就彻底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