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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五十五章仨德意志

    上菜很快。
    几乎是转眼间,侍者就端来了他们所点的东西。
    肖忠面前摆下的那份意大利面,没有放在碗里,而是盛盘子里的。
    上面浇的卤子是番茄牛肉酱,还洒了些芝士粉。
    黄红白三色一层层叠加,看的肖忠直发楞。
    向来以为面条不外乎是汤面、炸酱面、打卤面和芝麻酱面的他,可从没想过天下间还有这样怪模怪样的面条,这样莫名其妙的卤子。
    但闻着香味扑鼻,看着颜色鲜亮,似乎还不错。
    可惜的是,侍者摆在盘子旁送上来的餐具是一把叉子。
    肖忠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这玩意怎么用来吃面条。
    “伙计,有筷子没有?”
    “对不起,没有,我们德国餐馆只有刀叉和勺子。”
    肖忠脸涨得通红,他不敢再问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把两只冒汗的手在桌下搓弄着。
    康术德点的“苏坡”盛在一个白瓷的小汤碗里,远没有中餐馆给的一大盆实惠。
    而且这玩意还是一种半凝固的流质,表面颜色是乳白色的,
    除了散发着淡淡的奶香,上面还撒着一些绿色的碎末。
    看着也很奇怪。
    要说比肖忠强的地方在于,侍者给康术德摆了一把勺子,这东西倒是谁都会使。
    而且配汤喝的有几片切开的面包,也放在白瓷的小盘子里。
    这也很符合康术德对于西餐的想象。
    不过出于性情中的克制,他还是没有急于动手品尝,而且想等到侍者离开后,大家一起吃。
    至于李立点的东西,那才是真正让人大吃一惊的。
    侍者摆在他面前的是两大杯跟小雪山一样的冰激凌。
    一个白色的,一个黄色的,上面还各插着一面德国的迷你小旗子。
    光看着那杯子上挂着冷霜,就让人觉得冷。
    不但康术德和肖忠看着瞠目结舌。
    李立本人更是被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
    “这……这……这是?”
    侍者回应,“您点的牛奶冰忌廉和香草冰忌廉。”
    李立继续结巴着重复那让他陌生无比的词汇,始终不敢置信。
    “冰……冰……忌廉?我……我点这个了?”
    侍者便打开那外文MENU翻到了刚才李立划拉的地方,指给李立看。
    “您刚刚点的就是这两个。”
    李立垂头丧气,只能认栽。
    “行吧,我知道了……”
    说完就拿小勺舀了一大口,冰得龇牙咧嘴。
    就那副狼狈样儿,逗得肖忠和康术德都齐齐低头,他们差点耐不住笑。
    李立登时就觉着不好意思了。
    大约是有点不甘心吃这个亏,也有点想找茬迁怒。
    他就用小勺子敲着杯沿,挑剔上了冰激凌上的旗子。
    “哎哎,我说,干嘛给我插这么个玩意,这能吃?”
    侍者说,“这是德国国旗,是冰忌廉上的装饰。不能吃。”
    李立登时得了理一样。
    “既然是装饰,干嘛不插朵花?干嘛不插个老寿星、麻姑之类的扁挂人儿?看着既喜庆吉利,也一目了然。你们非弄这么个怪模式样的纸旗子,像送殡纸烧活上的招子。还往客人嘴边上送,不如送碗热水。”
    侍者答,“我们是德国餐馆,冰激凌只插的德国国旗,这是老板要求的,也是起士林的惯例。”
    大概是看出了李立胡搅蛮缠的本事不小。
    侍者本着惹不起躲得起,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了,赶紧转身走了。
    可问题是李立随后又想起来,他点的东西还差一样呢。
    大约是认为有口酒喝总能暖和点吧,他的神情又有了期待。
    立马朝着侍者背影就喊。
    “小二,别走,你给我回来!”
    侍者立刻一路小跑过来,问还有什么吩咐。
    李立大咧咧的质问。
    “哎哎,我要的那洋酒呢?怎么还没上啊?”
    “请您安坐,已经另派人给您取了,马上就来。”
    正说着,果然酒就到了。
    由另一个侍者端来了一大杯冒气挂霜,黑黢黢的,上有一层白沫子的东西,又摆在了李立的面前。
    “这……这也是我点的?这什么玩意?”
    李立忍不住有点要勃然大怒,要拍案而起的意思。
    肖忠和康术德也看傻了。
    都寻思,不会吧!这是酒吗?怎么也是冰凉的呢?
    康术德多了点见识,帮着李立问侍者。
    “这不会弄错了吧?这里面有气泡儿啊,我看着像是荷兰水儿……”
    但那侍者却坚持。
    “先生,没错。这是只有我们这儿有的特色酒,德国慕尼黑的黑啤酒。您几位没见上面还有沫子嘛,荷兰水只有气泡儿,可没这么厚的白沫子。”
    侍者说完又走了。
    李立没办法了,端起黑啤来喝了一口,就立刻推开了。
    他不但受不了那个温度,也受不了那带汽儿的,辣口的,苦涩口感。
    这次简直堪称五官错位,忍不住带着怨气儿骂了一句。
    “合着津门人都是青皮,一个红脸的没有,连开馆子的洋人也一样。妈的,你们说他这是不是诚心的呀……”
    还是肖忠说了句公道话,“你赖得着谁啊?这就叫自作自受……”
    应该说,肖忠和康述德的西餐初体验还是不错的。
    意大利通心粉的味儿和奶油蘑菇汤的味儿,都很让他们惊喜,带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味蕾感受。
    除了那“苏坡”的奶腥味重了点,康术德吃到后来有点腻口,没吃完。
    还肖忠的有叉子不大合手,他看着别桌学着人家用叉子卷面条吃,感觉自己如同狗熊耍叉。
    再挑不出大毛病了。
    而且关键的是,他们要的菜全是热乎的,吃下去不难受。
    不像李立,连吃带喝全是冰的,他就跟掉进了冰窟窿里似的。
    吃一口打个哆嗦,再吃一口再打个哆嗦……
    等到康术德和肖忠吃的差不多了,李立要来的两份冰激凌,他才吃下一份去。
    那一大杯的黑啤酒和一份香草冰激凌基本没动。
    康术德觉着不落忍了,就让李立再点上一份。
    已经处于打摆子状态的李立自然大喜。
    然而正当他去摸菜单,肖忠却一把按住了,反过头来,还说康术德呢。
    “你也太惯着他了,这不是鼓励他贪心嘛。咱就得让这小子长个教训才行。”
    转头对李立又说,“你那些东西也是钱买的。这儿的东西那么贵,你不吃给谁吃啊?要不,今儿你来掏钱……”
    康术德却真狠不下这个心,直替李立跟肖忠求情。
    “你就别跟他计较了。你没看他,脸儿都绿了嘛。你也知道,他不像咱俩还吃了烧饼油条,肚子里压根没热乎东西。这大冬天的,别再吃顿洋饭给吃病了,我回去没法跟李爷交代啊。算了吧,让他再点一个,他吃不了的东西,咱俩分分就完了。”
    如此,肖忠才算高抬贵手,跟李立说。“你小子,念小康的好吧,要依着我,你不吃,我都得硬把这些塞你嘴里去。”
    李立这回也学乖了,不去拿外文菜单胡点了,老老实实的拿起中文菜单研究。
    研究了半天说,“那我就点个炒的吧。咱也尝尝这儿的炒菜?”
    见康术德和肖忠均无异议,他把桌子拍得山响,又是一嗓门儿。
    “小二,人呢?”
    这股子京大爷劲儿,顿时惹着全场瞩目,也迫使侍者再次小跑儿而至。
    可结果怎么样呢?
    不一会,侍者依着他点的,又给他端来了一份超大的浇着巧克力酱的冰激凌,上面还是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这回李立可真不能忍受了,尤其受不了肖忠和康术德望向他的诧异眼神。
    他又是委屈,又是愤懑,攥了拳头冲着侍者抗议。
    “上错了!你上错了!你一定上错了!我就没要这个!”
    侍者还是很淡定,打开中文菜单,从容不迫的和他当面对证。
    “您看,刚才您点的是这个吧?”
    “没错啊。”
    “那就对了,这就是您要的炒扣来山德。”
    “啊?这……这不是炒菜吗?你这明明写着个‘炒’字儿呀……”
    “您误会了,炒扣来是西方特有的甜食,就是这种黑色的浇酱。山德和冰忌廉是差不多同样的东西,但口感更软。”
    “不是不是。你们这菜单是怎么回事?怎么上面的东西全是一个味儿的?”
    “不是这样的,主要您点的全是冷食。”
    “那你们有茶没有?热乎的?这总有吧?”
    “有。这中文菜单上的,我们有加非。还有这外文菜单上的,我们有BLACE TEA、MILK TEA、HOT COCO……”
    “得得,你后面说的都什么玩意?能讲中文名儿吗?”
    “对不起,那些还没中文的名字呢,还没人给取呢。所以中文菜单我们才不用了。”
    侍者的据理力争,消磨得李立彻底没了脾气。
    环望旁边几桌,李立见有一桌坐着个女人正翘着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杯子里的东西。
    他就指着那女人说,“你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吧。”
    侍者说,“那就是加非了,我们这儿,加非论杯不论壶。”
    “那就一杯,要烫的,越烫越好。”
    侍者又问,“您还要奶和糖吗?”
    “该搁的你都给我搁齐了。”
    然后等到侍者一走,李立就对康术德和肖忠解释。
    “你们什么也别说,这钱我掏还不行吗?我真得喝点热的,要不然这胃可受不了……”
    这次,肖忠和康术德都能体谅,两个人很同情的望着他,确实一个字儿也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精致的小杯放到李立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
    李立看看邻桌,还不免有点想较真。
    “这就是加非么?怎么颜色浅啦,旁边那桌可是黑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啦?”
    侍者说,“这是搁了奶的,先生。您刚才不是吩咐了要搁奶和糖吗?”
    李立再度没了词儿,索性一扬脖,跟喝中药汤子似的,把咖啡全倒进肚里。
    侍者问,“您还需要点什么吗?”
    这时候的李立仿佛听见了最可怕的话一样,一边捂嘴,一边摆手。
    “别,别介,赶紧给我们算账吧。我到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你们起士林跟我犯克。”
    侍者便将扣在桌上的账单翻过来说,“一份奶油蘑菇苏坡,一份意大利面,一杯牛奶冰忌廉,一杯香草冰忌廉,一杯慕尼黑黑啤酒,一客炒扣来山德,一杯热加非,加上服务费一共是九块大洋,先生。”
    这次都别说李立了,连肖忠一听,腿都有点儿发软。
    他做巡警,一个月的饷,也就八块。于是也不禁开口。
    “九块,你怎不要一百啊?我们吃涮锅子,去顺东来叫两桌,也吃不了九块!”
    侍者转头面向肖忠说,“上面都有价格,我们是明码标价,先生。”
    康术德不比那两个生楞种,知道在这儿说什么都只能自己丢人,于是赶紧掏钱付账。
    站起来戴帽子围巾,拿东西走人。
    然而临走,李立又把三道冷食上的小旗子都捏手里了。
    显摆似的冲着侍者摇晃。
    “这个可得归我们,这几个旗子和这些吃食可是一事儿的。”
    侍者说,“AS YOU LIKE IT。”
    李立瞪了眼,“怎么着?行是不行啊?说人话!”
    都这个时候了,侍者自然没必要再招惹,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您随意。”
    出了起士林,李立就扔下康术德和肖忠,径自跑到马路斜对面的一个早点摊跟前。
    然后大口嚼着烧饼果子,大口喝着热豆浆。
    烫得直吸溜,热烈而酣畅。
    那摆摊儿的小贩眼见他从起士林出来,瞅着他特别新鲜。
    “您老在小白楼,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
    李立从怀里摸出三面国旗,又在手里摇晃。
    “当然吃了,爷们儿今儿个吃了仨德意志哪!”

第六百五十六章 良法妙招

    听过康术德和两位旧友当年在起士林初次吃西餐的故事,宁卫民笑得直不起腰来。
    老爷子讲得实在太精彩了,一点都不比连阔如和单田芳差。
    另外,他也是没想到,西风东进的时候,居然因为菜名陌生都能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哪怕像咖啡、圣代、冰激凌、巧克力这样已经形成定式,今日惯见了的名字,原来也是来之不易的。
    看来确实什么都需要一个过程。
    遗憾的是,他却没有这样的机会见识一下当年的起士林。
    通过老爷子的语言描述,单凭想象,宁卫民就已经觉得如今起士林已经大不如前了。
    今日见到当年那么有名,那么气派的西餐馆变得如此的萧条,实在是为之惋惜啊。
    对此,康术德表示赞成。
    “可不,解放前的起士林才是最辉煌的时候。今天的起士林,在经营上犯了两个最重要的错误,所以买卖才这么差劲,已经和过去完全不能相比。”
    “哎?两个错误吗?”宁卫民有点意外。
    “我还以为咱爷儿俩一直是在说,起士林不该把高贵、优雅和豪华的排场全扔了。说的是管这个餐馆的人不明白,能吃得起这么高价位的顾客。已经不是单凭菜的口味正,就能留得住的了。除了这一点,起士林还能有什么问题啊?”
    “还能有什么问题?”康术德笑了,“起士林的两个毛病,你的坛宫倒是都没有,甚至还做的挺不错。可是就凭你这话,我看你恐怕也是误打误撞在做到的啊。”
    这下宁卫民还真的好奇了,赶紧求师父赐教。
    “我告诉你啊,起士林之所以能比六国饭店、京城饭店,津门的利顺德这些大饭店更出名,更受人欢迎。其实并不在于这里的大菜,比其他几家做的有多么的好。真正的原因,是在于起士林是走由下至上路线发展起来的,面包、西点和糖果有口皆碑,是津门第一。”
    “起士林刚开餐馆的时候,因为本钱有限,主要以面包、西点和自制糖果为主,顺带经营简餐。当时来起士林吃饭的多是外国人,但面包、西点、糖果却是中外皆宜,人人喜爱。你想啊,或许有人吃不了西餐,但没有人吃不了面包、蛋糕和糖果,对不对?”
    “坦白讲,哪怕连中餐在内也是一样,任何地方的特色饮食到另一地经营,往往是大菜类需要时间才能为人接受。而小吃类却最容易在异地落地生根,获得认可。就因为小吃类简单直白,价钱低啊。起士林就是误打误撞,用雅俗共赏又物美价廉的面包糖果打响了名气。”
    “起士林当时有专人把每天制作的面包用三轮车外卖外送,大受津门市民的喜爱。后来又因有了名气,承揽下了京津线铁路的面包供应。这才有了扩充餐馆的能力。然而哪怕成了高档餐馆,聘请了厨师和服务人员。起士林面包、西点、糖果也不涨价。常年维持在让大众消费得起的旧日水准,甚至物价大幅变动的时候,不惜亏本维持。”
    “这是非常明智的。起士林用不涨价的面包糖果,落下了交口称赞好口碑,扩大了市场的占有率,也顺手带火了他的高档餐馆,引得许多国人追逐名气光顾。这就是最好的广告,最佳的良性循环。是起士林能发展壮大的秘诀。说白了骑驴找马吃两头儿啊。但找着马了,驴也没扔。”
    “和起士林相比呢,那些纯粹的高档西餐馆什么都贵,没有低价的商品获得大众的认可。菜做的再好,也名气不显,只有少数人知道。买卖自然就不会火爆。甚至或许他们的面包做的比起士林还讲究还好处,可价钱贵啊。那又有什么用啊?”
    “其实现实中和起士林相似的例子比比皆是。顺东来的丁德山开了羊肉馆,照样还经营过去的豆汁扒糕,每天摆在店外销售给过去的穷主顾。甚至还降价了,不为挣钱,就为人场。弄得那些车夫满京城的传顺东来的仁义。”
    “你再看看那狗不理,为什么买卖那么好?就因为包子永远是好吃不贵。哪怕如今扩充成了大饭馆子,包子味道、价钱和过去也没区别。人家挣大钱单指着炒菜,包子还是薄利多销。只要包子不差,这个根本不倒。炒菜贵点,水平一般,顾客也买账。”
    “所以你那个坛宫的点心店啊,算是你小子开对了,懵上了。多少吃过你那些小吃点心的老百姓背后夸你的坛宫啊。所以只要有人来了京城,想吃宫廷菜。如今就冲这样的民声,这样的名声,第一个就会想到你。你饭庄门口见天人挤人排的大队那就是你的招牌幌子。就跟丰泽园卖烤馒头和银丝卷时排大队一个道理。透着你的饭庄气象非凡。这才叫大买卖。”
    “反过来你再看看现在的起士林,这面包、西点、糖果如今卖得不说多么贵吧,反正不便宜了。味道和价格综合考量,确实不如去副食店买现成的东西实惠。那这名气能不散吗?高不成,低也不就,只想凭过去的那点名气赚钱。起士林要是买卖还红火,那才不正常呢。”谷
    “你记着我今天这话引以为戒吧。做买卖和做人一样。不能什么便宜都占,也不能什么钱都赚。谁比谁傻啊?如果机关算尽太聪明,就会反误了你的卿卿性命的……”
    什么叫聪明人啊?那就是一点就透,善于举一反三。
    老爷子这番话,听到宁卫民的耳朵里,那叫振聋发聩。
    实话实说,当初宁卫民力排众议,决定用坛宫一层开点心店,还卖老百姓个便宜价。
    他心里确实有图个有口皆碑,图个免费广告的意识。
    但他想的还不是那么明白,杀富济贫完全是出于无奈。
    更多的还是碍于年代特性,为了怕坛宫价高惹来报纸非议,物价局不满。
    才打算以此作为一种敷衍问题的说辞,一种安抚人心借口。
    要论他本心,还是认为这是亏本买卖,与坛宫的消费层次不符合。
    甚至还惦记着等有朝一日做出名气,市场放开价格了,他就提价呢。
    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问题了,就跟他用搭售的办法卖服装尾货一样。
    那些点心小吃其实就是对标的炮灰价,卖便宜点,是大有好处啊。
    而且他更在乎的是老爷子随口的几句。
    “或许有人吃不了西餐,但没有人吃不了面包、蛋糕和糖果,对不对?”
    “连中餐在内也是一样,任何地方的特色饮食到另一地。大菜类需要时间才能为人接受。而小吃类却最容易在异地落地生根。”
    这似乎一下解决了许多他想不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中餐的底子那么厚,但一到海外就会产生水土不服的问题啊?
    为什么在海外能赚到钱的中餐品类,都得靠那些变异的假中餐啊?
    那无疑是经营方式和推广模式上,出了重大的问题!
    没错,因为文化的隔膜,到了海外的中餐,越博大精深越坏菜。
    倒不如日本的生饭团子,刺身鱼片,外加一碗汤面。
    老爷子这几句,在他看来似乎就说到了根源,是解决的良法妙招!
    是不折不扣的点石成金之法!

第六百五十七章 下半段

    宁卫民越想越兴奋,把自己所感悟到的,赶紧告诉了康术德。
    很想跟师父就海外中餐的经营讨教一二,看看自己考虑的思路对不对,有没有误区。
    这让康术德相当惊讶。
    他也没想到宁卫民的脑子转动的如此快,思维能跳跃这么大的距离。
    居然一下子就能从国内跳到海外去,从一个餐厅的经营还上升到世界性餐饮格局了。
    但老爷子为人持重,对不了解的事儿,也不愿轻易下断言。
    他很认真的想了想,也只能这么跟宁卫民说。
    “我可没去过外国,自然不清楚外头是不是真像你说的这个样子。我年轻那会儿,听宋先生跟隔壁的江先生倒是闲谈过海外的一些事儿。好像中餐在海外很吃得开的样子,不论是美利坚,欧罗巴,又或是东洋扶桑,都是中餐馆林立。而且据说有口味极好的馆子。”
    “国父当年也曾说过,‘我国近代文明进化,事事皆落人之后,唯饮食一道之进步,至今尚为文明各国所不及。’所以实际情况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说,海外连一家正宗口味的中餐馆都难找,这是我存疑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了,在海外经营中餐厅,困难也是毋庸置疑的。除了缺少调味料和食材,最大的问题怕是缺少专业厨师啊。而且没了文化氛围,海外中餐就是无根之水。好的厨师跟不上,又着急挣块钱。迎合外国人,弄出什么李鸿章杂碎,和左宗棠鸡,这样的怪胎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姑且就暂从你说的这两道菜做法分析一下吧。这道左宗棠鸡压根就不是中餐。过油炸了加甜酱汁的方法,明显是假借个中餐之名而已。这就代表了当地人最喜欢的常见口味。炒杂碎倒是中餐做法。乱炒这么一堆东西,虽然是没章法,可优点是快,而且花里胡哨的挺唬人。”
    “其实这就跟咱们过年,孩子最爱的“杂拌儿”似的,既有不意中发现喜爱食材的惊喜感。也能迎合人“花小钱办大事儿”的心理。各种各样都掺和在一起了嘛。大概是外国人就是觉得吃了这道菜,就等于吃了中餐所有的炒菜,也就容易获得满足感。”
    “反正在我看来,这两道菜都具有‘小吃’的特点。烹饪简单,直白明了,不用等候,价钱也不贵。而且口味恒定,这些都应该是受外国人欢迎的原因。但也正是因为太浅白,毫无技术含量。咱们的国人才不会喜欢。”
    “这都与口味无关了。你想啊,这两样都是随便扒拉个脑袋,咱们的人上手就会做的玩意,谁愿意花钱吃啊?所以如果外面的情况真要如同你说的似的。我就认为中餐在海外还是大有可为。”
    “因为环境、服务、装修、摆设是好学的。可烹饪的方法和技艺难学啊。咱们学他们不但能学到位,甚至能青出于蓝。事实上,对照外国人流行的假中餐。把中餐西化。咱们做假西餐,把西餐中用可要高级得多了。连外国人都喜欢吃呢。”
    宁卫民听到这儿,知道到关键处了。
    赶紧支棱起耳朵,还将了老爷子一军。
    “老爷子,我洗耳恭听您的高见。不过空口无凭,您最好能来点实际的。”
    然而对此,康术德却一点也不感为难,仅仅淡然一笑。
    “实际的?那太容易了。你大概是想不到的,我当年去起士林的这顿饭还有下半段儿呢。那就是你要的实际例子。我们那次起士林之行,并非只是单纯去开了一次洋荤。尤其是吃了个透心儿凉的李立,他是最有想法的。”
    “啊?还有下半段?”宁卫民又懵了。
    “李立?就点了仨德意志的那位爷?他能有什么想法?”
    “哈哈,那你还真小瞧了他了。我这个朋友是缺点不少,老想占便宜,爱投机取巧。可有一说一,他的头脑是绝顶聪明的,其实你有些地方就和他很像。”
    康术德捋了捋胡子,作为刚才宁卫民将他军的回敬,他也拿宁卫民打趣了一番,这才说了下文。
    敢情李立在京城票戏已久,却连个正经的师承也没混上。
    真正唱戏的老板,哪位都不收他,大概是觉得他嗓子有限,又吃不了苦。
    而且人太有主意,不安分。
    混得时间久了,新鲜劲儿一过,就连李立自己也觉出不是事儿来了。
    且不说真下了海,以他的条件未必就能挣来金山银海。
    就是得了这戏子的身份,要再想进大宅门找他爸爸和几个朋友也不方便了。
    因为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更不愿意有戏子成天没事来登门走动。
    所以他一直在寻思将来干点什么。谷
    结果正是这趟起士林之行,给了他莫大触动,甚至可以说大大的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回到京城过了没多久,也就仨月,李立就成了“李记”酒铺的老板。
    他开的小酒铺在东四大街上,占地不大,也就三十来平米。
    门脸也很小,哪怕刻意去找,一个不留神兴许也能错过去。
    不同寻常之处,是颇有起士林之风,不是京城人所熟悉的“大酒缸”路数。
    铺子外面他做了个洋花铸铁的幌子,吊着个酒葫芦。
    让常去就酒馆的主儿看着就新鲜。
    铺子里全是小桌,上面铺着补花桌布。
    这别说大酒缸了,也绝对比起士林高级,起士林充其量不过是白桌布。
    李立用的桌布都是带补花的,全是他的妈和姐姐给做的。
    桌上也明码标价地搁着一份MENU,里边分类标着二锅头、衡水老白干、竹叶青、拌豆腐丝、开花豆、花生米,也标着荷兰水和烂肉面。
    荷兰水是东边冷饮店里的,烂肉面是胡同里头的小面馆的。
    但凡有人点,只要隔着门嚷一声,那边就给送过来了。
    另外,李立跟老舍UU小说《茶馆》里的掌柜一样,还请了个烫着飞机头的女招待。
    那女招待穿着带花边的白围裙,用盘子托着酒壶,而不是端着,花蝴蝶似的在铺子里飞。
    就这小酒铺,那叫一个火!
    开业没多久,就把其他的酒铺生意都给比下去了。
    可别的小酒铺看着眼红吧,却偏偏又学不了他这个路数。
    因为人家没去过起士林啊,一是摸不透其中的章法,看着他怪招迭出眼晕得慌。
    二是琢磨着要照他这个路数硬改,也都怕把自己老主顾丢了。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李记酒铺都是一枝独秀。
    颇受东单东四一些公司小职员和衙门里一些小文员的青睐。
    就连宋先生也饶有兴趣的光顾过几次,还教会了李立做日本的玉子烧当下酒菜。
    尽管很快就“七七事变”了,北平沦陷,小酒铺无处进货,很快就关张了。
    可就靠这这差不多两年的红火买卖,李立攒下了一笔钱,又转而拿这钱去学了开汽车。
    如此,他才成了马家孙少爷的司机。
    不过,即便成了司机,尝过了洋派儿好处的李立也没对做买卖死心。
    因为经常开车送马家孙少爷出去,又能言善道。
    他不但跟马家孙少爷,混得关系越来越好,见识过的大场面也多了。
    1938年的时候,他居然说动了马家少爷和北平市长家的千金余小姐,以及马家花园房客江先生家的四小姐,共同出资六千大洋给他开餐馆。
    然后,他就在旧东安市场的丹桂商场与南花园之间,又开了一个较为正式的小餐馆,取名吉士林。

第六百五十八章 吉士林

    如果单以本金来考虑。
    这个餐馆办起来,虽然比当初的李记酒铺强太多了,不可同日而语。
    可要放在当时京城的四大商场之首,各种名店汇集,大小餐厅林立的东安市场内,还是有点不够看的。
    硬件条件也就只能勉强属于中等。
    但李立精明就精明在他选中的股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是随便就让人投钱的。
    否则的话,他就该去跟康术德开口才对。
    这个时候,康术德也已经有一些积蓄了,一两千大洋还是拿得出来的。
    然而李立没有。
    非但没有,他甚至甘心在利益分享上让这几位股东占大头,他就只占两成股。
    专为给几位少爷小姐赚零用钱,当个卖力干活的大掌柜。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些出资的股东们,对于李立而言,都有特殊的用处。
    他图的就是狐假虎威狗,能借助这几位少爷小姐的背景,在商业经营上享受莫大的便利。
    首先马家的孙少爷不但是李立的雇主,而且马家是京城首富。
    什么京城饭店、自来水公司、电车公司、开滦煤矿,全有马家的股份。
    李立把马家的孙少爷拉进买卖里,除了时间上他自由了许多,得以分心照管店铺。
    也能够借助马家的金字招牌给他自己增加信用度。
    采购商品、原料和设备的价格和时间都会大幅放宽。
    甚至无需现钱就能从一些商家先拿大批量的现货。
    这就等于是钱啊。
    其次,马家孙少爷跟北平市长千金余益华谈恋爱。
    李立作为司机跟余小姐也混熟了,借助余小姐的名义办事,谁敢不给几分面子?
    别说物资供给上不会断档,受到的各种管制也都会比同行压力减轻不少。
    甚至东安商场还因此按照李立的心意,强行迁走了原商户,腾给了他一块中间地段好位置。
    那块地方,无论南来北往都要经过于此,而且经营对象的定位也十分有利。
    北面距离东安市场的书店区域不远。
    其中“中原”、“春明”几家书店都是专门经营外文图书的,顾客多是大学教授和知识分子。楼上四周有一家舞厅、会贤台球厅HT文卿镶牙馆。
    南面是南花园,升平游艺社等娱乐场所就在其中。
    所以说,李立在这儿开办餐馆。
    东安商场的客人,在娱乐、购物、购书之后,都有可能到他的吉士林坐坐。
    最后,李立还看中了江家是留洋建筑师的“洋造办”背景,以及江家四小姐平日就爱张罗美食,招揽朋友,举办聚会的习惯。
    果然,店铺装修的事儿全由四小姐找的人给办妥了。
    不但完全符合他的要求,效果极佳,特别洋气,最后价钱给算得还特别便宜。
    店铺开业后,四小姐也经常邀约朋友来吃饭,照顾买卖。
    而且由于这几位少爷小姐社会关系不同一般,吉士林开业当天,还有东北军将领鲍文樾专程前来捧场。
    这主儿曾经是张学良将军的得力助手,后来落水附逆,当过汪伪政府的军令部长。
    在北平沦陷时期,还是一个挺有能量,获得日本人看重的军界人物。
    因此,许多人都产生了误会,认为鲍文樾才是吉士林的靠山,是真正的幕后老板。(这是真的,文中李立为作者杜撰)
    总而言之,吉士林的资金不大够只是小问题。
    除此之外,几乎占尽了先天的优势。
    吉士林开业当天,那真的是顾客盈门,来了个开门红。
    当然,决定一个餐馆是否能持续的红火下去,关键还是得看经营手段和菜肴的口味。
    在这两方面,李立也没掉链子,他做的确实不错。
    比方说,这次他学起士林就学得更到位了,几乎完全采用了起士林的营业模式。
    一楼的店堂很小,除了卖卖糕点、糖果、洋酒、罐头外,便只经营一些快餐、三明治和冷饮。
    楼上才是正经的餐厅,卖各种西餐大菜。
    甚至他还雇佣了几个白俄落魄贵族家的姑娘,充当女招待。
    虽然由于楼上南北向不宽,东西向却很长。
    整个店堂的桌椅不得不采用“火车座”的形式,就像一节加宽了的列车车厢。
    这与起士林的圆桌座椅来相比,层次确实显得有些拉低了。
    但李立却仍然懂得要在其他方面增加艺术气氛,把不足给补齐。
    比方说餐厅的东头是算账的柜台和酒台,西头他就弄了一半圆型的高台,约高出地面一尺许,形成一个很简单的小舞台。
    台上放了一架三角钢琴,旁边还备有一架电唱机。
    这样一来,除了便于聘请乐队演出助兴之外,平日里也给店里的客人增加了许多自娱自乐的乐趣。
    台上的钢琴是可以任由顾客去弹奏的。
    兴之所至,谁都能登台上去露一手。
    那电唱机俗称“电转”,有四种速度。
    分别为每分钟16、33、45、78转,可以听四种不同转速的唱片。
    这项代放唱片的服务在吉士林同样是免费的。
    事实上用它听唱片的人非常多。
    因为吉士林北面临近东安市场里的书店区域嘛,不少客人都是在那些书店里买了唱片,然后再到这里坐一坐。
    他们只要把唱片交给服务员播放就无需再管了。
    正好喝杯咖啡吃点糕点,小憩一下。
    说起来,其实跟店里摆上一台昂贵的自动电唱机效果也差不多,反倒更人性化。
    总之,钢琴和电唱机这两项吉士林的特色服务项目,都绝对是相当高明的妙招。
    这里成天交错响着西洋古典音乐和江南丝竹,不但无形的把餐馆的层次拉高了一大截,为吉士林带来了不少有音乐细胞的风雅客人。
    也让吉士林永远都没有了空座的时候。
    这里并不像其他的餐馆,只有临近饭点才是高朋满座。
    哪怕不是饭口儿,也能上七八成座儿的。
    要一两样点心,或是一杯咖啡,听听音乐,会会朋友,再就是购物之余在此歇歇脚,都挺好。
    因此,京城文化界、艺术界和工商界的许多名人都是这里的常客。
    吉士林在京城年轻男女心目中的地位也日益增加,后来就成了一个很有品味的时髦场所的代名词。谷
    自然是让几位投资人连同李立赚了不少的钱。
    至于菜肴的口味上,尤其是西餐。
    却不得不承认,刚开业时的吉士林,这才是最大的短板。
    李立毕竟缺乏餐饮经验,对于西方饮食也不够了解。
    他每月花八十块大洋雇请的外国主厨其实是个能吹不能干的家伙。
    那家伙菜做得特别一般,说毫无特色都可能算作美化了。
    所以别看吉士林也像起士林一样,打着英法德俄大菜的招牌,菜单上一应俱全。
    可实际上,别说比起与之比邻而立的国强餐厅,南面的和平餐厅都要差不少。
    就是比起东华门那家同样刚开张的华宫,也不能算好。
    差不多过了将近一个月,李立终于发现了,这外国厨子是个骗子,没什么真能耐。
    客人吃了他的菜,都反应寥寥,甚至不乏恶评。
    这事儿就跟个在小餐馆炒家常菜的厨师跑到粤菜大酒楼懵事儿差不多。
    为此他是相当着急,不能不断然采取了补救措施。
    一是想办法挖人,赶紧去寻找高明的厨师。
    二是他也跟几位少爷小姐求助,希望几位股东能帮忙想想办法,救救他的急。
    这个时候,还就显出两位大家闺秀的能耐了。
    由于北平市长本身就喜欢西餐,家里也聘了西厨。
    余益华一句话,就把家厨调来借给了李立一个月,为他争取了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也让他有了底气把外国厨子给开销了。
    江家的四小姐呢,因为经常招待朋友,定期组织举行美食品鉴会,她自己本身就是半个美食专家。
    别说中餐西餐都会几手,她发明创造的改良西餐,也有好几道都颇受好评,被人念念不忘。
    于是就传了吉士林几道做法简单的,用以应急。
    一是清汤小包。
    所谓小包,是形状类似春卷的东西,比春卷稍短,但要比春卷圆,也厚。
    外皮是鸡蛋与面粉做成,馅是牛肉末、鲜蘑和剁碎的煮鸡蛋。
    包好后呈短圆柱形,沾上蛋清和面包渣儿,在不太热的油中炸一下,色泽金黄,吃到嘴里,不似春卷那样脆,而是焦香松软,蛋香扑鼻。
    馅中有黄油和白胡椒粉,而决不能放酱油。
    每份是两只小包,还要配一杯牛肉茶。
    牛肉茶是放在双耳小瓷杯中,浓香可口。
    二是热狗。
    热狗是美国人最简单的快餐,说白了就是面包夹热香肠。
    但是四小姐传给吉士林的热狗却极有特色。
    它用的面包是自制的,长圆形,两根香肠从中间破开,在烤箱中烤后夹在面包中。
    最关键的特色,在于香肠与面包之间,还要加一层酸菜,味道就迥然不同了。
    这种酸菜是用圆白菜、洋葱、胡萝卜、柿子椒腌制的,还要切成很细的丝,加少许蕃茄汁略加煸炒。
    出锅后要加醋精提味儿,增加其酸度。
    用热狗面包夹上烤热的香肠和一层酸菜,比美国热狗在中间抹现成的热狗酱要好吃得多了。
    三是脆皮奶油烤菜花。
    奶油烤菜花原本也是西餐里的一道常见菜。
    无非是菜花焯水,然后奶汁里加盐和糖浸泡,再撒上一层干酪,进烤箱烤就罢了。
    但四小姐创造了另一种做法。
    先用盐和胡椒打鸡蛋,把菜花浸入鸡蛋中。
    然后抖掉多余的东西,蘸上面包慷,确保每个小花都被覆盖,再放进烤箱里去烤制。
    直到烤成深金黄色,味道脆脆,然后再腾出端盘蘸酸奶油吃。
    不但更可口,制作奶汁的成本也免了。
    就这样,吉士林漏出了的破绽,很快就被有效弥补上了。
    尤其是四小姐的几道菜,反响惊人得好,是特别受年轻男女喜欢。
    吉士林居然就靠着这几道西式简餐获得了不少回头客和簇拥者,越发表现出小布尔乔亚的文艺氛围。
    而且李立因为被逼急了这么一次,怕重蹈覆辙,也真是舍得花钱挖人。
    此后,他先是从撷英番菜馆挖来了擅长德国菜的冯大厨。
    从京城饭店挖来了擅长英法大菜的张大厨。
    甚至为了让自家店名“名副其实”,还从津门的起士林挖来了西点名师李大厨。
    于是两三年之后,吉士林不但有了铁扒杂拌、清酥鸡面盒、三鲜烤通心粉,这样的镇店名菜。
    甚至起士林的李大厨还和四小姐携手共创出一道堪称划时代经典的甜品——奶油栗子粉!
    那可不是什么冲着喝的东西。
    而是将“公义号”的糖炒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样,干松松的,撒上一些白砂糖拌匀。
    然后上面浇大量手打搅过的奶油,最后放一颗糖水樱桃做装饰。
    奶油一定要新鲜,打搅要适度,打得不够稠固然不好吃,打过了头却又稀释了。
    用小勺取食,味妙无穷。
    一口下去,拿舌头可以抿到栗子粉的颗粒感,还会有奶油滑腻的感觉。
    栗子的香味附和着奶油的醇厚,这么立体美味的感觉,真的是绝好的搭配。
    这玩意,香甜,滑润,细腻!
    不但黑头发黑眼睛的国人爱吃,就连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尝过也会痴迷。
    于是由此,吉士林算是真的立住了脚,在京城的西餐馆里算是有一号了。
    每年入秋后,为了奶油栗子粉而来的宾客,都是络绎不绝。
    这道甜食还见诸报端,引得京城各个西餐馆争先效仿。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奶油栗子粉,最后竟然还回流津门,连起士林的菜单也增添上了这道菜。
    这大概应该算是李立头三十年里最辉煌的成就了。
    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吃一顿起士林,会对自己的命运造成这么大的改变。
    如果不是后几年不断发生重大的社会变动,真能再给他三十年的时间,让他继续经营他的吉士林的话。
    恐怕他还真有和起士林争一争高下的资格。

第六百五十九章 高低深浅

    “这三杯冰激凌,影响真是不小啊!”
    听到这儿,宁卫民忍不住由衷赞赏。
    “不瞒您说,刚才我听见‘吉士林’这仨字儿我就忍不住想乐。心说您这朋友也太小心眼了。就因为一顿饭没吃痛快,真就能记人家起士林一辈子的仇儿啊。”
    “开个饭馆,老是软面条似的往人家起士林身上靠,不靠着人家就跟站不住似的。不但偷学人家的法子,挖人家的人,还要蹭热点,硬沾人家的光。故意引人误会他是人家起士林开的分店。大概是吃定了人家远在津门没法跟他计较啊。这忒有点欺负人了。”
    “可听到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咱有一说一,您这位朋友,这位李爷,尽管人品不大厚道。好投机,也贪了点儿。可他善于琢磨,善于学习,还能够步步为营,商业才能不容小觑。要不马家花园那么多的人,怎么就他能借着马家孙少爷爬上来了呢?”
    “他可绝不是靠运气,不是靠一个好机会,就改变了自己命运。他是精于算计,有着清醒头脑人。懂得怎么正确使用身边有限的资源。而且还有见地,懂得高档客人吃饭,需要综合性的体验感。重要的不在于吃什么,而是怎样吃。像钢琴和电唱机就是让我佩服的妙招。很值得我借鉴和学习啊。”
    “公平来说,这也是本事啊。放在任何时代背景下,绝大部分人,都不可能像他这样白手起家的。也不是任何一家效仿旁人的店铺都能做的像模像样,后来者居上的。哪怕是行商世家的人,能把买卖干成他这样的,又有几个呢?”
    宁卫民对李立的倍加推崇,却让康术德不禁笑了。
    “我就说嘛,你和李立很有几分相似。就冲你的这些话,看来确实是懂他的。可见你们还真是性情相投的同一种人。那老小子要是当面听见你这么捧他,怕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了。你说的全都是他的得意处。他可从不把攀附巴结,还有偷师挖人什么的,当丢人的事儿。他自己还到处显摆呢,说假的要把真的干趴下了,那假的也就成真的了。他就要做第二个便宜坊。”
    宁卫民也不禁笑了。
    “可我觉着,这位李爷真的很了不起啊!就冲他学起士林学得这么到位,把本应该让外国人赚走的钱,赚到他自己兜里了,这也算是打破了某种垄断。难道不好吗?”
    “这件事,即便谈不上为国争光,起码也是于国于民有益的。比起那些嘴上说的漂亮,怎么为国争光,然后一跟外国人做买卖,就节节退让的主儿。我看这样的人物,才是真英雄。”
    “至于商业道德的问题,我认为最关键的一条,还是无信不立。这位李爷的手段虽然有点下三路,可毕竟不触及根本,顶多是玩玩擦边球。小节有亏,大节无碍。”
    “哎,老爷子,那后来又怎么样了?我还真想亲眼看看这位李爷呢。他的下落您知道吗?应该还在世吧?”
    宁卫民的话原本是让康术德听得频频点头的。
    然而这最后的几句询问,却又似乎触碰到了老爷子的遗憾,使之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这个朋友啊,结果可能比我好,也可能不如我,实在说不好啊。即便这老小子还活着,恐怕这辈子我们也见不着了。说句大实话,找他比找宋先生还不易。天知道他现在何处安身立命呢。只能盼着他吉人自有天相了……”
    “这又是怎么话说的?难道他不在国内了?”
    宁卫民从老爷子话里听出了更多的意思。谷
    果不其然,还真让他说着了。
    “嗯,不在了。李立啊,靠经营这个吉士林,不但发了财。而且还近水楼台先得月,顺带解决了自己的婚姻问题。这小子,居然从雇请的女招待里,挑了个最漂亮的白俄姑娘当老婆。听说还是个什么伯爵的女儿。”
    “还别说,那白俄姑娘不仅年轻漂亮,也是真能生养。连着给李立生了两个儿子。那俩混血的小孩可是长得很漂亮的,比李立那尖嘴猴腮扇风大耳朵的模样强多了。为这个,李立那叫一个得意啊。他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一手拉着一个儿子,带着他的洋太太,全家在东安市场里招摇显摆。”
    “后来闹金圆券的时候,李立听了我的话,偷摸藏了不少的大洋和金条。即便吉士林的买卖一样大萧条,店里人可罗雀。可他个人财产,还真没怎么伤筋动骨。京城解放之后,他还一直出任吉士林的总经理。甚至一度还想开过分店。”
    “但到了1956年,社会形势有了巨大变动,对他大大不利。除了国内工商行业面临着改造之外,主要是那时候咱们邻国,也要求咱们政府停止对俄国侨民提供工作和生活帮助。甚至最后要求强制驱逐俄侨。李立当然舍不得老婆孩子,于是做出了举家前往苏联的决定。”
    “那个时候我已经先一步被遣返回静海老家了,是收到了李立从京城寄来的一封信,我才知道这件事的。但我给他回信,就再没得到回复。从此也就彻底没了联系。现在想想,李立走了虽然没赶上后面的运动。可毕竟是异乡漂泊啊。谁能说他去了苏联就会得到更好的待遇呢?人哪,最后还是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啊!”
    宁卫民看着老爷子唏嘘感怀的样子,也不免后悔,觉着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于是赶紧宽慰,“老爷子您放心吧,这位李爷是顶精明的主儿,而且又是干饮食业的。以他的能耐,那是最容易在海外扎根的。您想想,哪儿的人,他也不也得吃饭啊?就您这朋友,学西餐都能学的这么好,那反过来,用咱们的中餐糊弄几个洋鬼子,又算什么事儿啊?是不是这理儿?”
    别说,这话倒真管用。
    康术德听了,很快就把伤感放下了,又谈起了正经事。
    “嗯,你这话说得不错,而且也恰恰正是我想告诉你的。恰才,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吉士林的事儿啊?就是因为希望你明白,有老祖宗的底子在,饮食之道,咱们是有绝对优势的。咱们学西方人的经营之法容易,可他们学咱们的烹饪之术却难。”
    “刚才你不是说嘛,海外的假中餐,咱们华人是不吃的。可咱们这儿的假西餐,有不少,也让外国人很喜欢。那就因为烹饪手段有高低深浅之别啊。咱们的人做西餐,很多菜式确实是改良。因为西餐比起中餐,烹饪手法太过浅薄了。中餐厨师几乎一看就能明白。于是通过西餐中做的方式,或是中西合璧的方法,无论口味还是烹饪技术都超过了原型。”
    “就像起士林发明的罐焖牛肉和奶油杂拌,那无疑是两道让人难忘,非常经典的招牌菜式。不但咱们国人爱吃,外国人也爱吃。甚至随着起士林的厨师去别处做主厨,还把这样的菜式,普及到了全国各地。”
    “与之类似的还有不少呢。像当年撷英番菜馆的铁扒比目鱼和牛肉空心粉,并不止国人的口碑好,外国人也都认这两道菜。撷英的甜品也很有特色,其中以车厘冻和杨桃冻最招女孩子喜欢,好多女学生和外国职员的眷属都会专门跑去吃。价钱也不贵,套餐无非六毛、八毛、一块二。比六国饭店的西餐,要便宜十倍。”
    “还有咱们五一节去马家花园那天,你请我去的森隆饭庄。其实那家店,过去也是开在东安市场里的,还是中西餐兼营。不过由于老板是半路出家,临时为了赚钱现攒和的西餐,本土味儿是特别浓。”
    “比方说,森隆过去卖的意大利通心粉相当有名。火候掌握的好是因为都是中餐厨子做的,而且上面还撒了一层金华火腿。就为这个,连真正的意大利人,都夸那儿的通心粉好吃。”
    “还有咱们俩上次点过的那道罗汉大虾,过去是叫做两吃大虾。虾的头半段用番茄酱干烧,后半段拍扁,铺上青虾泥,蘸上小面包丁,过油炸了盛如盘子。那就是森隆独有的中西合璧菜式,用咱们的干烧烹饪法加西餐的面包炸。”
    “但凡吃过这道菜的人,无论中外都是记忆深刻,赞不绝口。可你说是中餐还是西餐?其实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四不像。但这重要吗?禁不住吃客就是爱吃啊,点这道菜的人之多,胜过一切流言蜚语!所以说,比起沿袭原版,其实好吃才更重要。而这一点,往往也只有咱们中餐厨师才能做到……”

第六百六十章 涨价?降价?

    宁卫民和康术德在起士林的闲谈,除了他们俩,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
    虽然宁卫民的确从老爷子的口中又学到了不少,对他个人而言大有收获。
    甚至因此萌生了更高的商业目标,有了新的商业计划。
    但仍然得说,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儿。
    因为他们的谈话中所涉及这些餐饮企业,要是相关负责人也能听到他们有关餐饮经营的言论以及对中西餐的见解。
    恐怕在这个特别关键的时间点,真的可以对许多经营问题豁然开朗,避免许多经营上本来不应该出现的错误。
    那么也许某些不尽人意的状况就完全改观了,许多让人无奈的遗憾也许就可以避免。
    但可惜的是,未曾发生这样的事儿。
    所以历史还是按照原有的轨迹在崎岖的弯路上运行着……
    “叮铃铃……”
    狗不理总店,经理办公室的电话铃又响了。
    时任津门狗不理负责人的何东抬起头来。
    然而就坐在办公桌旁的他,看着电话却皱起了眉头,一点不想接。
    因为他基本上能猜到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又是为什么打来的。
    他根本不想答应这个人的要求,那还不如不接。
    可问题是电话铃就是那么有耐性,持续不断的响着。
    吵得他心烦意乱,最后还是不得不抄起了话筒。
    “喂,是何经理吗?”
    话筒里的人打着官腔。“我是赵昌荣,怎么回事啊你?我等了你一上午。你怎么没来啊?说好的事儿你都变卦。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上级放在眼里?”
    “哎哟,赵主任啊,您可千万别误会啊。我这不是遇到意外情况了嘛。今天啊,我们店里特别忙。我这儿的包子传送带又坏了。我得处理这些紧急问题啊。这一忙和起来,我就……”
    “你别给我找客观,扯东扯西的全是胡扯,你觉得你能躲得过去吗?啊,我提拔你来管这个店,难道就是让你给我擂台的啊。”
    “没有啊,我真没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提拔我,不就是让我把这个店给搞好嘛。我也没有辜负您的信任啊。我们店各项指标都完成了啊,而且还都是超额完成的。该缴给局里的也缴了。与去年同期相比,我们一月份的营业额增长百分之六十二,职工超额分成所得平均增长百分之五十二。我们店新增加的盒包装和软包装,方便顾客,颇受欢迎。日营业额已经过万。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我们现在还打算去外地发展开分店呢,报告早递交上去了,就等您批示了……”
    “行了行了,你甭给我显摆功劳了。你工作是干的不错,那也不该翘尾巴。我就问你,你不了解上级的指示精神?你以后的工作还能干好吗?”
    “哎哟,我的好领导啊。您就别逼我了好嘛。您说的没错,上级的指示精神我是应该重视。可总不能脱离实际啊。我跟您说,什么都能随便涨价,可咱们这个包子实在不适合涨价。因为那就是平民化的东西,得让老百姓吃得起才行啊。您想想咱老市长,当初他把那么多老字号组在一起弄出了这个店。可明明是以‘三合成’牵头并为技术主体的,为什么最后又叫‘狗不理’啊?不就是因为叫这个名字接地气,与老百姓亲近啊。您说这么一涨价,那还亲近得起来吗?贵了谁还吃啊?”
    “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死心眼啊。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狗不理就咱们本地人知道,现在呢,全国闻名。连西哈努克和胡志明都吃过你们的包子,那是上了国宴餐桌的包子了,还能和普通包子一样吗?当然得有所区别。我又没让你多涨。你每两包子涨个五分钱行不行?我就不信了,你涨五分钱还就没人吃了。每天那么外地旅客来咱们津门,难道就因为这区区五分钱,他们愿意白跑一趟?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嘛……”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外地游客肯定会买,可咱们本地的父老乡亲又怎么想啊?名气这东西有利有弊,我是怕人家会戳我脊梁骨的。再说了,咱们不是已经实行利润包干、超额分成、自负盈亏的经营承包责任制了嘛。涨价还是不涨价?这种经营的方向问题,咱们上级能不能不要横加干涉啊。”
    “你放屁!名牌产品价格高点怎么了?怎么就到了戳你脊梁骨的地步了。谁又是横加干涉?瞧把你狂的!我还告诉你!就是承包了,你也永远要接受上级领导,接收上级指挥!否则你能不能干得下去还未准呢。别忘了,这承包制还有‘试行’两个字呢。我也不跟你扯淡了,你架子不是大嘛,我请不动你是不是?那好,我现在就电话通知你吧,你们店里对外投资的事,你甭想了,上级不批。”
    “哎别别,主任啊,您别生气啊,我真不是想跟您作对。咱们就事论事,有理说理嘛。别的不说,您用我就得给我实在的权力嘛。否则那就是打我的脸,我还怎么指挥别人?”
    “你别不知好歹了。现在什么都看经济效益,别人想涨价,物价局还不同意呢。结果上级给你开绿灯。这种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到你这儿倒成了难为你了?咱们说句良心话,这是你在难为我好不好。我可提醒你,你这种不配合的态度。不仅仅上头不高兴,就你底下的人也怨声载道。你好好去听听群众怎么说你的吧。怎么指挥别人?首先就不能跟大家伙对着干。再给你最后一天时间,想清楚了明天来找我……”
    电话挂断了。
    何东坐在座位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叹着气站起来。
    然后勉强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走出办公室去巡视工作。
    熟料转了一圈去上厕所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传出了职工们的怨言。
    “……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多赚钱,还不乐意,天底下还有介样的傻奔儿奔儿。现在嘛玩意不涨价啊?脑袋里有哏丘啊……”
    “拉倒吧。他不是傻,而是太精了。你们都好好想想。头一段时间到处都有承包合同作废的事儿。为嘛?因为按合同要分给承包人的奖励太多了,上头不敢实行了。我看何经理也怕再出这种事,怕他自己的奖励黄了,才故意压着呢……”
    “好嘛,照你这么说,这何经理可忒有心计了。他介是为了自己个儿把咱们给霍霍了啊。这要包子涨了价,全是净利润啊,咱们奖金能立刻增长一大截。”
    “嘿,可不嘛。要我说,咱得跟上头好好反应反应,不能让这何大拿把咱店变成一言堂。天天这么辛苦,为嘛?不就为多挣点奖金嘛。他凭嘛拦着?他算嘛玩意啊!”
    眼冒金星的何东一下靠在了墙上。
    每天为了工作起早贪黑,最多就睡五个小时的他,此时身子软得就跟面条一样。
    他没想到还真让赵主任说着了,底下的职工果然对他完全不理解,甚至是极大的误解。
    为此,他头一次对自己坚持的必要产生了怀疑。
    难道……我……真的错了?
    于此同时,那位刚刚和何东结束了通话的赵昌荣赵主任。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又跟起士林未来的接班人程宝中对起士林的经营方向进行商讨。
    “哎,宝中啊,你是咱们起士林的老人了,还是名优秀的厨师,对店里方方面面的情况你最了解。上级这次有意对你破格提拔,打算让你接老经理的班儿。就是看重你技术水平过关,在职工中有威信。可怎么改变起士林母亲萧条的状况,你还得拿出一个切实的办法才行啊。”
    程宝中带着一脸激动和感激,也真是把赵主任当成了自己的贵人,极力想要表现。
    “赵主任,感谢上级对我的信任,给我这个机会。那我就谈谈我的想法。我认为啊,我们起士林目前经营的困境,责任其实不在我们本身。为嘛?因为我们的菜肴味道没问题呀,绝对的原汁原味,跟过去一个样。”
    “可为嘛又没人来呢?主要在于两点。第一点,咱们这地界儿,工资太低。咱不比首都,也不如沪海。外国人多,有钱人也多。开好几个西餐厅都不愁顾客。咱本地人就吃得起煎饼果子和嘎巴菜,最多了买点狗不理,来顿捞面条。下馆子的都少。要说名气,起士林那是人尽皆知,可有几个吃得起这么高级的正宗西餐呢?大家也就能买点面包和咖啡糖。”
    “第二点啊,就是这外商投资的胡姬花快餐太缺德了,把我们原有顾客抢走了一大拨。原先他们没开业之前,起士林的经营状况还是不错的。毕竟咱津门就这一家西餐厅嘛。可自打他们一开张,我们买卖就一落千丈。”
    “我去过他们那儿,三块五毛钱一份的茄汁大虾套餐来说,还包括一碗俄式罗宋汤,一盘泡菜,三两稻米饭上有七、八个浇汁大虾,长十二厘米左右,的确不算贵,还挺实惠。我们起士林一道菜就得这个价码。”
    “他们还有法式猪扒、德式汉堡、意式肉丸、美式热狗,那些个也都是套餐。还给这些套餐配上了鸡蛋汤和酸辣汤。可介是嘛啊?这是假西餐啊。西餐中做,烹炸熟透。您老说说,罗宋汤能就米饭吃吗?介算嘛玩意啊!就懵年轻人不懂行啊。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是在以次充好,诓骗顾客,扰乱市场……”
    赵主任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摆了手。
    “好好,困难你已经说得可以了。你就说针对这种情况,打算怎么办吧。不过我可得先声明啊,胡姬花是市里定的外商引资项目。这个我也没办法。你别想乱扣帽子,盼着不切实际的好事。”
    程宝中被说中了心思,不禁咽了口吐沫,干笑两声。
    “赵主任,我也知道您的难处。那要这么说呢,就只有两个办法了。第一啊,我们就不能仅仅眼盯着本地顾客了,得尽量争取从外地来出差的人光顾。我是嘛意思呢?起士林有名啊,谁不想尝尝这么正宗的西餐?所以咱们上级千万不能厚此薄彼,只给狗不理做宣传啊。我们起士林也是津门餐饮的代表,需要多见见报,上上电视啊。”
    “第二呢,为了把年轻顾客争取过来。我还想来点高雅的,时髦的。我听几个朋友说,南方那边有了音乐茶座了,特别受年轻人的欢迎。所以我也打算请咱们一些歌舞团的演员在起士林二楼餐厅唱歌。唱一些流行的港台曲目。这个是需要单买票的,五块一张。我认为,这么干,不但能引来更多的客人吃西餐,还能多挣一份票钱。”
    赵主任琢磨着微微点了点头。
    “宝中啊,没想到你还挺有想法。你这两个主意,听着倒是有点意思。第一个条件呢,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替你们多做宣传这是应该的。完全没问题。就是这个办音乐茶座嘛,我还得替你申请一下,开个会讨论讨论,听听上级的指示。毕竟头几年刚把舞厅禁了,我也怕违反政策啊。哎,对了,你就没有其他的打算了吗?比如说,要不要往下调整一下价格啊?既然顾客吃不起,降价会不会好些?”
    “嘛?降价?”程宝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后拨浪鼓一样的摇头。
    “赵主任,我们凭嘛降价啊?我们就从没降过价!起士林可是正宗西餐!全国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啊!常言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嘛。真降价那太跌身份了!您放心,只要我这两条件上级答应了。我保证我承包之后,就能让起士林摆脱经营困境,恢复满座的状态!”
    赵主任看着信心满满的程宝中,也不由信心大增,嘉许的点点头。
    “好,年轻人就该这样,改革也需要这样。嗯,敢想敢干,有志气。宝中,往后好好干。我很看好你哟。”

第六百六十一章 不怕事多

    从津门回到京城已经是五月下旬了。
    师徒俩没空手回来,除了给自己搜罗的那些好东西,他们还给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和街道李主任都带了土特产。
    人不就是这样嘛,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送了什么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代表了一份情感、一份看重。
    所以不但康术德和宁卫民这趟玩儿得都挺美,这些邻居们也都跟着他们一块儿高兴。
    之后的日子里,老爷子就按照徒弟的安排,过起了退休生活。
    愿意琢磨琢磨房子怎么收拾,他就去马家花园待待。
    愿意玩玩旧货,逛逛公园,他就去天坛的斋宫给把把关。
    说起来,无论马家花园还是斋宫。
    人人都清楚康术德是宁经理的长辈,唯一的至亲。
    那还会有人对他不好吗?
    不用说,各方各面都在特意给予关照和方便,对老爷子尊重得很。
    尤其是斋宫的那些服务人员,当真把老爷子当太上皇伺候了,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且没几天,康术德就跟几个常在斋宫门口遛鸟、下棋、唱京剧的老人交上了朋友。
    也养了一只蓝点颏跟他们凑趣。
    总之,无论从哪方面看,老爷子这日子都比过去的王爷还要舒坦呢。
    再没有什么事儿,还能说句不满意的了。
    于是宁卫民也就放了心,终于能够踏踏实实,全神贯注去忙碌他的正事了。
    要说目前啊,急需他处理的要事还真不少。
    排在首位的大事就是,北神厨的室内装潢工作已经差不多完工了。
    面临着验收付款,布置摆设,新址开业,招聘员工,培训员工等诸多事宜。
    而且开业后,总不能让北神厨的房子闲置啊。
    花了那么多钱不能白花,那得切切实实的让业务有效拓展,业绩实现增长,用北神厨接下几个大活儿来才行。
    否则的话,真的长时间让北神厨空置。
    坛宫的两个合作方多半是要闹心病的,三方的合作基础恐怕也要因此受损。
    哪怕对于宁卫民个人而言,他的许诺一旦实现不了,个人的威信和地位也都会因此大大降低的。
    至于第二件大事儿就是,这个时间点马上就要放暑假了。
    早在去年年底,宁卫民跟两方合作单位又提出了一个计划。
    他想利用暑假学生放假,把斋宫门口的旧书市扩大规模,变成每日都开市的大集。
    然后争取通过广播和报纸的媒体宣传来扩大影响力,把全市的学生和知识份子都吸引来。
    说白了,他就是要效仿斋宫每年冬天都要举办的雕塑展和新春游园会。
    也把这个书市,办成一个具有品牌效应的文化集市,使之成为一个可长期持续举行的文化活动。
    目的只有一个,借此让天坛公园的客流量,最大可能摆脱季节的制约。
    他希望今后无论酷暑还是严寒,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游客,专门为了这些文化活动而来。
    不用说,这件事无论对于天坛公园本身,皮尔-卡顿公司,又或是区服务局,都有莫大的好处,自然获得了两个合作方的鼎力支持。
    如今天坛公园和服务局早准备好了,就等宁卫民一声令下开展实际工作了。
    可偏偏他这个计划的倡导者倒是迟迟没有消息,压根就没动手操作这件事呢。
    说起来,也确实是有点不像话了。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还差得远呢。
    本来这两件事就已经够麻烦的了。
    都是宁卫民必须马上着手去做,而且必须抓紧时间安排好的要务,半点疏漏也不能出的那种。
    可架不住这小子,他还自己给自己找事呢。
    别忘了,除了操纵邮票的副业以外。
    宁卫民弄回来的马家花园,买下的皇叔小院。
    要想进行修缮,就必须先把水路电路这些基建问题给搞好才行。
    还有他给那些街道捐的几个厕所,要求天坛公园方面把斋宫、北神厨周边的厕所升级,这也都到了该动工的时候。
    这些事仍然是没的拖延的,时不我待啊。
    更何况就连去津门这趟玩儿,宁卫民也没闲着啊。
    他临时起意,让乔万林给他真联系“技术交流”的事儿,人家真给他办了。
    他回来没多久,津门那边就有回信了。
    真的要把会做煎饼果子、桂发祥麻花,耳朵眼炸糕和狗不理包子的师傅都给派过来。
    那他不得费点心思,好好招待这些技术人才啊!
    不但要款待好、笼络好,就是学徒人选也得精挑细选。
    为的就是得把这些人的手艺留住才行呢。
    他甚至所图甚远,并不把这件事看做一锤子的买卖。
    如果真弄好了,他还想把川蜀、江浙、潮汕、广东的名店风味,也“交流”过来呢。
    可问题就是时间紧迫。
    这种只有特殊年代、特殊体制下才会发生的好事,就跟八零年的猴票是一个道理。
    错过去就再难有了,体制一变也就瞎了。
    他这方面开窍太晚了。
    还能有多少的时间?
    另外,因为听了老爷子对于西餐的见解,宁卫民也有心把自己麾下的斋宫咖啡厅做个餐饮升级。
    具体办法,就用老爷子口述的那些精致的吉士林小点甜食,换掉那些糊弄事的三明治套餐。
    借着斋宫外国人顾客较多的便利条件,正好验证一下这些改良的中式西餐,是否真合老外的口味。
    说实话,这件事对他的意义也不小。
    因为如果试验效果确实比较理想的话。
    那么配合着坛宫提供的宫廷糕点,服务局在周末提供的小吃自助餐,斋宫咖啡厅也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茶餐厅了。
    不但可以由此形成独树一帜的自我特色,提升经营层次,向高端化自然转变。
    也等于他会像那位经营吉士林的李立一样,有了可以在西餐领域与外国人一争长短的方法。
    甚至可以借助这些经验,更加顺利地向海外输出中餐。
    促使中餐在西方世界获得认可,赢得本就应该凌驾于西餐之上的价格与地位。
    那他还能不认真关注?不用心操持?随随便便的不当回事吗?
    可想而知,这么多的事儿纠结在一起,能把宁卫民给忙碌成什么样,需要他付出多少的精力。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宁卫民简直成了最精密的时间管理者。
    他不得不充分利用好自己每一分每一秒,来处理过问这些急需处理的工作。
    可即便是这样,这小子照样还不嫌事儿多呢,很有点虱子多了不愁的尿性。
    就因为看到报纸上有关健力宝公司向即将参加奥运会的共和国运动员捐赠二十八万元,以及免费提供饮料的消息。
    他甚至不惜打破了坚持了一年多的“缄默法则”,主动向宋华桂递交了一份体育营销的报告书。
    建议总公司赶紧向即将参加奥运会的共和国代表团捐赠三十万元,并且赞助所有成员的与会正装。
    不为别的,主要作为一个过来人,宁卫民太清楚这次奥运会,共和国运动员会取得多么令人震惊的好成绩了。
    健力宝就是因为这一次神来之笔的捐助走向神坛,于一夕之间成为“东方魔水”的。
    所以这是一次不容错过的广告营销良机。
    虽然他与宋华桂互相有点猜忌,可食君之禄,就得忠人之事。
    他毕竟还拿着皮尔-卡顿的公司的俸禄,还借着这块招牌大发其财呢。
    他不能明知道搭上这趟奥运便车的好处,却不发一言,让公司白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另外本着自己的良心,他也没办法忘记当初买字画时,这位大姐是怎样帮他忙的。
    滴水之恩都该涌泉相报。
    宋华桂既帮他争取到了五年的合同,又借给了他一万外汇券,他不能说忘就给忘了。
    无论怎么说,他也得尽到提醒的义务才过得去。
    至于宋华桂会不会照做,那就不是他管得了的事儿了。
    他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三合一

    达尔文说过,“能够生存下来的物种,并不是那些最强壮的,也不是那些最聪明的,而是那些对变化作出快速反应的。”
    这话的确是真理,哪怕用来衡量人类社会,也是同样适用。
    因为无论多么有权,多么有钱的人,也无法与历史潮流,社会趋势相抗衡。
    不懂顺势而为,强行对抗的人,其结果就是被历史吞没,被大势搅碎。
    至于那些自诩高瞻远瞩,老谋深算的聪明人,也并不能真的做到算无遗漏。
    往往会因知易行难而陷入功败垂成困境。
    或者因为一时疏忽,被某些意外打乱阵脚,使其谋算功亏一篑。
    实际上,还真的只有那些善于随机应变的人,才具备一定应付命运无常、时代更迭的能力。
    他们不但能够像野草一样在逆境中扎根而活,也是把有限的资源发挥出最大效力的专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如果这三个条件,聚集在同一人的身上,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呢?
    到底有没有可能,让“财权”、“智慧”与“应变”三者合一呢?
    按理说,人无完人,这比杜月笙说的“上等人,有本事没脾气”要难多了,似乎不大可能。
    但就因为宁卫民的存在,这个世界终于有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有了一个不穿红裤衩的超人。
    这话真不是吹牛。
    否则就没法解释,宁卫民是怎么用不可思议的高效率,在很短时间内把这么多让人头疼的事务都一一理顺,然后层层下包,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或许有人会认为,再多的事儿,不也是宁卫民安排别人去干吗?
    他当领导的,自己就拍个板儿,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啊?
    可这事儿还真没这么简单。
    别的不说,先说说一般人,谁能付得起这样的责任?敢拍这样的板儿呀?
    想当初,北神厨主体建筑户外工程,原预计十五万,后来增加到十八万。
    这数儿就已经够份量,让人心里沉甸甸的了。
    可如今按照宁卫民的要求,北神厨室内装修的费用更加昂贵,比起外部工程成倍增加,最终造价已经接近四十万了。
    如果再加上所需要的一些设备、餐具、用品和摆设,恐怕总共五十万也打不住。
    同时天坛公园为配合宁卫民,同意对北神厨和斋宫周边的厕所、垃圾箱、长椅的升级改造,也要再花十万块钱。
    为书市做宣传、打广告、开展招商工作、场地布置,没个十万块,同样支应不下来。
    这还只是硬件方面的开销。
    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
    如果再加上手下人突击办事的加班费、车马费、请客、吃饭、送礼的开销。
    加上津门几位厨师的招待安置费。
    以及坛宫扩招八十名职工相应产生的工资、奖金、培训费用。
    那恐怕还得再有个三四万才能够用。
    归了包堆算在一起,差不多得一股脑的花出去七十多万才行!
    偏偏这些钱花出去,还都是短期内见不着效益,不能马上换来真金白银的开销。
    试问除了宁卫民,谁有这么大的魄力,这么大的胆量?
    别的不说,这么大的天坛公园,即便卖上一整年的门票,也就是七八十万。
    就是坛宫买卖再好,属于绝对的暴利,光指着北门儿的那个小楼,也得小半年才能赚得回来呢,那还得是旺季。
    所以万一这些宁卫民一力推行的这些项目,最后运营的效果并不好。
    那他跟上上下下可就不好交代了,坛宫一把手的位子必然不稳。
    天坛园方和服务局会怎么想?
    手底下的工作人员会怎么看他?
    关键是随后的局面又该怎么收拾善后?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面对这样严重的后果,恐怕都得心里打鼓,承受不了这莫大的压力。
    甚至连坛宫的财务人员都暗自捏把汗呢,私下里不免如此议论。
    “哎哟,就这么个不把钱当钱的造法儿,忒吓人了啊。真出点问题,下月开支都成问题。咱这位宁总还真是天生的胆儿大。”
    “可不,这些钱都花出去如大海决堤一样,账上的流动资金可就没多少了。宁总玩儿的太悬,有点不计后果啊。论敢花钱。我看俩宋总也赶不上一个宁总。”
    “这恐怕就得说男女有别了。总公司的宋总毕竟是个女人……”
    “拉倒吧你,这跟性别有什么关系?您倒是个站着撒尿的主儿,可还不是照样抠缩……”
    其实坦白讲,宁卫民自己也知道自己有点急功冒进了。
    可他还是不怎么太当一回事,就因为他有充足的实力。
    别的不说,每个月他都能从工艺品和服装尾货上收入十几万。
    邮票市场如今又行情大好,被他牢牢控制在手。
    他手里的全部生肖票,如果按当下的市值算,怕都有两千万了!
    对他来说,七十几万哪儿算个事儿呀。
    只要时间上能缓一闸,什么都有了。
    哪怕再大的失误,再大的窟窿,他也能填上。
    这就是他和旁人最大的区别。
    另外,光能挣钱、光敢花钱也不行,那顶多算是土豪的做派。
    还得会花钱,合理应用资源,把钱用在刀刃上,才能让下属真正服气,赢得旁人尊敬。
    宁卫民还有一处常人所不及,让所有人不能不佩服的本事。
    那就是他所下达的命令,交代布置下去的任务,无不高瞻远瞩,目标明确,要求清楚。
    无论责权划分,奖惩标准,需要达成的效果,甚至该当怎么去做,全交代得特别到位。
    这不但让为他办事的人由衷钦佩,而且往往还会受益匪浅,能从中学到不少东西,开阔思路和视野。
    比方说,坛宫的职工招聘工作,除了身高、年龄、五官端正、身体健康这些常规要求。
    一向让人很难说得清的综合素质方面,宁卫民就给了一个特别容易掌握的尺度。
    首先他选人“重男轻女”。
    这是因为干宴会和普通餐饮有一定的区别。
    需要大量体力,也需要高效率,毫无疑问男性才是主力。
    其次,他需要新职工具有外向的性格和一定语言表达能力。
    因为服务行业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交流。
    尤其是大型宴会,事务繁杂琐碎,意外情况多,良好的沟通能力就越发重要。
    能否及时对客人需求做出反应,能否对领导命令理解到位,能否与同事配合默契,都取决于这点。
    再次之,就要看耐心和细心,有没有一个沉稳的好脾气。
    这点和外向性格似乎有点矛盾,但也是优中选优的一项。
    因为能同时具有能言善道和沉稳细心的人,也就等于具备了一定的统筹和组织能力。
    几乎可以等同基层管理者的苗子。
    最后就是看家境了。
    贫寒家庭优于富足家庭入选。
    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人努力工作,服从指挥,遵守纪律的动力。
    至于文化程度高低,人是不是忠厚老实,能不能吃苦耐劳,是否踏实肯干。
    这些大多数企业很在乎的东西,其实宁卫民并不看重。
    因为他相信一点,只要给职工合理的报酬,有相对公平的奖惩制度。
    任何人都可以非常轻易的做到这些要求。
    反倒是他开出的条件,可以较大程度上把那种没有进取心,不愿意学习,不爱动脑子,只愿意卖傻力气,排斥在外。
    再比方说,像书市的宣传方式和筹备方向,宁卫民也做了特别切合实际的指示。
    首先打广告要考虑性价比。
    综合百姓的生活习惯考虑,引流的最佳途径,无疑就是京城广播电台和《京城晚报》。
    广播方面,宁卫民要求一定要早间新闻时段和午间评书时段。
    《京城晚报》最少要保证半版的广告版面。
    这都是必要拿下的广告投放渠道。
    可有可无的倒是电视台方面。
    这方面,宁卫民要求下属只需联系一下收视率最高的民生节目——《为您服务》栏目组即可。
    价格也给得明白。
    看看能不能以每期两千元的价格,在最近几期的节目最后,请主持人沈力口述一下相关简讯。
    如果不行,那就果断放弃。
    至于招商的方向,除了考虑出版社、杂志社、报社、图片社、各大书店以外,还可联系一下京城知名的各大工美商店和文具商店。
    此外,也可以联系一下有合作关系的工美厂家、食品厂家、玩具厂家都来参与。
    就连经营花鸟鱼虫和旧货旧书的小贩们,也可以作为有效补充来参与。
    说白了,这次书市的本质,其实就是一个以打折图书为销售主体,其他文化商品为有效补充的大集,任何与文娱沾边的厂商和行业都可以来凑趣儿。
    总而言之,能摊上一个像宁卫民这样既能看到未来大势,又懂的具体实务的领导。
    简直是为他办事的下属们最大的福气。
    所有为他工作,跑前跑后的人不但有着明确方向,知道该怎么使劲儿,绝不会在中途感到迷惑和疑虑。
    而且绝不会白忙一场,拿不到辛苦付出的回报。
    也正是因此,有这么多人万众一心的努力工作,才保证了这么多项的事务同步顺利推进。

第六百六十三章 紧急会议

    如果说宁卫民在财权和智慧两方面的能力展现,换来了合作方的信心,下属的忠心。
    那么在遇到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时,他所展示出的应变能力,就更使他成了众人心目中的一颗定盘星。
    既能带给合作方以放心,也能给予下属们以安心。
    像最近就发生了这么一件比较典型的事儿。
    1984年6月初,就在宁卫民案牍劳形,忙碌得都没顾得上吃饭的一天午间。
    天坛园长很意外的给他在坛宫的办公室打来了一通电话,向他转达了区里的会议通知。
    说区里主抓商业的许副区长,想要在当天下午召集坛宫饭庄的几方投资人去开个重要的会议。
    希望大家不论手里忙什么,都务必先放下,一定腾出时间列席。
    另外就是园长还想搭乘宁卫民的顺风车同往。
    免得他现在坐的那辆皇冠太过招摇,开过去晃着区领导们的眼。
    宁卫民自然没有拒绝,他对园长所有要求一口答应。
    于是抓紧时间,他凑合喝了碗煳米粥,胡乱吃了几个苏叶饽饽,草草安排好手里的事儿。
    就按说好的时间,去天坛公园的办公区接上了园长还有他的秘书,然后驱车赶往区政府。
    不过说实话,这件事打一开始就透着蹊跷,让人感到实在琢磨不透。
    因为自打坛宫开业,经营数据一直让区政府这位主管商业口的许副区长很满意。
    同时也可能因为比较重视与皮尔-卡顿公司一直保持的良好合作关系。
    这位副区长向来只问坛宫有没有什么需要政府帮忙协调和支持的地方,却从没有指手画脚过。
    所以像这种有点强制性,有点不大客气的“征召令”,从未发生过。
    尤其是最近,市政府刚刚公布《京城商业改革方案》。
    决定就此把一些年利润有限的的零售企业,全部下放。
    从此实行全民所有,集体经营,并改成以自然门店核算的方式。
    为此,区里根据上级的要求,眼下也在大刀阔斧,忙他们自己的商业改造工作。
    这个特别繁忙的时候,这位许副区长居然还有精力和时间过问坛宫的事儿,怎么不令人费解啊?
    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这么急切?
    这都说明这事儿有点不同寻常。
    事实上,还不仅宁卫民自己个是这么想的,天坛的园长也同样因此迷惑,感到摸不着头脑。
    但很可惜,哪怕在去区里开会的途中,宁卫民和园长俩人一起揣测琢磨,也没合计出个所以然来。
    甚至到了区里之后,在会议室里见到了同样来开会的金副局长和乔万林,他们所有人的脑细胞凑在一起,都没用。
    无论几个人怎么嘀咕,怎么挠后脑勺,还是没有半点的头绪,照样感到莫名其妙。
    直至坐在屋里等了有一会儿,许副区长终于露了面,谜底才算得以揭晓。
    但即便是这最后一刻,也照样唬了来开会的所有人一大跳。
    不为别的,就因为当时见面的情景的确非比寻常。
    许副区长并不是带着他的秘书来的。
    与他一起步入这间会议室的,居然是四位身着橄榄绿“老虎皮”的人!
    怎么回事?公安?
    天坛园长、宁卫民、金副局长和乔万林,无不面面相觑。
    要知道,首都系统性打击刑事犯罪,整治社会治安的风潮,至今并没有完全结束,仅仅是到了尾声阶段而已。
    这身代表着法制威严的制服,别说牛鬼蛇神见了保准儿魂飞魄散。
    就是没做亏心事的人,也会感到一种莫大的压力和威慑。
    宁卫民他们几个心里自然难免别扭,不约而同都犯起了含糊。
    这什么意思啊?难道……难道我们还跟违法乱纪的事儿沾上边儿了?
    幸好,此时许副区长开口相互介绍起来。
    总算及时化解了误会,才没让他们继续胡思乱想,胆战心惊下去。
    敢情这几位并不是普通的执法者,而是国家刚刚成立的一个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
    他们的工作内容当然也有执法的权限。
    说白了,就是在涉外单位布控,监督外国人的言行举止。
    好借此防止或避免外籍人员做出危害我们国家利益的事儿。
    至于今天这个会议,其实也不是许副区长所能决定的。
    他也是个听喝的主儿。
    在特殊部门的指派下,他只负责出面把坛宫的几个投资人召集在一起,后面的事儿他就没法再管了。
    真正在这个会上说话管用,掌控局面的,其实是这个特殊部门,一位姓段的处长。
    这个人就是带队来这儿的那个为首的。
    他皮肤挺黑,看着三十五六的年纪,笑眯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然而他一开口,就让人立刻明白这家伙的危险性。
    因为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要硬性摊派。
    在坛宫饭庄布控安插他们的人手,以便监察外籍顾客的言行举止。
    同时还打算有余暇时,再顺便监控一下天坛公园的外籍游客。
    今天找他们几位来这儿见面,就是要给他们普及一下国家安全工作的要求,讲解一下这种布控工作的必要性。
    而且需要他们当面拿出一个支持工作态度。
    再讨论一下,日后该怎么具体配合的大致方向,看看有没有什么实际困难。
    有的话,尽早提出尽早解决。
    如果不说,一旦出现问题,恐怕就得公事公办了。
    误会澄清了,疑惑消失了,可这种局面还是够让人难堪,也够让人难受的。
    因为说白了,这事儿透着被人算计的味道。
    这位段处长表面虽然和气,可采用的方法有点晦暗。
    提的要求又处处直至要害,而且透着逼迫的锋芒。
    他其实是个满面春风,在扮猪吃老虎的玩意,太危险了。
    更何况,谁愿意给自己找个婆婆来啊?
    而且还是来头这么大,这么强势的婆婆。
    想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真把这帮家伙放进自己家里,日后那就是处处受掣肘了。
    所以段处长讲完话后,老半天都没人开口,无论天坛园长、服务局金副局长,还是宁卫民,他们三个都是念起了“低头斋”。
    一时间,气氛尴尬得很,有点僵持。

第六百六十三章 紧急会议

    如果说宁卫民在财权和智慧两方面的能力展现,换来了合作方的信心,下属的忠心。
    那么在遇到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时,他所展示出的应变能力,就更使他成了众人心目中的一颗定盘星。
    既能带给合作方以放心,也能给予下属们以安心。
    像最近就发生了这么一件比较典型的事儿。
    1984年6月初,就在宁卫民案牍劳形,忙碌得都没顾得上吃饭的一天午间。
    天坛园长很意外的给他在坛宫的办公室打来了一通电话,向他转达了区里的会议通知。
    说区里主抓商业的许副区长,想要在当天下午召集坛宫饭庄的几方投资人去开个重要的会议。
    希望大家不论手里忙什么,都务必先放下,一定腾出时间列席。
    另外就是园长还想搭乘宁卫民的顺风车同往。
    免得他现在坐的那辆皇冠太过招摇,开过去晃着区领导们的眼。
    宁卫民自然没有拒绝,他对园长所有要求一口答应。
    于是抓紧时间,他凑合喝了碗煳米粥,胡乱吃了几个苏叶饽饽,草草安排好手里的事儿。
    就按说好的时间,去天坛公园的办公区接上了园长还有他的秘书,然后驱车赶往区政府。
    不过说实话,这件事打一开始就透着蹊跷,让人感到实在琢磨不透。
    因为自打坛宫开业,经营数据一直让区政府这位主管商业口的许副区长很满意。
    同时也可能因为比较重视与皮尔-卡顿公司一直保持的良好合作关系。
    这位副区长向来只问坛宫有没有什么需要政府帮忙协调和支持的地方,却从没有指手画脚过。
    所以像这种有点强制性,有点不大客气的“征召令”,从未发生过。
    尤其是最近,市政府刚刚公布《京城商业改革方案》。
    决定就此把一些年利润有限的的零售企业,全部下放。
    从此实行全民所有,集体经营,并改成以自然门店核算的方式。
    为此,区里根据上级的要求,眼下也在大刀阔斧,忙他们自己的商业改造工作。
    这个特别繁忙的时候,这位许副区长居然还有精力和时间过问坛宫的事儿,怎么不令人费解啊?
    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这么急切?
    这都说明这事儿有点不同寻常。
    事实上,还不仅宁卫民自己个是这么想的,天坛的园长也同样因此迷惑,感到摸不着头脑。
    但很可惜,哪怕在去区里开会的途中,宁卫民和园长俩人一起揣测琢磨,也没合计出个所以然来。
    甚至到了区里之后,在会议室里见到了同样来开会的金副局长和乔万林,他们所有人的脑细胞凑在一起,都没用。
    无论几个人怎么嘀咕,怎么挠后脑勺,还是没有半点的头绪,照样感到莫名其妙。
    直至坐在屋里等了有一会儿,许副区长终于露了面,谜底才算得以揭晓。
    但即便是这最后一刻,也照样唬了来开会的所有人一大跳。
    不为别的,就因为当时见面的情景的确非比寻常。
    许副区长并不是带着他的秘书来的。
    与他一起步入这间会议室的,居然是四位身着橄榄绿“老虎皮”的人!
    怎么回事?公安?
    天坛园长、宁卫民、金副局长和乔万林,无不面面相觑。
    要知道,首都系统性打击刑事犯罪,整治社会治安的风潮,至今并没有完全结束,仅仅是到了尾声阶段而已。
    这身代表着法制威严的制服,别说牛鬼蛇神见了保准儿魂飞魄散。
    就是没做亏心事的人,也会感到一种莫大的压力和威慑。
    宁卫民他们几个心里自然难免别扭,不约而同都犯起了含糊。
    这什么意思啊?难道……难道我们还跟违法乱纪的事儿沾上边儿了?
    幸好,此时许副区长开口相互介绍起来。
    总算及时化解了误会,才没让他们继续胡思乱想,胆战心惊下去。
    敢情这几位并不是普通的执法者,而是国家刚刚成立的一个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
    他们的工作内容当然也有执法的权限。
    说白了,就是在涉外单位布控,监督外国人的言行举止。
    好借此防止或避免外籍人员做出危害我们国家利益的事儿。
    至于今天这个会议,其实也不是许副区长所能决定的。
    他也是个听喝的主儿。
    在特殊部门的指派下,他只负责出面把坛宫的几个投资人召集在一起,后面的事儿他就没法再管了。
    真正在这个会上说话管用,掌控局面的,其实是这个特殊部门,一位姓段的处长。
    这个人就是带队来这儿的那个为首的。
    他皮肤挺黑,看着三十五六的年纪,笑眯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然而他一开口,就让人立刻明白这家伙的危险性。
    因为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要硬性摊派。
    在坛宫饭庄布控安插他们的人手,以便监察外籍顾客的言行举止。
    同时还打算有余暇时,再顺便监控一下天坛公园的外籍游客。
    今天找他们几位来这儿见面,就是要给他们普及一下国家安全工作的要求,讲解一下这种布控工作的必要性。
    而且需要他们当面拿出一个支持工作态度。
    再讨论一下,日后该怎么具体配合的大致方向,看看有没有什么实际困难。
    有的话,尽早提出尽早解决。
    如果不说,一旦出现问题,恐怕就得公事公办了。
    误会澄清了,疑惑消失了,可这种局面还是够让人难堪,也够让人难受的。
    因为说白了,这事儿透着被人算计的味道。
    这位段处长表面虽然和气,可采用的方法有点晦暗。
    提的要求又处处直至要害,而且透着逼迫的锋芒。
    他其实是个满面春风,在扮猪吃老虎的玩意,太危险了。
    更何况,谁愿意给自己找个婆婆来啊?
    而且还是来头这么大,这么强势的婆婆。
    想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真把这帮家伙放进自己家里,日后那就是处处受掣肘了。
    所以段处长讲完话后,老半天都没人开口,无论天坛园长、服务局金副局长,还是宁卫民,他们三个都是念起了“低头斋”。
    一时间,气氛尴尬得很,有点僵持。

第六百六十四章 态度鲜明

    “怎么样?各位考虑的如何了?都是怎么想的呀?”
    段处长脸上笑着,把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着。
    见几个人还是不做声,索性主动点名,率先把矛头指向了服务局。
    “要不,服务局的同志就先说说看。咱们这边是什么意见啊?毕竟工作人员都归咱们管嘛。工作中咱们需要互相配合,互相理解的地方最多……”
    这话说得很近乎,一口一个“咱们”。
    可刚刚升任副局长的服务局金局长,心里明镜似的。
    这位段处长是吃定了他没拒绝的可能,才故意拿他来树标杆呢。
    说实话,服务局确实已经和特殊部门有了实质性的合作。
    某些经营场所,其实早就开始配合对方的布控工作了。
    比如马克西姆餐厅所在地重文门饭店,还有东南亚华侨为主要客源的的新侨饭店,就都有特殊部门安插的人。
    但问题是,坛宫饭庄可和那些涉外饭店大不一样啊。
    首先,重文门饭店和新侨饭店是彻底的国营体制,赔了赚了原本就无所谓。
    何况具有外事属性的经营场所,一向就受到上头特殊关注。
    哪怕过去没有特殊部门的时候,也有别的部门在奉命盯着。
    可以说,这样的经营场所,从未真正完全归属于服务局。
    反倒成了他们的难言之隐,难以撒手的包袱。
    这就导致他们产生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
    只要没有外国客人投诉,不引发外事纠纷就好,真不愿意平白担这么重大的责任。
    那特殊部门的人来了就来了呗,要伸手就伸手呗。
    对于服务局来说,不但把烫手山芋转了手,而且像经营不善的问题,还有成本过多消耗,也多了不少可以搪塞的借口。
    说白了,特殊部门反倒成了他们的救星,当然受欢迎了。
    但坛宫饭庄就大不一样了。
    那一头能生财的金猪,是服务局小金库的全部指望啊。
    别的不说,就说金局长本人,也是因为力主投资坛宫饭庄,给局里带来了巨大回报,才受到领导器重的。
    如今特殊部门要把手伸到这块自留地里,金局长当然心疼啊。
    更何况在坛宫的三家投资方里,服务局先天就是最弱势的一方。
    金局长清楚得很,他们不具备任何优势,原本就没有掌握坛宫的经营主导权的可能。
    而且通过这么久的接触,对宁卫民的能力和本事,他越来越认可。
    知道除了宁卫民,别人根本不可能创造出这奇迹般的效益,也不愿意毁了这大好局面。
    这种情形下,他又怎么好率先答应,开这个口呢?
    真配合段处长表态的话,他也就成了三个投资方里的叛徒。
    那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
    所以没办法,他就只能采取消极态度,来回应段处长了。
    “段处长,你们这边提出的需求,我们服务局当然要鼎力支持。我们的态度那还用说吗?我们一直都是用实际行动在支持你们啊。你看,无论是重文门饭店,还是新侨饭店,我们都在竭尽所能配合你们啊。”
    “可坛宫饭庄的情况毕竟点特别。你大概不了解,这个饭庄,我们服务局是不参与实际经营的。我们只是提供一些技术方面支持。真正操持这些实务,搞具体经营的负责人,是这位皮尔-卡顿公司的宁经理。”
    “这是我们当初签订投资合同时就约定好的。区里也做了赞成的批复。为的就是保证令出一门,避免发生管理混乱的问题。同时也能够借此来学习一下外资企业的管理经验,发现我们自身经营模式的不足。”
    “事实上,宁经理确实非常有能力,他不负众望,成绩有目共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让坛宫的营业水平和名气,能与另外两家资格更老的宫廷饭庄比肩,这让我们非常满意。”
    “所以碍于合同约定和经营上的实际需要。在配合布控工作的问题上,我们的表态,意义不大。如果我们要非要插手,那就等于是越权了,也违约了。我们又怎么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只管找小宁经理要钱?出现问题就要他来负责啊?”
    “段处长啊,这个情况你得掌握啊。也务必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
    金局长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借着大吐苦水,从夹板儿里抽身了。
    他谁也不想得罪,干脆投了弃权票。
    可在场的人,谁都能听得懂。
    他没少强调饭庄成绩来之不易,更没少替宁卫民摆功劳。
    这话里话外,倒是暗示着特殊部门是会破坏安定繁荣的隐患。
    那自然从情感上,是倾向于拒绝段处长的要求了,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这种结果无疑是段处长所没想到的,让他很是有点意外,登时为之哑然。
    尤其是金局长还提到了区里的赞成批复和合同约定。
    这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许副区长也在旁为其做了证明背书。
    这就更让他感到有点为难,不好在进一步施加压力了。
    然而这样的阻力还只是开胃菜。
    因为天坛园长的处境和感受,和服务局不可相提并论。
    别的不说,从隶属关系上,天坛公园就不像服务局,仅由区政府和市服务局双重领导。
    天坛公园的“婆婆”可多极了。
    是既归区政府管,也归园林局、文物局、旅游局管。
    至于市政管理处和市交际处的话,天坛公园更得听。
    这就导致天坛公园成了谁都能训两句的孩子。
    好像谁都能过来指手画脚,做做工作指示。
    可问题是,正因为能管天坛的地方多了。
    所以对于天坛园方的实际需求,反而无人愿意负责和承担。
    一牵扯到运营资金问题,换设备,修古建……
    或者职工福利问题,涨工资,发奖金,分房子……
    这些能管天坛的地方就没下文了。
    你推我,我推你,都打上了太极拳。
    实际上,几乎和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道理一样,天坛公园反而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
    尤其是过去,天坛公园名气和景观根本比不上故宫、北海、颐和园。
    地理位置还是穷苦百姓聚集的南城。
    所以那时候,天坛公园门票只卖五分钱,根本就不受重视。
    园林局只肯承担天坛职工最基本的工资和劳保,其他的就不管了。
    那怎么办?
    只能自筹资金。
    说起来可能没几个人会相信,天坛公园自五十年代起,就没停过搞副业。
    不但在园区养过果树,养过月季,种过庄稼,养过家禽、家畜。
    甚至还把公园的房子出租给商店,在园区搞过展销会。
    尤其到了运动时期,他们所面对的困难就更多了。
    天坛公园被勒令停止对外开放,门票收入彻底没有了。
    文物也遭到严重破坏,古建被多家单位抢占。
    好不容易等到园区恢复对外开放了,园区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丧失了赚钱能力的天坛园方,跟上级单位们提到古建修缮,以及迁走抢占单位的问题。
    那些上级单位的态度却依旧搪塞,还是谁也不来给天坛公园实质性的援手。
    所以说,天坛公园一直都是靠自己维持局面,上下齐心,苦苦熬过来的。
    他们之所以敢于把斋宫租给皮尔-卡顿公司,痛快地给宁卫民提出的商业计划开绿灯。
    既是迫于经济窘迫的需要,也是源于这种自力更生的传统。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同样给了天坛园长硬气。
    常言道,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管。
    可要是靠自己活下来的,没吃你的没拿你的,那还在乎你吗?
    于是天坛的园长,就逐渐成为了一个特别有领地意识,有主心骨儿,也能抗事的一把手。
    若是上下相安无事还好,天坛园长并不介意给各位上级单位点面子。
    可要是真涉及到天坛的利益,那他还真敢据理力争,不怕甩脸子。
    尤其宁卫民带给了天坛前所未有的收益回报。
    如今的坛宫饭庄就是天坛公园的职工们过上宽绰日子的唯一希望。
    岁数已然五十好几的天坛园长,早就不惦记自己还能升官了。
    他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多坐几年宁卫民给他配的皇冠轿车
    以及在任期,能看见职工们拿到奖金满意的笑脸,听到背后说他的几句好话。
    足矣。
    所以对他而言,这特殊部门压根就没憋好屁,对他们提出的要求也就抵触极了。
    见服务局的金局长都没答应,他自然就更不可能答应了。
    “我说,这位段……同志。在咱们往下谈什么实际的事务之前,我还确实有几个问题想搞清楚。你要是不给我个满意的解答,我这思想可想不通。恐怕会认为你是故意针对我们,专找软柿子捏啊。”
    完全不顾段处长皱起眉头的样子。
    天坛园长跟着就发出一句句的质问,鲜明的当众亮明了自己反对的态度。
    “第一,我们这天坛公园的保卫科,一直都尽忠职守,从没在保卫安全工作上出过大错啊。你们过来就说要加强监管工作,还要管束我们的保卫干事。这分明是不相信我们自己能搞好天坛公园的安全工作啊。凭什么?故宫,北海,颐和园,你们也是这么管上了吗?”
    “第二,我们的坛宫饭庄开业可没一年呢,往来的顾客根本比不上颐和园的听鹂馆和北海仿膳饭庄。我倒想问问,那两处饭庄你们都派人去了吗?如果没有的话,真的有必要对我们这么严格要求吗?”
    “第三,你们想要加强对在京外籍游客和顾客监管工作,这个我能理解。可难道让我们代劳,向你们汇报相关情况就不行吗?真有必要亲力亲为嘛。即便是有这个必要,那你们的开销也要我们负责吗?如果你们的工作影响了我们正常的工作又该怎么算?”

第六百六十五章 情绪动物

    连珠炮啊!
    铿锵有力!
    虽然天坛园长的声音不大,可现场似乎出现了“嗡嗡”的颤音。
    不但段处长被问住了,黑黑的脸色变得都有点发紫了。
    连他的那些下属也无不大惊失色。
    都一下把目光凝聚到他的身上,想看他如何回答。
    本来旁观的许副区长也不禁充满忧虑的皱起了眉头。
    忍不住跟天坛园长打起了眼色,希望他克制一下情绪,别让事情闹僵。
    可问题是,人就是情绪动物。
    火气一上来,平时再稳当的人也会理智失效,赌气生怨。
    而段处长又恰恰碰到了天坛园长的逆鳞,惹得园长藏在心里多年的委屈全翻腾了上来。
    这个时候,任何人对园长言行继续否定,就只会起到反效果。
    园长现在想的是,当初我们一穷二白的时候,主动求到你们头上,你们连个窝头都不给啊。
    好嘛,现在日子刚好过了点,天坛名气也大了,你们就惦记上了。
    园林局多少还做得委婉点,问我一句想不想调动到轻松些的岗位上。
    你老许可好,直接就把“锦衣卫”发过来了,这是想明火执仗的硬抢啊!
    你还装模作样的扮好人?你们就这样欺负人!就这样愚弄我!
    这又不是头两年了,我还就不信了,今天不答应你们,还能把我天坛再砸一回,再给我封了?
    所以园长反而误会啦,错把许区长的好意当成了算计,真的激动上了。
    “老许,你挤眉弄眼想干嘛呀?甭给我来这套。我刚才说得难道不是实话吗?非得顺着你们说好听的才行?”
    “我还真就不明白了。我们没招谁没惹谁,好好干自己的事儿。怎么总招别人看不过眼啊。就非得跟我们过不去?”
    “算我求求你们了,别老在关键时候给我们捣乱!就算你们要杀猪吃肉,至少得等猪长肥了吧!坛宫现在也就是个壳郎猪而已,你们就这么急着动刀!”
    这些话更是等同于在脸上抽耳光。
    许副区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真堵心啊!
    他咬着牙,指着园长都说不出话来了。
    段处长当然更是下不来台,大感颜面扫地。
    因为谁都听得出,这番指桑骂槐真正的目标是他才对。
    可问题是天坛园长也是真动了肝火了。
    把话说完,他的激动仍然没法平静,粗鲁的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又气愤的把火柴盒摔在了桌上。
    完全是一副受了奸臣构陷,委屈得不行的模样。
    看样子,如果谁再招惹他,他弄不好就站起来拍着桌子骂娘了。
    这反倒让挨了骂的两位,都不好再来硬的了。
    除非他们也想“拆台”,把事情搞砸。
    所以尽管段处长从内心失望透顶,觉得天坛园长简直不可理喻。谷
    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名其妙的光火。
    可仍然得尽量平静的向他解释。
    “园长同志,我对您这样的表态实在没想到,也很失望。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我们没有什么所谓‘杀猪’的意思。今天约大家过来开会,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工作。跟你们商量这件事,目的也很纯粹,就是为了更好的维护我们国家的利益。”
    “至于故宫、颐和园、北海公园,以及另外两家宫廷饭庄的布控情况。对不起,那属于国家机密,我也不能随便透露这样的信息。但我可以向您和诸位保证,我们的布控都是符合程序,绝对有必要,具有正当性的。”
    “另外,我们的部门之所以会在今年创建,当然是因为国家如今有了这方面的需要。我们的工作具有太多的特殊性,真不是您园内的保卫干事能胜任的。比如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定的外语基础,且具备多项相应的侦查技能。”
    “所以,我们要执行的任务责任也重大。和您对安全工作的认识完全就是两回事。我们当然需要掌控安全工作的主导权,才可以最有效的调动人力配合我们的要求,让布控工作达到应有的实际效果。”
    “我希望您还是应该放下对我们的成见,不要再对我们恶意揣测为好。也不要总盘算您自己的那些小账。毕竟国家安全高于一切。如果您还是个……”
    没错,段处长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的语气是平和的。
    但可惜,措辞不够委婉,太直来直去。
    再加上他对于自己的职业有使命感,骨子里有傲气。
    就更让他的话不自觉的带上了居高临下的劲儿。
    所以这番话反倒让天坛园长的脸色更阴沉了。
    尤其是最后的一句,一下子就让园长觉得自己是被当面羞辱了。
    觉得这个年轻人就会讲大道理,居然拿鸡毛当令箭,跟训孩子一样的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他不但非常不快,甚至可以说血气上涌。
    便一下子打断了对方,也声色俱厉的回复。
    “年轻人,你还真别吓唬我。我这辈子经历的人生沧桑多了,从当年参加南下工作团的时候,就总有人想给我扣个罪名。我已经没有什么还会怕的了。”
    “你要非这么说,那我还就不配合了。你不过是个处长,还不是局长。我级别不比你低啊,而且也不隶属与你,你跟我摆什么官威!我还告诉你,这辈子我装孙子已经装得够不够了,如今我也没几年就该离休了,不想再装了。尤其是在一个岁数还没我儿子大的人面前……”
    这些撕破情面的话,全是天坛园长的真实想法。
    他如此不顾大局,摆自己参加工作的老资格,段处长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在段处长眼里,园长的觉悟实在太低了。
    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也不讲基本的工作原则了,根本就不配当一园之长。
    于是段处长也被激怒了,便不禁有点带情绪的说,“你必须配合!你也是个老干部了。道理我就不讲了,孰重孰轻你分不清吗?你要再故意给我们工作制造阻力,那我……我就只有走组织程序了。”
    可没想到这番警告威慑全然无用。
    天坛园长还真是个钢骨叉子,压根不在乎一拍两散。
    “你还别唱高调。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孰重孰轻啊?在我心里,我们职工的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各行其是吧。看看最后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占理。”
    这样的回应简直斩钉截铁,直接就把这次会议,推向了没法在继续商议下去的境地。
    眼瞅着就要一拍两散,以彼此双方的不快来收场
    作为联络人的许副区长也不禁着了急。
    他其实是特别想打打圆场的,可偏偏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于是几度欲言又止,看上去真是无比的矛盾和纠结,满脸无奈的黯然。
    幸好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能清晰的表达自己的意图,又显得尊重他人说话的人。
    才没让大家初次相逢的局面彻底崩坏。

第六百六十六章 孰重孰轻

    骤然间,宁卫民开口。
    “哎哟,今天天气是热啊,坐在屋里开着电扇都流汗。大家偏偏还都喝了不少的热茶。难怪火气这么大嘛。”
    跟着他还冲着许区长打趣。
    “领导,您看是不是该请大家吃点冷饮,降降火气啊?”
    但他这番胡说八道的玩笑可谓恰逢其时。
    不但成功转移了现场的关注点,也有效缓和了气氛。
    “对对,天气热,是热。还是吃冷饮好些。”
    本来已经进退维谷的许区长立刻醒悟,很凑趣的予以呼回应。
    随后更有点庆幸似的松了口气,给了宁卫民一个嘉许的眼神,马上就转头安排。
    “那个谁……小吴啊,你快去门口冷饮摊买点冰棍汽水来。让大家都凉快凉快。”
    至于宁卫民,他笑容不减,反而由此顺水推舟,又劝起天坛园长来。
    “园长啊,您看看咱许区长,说请客就请客。哪儿找这么善于体察民情的好领导啊?真不是我要拍咱区长的马屁,我是觉得,即便您心里不痛快,冲谁来也不能冲咱许区长啊。”
    “咱们坛宫有今天,离不开许区长的扶持和帮助。想当初咱们的贷款还多亏许区长才能批下来呢。区长也没少帮咱们宣传。为这点小事儿,不至于的。”
    “再说气大伤身,对您自己个的身体也不好。天坛好几百人可指着您呢,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您要是病了,他们还能指着谁啊?尤其眼下这个关键的时候,那非得乱了阵脚不可。您也不愿意咱们的努力都白费了吧?”
    跟着他又回头跟许区长解释。
    “领导,在您面前我也得替园长说两句话。第一,我今天下午能扔下手里的事儿准时过来,全是园长督促我。路上他还一直嘱咐我呢,让我别只顾自己傻忙。对区里的要求,一定要重视起来,要尽力执行、落实。”
    “第二,就是我们今年暑期的工作任务比较重,北神厨的宴会厅准备开业了。同时我们还打算联手,举办一个能够形成规模,具有一定影响力,今后年年都能举办的暑期书市活动。说实话,最近是太忙了。我这么年轻,都有点受不了,园长也五十多岁人了,吃不消是必然的。”
    “所以说啊,今天纯属什么事儿都赶到一块了。其实园长对区里的会议,态度是很端正的,绝没有轻忽之心。刚才他发火,我看一是因为这话赶话的产生了些误会,二是他最近工作太忙给累坏了。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介意。”
    自尊之心,人皆有之。
    说什么,其实有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去说。
    像刚才的冲突,那就是最糟糕的典型例子。
    交涉的双方都轻忽了对方的尊严,也就造成了不好的结果。
    精通人情世故的宁卫民懂得这一点。
    所以他这些场面话,就是他在替区长和园长互相找面子。
    什么叫对症下药?
    这就叫对症下药。
    自然也就有了妙手回春一样的奇效,现场的气氛果然彻底脱离尴尬。
    “不介意。我们都是老伙计了。过去对着拍案骂娘的时候都有,怎么会为这点事计较?没关系。我能理解,事出有因嘛。都是为了工作。”
    许区长的脚底下有了台阶,立刻做出大度的姿态。
    这样宽宏的胸襟,是一个领导应有的素质。
    “老许,对不起啊。刚才我是有口无心,对事不对人。其实仔细想想,我是把对各方面积压的不满和怨气都冲你来了。这对你并不公平。”
    天坛园长性情虽然粗枝大叶,但也拿得起放得下。
    属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那种。
    跟着也一样就坡下驴,对许区长表达了歉意。
    这样一来,他们二人和睦如初,当下便只有特殊部门的这些人被孤立了。
    似乎成了反派,需要为今天的不愉快担责似的。
    这种局面下,宁卫民一旦借力打力,再开口表示拒绝。
    那么至少今天,特殊部门是肯定难以达成预期目的了,必将铩羽而归。
    可问题是,宁卫民清楚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心知肚明这个特殊部门对于国家的重大意义,更知道什么才是大势所趋。
    待人接物八面玲珑的他,又怎么可能为自己树个难以抗衡的强敌呢?
    所以自然不会忘了给段处长也送去一副梯子。
    “段处长,咱们今天初次见面,荣幸之至啊。发自内心的说,我很尊重你们的工作和职业。其实还别说你们这样特殊的部门了。只要身穿你们这身制服的人,我都特别敬仰。因为只有国家稳定社会安定,商业才能繁荣。大家才能安居乐业。在我看来,穿这身制服的人贡献是非常大的,也是不可或缺的。多亏了你们,我们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才得到了切实的保障……”
    可没想到,他这是媚眼做给瞎子看,说多好听的全白饶。
    那段处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压根不吃这套。谷
    “但是呢?你接下来就要说‘但是’这两个字了吧?”
    段处长居然嘴角露出冷笑,打断了宁卫民。
    他的目光里对其流露出一种不喜与疏离,甚至故意出言继续奚落宁卫民。
    “你就别逞口舌只能,继续跟我兜圈子、绕弯子了。我这人看不得虚情假意,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在我面前,舌灿莲花,光说好听的是没有用的。我劝你还直截了当,给我个明确的态度。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还是不愿意?同意我们入驻坛宫?还是不同意?请你现在就回答。千万不要再把好听的话当成气球来吹了,真吹爆了,咱们彼此恐怕都会尴尬。”
    毫无疑问,这话潜在的意思,就是段处长认为宁卫民缺乏诚意。
    也不知道他的这种成见是哪儿来的。
    反正他真不客气,丝毫没给宁卫民留面子啊。
    远不如刚才对待服务局和天坛园长的态度。
    如果是个年轻气盛的一般人,这时候是必要维护自己尊严,反唇相讥的。
    那结果就会像刚才天坛园长差不多,肯定又是一个越争越僵,话不投机。
    如果是好脾气的人,忍了这样的挤兑,顺着对方设计的思路去想去答。
    那又会丧失交涉上的主动,会被在场的人认为缺乏骨气,也会被对方瞧不起。
    如果油滑的人,多半会采用左顾言它的法子,通过转移话题来避免尴尬。
    然而这又是恰才对方表示过不耻的行径,反而坐实了对方的鄙夷是有道理的。
    所以这些应对之法,统统都是错,宁卫民是一概不选。
    那又该怎么办呢?
    稍加思索,品咂了一下这位段处长所表现出的外热内冷,厌恶逢迎的性情。
    宁卫民就想起师父教过他的“与勇者言,依于敢”。
    果断选了知难而上,展露胆气的据理力争。
    本来应有的客套全免,连个“您”字,他都懒得说了。
    “段处长啊,不是我避实就虚啊。主要你这问话的方式,的确有问题啊。”
    “咱们今天大家坐在一起,目的是为什么呀?难道不是为了商量,怎么互相配合彼此的工作吗?难道是你宣布一个命令,我们就得不打折扣的执行吗?不是吧。”
    “那么好,既然是商量,那肯定要有个过程。咱们彼此就都要有所让步和包容,才能达成共识。你这样,等于直接抹掉过程求结果。让我真的很为难。”
    段处长没法辩驳宁卫民的话。
    沉默了片刻,自觉有点理亏,气势不禁为之一挫。
    “嗯,你的话有几分道理,好像是我急切了些。那你说,怎么个商量法?”
    宁卫民却一点不打磕巴,果断回应。
    “段处长是个痛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一点肤浅之见,想看看咱们能否先达成一致,才能再往下谈。其实在我看,咱们双方的根本目的其实并不矛盾。我们目前陷入纠结,彼此疑虑的地方,无非是担心我们的工作会互相掣肘,彼此影响。所以我认为,只要我们把可能出现的问题协调好了,尽量做到互相理解。其实是可以友好相处,愉快合作的。这一点,贵方赞同吗?”
    “道理上没错,这也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可实际工作中,恐怕难做的特别理想的平衡。所以我还是得强调一点,国家安全高于一切。有必要的话,个人和集体的利益还是得无条件服从国家大义。你们必须全心全力的配合我们的工作。”
    段处长虽然出言附和,但实质上他还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没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对此,宁卫民也摇了摇头。
    “这话,我也只能在大方向上赞同。坦白讲,我们每个人都爱国,我们都是共和国的子民。真要是一旦出现为了国家大义,需要个人做出牺牲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做出正确选择。但是我想,这种情况肯定不是常态化,日常工作和生活里会经常出现的。也不是根本不能打一点折扣,不能找折中办法的选择。”
    眼见段处长又要开口,这次宁卫民可没给机会让对方插口打断自己。
    “请先听我把话说完。贵方的工作有难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我们都能理解。可反过来,我们也一样需要贵方的理解啊。我们的难处,恐怕贵方就未必了解了。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如果咱们双方想要顺利合作,就得求同存异,相互多体谅。”
    “如果段处长了解这么多年,天坛公园是怎么走过来的,是多么艰难的熬过来的。我想段处长就能理解园长刚才的激动了。如同段处长你尽忠职守令人钦佩一样,园长同样是个心系职工有担当的好领导。段处长不妨想想看,全园上下好几百职工的生计都系于园长一身,面对拿着医药费报销单满面期待的职工,他又怎么好开口,让那些职工牺牲小我。就别说是常态的牺牲了。”
    “这就是我们都要面对的焦点问题,我们双方的工作,到底孰重孰轻啊?说实话,都重要。套句老话,革命工作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咱们国家从没有说过,只要军事安全,不要经济建设啊。这应该是齐头并进的事儿。甚至是相互依存的事儿。安全工作不但经济民生繁重发展的的前提条件,经济民生也是安全工作的意义所在。”
    “拿咱们来说,同样如是。难道不是因为坛宫和天坛如今的客流量多了,外籍人士以几何数字增长,段处长才有必要来我们这里布控的嘛。那也就等于是说,我们经营的越好,在这儿布控,也就越有实际意义。对不对?反过来,如果我们经营不善,搞得天坛公园和坛宫都没人愿意来了。那段处长在我们这里布控还有必要吗?那不就成了一种国家资源的浪费?我说的对吗?”
    这套辩证法的逻辑更站得住脚,也确实说中了所有坛宫投资方的心事。
    天坛园长和他的秘书,金局长和乔万林,无不眼睛发亮,频频点头。
    不仅旁观的许区长为此对宁卫民露出认可和欣赏的神情。
    甚至就连段处长的下属们也都面显疑惑,对宁卫民的话陷入了思索。
    唯有段处长深吸一口气,感到多少有点堵心啊。
    此时此刻,他对宁卫民口舌之利有了更深刻的体会,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先入为主,小觑了这个年轻人。

第六百六十七章 好大胃口

    “那你的意思呢?像这种合作关系应该怎么处理才好?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段处长反将了宁卫民一军,同时目光如炬,在宁卫民的脸上扫了一下。
    他还真想要看看这个年纪轻轻就成了饭庄一把手的小子,如此长篇大论的来铺垫,葫芦里打算要卖什么药。
    “当然是相互尊重,是相互信任。咱们的关系重在平等,重在协商。而不是说谁监督谁,谁领导谁,本质是相互协作,互相帮衬……”
    只可惜宁卫民的回复,却让段处长大感失望。
    未等他说完,段处长就不耐烦的皱起眉头,硬生生打断。
    “我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呢。平等?协商?全是空谈,这跟没说一样。实际工作中哪儿有那么些时间商量?总得分个主次吧?怎么可能不偏不倚?难道用尺子去量?而且我们的工作性质特殊,事关重大。不出事则罢,如果出事就是大事儿。紧急情形下,我们怎么可能和你们和风细雨似的商量?这太不切实际了……”
    这些话当然是很不客气的,就是公然批评。
    不过宁卫民的神色依然淡定,不见丝毫愠怒与尴尬。
    “段处长误会了,我说的平等和协商,只是咱们双方合作的初衷和原则,这是一个基础的大框架。具体操作当然要靠规则和守则,这不矛盾。”
    他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说着,反而泛起了微笑,充分彰显了自信以及涵养。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贵方的工作有严格纪律,执行任务也有程序可循。那咱们也约法三章好了。我看大可以把咱们彼此的权力和义务规划好一定的界限,事先做好大致的约定,以便双方共同遵守。这就能避免许多日常摩擦,有效防止矛盾产生。”
    “比方说,如果咱们合作的话。像坛宫安全工作方面,可以完全交由贵方管理。至于其他方面,我们饭庄总能保证充分的自主权吧?而贵方除了为国家尽忠职守,平日也要肩负起维护我们企业的基本安全需要。这个要求算是正当合理的吧?”
    “贵方的工作有特殊性,需要应急、变通,这些可以理解。我方可以保证,对贵方执行任务,一定会无条件的竭尽全力配合。可如果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们进行沟通协商一下是可以的吧?如果真来不及,事后贵方总可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吧?哪怕需要保密,不能让我们知情。那对造成的损失和不良后果,贵方配合我们尽量补救,也是应该的吧?”
    “说白了,我的意思就是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有了权力,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就像那些跑大棚的师傅们说的话,本着良心来办事。咱们谁也别亏了谁。我说心里话,其实贵方来我们坛宫,完全可以大大提升我们保卫工作的质量,这对我们的经营和安全也是有利的。如果段处长认同我的观点,愿意与我方互惠互利。那我真是发自内心的欢迎,求之不得呢。”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但有礼有节,有根有据,而且很语气诚恳,还真的有点打动段处长了。
    他原本冷眉横对的态度也不禁有了转变。
    “好吧,原则上我赞同你的观点。你有什么要求和条件,就趁着现在好好提一提吧。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有些事如果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恐怕不能当面回复你。我还需要跟上级请示,甚至开会讨论。有些问题即便在常态看来合情合理,可对我们的任务要求而言,如果有不良影响,我仍然有可能会拒绝。”
    尽管段处长说出来的还是硬邦邦的话,但比起恰才的斩钉截铁完全的强硬,显然已经软和多了。
    能够商量,愿意听取不同的建议和看法,这对于任何一场谈判来说都是进步,这都是一个好兆头,显示出良性的发展方向。
    于是现场头一次,所有人表情共同放松,如同受到了太阳普照。
    “感谢段处长的开诚布公。那我也就直话直说了。”
    宁卫民还真不客气,直接就问最核心的问题。
    “其实我最关心的一点就是,贵方是否可以充分保证我们坛宫的自主经营权,财务权和人事权。贵方是否愿意在接管坛宫的保卫工作后,对我们坛宫的安全需求负责?”
    “我只能说看工作需要,通常情况下我们是不会干涉的。而绝对的,完全的,那不可能。如果你们的财务和经营活动出现反常的地方,或者与我们密切监视的怀疑对象有牵扯。我们是一定要过问的,你们也有义务配合。在安全工作上,我们的素质和操守你都可以放心,我们可以兼顾你们的安全需要。”
    宁卫民点点头,对此没再表示异议,接着又问。
    “合作范畴能不能先限于坛宫饭庄的业务。对于天坛园方的事务,先暂缓一步,看看咱们双方彼此磨合的效果。毕竟来日方长……”
    “可以。”这次段处长也答应的痛快。
    “那么段处长打算派几个人过来呢?是以什么身份入驻坛宫呢?需要坛宫为你们做些什么?提供什么便利呢?”
    “今天跟我一起来的这三个人,就是我们初步定下的派驻人员。他们当然不易公开真实身份,这不利于我们日后工作的开展。饭庄方面相关知情人也是越少越好。通常情况下,是让他们充当布控单位的保卫干事,也就可以借助职务便利进行布控工作了。”
    段处长说到这里,忽然面显尴尬,居然有点支吾起来。
    “当然,我们部门初创,资金方面有些……所以相关人员方面产生费用,还需要饭庄能够帮忙承担一下。毕竟他们实际上也是要替饭庄干活的,履行保卫干事职责的。”
    这就是要工资了。
    宁卫民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们保卫工作其实还没有正式编制,一直在借助天坛园方的帮助。那这样好了,我就给贵方三个保卫部主管的待遇和名额吧。甚至连保卫部人员搭建班子的权力我也可以给你们,总不好让你们过来就当光杆司令。初步先定对外招聘十个人,你们来替我选,也可以更好配合你们的工作。希望贵方能认真负责把我们坛宫的保卫部班子搭建起来。”
    他这样的痛快和豪爽,倒是让段处长感到意外了。
    段处长可没想到,宁卫民居然表现得比国营单位更大方。
    “好,太好了。那谢谢了。”
    但是,段处长很快就发现,宁为民这样大方不是平白无故的,他还有附加条件呢。
    “各位,先别高兴。我也有丑话说前面。在日常工作方面,我们坛宫的要求可不低,甚至可以说对职工管理相当严苛。毕竟我们的消费水平很高,工资也高,都来自于顾客,就必须在乎顾客的感受。所以诸位在我们坛宫干,不会像纯粹国营饭店那么随便。约束会比较多。比方说,如果见到顾客,任何工作人员都要微笑,要问好。绝对不能与顾客直接发生争执与争吵。贵方人员当然不能例外。”
    这话多少有点触动了段处长的自尊心,激发了他的傲气。
    “你放心好了。我们的人素质方面绝对过关。他们都受过外事工作的培训。每人至少精通两门外语,几乎都在正式的外交场合执行过任务。连钓鱼台国宾馆和人民大会堂的场面都应付的下来。我想,恐怕还不至于对于你们饭庄的这点工作要求感到不适。”
    然而很快,他就后悔说这样的话了。
    因为他可不知道,宁卫民是个特能得寸进尺,顺杆儿爬的人。
    尤其对于占便宜这种事儿,这小子敏感极了,一转眼珠就一个主意。
    从不会放过,也不会错过,任何有利于自己的契机。
    关键是他还会下套,让人不知不觉的踩进去。
    “我相信段处长的话,可我还是有点顾虑啊。因为我们坛宫的职工守则和规定特别细,特别多。职工的一言一行都有要求。各位入职除了必须参加我们的职工培训,通过考核。在上岗之后,各位也不会得到什么特殊照顾,奖惩条例会一视同仁。弄不好是要扣工资、罚奖金的,各位对此能理解吧?”
    宁卫民的不信任,让段处长有点不耐烦了。谷
    “这没问题,正常范畴内的,我们当然理解。”
    “那他们入职之后,会听我的命令和调遣行事吗?我毕竟是饭庄的一把手,也是他们名义上的领导。”
    这个问还是比较敏感的,段处长登时就警惕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想插手干涉我们的工作?不是说保安工作主导权全交给我们嘛。”
    “不不,我只是考虑坛宫忙起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需要各位帮忙的地方。贵方的人不是精通外语吗?打个比方,我们坛宫突然迎接了好几个旅行团,上百个外国客人要是同时登门,那肯定应接不暇,照顾不周。这个时候,我调遣一下贵方的人,协助我们做好接待和安抚工作。总是可以的吧?”
    宁卫民解释得合情合理。
    段处长这才恢复坦然,把心又揣进了肚子了。
    “放心,这种情况我的人肯定听你调遣。而且我们能够近距离接触外籍客人,也更便于观察状况。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绝对没问题的。”
    “那就好。”宁卫民爽快的忽然一笑,牙齿显得很白。
    “不过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问。第一,贵方这几位同志都精通什么外语啊?第二,各位今后上岗后需要不需要步话机啊?”
    说实话,段处长此时的耐心法儿,是真快被宁卫民没完没了的问题给磨光了。
    可一是宁卫民询问这么仔细,也足见其诚意。
    看得出,他对合作确实是认真负责的在商量。
    周围又有区领导、天坛园长和服务局的金局长在围观,段处长不可能没个好声气。
    二是宁卫民考虑得也太周到了,看意思还想提供设备支持。
    这让段处长也是大为意动,很是惊喜。
    步话机?那就是移动电台啊。
    有的话当然好了,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
    可惜,经费有限,他们只有在执行特别重要的外勤任务时,才有这样先进的装备,平时可用不起。
    于是段处长只有强自打起精神,先是把自己下属的语言特长,一一给宁卫民来介绍。
    “这个叫孙然,精通俄语和英语。那个叫杨光,会德语,法语和英语可能差点意思。张广志,法语特别好。西班牙语也能说两句,但仅限于日常用语。”
    跟着就把关注点放在了重要问题上了。
    “哎,宁经理,你愿意花钱给我们配备步话机吗?有的话,那可太好了,我们的工作可就方便多了。不过那东西可不便宜哪?你真舍得花这份钱吗?”
    宁卫民特别畅快的在笑。
    他的这种愉悦已经有点忍不住了。
    如果落在熟悉他的人眼里,比方是康术德或者是张士慧的话。
    那他们一下子就会知道,这小子又要得逞,拿到莫大的好处了。
    可惜在场的这些人都不够了解他,尤其是段处长。
    大家没人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段处长,咱们一件件事儿来探讨啊。你既然关心步话机,咱就先说这事。所谓工欲善必先利其器。步话机这东西对安全工作必不可少。价格贵点我觉得也应该买。正好,我是由衷想支持你们工作的,就借此先表达一下诚意吧。不过这种设备是受管制的,手续上我可帮不上忙,我只能负责出钱。”
    宁卫民的表态,让段处长简直心花怒放,这对他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
    “哎哟,你可真是个痛快人。让我不能不刮目相看了。出钱就足够了。还手续?手续当然不是问题了。我们这样的部门难道还申请不下来嘛。你放心,我们也不会浪费金钱的,买六部也就三千块钱吧。应该够用了。”
    然而宁卫民却摇头说,“哎,六部哪儿够啊?怎么也得二三十部。要知道,不光你们保卫人员要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当然也要用。前台,餐厅,后勤,厨房,都应该有几部,这样才好沟通。对不对?而且马上我们就要举办书市了,冬天还有雕塑展和游园会。那都是数万人的大型户外活动。我们都需要和天坛的保卫人员用这些设备联络沟通。还得防着这些设备坏了更换呢。我看四十部更好。”
    什么叫语出惊人啊。
    段处长连带他三个手下齐齐说不出话了。
    既是被宁卫民这一掷千金的手笔给唬了。
    也有点被他这番精道的盘算给算计了,气得。
    然而这还不算完呢,宁卫民后面还说了。
    “段处长啊,我考虑了一下,你恐怕还得给我几个人。你们这三位同志不是不好啊。我全要。可问题是他们都不会日语啊。”
    “我解释一下,有个情况你可能不清楚,我们坛宫未来的经营方向主要就是以日本顾客为方向和突破口的。所以,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再给我派几个会日语的来。这才有利于我们双方的工作。”
    “当然,要是有会意大利语的更好。那我们坛宫还真就没什么语言上的短板,足能应付大部分的客人了。怎么样?我这也算积极支持你们的工作了吧?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一定别拒绝啊。”
    什么叫图穷匕见啊!
    到l这个时候,段处长才真的猛然间醒过味儿来,终于明白宁卫民这小子的真正用意了!
    好嘛,这哪儿是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啊?
    这分明就是惦记打劫我们啊!
    劫的还不是财,不是色!
    是人才,是设备!
    这小子,可真是胆大包天,好大的胃口!

第六百六十八章 属性相克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令人难以把握。
    按说,这场会议明明是按照段处长设计好的方向和步骤进行的,可整个过程和最终结果却又让他觉得那么不舒服。
    这不是指服务局金局长所采取的消极对抗,也不是指他和天坛园长之间发生冲突。
    虽然这两位的反应都有点让人不高兴,可对段处长来说,还是尽在掌握内,早有预计的。
    说白了,为了做到一锤定音,其实今天,他就是故意来施加威压的。
    虽然这样不免让这几个单位心里生怨,或心存不满。
    可却能节省时间,以最快的方式取得控制企业的主导权。
    像他们这样的部门,完全没有必要和别的单位打好关系。
    只要便于执行任务,有利于维护国家利益,段处长根本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
    何况去弥补间隙,获得对方的理解,也是可以慢慢来的,但任务肯定是不能等的。
    伟大领袖不是说过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这话用来描述段处长的职业需要再合适不过了。
    对他来说,只有时间、效率和结果才重要!
    可偏偏今天,段处长却遇到了一个异类。
    一个竟然完全不吃他这一套的宁卫民。
    别看这小子外表如同面团一样的软和,似乎什么都好说话、好商量。
    但内里却有着钢韧坚毅的主心骨儿,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胆气。
    且尤为善于话术。
    俩人言语一交锋,反而破天荒的让段处长感到了一种高度的精神紧张。
    到最后说什么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不留神就要陷于对方的语言陷阱。
    整个会议,别看他们之间进行的商洽不过一个小时。
    但对于段处长来说,却几乎比一整天还长。
    按说本来应该是稳拿把攥的结果。
    可这位一向说一不二的段处长,竟然头一次迫于形势,不得不做出了许多承诺和让步,才无比费劲的拿到手。
    这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实就摆在面前,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就连段处长的那些手下都对这样的交涉发了呆,想不明白他们的领导今天怎么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可偏偏段处长还是有气无处发,想挑理都挑不出来。
    因为宁卫民是当着大家的面,完全占据了情、理、法的致高点。
    又是借着段处长自己的话,来圈住的他。
    如果要怪,那也只能怪段处长太轻敌了,疏忽大意下,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唉!还真小看了他了!这个混球,可真会利用别人的弱点!抓别人的话柄!
    从内心来讲,段处长对宁卫民不得不高看几眼。
    当然,他也不免生出几分后悔和自怨自艾。
    因为霍司长可是曾经在电话里郑重提醒过他的。
    “你真正接触他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像他这样的年轻就能当上一把手的人,肯定不简单。不会那么好摆弄的……”
    没想到这话果然应验了。
    亏他还自诩“有勇有谋”,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就让人给不露声色地耍了个灰头土脸。
    哎,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所以这天会议结束,哪怕是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
    而且大家也都喝了许区长使人买回来的冷饮凉快了不少。
    可段处长的脸上仍然是没有笑容,走的时候,他照样觉得心里冒火。
    尤其是感到宁卫民有点像哈巴狗似的一路跟着自己,令人无比厌烦。
    于是出了办公楼,走到区政府后院的胡同里,等不及上车,段处长就忍不住挥手打发了他。
    “好了,就送到这儿,你就别跟着我了。后天我们的人就去坛宫报道。我只希望你把你今天答应我们的事儿落实就好。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还多呢,用不着跟我来这种虚头巴脑的客气。”
    这话的语气充满居高临下,一点也不像平等的合作关系,倒像是上级对下级的教训。谷
    可尴尬的事儿随后就发生了。
    尽管宁卫民口称,“那好,段处长,我就送到这儿了,您慢走。”
    可看他面容的表情却不见尴尬,反而极其淡定和自信。
    段处长跨步上了他那辆212吉普车,正感到有些蹊跷。
    紧接着他就从后视镜里,看到宁卫民从他的车后走过,上了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辆汽车。
    这才醒悟过来,合着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原来宁卫民并不是来送他的,只不过是他们的车凑趣停放在一处了,人家也是来这边取车的。
    这下可倒好,堵心的感觉更重了。
    偏偏照样还是挑不出宁卫民的毛病。
    扪心自问,甚至为了这小子没说破这层关隘,周全了自己的颜面,他还应该感谢才是。
    否则要是宁卫民来一句“段处长误会了,我的车也停在这里”,那他可就真在下属面前颜面无光了。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法念宁卫民的好儿。
    因为这小子的车可比他自己的那辆好太多了。
    那居然是一辆美国产的AMC大吉普,又高又宽绰,从车头到车尾都闪烁着傲慢的银色贵气。
    直接把国产的吉普车全面比下去了。
    一辆是洋洋得意的洋气。
    一辆是难以为继自信的土气。
    一辆轻蔑昂着头。
    一辆勉强挺着胸。
    一辆试图建立新的威望。
    一辆竭力维护昔日的权威。
    这两辆车仿佛就如同他们两个人,多么的奇妙。
    本质与本质的交锋,完全可以通过汽车显现出他们两个人各自的形态。
    尤其自己身后的下属,杨光脱口而出的一句,“这坛宫饭庄也太有钱了吧。他居然能开这么好的进口车?简直赶上部级的的待遇了。”
    让段处长的心里,不禁充满了难言的憋屈感。
    他真心认为,宁卫民或许与他的属性相克。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他处处丢人,事事吃瘪。
    车终于开上了大街,从后视镜里眼看宁卫民的车拐到了另外道路上。
    段处长仍然郁结难解,对手下发了一通牢骚,“不用羡慕,有些人就会追求物质享受!简直就是在混吃等死!没听今天他们说吗,这都是贷款。回头你们几个去了,除了本来的外勤任务。也要多留意饭庄的经营情况。我就不信了,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就有利润买这么好的车。国家有限的资金,绝对不能让他们这么胡乱糟蹋了。”
    “段处,可今天咱们不是答应他们了……那还查么?”
    杨光有点为难地问道,“如果干涉财务,咱这不是出尔反尔吗?我怕好不容易说好的事儿再有变故。要是让他们发现,会不会有意见……”
    “不是,你傻啊。”
    同在后排的孙然立刻出言反对。
    “明察不行,咱可以暗访,可以套话啊。段处又没说非得搞到详细的数据,不过是让咱们看看饭庄收支方面是否有反常的地方,值得怀疑的地方。好判断这个姓宁的,是不是滥用公款。用于个人的享受。何况即便发现了,又能怎样?打擂台的事儿,咱们还怕么。”
    这话非常符合段处长的心思。
    “对,小孙的思路才对。怕得罪人?那你就别干这份差事!”
    而且段处长还难掩胸中义愤。
    “东北人有句话说得好,怕拉拉蛄叫,那咱还不种地了?查!一定要查!就算揪不出姓宁的把柄,也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如果敢对国家的钱乱伸爪子。那就要承担后果!”
    孙然继续顺着段处长的心思,投其所好。
    “要我说,真就是他小子命好!我们现在已经查明的,就有这姓宁的曾经倒卖热带鱼,于重文门旅馆在职期间,倒卖烟酒,用邮寄的办法贩卖热带鱼养殖罚牟利的实证。也就是现在毕竟和头几年不一样了。否则这投机倒把的罪名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哪儿还有他今天这样的威风啊。”
    可没想到,他这话却挨了批,甚至因此被骂得直缩脖子。
    “我说孙然,你这话可有点混账啊。我让你查他,是看看他是不是确实在做危害国家利益的事儿,不是让你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构陷他的。要是那样的话,你还对得起你身上的这身制服吗?”
    段处长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说。
    “一切都得讲实证,要公正。不要忘了咱们代表的是正义,是法理。维护的是国家大义!孙然你要是胡来,把自己当成明朝的锦衣卫,清朝的血滴子。可别怪我收拾你。法律的准绳对你我也是一样的尺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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