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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天意

    有种观点认为,人是一瞬间长大的。
    也有另一种观点,人是慢慢成长的。
    但无论持哪种观点的人,都不可否认,人生在世,是一个不断学习和变化的过程。
    无论变好还是变坏,后天的遭遇与经历,远比先天对人的影响更加重要。
    就拿宁卫民来说,上辈子的他,因为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
    他的价值标准和谋生能力,都是在相当恶劣的求生环境下成型的。
    也就造就了他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市侩性情。
    这小子活着的每一天,几乎天天都在做暴发的梦。
    说白了,他就是个对财富充满无限渴望,信奉"为人不把良心坏,富贵荣华哪里来"的投机份子。
    什么钱都想挣,可谓狼相十足。
    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到些闪光点的话。
    恐怕也就是在生意场上说话算话,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懂得等价交换了。
    但恰恰因为环境的改变,这辈子的他渐渐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他"穿"过来的身世仍然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可时光倒流回三十年前,京城的环境与民风却甚为朴实。
    没有高速度和快节奏,人性和人心还没有受物质时代的影响。
    宁卫民的身边,多了一些对他和气亲善的老邻居,多了一些亲如兄弟姐妹的发小和可以信赖的朋友。
    这年头的好人远比坏人多。
    由于日常生活时时刻刻都被赤诚、敦厚的人情味浸染着。
    居于这样恬静温馨的环境下,宁卫民所感受到的关心和友爱,其实并不比拥有真正的亲情差。
    哪怕他这么自私自利人,也不免为之深深的感动了。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就变软了。
    所以后来,他才有了主动把工作机会让给边建功和米晓冉之举。
    前所未有的玩儿了一把"人间自有真情在"。
    不过,要说真正导致宁卫民发生改变的关键原因,那恐怕还是离不开康术德的言传身教。
    这辈子,身边能有一个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一样对待,既教他做人,也教他做事的师父。
    可以说是宁卫民最大的幸运。
    过去的他,是能挣钱没文化,有技能没教养,衣着体面,但举止粗俗。
    他不懂什么叫交际的分寸,高雅的风度。
    所以尽管小有资产,却难掩内心的自卑和举止的猥琐,更为难以跻身真正的上层社会而深感困扰。
    打个比方,他就像在一方小水池里横冲直撞的大鲤鱼。
    无论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某种游戏规则,被裹挟在一个挣脱不了的旋涡之中。
    然而康术德的出现,却为他打破了这种困扰的桎梏,给他指明了更广阔的的天地。
    原来生意场并不是零和游戏,做事先要从做人开始,强势霸道才是破绽,占尽便宜才是失败。
    与人为善的态度,礼貌高雅的举止,合乎尺度的言辞,才是拓展人脉诀窍。
    要想做真正的大事儿,这几点的重要性,远超拥有多少真金白银的资本。
    正因为老爷子,宁卫民才学会了从另一种全新的角度来看待人生,看待社会。
    对自己的性情好恶,待人处事,举手投足,也都有了一个全面且客观的了解。
    他的浅薄和市侩因此收敛,变得越来越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精通人情世故。
    果然在社会上混得有声有色,分外吃得开,游刃有余爬到了更高的社会阶层,取得了从未想过的事业成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这种特殊的师徒关系实质上是相依为命。
    既不会为利害所左右,彼此理解得深而且透。
    所以在师父的面前,宁卫民这个徒弟能够处于最大限度的放松状态。
    大可不必隐藏自己,反而能够坦诚的将自己内心的困惑和**全盘托出。
    是耶非耶,好耶坏耶,都是一个真实的自我。
    这对他来说,那才是最为难得、最有魅力的。
    总之,八十年代的京城胡同生活令宁卫民着迷。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和康术德,给予了他另一种生活侧面。
    虽然是小百姓的柴米油盐,是小门小户的喜怒哀乐,是粗茶淡饭的平庸日常。
    但他心里的温暖和光亮,家的感觉,却由此而生,由此滋养。
    今生的他,因为不再感到孤独与无助,性情里的戾气和怨愤,也日渐消散。
    虽然还是功利的、自私的、贪婪的,对金钱无比渴望。
    但比起过去的他,无疑已经好了太多了。
    至少表面上人模人样了,可以做到谦虚和善、满面春风、彬彬有礼。
    也很乐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根据亲疏远近,做一些适度的人情投资,帮帮身边遇到困难的熟人。
    至于等到他把天坛公园经营成自己的大本营,成功开办了"坛宫"饭庄之后,他这个人又不一样了。
    因为在这个过程里,为自己牟利的同时,他也顺手帮了帮遇到经营困难的企业和心怀执念的老艺人。
    机缘巧合下,几乎成了京城工艺美术行业的及时雨。
    正是通过和这些名匠大师们接触,宁卫民不但收获了收获了许多发自肺腑的感动和真心实意的感谢。
    同时也为这些老艺人各自的精湛技艺震惊,对他们对技艺的执着心生钦佩。
    更因此了解了传统工艺美术品的魅力,不由为之痴迷,大开眼界。
    这种精神上的充实和情感上的满足所产生的快乐,是物质享受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
    于是他开始醒悟,什么才叫做人生层次提高,人又为何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为此,他开始质疑自己过去所追求的是否正确。
    进而开始思考自己追求和期待的生活,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但显然,他过去为自己规划的问鼎财富巅峰,成为世界首富之路。
    曾经渴望的那种享尽荣华,美女如云的生活,都已经开始变得黯然失色,吸引力大大减退了。
    更巧合的是,恰恰也是在宁卫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
    他替康术德收回了一部分的马家花园,竟然在这间过去是门洞的小屋里,从老编辑的遗物中察觉到了人生的真味。
    平常人死亡并不闪光,也很平常。
    但就是这平常的司空见惯里,蕴藏这一个,是人都要经历的人生终点。
    谁也无法回避,也无法加以任何评论,只能顺其自然。
    过去的宁卫民,从不知何为生何为死,甚至没有认真考虑过这种问题。
    但这一天,他却不能不认真对生命和死亡进行审视,近距离品味那如同咀嚼苦涩橄榄的滋味。
    这个屋子里所找到老物件,很有几件价值连城的。
    更别说还承载了一位逝去老人一生的美好记忆。
    但偏偏他的儿子却弃之若垃圾,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上一样。
    哪怕是局外人,宁卫民也不免受到了灵魂的触动。
    他发现,其实什么金银财宝啊,全是一场空。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从来不是**上的消亡,而是遗忘。
    或许对人唯一重要的,就是曾经怎样的活过。
    以及走后,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人想起自己,记得自己。
    生命是美好的,生命也是艰难的。
    有句话说"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应该这样理解,"未知死焉知生"。
    端起这个寄托了老编辑最宝贵之物的小银匣子。
    宁卫民只觉得是一种缘分,一种与老编辑一家,与师父和马家花园的缘分。
    这应是天意。
    所以这天回去之后,这件事于他来说,可并没有这么简单的过去。
    考虑了一宿,他还是决定要联系一下街道魏主任,核实一下相关情况。
    第二天一打听,果不其然,就确定了康术德做出的判断没错。
    老编辑的妻子名叫顾锦华,儿子叫刘望川。
    这两个名字与银匣子里油纸包上的字迹,完全相符。
    为此,宁卫民又决定要趁着对方还没离开京城,想办法把老编辑的话带给这个刘望川。
    具体的见面时间和地点,都是街道魏主任帮忙联系好的,同时魏主任也作为见证人同去。
    这次见面,除了小银匣子之外,宁卫民还带去了那屋里所有的相片和老编辑的眼镜,以及三千块钱。
    去之前他已经想好了,无论这个刘望川如何的反应、
    他都会谎称钱是房间里找到的,交给这小子。
    他不是冲别的,而是冲着逝者。
    他不忍心就这么全昧了老编辑的多好东西。
    从老编辑的角度考虑,哪怕自己的儿子再混,当父亲的也希望能够留给儿子一些财富吧。
    所以宁卫民觉着,这个刘望川拿到这笔钱,哪怕还是那么记恨自己的父亲。
    可花的时候,总会多少感受到一些父亲对自己的好吧。
    如果要是那样,就算是值得了。
    康术德同样很关注这件事的结果。
    所以这天老爷子一直等着宁卫民回来。
    他才刚进门,老爷子就急着询问上了,到底那刘望川是怎样的反应。
    "那小子拿着钱当然乐了。可看到那银匣子里的头发后,说他爸爸是神经病..."
    宁卫民略带哀叹的这一句话,登时让老爷子沉了脸,阴郁得好似要滴出水来。
    然而下一句话还好,总算解了老爷子的郁结。
    "不过,他随后就哭了。挺大的一个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鼻涕眼泪一起流,就抱着那个匣子,一直在叫'爸';,没再放开过。"
    说到这儿,宁卫民的神色舒展了一些。
    "那些照片和眼镜他也都留下了,我走的时候还是哭着跟我道的谢。甭管他怎么想的吧,我看终归是有一些真心实意..."
    康术德平缓的把后背靠在了椅背上,终于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但同样出乎宁卫民意料的是,老爷子不但决定撤销对他抄书的惩罚,还拿出了一样东西。
    "书你就别抄了。这是2号院的房契,也给你了。今后扇儿胡同的小院可就是你的了。我说话算话。"
    "老爷子,这...这不用...咱俩打的赌,我输了啊。"
    "你眼力不行。可人品过关了。你最后这样办事儿,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很宽慰。你有这样的底线,就能利用好你手里的财富,不会什么出大篓子。今后我也不用再替你担心了。你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啊..."
    窗外,忽然下雨了。
    雨声浙沥,滴答在玻璃窗上。
    那原本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没多会儿就被雨水冲刷得清亮起来。
    宁卫民的心情,也好像随之轻松了不少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大善人

    马家花园这一天的所见所获,对宁卫民产生的影响无可估量。
    可以说是大大的改变了他的"三观",促进了他对财富认知的升华。
    所以即使他把老编辑一部分遗物,交还给了老编辑的儿子,平息了良心产生的不安。
    他也没有就此一甩手,安心回归旧日的生活轨迹。
    继续他吃香喝辣,投机赚钱,优哉游哉的小日子去。
    反倒认为自己还有更多的事儿应该去做,或者说是为一些过失,及时做一些适当弥补。
    他已经不愿意再让自己的人生,留下那些原本可以改变,不该有的遗憾了。
    比方说,对那个把皇叔小院儿卖给自己的老太太,宁卫民就隐隐存有一份亏欠。
    因为这个院子买过来的价钱实在太便宜了。
    虽然于情于理,这笔交易都站得住脚,也完全符合政策法规。
    可他仍然无法否认,自己是在凭借历史问题发民难财,在无情地啃食弱者血肉。
    那么既然他已经懂得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想发财的办法又有的是,吃相真没必要这么难看。
    想想看,他松松指头缝,就能带给这老太太一家人慰藉,让她们的日子更容易一点。
    又何必非把事儿做得这么绝呢?
    所以为了给自己积点德,宁卫民便请房管所所长帮忙,再次联系上老太太一家。
    然后把这家人约到房管所,根据国家政策允许的最高价,当面更改了购房合同。
    交易金额从原来的两万九千块,增加到了三万三千块。
    宁卫民现场就补给老太太四千块钱的现金,并且补交了因合同变动,额外产生的税款。
    不用说啊,此举弄得老太太一家是既大喜过望,也大惑不解。
    其实还别说她们了,就是房管所所长,都没搞清楚宁卫民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好么央的,这非要多花好几千块钱,这...这没法解释啊...这不是有病么?
    好在宁卫民也早准备好了说辞。
    虽然他不好拿自己的人生感悟当理由,却不难给出一个大家可以理解的借口。
    "大妈啊,原先我跟您讨价还价,主要是担心这些住客没办法迁走,不知道得往里面扔进去多少钱才能办成这件事呢。所以叫的价低了点,是为了给自己托个底。"
    "现在住客的问题既然已经圆满解决了,我就觉着亏了您了。您看您这么大岁数,身体又有病,这个价格买走您的房,我心里不落忍啊。咱们呀,还是谁也别亏了谁,得把这钱给您补上,我才能踏实。"
    "更何况,咱们这笔交易是所长撮合的。可万一过两年,您要觉着这房卖亏了,不乐意了。那所长不就难做了?所以说,再怎么样,我不能犯这个小气,害得所长官声受损,替我落这个埋怨。人家可是绝对的热心肠,一片好心好意才张罗这事儿的。"
    "大妈,不是我说,其实咱们双方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所长,真该给他送面锦旗啊。是不是这个理儿?"
    听听吧,多会说话啊。
    就为这番面面俱到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对宁卫民印象大好。
    无不觉得他为人大方、忒厚道了。
    老太太是当场连声道谢,谢了宁卫民,又去谢所长。
    隔了几天呀,她们一家子还真给所长送来面锦旗。
    所长在房管所出了一把风头,把锦旗挂在了办公室里。
    当然也是面上生辉,觉着宁卫民办事实在是周全,很是高兴。
    不过这件事办完了,大善人宁卫民的善举也依然没有停止,他居然还要开始做公益了。
    下一步,他打算干的事儿更加天马行空,保准儿惊呆所有人的眼球。
    因为他要对煤市街街道办所在地,自己居住的扇儿胡同,景山街道办所在地,以及东花市街道所在地的四个厕所,进行升级改造。
    这乍一听是有点难登大雅之堂。
    但要是仔细琢磨琢磨的,一点都不可笑,反而很实际。
    宁卫民把三个街道的主任聚集在了一起,给出的理由如下。
    "千百年来,咱们穷苦的老百姓光忙着解决吃喝问题了,根本顾不上解决拉撒的问题。但实际上这方面同样重要。因为这是生活里必须的环节。"
    "可想想吧,咱们大家平日入厕又是什么样条件啊?这眼瞅这就已经到了夏天了,这个时节胡同茅房的味儿,别说人了,恐怕可以把一切神灵从院子里熏跑,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
    "冬天也一样,四面露风,一地尿冰,蹲会儿就得冻屁股,老人特别容易滑到摔跤。还有呢,灯泡坏了也没人管,常年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天一黑,孩子们都害怕,不敢进去。"
    "所以我认为如果改变这种状况,那是真正的惠民之举。千万别小看厕所,怜贫惜弱,尊老爱幼,每个字都能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我的想法是要打破老百姓脑子里厕所就代表脏臭的概念,让咱们胡同的厕所要变成瓷砖铺就,干净亮堂、灯光明亮的场所。差不多,就应该和坛宫饭庄里的入厕条件一样,要装上抽水箱和洗手池。"
    "且不说厕所周边男女老少都能跟着受益,不会再畏惧脏臭,不会再摔跤。难道诸位之中,还有谁不愿意上干干净净的厕所吗?我可是专为了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才上赶着出这笔钱的呀。这件事做成了,大家共同的苦恼不但没了,怕是还要收到不少好名声呢。我只出钱,不出风头,纯属只为回报各位。难道各位不愿意吗?"
    尽管宁卫民是一边说,几位主任都在嘻嘻哈哈的笑。
    但他们不能不承认,话糙理不糙,事实就是如此。
    于是考虑了一下,纷纷点头称是。
    不过正因为和宁卫民最熟,关系最近,李主任对他的建议,仍有点存疑,直言不讳提出了问题。
    "哎,卫民啊,这毕竟是公共厕所,尽管是你出钱。施工方面可以按你说的标准去修去造,可怎么能保证就永远那么干净呢?难道就没人糟践?扫厕所的可不会精心替咱们管着,也就隔三差五随便拿水管子冲冲水罢了。时间一长,恐怕还得和过去一个样啊..."

第六百四十三章 玩笑成真

    其实有质疑是正常的。
    因尽管是好事儿,大家也都愿意去做。
    可毕竟还从未有人实际操作过。
    这中间会遇到什么困难,谁也说不好。
    所以本着谨慎负责的态度,大家也总得合计合计哪儿最容易出问题,才能防患于未然,真正把这件事落实到位。
    否则为什么要开这个会呢?这不就是开会的目的吗?
    对此,宁卫民不但完全理解,而且对于方方面面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他也早就提前考虑过了。
    这时候听李主任这么问,他一点没打磕巴,就给出了务实的解决办法。
    "嗯,您说的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关键的问题。我认为可以这么办,既然厕所设施咱们拔高了水准,那管理方法就不能按过去来了。咱们不能指着环卫局的掏粪工,每天简单的用水管子冲冲扫扫。必须也得聘请专人负责,而且得由咱们街道负责管理。要给他定好规章制度,好了奖,差了罚。其实资本主义国家也有公共厕所,就因为是专人负责,干净极了..."
    李主任听了立马没话了,转而陷入了沉思。
    只是一个问题刚刚平息了,却又引出了新的问题来。
    景山街道的魏主任就忍不住嘬了牙花子,诉起了苦。
    "宁经理,这盖厕所花钱再多,终究是一锤子买卖,总有个数儿。可请专人打理是要长期付工资报酬的。这笔钱今后可是要一直担在街道的头上,那对我们街道来说可是个负担,您是知道我们那个小厂情况的,我们和这两位的街道企业可不能比啊..."
    确实,宁卫民知道景山那个纸箱厂有多困难。
    这还真不怪魏主任犯了含糊,毕竟实力不一样,钱拿着人呢。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坐在他旁边的牛主任就把手一摆,给魏主任喂上了定心丸。
    "老魏呀,我知道你那边底子薄,心里打鼓。其实我原来也和你差不多,兜里没钱,干什么都捉襟见肘。可自打有了宁经理的帮衬,我们街道又重新办起来生产社,那就大不一样了。"
    "不吹牛啊。那真是一日红火一日,业务一天天扩大,就没再发愁过销路。如今都要扩建成厂了,也本着百人规模去了。至于李主任那边就更别提了,人家是最先发迹起来的。那得养活几百人。"
    "所以我就敢说,你那个街道企业,只要宁经理愿意拉你一把,日后肯定也差不了。要不了多久,也就和我们一样了。不就多聘俩人儿嘛。反倒还能让你们街道多解决两个人的工作问题呢。"
    "你呀,放宽心吧,以宁经理的为人,他不会让你难做的。你要真困难啊,就跟他直说。大不了先让他这个大财东掏钱,帮你养着这俩人呗,谁让主意他出的呢..."
    最后一句,可真是够不讲理的,牛主任就是开个玩笑。
    现场谁都没当真,连宁卫民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笑过之后,让这三位大主任没想到的是,宁卫民却一口应下,反倒让这个玩笑成了真。
    "既然牛主任这么看得起我,那我要推脱就不够意思了。魏主任。您那边的困难我都了解,干脆就这么办好了,一切费用就由我全担着。"
    "至于咱们街道纸箱厂,我说话算话,今后也会尽量加以关照的。什么时候等到您这边手头宽裕了,经济情况好转了,我再卸下这个担子来。"
    跟着他说出的下文,更是语出惊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对各位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肯定要由各位挑头出面才好进行。干好了是各位的工作成绩。干坏了也不要紧,反正厕所天天都得用。咱们到时候根据情况,吸取教训,再争取慢慢改正。"
    "而我呢,还是那句话,只出钱出力不出风头,能帮助各位把这件事办好就行。垦请各位千万不要对外提到我,别露口风。哪怕是各位上级单位想要了解细节,各位也务必淡化处理我在这件事里的作用。好不好?"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李主任开口了。
    "卫民,你...你这还真把我弄糊涂了。我没听错吧,难不成,你...你这是要白花钱啊?这个是好事啊,为什么非要遮盖呢?就说你不图名也不图利,想发扬风格,可你们公司能干吗?就说不提你个人,中得提提你们公司吧?"
    "李主任,或许是我说的不够清楚,才让您和大家产生误会了。这事儿其实是我个人出钱,和我们公司一点关系没有。"
    宁卫民是淡定一笑。
    可他这话算是彻底把三个大主任弄懵了,说是昏天黑地都不为过。
    "啊!你个人掏钱?"
    "这...这得好几万呀!"
    "宁...宁经理,这不是开玩笑吧,你真想好了吗?"
    好家伙,几个大主任全坐不住了,个个情绪激动,都被吓着了。
    甚至眼神都带上了点忧心忡忡,一个劲的端详宁卫民,怕他精神出什么毛病。
    宁卫民赶紧摆摆手,安抚几位的情绪。
    "我们公司还真不能跟这事儿沾边。您几位这么想啊,我们公司一是搞服装,二是搞餐饮,还是国际品牌,极力打造高端形象。哪怕就是再想出风头,也不能靠捐献厕所博名声啊!那对我们公司的形象反倒是一种损害。"
    "同样的,我个人要炫耀,要出名,就更不合适了。我毕竟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人,我们公司一定认为我这么做,会对公司形象有损害。更何况咱们政府这边,环卫局那边,能乐意吗?""哦,我一个外资企业的员工,个人出钱给京城修厕所。我怎么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啊!是不是故意仗着有几个臭钱,让政府掉面子啊?要这样,弄不好就引出点没必要的误会,搞出什么风波来。只有以咱们街道的名义,才能让所有人接受,对所有人都好。"
    "至于我的动机,真的就是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办点实在的事而已。如果能让大家的生活方便一点,舒适一点就足够了。"
    "坦白说,我自己如今出入的场所比较舒适,已经不用忍受那种屎尿遍地,恶臭呛鼻的粪坑似的厕所了。可我也不能一直看着我康大爷和身边的邻居们还遭这个罪不是?"
    "我都不敢想,真要是老爷子哪天摔上一跤,那我非得后悔死啊。所以说嘛,既然我能做出一些改变,可迟迟不做,这算什么啊!我还算是人吗?我早该这么干了。"
    "您几位也一样,都对我不错,帮过我的大忙。可碍于各位都是公职人员,我也不能给各位送什么厚礼啊。正好,如果修好了厕所,能让您几位上班的心情舒畅,也是不错。就算我借此谢谢各位了。"
    "真的真的,各位千万不要误会我觉悟有多高,也不要把我当什么傻子或者疯子。其实过去,有好多的人都是这么干的。像'顺东来';的掌柜丁德山啊,同仁堂乐家啊,多着呢。"
    "只不过人家有的是修澡堂子,有的是为路人添置路灯,甚至组织消防队。而且人家也没有非得把自己名字挂上去,恨不得人人都知道。"
    "我这修厕所,跟老辈人没法比,纯属小儿科。要说唯一我还勉强能一提的,也就是和他们一样心诚。就像我康大爷老说的似的,善欲人见,不是真善啊。我做这件事别的都不图,就是图个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要能让大家都高兴,足够了。"
    宁卫民这一番话,把三位主任听得频频点头。
    尤其是最后这一句,更是让他们产生了心灵的触动,说到他们心底去了。
    他们的神色无形中舒缓了,望着宁卫民眼神里又增添了几许亲近和欣赏。

第六百四十四章 康王爷

    常言道,百善孝为先。
    宁卫民确实没有什么亲人了,但事师之犹事父也。
    既然他把谁都想到了,又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师父康术德呢?
    那些杂事儿一干都安排妥了之后,宁卫民专程找老爷子好好谈了一回。
    目的只有一个,想劝康术德辞了看大门的差事,好好享享清福。
    "老爷子,您看现在您那房子也回来一部分了。我又新买了一个院子。咱爷儿俩又置办了那么些的家当。这后半辈子哪怕咱再倒霉,靠当当儿,那也够过好日子的了。"
    "何况您徒弟我如今混得也还可以,即便是这份工资和奖金,都顶十个部长了。您说您还有必要再干下去吗?"
    "不是我说啊,就咱爷俩这情况,外人看着都会觉着诧异。也就咱院儿的几家邻居,还不会说什么。可出了这院儿,街坊们怕是不能理解的。没准谁背后就在说我缺德呢。您说我要落了个不养老人的名声,是不是挺冤枉的?"
    宁卫民很尽力的在委婉的表达自己的好意。
    但问题是这个年代老人最讲究上下尊卑。
    那怕在外最谦恭的人,回到自家也是"太上皇"。
    最烦的,小辈儿人对自己的行为和习惯进行干涉。
    作为孙男娣女,哪怕是好意,也有指手画脚,犯忤逆的嫌疑。
    所以康术德一听这话茬,就如同被碰了逆鳞,挑眼了。
    "怎么着?你就为了自己名声好听点,就想让我辞工啊!切,我是为了钱吗?你呀,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就得了,我的事儿你就甭操心了..."
    宁卫民只得赶紧赔笑。
    "老爷子,您别误会啊,我当然知道您不是为了钱。您去上班,不就是为了有点事儿干,不愿意留在家里望着墙发呆嘛。对不对?我的意思是,现在咱的情况和过去不一样了,您要愿意,可干的事儿多了。是绝对不会闲着无聊的。那咱何必让别人管着呢,不自由嘛。"
    "您看啊,咱这房子虽然弄回来了一部分,可后面还得修哪。修成什么样啊?您不亲自出马督着放心嘛。要修得不合您的心意怎么办呢?还有咱爷俩那些家当,那些物件的甄别、归纳、整理,除了您,还有谁能胜任啊?"
    "一点不夸张的说,就是故宫的专家来了也没戏啊。一是他们受门类的限制,各有专精,杂类未必擅长。二是他们也没您这管古玩铺的本事啊。您当年那可是宋先生的大查柜啊。怎么摆,怎么放,怎么搁,怎么存,有谁能比得上您呢?"
    "还有啊,我那斋宫不还有个挣外汇的旧货商店嘛。孙五福这家伙只会收不会选,我因为一直忙别的事儿,也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过去了。现在他收来的东西都库压着呢,那里面肯定不少的好东西。不经过挑选,旧货商店就没法上新货,咱不能让外国人捡咱的漏儿不是?要是有您出马帮忙掌眼的话,那我可就..."
    宁卫民越说越是起劲。
    然而这次,就连话都没说完,他就被康术德给怼了。
    老爷子阴阳怪气一声"嗯",顺着话头就往下接。
    "对,那你可真合适啦!我说这么撺掇我辞工呢?合着惦记白使唤我呢。说得好听,让我离开玉器厂来给你干,就你给我安排这些活,哪个是轻省的?那我不更累啦?"
    瞧瞧吧,要跟康术德好好沟通一下这件事有多么费劲。
    也不知是不是上来岁数的人就是这么固执,这么多疑,这么敏感。
    反正好话就不能正常理解。
    宁卫民的一片好心,可完全被老爷子当成了驴肝肺了。
    事情也就走了味儿。
    不过宁卫民也并不气馁,还反被老爷子给逗得想乐。
    因为这件事上,康术德表现出的执拗和不讲理,就跟其他普通的老人一模一样,可太像个小孩儿了。
    与其平日谈及各类旧日典故的样子一比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所以宁为民就只能采取哄孩子的手段。
    "我说老爷子哎,您这话说到哪儿去了?也太见外了。我可是您徒弟,求您相助,怎么叫使唤呢?您是老骥伏枥,这一身能耐,就想一直埋没着看大门啊,这像话吗?您平日是怎么教我,让我有出息来着?"
    "再说了,即便真的受雇于我的老师傅,我对人家也礼貌客气着呢。这都是您教的嘛,越有本事的人,咱越得尊重人家。我对外人都这样,就别说对您了。"
    "我更不可能让您白替我劳力劳心,一点不心疼您呀。您别忘了,咱这不是上班,一切全由您自主。愿意干您就干,不愿意您大可以歇着。"
    "咱就比如您来斋宫吧,就跟您没事逛逛公园差不多。早晚我开车接送您,咱爷俩一起上下班。吃饭,您愿意吃斋宫的咖啡厅简便西餐,还是坛宫的宫廷菜和点心粥面都行。哪怕您乐意吃天坛公园的食堂呢,斋宫也有人给您打饭去。"
    "而且我在斋宫还有一办公室呢。那里面有一大沙发,您中午吃完了饭,喝喝茶,看看报纸,迷瞪一小觉多好。那斋宫外头,平日里还有不少老人。拉琴唱戏的,下棋的,遛鸟的,多着呢。也不缺陪您聊天解闷的人。"
    "您愿意养鸟,咱也弄几只,您不是爱京剧会操琴嘛,那也可以重新捡起来啊。每礼拜天,斋宫门口还有咱办得旧货小市,服务局的小吃也会送到斋宫的咖啡厅一部分,办个自助餐。您同样可以随便吃喝啦。"
    "另外,您要帮我挑东西,还不白干,您选出来的东西,一半儿归您自己。今后我工资也一半归您。怎么样?咱们这么说吧,您要听了我的,帮我坐镇斋宫。您今后可就不是***了,您是康王爷..."
    说到最后,宁卫民又不禁话露轻佻,又有点不大尊重的调侃了师父一句。
    但从这些话里,康术德明显能感到徒弟替自己考虑的细节有多周全,充分感受到对自己的那种关心。
    何况扪心自问,这待遇也真赶上王爷了。即便是玩笑,也有真实的成分。
    所以老爷子非但没光火,反倒还沉默了,半天,犹豫着问了一句。
    "你这么替我安排?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闲话?"宁卫民笑了。"那是咱们的地盘,谁敢?"
    这话透着张狂,康术德不由得一皱眉。
    反感徒生间,却不料宁卫民随之说出了另一番道理,又让他彻底没了火气。
    "哎,我知道我知道,您听着不乐意,又想训我。可我真正的意思是说,那天坛公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际关系我全都经营的很稳固。我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更是别人给不了的。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就想让您在那儿享享福怎么了?谁都不会有意见的。换句话,我要连您都照顾不好,关照不了,那我这一把手还有什么意思啊,这差事我还真干着没劲了。就是我们公司的宋总来,我也是这话。"
    跟着宁卫民又掏出一张存单来,摆在了康术德面前。
    "老爷子,头段时间,没怎么顾得上您,是我糊涂。这是两万块钱,马上就快到期了,您拿着当零花吧。"
    "我还有个想法,等您辞了工,我陪您全国各地转转怎么样。您想去哪咱就去哪。只要您想去。"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手里的事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可以放放的。人活一世,首先就是懂得珍惜自己的亲人啊。"
    这话说得康术德心里热乎乎的。
    钱他是不要的,直接推还。
    但就这么奇怪,嘴唇哆嗦了半天,本想说点什么,就是没有合适的措辞。
    反倒是眼角亮光闪动。

第六百四十五章 荣退

    康术德没再拒绝宁卫民的好意,回头就跟玉器厂那头辞了工。
    也碰巧了,厂里十几个老工人马上就要退休。
    正好有个家里特别困难的主儿,天天跟行政科科长缠磨着,讲条件。
    说自家有个"药罐子"老伴儿,退休后,工资降低两成,日子实在难过。
    厂里要不能给他份兼差,他就不退,还要再干几年。
    就这样,老爷子的辞呈等于是无意中替厂里化解了一个头疼的问题,也帮了一个困难家庭的忙。
    于是,连个过渡期都不用,老爷子隔了两三天,就直接荣退了。
    而且行政科长还挺讲究,当月给老爷子开了一个整月的工资,等于白拿了厂子三十块钱。
    老爷子呢,也不独闷儿。
    就借花献佛,用这笔钱请行政科长,还有平日里厂里处得不错的几个人,一起下小馆儿吃了顿饭。
    这就叫走的是面子,过的是人情。
    所以哪怕他人离开了,在厂里留下的也尽然是有口皆碑的好评。
    人们不是说老爷子工作认真负责。
    热水、报纸,送得准点儿,信件、电话传达及时。
    就是说老爷子为人仁义,不小气,还热情和气。
    尤其那些通过老爷子牵线,给宁卫民做石雕的那些人,是最惋惜老爷子离开的。
    因为康术德一走,他们虽然还有外快的活儿可干,可做出来活儿,却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存在传达室了,坐等着有人等来收了。
    就得由他们自己送到煤市街街道的手工作坊去。
    那不但得跑腿儿,还得跟生人打交道,看眉眼高低,怎么也不像过去那样便当了。
    玉器厂是如此,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对康术德更加有心。
    自打一知道康术德辞工的信儿,边大妈就牵头儿开始搞串联。
    2号院几家邻居们如今都因为宁卫民富了,便集体出了一百二十块的份子。
    在前门大栅栏的河南饭庄,也就是过去的老字号"厚德福",包了三桌席请康术德的酒。
    当天,除了远在大洋彼岸的米晓冉,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都聚齐了。
    连边家、罗家的大闺女和他们两家的女婿都来了,而且个个穿着体面。
    大家很是用心的打扮了一番,都把压箱子底儿的好衣服穿上了。
    尤其宁卫民还特意带来了两瓶法国香槟酒助兴。
    这让饭馆的经理都误会了。
    还以为康术德是个什么特别有来头的大人物,这是大家在给他过生日呢。
    于是经理亲自出马,建议应该席上添个寿面。
    后来才知道压根不是这么档子事儿,竟然闹了一个笑话。
    不用说,席间看着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喝着邻居们轮番相敬的美酒,康术德那是容光焕发,份外高兴啊。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普通人回家养老,居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年头啊,实际上大部分干部退下来都是人走茶凉的局面。
    能明显感到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的失落。
    这么一比较,康术德当然就更是深敢宽慰,受宠若惊。
    以至于酒席散了,他当晚都睡不着了,私下里直跟宁卫民念叨。
    "哎,卫民。这怎么话儿说的呢,大家太客气了,这么兴师动众的,也太拿我当回事了。我受不起啊,这份人情可欠大了..."
    没想到宁卫民哈哈一笑,心中早有计较。
    "老爷子,这多好啊。这才叫亲如一家呢,也不枉咱们大家伙邻居一场。至于这人情啊,再大也不怕。咱对上口儿给还上不就完了。日子慢慢过,有的是机会。"
    "您别忘了,过两天咱爷俩还得津门走上一遭呢,回来得给大伙儿带点土特产分分吧。还有这夏天啊,我正琢磨着应该带您去哪儿避暑呢。"
    "嗯...要不这样吧,那些领导干部不都讲究去北戴河疗养嘛。我干脆包辆大点儿的汽车,把咱院儿的人都拉倒北戴河玩儿几天。这边大爷、边大妈、罗师傅、罗婶儿是肯定是能去的,至于其他人就看他们自己怎么倒班了。您觉着怎么样?"
    那康术德还有什么意见,这主意忒好了,让他心里一下就舒坦多了。
    这徒弟真不白教,懂事,还有本事。
    哪怕他自己的亲儿子还在,恐怕办事儿也没有这么合他的心意。
    别的不说,就说他只是表示了一下想回老家看看,除了祭拜一下祖坟,也想给妻儿扫扫墓这事儿。
    没想到宁为民还真的说到做到。
    如同头几天许诺的那样,这小子二话不说,把其他的事儿全搁下来了。
    不但要亲自开车带他回津门,而且还准备许多礼物,备着让他送给有交情的乡邻故交。
    这叫什么?
    陪他荣归故里啊!
    正所谓富贵不归乡里,犹如锦衣夜行。
    要知道,二十年前,他可是从京城被遣返回原籍的,拥有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场空。
    老家的那些乡邻啊,光见着他是怎么落魄潦倒的了,还没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呢。
    如今他再回静海,是真的想让大家伙看看,京城就是他的宝地,他这个秋后的蚂蚱又活过来了。
    即便是孑然一人了,他这个老绝户也不是晚景凄凉,老无所依。
    没有儿子,他还能指着在京找到的好徒弟,照样过上好日子。
    就这样,到了5月12日这一天,宁卫民就开着他的美国吉普车带着康术德从扇儿胡同小院出发,奔赴津门静海。
    当天天气好得出奇,阳光明媚,小风徐徐。
    气温说热不热,说冷不冷,正正好。
    边大爷、罗师傅、罗婶儿还有上晚班的米师傅白天没事儿,一起出门来送。
    眼瞅着宁卫民和康术德吉普车绝尘而去,就连他们都很是羡慕。
    "哎,老康可是熬出来了,有个这么好的徒弟。不比儿子差。"
    "可不,老康多大的福分,坐着美国汽车上津门。"
    "哎,这还得说是缘分。你们忘了,当初这一老一小是怎么掐来着?看来,什么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没错,这样的"仪仗",已经相当于局长待遇了。
    或许今天的人会感觉有点矫情,也没多大意思。
    但对于康术德这一生来说,都是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举动,非常重要的一行。
    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看着前门大街两边的商店在身后"嗖嗖"的驶过,是相当高兴。
    忍不住便夸了徒弟两句。
    "还别说,你这车开得倒是挺稳当的。没想到你小子居然能有这个出息,能天天开着汽车满城跑,连我也跟着沾了你的光了。行,照这个样子,咱们两天从津门就能回来。"
    哪知宁卫民却说,"干嘛那么急着回来啊,不用。老爷子,我好不容易陪您出来一趟,什么五大道、劝业场、塘沽都去逛逛。什么起士林、登瀛楼、狗不理也都去尝尝。关键得玩儿痛快了,您高兴是第一位的。"
    康术德听得心里熨帖,可越这样他越是摇头。
    "别别,不能为了我,耽误你的正事啊。"
    而宁卫民则说。"什么正事啊,伺候好了您就是我的正事儿。打个比方,就跟海峡对面似的。跟咱们紧张了那么多年,这不,那头也宣布放弃了对峙了。开始跟咱们讲和平了。我就发现越是正事儿,大事儿,就越不能着急,慢慢办呗。只有不急不慌才能办好。您说对不?"
    然而这话却让康术德骤然一惊,"什么?你说什么?海峡那边又有什么新动静了?"
    "哟,您居然不知道啊,不应该啊?您这么着急打听宋先生的下落,不是最关心这方面消息的嘛。昨天的报纸,广播都有啊!《新闻联播》也演了啊,说最近两岸关系进入到新时期..."
    "嗨,我这为了今天动身,光收拾东西来着,昨天的报纸就没顾上看呢...这可真是的,耽误事儿嘛..."
    "老爷子,您别急,我车上有广播,我打开您听听,没准新闻节目就播呢,好不好?"
    "嘿,你这车还有洋喇叭呢,能听广播..."
    "那是,美国车嘛,我给您打开啊..."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上瘾

    社会是复杂的,人心更是多样的,因此才会有这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
    就像"一本万利"这四个字。
    对于在京开办坛宫饭庄的宁卫民和在津门开办胡姬花快餐厅的汪大东,完全就是两种解读,完全不同的应用一样。
    对于"成功"和"幸福"的定义,以及追寻实现的方法,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也都有属于各自的见解。
    这就导致人们面的生活的态度,面对困境采取的对策都不一样。
    我们必须承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宁卫民这样,有这样的意识,有这样的条件,能够主动让自己的生活节奏慢一点,肯多花些时间和身边的亲人相处的。
    大部分的人,其实都不免沉溺于各自的局限而无法自知,更无法自拔。
    甚至大家也许是越努力追逐自己设定的目标,就越会远离自己想要的结果。
    没办法,这就是红尘苦恼,谁也摆脱不了它。
    这玩意就像我们每日离不开的空气,人身后附着的影子。
    它是人生命中的一部分...
    殷悦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
    她确实赶上了好时候,这一年,整个国家骚动而热烈。
    由于改革开放以来利好政策频出,市场以飞速繁荣起来,个体户队伍也急剧扩大。
    到了这一年,私营经济已经达到了一定的规矩,极具财富示范效应,导致共和国成立后第一次下海经商浪潮出现。
    在北方,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
    在南方,国家上层决定进一步开放沿海城市。
    就在5月4日,国家宣布北起滨城,南至北海,又有十四个个沿海港口城市对外开放。
    可想而知,这又会对经济繁荣造成多么大的刺激。
    甚至哪怕素来看不起个体户,手捧铁饭碗的人们,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经济繁荣的影响。
    眼睁睁的瞅着物价日益高升,让人眼花缭乱的好东西越来越多,大家思想观念开始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
    没几个人还能保持过去那样的清高和对知识的敬仰,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据《青年报》的一份调查表明,目前最受欢迎的职业中,第一位是出租车司机,科学家名列榜尾。
    社会上还流传着一句话,"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不用说,这样的脑体倒挂现象,反应出的社会问题,就是"以钱为本"了。
    这样的情形下,需要钱做生意的人太多了,简直如过江之鲫。
    民间对资金的渴求,就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有多少都不够。
    偏偏银行现行体制对个体户来说,放贷的门槛高得简直高耸入云,时间又恰恰是任何商业经营的生命。
    所以为了利益,个体户们只能谋求其他的办法。
    这种效应放大到殷悦身上,就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入手。
    别看过了春节才不到三个月,而且仅靠手里一半资金去放贷。
    可就是这样,她居然赚得盆满钵满。
    放贷的本金居然增值百分之六十,挣了一万五,几乎都要赶上去年的全年的放贷利润了。
    另外还得说,目前所有的行业里,表现得最好的佼佼者,还恰恰就是服装行业。
    那是由下至上的全面繁荣。
    不论是个体户三轮车上的牛仔裤、港衫、板儿绿,还是那些通过各种"神秘渠道"流入内地的外国品牌服装。
    不论国营商店、百货大楼里的中高档成衣,还是像红都、造寸、雷蒙,这样的国有裁剪名店,又或是瑞蚨祥这样专营布料的老字号。
    只要和服装沾边的,全都营业额暴增,根本不愁卖。
    以至于不少原先从事其他行业的店铺看着眼红,也陆续改营服装。
    拿隆福寺街为例,盐店大院北口,有一家自打解放之后一直经营糖果和儿童玩具的商店,在改革后原本从事餐饮,就在这一时期改成了服装店。
    之后,由于看那改成服装店的商铺生意兴隆,在这条街上有着几十年经营历史的钟表店,金笔店和修理店,便也随之效仿专营服装。
    这就是当下的市场情况。
    毫无疑问,如今服装行业已经步入了实打实的黄金时期。
    那么作为最先进入共和国,全国唯一一家国际品牌的皮尔-卡顿服装,也是捞到好处最多的外资公司。
    别看国内具有相应消费能力的人是少数群体,可因为《新闻联播》后面天天打广告的缘故,这个群体是可以放大到全国范围的,那可就真不少了。
    实际上,哪怕价格又调整了两次,已经涨到了平均千元一身价钱,可还是阻止不了人们对皮尔-卡顿的追捧和青睐。
    全国各地到京的人,但凡具备一定经济实力的人,必然要慕名找到专卖店来,买上一身皮尔-卡顿的服装才行,否则就好像没来京城一样。
    所以如今的皮尔-卡顿已经是供不应求的趋势,销售人员的提成也是普遍水涨船高。
    原本就是金牌销售的殷悦压根不用怎么费力,就能挣到比刚开店时多一倍的收入。
    这么一来,如果加上工资和销售提成的话,她现在的财产已经逼近了八万大关。
    可谓实打实的小富婆一位。
    这也让她更深入的感受到了金钱游戏的魅力,并为此上了瘾头。
    为了加快赚钱的速度,她决定相应的扩大放贷额度,打算把手里的资金全放出去
    因为在她看来,虽然总不免遇到资金难以及时收回的困难。
    可几乎都是延期还款,利息反倒还多赚了不少。
    综合来说,一是因为她放贷的目标全是精挑细选熟人。
    二是因为现在服装生意赚钱太容易了,无论倒腾什么,几乎就没有人赔的。
    三是如今放贷月息高达百分之二十,写凭证也是本利合计的数字,玩儿的是九出十三归。
    她放出去的钱成为死贷,难以收回的概率超小,大体风险可控
    即便万一失了手,也很快能通过金钱的流动速度赚回来,不会伤筋动骨。
    就像5月12日这天,有个经别人介绍从她手里借走五千块的半生人,拖延了她半个月,终于有了口信让她去拿钱。
    可留下地址位置特偏,居然在木樨园外的海户屯。
    她一个年轻姑娘家难免心惊胆战,就找了胡同里两个十七八的半大小子保驾护航。
    他们一起蹬着车来到永定门外,那荒凉的景儿就别提了。
    伴着耕地的那些破平房,犹如一堆堆陈旧的零散的积木。
    空气污浊,有大便的味道,似乎到处有尘土的颗粒在飘荡。
    好不容易找到了欠钱那个主儿的院子,又敲了老半天的门,对方才神神秘秘的开了门。
    走进去再一看,居然满院子都是大尼龙袋装的衣服。
    对方也不提还钱的事儿,倒是专门为他们打开了几个包,里面就像百宝囊。
    睡衣、夹克衫、三角裤、围巾、西装背心、背带裤、足球袜、女式帆布挎包,还有一件黑色的燕尾服,什么都有。
    这些玩意式样新颖,但没有几件是新的,全部散发出潮湿的尘土气味儿和卫生球的气味,让院里都是臭烘烘。
    经那个欠钱的小子解释,殷悦才知,这些衣服都是进口的旧货。
    或许称不上旧货,很可能是从垃圾堆中收拢的破烂,来不及分类就打包**进来了。
    "怎么样?您做服装生意的朋友多,帮我介绍介绍,只要卖出去,我亏不了您。"
    "啊?你找我来,合着就是为了让我帮你介绍生意啊!"
    殷悦愣了一下,不满的说。
    对方则一拍脑壳,"瞧我这记性,当然是为了还您的钱了。"
    说着进屋拿出一个塑料袋包裹的包来,递给殷悦。
    "这是六千五。借您一个半月,多给您半月利息。这数儿对吧?"
    那袋子上也全是拿着臭衣服烂鞋子的味儿,不过里面钱倒是没错。
    看到殷悦数钱时脸色和缓,这主儿就又开始了顺杆儿爬的游说。
    "不过,求您帮忙也是我的目的之一。说实话,我要信不过您我就不找您了。我会看人。您这人局气,够朋友。关键是交际广,朋友遍天下。"
    "我这门小批发生意真的利挺厚的,这么一包我只要一百,多出去的全算您的。我就图您对朋友够意思,谁有危有难的,您都给包着。做服装生意的谁不念您的好啊。"
    "真的真的,我真是看准了。您要是能帮忙,我这生意就不愁销路了。这事您绝对不为难的。这里面的货色,您也看见了,都是顶时髦的玩意,百分百进口货。只要拿回去收拾一下,谁买走,五六百的利都能轻松赚出来。对咱们谁都好..."
    可这番动人的说辞,殷悦没怎么理会。
    她数完钱后,只把借条当对方面撕了,完成了财务交接。
    随后就把钱拿走,带着她身后的俩"保镖"出门,又骑上了自行车。
    "我尽量吧,对这机会帮你介绍介绍,那好,再见..."
    说着就不再理会对方,蹬上自行车上路走人了。
    整个过程里,殷悦的脸上没有笑容,那副敷衍的态度那太明显了。
    弄得对方也面色僵硬,相当尴尬。
    这主儿嘴里嘟嚷着不知什么话,傻愣愣的站在原地。
    其实这事儿啊,很好解释,因为殷悦根本犯不上啊。
    虽然她也知道这家伙有点"神通",弄来的货绝对好卖。
    可一是觉得这些东西埋汰缺德,二是觉得有触犯法律的风险。
    利润还未必有她放贷来得快呢,何必呢?
    而且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些东西利厚,又有风险,她才不能介绍给自己的关系呢。
    要知道,她跟别人放贷不一样,积攒这么些知根知底,能双方互信的稳定客源不易。
    他的客户要真是因为卖这些东西,被抓了,被罚了,她借出去的钱不都打水漂了?
    反过来,要是没出事,她的客户都赚着大钱了,那人家今后也不用找她借钱了呀。
    她纯属有病,才会为点蝇头小利,喂自己喝***呢。
    她甚至都决定了,从今往后,和这个小子以及他的介绍人统统一了百了。
    绝不再有任何经济往来,借贷牵扯。
    不过话说回来了,殷悦的这种心态也恰恰反应出了她放贷生意中的弊端。
    就是符合她要求,能够放心的客户少有。
    对于风险的畏惧,这让一心求稳的她和其他从事放贷的人大大的不同,直接限制了业务发展的速度和规模。
    别人都是钱不够借,变着法的找资金。
    甚至不惜从别人手里"买钱",以更高的利率贷出去,也要让钱转动起来,为自己赚钱。
    她不是,她的资金总是有一部分在闲置着。
    寻找客户的速度居然追不上她资产增加的速度。
    没办法,想安全和想快速赚钱之间,似乎永远都是一种相互对立的矛盾,很难调和。
    但就是这么巧,同样是在这一天临近中午,殷悦颇为意外遇到的一个过去的熟人。
    却似乎有可能帮她解决资金闲置的烦恼,开辟出另一种资金的用途。
    当时是殷悦刚刚存完钱,从柜台上拿着六千五百块钱的存单要离开。
    结果刚一转身,就要走向门口的时候。
    排在她后面队伍,与她就隔着一个人的一个女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
    "哟,是殷悦吗?真是你呀..."
    尽管这女的烫的满头的卷儿,就跟狮子狗似的。
    可殷悦马上就想起这人是她的中学同学林小芬,外号"小煤核儿"的。
    当年林小芬的家境很穷困,主要是家里孩子多闹得。
    她生活水平甚至不如没了爸妈的殷悦。
    因为毕竟两个厂里给的两份抚恤,只有殷悦姐弟三人和奶奶日常开销。
    不像罗小芬家里,父母挣钱,养活六七个孩子,外带两个老人。
    所以罗小芬放学以后常常要去拣煤核儿、拣烂纸。
    刚上中学的时候,殷悦还见过林小芬推着一辆用轴承做车轮的平板车,上面放着盛烂纸的筐,在学校周围逛荡。
    这丫头总是瞄着人家刚贴上的***,只要没人注意,就手急地把***撕下来去卖废纸,有时还偷几块临街人家码放在门口的蜂窝煤。
    当年很多有身份的人倒了霉,但是对于林小芬这类人来说,也许还是个福音。
    很少有人想到,那些写满废话的***居然还养活了不少人。
    至少林小芬靠放学后拣烂纸,就能使穷日子得到一定的改善。
    但今天这个过去的穷丫头明显不一样了。
    除了烫发之外,她还描眉画眼,身上穿着刚刚时髦起来的红裙子,还挎着皮包,穿着高跟凉鞋。
    要是和殷悦比起来,打扮得俗是俗了点,可单论这身行头的价码,俩人还真难分高下。

第六百四十七章 含金量

    林小芬主动揽住了殷悦的一只手,一副相当兴奋的亲热样儿。
    "哟,姐们儿,咱们可是有些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得有五六年没见了吧?"殷悦说,"你变化可真够大的。"
    她确实是心里话。
    别说林小芬已经不是过去那副营养不良柴火妞儿的样儿。
    养得白白嫩嫩,有了女人味儿。
    甚至好像就连性格都有点变了。
    不像过去那么懦弱自卑了,变得有点外向张扬了。
    "何止呀,整整七年啦!我家还有中学毕业分手时你送给我的笔记本呢。"
    "哎哟,你记得可真够清楚的呢..."殷悦笑了。
    "当然,咱们一起中学三年,你可是唯一送给我礼物的人。你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道,小芬,读****的书,听XXX的话,做XXX的好战士。我到现在看着,心里都热乎。"
    "那时都这么写赠言。"殷悦不禁感慨。
    "你现在怎么样?在做什么?是干会计吗?"
    林小芬盯着殷悦手里的那个存单,明显误会了。
    上面的数字就是她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
    只是这种大庭广众的情况下,该如何回复,殷悦倒真有点左右为难了。
    实话实说吧,如今就连小屁儿孩都知道"皮尔-卡顿"是最贵的法国服装,社会都流传出"皮尔-卡顿,钞票挤干"的顺口溜来了。
    如果她说自己在皮尔-卡顿上班,一定会招人侧目。
    要再一解释,这存单都是自己的收入,那完全就成了自我炫耀。
    如果强调自己是皮尔-卡顿的售货员,那是够低调了,可在同学面前又跌了份儿,她当然不情愿。
    如果顺着对方的话答应下来呢,那无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故意欺骗。
    哎哟,怎么都不好...
    幸好就在她正犹豫的时候,排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已经办完了,银行柜台那边叫人了。
    林小芬着急去办事儿,这样一来,尴尬自然化解,也就不用她再说什么了。
    可没想到林小芬还挺念旧,临去的时候,又一扭头,居然叫住她,特意叮嘱了一句。
    "哎,殷悦,你先别走啊,等等我。我这就取点钱,说话就完的事儿。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就冲你送我笔记本,我也跟你找个地方叙叙旧嘛。我请客啊。"
    于是原本打算留个联系方式就要作别的殷悦,不免有点感动。
    还真不好就这么拔腿走人了。
    想了想,她也只有把陪她来的两个街坊的孩子叫过来,递给这小哥儿俩二十块钱。
    "姐今儿碰上熟人了。中午本来答应请你们吃饭的,我是去不了。这样吧,钱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吧。都少喝点啊!早点回家!"
    那俩小子倒是好说话,有钱就得,很好打发。
    喜笑颜开的接过钱来,答应了一声,美滋滋走了。
    就这么着,殷悦等着林小芬取了钱,就跟着她来到了玄武门饭店底层的"港城亚都酒吧"。
    为什么不去饭馆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饭馆全是男人的天下,太闹腾。
    她们都不怎么饿,只想坐在一起聊聊天。
    殷悦听林小芬说,这里是港城人开的,她最近常来,环境还不错。
    所以就欣然同意了。
    确实,来了之后殷悦就发现,这里环境还可以。
    虽然没法跟马克西姆比,但也很敞亮,很洋气,很适合坐下聊天。
    靠墙的两边整齐地采用了高背儿皮椅夹玻璃面餐台的形式,也就是俗称的"火车座"。
    中间顶到头儿是吧台,吧台前也横列着一排的高脚凳。
    屋里的灯光也很讲究,除了天花板如星星一样闪烁的小灯,每个桌上都有一盏带着灯伞的小台灯。
    这都是过去我们国人只能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场面。
    只是终究这年头的服务人员总带着国营的做派,算是毁了这地方的情调。
    就像这吧台里戳着的俩女的,好像是这店里管点事儿的人,一人脑袋上一"大爆炸"。
    没人时俩人在里面说说笑笑,只要看见有人走近吧台,俩人的脸"吧嗒"就立马耷拉下来。
    显然因为耽误了她们的聊天儿而不高兴。
    这让殷悦不禁发自心底的叹了口气。
    由衷的感到皮尔-卡顿的员工培训和要求,着实碾压这种港资酒吧一千倍。
    她们店里要有这样的,怕是直接就开了。
    不过最让殷悦出乎意料的,也最让她感慨万千的。
    倒是过去的"小煤核儿"已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今的林小芬让人刮目相看,变得格外的大方和阔气。
    待两人坐下后,林小芬就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响指,伸手唤过服务员。
    根本不看酒单和饮料单,驾轻就熟,直接点东西。
    "两杯咖啡,再来盘儿奶油羊角酥,一盘曲奇,一盘杏仁,一盘花生,嗯...再要一瓶红葡萄酒吧..."
    就在林小芬吩咐的同时,殷悦打开酒单随意翻看,别的也没看见,就注意到林小芬要的红葡萄酒了。
    那酒实际上就是国产的'中华红';,这儿卖是七块一瓶,外面商店才两块五。
    由此可知,林小芬要的这些东西,弄不好顶得上两顿饭的开销,很大程度上是摆谱。
    于是就赶紧插口阻止,说没必要这么客气,她们俩人吃不了,让林小芬少要些。
    然而林小芬却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的打发走服务员。
    "哎,这算什么。钱对于现在的我不是问题,咱们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呀,都吃过那么多的苦了,现在有条件,当然得好好补偿一下自己。"
    "你看,过去,奶油点心我也就是梦里见过,什么葡萄酒,压根不知道什么滋味。现在大可以堂而皇之的坐在这里随心所欲的享受,这就叫进步。"
    "就为了咱们俩能翻身农奴把歌唱,就为了咱俩今天能重新遇上,也值得咱们俩一起好好喝几杯!吃不了怕什么,摆着高兴。"
    说完,她就格格笑了起来。
    这样的"豪言壮语"让殷悦于惊讶中,又不禁感到了一种恍惚。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中学的三年里,自己好像就从未见过林小芬笑过。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林小芬这么开心的样子。
    这也难怪,试问吃不饱的时候,谁还能笑得出来呢?连她自己也是一样。
    尽管她过去家里条件比林小芬好点,可那是相对而言,顶多不至于饿肚子罢了。
    贫困的滋味同样让她痛彻心扉,否则她也就不会这么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的赚钱了。
    真的是穷怕了。
    想到这里,殷悦就坦然了,不由笑了。
    "小芬,口气够大的呀。没想到这么些年,你整个大变样。看来你发财啦,活得真够潇洒的。"
    不过同时她也就好奇上了。
    因为这林小芬的功课,在过去可并不好,她家里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什么都没有的一个人,就变成这样的富贵相了呢?
    这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小芬,你是不是干上个体了?"
    没想到她居然猜错了。
    林小芬一摇头,面有得色的说。
    "姐们,那你可看走眼了。我现在和你一样,也是会计啊。"
    "啊?你是会计?"
    殷悦登时大吃一惊,跟着顺势澄清。
    "我...我可不是会计,我现在给皮尔-卡顿当销售,每天卖服装呢。"
    这话一说,林小芬的反应也跟她差不多,眼睛瞪得溜圆。
    "皮尔-卡顿?我的天啊。难怪呢,你这么时髦漂亮,还存这么多钱。大家都猜,你们那儿的人都得挣好几百呢?看来是真的喽..."
    具体怎么回事,殷悦就没必要澄清了。
    她只含糊不清的虚晃一枪,顺势捧了林小芬一下。
    "还成吧,凑合混。我花钱可没你冲。倒是你,你怎么就当上会计了啊?***多难考啊?你可真行..."
    林小芬也真吃这套。
    一得意,不但不再打听殷悦的情况了,反倒把自己的工作,交代了一个底儿掉。
    "哈哈,你又说错了。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学习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班里垫底的,还考***呢。你打死我,我也考不下来啊。"
    "不瞒你说,我毕业就分到菜场卖菜去了,这点算术的本事都是卖菜练就的。后来干着没劲,就去了我二舅他们那儿办的一个小五金厂。反正分房也轮不到我,人家那儿给的工资比我卖菜高一倍都富裕,还不累。"
    "而且我压根没想到。带着大眼镜的村会计上了岁数不说,还爱喝酒,净算糊涂账,所以一下就把我显出来了,也就干上了会计。"
    "我们厂要求不高,什么证也不用,我只要能给厂里算对收支,准时给大家伙开工资就行..."
    可来龙去脉是交代清楚了,殷悦却更听着更糊涂了。
    因为怎么看,一个乡镇企业的会计,也不能这么花钱啊。
    没想到林小芬倒真是不拿她当外人,都没容她问,自己就全秃噜了。
    "老同学,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工资就是再多,也不可能比你多,是吧?没错。可我有外快啊。"
    "现在都知道个体户来钱快吧?可要我说啊,个体户挣钱也不容易。你想啊,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天天起早贪黑的干,动不动还老挨罚。挣得全是辛苦钱。"
    "说据实话,有时候挣钱是相当容易的。只看你会不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找没找对路子。"
    说着林小芬带着一股神秘的劲儿,想看看四周,又把声音压下来,小声说。
    "姐们儿,我告诉你,最舒服的挣钱法子,就是用钱挣钱。"
    "用钱挣钱?你是说...存银行吃利息?"
    殷悦故意装傻,心说,这不会遇见个同行吧?
    "哎哟,姐们儿。你这脑子也太死性了,银行利息才几个钱?"
    没错,见林小芬这么一咋呼,殷悦越琢磨越像。
    这林小芬工作是会计,资金来源就有了。
    总不会是用他们厂的钱,放贷给别人吧?
    然而事实的真相,却再次大大出乎了殷悦的意料,她居然又猜错了。
    "把钱存在银行不是傻就是懒,再说我才挣几个钱?都放进去存着也不顶用啊,我的意思是——得投资。"
    林小芬教导说。
    "投资?"
    殷悦彻底昏头转向,压根不敢相信这么高端的词儿是从林小芬嘴里漏出来的。
    "投资不是大老板的事儿吗?我净听说外国人和港客来咱们这儿投资了。咱们也能投资?那得多少钱?"
    "哎呀,我说的投资跟你说的不一样。哪儿用的了那么多钱?我说的是买邮票!你就是兜里有个十块八块都能投资,买了你就踏实等着数钞票吧..."
    "邮票?你没看玩笑吧?邮局里不多的是,买在手里就能赚钱?"
    "要不说你不懂了呢。当然不能是普通的邮票,得买那种不好买到,人人都想要的邮票,就像生肖票。"
    "生肖票?"殷悦此时看待林小芬简直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说的内容全是她不知道,不理解的。
    "你还记得我们家大概其在哪儿吧?我就住和平门。去年,集邮总公司搬过来了。我无论是出家门还是回来。后来就发现,那集邮总公司门口,一堆人总聚在一块堆儿买卖邮票。"
    "别的我也不懂,我就知道他们互相倒腾的什么猴儿啊,鸡啊,狗的,那种八分钱一枚的生肖票值钱,而且有时候涨有时候跌。我就跟着买了一些,最开始也用五六十玩玩。后来你猜怎么着,没怎么上心瞎鼓捣着,一个礼拜我就挣了十块。"
    "我一看这能挣钱啊,后来就加大了投入,直到把自己积蓄全投进来。结果就这么低了买,高了卖的,我越挣越多。差不多每个月都能挣出一个月的工资来。"
    "当然,真正算我走运的,还得说来这个厂。因为除了钱不凑手的时候,我能利用职务之便,从厂子里抽点钱出来,沾沾厂子的光。最关键的是,我们厂有一些历年积存的邮票没有用掉,我后来无意中发现,这些邮票里就有好几版生肖票。"
    "更妙的是,厂里也没人懂这个,我就拿钱买了其他的邮票给换出来了。结果拿到集邮公司门口慢慢出手,我赚了五六千呢。再之后,我本钱扩大了,赚钱就更容易了。每个月也不是只挣一个月工资了,三四百都很平常。好的时候能赚上千。"
    "今年是最邪门的,因为鼠票的发行,引发了集邮者的哄抢,那是一路上涨啊,集邮公司只要卖,就没有不拍大队。所以今年生肖票的价钱就没掉头往下走过。我卖出去的全卖亏了,拿在手里的货,都赚了两倍多了。"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取钱,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嘛,就因为我一会儿还要去集邮公司门口买邮票哪。有多少我要多少。哎,你也跟我一起买点吧,包赚不赔。"
    这一通介绍,林小芬说得眉飞色舞。
    殷悦听得也很认真。
    以对林小芬的了解,和对同学关系的自信,她能判断林小芬的话里没多少水分。
    凭直觉,她立刻意识到,这恐怕真是一个挣钱的良机。
    尽管里面的事儿她还想不清楚,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枚小小的邮票,会惹来那么多人争抢。
    但问题是,既然有那么多人干这件事儿,总不会是傻事。
    "这种邮票真的会有那么多人想买?"
    "那当然,谁不想挣钱啊。我们院儿的邻居,好多人都跟我一起买了,现在大家都天天坐着就挣钱。谁不念我的好啊?没听我的人,还都后悔了呢。你要信我,就拿点钱玩玩。咱们一起发财。等一会儿我带你去集邮公司门口看看,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你觉得我要买的话,投多少钱合适啊?"殷悦问。
    "一般来说。平常人,也差不多也就是两三百,三五百的买一买。挣点他们就知足。不过你嘛,不是普通人啊,本身就挣得那么多。要我说,买少了你也不解渴,起码买个两三千的,你才会觉得有意思。"
    "啊?买那么多,要万一不涨了呢?要是亏了呢?"
    "不可能。今年就没跌过呢,我能害你吗?"
    林小芬慷慨的说,"要不这样吧,今天咱先试试手。我用这一千五买的邮票,算咱俩一人一半。到时候你先把邮票拿着,不用着急给我钱。"
    "等下礼拜天,你再找我来,咱俩一起看行市,涨了你再给我邮票钱。真万一跌了,这么邪门的事儿发生了,也好办。你把邮票再还给我得了。谁让我让你买的呢。"
    "我也不怕拿着,大不了等过些日子,邮票涨起来,我再卖掉就好了。"
    "这..."殷悦忽然发现,同学这种关系含金量很高,小芬对她确实够意思。
    要这么办的话,她完全没有一点风险。跟干拿钱一样。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那要这么说的话,今天这顿得我请,我得好好谢谢你啊。"
    林小芬也由此感受到了殷悦真心的感动,便语气轻松开起了玩笑。
    "哎哟,不用不用。你别跟爹亲娘亲不如XXX亲似的,也就这一次是这样。等你上手挣着钱,后面的可就全靠你自己了。我也不能包赔到底啊,是不是?反正咱同学一场,你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你。你要真觉着过意不去啊,也好办。回头啊,我找你买衣服去,你必须给我最低的折扣。"
    于是就此开始,殷悦满脑子,转悠的都是买邮票赚钱的事。
    不为别的,如果真能像林小芬说得那样,仅仅通过买邮票就能挣钱的话。
    那她手里闲置的那些资金可就有用武之地了。
    真有这么好的事?
    接下来,林小芬又讲了好几个人最近买邮票赚了大钱的真实故事。
    听得她越发瞠目结舌,蠢蠢欲动。
    就这样,原本还应该有其他内容可谈的同学会面,居然变得只有邮票这一个话题可以交流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食肉动物

    有人幸福,就会有人痛苦。
    老天爷似乎永远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那遭遇命运打击的凡人怎么办?
    有的人会自认倒霉,默默舔舐伤口,祈求老天爷能高抬贵手,被动的**时来运转。
    也有人会总结失败的原因和经验,想要通过自身的努力和耐心,主动寻找改变厄运的契机。
    还有人会选择另一种有点自私,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方式,来减少自己的损失和痛苦。
    那就是如同吞噬同类,牺牲别人...
    李仲的案子是在四月份宣判的。
    他余下的人生,基本要在监狱里煎熬了。
    而且作为京城第二批被注销户口的犯人,他还被发往了边陲的苦寒之地。
    反观江家,不但用精湛的演技成功稳住了李家,让李仲以为他们一直在外施以援手。
    一点也没有从中受到牵扯。
    甚至还因为私下里给吴家通报案情进展,让吴深的父亲欠下他们好大一份人情。
    可谓是"既当且立"的高手。
    但即便是如此,这件事也仍然并未结束。
    因为案子一经落定尘埃,确定再无翻案的可能。
    江浩的父亲,就开始催促自己的儿子尽快离婚,好与李家彻底划清界限。
    同样是5月12日临近中午的时候,江父在自己的书房之中,与儿子促膝长谈。
    "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的暑假,跟我一起回江西老家吗?在老家的那段时间,我可常带你上山抓兔子。"
    "我负责设陷阱,你负责把那些兔皮用刀子剥下来。你每剥一张兔子皮,我都会奖励你一毛钱。"
    "当时我给你讲,我们需要兔子皮来做皮帽子,要皮子软和,就不能等到兔子彻底死透了再剥,实际上那是在糊弄你。"
    "其实我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你硬起心肠,适应血腥,近距离的好好理解一下死亡和痛苦。"
    "你最后拿到手里有五块多钱吧?这钱我认为给你值了。因为只有当你能够正视被剥下皮的兔子抽搐的样子,眼睛不眨,手不哆嗦。你才配当我的儿子,才有资格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尽管父亲的语气温和,语速稳定。
    但江浩还是从这段堪称残忍的往事回忆里,察觉到父亲是在对他表达不满。
    他连忙为自己辩解。
    "不,不,爸,正因为我是男人,我才不能马上这么做。李絮可不是兔子,她是我妻子。她受到的打击实在不小,精神都有点恍惚了。我现在就提离婚,对她未免残忍了。总得等她情况好一些,才好开口。我觉得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您得给我点时间..."
    "妇人之仁!现在离,才是最干净利索的,人人都会理解你的选择。但你只要心一软,这事儿一拖下去,以后就会是数不清的麻烦。"
    "爸,可我毕竟是国家干部,我总得爱惜自己的羽毛,维护自己的声誉吧?我这么扭脸不认人,别人会背后说闲话的。单位的领导会怎么看我?我不想落个势利小人的骂名。这会影响我的仕途的。"
    "糊涂啊你!'势利小人';是不好听,可顶多骂你几天,这种破事儿却能跟你一辈子!李絮是李仲的姐姐,这点是永远无法改变。咱们家有这样的一门难以启齿的亲家,你的仕途才会受影响。李家已经彻底败了,今后不会再对你有任何的帮助,只会拖累你,你明白不明白?"
    江父目光冷森森的看着江浩,眼里的深邃简直让人恐慌。
    他的话说的很直白了,显然对这件事已经忍无可忍。
    跟着他随手拿过了一份报纸,带着怒气劈头扔在江浩的身上。
    "你好好看看吧你,谁沾上这种事儿都是一样完蛋。名演员怎么了,干部子弟又怎么了?统统全完!你一个萤火虫大的前程,还敢跟这种事儿靠边儿?不说及时脱身,还想飞蛾扑火啊你,蠢不蠢?"
    江浩把报纸拿在手里一瞧,原来是头几天的《青年报》。
    关键是这份报纸的头版刊着一篇名为《银幕上的新星生活中的罪犯》的报道。
    全是有关电影演员迟某某在南京拍戏时,和当地一些子弟不良生活的描述。
    以及因此东窗事发,遭到公安部门严肃处理的消息。
    从日期上看,虽然压了这么久,登报披露时距离事发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
    但这件事一经公之于众,仍然堪称重磅炸弹一样的效果,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近大家聊得全是这件事,谁都没想到法不容情,连这些天之骄子也是一样。
    他琢磨了琢磨,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爸,我...明白了,我...我离..."
    这样的妥协令人无奈至极,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从报纸上的消息来分析,他不能不承认父亲的独断专行和顽固,还是很有道理的。
    何况父亲就是他的天,这一点也无可改变。
    江父很高兴儿子没再执迷不悟,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刻薄了。
    于是带有一定鼓励性质的探身过来,拍了拍江浩的肩膀。
    "我是你的父亲,你又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当然愿意给你所有的一切。可最终还得要你自己接得住才行啊。"
    "这个世界上,许多时候都要做这样的不近人情的决断,谁让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这么残酷呢。"
    "听我一句,孩子,要想在这个世界立足长远,你不仅要学会做狐狸,还得学会做恶狼。但无论狐狸还是恶狼,都是食肉东西,是不需要仁慈的。"
    父亲的话让江浩彻底下定了决心,他不再犹豫了,不再为情感纠拌了。
    但毕竟这件事还是很棘手的,他仍然难免露出疲态揉了揉前额。
    不禁站了了起来,慢慢踱步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风景,把心里的隐忧展露出来。
    "爸,我现在别的倒不怕,就怕李絮受了刺激出点什么意外,或是跑到我们局里,把事情闹大啊。她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我不一样。要是那样的话,我恐怕事后,得调动一下工作才好。这样的麻烦事儿,大概不可避免。"
    江父点点头。"你能想到这点,我很欣慰。这个情况我也替你考虑过。其实无论她闹不闹,你都不能留在原岗位了。不过比起调动工作,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先过来,看看这个,刚从上面传达下来的精神..."
    说着就又拿出一些文件放在了茶几上。
    江浩听从父亲的召唤,从窗口走了回来,拿起一看就愣住了。
    原来是一份****——上层批示的《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
    国家不但决定从生产经营计划,产品销售价格,机构设置扩大企业自主权。
    同时还决定要对对价格实行计划内和计划外双轨制,鼓励发展计划外经济。
    所谓"双轨制"价格,即计划内价格和计划外价格合法并存。
    这份规定中,将生产分成计划内和计划外两部分。
    企业所需的物资供应也分为两个来源。
    即中央统一分配的部分和自由采购的部分,与此相适应。
    计划内的产品实行国家核定的价格,计划外的产品则由市场供求决定价格。
    此既"双轨制"价格。
    江浩的工作素质还是过硬的,一看这些东西就领悟了父亲的用意。
    "您这是想让我去搞搞经济?"
    "对!"江父先点头,随后又补充。
    "很快,这精神就会传达下来,那各个单位有路子搞到物资的,恐怕都不介意成个公司,发展一下自己的钱袋子。这正好是你自立于外的机会。"
    "这跟打游击没什么区别。想当年,为了反围剿,我们一个排一个排的打散了,藏在大山各处。等回来的时候,最少都是一个连的编制。那是坐地升官啊。排长变连长,老战士个个都成班长了。"
    "我算看好了,过去年月里讲究兵多,现在就得比谁钱多了。回头我跟你们上头领导打声招呼,给你批个几十万开个公司,大概没什么问题。"
    "你离了婚,就去开公司。等过几年,你要真把公司办大了。再回来,那就什么都好说了。就是真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本钱是国家的,没人会追究你责任。"
    江浩的眼睛登时亮了。
    "对对,您这主意太高了。我去办公司,人不在局里了,也就躲开了舆论风波。"
    顿了一顿,他又说。
    "不过,我还真不一定赔。爸,我听人说有个姓王的小子,光靠在深圳那边倒腾玉米,都挣了上百万,现在开了个科教公司。您说我这背靠局里,还有您的关系,挣钱还真不应该很难。要去南方混,总不至于比他还差吧?"
    这话让江父确实有点没想到,他沉吟了一会儿。
    "嗯,你这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骨气。不过深圳那边,我可帮不上你。倒是海南那边,我有点关系。我记得有两个老战友在那边任职,大概还没退休,不如你替我去拜访一下。"
    嘿!什么叫一拍即合!无心插柳啊!
    江浩这下是真乐观起来了。
    "哎哟!太好了,爸。您怎么不早说啊!海南好啊!海南多好啊!我听人说,现在那边满岛全是汽车。我要弄这个,可比什么物资都挣钱。那真的是稳赚了。"
    "哼,别高兴太早。没有十拿九稳的事儿。我还是那句话,能为你做的我都会替你做。但还得看你自己能不能接得住!"
    "哎,爸,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定小心谨慎。绝不会再让您替我着急,失望。"

第六百四十九章 姓宁的

    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哪怕是豺狼猛兽也有舔犊之情,也会心疼自己的狼崽子。
    就像最近为江浩的前程着急的江父。
    为了自己的女儿,霍欣的父母,一样有着操不完的心...
    5月12日当晚九点多,外交部街33号院。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的霍欣父亲刚刚坐车回到家。
    为了不让打扰别人,他只让司机把吉姆轿车停在了曾经是北洋政府迎宾馆正门的西洋式门楼前,就下了车。
    然后冲着两个向他敬礼的战士点点头,就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徒步走进大院。
    此时此刻,只在冷餐会上喝了几杯酒,吃了很少一点东西的霍延平。
    除了明显感到的饥肠辘辘,还有点头疼。
    他自己清楚,这就是上了年纪,耗费心力太过的副作用。
    所以他很有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赶紧下一碗素面吃,再服一片阿司匹林,就上床睡觉。
    只是没想到敲开自己家门,他就发现十分反常,室内居然一片昏暗。
    客厅里的顶灯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开。
    借助房间一角的**灯凝止不动的光影,他勉强能看到为自己开门的妻子黄靖华,正用一种极为恼怒的目光注视着他。
    而且随后还冷冷地发出质问。
    "你怎么才回家来?这个家,对你是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种莫名其妙的冷峻和敌意,使他登时怔在门口。
    他有点吃惊地眨眨眼睛,慌慌张张地问,"靖华,你...你这是怎么了?生我气了?"
    "我怎么敢呢?您可是堂堂的司长大人,国家栋梁,天天忙碌的都是国家大事,我敢生你的气吗?"
    黄靖华冷笑的脸,几乎是被激怒扭歪了。
    霍延平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难看的样子。
    都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平日温柔贤惠,知书达礼的妻子。
    他怕外人听见,赶紧走进屋来,把大门关上。
    随后不禁一阵口紧。
    "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事了?你...这是为什么啊?"
    黄靖华的眼圈忽地红了,泪水打着转地要落下。
    "不是你做错了事,是我们都做错了事,我们真的不应该把女儿一个人扔下的..."
    "这么多年了,我们除了给她寄钱,寄东西,又管过她什么?她需要的是爱,需要爸爸结实宽大的胸膛,需要妈妈温暖的胸怀。可我们给过吗?"
    "我们知道她自己哭了多少回,又为什么哭?我们又知道她天天都在想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到了现在,她...她才不把我们当成是父母了...她已经什么事儿都不肯跟我们说了..."
    霍延平心中忽地一下明白了。
    是女儿,一定是女儿霍欣又出什么情况了。
    否则妻子绝不会这么失态,这么反常。
    这下他也着急了,"女儿呢?欣欣又出什么事儿了?你这么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快把她叫出来?"
    "她走了,离家出走了。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我们刚刚吵了一架。"
    "你...你们俩吵架?"霍延平越发愕然。
    "我闻到了烟味儿,发现她偷偷躲在自己房间里吸烟,而且还喝酒,偷偷的掉眼泪。我当然就得管她啊,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
    "什么?咱们的欣欣学会了烟和酒吗?而且还哭了?这怎么可能?"
    霍延平简直不敢相信。
    "是啊,我当然得问她什么时候学会的不良嗜好,为什么要这样?可她不肯说,只是一味的哭。我后来一着急,就骂了她几句,说她没出息,连美丑和好坏都不分了。她就让我不要再说了,说自己早就厌恶了做一个可以让咱们炫耀的乖巧女儿。还说既然你这么反感我,家里容不得我,那么我就搬出去嘛,说着她就收拾行李..."
    "那...那也不至于就真走了。你们母女俩,这不都是气话吗?你就没拦她?"
    霍延平的眼珠子瞪得要掉了出来。
    "我...我就是拦了才真出事了。我在她的东西里居然看到了安眠药。我当时是真急了!问她为什么要吃这个?吃了多久了?她还不说,我...我就打了她..."
    说到这儿,黄靖华不知是伤心,还是后悔,捂着嘴坐在了椅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而霍延平却感到自己的脑袋,如被人用拳重重地击了一下,耳鸣目眩。
    安眠药!
    他心里很清楚,女儿身边有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
    难怪她最近那么憔悴,难怪她的精神头和情绪越来越差劲。
    饶是他见过数不尽的大风大浪,但这个消息还是让他方寸大乱。
    这就叫关心则乱啊。
    尤其是想到女儿如今不知身再何处,天色又这么晚了,万一出点事儿...
    那才真是追悔莫及啊!
    霍延平也顾不得安慰妻子,反倒先急不可耐的追问起来。
    "你先别哭啊。她能去哪儿啊?你打电话找过了吗?欣欣身上有钱吗?穿的什么衣服?带了些什么东西走了?"
    也巧了,就在这个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霍延平几步赶过去,接了起来。
    万幸!
    在报警之前,居然就获知了女儿的下落!
    原来霍欣离开家之后,就跑到东方宾馆去住了。
    她身上有钱啊,又不愿跟别人吐露自己的**。
    那么找个舒适的宾馆住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问题是,东方宾馆是首都为数不多的几家涉外性质的宾馆,自然离不开我们特殊部门的布控。
    甚至宾馆的一些经理本身就是特殊部门安插进去的。
    像霍欣这么一个京城本地的女孩子,这么年轻漂亮,出手阔绰要住宾馆。
    委实是太反常的情况了。
    是不可能不引起这些人员注意,向上通报的。
    要说也巧了,5月4日,京城才刚刚给这个特殊部门以正式的名分和编制。
    因为有不少工作需要相互配合,挂牌的时候霍延平还作为对口单位的嘉宾去祝贺过。
    尤其这个特殊部门的一个叫段铁林的处长,还是霍延平当初在欧洲,与之共事了三年的老同事。
    他们有着不浅的交情和工作情谊。
    今天,就正好是这位段处长坐镇值班。
    他这一接到下属汇报,发现霍欣是霍延平的女儿,自然马上就打来电话询问了。
    想了解一下,霍欣不住家里住宾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霍延平知道不知道。
    不用说,这一下,霍延平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他谢过了段处长给的这个消息,解释清楚了怎么回事,才有心思宽慰已经泣不成声的妻子。
    "好了,不要哭了,我知道你也担心女儿。这下欣欣的确切下落有了,她没事儿,住到宾馆去了。你可以放心了。不过,还是要吸取教训啊。我们必须承认,女儿已经大了。她的个性又很独立,你用管孩子的那一套对她,不行了..."
    "你说的倒轻巧,你是没亲眼看见。你要看见女儿那颓废的模样,你也会起急的。这到底是谁遭得孽啊。把我的女儿还成这样,都不像她了..."
    黄靖华哪怕抹去了泪水,还是止不住一通倒苦水。
    忽然,她似乎找到了症结的关键。
    "对了,一定是那个年轻人,那个年三十,我们在史家胡同遇到的那个开着吉普车的年轻人。那个姓...姓宁的。把欣欣送过来的同事。你还记得嘛,那天欣欣也哭了很久,害得章大姐一家,连年都没过好,反倒要帮咱们哄欣欣。就是从那个春节过后,欣欣情绪一直低落,再也没有开朗的时候了..."
    霍延平沉吟了一下。
    "不会吧?那个年轻人眼神清亮得很啊。他要亏心,不会面对咱们的时候,那么坦然。而且欣欣自己不是也说了嘛。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他们也确实没有联系过..."
    但这话立刻遭到了黄靖华的反驳。
    "你以为你是谁?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心可真大,你就一点不为女儿担心吗?她的话说什么你就信啊。至少现在看她的状态就不正常。这你不能否认吧。而且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有些事儿,特别是情感上的事儿。女人只要钻进了牛角尖里,哪怕再委屈,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的。我是真的怕她...怕她..."
    "怕她什么?"
    "怕她吃亏。"
    这话立刻让霍延平说不出话来了。
    他使劲揉着脑门,过了半晌,才掂量着措辞说。
    "不不,女儿不会那么没分寸的。或许这只是你过虑了,事情不会这么糟糕的。"
    "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女儿,找机会和女儿做一次认真的谈话。我们要使女儿理解我们,就得先试图去理解女儿..."
    "啊,对了,欣欣去里昂的事儿我会加紧办的。到时候,你和你妹妹都陪着霍欣出去。哪怕真有什么。去国外住几天,她就会忘了这里的事儿,她的状况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就这样。难道就这样?"黄靖华的身子直打颤,声音不大,却发着狠说,"霍延平,你就不配做孩子的父亲!你就这么武断的断定女儿没受委屈?没受欺负?我是真没想到,你的脾气能好到这个地步。唉,别人欺负了你的女儿,可这个时候你只想着把欣欣送走,你可气死我啦!你这司长,在我看,还不如一个派出所的民警..."
    这话让霍延平浑身像烧了火,他脸色彻底阴沉了,激怒下一拍桌子。
    "放屁!谁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霍延平会让他后悔的!可问题是,我们首先要记得自己是国家干部。我们不能公器私用,滥用手里的权力,更要尊重事实真相,不能把怨气强加在无辜者身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总得等我把事情搞清楚。"
    说着,他又拿起电话拨打了起来。
    "哎,小段啊,我霍延平。对,还得求你帮个忙。坦白说,算是公私兼顾吧。"
    "法国皮尔-卡顿公司作为进入共和国的第一家外资企业,是我们司重点关注的经济文化交流对象。我最近就在参考,整理有关他们的资料。有一些情况是你们给我的,还有一部分是我女儿提供给我的。"
    "关注了之后,我才发现,这家外资的许多经营行为和文化活动比较令人惊讶,很有意思啊。我觉得有必要更加深入了解一下,好好分析一下这个公司的思路和脉络。"
    "对于这个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你们能不能帮忙再摸摸底啊?特别是一个姓宁的,好的,好,那就这样。没办法,我女儿可能很快就辞职了,只能麻烦你了。对,全方位的..."

第六百五十章 一针见血

    丝毫不知旁人家烦恼的宁卫民这几天过得无比开心。
    他也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假。
    陪着师父康术德足足在津门转悠了一个星期,他才开车又把老爷子送回了京城。
    要说这一趟,钱是真没少花。
    宁卫民出京时带了一万五上路,居然差点不够。
    可也必须得说,他们是真没白跑,去得太值了。
    因为他们此行不但圆满了康术德心底的夙愿,而且也真没少摡搂宝贝,是大有收获啊。
    这津门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想当初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许多晚清大臣、下野的北洋废官为了避嫌,同时还能占据进京之便,都来津门当寓公。
    这里也曾是白俄贵族来华避难的主要城市之一。
    所以在津门,流落民间的好东西是真不少啊。
    虽然时间短,师徒二人从今买回来的东西不多,也就十件出头。
    但样样弄回来的都是绝对精品,全是够格放进故宫的东西。
    像一对“福禄延绵”明弘治黄釉镂空转心瓶是最大的。
    其次是一个雍正朝盘龙五锦的扁壶,一个康熙的“玉壶春”瓶。
    此外,还有一个里面摆着个小花篮,做工极为精湛的俄罗斯冰山彩蛋。
    特别值钱的小件儿也差不多有五个。
    一个翡翠扳指,一方宋代端砚和一只明成化斗彩鸡缸杯,还另有两件儿古月轩的料器鼻烟壶。
    但所有东西里价值最高,最为难得的还得说是字画一项。
    这一次,他们可是逮着上好的古画了。
    除了买下了一卷黄庭坚的大字书法《仁亭诗卷》,一幅由郎世宁所绘的《乾隆大阅图》之分卷《幸阵》之外。
    他们还尤为幸运的发现了米芾的真迹。
    一副素绢的书画中堂《花中神仙》,连中画外加对联全都齐全,正好是一套。
    那不用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宝贝了,必须不惜代价果断拿下啊。
    真等马家花园修好了,就这一套米芾的书画挂在主要厅堂之中,那就能一下抬高整座宅院的格调。
    只要懂行的人,谁看见,都能吓一跳。
    瞧瞧,多么巧啊,房子刚收回来,就能意外得到这样的好东西,这简直就跟老天爷故意给的一样。
    对于康术德而言,是一种多么大的安慰啊!
    至于宁卫民,其实让他满意,根本都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光是那对儿镂空转心瓶便已经足矣了。
    要知道,宁卫民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前世的时候,大概2010年前后,国内外媒体都曾经疯狂报道过一件有关拍卖会的新闻。
    当时伦敦拍卖了一件清乾隆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
    没想到大大超出了原本八十万至一百二十万英镑的估价,竟然最终是以折合人民币5.541亿元的价格成交的。
    所以说,现在他居然得了这么一对转心瓶,而不是一件。
    况且清乾隆和明弘治的差距,也都在那儿明摆着呢。
    那就只会比那五亿多,不会比拿五亿少啊。
    难道跑一趟津门,就弄回来好十个亿,这还不够吗?
    就更别说他陪着师父还一路的好吃好玩呢。
    不但受用了,也顺带着大大的增长了见识。
    甚至可以说此行的所见所闻,对于他经营坛宫那是太有帮助和启发了。
    就像他们住的津门利顺德大饭店。
    那不但是李中堂和孙先生,当年都曾下榻过的地方。
    关键是这家饭店创办于1863年,有着“国内第一家涉外饭店”之称,曾经创造了近代风气的开端。
    这里的大堂至今还保留着1918年制造的老电话。
    铺着红地毯的纯木楼梯,那是在1886年建立的。
    顶楼上面还有一个客舱包着木墙的老式电梯,那也是我国最古老电梯,是在1924年安装的。
    最奇妙的是,这东西居然在今天还能正常地运用,实在是让人震撼。
    总之,这里的民国风极其的真实,土洋结合之处也颇为奇妙,与坛宫饭庄的氛围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这便使得宁卫民在惊讶之余,也产生了一些布置和装修上的新想法。谷
    他拍了一些照片,打算一回去,就把电话、电梯、楼梯的样式,要按照这里做一下改动,以便得到更贴近历史的真实感。
    此外,这年代的津门小吃也值得一尝。
    煎饼果子,和天下闻名的“津门三绝”此时价格都出奇的便宜,特别亲民。
    煎饼果子才两毛五一套,耳朵眼炸糕,桂发祥麻花也不过三五毛而已。
    就连狗不理包子,此时也并非连狗都不理的包子,价钱不过一块二一斤。
    那真是实惠极了。
    最关键的是味道,那才是出人意料的好。
    远超日后把这些玩意搞工业化生产,包装成花花绿绿的样子,在食品街上林立兜售,糊弄外地人时的那种滋味儿。
    宁卫民都有点怀疑自己的口感出了问题,因为他是不缺油水的。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对于油水这么足的吃食,应该是不会感到特别的引力的。
    按三十年后的看法来分析,当年的人好吃这口儿不就因为油水不足,选择少嘛。
    可问题是,他还真就觉得很好吃,感到这朴实年代的老字号确实不负其名。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就是因为纯手工制作的吗?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结果又是老爷子几句话为他点明了要害,解了他的困惑。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人家的强项,手艺不是虚的。靠手艺吃饭的人,就是强者恒强。”
    “我还跟你说,这饮食业啊,为什么要分饭铺、饭馆、酒楼、饭庄的层次?因为传统上就讲究分业经营。卖面的绝对不卖炒菜,做筵席的绝对不做大众菜。因为分业的意义就是‘术业有专攻’。”
    “知道强项在哪很重要,只有发挥自己优势,你才好搞出明堂来。很难有一个吃饭的地方能将从上至下的每种品类都做得很好。毕竟像张师傅那样近似于天才的好厨师太少见了。”
    “你再想想看啊,普通人,也只有熟能生巧才能让术近极致啊。拿这狗不理包子来说。人家天天只做这一种吃食,还就只做猪肉和三鲜馅。那么好了,每天都要包上千个包子的主儿,调了二十年水馅儿的人,他做出来的包子那还是凡品吗?能不好吃吗?闭着眼都比你做的强。”
    “所以如果讲吃个味道。会吃的人,除了去有拿手菜的小馆儿,有名厨坐镇的酒楼,就剩下这种知名的小吃了。像你们那种大饭庄啊,吃的是场面和排场,俗称‘吃眼睛’,以观感享受为主。什么吃食都有的小饭铺和大众饭馆呢,又是以品类券和实惠价钱为主。可问题是什么都做,也就等于什么都做不好。”
    宁卫民当时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是有道理,可还是有点不服气。
    “老爷子,您这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吧。您看我们那儿就是品类全,什么都做得好啊。有张师傅给我们指点,还拉来名厨传艺。我们已经完全做到了‘别无我有,别有我精’啦。”
    “我绝不跟您吹牛,别说讲宫廷菜的正宗,另外那两家宫廷菜跟我们一比,什么都不是。就是吃味道,我们拿‘桃花泛’跟康乐餐厅正宗去比,也不弱于他们。”
    “小吃也一样啊。我们的宫廷糕点,别说玉露霜,奶棋子,打面仓,苏叶饽饽,别家没有。就是豌豆黄、艾窝窝这类的祭神糕,都比北海仿膳做的强。还有‘京八件’,别说副食店的玩意跟我们一比就成垃圾了。那北新桥重张的稻香村又怎么样?照样不如我们。”
    “还有那些汤面蒸饺之类的,我们的‘百味鲜’,也比狗不理卖的好,卖的贵啊。每天出来那就是哄抢。现在就是每人限购两个,还有一半排队的人买不到呢。老面馒头,银丝卷,现在我们不弱于丰泽园去。还有什么小肉饭、酸汤子,那更是正宗满族……”
    宁卫民说得越来越起兴,可没想到,康术德却颇为不屑的打断。
    “啊,行行。打住,你就别显摆啦。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那叫什么,叫占便宜,钻空子,叫胜之不武。”
    “我承认,你小子有点本事。可你的本事就在怎么挣钱,怎么管人,善于经营上了。你说的所有这些,要不是别人家没有的,属于没有竞争对手的一招鲜。要不就是借助别人之力,你贪了别人之功。”
    “我问问你,要没有张师傅这一辈子攒下来的学问和人情上的帮衬。你能在菜色上比过旁人去?罗师傅,那是正明斋的正宗传人,人家做糕点多少年了,这手艺也成你的本事了?”
    “你那些面点,不是你偷了人家丰泽园的老面肥,才有的啊?你那包子就别提了,要不是你能卖出上千块的酒席去,能用多余的鱼翅、佛跳墙这样的海鲜大菜当馅儿,你怎么跟人家猪肉包子比呀?这你也吹,好意思吗?”
    “最后还有最关键的一条。就是你给的钱多,用的还都是有经验的厨师。除了你这儿,别家的厨师都不好好干。你的桃花泛能跟康乐餐厅比,那是因为老鼠下崽儿,一窝不如一窝了。即便如此,你们那儿的‘桃花泛’做的再好,能跟常静师傅亲手做的比吗?连张师傅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我也不怕告诉你,张师傅头俩星期,有一天约我去东直门吃了一回风味小吃——羊肉炒疙瘩。我们去了一个小饭馆,连招牌都看不清,可在那近似于出城的地方都开了几十年了,炒疙瘩真是喷香喷香的,神仙也得投降。张师傅说他从这儿是野茶馆的时候就来吃,做炒疙瘩的厨师就是以前小店老板,他都炒了三十年的炒疙瘩了。”
    “那儿的炒疙瘩和过去穆家寨的大不一样。只有一门灵,香就香在起锅的青蒜配羊肉上了。张师傅跟我说,这里的青蒜就是后面自种的,从来都是现吃现拔。他自己的手艺虽然过得去,可永远也煮不出这样利落的面疙瘩。也做不到恰到好处的火候淋出这样的香醋。”
    “张师傅都这么说,你还狂什么狂啊。你应该虚心点,好好想想怎么继续提高你自己的菜品质量。打个比方。今后罗师傅要身体越来越差,供不上给你做饽饽了怎么办?再打个比方,以后别家饭庄要也开始卖小肉饭,酸汤子,还显得出你来吗?你们饭庄又有多少勤快肯学的年轻厨师?就这么不管什么一起混着干。时间长了,以后等那些有专精手艺的老师傅们要都退休了,人力一断档,你又该怎么办?你还能在菜品味道上占优势吗?你也太乐观了。”
    “我甚至不怕告诉你,你今天吃的挺不错的狗不理,在我吃来,其实味道已经不如当年了。未必就没有真正好手艺的师傅已经退休,或者是大锅饭养懒人,爱凑合事的原因。”
    不得不说,师父还就是师父。
    康术德这话那真得说一针见血,恰中要害。
    宁卫民简直如醍醐灌顶,是瞬间大彻大悟啊。
    他倒抽一口冷气,就脑子飞转,琢磨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去找长途电话给乔万林打电话了。
    不为别的,他要让乔万林帮忙联系津门的服务局,邀请狗不理的老师傅,还有会做耳朵眼炸糕、桂发祥麻花,煎饼果子和嘎巴菜的老师傅赴京。
    来坛宫饭庄做至少三个月的“技术交流”。
    目前,什么都一把抓的弊端可以先放一边,怎么解决混业和分业的问题也不着急。
    宁卫民认为,应该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辙,通过调整厨房结构,调整人事待遇来解决。
    倒是趁着饮食业还没有商业化,这些老师傅还没退休,机会难得。
    “津门三绝”,他应该设法先捏在自己手里,统统照搬到坛宫来的。
    他也想试一试,自己的百味鲜包子。
    要是让狗不理这样的,干了好几十年的老师傅来制作,能够好吃成什么样啊!

第六百五十一章 翘楚

    除了“津门三绝”和正宗的煎饼果子这样的本土小吃之外,津门的美食,还有一处是全国闻名的。
    似乎来津门的人要是没吃过,就等于白来一趟,是甚为遗憾啊。
    那就是起士林的西餐。
    作为港口城市,作为洋人进京的中转之地,津门无疑是国内最早引入西餐的地方。
    早在光绪年间,利顺德饭店的西餐厅就开始营业了。
    在其时,与沪海的一品香是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后来更因为租界的存在和白俄贵族的大量涌入,津门的西餐馆得到了空前的繁荣。
    毫无疑问,在这么个地方,起士林能拔得头筹,发展成为津门西餐业翘楚,那是非常不易的。
    如果创办者阿尔伯特-起士林没有做过德皇威廉二世的御厨,恐怕他也不可能达成这样的成就。
    尤其这么多年以来,起士林的行业地位一直都稳如泰山。
    在北方,可以说几乎就是西餐的代名词,就更为难得!
    就像如今全国范围内,人们一提牛奶糖就是大白兔,一提巧克力就是义利,一提午餐肉罐头就认梅林的,说买果酱只有秋林最好。
    遥望当年,全国范围的西餐馆,也是以津门的起士林为最的。
    过去的起士林,能牛到一种什么地步呢?
    无论哪个城市,任何一个西餐厅。
    只要宣称自己的厨师是从起士林来的,那就是最好最招人的广告。
    已经足够拿来当噱头,惹得宾客盈门的了。
    不夸张的说,“起士林”这三个字,落在过去爱吃西餐的人耳朵里,那就跟军人提到“黄埔军校”一样。
    那真的会让人生出无限憧憬!是实打实的金字招牌啊!
    就是康术德,想当年来津门替宋先生跑腿儿办事。
    也是事情一办完,他就首先慕名来到了起士林吃饭。
    可以说,他就是在这里接受的第一次西餐启蒙,开的洋荤。
    宁卫民没吃过起士林,像这样知名的西餐厅,当然也想要尝一尝。
    于是他就陪着康术德来到了位于和平区浙江路的起士林。
    坦白说,如果他们此行只把陪着老爷子回味当年的时光当做主要的目的话,那还真是白跑了。
    非但没什么实际意义,甚至可以说是让康术德挺失望的。
    因为起士林居然迁址了。
    一开始,宁卫民是按照康术德记忆中的路线,开着汽车找到了解放南路来。
    也就是原先德租界的威廉街。
    结果到了地儿,他们师徒俩都傻眼了,发现彻底扑了个空。
    起士林的原址已经没了,变成了今天政协俱乐部,也就是过去德国俱乐部,对面的一片大草坪了。
    后来又跟路过的人现打听,他们才知道起士林五十年代就已经和一个叫维格多利的西餐厅合并了。
    而这维格多利西餐厅的原址,现在起士林的店面,虽然看着也挺气派,是一个高四层小洋楼。
    但毕竟不再是康术德印象中那五大间门脸,附设舞厅和露天餐厅的样子了。
    很难让老爷子再找到旧日的感觉。
    餐厅里面的样子,也只能说是勉强能看。
    这里的旧家具摆设可没有利顺德保护的那么好。
    尤其窗帘摆设很有点简陋,和餐厅需要的古典风格实在不搭。
    至于食品的种类,与当年的差距似乎更大。
    因为进入大厅左边是三面玻璃柜台。
    里边摆着各式西点和面包。
    有裱着造型各异奶油花的蛋糕,有地球仪图案的红纸、白纸包着的咖啡糖,有玻璃纸包着的含有核桃仁的黑李子糖,有包着玻璃纸的彩条“圣诞拐棍”糖,有沾着白砂糖的彩色多层长方块软糖,有上有小人和花的图案的切片水果糖,还有做成各种动物形状非常硬的散装巧克力。
    但在康术德的眼里,这些品种简直单调极了,不足过去起士林一层贩卖糖果、面包、糕点种类的十分之一。
    菜单就更别提了。
    但凡康术德想点的菜,像炸大虾,冷酸鱼,黄油烤乳鸽,德式煎牛排,奶油栗子粉,统统都没有。
    就剩下红烩鱼、红菜汤,罐焖牛肉、奶油烤鱼归、奶油蘑菇汤,俄式沙拉,果酱,泡菜,这样不多的几种菜式了。
    而且这些品类看着竟然和京城的老莫差不多。
    可问题是价钱却比老莫还贵上不少。
    每道热菜便宜三元,贵的要五元,就连冰淇淋也要一块五。
    考虑到津门此时的消费水平要比京城低一大块。谷
    这样的价钱吃一顿,能花掉一个津门人的当月工资,可以说是相当“黑”了。
    所以难怪到了饭点儿,这两层楼营业面积的餐厅,上座率还不到五成。
    这真是惹得人民群众用脚投票了。
    服务质量就更别提了,国营的通病,差不多一个样。
    公平说的话,起士林的人至少还挺客气,还会朝人笑笑,放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好的。
    总之,一进餐厅坐下,自打拿起菜单来,宁卫民就到康术德的脸上,流露出了掩饰不住失望。
    他知道,就是因为见过当年的胜景,老爷子的心理落差才会这么大。
    不过闻着店堂里飘散着的天然黄油、奶油、咖啡的混合香气,宁卫民也的确是食欲大振。
    他觉得既然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吃一顿,不可能就这么转身走人。
    反正早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他,也不在乎价钱,那是想吃什么吃什么。
    于是便很大气的捡着想吃的要,感兴趣的大菜、小菜、汤菜,要了十来种。
    没想到没有花钱的不是,不但被服务员一下当成了贵客,上菜优先,速度极快。
    而且那些菜品吃到嘴里居然很让人惊喜,味道上可是相当的不错。
    很短时间内,服务员就给他们送上来了小吃拼盘、酸黄瓜、肝腻子和沙拉子。
    稍后服务员送来有宽边的白色深盘子盛的汤。
    奶油蘑菇汤里边放的是切片的白色口蘑,有少量的鸡茸。
    奶油味道醇厚。
    汤的上面漂着炸好的面包小丁。
    红菜汤里边有二三块牛肉,有圆白菜、紫菜头、胡萝卜和西红柿。
    上漂着一片香叶。
    口味淡咸香,稍甜。
    奶油烤鱼归,用大深白盘盛着。
    里边是片过的没刺的鳜鱼,口味鲜香,不咸也不腥。
    上面有一层奶酪、奶油、鸡蛋和极少量的黄油炒面烤制的皮儿,吃时能拉出丝来。
    边上有挤的奶油花。
    铁盘烤杂拌,用一长方铁盘盛着。上面有煎制好的各种肉。
    端上来,下面有酒精炉着着,上有个铁架。
    把铁盘放在架上。服务员同着顾客的面,往铁盘肉上打一个鸡蛋。
    撕拉一声,随着鸡蛋的下落,从铁盘里冒出一股白烟……
    但最令宁卫民惊喜的还是这里有罐焖牛肉。
    这个年代,去老莫都找不着的菜,居然在这儿吃着了,他能不高兴嘛。
    尤其是把封住罐儿口的面包壳儿敲开的一瞬间,那股子牛肉香啊。
    早就想这一口儿的他,还没吃进嘴里,就流口水了。
    康术德品尝了几口之后,情绪也因为美食的味道不错,好了不少。
    在他看来,这里尽管没有了过去的影子,但味道保留了过去七八成的水准。
    尤其是还喝到了别处很少见,他过去一来起士林,每次就会点的味美思酒。
    老爷子终于找到了点过去的感觉,也就来了点谈兴。
    指着桌上这些菜,跟宁卫民开聊。
    告诉徒弟这一道菜,好在什么地儿,那一道的不足之处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宁卫民心里还真有不少好奇的地方想问呢,比方说他首先就想不明白一点。
    “老爷子,这起士林不是德国人开的嘛,那应该专卖德国菜才对吧?怎么这里净是俄国菜啊。您看这沙拉,有土豆,还蛋黄酱,这照您告诉过我的,就是典型的俄国沙拉啊,和老莫的如出一辙。”
    康术德摇头,“起士林的老板是德国人不假,可做买卖嘛,当然是为了赚钱啊。打开业初,他打的招牌就是英、德、法大菜,还兼营糖果和面包。”
    “说白了,就是什么好卖卖什么。所以后来白俄贵族一来津门,他也就添置了俄国菜,成了兼营四国大菜。这不奇怪。”
    “时至今日,大概是因为俄国菜的材料最为普通,最好准备齐全。这里也就变成了俄国菜为主了。:
    “不过说实话,实际上就连俄国菜也不全了,过去这里的俄国菜,是有苹果烤鸭和高加索饺子汤的,还有鱼子酱呢。”
    “哦,是这样啊。”宁卫民琢磨过来了。“我说呢,这儿的罐焖牛肉做的这么好。老莫我都没吃到这道菜,只有什么缶焖羊肉和缶焖鸡。我还奇怪呢,老莫的拿手菜怎么不做了。反正能把这菜做成这个味儿,这起士林水平不亚于老莫啊……”
    没想到他这话又让康术德摇头了。
    “你说这罐焖牛肉是老莫的拿手菜又是怎么回事?这历来就是起士林的特色菜呀。老莫什么时候卖过罐焖牛肉?而且这话你也说反了。京城的莫斯科西餐厅和新侨饭店,初创时的技术骨干,全都是来自于津门的起士林呢。就是他们卖这道菜,那也是他们学的起士林。”
    “啊!”宁卫民这时候才真的搞清楚,这罐焖牛肉的根子在哪儿,起士林的地位又有多高。

第六百五十二章 真假西餐

    “其实说到这罐儿焖牛肉,实打实的,都不能算是俄国菜,因为俄罗斯本土是没有的这道菜的。这属于起士林的发明创造。是为了迎合咱们这儿的人,异化了的西餐。还有这奶油烤杂拌也差不多这个意思,人家俄罗斯,实际上只有奶油焗菜。”
    康术德再度语出惊人,说得宁卫民更为吃惊,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那照您这说法儿,难不成,这……这些都是假西餐啊!”
    这一声太突兀,好像都被餐厅的服务员听见了。
    眼见那给邻桌上菜的服务员目光里带着疑惑和诧异看了过来,宁卫民不免尴尬。
    他赶紧把头一低,压低声音跟老爷子追问。
    “您没开玩笑吧?这……这罐焖牛肉不是真正的俄国菜?”
    他的语气透着不可思议。
    可康术德仅仅是淡然一笑,却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凡外国的东西到了咱们这儿,很少有保持原样,一成不变的,西餐也不例外。其原因不外乎经营者着急赚钱,迫切需要获得本地人的承认罢了。”
    “毕竟在咱们这儿,真正的外国人少,本地人多。那么多的西餐馆,倘若只等着外国人来吃,怕是很难盈利的,这是经营策略的需要。”
    “要拿过去的京城来说,真正能保持地道原味的西餐馆,除了东交民巷只有外国人才能出入的西绅总会,也就是德国医院的食堂和法国医院的面包房罢了。能做到这点的寥寥几家,是因为他们都有各自的原因,无需担心盈利问题。”
    “其他的,上至六国饭店、京城饭店这样的高端豪华场所,下至市民阶层的二妙堂,撷英番菜馆,只要你想挣钱,都没办法跳出西餐本土化的模式。起士林虽然有名,可一样也不能免俗。”
    “要知道,其创办人当年在华的身份,不过一德**营的伙夫,普通的二等兵而已。是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据说,他是机缘巧合,为袁世凯办宴会获得了赏识,得了一百两赏银。才有了施展所长的机会。”
    “那一开始因为本钱有限,开办的餐馆也是很小的,主要以糖果、面包、西点为主要营业内容。起士林自己当厨师,让他的太太当招待。不想办法投本地人的喜好,那怎么行呢?只要是客人,都要极力款待。所以‘中式西餐’的说法听起来似乎很荒唐,但这就是事实。”
    “过去的西餐馆,虽然多以英、法、德、俄大菜为标榜,都宣称自己是正宗。可连同外国人开办的西餐厅在内,实际上大多数,就是为迎合我们国人口味制作的。尤其是我们国人开办的西餐馆,不无杜撰的成分,甚至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比方说,英国人好吃炸土豆条、炸鱼,于是许多蘸面包糠的油炸鸡、鱼、肉,我们的西餐馆就冠以英式。法国人喜欢各种沙司,于是咱们的西餐馆就发明了一种以番茄酱、胡萝卜丁、口蘑丁、豌豆和葡萄干为原料的自制沙司。红红绿绿,味道酸甜,只要浇在炸好的猪排,或肉饼上,就可冠以‘法式某某’了。”
    听到这儿,宁卫民看着眼前这一桌的饭菜,忽然就有点不香了。
    他心说了,合着花这么多钱,是让人家给收了智商税了。
    那这不是和外国人吃的中餐一样了吗?
    前世他在也看过一些网上相关讯息,知道国外的中餐难吃得要命。
    什么左宗棠鸡,李鸿章杂碎,那都是华人糊弄外国人的味儿事儿。
    没想到,敢情人家老外来华,也照样糊弄咱们啊……
    “怎么?觉着别扭了?是不是认为受了愚弄,花钱吃这样不正宗的西餐亏了?”
    康术德也看出了宁卫民的不快,见他没有否认,便又是付之一笑。
    “你呀,其实也不用这么想,那就成钻牛角尖了。你得这么想,真正的西餐,与我们距离太远了。接受有难度啊。就像你们皮尔-卡顿的马克西姆,还有建国饭店那什么杰斯汀。照你的介绍,那都是正宗的法餐,是法国主厨亲自料理,菜单完全和法国的一样。可咱们这儿的人,又有几个爱吃那半生不熟的玩意的?”
    “西餐在口味上的变化远没有中餐多,大体就那么回事。说到有优点,也就是食材新鲜,眼睛的享受更甚于舌头。外加上环境讲究,吃这个也时髦。或许你们年轻人喜欢这样的异域风情。可你能想象,请咱们院儿边大妈,罗师傅,老米他们几个吃这样的洋饭。他们会说什么吗?我告诉你,他们还真享受不了这样的福,怕是要受洋罪的。不吐了就算好的了,真勉强吃下去,回头就得闹肚子。”
    “为什么呢?还是因为饮食习惯不同,以及缺少相应文化的了解。我们那一代人啊,对于西方的陌生远超今日。再加上年岁也大了,受不了许多的生冷食品。味觉退化,也就更品不出那些高级的洋饭好在哪儿了。反过来也就是这样口味浓厚的假西餐,又是全熟的。他们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大家吃着才不会太排斥。”
    “就像我,吃过了假西餐,才分得清什么是黄油,什么是奶酪,什么是奶油。才能跟你一起坐下来吃真的。是假西餐拉进了我和真正西餐的距离。否则我怕是和他们一个样,也是享受不了真正的法国大菜的。”
    “说到这里,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吧?假西餐也有假西餐的意义,这就是循序渐进的道理。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步到位的。如果没有假西餐在前做铺垫。那真正的西餐,也就压根没办法被我们的舌头和肠胃接受。正是有了假西餐作为过渡,才让正宗的西餐被我们接受成为可能。何况要没有假西餐做比较,正宗西餐的层次又怎么得以显现?”
    宁卫民被老爷子说服了,忍不住点头。
    “好像是这么回事。就像我的坛宫似的。如果没有另外两家宫廷菜的衬托,也就没办法体现出我们的优势来了。没有那两家不正宗的,又怎么能显出我们的正宗来呢?一般人,谁能知道什么是宫廷菜啊。我们的回头客,可不就是因为几家宫廷饭庄都尝遍了,才会认我那儿嘛。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吃过见过了,才能评判宫廷菜应该是什么样,才能分辨出我们坛宫各方各面不同凡响之处……”
    跟着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不过吧,我也觉得,有时候餐厅的买卖好坏与否,其实并不完全由菜品的味道来决定的。尤其是西餐厅,对于不够了解西餐的人来说,用餐感受似乎比味觉更重要。”
    “您看啊,哪怕就像您说的,这饮食习惯不同,真正的法餐咱们老百姓接受不了。假西餐更适合咱们国人的胃口。可架不住马克西姆的环境好,服务好,正经的外国主厨,餐厅里里外外,连餐具口布,都是特别讲究啊。这就能带给人高大上的感觉。”
    “所以别看价钱上,马克西姆要比老莫和起士林都贵。可仍然特别受顾客追捧,根本阻止不了那些吃西餐的人,逐渐遗忘了老莫,转而成为马克西姆的拥护者。尤其最近,马克西姆开始增加乐队演出了,我听说餐厅买卖大好,几近客满啊。”
    “说实话,今天来这个起士林,其实菜做的味道不错,可能还真是货真价实。可问题是经营上毛病太多了。好好的一个餐厅,管理没跟上,环境和餐具差强人意,让人觉得档次不高,餐费显得贵了。自然就没人愿意来。等于是名气越大越让人失望啊。”
    “我看这起士林的买卖,是真的不容乐观。这儿的人恐怕就惦记吃这块招牌的老本儿了,而忘记了这个招牌应该保持与之匹配的特色和档次。应该庆幸它不是开在京城,或者是马克西姆没来津门开店。否则这儿的买卖恐怕更得黄到底了。就连这五成座儿都到不了……”
    康术德附和着点了头。
    “是啊,你看问题倒是很准。这样的高级用餐场所,能否博得客人的满意,还真就不完全在于口味上了。”
    “就像我当年来津门办事,头一次请朋友吃起士林。虽然是极其不适应,甚至可以说是我们全然不懂,闹了大笑话,弄了个狼狈收场。”
    “可就因为起士林在当年风光无限,排场大得惊人。我们走进的是从未接触过的异域世界,见识了从没见识过的场面,仍然对起士林充满了憧憬和崇拜。”
    “哪怕回了京城,过了多年。那顿不堪回首的头一顿洋饭,也只让我们觉得新奇,念念不忘。一点也没觉得亏得慌。”
    “其实反过来想想,对于不了解西餐的国人如此,对于不了解中餐的外国人大概也一样。你小子开的买卖可要注意,不要犯起士林这样的毛病。而且还得想想,要是另外两家把你的优点学了去,你又该怎样……”
    但老爷子的告诫远不如老爷子的经历,更能引起宁卫民的兴致。
    宁卫民不由得接着话茬问。
    “哎,老爷子,那您说说呗。您当年和谁一起来的呀?吃的什么呀?怎么就闹了笑话呢?”
    康术德见宁卫民这么好奇的看着自己,就冲他笑了笑。
    “想知道你师父丢人的事儿啊?也行,谁让今儿聊得高兴呢。不过告诉你可不许笑话,更不许外传。我那次去呀,是跟我当年的朋友,后来给马家少爷当司机的李立一起去的。我们吃的是……好几个德意志。”
    “德意志?”
    “听着吧,你小子……”

第六百五十三章 神奇之地

    据康术德的回忆,那一次去津门是1935年的冬天。
    他才刚在宋先生的店铺里学着跑了一年多的买卖。
    起因是当年十二月初,宋先生收到了津门一位官场朋友的电报。
    那个当官的在信里说,其上司突然要娶姨太太,日期定在当月下旬。
    因时间紧迫,所以想委托宋先生按照八百大洋的价钱,给找点送的出手的玩意送到津门来。
    宋先生就赶紧按对方的要求,从库里选了一对红珊瑚宝石盆景。
    但因京城事务繁多,无法亲自前往,便指派康术德代为送货,把钱收回来。
    多年后,康术德才琢磨过来。
    那一趟派给他这个外差,其实并非宋先生当然没有时间,也并非店铺里就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
    而是因为宋先生是想对他的能力和人品做一次综合测试。
    大概是想看看他,凭着自己的能力到底能不能办好这件事。
    能不能面对这笔对普通人而言已经算得上是巨款的钱财,不起贪心。
    应该说,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康术德,是纯属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任务的。
    自然是心里打鼓。
    他知道那年头的津门,是五方杂处之地,非常乱的地方。
    因为不想出个闪失,把宋先生亲自交代任务办砸了。
    他便求助于两个好友,李立和肖忠陪他同去。
    这两个马家花园门房领班的儿子,就是他当时最信任的人,仅能依靠的助力了。
    肖忠是个大块头,也很讲义气。
    他比康术德大两岁,挺有个当哥哥的样。
    别看当时已经领了巡警的差事,可为了康术德,他竟然不惜跟警署告假,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尖嘴猴腮,还长了一对扇风大耳的李立却是个滑头。
    别看他没什么正经事儿,时间一大把,可偏偏要讲讲条件。
    这小子就说了,“去是可以去的。可总不能白跑腿儿挨冻,当保镖护驾的呀。兄弟啊,你必须得请客,而且得请贵的。请我和肖忠开开洋荤。”
    “我听说津门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之外,还有一个著名的西餐馆子,叫起士林。这馆子与众不同,德国人开的。男女招待都说外国话,吃的饭也是外国饭。”
    “到了起士林也就到了外国,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国它就是哪国。
    比京城的六国饭店都六国。所以我的条件就是,到了津门,咱就得去起士林吃一顿西餐。怎么样?能答应不?”
    然而肖忠听了却很是不满,还没等康术德开口就替他拦了一道。
    “嗨,李立,说什么呢?朋友间帮忙还讲条件?吃这样的西餐,那得好些钱,远不如烂肉面实惠,咱们几个谁也没阔到胡吃海塞的份儿上。小康给你出路费请你逛逛津门就够可以的啦,别不知足。太矫情了你……”
    李立脸一红,却扔强自争辩说,“嘿,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矫情了?京城和津门的周边还有土匪呢,‘吃飞轮的’(专在火车上扒窃的小偷)更多如牛毛。帮小康这个忙,不光是跑腿儿的事儿,那是要跟着他提心吊胆冒风险的,难道开开洋荤还过分了吗?”
    “再说了,他要没有这个钱,我也就不提了。那不是这小子每个月都能挣个二十块吗?比你一个月八块钱,多挣将近三倍呢。我没别的要求,去津门我吃住都可以捡便宜的,就想吃这一顿洋饭还不行吗?大不了以后等我挣钱,再还请他就完了。”
    “我还告诉你,肖忠,你可别不知好歹,我也是为你好,这叫机会难得。否则就凭你一个‘臭脚巡’,这辈子都没有上美利坚的机会,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能长回见识,增加些吹牛资本,让人对咱另眼相看。”
    康术德不是个小气的人,觉着是该做这个东,才对得起俩朋友。
    何况听李立一番介绍,他自己也对起士林有点感兴趣了。
    自诩手里已经攒了五六十块钱,已经足够应付的了,便不让肖忠出言劝阻,一口应下。
    就这样,事儿定下来了,而且说走就走。
    第二天天没亮,小哥儿仨就起了床,一起去前门火车站买了头班的火车票。
    三个钟头,大早上的就到了津门。
    津门可是个大风口,到了冬天,冷就冷在了风上。
    这哥儿仨一下车,就觉得西北风呜呜响着,街上的电线在风里摇荡,风刮得人站不住脚。
    就因为人生地不熟的,等他们排在人流后面,慢悠悠的走到外头。
    火车站门口候着的洋车几乎全拉着客人走了,再想找一辆空车都难,就别说他们仨至少得坐两辆车了。
    所以没辙,他们仨都戴着皮帽子,只能抱着东西,手揣在棉袍的袖子里,靠两条腿步行。
    不过,津门的租界可比京城东交民巷规模大多了。
    洋楼比比皆是,还有外国巡捕,让他们仨看得目不转睛,处处新鲜。
    李立很知趣,知道得先办完事,才好去吃饭。
    所以也没催,老老实实跟着走,还帮着打听路。
    可没想到当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却得知那位官老爷一早就去衙门处理公务了。
    门房让他们中午再来送东西,说官老爷中午的时候会回家吃饭。
    这一下,他们仨没抓挠了。
    这不当不正的点儿,离中午还挺长时间呢。
    大冷天的,他们去哪儿等着去啊?
    李立于是起了意,想赶紧找到起士林,去洋饭馆享受去。
    他就跟门房打听了一下,居然听说离着不远,走过去不到一里地,到大街尽头拐个弯儿就能看见。
    康术德觉得这么着其实也行,只是担心人家没下板儿呢,这点儿不做买卖。谷
    这时候肖忠看见马路边有个卖早点的摊儿,立刻走不动道儿了。
    他块儿大啊,一早上没吃东西,肚子早抗议了。
    于是直奔过去,摸出铜子儿,说什么也要先买套烧饼油条,再来碗豆浆打个底儿。
    康术德哪儿能让肖忠掏钱,就过去按他的手,自己掏钱按仨人的份儿一气儿买了三套。
    没想到李立非不吃,这小子要把自己肚子留着吃洋饭。
    反而取笑肖忠傻气,肚子都让烧饼油条占了,这等于是替康术德省钱。
    肖忠和康术德也懒得跟耍鸡贼的李立计较,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结果肖忠两套,康术德一套,很快就进了肚儿。
    吃了东西,大冷天里就显出不一样了。
    肖忠和康术德的身子暖和多了,走路就有劲儿了。
    倒是李立还冻得跟筛糠似的,走到大街尽头拐过弯,已经没有了太大兴致再观赏租界的西洋景了,就想着赶紧进餐馆暖和暖和了。
    然而更没想到情况发生了。
    按说,他们的确是到了那门房指点的地方了,可是偏偏找不着起士林。
    来来回回,这条大街上溜达了好几趟,他们也没发现,这条街上有像饭馆子的地方。
    就连个牌匾幌子也没见有啊!
    想问路吧,这地方穿大衣,看着像吃西餐的还都不爱搭理他们。
    勉强拦住了一位,还没等他们表达来意,这位张口就是“八格牙路”,居然是个东洋人。
    给李立气得啊,嘴里不停咒骂门房坏了良心,愚弄他们。
    后来他们只能跑到一个背风的地方去合计,下面该怎么办。
    可还没等三人站定,又有一个外国巡捕出现了。
    这主儿目露凶光,还用警棍敲墙,驱赶他们走人。
    就说这事儿有多背吧。
    康术德和李立都当时吓了一跳。
    好在肖忠也是巡警,对这个倒是不怵头。
    他往前一步,“老兄,别敲了啊,我们在找起士林呢。”
    也不知是他的镇定起了作用,还是起士林这仨字儿,就是不通汉语的外国巡捕也能听懂。
    反正这家伙收敛了凶相,也没再挥舞警棍。
    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就用手一指,指向了马路对面。
    这仨人的眼神顺着移动过去,才发现马路对面就是一座非常洋气的白楼,大玻璃门,大玻璃窗。
    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守在门口,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专门负责给出入的人开门。
    让人简直难以置信这样气派的建筑居然是饭馆,他们一直都以为这种地方,不是洋公馆就是洋银行呢。
    肖忠生怕是搞错了,也伸手指着那房子跟外国巡捕确认。
    “起士林?”
    当再次得到了外国巡捕点头,他们几个才乍着胆子走了过去。
    但过去了还是不敢太靠近大门口,不约而同,仨人都一起抬头找起士林的招牌幌子。
    看来看去,还是没找着匾。
    最后还是康术德在白楼的圆形门楣上发现了几个洋文字母“KIESSLING & BADER”。
    可他们几个,又哪儿认识洋字码啊。
    这时候,就连康术德也只补习了国文和数学而已。
    仨脑袋挨在一起仰望了半天,纯属狗看星星一片明。
    要说他们真正能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还是因为走近过来,发现起士林的玻璃窗里,确实有洋人吃西餐。
    招得外头站着许多人,跟看拉洋片一样的围观。
    但这个时候肖忠又打起了退堂鼓,他是有点被餐馆里的富丽堂皇吓着了。
    “这地方是咱们能进的吗?要不就别去了。没吃过猪肉。咱们在外头看看猪跑就行了……”
    李立当然不干啊。
    “那怎么行啊,看和吃是两回事。就跟你平时大街上看巡警,跟你自己穿上那身衣服能一样吗?完全是两种心境好嘛。更可况你们俩吃了,我还饿着呢?我说,今儿可连辆洋车都没叫,车费全给小康省下来了。好不容易才找着地,到了门口还不让进去啊!你们也真对得起我?”
    康术德这次坚定的支持李立。
    除了不想让朋友失望以外,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马路对面的外国巡捕还盯着他们呢。
    再不进去,他怕外国巡捕再起疑,怕是追过来又要惹来无端的麻烦啊。
    于是,肖忠也没法反对了,只好鼓起勇气跟着李立和康术德往大门走。
    当他们进去的时候,再一回望。
    果不其然,那外国巡捕耍着手里的警棍,已经转身走了。
    看来,这起士林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里的这道大门,似乎就是好人的保证。

产品说明,本书正确的阅读方式——有关主线和水文问题

    最近的几章,又冒出许多有意见的声音。
    说这书没主线,满眼科普,时代环境。说写歪了。
    还有人说,不明白一件事没写完,为什么转到其他方面去了。
    我本懒得理会,因为我始终认为认字可以教,阅读是教不了的。
    既然自己已经竭尽所能,问心无愧,无需在意。
    但考虑到《重返1977》和《国潮1980》从写书开始。
    每每写到一定程度,就不断有这种意见冒出来。
    有些人甚至是恶意带节奏的,实在烦不胜烦。
    而且也有一些读者是出于善意的考量,怕这本书崩了,大约是真心不明白,(我已经单独做了回复),便觉得还是说明一下相关情况比较好。
    在我看来,网络小说只是一种传播途径的小说,而不是八股文那样的定式文章。
    在我看来,借助这种传播途径,任何写作形式的小说都是网络小说。
    不是说,只有一种以剧情快速推进为主,主角龙傲天的模式,才叫网络小说。
    对吗?像许多人非要分什么网络小说,和传统小说。我是彻底无语的……
    其实有一种小说叫风土小说。
    就像《四世同堂》和《神鞭》。
    以老舍为代表的“京派”,主要特征是关注人生,和政治保持距离,以“和谐”、“节制”、“恰当”为基本原则的审美意识。
    这种小说较多偏向诗化、散文化、带一点现实主义又带有浪漫主义气质。
    京味小说基本写作要求当然是北京人写北京事儿。
    还有一种小说是世情小说。
    大家最熟悉的就是《金瓶梅》和《红楼梦》。
    这是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一种,又称为人情小说,世情书等。
    它是以“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为主要特点的一类小说。
    我的这本书的本质就是借助了重生金手指的风土小说和世情小说。
    为什么我要写这样的小说?
    是因为我喜欢重生文又看不下去。
    现在网上充斥的重生文,尤其是些北京的,全是错漏百出,既没人懂得过去北京是什么样的,也没人在乎年代的客观条件。
    所以那些书没法像真的了,当然很幼稚。
    写的全是关公战秦琼的事儿,全是杜撰的北京,想象的年代。
    主角做的事儿完全不是时代背景下能发生。
    那也是历史虚无主义。
    我写书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哪怕水平有限,五毛特效,我也在尽量复原年代特征,写出真实的北京风土和过往。
    我是把大家认为的都市文在当历史小说写。
    所以这本书的剧情就是以时间线为脉络,在时代背景下推进的。
    什么时候,就干什么事儿。时候不到,当然不能写后面的。
    主角为什么给别人打工?为什么不开公司?为什么不买房?
    甚至收藏的顺序,答案全在时间里。
    至于些北京的风土和世情,有没有必要呢?是不是毫无必要的水?就为了科普,旁枝末节。
    当然不是!
    这本书叫《国潮1980》,最早的简介里也表明了书的主题。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当事儿。我嗓子都喊哑了,你们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所以主线就是具有投机分子本能的主角回到了八十年代,体会到了前人的智慧,和传统文化的魅力。
    然后借助我们传统文明的积淀,获得成长,在商业领域大杀八方,成就事业的。
    所以这个主角一直在学习,一直在对传统文化进行总结,也一直在收获,一直在转变。
    就像最近些有关西餐似的,学到东西就是日后致胜的法宝。这不是主线什么是主线?
    我不写这些,到了真正该与洋人图穷匕见的时候,怎么就能实现碾压。
    怎么让主角完成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成就?没有依据啊。
    所以这本书从没有任何没必要的风土描写。许多东西是需要前后比较对照的。
    绝不是什么“年代文”,“日常文”,能够简单定性概括的。
    剧情节奏确实慢,但是步步铺垫,层层叠加。
    优点是,这些细节描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一种知识,与现实生活联系强,具有一定实际意义。
    别的小说主角升级打怪,大家看个热闹罢了。
    这本书,大家在和主角一起成长获胜升级的同时。
    也许是真的可以有所收获,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有一定帮助的。
    至少我希望能让大家感到开卷有益。
    缺点是,真正的主线写的明明白白,但许多人就是看不出来。
    言尽于此。
    这么说把,看着这书不高兴,也许问题不在于我,恰恰就在于您自己呢?
    也许是您抱有的期待错了。
    打个比方,您不能期待满大街都是快餐店啊。
    总不能跑到起士林要汉堡包和炸薯条吃吧。
    您不能看着罐焖牛肉的小瓦罐就喊“哪儿有牛肉?哪儿有牛肉啊?给我上个尿壶干嘛。”
    其实只要您砸开那罐子口,就能倒出牛肉来。
    有人或许非要较真,说你就不能考虑大众口味吗?你干嘛故弄玄虚,搞那么委婉?
    你直来直去不好吗?你就跟钱有仇吗?用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写,就不行吗?
    有关这事儿,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写的通俗化,尽量幽默化而已。
    我的写作是无法脱离开风土小说和世情小说的本质的。
    而且我书里也把这个道理解释的明明白白了。
    起士林要是图赚快钱,也卖上了汉堡包和炸薯条,那就离倒闭关张不远了。
    嗯,这算是一篇产品说明书吧。
    最后我也学着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再风骚一句吧。
    宝宝很委屈,快订阅打赏安慰我……

第六百五十四章 开洋荤

    终于步入了梦寐以求的起士林,门内与门外更是两个世界。
    肖忠、李立、康术德他们仨,无论是谁,都没想到外面如此寒风凛冽,起士林的门厅里竟然温暖如春。
    用眼睛找了半天火炉子,居然在哪儿也没见着。
    门厅靠墙的地方只有几个沙发,上面坐着几个等座的顾客。
    有洋人也有华人,但都是外面皮大氅或者呢子大衣,里面一身西装的富贵打扮。
    以康术德他们几个穿着长棉袍、皮帽子的衣着装扮,如果和这些人比较。
    虽然不能说显得贫寒,让他们羞愧。
    但也明摆着跟这里的氛围不协调,难免让他们有些相形见绌的局促。
    这么说吧,尽管他们仨是打京城首富家里出来的,见惯了马家花园大宅门的富贵气象。
    可到了这儿,也一下子成了土包子.
    毕竟中西迥异。
    好在没容他们打退堂鼓,才一进来打量了几眼,侍者拿着登记簿就问话了。
    “请问,几位先生贵姓啊?”
    作为请客做东之人,康术德代表三人回答。
    “免贵,我姓康,这位姓肖,那位姓李。”
    但回答过后,心里也是相当奇怪。
    怎么吃饭还问我们几个人的姓儿啊?
    难不成就跟魏佳胡同里挑水的老杨似的,认为潘仁美害了杨家满门,死活不伺候姓潘的主顾。
    有的姓,在这儿还犯忌讳,不接待?
    侍者看了半天登记簿,竟然又开口发问。
    “您几位预约过没有?”
    仨毛头小子谁都不知什么叫预约,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
    侍者便又告诉他们说,“就是提前订了桌的。”
    康术德摇头说没有。
    李立可不愿意再生变故,着急插了一嘴。
    “我们可是打京城来的,好几百里地呢,专程来你们这儿,难道还要预约?”
    然而京城这块招牌在这儿屁用没有。
    侍者丝毫不动声色,很从容的说,“要是没预约,您几位得先在沙发上安坐,候一会儿。等有了空座位我来请您几位。”
    李立有点不甘心,还想掰扯两句。
    肖忠赶紧把他拉一边去。
    “人家挺客气,也没说不让吃啊,那坐就坐吧。别找事。”
    说完率先一屁股坐下去,没想到屁股刚往下一沉,忽悠一家伙,身子一下仰靠后背上。
    这可把肖忠吓了一跳。
    “哎呀”一声,他赶紧站了起来。
    康术德看见,赶紧出言安慰。
    “没事,沙发就这样的。里面有弹簧,坐着舒服。我们宋先生东屋的沙发,也是这样。”
    但肖忠说什么也不敢再坐了,他怕沙发被自己坐塌了。
    李立取笑他不会享福,便径自占了他的地儿,一屁股坐上去,还颤悠了几下。
    嘿嘿笑了。
    不过,很快他的得意也消失了,甚至脸红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白俄少妇,在目不转睛的看他。
    那洋女人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
    毛茸茸的貂皮大衣包裹着她,上面只露出雪白的脖颈。
    下面穿着裙子,裙子里露出了一双光洁的小腿。
    纤细的脚上穿着玻璃丝的丝袜子,高跟儿的小皮鞋。
    这副穿戴跟李立自己那厚重棉袍子底下的老头儿大棉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让他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把自己的一双笨脚往沙发下头缩。
    他的窘迫样子,很快把女人逗笑了,看着他的眼睛更蓝了。
    至于康术德和肖忠,谁都没太在意李立身上反常又微妙的变化。
    因为他们俩的注意力已经全放在餐厅里面了。
    小桌,铺着洁白桌布,有鲜花插在瓶子里。
    藤椅,垫着丝绒厚垫。
    墙上挂着洋画,精着身子的女人横躺在绒布上。
    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厚而软。
    吃饭的都很文明,小声地说着话,也有的在看书,看报。
    几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
    这里没有鸟笼子,没有蝈蝈的鸣叫,也没有人在这儿大声划拳。
    只有优雅的音乐,有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
    那小胯一送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
    这里上菜那都是“托”,而不像他们所了解熟悉的中式庄馆里,跑堂的那样去“端”。
    举止不一样,给人的印象也不一样,这儿的人都有种令人新奇的文雅和教养在里头……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当他们仨都觉着身上热了。
    脑袋,脖子,后背都冒了热汗,刚想要摘帽子,解围巾的时候。
    不知不觉排在他们前面的客人都已经进去了。
    终于轮到侍者把他们引入座位了。谷
    结果这才入座就闹了误会,也就预兆了这顿饭,他们必然吃的非比寻常。
    敢情侍者把他们仨带到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后,按照规矩,就要拿走他们的帽子和围巾代为存放。
    可他们仨谁都不撒手,怕丢了,最后侍者只有由他们。
    然而他们却又不知搁在何处为好,哪儿哪儿好像都不合适,最后一凑合,全给放他们自己脚底下了。
    只把那裹着包袱的一对珊瑚盆景放在了多出来的那张椅子上。
    侍者则目不斜视,全当没看见。
    只专心专意在他们每个人的面前倒了一杯冰水和热手巾卷儿。
    康术德、肖忠和李立,全都不知道这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都端起来尝了一口。
    反应也都差不多,全是一闭眼,龇牙咧嘴就给放桌上了。
    尤其是李立,肚子里没一点热食儿的他,甚至打了一个逮逮。
    “嚯,真凉啊!洋人怎么爱喝这个?这不是烧刀子,是冰刀子!”
    倒是那热手巾,温度够烫,让他们很享受,都很舒服的擦着。
    肖忠代表他们几个说出了心里的感慨。
    “哟呵,没想到洋人也学会了咱们剧场和澡堂子的规矩啊。这倒是不错。”
    仍然是李立,不知什么叫适可而止,那德行样大了。
    他是擦完了脸擦脖子,然后又将脑袋和鼻子使劲儿的擦,就连耳朵根儿也没拉下。
    真跟进了剧场和澡堂子一样,等到他擦完了将手巾把儿撂下,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侍者这时又把一个精致的硬皮本子摆在了桌上。
    “这是MENU,您几位看看点什么?”
    然而他们仨打开一看就又傻眼了,居然全是外文。
    他们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有面面相觑。
    请客的康术德觉着不是事了,硬着头皮问侍者。
    “这外国字儿我们都看不懂啊?你们就没中文的菜单?”
    没想到到还真有,侍者很快就拿来了一份。
    但也说了,“这菜单是旧的,新的还没做出来。菜品不全,价钱也和现在有些出入。”
    这倒是不怕,关键是能看懂就行啊。
    康术德、肖忠和李立终于安了心。
    可万万没有想到,打开中文菜单再一看,明明是汉字,他们都认识。
    仍然是个头昏脑涨不明所以,老半天还是点不出来一个菜。
    侍者很有耐心的等待着,让肖忠都觉得不合适了。
    他不禁脱口而出。“你们这儿不卖烂肉面吧?”
    侍者倒是立刻回复。
    “我们有意大利肉酱面,您觉得可以吗?”
    肖忠没想到还真有面,于是没打磕巴就点头同意了。
    然后靠在椅子上颇有解脱之感。
    这一来,康术德也找着了点菜的办法了,干脆有样学样,直接问侍者。
    “你们这儿有没有热乎带汤的菜?能暖胃的那种?”
    侍者点头说有,伸手把桌上那份中文菜单上翻到了一页。
    “这些都是。”
    康术德看那一页上面俩大字,写的是“苏坡”。
    他就伸手一指,随便点了一个。
    最后该轮到李立了,他可不愿意问侍者,非要假充内行。
    而且这小子还很贪心,有点嫌弃那份中文菜单太薄,菜品不全。
    居然拿起了那份洋字码的菜单懵着来。
    翻到了一页,就指着最上面的两个东西。
    “就是他,我要这两个”。
    侍者立刻将本子一合。
    “各位请稍等,菜很快就来”。
    然而李立偏偏又想起来一事儿,又把要走的侍者叫住了。
    “等等,我问问,你们这儿有洋酒没有?”
    侍者只得站住回应。
    “有啊,红白葡萄酒、香槟酒、力娇酒、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我们都有。我给您再拿份酒单来吧……”
    李立正开心的想要答应,却不妨他此举惹得肖忠有点生气了。
    “干吗?要得够全乎的你!小康请客,你倒真不心疼!问题是咱们还得办事呢?你喝什么酒?”
    这让李立登时没了精挑细选的心,赶紧把侍者打发走了。
    “啊啊,不用看了。最便宜的,你给我来杯最便宜的洋酒就好!”
    跟着又扭头跟肖忠和康术德赔笑。
    “我就喝一杯,一杯总行吧?求你们了,见过孙少爷喝那些红红绿绿的洋酒,我早就想尝尝滋味了。一杯总不至于误事吧?”
    面对他这副嬉皮笑脸的德行,肖忠也没辙了。
    康术德更是一笑了之。
    但有那么句话怎么说来着?
    聪明反被聪明误。
    有时候,连老天爷都见不得耍小聪明的占便宜。
    真等他们点的饭菜一上桌,可就是让李立后悔不迭的时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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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