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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八十三章 粉霞

    宁卫民的夏季书市从正式启动的那天起,就一日火过一日。

    最实际的证据,就是天坛公园的门票收入日益走高。

    开市后迎来的第一个周末达到了七天里的客流最高峰,客流量当天突破十一万人单日。

    公园四个大门的存车处,因此都达到了饱和。

    这一天,光自行车存车费就收上来两大麻袋的分币,足有一千多块。

    虽然这个客流量,距离新春游园会曾经的最高峰——十五万人单日,还有相当大的差距。

    可别忘了,新春游园会那是全家老少都会乐于参与的合家欢活动。

    为期又只有很短的几天时间,还是开办在全民放假的春节期间。

    受众范围既广,大家的情绪也很踊跃,都怕错失过去。

    反过来书市则不然,那是属于特定的主题性活动。

    虽然这年头的年轻人精神处于极度饥渴状态,他们热爱文学就像三十年后的年轻人钟情于苹果手机。

    几乎人手一册《人民文学》,几乎每个人都熟读《伤痕》、《灵与肉》、《红与黑》、《悲惨世界》……

    可问题是书市是开办在除了教师和学生之外,大部分人都要上班的暑假期间。

    这也就是说,除了周末之外,能来逛书市的人,顶多就是教师、学生,以及离退休人员。

    另外夏季书市为期长达一个半月,也让人们没有什么参与的紧迫性。

    这样的时间跨度,导致人们往往会想着那么长的时间呢,不用着急。

    所以两相对比,承担了许多不利局限的第一届夏季书市,能做到这样的客流量,其实已经相当成功了。

    甚至无需继续增长,只要能够保持下去,有一半的时间是这种状况。

    夏季书市的总体的客流量就一定会以翻倍的态势,超越新春游园会。

    不用说,成功者是永远不会缺少锦上添花的人,和替其摇旗呐喊的人的。

    事实上,由于这一次逛过书市的人几乎都给予好评,老百姓之间口口相传,书市在民间的良好口碑不断扩大。

    导致各路媒体不请自来,不遗余力的对书市报道和宣传。

    尤其今年夏季还有个比较特殊的情况。

    那就是为改变京城的夜生活比较贫乏,双职工下班晚了买不到菜,来京的外国游客逛商店常常吃“闭门羹”的情况。

    京城市政府还决定于本市繁华场所兴办九所夜市,搞活经济,方便人们消费和生活。

    所以天坛公园书市的开办,相当巧合的赶上了这个时间节点。

    也就成为了丰富人民群众文化精神需要的一个典型,与那九处生活夜市产生了相映生辉的效果。

    什么叫撞大运?

    这就叫撞大运!

    于是这一次都不是区领导莅临现场来捧场了。

    而是市领导来巡视工作,同时对书市的主办方和所有的工作人员表示慰问和祝贺。

    以至于各路媒体更加充满热情的去追捧,无不把天坛书市和九处夜市相提并论,仿佛这一切都是上头的英明决策似的。

    像京城电视台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他们专门派来了一个摄制组。

    主持人、导演、灯光、摄录、剧务,一应俱全。

    而且一来就找到了天坛园方的领导,提出了需要园方领导接受现场采访,以及陪同拍摄的要求。

    照他们的计划,是想溜溜的在书市拍摄一整天。

    然后把拍下来的内容和九处夜市的内容剪辑汇编在一起,录制一期专题性节目,好作为京城百姓今年消夏的指引。

    要说这事儿好是好啊。

    可问题是天坛园长却是最不耐烦长时间应酬的。

    这年头人人都巴不得能上电视露脸,园长可不稀罕。

    于是仅仅礼貌性的接受了十分钟的采访,园长就以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忙为由,把宁卫民给推了出来。

    并且跟摄制组还撂了实底儿,声称所有活动内容都是宁卫民策划的。

    说有关书市一切组织策划和奇思妙想都是这位皮尔-卡顿公司代表的功劳,

    还非要逼着宁卫民来出这个风头不可。

    这样一来,宁卫民推无可推,让无可让,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亲自奉陪了。

    当然,他也不傻,没忘了把乔万林也给拽来,跟自己一起陪绑。

    结果这一手倒是错有错着,皆大欢喜。

    要知道,宁卫民对书市种种不仅烂熟于心,而且有着超越时代的见解。

    再加上口才又好,融古今中外优点于一炉,简直是一个天生的“解说机器”。

    他的口才一般人追不上。

    偏偏乔万林这人热心仕途,天天朝思暮想的就是找机会能够表现自己。

    关注他的人越多,他发言才越有兴致。

    甚至因为知道能上电视,实现超水平发挥。

    而且他跟宁卫民还交情匪浅,是配合默契的老朋友,老搭档。

    俩人这么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句。

    简直就是妙语连珠,棋逢对手的一场脱口秀啊。

    至于为什么是脱口秀,而不是对口相声。

    那是因为他们的对话虽然也很幽默,谈得观点出新,**迭起。

    可对话相当自然,充满诚意。

    有一说一,既不矮化自己,也不踩鼓旁人。

    不仅没有市井俗气和京油子味儿,也没有刻意浮夸的表演。

    反过来,对现场的工作人员、舞台上的演员,甚至逛书市的游客。

    他们却充分给予不吝言辞的夸奖和诚心诚意的感谢。

    所以节目录制效果是相当的好。

    整个采访过程中,别看宁卫民和乔万林都是一本正经,却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感,忍不住会心而笑。

    他们不仅没有一点畏惧镜头的生涩感和紧张感,反而有点让主持人反应不过来,插不上口了。

    以致于结束拍摄,摄制组的人集体戏称他们俩是来抢饭碗的。

    而到了一周之后,京城电视台正式对公众播出这期节目的时候。

    节目的具体内容更让人有点感到意外。

    因为有关天坛夏季书市的内容居然被京城电视台作为压轴重戏,放在了这期节目的最后。

    时间居然足足占了十分钟,是这期全长半小时专题节目的三分之一。

    其中还给了宁卫民和乔万林许多特写镜头。

    对他们完全就是正式主持人的待遇。

    这不但证明了,电视台方面很认可宁卫民和乔万林的业余解说水平。

    也得以让他们俩的邻居朋友们,都能通过电视屏幕,一睹他们二人在活动现场的意气风发。

    只不过,尽管宁卫民这一次出镜是很成功的,摄录师也似乎有点偏爱他,把他拍得相当帅。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扇儿胡同的邻居街坊们,或者是张士慧、刘炜敬这样的好朋友,又或是天坛园方和坛宫的工作人员那么替他高兴,欢欣鼓舞的。

    有些人,特别是一些姑娘家,看到屏幕上的他,心情相当复杂。

    “……在这儿我想给有了孩子的家长们一些建议,一般四岁以下孩子喜欢看动物类书籍,家长可以通过孩子的这个爱好让他们更多更好的了解大自然。大一点的孩子家长可以让孩子适量读一些连环画,我们这儿还有卖小鸟儿、鸽子、小金鱼儿、小乌龟、蝈蝈、小猫、小狗、小兔子的,即便不买,家长也可以带孩子来我们书市看看,愉悦身心……”

    殷悦家有些昏黑的小屋里,大彩电屏幕上的宁卫民冲着采访话筒侃侃而谈。

    殷悦的奶奶则一边干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随意的说。

    “哟,这小伙子模样真不错啊,这是电视台的新主持人还是演员啊?够清秀的。我看倒是合适去那个……那个什么红楼剧组,演个角色的……”

    殷悦登时就有点不乐意了。

    “奶奶,您别胡说呀,您知道他是谁啊?这就是我们宁经理。他去当演员让别人挑?那多掉价儿啊!他替我们公司挑模特还差不多……”

    “什么?他就是你们经理?”奶奶用透过老花镜的目光凝视了一会儿屏幕,不禁叹了一口气。

    “哎,我说呢,你这左推右推的,不着急找对象……”

    “奶奶,您又瞎琢磨了,哪儿有的事儿……”殷悦登时红了脸。

    “大孙女,跟我说实话,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他是不是有对象啊?他知道你的心思吗?”

    “奶奶!我现在天天忙着挣大钱,做大事呢。哪儿有心思想这个?您就别胡思乱想了。其实就连我们宁经理也一样!别看喜欢他的姑娘挺多,可人家一个女朋友也没交往。要不他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哎,你和他真要没什么呀,那再好不过。奶奶是为你好,不想你耽误了自己个儿。你想想看,你们这个经理条件这么好,又是这么个样貌,哪个姑娘不喜欢?可姑娘家真要找了这样的人,那能不难受吗?不会疑神疑鬼?怕是后半辈子永远没个踏实日子过。不是奶奶往坏里想人家,可这世上的负心汉,多是年少多金,能说会道,又容貌出众的。这样的人,天生是女人的灾星……”

    奶奶的话让殷悦听得愕然。

    但望着屏幕,她渐渐皱起了眉,缓缓咬紧了下嘴唇。

    …………

    “……我们请来登台表演的演员和模特,当然都是最棒的。我们就是因为他们足够优秀才请他们来的,而不是因为我们请了他们,才在这里说他们优秀……”

    “没错,宁经理刚才这话,逻辑关系很重要。否则我们就成了自吹自擂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节目的质量和演员的水平才能充分说明一切,我想……”

    和殷悦奶奶的观点差不多,蓝岚的家里,蓝峥也在冲着电视机里的宁卫民和乔万林表达自己的厌恶。

    “哎哎,你瞧这俩小子多得意啊。哼,狼狈为奸!想当初要不是你求我,我能给他找工作?哼,捡他的破烂,卖他的废铜烂铁去吧。”

    “我还告诉你,这姓乔的现在能越过我去,就赖这宁卫民。亏你当初还给他报信!现在想想,我要是当时落井下石,借着那事儿翻个底儿朝天,把他们俩都给开销了才好。悔不当初,错失良机啊,养虎为患了不是。”

    “不是我说,老天爷生出这样的东西除了扰乱这个世界,没别的用处。我说你们女孩也够傻的,对这么个玩意还挺着迷。就图他吕布、赵云一样的脸?你看你看呀,哎哟,这么多模特往他身边凑,这小子掉花丛里了。我把话放这儿,他就不是流氓,早晚也得变成流氓……”

    蓝岚一直默默的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屏幕上的宁卫民。

    但也不知为什么,泪水忽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划过脸庞,大滴大滴的掉落。

    她如此的反应登时就让蓝峥闭嘴了。

    半晌,等到她轻轻缀泣起来,蓝峥才叹了口气,很是内疚的说。

    “对不起,妹妹,我知道我的刚才的话不受听,伤了你。可我,我不是故意刺激你,想让你不高兴的。我是说,我很希望你能彻底忘了他,去找你该有的幸福。真的,妹妹,那么多人想追你。只要你交个男朋友,你就能做到,就这么简单……”

    蓝岚低下头,不看蓝峥。

    她似乎没有勇气去用目光接触自己的哥哥。

    头就那么低着,半晌,轻声说,“我不怪我的命不好,因为我已经全力以赴去追求了,虽然我遍体鳞伤,可这并不是他的错。哥,我觉得你的工作其实也是一样的。只能说我们都是太奢望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做的,但请你,以后一定不要再当我的面,说他的坏话了。”

    说完,蓝岚从沙发上站起来,用手绢捂着嘴,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望着紧紧关闭的房门,蓝峥又叹了一口气。

    随后就跟赌气似的,瞪着屏幕上的宁卫民和乔万林,恶狠狠关了电视。

    …………

    “咣当!”

    霍欣的家里,所出现的负面反应显然更加严重。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得醉醺醺的霍欣,冲着屋里的电视扔出了手里的酒瓶。

    毫无疑问,砸上去的瞬间,玻璃炸裂,红色的液体也喷洒在了电视屏幕上。

    让宁卫民的脸看上去如同血流满面。

    “你真是个混蛋!无情无义的混蛋!你很得意是吗?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利用完了就把我甩了。现在这么多美女围着你?你的地位也不同以往了。你一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前途光明了吧?可我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霍欣手里夹着一根香烟,身体艰难的保持平衡,弯着腰,咬牙切齿对着电视屏幕絮絮叨叨的说着。

    随后更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轻笑。

    “哈哈,好了,我不陪你玩儿了,我要出国了!你就好好当你的大经理吧。可等我回来,我一定亲手毁了你!我保证!宝贝儿……”

    说完,她的红唇印在了屏幕上宁卫民的嘴上。

    …………

    曲笑则在自己的家里,经历着一场艰难的内心交战。

    “我们的模特大家应该都很熟悉,她们好几位都是参加过模特大赛。这是孙婷,还有尚晓敏,这是第四名的石凯,当然还有我们的冠军……曲笑!所以我必须得说,我们的暑期阅读节所呈现的服装表演是国内一流水平的,而且我也认为,她们几个人的发展空间很大,并不仅仅局限在国内。我期待她们走向国际舞台的表现,甚至我认为她们或许还有表演方面的才华有待发掘,而不应仅仅拘泥于只做模特……”

    看着电视机屏幕上的宁卫民,曲笑并不像她的父母那样,全情全意的沉醉于他替模特们勾画出的美好未来。

    曲笑的心里其实正纠结于屏幕上所呈现出的一个小小的细节。

    是的,宁哥的手,当时确实是碰我的肩膀了。

    不,不是我印象里的错觉。

    他真的搂我了,而且没有碰别人。

    就连……连站在他左边的小石,他也没碰一下。

    只是搂住了我的肩膀。

    这是偶然吗?还是暗示?

    也许仅仅是他潜意识不自觉的行为?

    是不是能说明一些问题……

    可是,万一要是……闹了误会可怎么办?

    万一人家就是把我当妹妹呢?

    真要是那样的话,那……那也太丢人了……

    曲笑的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脸也因为浮想联翩憋得粉红一片。

    不知不觉就害羞起来,把脸埋在了自己一双手里。

    然而就在这云山雾罩,想入非非,芳心大乱时,母亲的声音却着实唬了她一大跳。

    “哎,笑笑,你怎么了?这……你做什么呀?”

    “啊……我……没事。他……我是说宁经理,刚才夸我们,有点太过分了。”

    猝不及防的曲笑感到尴尬极了,可这反而把父母都逗笑了。

    “哪儿有。我看他说得挺好,我们的闺女,就是这么出色。完全名至实归。你要习惯享受荣誉和赞誉,我们的冠军女儿。”

    “就是,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上万人围观的舞台你都上去了,冠军的奖杯也抱回来了。怎么还这么脸嫩?几句夸奖就能让你脸红成这样?”

    曲笑再没说话,只有脸上的粉霞表达一切。

第六百八十四章 甜蜜的事业

    时间很快进入8月,如火如荼的书市,客流不但未见减少,反而随着气温还在继续攀高。

    最高客流量已经逼近单日十四万人次。

    而考虑到坛宫北神厨宴会厅即将开业在即,必将再给天坛园方增加不少工作。

    再加上书市忙和了这么久,天坛园方的职工多少会有些身心疲惫的倦怠感觉。

    于是宁卫民就建议天坛园方不妨给基层职工来一针强心针,也让大家振奋一下。

    这主意,可谓正中园长的下怀。

    看到公园的账目上,如今天天日进斗金,早就心疼自己职工的园长,根本没有迟疑就痛快答应了。

    如此也就有了以下的一幕……

    1984年8月6日,天坛公园月季园。

    一个端着茶水缸子,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中年人,悠闲自得地走进了绿化组的地盘。

    然后在一大片的花卉中站定,就冲着正埋头苦干,四脖子汗流的小二十个工人喊了一嗓子。

    “哎哎,有个事儿临时通知啊!大家都听着,今天闭园后,大家先别急着走啊……”

    没想到,顿时怨声载道。

    “我说何组长,上头又派下什么差了?瞧这大热天的,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够能使唤人啊……”

    “哎哟,您真是会掐钟点儿啊,这都下午五点多了,顶多一个钟头就要下班了。这还临时通知给我们加活啊……

    “就是,我都跟人说好了,晚上七点的电影呢。得,这回对象都用不着见面,直接就得吹灯拔蜡……”

    “我说组长大人哎,您也心疼心疼我们哥儿几个。这夏天干活本来就苦。咱又不像人家清洁组,忙和书市,每天有奖金,卖废纸还能挣外快。您就不能帮我们抗一天呀。明儿再干就不行吗?”

    应该说,确实情绪反弹挺大。

    何组长的处境有点像石头掉进了茅坑里,激起民愤(粪)了。

    可奇就奇在这儿来,对这帮个个粗壮黝黑,直筒子脾气的年轻工人,何组长却硬气得很。

    非但没给一句软话,好好抚慰,反而还针锋相对,骂上了。

    “嘿,你们这些兔崽子!怎么着?还都生了外心,要造反啊!我还告诉你们,要不想干,趁早滚蛋!”

    “你们不是羡慕清洁组吗?行,想去的当面说清楚,我回头就给你们调过去。”

    “可我把话放这儿啊,很快,咱们西边小林子里的龙须菜可就能供应坛宫做菜用了。”

    “还有大棚里培育的鲜花儿。用不了几天,也差不多可以按宁经理的要求,供应坛宫、斋宫和马克西姆餐厅日常使用了。那可都是细水长流的钱。”

    “是去是留你们可得想好了。别到时候你们走了,又觉着绿化组好。再想回来,那可就没门了。”

    别说,这咄咄逼人的几句,倒是管用。

    道理明摆着的,风水轮流转嘛。

    光见着贼吃肉,也不能不琢磨琢磨贼挨打啊。

    于是刚才还咋呼的几个小子,牙也不龇了,毛儿也顺溜了。

    一个个要不都闭口不言,要不就是讪笑,继续轮镐刨地。

    带队的小头目则赶紧给何组长赔笑递烟。

    “何头儿,何头儿,您别生气呀。您不能跟我们一般见识吧来,抽一袋……”

    他手里划火柴点着,嘴里也不耽搁,紧着说好听的。

    “不瞒您说,哥儿几个今儿实在累惨了,不免发发牢骚。可您看这进度,出不出活儿明摆着的,绝对没给您掉链子。我们都是您的兵,还能不听您的调遣?要说外心,那绝不能有!咱生是咱绿化组的人,死是绿化组的鬼!我说兄弟们,这话对不对?”

    身后立刻轰然一声响应,这才让何组长露出了些许笑容,美美吸了两口烟。

    “你们这帮兔崽子,气死人不偿命。妈了个巴子的,给你们当领导,老子能少活二十年。”

    “知道你们最可气的地方是什么吗?告诉你们,就是不让老子把话说完,你们就闹哄!”

    “谁告诉你们,我来是让你们加班了啊?我提‘加班’这俩字儿了嘛。好事儿!知道不知道?”

    “真他妈一帮傻蛋,有一个算一个,你们就没一个有脑子的!天生就是苦大累的命!”

    要说这话,骂得是真够狠的。

    且不说何组长是用手指着工人们的脑门儿一个个地骂着。

    就说单从字面来看,已经有点诅咒的意思,涉及侮辱人格了。

    可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怪。

    有些特定时候,从人嘴里蹦出来的话,是不能直来直去理解的。

    好话也许是骂街,骂街反而是好话。

    像这番堪称狗血淋头的痛斥,就把一帮工人骂得眉开眼笑,浑身通泰。

    “组长组长,我们错了。什么好事啊?您快给说说呗……”

    “对对,我们没脑子,我们就是四六不懂,我们真错了。领导,快说呀……”

    “何组长,是上级要给我们发媳妇吗?”

    “哈哈哈哈……”

    一阵没正形的哄堂大笑里,何组长也没法再继续跟这帮混球儿置气了,终于开始宣布真正的来意。

    “好了好了,开始说正事儿了啊。一会儿下班,都到祈年殿边上,咱们的旅游商店去领福利。人人都有份。要注意几点,一,得赶在七点之前。二得排队啊,别他妈一身臭汗加塞去,又给老子丢人……”

    要说发福利当然是好事儿,这帮小子听见都乐了。

    可问题是这发福利的地方却实在透着蹊跷。

    什么时候,大家也没去过旅游商店拿过福利啊。

    按理说,不该是工会派人在北门的办公区发放吗?

    终于,有人耐不住好奇,冒然打断了何组长的话。

    “何头儿,到底发什么呀?干嘛跑到旅游商店领啊?”

    “我说你就不能耐心点,容我慢慢说吗?你这么一打岔,重要的事儿我要万一忘了说,出了岔子,算你的算我的?”

    “哎哟,我说领导。不就发点东西嘛,多大点事儿呀?还值当您这么卖关子。”

    “好,那我就告诉你。发什么呀?发料器葡萄。”

    可答案揭晓,招来的却几乎是哀鸿遍野。

    “啊!料……料……料器葡萄!我们要那玩意儿干嘛啊?”

    “什么什么?那还不如发真葡萄呢?我说咱园长就给咱这个当福利,不是昏头了吧?”

    “就是啊,这叫什么狗屁福利啊,不当吃不当喝的!”

    然而这次,眼见手下工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咋呼起来,何组长的反应却更反常。

    他不仅不气,反而耐心极了,和气极了。

    冷眼旁观的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开了口。

    “怎么着?都不想要啊?那好啊,不想要了,你们可以给我呀。”

    “哎,就你,刚才说要真葡萄那个,我拿十斤葡萄跟你换行不行?不,二十斤,xj马奶葡萄!”

    “还有你,说是狗屁福利那个!你也出个价,把你这份儿卖我。我不嫌弃……”

    可也别说,何组长是越是和气,越大方,这帮小子越心里打鼓。

    这时候,一个个都察觉不对了,反而全成了闷葫芦,嘬瘪子了。

    就没人再敢搭一句茬,刚才的勇气全没了。

    要不说人就是犯贱呢。

    最后还是得小头目,出面来替他们几个擦屁股,挨个都给了一个后脑瓢儿,又敬了一支烟。

    这才换得何组长的息怒。

    “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非要打岔吧?还不让我说。还没什么!我就该让你们都吃个大亏才好!唉!说白了,就是老子我心慈手软,为人厚道。才不占你们的便宜,知道不?”

    跟着一摆手,故作大度的转了个弯儿,真正的点破了其中的关键。

    “都好好听着啊。鉴于咱们公园的各级主管部门,都过着苦日子。而且上级精神也不允许咱们发过多的奖金。所以咱们园长考虑再三,衡量再三,才和坛宫的宁经理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让咱们的职工得点实惠。”

    “什么办法呢?就是咱们园方出面,不发奖金,发实物。发料器葡萄给大家,其实要的就是不顶吃不顶喝。上级一旦过问,这叫什么?叫咱们内部消化积压产品。给职工增加点文化追求,艺术品位。”

    “可东西到咱们手里了,怎么处理,上级就管不着了。大家只要抱着这料器葡萄,过一条马路,送到北门的坛宫去。饭庄一层接待台那儿,有专人负责。只要完好无损,直接就能换出钱来……”

    嚯,这天马行空,堪称奇思妙想的一手,简直都把大家给震了。

    谁都没想到,这看似森严的制度和城规居然还能这么轻易的绕过去。

    然而大家也来不及细琢磨了。

    因为更关心的问题就是……

    “多少钱呀?我们把东西送过去,能换多少钱啊?”

    “别想美事,那东西一个就卖一百五十八呢。当然不可能按售价给大家!”

    “那是多少啊?三……三十有没有?要是有四十就好了……”

    “哈哈,瞧你小子那点出息,这就满足了?往多了猜!怎么也比你一月工资高!”

    “啊?不会六十吧……总不能是七十吧?”

    “行了,我直接告诉你们吧!一百二十块!咱们公园暂时从宁经理手里拿货的成本价就是一百二!行不行?这数儿满意不满意?”

    天啊!一百二!这太行了!

    这是他们每个人足足俩月的工资啊!

    在他们的认识里,国营企业,就没有哪个单位的领导这么大方过!

    敢拿过百的票子给普通职工发奖金的。

    那还有不满意的?

    十几个工人,登时都变成了小鸡啄米一样的磕头虫了。

    大家这叫一个兴奋,以致于现场忍不住就把何组长给围了。

    要不是小头目及时干涉,拦住了大家,说何组长心脏不好。

    这帮小子差一点儿就喊着“万岁”,像看完一场球赛似的,把这位大组长给扔天上去了。

    不过实话实说,这堆儿人里,还确实就没有个够聪明,真明白的人。

    哪怕是来宣布消息的何组长也不行,这笔账他们全都算上,是怎么算都算不明白的。

    和他们相比,其实对料器葡萄了解最充分的商业组才是精明的。

    像得着这个信儿的第一时间,商业组就有人问了。

    “领导,那我要不换钱,就要东西行不行?”

    “这……行倒是行。可为什么不换成钱啊?这东西可只能摆在家里看看啊!”

    “嗨,我是觉得这东西难得啊。我还记着,去年一个单串儿的摆件,还卖一百零八呢,今年就涨到一百五十八了。可就这样,还老卖断货。如今什么东西都涨价,可我看什么也比不了这料器葡萄涨得快。再说我也挺喜欢的,家里反正也没急着用钱的地方,我还是拿回去摆着吧。谁知道,明年这东西什么价啊。以后也许我想花钱买都买不到了……”

    结果就因为这种主张,实际上商业组全员四十一人,真愿意把这份福利兑换成现金的不足十人,这就是差距啊。

    不过不管怎么样,天坛公园的全体职工们,在这一天闭园后,都是幸福的。

    因为除了大家能够获得前所未有的巨额奖金之外,他们还得知了另一个好事。

    那就是为响应市政府丰富百姓夜晚生活的号召,配合市政府开办夜市的举措。

    宁卫民代表斋宫出资购买了一部电影放映机和户外银幕,赠送给了天坛园方工会。

    然后从下周一开始,直至国庆期间,天坛园方会在公园门口免费为附近居民反映露天电影。

    一、三、五、日的晚上,在西门外空场。

    二、四、六的晚上,则在东门空场。

    这也就是说,住在天坛公园周边的职工,不仅从此每天都能享受到免费电影的福利了。

    而且也一定会有在前面职工区观看电影的优先权。

    大家能说什么呢?

    领东西排队时,听着园中大喇叭放的冲破云霄的背景音乐——“甜蜜的种子,甜蜜的种子,无限好喽哎,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真是掉进了蜜罐里一样。

    是在领导的英明决策下,从事着甜蜜的事业。

第六百八十五章 铁打营盘

    其实宁卫民蛊惑天坛园长给职工发料器葡萄,然后再把这些物件拿到坛宫来,换成现金这一手,并非他自己的独门创造。

    而是借鉴了日本赌博业的“三店方式”。

    在三十年后的网络时代,想必只要对东洋岛国稍微有些了解的人,就应该知道日本人的“柏青哥店”。

    这种表面上只能兑换礼品,并不为客人兑换现金,以小钢珠游技机为主业的店铺,在咱们国内,也叫“扒金库弹子房”。

    之所以会让许多日本人上瘾,经常能把这些日本人的口袋掏空。

    就是因为采用了一种极为特殊的经营模式来运营,有效规避了日本严禁赌博的法律规定。

    首先,客人通过游戏赢得的小钢珠,可以拿到柜台兑换等值的“特殊景品”。

    然后客人拿着这些“特殊景品”来到店外,又可以从隔壁的“景品交换所”兑换出等值的现金。

    随后,“景品交换所”从客人手里得到的“特殊景品”,又会转头卖给附近的“景品问屋”。

    最后,再由“景品问屋”出面把这些“特殊景品”卖还给“柏青哥店”。

    以此来形成一个完美赌博利益链条闭环。

    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柏青哥店”,“景品交换所”还是“景品问屋”,都是由不同公司独立运营的,属于毫无关联的三方。

    当然,尽管表面上看,这种花活纯属脱裤子放屁之举,显得相当笨拙。

    日本政府对这种表面上的“合法”居然看不破,好像挺傻的。

    但实则却并非如此。

    因为它属于闷声发财的经典范例,很微妙的达成了一个情、理、利的平衡点、

    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破而不说破。

    从日本政府的角度来说,这种名义上的合法经营,当然是一块一扯就掉的兜裆布。

    可问题是值得吗?

    去柏青哥店玩一次输赢不大,社会危害性本就相对有限。

    偏偏这个行业却能聚沙成塔,创造出巨大gdp,给社会提供了不少就业机会。

    甚至给不少的政治家,还提供了不菲的政治献金。

    这样一来,连“雅库扎”都能容忍的日本政府,也就不难接受这种灰色产业的存在了。

    更何况在日本从事这一行的,又多是在日韩国人、朝鲜人。

    在战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特定的人群,都是以战争受害者的面目,抱着美国人的大粗腿活着的。

    他们既享有相当多的特权,他们组建的民团也相当强势,绝对是不能轻易招惹的硬石头。

    如果非要去计较的话,那就等于要毁了这些人的财路。

    想想就知道会遭遇何等的阻力甚至是报复。

    而且话说回来了,日本人只提倡不给旁人添麻烦。

    他们的道德感还远远到不了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地步。

    即便取缔了柏青哥,那做成这件事的人,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呀?

    不但没好处,多半儿还会遭到许多人的憎恶,弄不好会丧失个人的政治前途。

    岂不成了损人不利己的二傻子了?

    哪个从事政治的人会愿意给自己招惹这样的麻烦呢?

    于是,在大多数国家都被严令禁止的“柏青哥”也就成为了一朵奇葩。

    在战后的日本落地生根,鲜艳绽放了。

    至于宁卫民把这种左右手互倒的方法,活学活用的应用在天坛公园的职工身上,也是出于相同的道理。

    他基本上算是吃定了,天坛园方的各级领导都不愿意管这种闲事,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心理。

    更别说他的目的和要的最终结果也和经营柏青哥不一样。

    那完全就没有任何社会危害性,只有造福于民的好处,当然心安理得。

    而且不得不说,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就是自打这一天起,天坛公园的职工对于园长的态度都有了更为恭敬变化。

    “园长早,这么早您就来了?您这样也太辛苦了。”

    “园长好,您吃早点了没?我给您食堂打一份去?”

    “园长,这可怎么话说的。这不是折杀我吗?不敢当不敢当,必须您先来……”

    “园长,您还有什么吩咐?这点的事要办不好,那我干脆一头撞死得了。您就放心吧,安心回家,早点儿休息。”

    “园长,我可真得代表我们全家谢谢您,现在我一个人就能养活我们一家三口了,我妈也终于不用糊纸盒了……”

    总之,整个天坛的上上下下,全发自肺腑感动了。

    基层职工就没有一个人不念园长好的。

    因为园长也太能替大家伙着想了!

    冒着风险也要给大家发奖金!

    “哎,天坛我他妈是来对了!”

    一个绿化组的工人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曾经怔怔地望着园长的背影,当众念叨着。

    “想当初,分到这儿来,我还嫌这工作不好,没成想……唉!什么也别说了,能摊上这样的领导,我是三生有幸,祖坟冒了青烟了。”

    “是啊!咱园长为人就是没说的!”

    没想到旁边还有人跟着附和,他可并非孤掌难鸣。

    “我还告诉你们,上个礼拜我给咱园长送上月的报表统计,正碰上园长打电话,那是对着话筒大发雷霆啊。连‘x你妈’都喊出来了!结果你们猜是怎么回事?”

    “什么啦?”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位抻话茬的,此时就跟说书先生说到要害处似的,拿手里的勺子当了惊堂木,一敲桌子。

    “敢情那电话是园林局打来的,好像有其他的公园眼红咱们的书市,跟局里提意见说天坛都是古树,不适合办人流太密集的活动。”

    “所以局里就以这件事为由,说咱们只顾自己,让局里很为难。就势提出想让咱们天坛给局里捐点款,好帮助其他公园换换长椅和垃圾箱什么的。”

    “园长痛快答应了,说可以出三万块,替局里解决点经费上的困难,帮帮兄弟单位。可没想到,园林局又得寸进尺,提出说这个季度国库券的任务还没完成,他们考虑到咱们书市办得成功,职工奖金不少。想让咱们职工再买一万块的。”

    “结果园长呢,就为这一万块发了火,当场就拍了桌子,破口大骂说‘我们职工这么辛苦,拿点奖金容易嘛。局里缺钱,理解。想搞摊派也可以,但只能公对公,绝不能摊在我们职工身上!’”

    “你们说,咱园长牛不牛?是不是这个?这么好的领导你上哪找?所有的国营企业你打听打听,看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

    就这一番话,听见的,几乎每一个人都热血澎湃,恨不得都想把命卖给园长了。

    是啊!他们的园长绝不像某些把谄上傲下当做升官秘诀的干部。

    对上级下的命令,不管合理不合理,都不打折扣的一概遵从。

    而反过来对待下属,却只知道用嘴皮子去教训人,刻薄相待。

    他们的园长,是个认认真真会做实事,真正把职工的吃喝拉撒都放在心里,根本不怕得罪上级的好领导!

    于是乎,天坛职工的劳动积极性空前的高涨起来,大伙儿干活都倍儿有精神头。

    而经过这次发福利,天坛园长也是彻底掌控了人心,增大了个人威信。

    从此,全园上下一百多口子就被他牢牢抓在了手里,如臂指使,成了铁打的营盘。

第六百八十六章 命运交叉口

    1984年8月12日,周日,这并非一个普通的周末。

    除了23届奥运会即将在这一天举办闭幕式圆满结束之外,其实对于许多人而言,这都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命运交叉口。

    虽然有些事儿在当时看来,好像无关紧要,但随着时间,我们终会发现这些事儿对未来影响之重大。

    就比方说,这天上午,一位天生娃娃脸的十八岁少年,从成都双流机场乘坐飞机来到了京城。

    随后,他根本来不及喘口气,就又背着行李风尘仆仆赶到圆明园,面见了正在办红剧演员培训班的导演王扶林。

    说实话,少年自己都没信心被导演选中。

    因为在剧团里,就因他这张脸适合的角色少,长时间都是坐冷板凳的多余人、

    要不是团里点名让他出差,而且可以坐飞机,他才不会来呢。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打着不行就在京城玩一趟的他,这次却因为这张显得年龄偏小的脸,被王导一眼相中。

    十天以后,国家电视台斥巨资投拍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剧组对外正式宣布,确定了饰演贾宝玉的演员——来自峨眉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的欧阳奋强。

    至此,在全国范围内以及经历了半年多的海选工作的《红楼梦》剧组,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重要的角色拼图,具备了可以开拍的条件。

    而这个来自川蜀之地的少年,完全是无心插柳,就迎来了他的人生高光时刻。

    同样是在8月12日这一天。

    在四川体校过着封闭式生活,一个叫做“高敏”的十四岁女孩。

    通过体校能够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只有周末才能够打开的黑白电视。

    她终于看到了本届奥运会跳水比赛的决赛重播。

    当时世界上公认的最伟大的跳水运动员,有着“跳水之王”、“空中艺术家”之称的洛加尼斯。

    带给了她极大的视觉冲击。

    在这场比赛中,洛加尼斯表现相当出色,再度为美国队摘下跳水和跳台的两块金牌。

    尤其是他雕塑一样的身材和高难度的入水动作,让高敏这才知道,跳水原来可以这么漂亮啊!

    就为这个,坐在小板凳上的她,拿在手里的西瓜只咬了一口,就彻底忘记了。

    重播放完,手拿着一块大西瓜的她,还仍旧对洛加尼斯的入水动作念念不忘。

    甚至她心中早就确定下来的退队想法,也不禁重新犹豫起来。

    说实话,年初她从十米跳台上摔了下来,重伤到了吐血的地步,养了两个多月才好。

    但伤好了,心理的阴影却不易驱散。

    再加上高强度的训练实在是苦,跳水运动员的淘汰的概率也很高。

    她已经的的确确感到实在承受不了这莫大的压力,才萌生退意。

    事实上,她连退队申请书都写好了,都放在抽屉里一个多礼拜了。

    目前唯一在等的事,就是家里给她联系好上学的学校,再跟教练谈话了。

    但这一天,偏偏电视屏幕上的精彩瞬间又把她的心撩拨得热切起来,早已下定决心的选择竟然又有了松动的迹象。

    她似乎又有点不甘心,就这么认输放弃了。

    到底是走还是留呢?

    就在小小年纪高敏陷入深深的无所适从,为选择障碍大感忧愁之际。

    也巧了,临近中午,体校墙外传来的一声小贩吆喝声给了小姑娘启发。

    墙外的小贩是个卖糖饼的。

    当时这种小生意,有个很有意思的特别之处,就是具有博彩性。

    顾客花钱后可以转盘,转到什么图案就给你什么,有的图案糖多,有的就少些。

    这让高敏不禁萌生了一个可爱又幼稚想法,自己的未来,干嘛不让老天爷来定呀。

    于是她就走出了校门,拿出五毛钱给了小贩。

    这个时候,小姑娘心里打定的主意是,如果转到龙就留下,不是就走人回家。

    结果……万万没想到!

    她这一转,居然真的就转到了一个最大图案的龙!

    生活里的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拿着大大的糖饼回去后,高敏一边笑眯眯的舔着她手里的龙,一边就悄悄把退队申请撕了。

    历史就是这么有趣。

    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未来的跳水皇后几乎差一点就主动选择了走向平庸。

    是一块龙形糖饼保住了她头上的桂冠,才让她没有错失未来的“加冕仪式”。

    还是这一天,年仅十六岁,还在京城海淀区205中学上学的张婍,上午坐着男朋友的自行车后座,专程跑到天坛书市看了崔健乐队的现场演出。

    受到了鼓舞和感染的她,下午就跑去报名,决定参加海淀区即将举办的歌手大奖赛。

    1984年,应该说是我国举办歌手大奖赛的元年。

    为了丰富荧屏,今年5月份,国家电视台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首先尝试举办了第一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

    决赛的现场录像通过央视一套向全国直播,节目在全国引起轰动。

    赛后,不但许多观众纷纷给文艺部写来表扬信、建议信,仅半个月就装了满满的十几麻袋。

    而且各地也纷纷效仿举办。

    京城市海淀区的歌手大奖赛,固然比国家电视台举办的大赛级别要低得多。

    可好就好在,这是面向整个社会,非专业演出团体的普通人也可以参与的歌唱比赛。

    而且相关规定也不像国家电视台那么死板。

    虽然比赛选报项目照搬电视台的比赛,只有美声和民族唱法两种。

    但很多参赛选手选择流行音乐的演唱方式来参与,组委会也不会拒之门外。

    如当代很多青少年一样,深深痴迷于流行歌曲的张婍,就准备以70年代末流行于欧美的一首歌,歌星卡朋特兄妹的《什锦菜》来作为自己的表演曲目。

    此时此刻,无论张婍自己,还是她早恋的男友,都不曾意识到她这次冲动下的报名,会对她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仍然是这一天的中午,位于天坛北神厨的坛宫宴会厅终于开业,举行了为数二百八十人的首次宴会。

    宁卫民在其事业达成重要一环的同时,也作为历史旁观者,亲眼见证了一位棋圣成名前的风采。

    敢情这次宴会是由日本nec公司出资举办的,每个人的宴请标准是一百八十元。

    其目的是为了其公司赞助的“中日两国围棋大赛”,款待促成和参与这场活动的相关人员。

    日方代表除了nec公司在华人员之外,出席宴会的还有日本大使馆的官员,作为参赛一方的日本棋院代表,以及日方报纸驻华一些日本记者。

    中方代表,除了包括聂卫平在内,即将赴日参赛迎战日方的八位棋手之外。

    还有外交部的官员,体育局官员,新体育杂志社的人员,以及我们本土的各大报、电视台的记者。

    可谓声势浩大,影响力惊人,堪称是极其隆重的一次文化交流盛会。

    正是因此,宁卫民是严阵以待。

    不但第一次采用了天坛公园暖棚里培育出的鲜花,采购了一批中日国旗用于现场布置,请了专业的民乐演奏家来现场助兴。

    他还亲自规划菜单,准备礼品,坐镇现场。

    并且足足调动了二十个厨师,六十五个服务人员,还有两个电工听杜阳的指派。

    来自于特殊部门的保安主管更是因为他们肩负的使命,主动全员上阵。

    所以坛宫的上上下下,尽管都是头一回应付这样隆重的场面,不免因为对宴会招待流程不熟悉,出现了一些手忙脚乱的小问题。

    但宁卫民的一番心血和苦心筹划不会白费。

    由于北神厨建筑装饰的艺术性、肃穆感俱全,人员配备又充足,且还有在步话机的加持作用。

    终究瑕不掩瑜,办得圆圆满满。

    哪怕是为符合日本喜好,安排的夏日花果菜、即墨老酒,和菊花摆设这样的细节,也深获日方人员的欢心与赞誉。

    多数日本人,更为宴会结束后,还有精美的宫廷糕点礼盒和糖果礼盒可拿,高兴非常。

    尤其nec公司为首的几位日方代表,因为对“清汤茉莉”和“桃花泛”这两道菜,大为折服。

    宴会现场还公然表示,说坛宫饭庄是他们所知最好的华国料理,希望尽可能把坛宫饭庄开到日本去才好。

    毫无疑问,承办这样的宴会,既相当于一次重要历史事件的见证,对坛宫的北神厨宴会厅也起到一个相当令人惊喜的提升层次的宣传作用。

    宁卫民就不失时机的,拿着相机拍了许多现场照片。

    尤其是不得不说,这次宴会环节里居然还出现了令人惊喜的一幕,那就是聂卫平的现场发言。

    要知道,日方代表对这次赛事的态度,客气只是表面上的,他们真正藏着的,是居高临下的高傲。

    因为如今日本棋手的围棋水平可是公认的世界一流。

    像这场赛事还没有确定下来的时候,日本《围棋俱乐部》月刊就在东京街头对假设成立的比赛结果进行了一项民意测试。

    包括许多外国人在内,猜共和国棋手能赢的,一万多人里面只有三个。

    后来再一细究,这三个说共和国赢的,还都是来自共和国留学生。

    甚至日本棋手都普遍认为,共和国的棋手水平有限,实在不够瞧的。

    几乎每个人都不过是为钱屈尊而战,心里有着必然获胜的把握。

    就这么个实际的状况。

    如此一来,由于这次中日两国用围棋交战的比赛形式酷似与武术打擂的那个形式,比较特殊,不免让我方存有诸多的顾虑,为到底应不应该接受挑战而犹豫不决。

    不为别的,这种擂台赛虽然格外引人关注啊,但是输也可能输得很难看啊。

    但就是这样一面倒的外部舆论和巨大的压力下,体育局和棋手们开会讨论后,还是觉得机会难得,仍然坚定要参加比赛。

    明摆着的,不参加高水平的实战怎么能有进步啊?

    必要的学费,该交还是得交。

    所以说,只要仔细想想,我们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日本人压根就没憋好屁。

    从打一开始,小鬼子就是借着两国交流,中日友好的借口。

    想让他们本国国民从这场表面上看,水平悬殊的比赛中,获得民族优越感。

    其心可诛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别看这时候的聂卫平虽然尚未成名,但他却是颇有钢骨叉子,富有智慧的。

    在宴会现场的发言环节,他就不卑不亢的以东方古国特有的谦虚,精彩的还击了日方的傲慢。

    当时日方记者询问共和国的棋手们都有什么抱负。

    聂卫平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没有太大的抱负,就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赢一盘。

    一开始日本人还没反应过来,都觉得这个抱负很普通呀。

    嗯,只赢一盘?

    还算谦虚嘛,知道差距就好。

    于是日方人员在聂卫平发言后纷纷鼓掌,表现得很热情,特给面子。

    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想明白了,原来共和国的棋手们还是想赢。

    按擂台赛的规矩,每人都赢一盘,最后当然就是共和国获得胜利呀。

    但这时候,后悔已经晚了,黄瓜菜早凉了。

    现场的日方人员,也只能一个个表情不善地看看华夏棋手们,低头私语地抱怨。

    不能不吃了这个哑巴亏。

    反过来,中方人员,包括宁卫民在内,确实心里特别痛快的。

    而且作为了解历史走向,和聂卫平未来成就的人。

    宁卫民更笃定这位“棋圣”,十有**就是这次比赛,把这些日本人踩在脚下,才扬名立万的。

    于是就在酒宴接近结束时,为了蹭点好处,也为了结个善缘。

    宁卫民就主动跟体育局的官员和几位参赛棋手表示。

    说他代表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愿意赞助这次参赛的棋手出国服装。

    并且棋手归国后,他作为坛宫总经理,还会按照今天的规格标准,再赞助一顿接风宴。

    没的说,在如今败多胜少的概率下。

    宁卫民能如此的慷慨,这在体育局和棋手心目里,就是雪中送炭的仗义之举啊。

    谁都不会想到,宁卫民这个满面春风,急公好义的人,其实倒是最能沾光投机取巧的市侩人。

    真要剖开这小子的肚子,其实里面装得全是算盘珠子哪。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为自己贺

    1984年9月2日,又是一个看似平凡,实则不然的周末。

    这一天值得一提的事同样不少。

    除了进京火车全部实行内燃机车牵引,终于实现了周总(理)生前“进京火车不冒烟”的遗愿之外。

    为了庆祝北神厨开业大吉和暑期书市圆满结束,宁卫民也决定这一天的中午,在北神厨举办为数三百人的答谢宴会,来款待诸多关系户。

    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值得庆贺的双喜临门。

    还别看北神厨刚刚开业没几天,可由nec赞助的“中日两国围棋大赛”的社会影响广泛,绝对不容小觑。

    坛宫在北神厨承办的这次宴会圆满完成,不但让那些和坛宫保持合作关系的各大旅行社、涉外宾馆对坛宫北神厨的接待能力信心大涨,有了向客户极力推荐坛宫的理由和基础。

    各大媒体的相关报道,更是有效提升了坛宫北神厨宴会厅在中日两国的知名度。

    让不少有宴请需要的国营单位和日本公司,都知道了天坛公园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格调颇高,极富文化艺术氛围的宴会厅。

    于是随后的日子里,不但各大旅行社和涉外宾馆,都给坛宫拉来了一些活儿。

    而且还有一些单位和公司是主动找上门来,或者主动打来电话,了解宴会价格和具体情况的。

    坛宫方面是真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三周内陆陆续续接下了八场宴会。

    虽然后续的宴请上规模的并不多,二百人以上的只有一场。

    其他的除了两场是百人以上规模,都是数十人不等的小型宴请。

    但问题是,宁卫民的方向找的很准,这些活儿有小一半都是日本人。

    这帮富得流油的小鬼子,对价格不是很计较。

    只要把他们吃美了,哄高兴了,出手特别大方。

    所以北神厨开门仅仅营业三周,总流水居然高达十四万余元,创造了净利润十万元。

    这还不算这些日本人从坛宫买走的料器盆景和石雕、瓷器、绢人、即墨老酒呢。

    宁卫民私人也跟着沾光,捞了不少。

    甚至就连7月7日未能举办招待会,被宁卫民回绝的日中总合开发株式会社的负责人,都因为看到了新闻节目里的北神厨宴会厅,被那种庄重肃穆的氛围所吸引。

    很快,就通过园林局“吃了回头草”,重新联系了宁卫民。

    提出希望可以在区政府正式批复《关于建立中外合资京城游乐园的项目建议书》之后,把正式签约的庆功宴摆在北神厨。

    那可是高达五百人,预算十万块的大单啊。

    这无疑证明了宁卫民的经营思路的正确。

    北神厨宴会厅绝不是虚耗投资,赔本买卖,反倒自打一开始就是一棵金光灿烂的摇钱树。

    完全可以预见,宴会业务未来所能产生的利润,必将大大超过天坛北门外的坛宫小楼。

    说白了,坛宫就此成功实现了两条腿走路。

    以后靠吃日本人,还真能吃肥了。

    至于夏季书市的成功,最终收获之巨大,同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据初步统计,在整个暑假期间,天坛公园的游客总数突破了过去将近半年才能实现的数字——一百八十万人次。

    天坛园方仅仅门票和存车收入,就净落四十万元。

    八个冷饮茶水摊儿的总收入,还有将近六万。

    而服务局一方也不逞多让,参与书市四十五个小吃摊点,净利润高达五十万元。

    再加上宁卫民收场地租金,还有入账四十七万。

    可以说,一个暑期书市,就给三家活动承办方总共创造了一百四十余万的净利润。

    这还是宁卫民给许多首次参与的单位免租的情况下,创造出的数据呢。

    毫无疑问,这次夏季书市,从商业利益的角度,已经大大超越了冬季举办的雕塑艺术展和新春游园会,在它们的基础上成功实现了翻番。

    哪怕是宁卫民出力最多,收获最少。

    除了斋宫咖啡厅有三万多块的收入增长,他只能从四十七万的场租中分得一份。

    而且还得扣除先期投入的十万成本,顶都也就拿个十二万。

    看似不免有点当冤大头的意思。

    可话说回来了,吃小亏儿,有时候就是占大便宜。

    别的不说,这种利益上“亏”,那是皮尔-卡顿公司担着的。

    宁卫民的个人利益可没受损,反而大有赚头。

    像慧民烟酒店哪怕与书市属性不合。

    可因为廉价烟酒是亏本赚吆喝在倾销,也几乎出清了仨月的量。

    总流水过七万元。

    转头去糖业烟酒公司换回来的好烟和好酒,最少也能保证两万净利润。

    再比如孙五福积攒的旧书旧货。

    因为应景儿,货源丰富,又是微利出手,走货很快。

    大部分旧书和三分之一的旧货都通过书市倒腾出去了。

    虽然挣钱不多,顶多也就一万块的利吧。

    可别忘了,原本这门生意的利润大就是出在真正古董上的。

    其他不值钱的玩意,能回流资金五万余元,还很腾出库房不少地方。

    宁卫民已经相当开心了。

    当然,真正赚钱的大头儿也不是没有,那就得说是服装尾货。

    宁卫民可是没允许其他的服装摊进入书市,绝对是独此一家。

    一个半月下来,就靠着铺天盖地的客流量和服装尾货的廉价优势,他所累积下的全部夏装库存几乎全部出清。

    直接回流到他自己手里的资金,将近二十万,其中十二万净利妥妥的。

    所以这个书市一办完,算上六七月份的服装和工艺品的外快收入,宁卫民就再没有什么经济压力了。

    别说买下来的两处大宅子的修缮经费,至此都有了着落了。

    连他借张士慧的钱也能一举填上了。

    同时他的手里还会又多出来一大笔闲钱,大可以随心所欲的消费。

    那他还能不高兴吗?

    而且千万千万别忘了,书市和坛宫的成功,也终于扫清了天坛园长的一切顾虑,让他彻底相信宁卫民是无所不能的。

    后续宁卫民和天坛公园全面合作,自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本月底,天坛园长就会履行承诺,把迁回琉璃厂的韵古斋、宝古斋和庆云堂三个店铺,正式让宁卫民来派人接手经营。

    那可想而知,这么大一个公园日后尽可以任由宁卫民折腾。

    这对于这小子来说,又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多么值得期待的事儿啊。

    挣钱是必定的!

    挣大钱也是无需怀疑的!

    可实际上这都已经不是挣不挣钱的事儿了!

    宁卫民更在乎的,是他可以尽情在一张白纸上画出最美最好的图画。

    事实上,正因为如此,与其说宁卫民举办这次答谢宴是代的表坛宫的三方投资人在请客。

    其实倒不如说是公私两便,借此来为自己庆贺一下。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夫妻关系

    在当下京城人的心目里,皮尔-卡顿公司无疑是国际时尚的化身,是服装潮流的领导者。

    同样的,坛宫饭庄除了是宫廷饮食文化的代名词之外。

    也是首开先河,能把中餐厅做成艺术馆的前卫引领者。

    因此,几乎所有京城的年轻人都对这两个家企业充满了无限的渴望和美好的遐想。

    会对这两个品牌有关的一切事物都会产生相当的兴趣。

    甚至可以说,身穿皮尔-卡顿的服装,去坛宫饭庄摆宴请客。

    就是这个年代,人们普遍认知里,最奢侈,最体面,最受人羡慕,最让人憧憬的生活方式。

    所以哪怕没有一个人真正的了解宁卫民的个人财产规模。

    但就凭他在皮尔-卡顿身居要职,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这家外企的经营策略。

    并且还亲手打造了坛宫饭庄,拥有这家合资企业的绝对掌控权。

    就已经足以让他成为许多人不敢小觑,想要结识,期盼亲近,甚至需要巴结的大人物了。

    如此一来,能够收到他发出的请帖,有机会来参加坛宫北神厨宴会厅举办的答谢宴。

    当然也就成了一件会让人感到极有面子,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儿。

    哪怕是区政府的干部、美协负责人,或是媒体记者、文艺界明星、书画界大家,也一定会感到愉快,对这次宴请郑重其事的。

    就更别说,压根就没想到自己也会收到邀请的人了。

    毫不夸张的说,自打一个礼拜前,一收到宁卫民遣人送来的请帖,在城建局上班的年京就与有荣焉的跟单位里同事们吹上了。

    他揣着请帖到处宣扬,说自己跟坛宫的总经理是好哥们儿,今后谁要结婚办喜事找他准没错,至少给打七折。

    而他此举还真是让自己大出风头,收获了不少小年轻崇拜的目光啊。

    甚至在单位吹完了还不算,回家他还继续跟自己老婆显摆。

    把金灿灿的请帖故意摆在江惠容易发现的地方,等着老婆好奇来问。

    不为别的,是因为年京已经知道江浩和江惠兄妹俩,都因为贪心逐利跟宁卫民闹了个不愉快,把人家给开罪狠了。

    可偏偏他们自己着实走了眼。

    宁卫民根本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不是任由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人。

    这家伙可是真有能耐啊,就是不靠他们这个圈子的门路,也能越混越牛。

    而既然江家兄妹搞不定的人,自己却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岂不是说他的交际能力和社会上的活动能力更加出色?

    那么以后江家兄妹,还能小看他吗?

    如果有再涉及到宁卫民的事儿,恐怕也会想到需要他的帮忙吧?

    这很有可能,会让他在江家的地位有所改变。

    不过说句大实话,其实怎么对付女人才是让年京对宁卫民最为佩服的地方。

    对比他自己卖身为奴都上进无门,让江家上上下下看不起。

    宁卫民利用女人的本事简直称得上是出神入化。

    居然能把霍欣这样眼高于顶的千金大小姐玩弄于股掌之间。

    便宜是没少占,而且还不用受气,说甩就给霍欣甩了。

    即便如此还能把霍欣迷得五迷三道,差点就殉了情。

    这说明什么?

    说明到底是有心计者神通广大。

    宁卫民的手段比他强多了,人家才不像他眼皮子那么浅。

    看不上霍欣,十有**是惦记要拿下更高的目标。

    总而言之,这家伙野心勃勃,前程不可限量。

    是绝对值得他亦步亦趋,追随学习的对象。

    好在都是胡同里出身的缘故,他们彼此之间有着能够共情的一面。

    宁卫民明显对他是颇为友好的,可以说对他的处境是有些同情的。

    好在那次狼狈的见面之后,宁卫民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为了盖厕所的事儿,主动来找他帮忙。

    他也就有了一个可以还上这份人情,和宁卫民增加接触,加深交情的机会。

    这么说把,年京对于自己和宁卫民具有共同语言,今后会越走越近,还是很有信心的。

    于是收到请帖,他也就难掩得意。

    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江家倒插门的女婿,如今有了一个相当有份量的朋友。

    有了一个和江家完全无关,属于他自己的门路。

    这已经不仅仅是对自己百无一用是最有效的反驳了。

    也是在他把李仲送进局子后,对江家人一直轻视自己的再一次有力还击。

    事实证明,他果然由此开始一点点改善处境了。

    因为江惠发现这份请帖后,头一次有点害羞,而且客气的询问,能不能跟他一起去看看。

    那略带祈求和刮目相看的眼神,让年京难得的体会到了在妻子面前挺胸抬头做男人的滋味。

    9月2日这天上午,无论是年京还是江惠都起了个大早。

    因为只要想想就会知道,这种性质的宴会,层次绝对低不了。

    吃的喝的肯定山珍海味,也必定是社会名流一大把。

    那么就不能不重视仪态仪表,好好打扮打扮。

    否则别说自己去了丢人,而且除了大快朵颐之外,也是不会有什么额外收获的。

    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清楚,这种场合里搞搞交际,显然比吃一顿大餐更加划算。

    不用说,女人在这方面,需要的时间肯定比男人要长得多。

    事实上,就在年京彻底收拾好自己的时候,江惠对着化妆台还在很仔细的化妆。

    今天江惠穿着深蓝色底有白色花纹的裙子,腰上系一条金色的皮带的衣着。

    这让倒在沙发上的年京,望着妻子曼妙的背影,心满意足地吐出了一口烟雾。

    说实话,他从不怀疑妻子在装扮上的本事。

    但难得的是,这次江惠的打扮相当得体。

    优雅、成熟、稳重却不妖娆。

    完全是恰到好处,足可以胜任这种社交场合的装扮。

    这无疑说明了在李仲倒霉之后,他的妻子已经收了心,并不想在公众场合勾引谁了。

    于是出于对美好未来的期望,出于他们夫妻关系进入到崭新的阶段。

    他相当兴奋的夸赞起自己的老婆来,同时也许下了慷慨的承诺。

    “惠儿,就你这盘儿,你这条儿,我看连皮尔-卡顿那些模特都比不上你。这么着吧,回头我也给你弄身皮尔-卡顿的衣服穿穿。”

    应该说,这不是空口白话瞎吹,其实宁卫民早有这样的意思,亲口跟他提过一次。

    只不过当时还没把握把宁卫民的事儿办好,他就把这事儿先给搁一边了。

    如今旧事重提,并不过分,谁让他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呢。

    拿点报酬,满应该的。

    但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江惠居然真像是改了性子一样,说出了他根本难以想象的话来。

    “不用不用,我用不着穿那么贵的衣服。女人穿衣打扮,其实用不着太张扬的。干净和舒服,恰如其分才最重要。何况进口衣服,进口化妆品又真的能比国产货强多少呢?好不好看,关键还不是看女人自己……”

    “对对,先天的底子好才是真的好。可问题是,这也不是咱自己花钱买啊。我跟宁卫民说一声的事儿,白拿你还不要?”

    “那也有点浪费了。”

    “这怎么叫浪费,这叫有生活品味!”

    “不,我是说皮尔-卡顿的女装太贵了,得**百,轻易跟人家开口不太好吧?即便是人家真不在乎,你也有这个面子。我也觉得最好还是你给自己弄一身男装。因为男人穿衣和女人不一样,用不着太多太新的样子,关键是质地必须要好,能上得厅堂的那种。你觉得呢?”

    老婆头一次这么体贴的关心自己,年京的鼻涕泡都快美得冒出来了。

    他站了起来,很激动地搂住江惠,尤为开心的说。

    “惠儿,你想的可太周到了,居家过日子的本事见长。不过你恐怕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呢,千万别小觑我。大不了我给咱俩一人弄一套好了。这有什么呀!”

    “别别,真的不用。一定适可而止,否则反而会破坏关系的。你忘了我哥他们……”

    年京彻底控制不住发自心底的笑了。

    “哈哈,惠儿,别拿我跟你哥他们比啊。他们讲究的是空手套白狼。我和宁卫民可不是这样。我们俩可互相都帮了彼此老大的忙,实打实处过事儿,关系铁着呢。两件衣服算什么,以后我带你去坛宫吃饭,我让他给咱们免单,你信不信?”

    说这话的时候,年京明显感到怀里江惠身子僵了一下。

    这让他更如过电似的兴奋起来。

    但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妻子如此反应,其实并非如他想的那样因为惊讶和震惊。

    而是纯粹对他满嘴跑火车的轻浮和口出狂言,感到无奈的失望和反感。

第六百八十九章 好心情

    9月初的京城,天儿还是很热。

    所谓的“秋老虎”就是每年的这个时节。

    这天的艳阳之下,别看时间还不到十点半,气温就已经高达三十三度。

    用不了多会儿,就能晒得上街的人们后脖子发烫。

    无论是走路的,还是骑车的,都一样是一脑门子的油汗。

    哪怕坐汽车的,只要没空调,无论是大公共还是小轿车,怕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说白了,这样的天气,能不出门最好还是别出门。

    只有能在阴凉底下歇着,才是最大的福气。

    不过凡事总会有些例外的。

    像年京和江惠两口子,今天就和旁人不大一样。

    在一种愉悦的心情下,哪怕他们日常看惯了的花树、街景、行人,颜色也会显得鲜艳多了。

    街上的红绿灯一闪一闪,都是那么可爱,仿佛梦中的景物。

    就连川流不息自行车流让人感到嘈杂的铃声,也变得悦耳,就跟动听的音乐似的。

    虽然为了赴宴,他们也得在大太阳底下蹬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

    可他们骑车的动作却显得那么轻快,嘴角时时刻刻都挂着微笑。

    年京甚至会单手扶把,用另一只手推着江惠的后背,助她一臂之力。

    “你一直这么推着我,不累吗?”

    “不累。这有什么,我能这么着一直给你推到天坛去!”

    由此可见,人活得可不就是一个心气儿嘛。

    只要拥有一个好心情,就能让世上的一切,变得大不一样了。

    等到了天坛公园,这两口子心情更好。

    因为他们是真没想到宁卫民送过来的这张请柬作用这么大。

    进公园不要票,存车不花钱不说。

    就连公园门口的看门的两个姑娘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尊敬有加。

    不但先生、女士的叫着,还担心他们走错路,浪费宝贵的时间。

    主动为他们指明了北神厨的方位。

    谁敢相信这是国营单位?

    是端着铁饭碗的人啊?

    当然,真正的贵宾礼遇还在后面。

    与天坛公园乱糟糟到处可见游人的公共区域相比,北神厨的院子里面,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

    刚才还在人声喧闹的地方,当你一脚迈进那道朱红的大门,就像迈进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没有争吵,没有烦恼,没有粗俗的言语和举止。

    人人嘴角上都挂着微笑,礼貌谦和,风度优雅。

    无论门口还是院内,所有身着中式制服的服务人员,无论职务高低,无论他们在做什么。

    只要见到顾客走近,必定点头问候。

    绝对符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定位。

    而颇有意思的是,院子里还修了一个和宰牲亭对应的亭子,用来放置着铺着锦绣长缎的龙椅。

    龙椅的旁边还有两个可移动的衣架,挂着制作精巧的龙袍与旗装。

    可供男女宾客披上服装,带上帽子或者头饰,充扮皇帝嫔妃。

    同时还有专人拿着相机负责拍照。

    只要客人愿意等候排队,再留下联系地址,三天之后就能收到一张邮寄过去的照片。

    不用换锁,这别出心裁,趣味横生的服务项目,确实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的想要尝试。

    尤其还是免费的,就更让人趋之若鹜,显得这里的服务确实体贴周到。

    其实年京也有心和江惠一起照上一张,觉得怪有意思的。

    不过他排队等了五分钟,也未见几十人的长队往前挪动多少。

    这才发现换装拍照实在是件麻烦事儿,三四分钟能拍好一拨人就不错了。

    又眼见江惠兴致寥寥,并不似他那般热切。

    便只好作罢,顺着江惠直接往宴会厅里去了。

    但心里也不免暗暗咋舌。

    因为他发现这里居然还用的是柯达的彩色胶卷,不是富士的,更不是乐凯的。

    那这一张照片洗出来再给寄过去,成本怎么也得块儿八毛的。

    就凭现场这么热闹,这场宴会下来,怕不得白扔个好几百块啊。

    宁卫民还真是财大气粗!

    进屋更了不得,明明没有制冷机,但在门口一下子就感到了凉快。

    走进去再仔细一看才明白过来,敢情屋里摆了许多黄铜冰盆。

    是这些盆中的大冰块散发出森森冷气,让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服沁入人们的肌肤,把暑热驱赶的无影无踪。

    尤其“虎拉车”和茉莉花也浸泡在黄铜盆的冰水里,散发出清新悦人的花香果香。

    就更让人们散尽了心头的烦躁,反而感到心旷神怡的舒适。

    至于装饰摆设就更为惊人了。

    整墙整墙的古画,富丽堂皇的藻井,两个人高的大赏瓶,各形各色的大尺寸宫灯。

    虽然从精雕细琢,构思精巧的角度而言,这里恐怕不如北门外坛宫招待散客的二层小楼布置精巧。

    但这里胜在大气堂皇,肃穆端庄。

    举个例子,坛宫一期摆设料器,最大不过一人高。

    而北神厨的料器葡萄在一间屋里足足挂了一架啊。

    尤其是摆在正厅明堂里的《百花戳灯》,视觉上带给人们极大的震撼力。

    高达两米的灯头是一只用红木雕成的大花篮,整个花篮雕刻着盛开的玉兰、菊花、梅花、海棠等各种花卉。

    灯上镶以彩绘的玻璃画屏,花篮上还安装着六只高高翘起的小玉兰灯。

    灯柱部分浮雕传统图案,下端镂雕四只戏绣球的狮子,而狮子的利爪组成了戳灯的底座。

    所有灯光亮起之后,璀璨夺目,精巧绝伦。

    不愧为宫灯名匠“球灯韩”的徒弟所造,京城美术红灯厂最后一件镇厂之宝。

    如今满京城去找找,恐怕除了北神厨的宴会厅,再没有另一家,有这样气派、具有艺术美感的传统大型花灯了。

    即便是想再花大价钱去买,都无人做得出了,因为老艺人们都离开厂子了嘛。

    也就是宁卫民彻底救活了一个厂子,宫灯厂才肯以两万元的价格割爱给他啊。

    完全可以说,这是当世的绝品了。

    当然,考虑到花灯体积需要的空间,以及格调搭配问题。

    恐怕这玩意也只有摆在这里,才是那么回事。

    什么叫天作之合?

    这就是!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百花戳灯》的前面,宁卫民居然一身西装,亲自站在这里迎客。

    他所接待每一个人都充满热情和礼貌。

    虽然不能说是一视同仁,却也绝不怠慢。

    不得不说,其实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身份高低有个自觉的判断。

    宁卫民如果对地位比较低的人太客气,反而透着假,会让人诚惶诚恐。

    反过来如果地位较高的人没受到更高的待遇,发现宁卫民对其与普通人没有区别,也不会高兴的。

    真想让人人满意,就必须见人下菜碟,恰如其分的拿捏住其中的尺度才行。

    所以从这方面来讲,宁卫民简直就是个会用嘴变魔术的人。

    无论多么平常的事情,经他巧舌如簧地那么一讲,就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往往他只需寥寥数语的寒暄,再加上一个表示关系距离的动作。

    或微笑,或握手,或点头,或弯腰,或拥抱,或拍肩……

    他就能让任何来客如沫春风,高高兴兴的去入座。

    这就是他的能耐,他的本事。

    甚至为此,几乎所有人在入座之后,首先都要议论一番宁卫民如何如何有风度。

    不认识他人要听见这些话,很可能就把宁卫民本人当做什么深受人民群众喜欢的明星大腕儿呢。

    “哎呀!总算来了!你们两位可都是贵客。”

    宁卫民对于年京和江惠的开场白也是这样的。

    一见面,他主动就把手伸过来和年京握手,同时也冲着江惠微笑。

    “说实话,今天你们两位能一起来,我特别高兴。看来我们彼此间是不存在什么隔阂了,也不至于再因为别人而生分、误会,再相互尴尬下去。对吗?”

    话里的潜台词,江惠一下就听懂了。

    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随即点点头。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邀请我们。”

    “哪儿的话?年科长才是帮了我的大忙呢。怎么说也是我该谢二位才对。”

    然而年京却听不大明白,他还不知道江惠和宁卫民也曾近距离的接触过,差点就发生了故事。

    仅仅以为宁卫民在暗示与江浩和霍欣关系闹僵的事儿。

    拍着胸脯装起了仗义劲儿。

    说别人是别人,他们是他们。

    是不是真朋友,关键得看大家怎么处,投缘与否。

    跟着就打开了话匣子,一个劲的恭维宁卫民,说这宴会厅绝对是大手笔,能让其他的宫廷饭庄都一边儿玩儿去……

    不过无论怎么样,宁卫民一脸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确实让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就连忐忑不安前来的江惠本人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担心太过了,或者是记性出现了问题。

    在李仲的家里试图勾引宁卫民莫不是自己当天喝多了,做了一场梦而已、

    其实现实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儿。

    她自己怎么可能当时那么主动?

    坦白讲,江惠其实这次要求丈夫把自己带来,并非是贪慕这场盛宴的快乐。

    主要就是没有想到毫无征兆的,年京会和宁卫民走得这么近。

    她非常担心宁卫民是怀有特别的目的才和年京打交道的。

    也不认为修厕所的事儿真值得宁卫民为此对年京心怀谢意。

    而以她当前的家庭情况,她是绝不可能希望自己婚姻再起波折的。

    所以她想借敷衍当借口,不如赶紧来见一面,看看宁卫民究竟要做什么。

    人做什么事儿,总要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吧?

    结果这一见面,都不用详谈。

    宁卫民平静如水的眼神,和为人处事的诚恳劲儿,就让江惠安了心。

    也不知为什么,反正这种感觉很微妙。

    她就是能确定,宁卫民对她完美没有恶意。

    更绝非那种会利用这种龌龊事当把柄,做出卑鄙之举的人。

    为此,她甚至有点庆幸,当初设计的目标是宁卫民,而非旁人。

第六百九十章 盛宴

    宴会现场的排场很大,说是高贵奢华毫不过分。

    整个院子都是用明黄色的绸缎和绣球结的彩,挂了内院整整一圈儿。

    北神厨院内的神库、左神厨、右神厨的三向宴会厅里,每一向都各摆了十张大圆桌。

    桌上不但铺着明黄的桌布,摆着成套的明黄餐具和茶具。

    而且每张桌子的正中间,还如众星拱月般摆着一个真正由鲜花插好的大花篮。

    白、黄、橘黄三色的月季、蔷薇掺插,衬托着油绿油绿的枝条叶子,那是绝对的显眼啊。

    别说与北神厨绿琉璃红宫墙的整体氛围和谐融洽,显得那么典雅,那么养眼。

    就这做派,在这个年头也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还别说长城饭店、建国饭店这样刚开门没多久的涉外饭店了。

    即便人民大会堂和京城饭店又能怎么样?

    这两处用鲜花烘托氛围,那也得以盆栽的模式来进行。

    从没有过像这样,一次性大量耗费过鲜花的。

    什么是档次?

    这就是档次啊!

    甚至就连舞台风格也基本如出一辙的保持了这种格调。

    要知道在这年头,除了电视台录制节目的演播室和大型歌舞演出,大部分舞台都是以最普通的礼堂模式出现的,再没有其他形式的了。

    说白了,因为缺钱,三十年后那样绚烂的背景板和声光电舞台布景是没有的。

    舞台后面除了一块银幕就是可以拉开的幕布,再没有旁的了。

    讲究的,顶多在舞台上放挂个红底白字的条幅。

    但今天北神厨的舞台可不是如此死板的。

    首先舞台是露天设在当院的,就在井亭的北边。

    虽然高度不高,只有四十公分,但却铺有台阶和明黄色的地毯。

    而且面积也不小,是t型台的形式。

    其次,这个舞台不但有背景板,还很新颖。

    实际上宁卫民让人在井亭后面搭了个大大的铁架子,照样是用鲜花铺成了一道高达三米六高,七米二长的鲜花墙。

    无论从井亭龙椅的朝向还是舞台正面,看过去都是那么赏心悦目,花团锦簇。

    借此非常巧妙的实现了互不干扰,完美的划分了空间。

    当然,宴会宴会,今天的菜色无疑才是最为让人感到震撼的压轴戏。

    坛宫可是打着“天厨上食,宫廷享受”的幌子,这方面更是不能丢人。

    所以如果谁要进屋坐定,他们就会惊讶的发现,每张圆桌上光压桌小菜就有十六道。

    四干果是松子、杏仁、南瓜子、怪味花生。

    四鲜果是香蕉、葡萄、蜜瓜、西瓜。

    四蜜饯是桃脯、蜜杏、柿饼、蜜枣。

    四饽饽是如意卷、豌豆黄、玉露霜、苏叶饽饽。

    然而这还没完呢,仅仅是预先摆好的,绝非全部内容。

    每张桌上还有一纸散发着香味的硬卡纸,上面写的才是完整的菜单。

    列出的菜色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一长串,足足是普通宴席翻倍的内容。

    比方说,开宴后接着就要上冷荤了。

    有熏鱼、糖藕、鸡丝拉皮、虾子竹笋、珊瑚白菜、盐水鸭肝、水晶肘子、油炝鲜椒八道。

    再后就是热菜。

    有樱桃肉、炸八块、佛手鱼翅、宫门献鱼、松仁玉米、炒龙须菜、鸡油煨茭白、罗汉大虾,一样也是八道。

    还有两道烧烤,烤乳鸽和松针烤鸡。

    以及宫廷点心四道,烧麦,兰花酥,酸汤子,炸玉春棒。

    最后还要上炸驼峰丝、鲍鱼竹笋汤,配胭脂米饭一碗。

    瞧瞧,这都是些什么菜色!

    客观的说,虽然即便不是官席只是便席,而且坛宫菜量比其他饭庄要少。

    每道菜轮到每个人头上,大概只够吃上一两口的。

    可整桌席全算上,竟然有四十道菜。

    别的不说,放在三十年后,除了自助餐,一般人有谁一顿饭吃过这么多菜色?

    毫无疑问,在这年头是什么效果!

    那真是普通人想都难以想象的奢侈啊。

    所以可想而知,这样的宴请水平,招待的客人都是什么层次的了。

    区政府的,园林局的,文物局的,旅游局的……

    这几位天坛公园的上级单位肯定是必请的。

    业务上有往来的关系户来头儿也不小。

    什么市政府交际处的,轻工局的,二商局的,运输局的,纺织局的,宣传局的,文化局的,公安局的,工商局的,银行的,美协的,京城两所美院的,京城电视台的,京城晚报的,青年报的,《时装》杂志社,《美术》杂志社的……那相关大机关、大单位的头头脑脑简直太多了。

    必须一提的是,这些单位可并不是随便排个代表就来应差的。

    实际上,不少单位派来的都是正副职领导。

    甚至就连难得一见的市政府宣传部罗部长,都带着随从莅临此处了,由区里的许副区长亲自作陪。

    而且这样的阵容还没算上,宁卫民邀请来的服务商厂家,来捧场的文艺界、书画界名人,以及法国大使馆参赞和天坛公园、区服务局和皮尔-卡顿公司这三方主办单位的人呢。

    这么说吧,这场宴会的来宾层次远超去年8月底坛宫一期开业时。

    由此已经足以证明宁卫民的社会影响力和交际圈子又壮大了不少。

    甚至连安排的助兴节目都能看出差距来。

    上次明星来了就是吃饭,而这次是明星大腕儿齐齐登台。

    刘晓芩、陈培斯、王洁实、谢丽斯,这些如今京城正当红,最活跃的知名演员都很卖宁卫民的面子。

    受邀后无不欣然前来,登台表演了一段小节目。

    主持人则是培斯的搭档,今年同样因为春晚小品《吃面条》走红的“牧马人”。

    这年头的演员报幕的基本功全有,水平相当不错。

    最后再加上皮尔-卡顿培训出来的模特,来了一场为时十分钟的顶级水平时装秀。

    哎,这么热闹的开场,真是让在座的大部分人都产生了“我们正在首都的中心”的幻觉。

    这种身居盛宴现场的荣耀和满足,真的不亚于头一次参加国宴。

    所以等到“牧马人”代表三家主办方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在民乐演奏家古筝、琵琶的奏响的恢宏大气的音乐声中,当八十多个服务人员开始上菜,人流如云穿梭与后厨、殿堂时。

    宴会现场彻底成为了欢笑幸福的所在。

    在座的来宾们,没有一个人不鼓掌喝彩的。

    随后每个都尽力做出最优雅的姿态,微笑着互相举杯,谦让着先后动筷。

    年京和江惠两口子,当然不会例外。

    虽说早已经参加过不少次饭局和宴请了,可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像这样从场地、布置、流程、服务和菜色,统统高标准、严要求,一切细节都让人满意,挑剔不出毛病的宴席。

    像江惠在部队文工团的时候,每次下地方部队表演,各地部队都会热情招待。

    可问题是部队摆宴都在大食堂。

    实惠是实惠,酒肉肯定管够,但口味、菜色和营养搭配就不行了。

    根本吃不着什么能显出厨师水平的好菜。

    结婚之后,江惠和年京因为都是单位的年轻骨干、科级干部。

    借工作之便吃吃喝喝的饭局虽然不在少数,可基本上也就限定于京城有名饭店、饭庄。

    菜肴口味确实好吃了,这没错,但服务和环境却仍然不尽人意。

    哪怕他们和哥们姐们聚在一起,会赶时髦图新鲜,去老莫和新侨领略下异国情调。

    但人的素质又决定了这种西餐聚会的本土化特征。

    时代烙印让男男女女愤世嫉俗、脏话连篇,也难得感受到真正的优雅。

    唯一算得上有水准的宴请,也就是他们偶尔沾沾江惠父亲的光,能跟着老爷子参与一下京城饭店和四川饭店的宴会。

    不过实话实说,尽管这样的机会是尤为难得的。

    但这种场合的重要性和服务人员见官大一级的态度,却同样让江惠和年京难得自在,反而举手投足都要谨小慎微。

    总之,宁卫民在坛宫摆的宴席太与众不同了!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感到不虚此行!

    如果这里不是天坛的皇家建筑而是西方国家的花园别墅。

    那么年京和江惠肯定就会认为,宁卫民是把外国电影场面的完美的复原了。

    至于宴请上那么多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和社会名流的出席,更让年京和江惠彻底刷新了思想上的认知,再度改变了对宁卫民的观感和态度。

    应该说,此时他们心里虽然已经对宁卫民刮目相看,不敢再怠慢。

    但他们何尝想象得到,宁卫民的身份和地位,已经到了能和市领导、区领导,甚至法国大使馆的参赞和外国记者把酒言欢的程度呢?

    那么多的局长、处长、会长、院长,全都笑眯眯地友好的对待宁卫民。

    他们看得出,那可不是居高临下,长辈似的的亲善爱护,而是不敢小觑的平等相待。

    所以他们这才明白了宁卫民为什么对他们的圈子从不热衷,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为什么?

    因为人家是和他们这些人的老子们打交道的。

    那自然犯不上在他们身上耗费时间和精力。

    还有那么多,只能在电影和电视上见到的著名演员和书画家,也对宁卫民相当熟稔,似乎是老朋友般的亲近。

    反观他们自己和身边的朋友同事,却差不多都是这些人的影迷和歌迷,巴不得能和人家合个影呢。

    总之,恰恰是这个不同寻常的盛宴,才让他们更清楚的认识到宁卫民是什么层次的人。

    这小子,隐藏的可太深啦!

    怪不得他敢直率的拒绝江浩、吴深和李仲的要求!

    他的确是块铁板,有这个说“不”的资本。

    甚至应该说,事后人家没继续较真,跟江浩他们下绊子为难。

    是很大度,很够意思的。

    否则,只要想,肯定能让江浩也“摔上一跤”,而且十有**“摔得很难看”。

第六百九十一章 水下

    必须得说,宁卫民就像一潭湖水的景色。

    哪怕到目前为止,年京和江惠也只是了解了一点宁卫民作为洋买办的面目而已。

    尽管他们看到了两岸的大好风光,看到了被微风吹动湖面涟漪。

    可水底下究竟藏有什么?

    多大的鱼?多深的水?什么样草?是沙是泥?

    他们完全两眼一抹黑。

    要说还多亏了那些与他们坐在同一桌的人,他们才多少发现了点有关宁卫民“水下”的内容。

    以年京和江惠的身份,当然是无缘坐进神库北向宴会厅的。

    那里面的十桌,可都是身居高位的大人物。

    次一等的东向左神厨宴会厅他们也没戏。

    宁卫民在里面安排的是书画界、文艺界人士,和皮尔-卡顿的同事以及服装模特们。

    所以用以接待其他两家主办单位相关人员和服务厂家的西向右神厨,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

    不过很可惜的是,在这间宴会厅,他们也不是主宾。

    仍然未能与那些各大工艺品厂、天坛公园、区服务局、天坛派出所的头头脑脑坐在一起。

    实际上,他们参与的这一桌人,反而看起来是随意拼凑,无关紧要的一桌。

    参与者大多互不认识,而且哪儿的口音都有,社会层次看着也不高。

    尤其同座的还有个他们圈子一直拿来当碎催的人——房管局的孟毅,就更让他们有被轻视,受到冷遇之感。

    不过这也仅仅是刚开始。

    宁卫民身边的副手,今天把他们带到座位上的张士慧,开宴之后也过来入座,并且主动张罗起了为同席的人互相介绍。

    年京和张慧这才知道,他们这桌还是有一定成色的。

    比如对面那位满嘴山东口音的姓刘的中年人,就是dc区糖业烟酒公司下面的一位批发部主任。

    随他坐在一起的那个脸膛红彤彤、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是他的老婆。

    别看其貌不扬,但也是dc区一个挺有名的幼儿园里管总务。

    这可都是用的着的人,所以年京和江惠的态度也就相对热络起来。

    至于其他人,一对年龄三十好几夫妻俩,衣着普通不说,单位也只是南城一家灯泡厂。

    而且那个男的自称“古四儿”完全就是胡同串子的做派。

    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有两个更年轻一些的小伙子,居然是倒腾服装的个体户。

    一个自报姓名“罗广亮”,一个让大家叫他“小陶”。

    看他们俩一身腱子肉,歪嘴叼烟的模样,就知道都不是善茬,属于常年混迹街头那种人。

    所以虽然他们主动伸手,敬烟敬酒,对谁都挺客气。

    但年京和江惠还是存着防范,不敢轻易招惹。

    尤其是怕他们自来熟似的贴上自己,提出过分的要求。

    不过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这桌人在上菜的当间儿,互相一聊起天儿来。

    无论年京还是江惠就发现他们的判断又错了,大错特错。

    因为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和相互间的关系,不但和他们圈子里的价值标准完全南辕北辙。

    而且他们聊的内容也太刺激人了。

    不但让他们为之汗颜,也压根就没法插上一句口。

    话题是那个刘主任先以致谢的方式挑起来的,他主动抄起桌上的酒瓶子就给张士慧倒酒。

    “来,张经理。咱俩先喝个三杯吧,我今儿来,就为了好好谢谢你。你这回真帮了我大忙了。”

    张士慧喝了这杯酒,却赶紧捂上了。

    “别别,刘主任。我知道你们山东人都实诚,可喝酒我不行,你们这即墨老酒后劲儿大。要谢我啊,你回头配货的时候,多给我发点茅台就行……”

    “哎呀,我说兄弟,你这话也见外。我老刘哪次不先紧着你啊?可问题是,货源确实紧张。现在爱这酒的人不但越来越多,送礼的也都买这个。现在别说南方见不着了,上个月我们也断货了。库里上礼拜才刚来二十箱。你开口要,我可以给你一半,你要嫌少,五粮液、泸州老窖我再给你一样配五箱。但就有一样。你还得再帮我消化点‘中南海’……”

    这话张士慧可不敢接,他指着今天每张桌上都摆着的一盘免费香烟说。

    “哎哟,我的哥哥啊。你这太难为我了。你们那‘中南海’太难抽了,价钱又贵,这破烟居然卖牡丹的价儿。你看看,摆在这儿,今儿才下去多少?要不是这次你们公司的黄经理也跟我们宁总打了招呼,宁总又跟天坛园方打好招呼,帮着我们一起往外出货。我可不敢一次就吃你们二百件儿。这就已经撑着了。你横不能总指着我这一条路往外出货啊?”

    他这话不算挤兑人。

    这种混合型的香烟不但呛,没劲儿,还不香,京城人确实抽不惯,

    所以在座的来宾大多试过一只,就不再碰了,还真成了摆设。

    看着大家几乎一致认同的目光,刘主任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尴尬的笑了。

    “哎,我知道我知道,可别人哪儿能和你们比啊?你们走货的量差不多是我们公司的两成了,排名第一啊。我让其他的商店一起帮忙。一个月统计上来,才卖出去不到三件儿的货量。照这速度,我年底的库存肯定交代不过去。再给我老刘个面子,就从我这儿再拿一百件怎么样?帮我过这一关,我绝不再跟你开口。”

    “冲着咱们的交情,五十件吧,我顶多也就吃下这么多了。我也不瞒你,再跟你弄这批货,我得另想办法才行。恐怕还得赔点本儿才能卖出去。”

    张士慧想了想,冲着烟酒店长期合作的关系,冲着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将来入托问题,不能不再卖刘主任一个面子。

    不过话出口后,看着刘主任露出轻松表情,他自己却不免暗暗发愁,于是便转而对生产厂家怨声载道。

    “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京城卷烟厂怎么回事啊!啊?嫦娥、北海、工农、荷花、丰收、颐和园,还有古城雪茄,这些卖的好的烟他们全给停产了。倒是大批量生产那光嘴的‘龙潭’还有这‘中南海’?生产出来又不好卖?老刘你说,他们厂是不是跟钱有仇啊!”

    刘主任则摇头哀叹。

    “嗨,这其实很正常。他们厂自己哪儿做得了主啊。他们销售科的人也跟我们愁眉苦脸,一个劲儿拜托。说来说去,还是上头管得太死的问题。卖得好的烟,为什么停啊?还不是因为原料供应跟不上嘛。这‘中南海’不好抽是不好抽,可问题是上头下的任务,要求京城卷烟厂增加混合型卷烟生产的比重,形成第一代安全烟系列产品。好作为今年三十五周年国庆的献礼。我听厂家说,这还是国庆指定用烟呢……”

    结果这话一说,张士慧差点没呛着,连连咳嗽起来。

    “我说老刘啊,你可真行!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啊?早说几天,兴许你这问题早就解决了……”

    “啊?”刘主任茫然不觉,大感疑惑。

    “我是说这三十五周年献礼,国庆指定用烟啊!别的不说,有这两条。这烟我卖给来京办事的外地客商肯定没问题啊。他们对京城不熟悉,又都愿意带点京城本地烟回去。这‘中南海’名字响亮,听着挺唬人的。再挂上这两条,你说他们买不买账?难抽又怎么了?反正带回去送人,都尝个新鲜嘛。要的就是个官气,这就跟过去陪皇帝吃饭,揣回去一个果子,那是一个道理。”

    好嘛!这几句接得更出入意料!

    别说刘主任一个劲拍着脑门,连连“哎哟”,说自己糊涂。乐得合不拢嘴。

    他老婆也是笑容绽放,帮腔说国营单位就是脑子死性,永远都是直来直去办事。

    还是张经理这样外资企业的人有办法,这巧妙的主意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

    甚至就连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因此对桌上这盘香烟重新萌生了兴趣。

    于是男人们又依次伸手,各拿了一只点上。

    嗯……别说,味道虽然还是比不了烤烟,但比恰才却好像容易忍受了。

    “没错,张经理这思路还真对。这样吧,冲着这国庆节指定用烟,张经理,我先帮你解决六件儿怎么样?明儿我找你交钱取货。我这人你也知道,能力有限,帮不了你多大的忙……”

    意外还再发生。

    居然是古四儿!率先以实际行动来捧场!

    别说在座的人人大感意外,年纪和江惠简直惊呆了。

    他们都是混场面的人,当然清楚,这就是三百条香烟!三千块钱哪!

    这人疯了吧?

    一个灯泡厂的工人你充什么大头啊!

    难不成有事相求?或者另有内幕?

第六百九十二章 格局

    果然,张士慧这个受益者也起了疑心,率先表示不解。

    “老古,你要买这么多的烟,是在帮我的忙,我当然很高兴,也很感谢。情愿一分不带加价的,倒贴运费给你送上门去。可问题是你是个人买,弄回去这么多,有什么用啊?好几千块钱的东西呢。我多少有点外地的关系,可你……不是我不承情啊,这……这……”

    要照年京和江惠他们所在的圈子里最普遍的情况。

    此时,多半这发出豪言壮语的古四儿就该提要求了,而且很可能是不情之请。

    俗话说得好呀,无利不起早嘛,天底下哪儿会真有舍己为人的好人?

    然而让这两口子完全没想到的是,这个让他们看不起的古四儿,格局居然挺高。

    不但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是真心实意的想帮忙。

    甚至他跟张士慧随后的对话中,更透出了惹人联想的无穷信息。

    “张经理,你可千万别多想,我呀,就是觉着卫民待朋友够意思。你看,这次天坛的夏季书市是卫民主动叫上我们来摆摊,还给我们免了租金。我们两口子才卖了好几万条小金鱼,挣了一大笔钱。而且这事儿完了,卫民还给我们找了一个天长日久的金饭碗,让我们今后常年在天坛公园销售金鱼。那么反过来我们两口子也不能太差了。什么事儿都是相互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别别,可别往下说了。老古,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当初卖你神仙鱼方子的事儿啊,卫民告诉我了。他看重的是‘商无信不立’。而你这人呢,守信!答应的事儿咬牙都不变卦。所以你今天坐这里,接下这个差,其实是你自己做到位了。我再说句实话,你可别生气。你往后不比过去早市上随便摆个散摊儿了。这买卖干大了,需要的本钱也就大了,哪儿哪儿都得用钱。你一下子掏出来几千块买烟,是个真爷们儿,可也忒冤枉了点儿。手里多留点现金才是。真要为这个,你把卫民给你的差事干砸了,我肯定还得遭埋怨……”

    “张经理啊,我古四儿绝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冲你这番话,我就得谢谢你,太替我们着想了。可你放心,我知道量力而行。接下来事儿啊,我差不多合计好了,奔郊区租个院子、修鱼池、雇鱼把式,都加起来也就一万初头吧。我手里有两万呢,绰绰有余。而且这烟我买过来,也有实际用处。首先,肯定我得跟村里搞好关系,日常送烟送酒也就免不了。村干部官儿不大,可认官气。另外,几天后我还得跑趟南方呢,也是卫民给我指派的差事。让我去那边找找什么金、银、红的龙鱼去。你想啊,人生地不熟的,我需要和各方面打交道。多带上点烟才好办事嘛……”

    “嗯,这话说的也是。可问题是,你怎么也用不了这么多烟啊。我看你手里的钱还是尽量打点富裕的好。这样吧,你要拿的话,就先拿三件儿吧。烟钱也不用急着给,什么时候你从南边回来,咱再一块算。”

    “那就这么地,老爷们儿不矫情。谢谢啦。”

    “哎呀,你可说反了。论理儿,是我该当谢谢你。”

    古四儿和张士慧那真是越说越热乎。

    完全是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做派,一起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不约而同都笑了。

    但这他们这番话,却几乎把年京和江惠给听傻了。

    这两口子的的脑子里,有无数的信息在不停转悠。

    不知不觉,对宁卫民的形象,又勾勒出一些新的东西。

    好嘛,合着这古四儿,就是个倒腾小金鱼的鱼贩子呀。

    可这样的人……怎么都能把几千上万块不当回事啦?

    什么!他在宁卫民的书市上卖掉了好几万条小金鱼,居然挣了一大笔钱!

    这……不是吹呢吧?

    宁卫民办的书市竟然有这样大的造富能力?

    一个月就能让人变成万元户?

    怎么?宁卫民还能把天坛公园的经营权随便给人吗?

    他能做天坛公园的主?

    哦……敢情这古四儿和宁卫民很早就认识啊?

    宁卫民过去也倒腾过热带鱼?

    是因为有交情,才会这么关照他?

    这倒是解释的通,古四儿这两口子为什么会坐在这儿了。

    也难怪这古四儿马上还要去南方替宁卫民跑腿儿办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宁卫民有点不知所谓啊。

    不好好当他的饭庄一把手,外企的高层,怎么又和这样的人牵扯上了?

    难道他不知道以他如今的地位,不宜再和这样低层次的人接触了吗?

    你就是再喜欢玩儿鱼,也犯不上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啊。

    还什么龙鱼啊!真的会有这种鱼,会像龙的模样吗?

    哎,这宁卫民办事可真邪性!

    想到这里,就在年京和江惠不约而同,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眼的同时。

    另外那两个被他们一直忽视的人,居然也来搭上话,凑这个热闹了。

    “我说士慧啊,这烟你也给我们十件儿好了。我的兄弟们现在倒腾衣服,除了卖卫民给招来的货,也会定期派人下广东。毕竟牛仔裤不从那边倒腾不行。这位老兄刚才说的好,用这烟去南方铺路太合适了。我就发现,他们那边的人,其实很多都习惯抽外烟,就是这种混合型的。不像咱们这儿,大多数人还只认烤烟。”

    罗广亮笑呵呵的一说完,小陶也嘻嘻而笑,紧着白话。

    “就是,现在吃的、喝的、服装,全国上下三成的货都是来自于广东的。咱们京城也就烟酒拿得出手点,可十大名酒也没一个真是咱京城产的,横不能送人家二锅头吧。我们带那些茅台啊,五粮液的去广东,不过是占点首都优先配给的便利而已。还是这‘中喃海’好啊,毕竟是咱货真价实本地货啊。尤其还是国庆指定产品,保准儿让那帮老广看着满眼冒星星。”

    好家伙!

    十件儿!

    五百条烟!

    就这两位乍一开口,说出的数目简直能把人吓一大跳。

    这胃口比刚才古四儿还大得多!

    要按等同于牡丹的价儿算,那他们要的烟,进价就是四千块。

    尤其是罗广亮还刻意补充了一句。

    不同于古四儿先拿货后给钱,他要现钱拿现货。

    则就更透出雄厚的财力和真心帮忙的意思来。

    然而张士慧的反应却很奇怪,从称呼上听,他跟罗广亮明显比对古四熟。

    可他的态度却不似对古四儿那样的随意,竟然是抓着机会猛拍罗广亮的马屁。

    “有道理,当年的北伐始于广东,如今发展经济的新北伐又在广东开始了。那边接触新事物最早。亮哥,你这附议太好了。我现在心里还真有底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干脆你划下道来,兄弟我一定让你满意。”

    结果罗广亮一语就拆穿了他的用意,让他尴尬的嘿嘿直乐。

    “拉倒吧你小子,你别顺杆爬。我可有言在先,我们俩都只是跟着卫民,听喝儿的而已。他吩咐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而且不能往外说。你要想打听什么,趁早问他去,别惦记我们身上下功夫。否则你就是白花钱,白耗时间……”

    但这也就更让年京和江惠看不懂了。

    这两个倒腾服装的主儿,似乎跟宁卫民一起在鼓捣什么猫腻哪。

    这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看意思,他们似乎比张士慧更得宁卫民的信任和亲近?

    可要是这样的话,一掷千金,又毫无所求的帮这种忙,多没意义啊?

    最关键的是,宁卫民本身就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是服装行业里的大拿。

    听他们俩的意思,恐怕也是靠着宁卫民才发迹的吧!

    就他们这副不把钱当钱,轻描淡写的劲儿。

    恐怕就连当初手里捏着好几万块的李仲,似乎也比不上他们大方。

    这宁卫民也真蹊跷,不想着结交更高层次的朋友,怎么净帮这种人啊?

    他还真不怕被他们像大鼻涕似的缠上一辈子,甩都甩不掉……

    “张哥,您刚才这话,我琢磨着有点不对劲啊。新北伐?广东当得起吗?咱可是首都啊,全国的中心,地图上红五星的所在。要照您这意思,将来粤菜、粤语还成国菜、国语了?”

    什么叫蔫人出土匪啊?

    年京和江惠万万没有料到,这种他们都不好随便说话的场合。

    过去在他们面前谨小慎微的孟毅倒是满不在乎。

    不但一边吃着喝着,还大嘴巴似的,想说什么说什么。

    而且还是那么不受听的抬杠,究竟会聊天不会聊天啊?

    虽然这话他们也认可,但也觉着孟毅太不懂场面上的事儿了。

    就冲这个,铁定没前途了。

    万幸,张士慧倒没生气,而且还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话不是这样说的,不过要照目前的社会变化看,日后经济发展肯定压过政治挂帅。所以粤菜和粤语的地位实际上是广东的经济决定的。解放前,沪海人最牛,傲慢,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好像除了他们,全天下就是乡下人。那就是因为大沪海的繁荣程度决定的。建国后,经济地位被政治地位取代了,于是京城人又不忿了,老天第一老子第二。这几年广东人靠改革的春风,走在经济前沿,树立了大广东的形象。所以不久的将来,粤菜弄不好会压过咱们的鲁菜,而粤语也会成为富裕和时髦的象征。你没看现在多少人捏着舌头装港腔嘛,那就是征兆,电视剧电影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不过,广东资源匮乏,需要知识的高等行业基础差,远比不上内陆。如果北方政策全面放开,以长期来看,珠江水就会倒灌的……”

    “想不到张经理还是个经济学家。这番话真是精辟的高论。”

    年京终于抓住了机会,秀了一把存在感。

    张士慧却没被捧晕,虽然打了哈哈,却毫无得意忘形之色。

    “我这也是借花献佛,不瞒您说,年科长,这些话都是卫民说的。我呀,也就是紧跟领导的步伐,亦步亦趋而已。听宁总的话总是没错的,他让你挣钱,你就能挣钱。”

    这话听着真够谄媚的。

    以年京这样长期委曲求全的心理素质,附和起来都有点受不了了。

    于是忍不住心里骂,这姓张的,还能更无耻吗?

    宁卫民都没在这儿,你拍这样的马屁有蛋用。

    然而蹊跷的却是,席面上的这些人居然只有他似乎感到了不适应。

    其他人全都是理所应当的神色,甚至不乏频频点头者。

    妈的!真是活见鬼了!这姓宁的,怎么搞的个人崇拜?

    偏偏这档口,张士慧又提起了一个年京死活不想讨论的话题

    对比之下,让年京的失落感瞬间达到了极致。

    “年科长,那个卫民捐的厕所都是你找人给盖的吧?哎,帮我一忙行不行?为了我那大肚子的媳妇,我也想捐我们街道一厕所。抽空您去我们胡同给看看,报个价。就要卫民那样的标准,只要两万之内就没问题……”

第六百九十三章 踢一脚

    酒席散了,带着江惠走出北神厨,年京心里特别不舒服。

    他回去时的感觉居然与今天来时是相反的。

    虽然吃了一顿上好的宴席,而且宁卫民也主动过来敬酒了。

    既当众表达了对他的感谢,也塞给了他四百块的坛宫餐券作为礼物。

    应该说,里子和面子都齐全了。

    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堪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为别的,什么事就怕比较。

    今天见到与自己同席的那些人都是那么的富有,似乎随便就能掏出成千上万的现金,想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然而他却空顶着一个科长的名头,一直在江家心甘情愿,过着仆人一样的生活。

    为此,他无法不恨得咬牙切齿。

    要知道,他费尽了心机,才娶到了一个干部家庭的老婆。

    本以为可以通过结婚获得进入社会上层的通行证,但却一直在他所向往的圈子里饱受冷落。

    不但江家的亲朋好友都把他视为攀高枝的穷小子,瞧不起他。

    江家人对他这个几乎等同于入赘的女婿,也着实不怎么样。

    老头子仅仅给他在城建公司安排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就把他打发了。

    说是科长,可那是城建局下属企业,正式编制上差远了。

    他原来还指望着人心都是肉长的,觉着自己只要伺候好了江家一家子,岳父岳母总有一天会补偿他。

    但是,这样的事一直都没有发生。

    江家的资源对他来说,始终是万岁爷的茅厕——根本没有他的份(粪)

    反而江家上下越来越习惯使唤他,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江惠甚至还偷偷送了他一顶绿帽子,把他这个丈夫当成了可以愚弄的傻瓜。

    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抱有最后的一点儿的希冀。

    因为他分析史书,发现帝王总喜欢故意把年轻的官员压一压。

    一是考验心性,二是留给自己的继承人来提拔施恩。

    考虑到自己和江浩的关系还不错,岳父岳母必然会越来越老。

    他便理所应当的认为,如果有朝一日两个老杂种死了,到了江浩继承江家一切资源的那天、

    他也就熬出了头儿,可以从大舅哥的手里得到破格提拔的机会。

    何况话说回来,眼下这样的日子,再怎么也比他娶个普通人去工厂里当工人强多了。

    毕竟还是有几分体面的干部,前程总是看得见点亮儿光的。

    可今天的这顿饭,却粉碎了他心里最后的这点样样自得,让他无法不轻蔑自己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同样都是胡同里的穷老百姓家的孩子,可人家一个个的全都以火箭的速度发了。

    今天和他同桌的这些人,既粗鄙又俗气,偏偏每一个人都过得比他滋润许多。

    像那个张士慧,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就提出让他去他们胡同看厕所。

    就好像他是专门干这个的。

    妈的,坛宫到底开多少工资?

    居然连这么个副经理都可以随随便便拿出上万块钱,捐厕所了!

    还有那个罗广亮和小陶,明明是两个粗胚,却和皮尔-卡顿公司的人打得火热。

    今天的菜还没上到一半,他们就被几个皮尔-卡顿的高管给拉到东厅去了。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人的层次似乎全都乱套了!

    说到这个,就连那孟毅也够出人意料的。

    一段时间不见,居然已经混成主任科员了。

    这要论真正的编制级别,不说超过自己了,也起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操的嘞!这让他情何以堪!

    如果是宁卫民那样方方面面都超过自己的人,他自愧不如,当然没话说。

    还会认为人家过得比他好是理所应当的。

    可问题是这些人都不是啊。

    他们不但没他的脑瓜聪明,也没他能忍辱负重,没他会说话,没他会办事,没他的外表出众……

    结果他们的生活偏偏大大优越于他!凭什么啊!

    总之,吃过这顿饭,年京的心理算彻底失衡了。

    他忽然间发现,时代大不一样了,特权在迅速褪色,金钱开始变得耀眼夺目。

    而自己不知不觉,就成了用一斤面粉摊成的大饼——落后(烙厚)了。

    且不说自己这点工资和福利,和这些人的巨万家资相比,不算什么。

    就说那古四儿对老婆说一不二的劲儿,他也羡慕得很。

    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嘛!

    扪心自问,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图个什么啊?

    这不亏大发了!

    就是江家现在真给自己调一级,调到局里任科长,或者是就地升处长,又有什么用啊!

    那李仲不也是因为能挣能花,才把自己老婆给勾搭上了嘛。

    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两句放他身上看,如今都适用!

    所以说,他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倒霉蛋!

    就这样,年京的心被忌妒啮咬着,无名火渐渐滋生。

    尤其当他走到宰牲亭的偏院门口,看到许多高贵的宾客从此门而出,纷纷坐上来接他们的汽车直接开出公园离去。

    这其中,居然还包括蹭张士慧小皮卡的古四儿两口子和孟毅。

    包括蹭皮尔-卡顿公司十四座车的罗广亮和小陶。

    这样一来,对比他和江惠俩人,还得冒着炎炎夏走到公园门口,再取车骑回家去。

    他也就更感到人生无趣,失落至极。

    于是当走过了宰牲亭院门口十几米后,看到一辆牛高马大的吉普车停在前面。

    他便遏制不住怒火,猛地抬脚踢了一脚那车宽厚的轮胎,以此来泄愤。

    结果没想到,就这“砰”的一脚,坏了醋了!

    首先,这是因为负气骤然发生的失控之举,不知不觉的使了大力。

    当时踢完,年京就感到大脚指头伤了,那叫一疼啊!

    走路恐怕都要成问题。

    其次,这车可是有专人来看管的。

    两个天坛的工作人员就坐在不远处,负责在这边为今天的宾客们看车呢。

    正好看见年京动脚。

    那人家当然就不干了。

    一起过来,不依不饶,严厉质问年京在干什么。

    “哎,你这人有病啊!踢这车干嘛!踢坏了你赔吗?”

    “这可是我们坛宫领导的车!你不能走了啊,得跟我们保卫科走一趟!”

    说话间,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就把步话机给拿起来了。

    瞧瞧吧,这事儿有多倒霉!

    年京这时候再定睛一看,可不是嘛,还真就是宁卫民的车。

    京城独一辆美国进口吉普车啊,他也是坐过的。

    你说说,要为这事儿被人给扣下了,再让宁卫民知道了,那得多尴尬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幸好这车是宁卫民的,这才有的商量。

    年京可不敢把事态闹大,赶紧把请柬拿出来了,声称自己是来赴宴的宾客。

    而且他报出了宁卫民的名字,说他们之间是朋友。

    至于为什么踢车?

    年京也有的解释。

    居然说男人不拘小节,这车他看着似乎比寻常吉普更高大威猛,就跟装甲车似的那么结实。

    因为实在是喜欢,所以忍不住试一试轮胎的厚度。

    果然,这车子晃都不晃一下,底盘异常扎实。

    请柬是真的,理由也说得通,再加上漂亮体面的江惠在一个劲的帮着说好话。

    这二位负责管车的终于相信了年京的鬼话,看着车胎也没事儿,就让他们走了。

    但这个小插曲过去,这事儿可没完,反而更加重了年京的负面情绪。

    因为勉强撑过了几十米的路程,年京就走不了道儿了。

    不得不坐在一张座椅上,脱掉鞋子查看自己受伤的脚。

    他的脚指头确实肿了,并为此气得浑身发抖。

    此时的他,如同一条被铁链子牢牢拴在狗肉馆门口的狗,虽想咬人,但不敢张口。

    因此他只得转头跟自己的老婆发发牢骚。

    怪她明明知道今天赴宴,应该去想办法借辆汽车的。

    说今天坐在同一桌的人,似乎只有他们俩才骑着自行车来,时在是掉价儿。

    再怎么,他们也不能被个体户给比过去啊。

    江惠对是不会了解年京的全盘想法的。

    她倒是很好奇一向好皮的年京,这少见的邪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因此不见同情,只见反感。

    “我干吗要为吃这顿饭就借汽车呢?一点道理也没有。你别跟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行吗?”

    “不懂事?我还不懂事?”年京在老婆这儿又碰了壁,语气调高了八度,已经有点搂不住火儿了。“我成天围着你转悠,围着这个家转悠,就换来了你一句如此的评价?”

    然而对于丈夫今天这种喜怒无常的表现,江惠却实在无法理解。

    “我难道说错了?我就没听说过,有谁为来吃顿饭借车的?我没法开口让人家帮这个忙啊。再说人家来了,饭怎么安排。就凭你一纸请帖,能给司机也带进去吃吗?我真弄不明白,你为何这样牢骚满腹,其实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好的了。”

    这样的对话放在过去,年京只会转过身去,低头不语。

    但今天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年京清楚感受到了一种自尊心受损的刺激,他已经受不了这样的话了。

    于是完全控制不住的反唇相讥。

    “别他妈扯臊了!我处境还好?我不过是挂了一个你丈夫的名儿,其实就是一个面首加碎催!我跟你结婚多少年了,我算是受够了!受够了苦,受够了累,受够了那些腌臜气!我受够了你们江家拿对待狗一样的方式对待我,你爸妈那儿,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江惠则不敢置信的看着年京,很快就流露出怒意。

    “你……你说什么?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你疯了吧!”

    然而年京却回以一声冷笑。

    “这还是好听的呢!你装什么装!过去李仲用车,难道不是你给找的?那么多次,你都能给他办。而我就得靠边站,这就是你的逻辑?要在外人眼里,恐怕都会误会,他才是你丈夫吧?”

    江惠倏地面红耳赤。

    一张粉脸从颈部往上仿佛罩了一层粉红色面纱。

第六百九十四章 好男不跟女斗

    有层次的人,有文化的人,即便是两口子闹了龃龉,也是不屑于在外大吵大闹的。

    那叫失态,是很丢人的事。

    但回到家之后,把门关起来。

    却不妨碍夫妻俩旧事重提,彻底展开言辞交锋,对彼此发泄情绪。

    甚至摔盘子砸碗,耍上了全武行。

    年京和江惠就是这样。

    午后,他们都是带着一肚子气回到的家。

    一进入卧室的私密空间就当场撕破了脸,不可抑制的大吵特吵起来。

    对于年京来说,多年他受到的不公和压力,让他心里怨愤和不满早已淤积泛滥。

    今天就是一个发火的由头,如同被人一锄头下去挖到了石油一样,根本刹不住闸。

    对于江惠而言,则压根没想到年京居然会拿已经“进去”的李仲,来敲打自己。

    要知道,红杏出墙的罪名对于这个年代的女性,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真要闹到外人皆知的地步,她肯定就没脸见人了。

    客观来看,社会道德和身边舆论对犯这种错误的女性绝不会姑息。

    比起犯同样错误男性,她受到的惩罚将会是数倍。

    为此,江惠既不敢认,也多少还心存了一点侥幸,赌年京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

    而且认为他逆来顺受已习惯成自然,不过是听到些风言风语一时火大而已。

    所以也做出一副受了侮辱的冤屈状,以图混淆视听,蒙混过关。

    再加上这样的天气本身容易上火,中午这顿饭又吃的都是好东西,这两口子又都喝了点即墨老酒。

    于是精力、酒力、天干物燥的共同作用下,闹出来的动静也就小不了。

    虽然单元楼的隔音比平房好的多,可这天年京和江惠的邻居们无不听到他们家中互相指责的破口大骂。

    “年京,你今儿长本事了。学会在家里逞威风,诚心跟我吵是不是?还真是酒壮怂人胆,吃饱了撑的你!我可不怕你。我们江家人更不吃你这套。我倒要问问你,你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我们江家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趁早把话说清楚了!”

    “天大的笑话。这话你说反了吧?我倒想请教一下,你们江家哪点对得起我?除了给我安排一份勉强凑合的工作。你们还为我做过什么?这么多年了,我工资全部上缴,对你言听计从。伺候你们一家人比牛马都累。就连逢年过节,我回父母家看看都得偷着摸着。可你们对我什么样?逗猫逗狗还知道给点肉骨头鱼刺呢。一份工作,你们想让我还你们一辈子是不是?知道的,我是你丈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们家的免费保姆。”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有谁拦着你回家看你的父母了吗?怕是你自己觉得逢年过节,我们江家贵客盈门,为了钻营主动往上贴的吧。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市侩心思。你自己没本事,没心胸,光指望别人,还不孝,少拿我们家人当借口。你不妨也回家问问你的父母去,是谁每月贴补给他们八十块钱?你的工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吧?这个家里吃的用的,可全是我弄来的。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意思说?也难怪我父母不替你铺路,先好好在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江惠越骂越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已经成了海棠花的颜色。

    “再说了,你做的这些,那是我勉强你的吗?当初是谁死皮赖脸死追着我不放?求我一定嫁给他?是谁说要一辈子爱我,没有我就活不了。还要用一辈子来经受考验,当我面写下血书一定永远对我好。说要永远把我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爹妈的?你把你当初说过的话全都忘了吧?算我瞎了眼,当初没听我爸妈的话,才嫁给了你。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年京也不逞多让,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咬牙切齿的说。

    “我是没本事,也没气节,可我够大度的了。要换另外一个人做你丈夫,早把你给掐死了。是的,我是忘了不少事儿。可我想,有些事我还是忘了的好,要是说出来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没错,你弄来那么多的好东西?可你敢说是怎么弄来的吗?天知道你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用什么方式弄来的。我才为错看了人后悔呢……”

    “年京,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说出来!少这么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

    “天呀,好像我冤枉你了似的,你自己究竟干过些什么龌龊事,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干什么了我……”

    “好,我也不怕丑了,我把话明摆在这儿,你可不要觉得受刺激。你跟李仲乱搞男女关系,为了几个钱就把自己卖了。娶了你,我算倒了血霉,做你们江家的金龟婿就是个活王八……”

    “姓年的,你血口喷人!今天我跟你拼了你!”

    说着,江惠用头向年京的胸口撞去。

    年京则用手一挡,顺势推了她一把。

    结果江惠的身子一歪就滚倒在床上去了。

    余势不绝,又撞在床头柜上,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

    跟着一声脆响,玻璃屑碎了一地,正如这间屋内破碎的情感。

    “你打我?你敢打我!我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

    江惠爬起来后,不敢置信的嚷叫起来,跟着就眼泪了滚下来。

    年京也有点傻了,虽然他是做梦都想夫纲大振,真恨不得好好打一顿自己的老婆。

    可实际上他却没有这样的胆量。

    他对老丈人,包括大舅哥,都是怕到骨子里的,怎么也不敢突破这样的界限。

    于是他惊奇的看着江惠,厉声分辨起来。

    “什么?我打你?你可真像个泼妇一样的胡搅蛮缠!自己做了这样的丑事,居然还呈现出一副被欺负的模样。这么黑白颠倒,简直天下奇闻。我真是服了你们江家的家教了。这就是你们干部子女的素质?妈的,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就你这样的老婆,恕我高攀不起,真不敢要了……”

    平心而论,江惠刚才的言论其实也只是负气的矫情。

    谁家夫妻俩干起架来,都是这样的,原本江惠也不愿意把事闹大。

    但瞧丈夫这样退却,又口出如此决绝的话,鄙恨得不复伤心。

    忍不住再次嘶声大骂,“你去死吧!我恨你!我再不要看见你!离就离,谁怕谁!”

    而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木头梳子尽力扔过去。

    年京正开口要针锋相对还以颜色,却没料到江惠居然用上暗器。

    一个错愕,躲闪不及。

    结果梳子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脸颊上,让他立刻捂着脸“啊哟“叫痛。

    而这把梳子随后迸到地上,也折为两段。

    年京再度惊骇,江惠会下这样毒手。

    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恨又可怕。

    他意识到今天的吵闹已经彻底脱离了控制,也不敢再计较了。

    只嘴硬着说,“行啊!你个臭娘们!真够狠的啊!这还是我欺负你吗?我看你是狠不得要我的命。难怪说最毒妇人心。既然如此,咱们也没必要过下去了。我可不像最后落个武大郎的下场。”

    “你也用不着矢口否认,做出一副可怜样来了。好男不跟女斗,我走就是了。我最后再奉劝你一句,兔子急了也咬人。”

    “别的不说,就你们江家办的事,有那么清白吗?你要真非把我挤兑到底,小心我把砂锅砸了,咱们大家谁也甭想好过!”

    江惠就这么眼睁睁看年京语出威胁,慌不择路的出了房。

    听到丈夫摔门而去的声音,觉得整个心都被震碎了。

    她伤心极了,她对目前的生活简直失望到极点,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

    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因为没有人在旁边,她哭泣的声音很大,很放肆。

    持续了五分钟周,哭声大得有些不像话了,还伴随着喘不上气的阵阵哽咽。

    邻居家听见这声音,甚至以为这里关着一只怪兽,楼上楼下纷纷议论。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小两口就从没吵过架啊!怎么这一闹起来,这么惊天动地的?”

    “谁说不是呢?您听见没有,刚才都开始砸东西了!好家伙,日子不过了?”

    “嗯,这么干可是最伤感情的。都说小两口床前吵架床尾合。可这爱动手不是事啊,悬乎喽……”

第六百九十五章 宠儿

    江惠没在家哭多久。

    同大多数和丈夫吵了架,怀揣着委屈的妻子一样,她也选择了跑回娘家去寻安慰。

    希望能博得父母亲人的关怀与同情。

    甚至希望自己哥哥为自己出头,好好教训年京一顿。

    至于婚姻存续问题。

    既然她最无法示人的秘密年京已经知道了。

    尤其是她的出轨对象已经成了远在边疆的服刑犯,成了让江家人无法再启齿的禁忌。

    那么无论她是否对年京还抱有一定的感情,都没办法再与他共同生活下去。

    否则她就会永远觉得矮年京一头。

    这种发自良心的愧疚感和羞耻感,能让她时时刻刻处于痛苦之中。

    她这样从小到大都自视颇高的人,肯定是受不了这个滋味的,倒不如离了痛快。

    更别说,今天年京暴露出的小市民嘴脸,那恼羞成怒的指责,让他过去一贯保持的温柔体贴、有素质、有教养的形象不复存在。

    不但彻底破坏了她对婚姻仅剩的一点留恋,也让她大彻大悟。

    忽然看清了自己的婚姻只不过是一桩生意,是一种明码标价的商品。

    出身市井的年京正因为现在认为这桩交易不划算,才会如此嫉妒发疯,显露出一副蚀了老本的样子。

    江惠只觉得自己当年傻的出奇,这么容易就被个市侩小人的甜言蜜语骗了。

    这大概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

    然而今天这日子口儿都邪门了。

    正如中午陪年京吃的这顿宴请一样,江惠居然在自己家里,也遭遇到严重的挫败感。

    尽管她把事态描述的相当严重,也尽量遮掩了过错,替自己极力开脱。

    但父母对她诉的苦都很冷淡,根本不予同情。

    她既感到诧异,也因此觉得自己越发可悲。

    其实母亲本来还很同情的,甚至要给江浩打电话,把儿子也给叫来商量商量。

    但她的父亲却偏偏不允许。

    “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婚事。而且如今她已经嫁人了,生米既然已经煮成了熟饭,还能怎么样呢?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使的皇帝,也不能干涉两口子之间的事。我们不好再胡插手的,否则会越管越坏。你想想看,一个男人如果怕老婆的娘家,又怎么能指望他去履行丈夫的职责呢?难道你还真希望咱们的女儿由着性子去离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确实是个无法解决的僵局,从父母的角度看,这无疑是投鼠忌器的事儿。

    如此一来,样样事情以父亲为重的母亲就闭口不言了。

    江惠当然不肯罢休啊。

    依仗着自己是家里宠儿,她流着眼泪质问父亲。

    “你打过你老婆吗?像这样的人,我没法跟他过下去了。我就要离。”

    然而江父的回答却是这样的。

    “你妈妈就从没给过我打她的理由。实话说,你确实被我们惯坏了。你要是能聪明点,早听我们的话,别这么由着性子。当初就不可能选一个会让自己后悔的丈夫,也就不可能被丈夫这样的对待。其实现在你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挽救事态,改善你们的关系。”

    她妈妈听了,居然点点头,而且还微笑了一下。

    江惠简直觉得天崩地裂。

    她眼泪开始汩汩的流,根本无法理解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如今为何这么冷酷无情。

    “爸!你怎么会替外人说话?你不是一直都看不上这个女婿吗?现在真让你说中了,我终于看明白了他的为人。我知道我错了,可你为什么不说帮我纠错,反倒让我继续错下去?再说了,你说做父母的不好干预这种事儿。可你为什么又让我哥离婚?”

    然而这些话非但没能唤起父亲的怜惜,却反而惹得父亲对她发起脾气来。

    “放肆!你也太不懂事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犯了大忌讳。这种事,无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只要男人认定了,就都受不了。要是我,也会一样这么对你。”

    “尤其你还和那个李仲!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了让咱们江家和李家划清界限,保护你们兄妹,费了多少心思?难道你想让你的事儿变成花边新闻,被咱们认识的人背后宣扬。再把那些陈年烂谷子都翻出来?”

    “我这么说吧,你挑的丈夫是个没出息的人。可正因为这样,我们可以瞧不起他,但不能让他彻底没有指望。否则他就会破罐破摔,成为我们的麻烦。我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事儿都因为意外,毁在小臭虫这样不起眼的人身上。作为咱们家庭的一员,年京知道的事儿太多了。既然不能一巴掌拍死他,就得先敷衍着他。”

    “而作为江家的女儿,我虽然不指望你能给江家做出多少贡献。可也不能让你拖江家的后腿,给你哥哥带来不可预计的麻烦。当然,你也不用太担心什么。小人物之所以是小人物,就因为有太多的弱点。年京是个没有坚定意念的人,其实很好掌握。我会找他谈谈,平息这件事的。”

    “不过我也得说说你,惠儿啊。让你的父母省点心啊。正因为你是个女孩子,所以我从小都很宽宏的待你。不像对你哥哥,要求那么严苛。如今你这么大了,也嫁人了,应该成熟了。至少该看看李家如今的情形,再好好想想你生活的保障究竟来自于何处?”

    “你的丈夫你肯定是没法依靠的。而我和你妈妈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如果你哥哥的前程出了问题,那你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指望谁呢?所以为了咱们江家,为了你哥哥,也为了你自己,你还是回去吧。我们家如今的情况,你哥哥的前程,都禁不住再出丑闻了……”

    于是,江惠以比来时还要凄凉百倍的心情,走出了父母的家门。

    深蓝的夜空下,只有一轮孤月和昏暗的路灯把她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虽然脑子和情绪弥漫纷乱,完全是机械人一样脚往家走着。

    但潜意识里,却有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心惊胆颤,

    她脑子里转悠的只有一件事。

    虽然自诩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但这种疼爱只是表面上的。

    原来她什么都不是!

    重男轻女的父母,他们心目中真正宠爱的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江家真正的接班人——江浩。

    他们所关心的事儿,唯一真正在意的事儿,就只有栽培他们的儿子。

    只要有利于他们儿子的前程,能为江浩的排除仕途上阻碍。

    那么一切方法都是可以采用的,一切人和事都是可以作为牺牲品的。

    这其中也包括她,他们的掌上明珠。

    外人皆知他们最最珍视的女儿。

    江惠常在历史小说里看到“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

    过去一直不懂得究竟怎么回事,但现在她不但懂了,还有了痛入骨髓的领悟。

    其实,官僚家庭也是一样的。

    回到家后,江惠没有开灯。

    而是在黑灯瞎火的房子里,孤零零的坐了一会。

    然后她就起身,把自己一抽屉的衣服都胡乱抓出来,用剪刀剪成了碎布。

    无论价值,不管是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不管是港货,还是商店的,一概如此。

    她毫不心疼,也不留恋。

    因为穿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啊?

    即使打扮得像个高贵公主,但假的终归是假的……

第六百九十六章 九天仙女

    下午从家里一瘸一拐的离开时,年京不但脚疼,脸也疼。

    可想了想,其实他还真没什么地方可去。

    通常情况下,这种事男人无法对任何人言。

    只能深埋在心里,自己舔舐伤口,考量对策。

    如果实在受不了情绪的负担,顶多是另找个由头儿,去跟最亲密、最信任的哥们儿狂欢一场,暂时麻醉自己。

    还得注意,千万不能喝多了,以免酒后失言,追悔莫及。

    而且年京既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哥们,身上更没有几个钱。

    于是想想,也只有先回父母家了。

    至于脸上的伤,年京找了个合适的借口,装作骑车跟个冒失鬼撞上了。

    别说,年京比江惠的运气要好。

    虽然是狼狈的匆忙而来,也没给父母带什么东西。

    可作为这个贫寒家庭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作为四邻八舍唯一一个有官职的人,难得回家一趟的年京,还是受到了相当热情的款待。

    从小看他长大的老邻居与之碰面,全都热情备至的与他打招呼,一口一个“年科长”。

    家里无论爸妈还是两个姐姐都把他当贵客。

    尤其母亲,看到他的伤,不但又着急、又心疼的给他上药。

    还一个劲儿咒骂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交通肇事者。

    并且拿出两块多钱让大姐出门买了条草鱼回来,要晚饭加个菜。

    父亲则欢天喜地的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问他工作和生活是否顺利。

    甚至吃饭时,父亲还主动给他倒酒,全家人都眼睁睁静候他最先动筷子。

    可这样礼遇,反倒让年京的心情更压抑了。

    因为他一看这阵势,就猜到自己家里怕是有事要他办。

    果不其然,爸爸在几杯酒后就开口了。

    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自己快退休了,家里闲着也不是事。

    希望年京最好能帮着找个看大门或者守夜的兼差,让他再给家里弄几个钱贴补日子。

    而妈妈和两个姐姐,同样在为二姐的闺女订奶的事儿发愁。

    敢情家里人估量着二姐生的是个女孩吃的不多,自打那孩子出生,就给孩子就订了一瓶奶。

    结果俩月之后,孩子饭量大了,每天都吃不够,到了晚上能饿得直哭。

    想再找奶站改成两瓶奶吧,却已经不能够了,人家不给办。

    所以这事儿也得让年京帮忙。

    实话实说,要放在过去,年京绝对大包大揽下来。

    他根本不用跟江惠说,就能给办了。

    可问题是他自己清楚,他仗的是江家的势啊。

    眼下都跟江惠闹到这份上了,而且很可能,他就不是江家的女婿了。

    那还能办吗?就是抓紧时间办了,也会吃倒账啊?

    所以这次他迟疑了,犹豫了。

    而他的家人也因此变得唯唯诺诺,有点胆战心惊了。

    似乎还以为他们自己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这让年京比可怜自己,更可怜这些亲人们。

    于是也只有硬着头皮先答应了下来。

    如此,他的亲人们才恢复自然,又开始争着夸他有本事,笑盈盈的跟他说话。

    但亲人们终究不敢长时间留他,生怕他回去晚了,江惠会不高兴。

    实际上没到八点,酒劲儿烧得年京眼珠子还红着,谨小慎微的家人们就开始提醒他该回家了。

    送他出门时,父母还一个劲叮嘱家里不用他太挂念,说没有大事尽量不会给他添麻烦。

    只要他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跟江惠别红脸、别吵架就好。

    就这样,年京便又骑车出了小胡同,然后在大街上继续无家可归的游荡。

    而他的心情其实并没有因为家人的温暖而好多少,反倒多了份情感包袱和精神负担。

    所以尽管今年京城大办夜市,街上到处是鲜丽的瓜果,繁荣的景象,动人的少女,也难以让他心生一点兴致。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见人,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感到神经麻木,如同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被点了穴位的人,周身麻痹。

    同时又感到难以承受的压抑和恐惧。

    因而忍不住开始反思和检讨自己今天的行为。

    太不理智了!

    既然装聋作哑都这么久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非要现在就毁了一切?

    虽然说没有男人能忍这种气,能忍就不是人了。

    可我不是已经把奸夫给送“进去”了嘛。

    这也就够了。

    何必非要跟她吵呢?

    为什么非要把话挑明呢?

    家丑不可外扬。

    要为这个离了,别人不一样耻笑我?

    哎,不该忘了天多高,地多厚。

    这下可好,当忍不忍,嘴上是痛快了,可也算是作茧自缚了。

    事到如今又该怎么办呢?

    自己的朋友里,好像只有宁卫民不受江家势力的影响,也有能力帮自己一把。

    那么他就是自己最后的指望了。

    可……可是人都是势利眼,我们的交情又属普通。

    我如果不是江家的女婿了,多半还会被江家报复,他还会对我伸出援手吗?

    年京边想边走,漫无目的,在街上一直逛到深夜。

    直到人群散尽,车也蛰伏,只留下一盏盏昏暗的路灯。

    最后就连灯下仅剩的两个下棋的老人都收拾棋盘走人了。

    就剩下年京自己站在灯影里,呆呆地望着两个老人离去的背影。

    他眼睛湿湿的,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心想,自己怎么就混到这份儿上了?

    居然连只野猫也不如,就连个去处都没有了。

    他更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晚年或许也变成这样,又老又穷、无人理睬。

    说真的,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变老变丑,变成眼前这两个老人一样,穿着一条破背心,拿着大蒲扇在灯下下棋,那他宁愿不要活得那么久。

    只要活着一天,他都要活得像模像样的。

    他坚决不过这样的日子。

    而他的家里人是不能不过这样的日子。

    倘若他也变成这样,谁给父亲找兼差,给小侄女解决喝奶的问题呢?

    所以他不要再跟江惠吵架了。

    甚至愿意说好话,递降表,只求生活回到原有的轨迹。

    他的确不敢惹江家。

    岳父岳母即便没给他多少东西,可要想毁了他的生活还是轻而易举的。

    总之,由于倍感小人物对于生活无能为力的悲凉。

    年京下定了决心,他须用眼泪与甜言蜜语感动江惠,挽回局面。

    哪怕扇自己的耳光,跪地求饶骂自己一顿,能换得江惠回心转意就行。

    骨气这东西没用,那是莽夫的特征。

    他得学韩信,先忍胯下之辱,才好徐徐图之……

    终于回到了家门口,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由于从外面看,整栋楼一片漆黑。

    所以年京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没有刻意的轻手轻脚。

    他心想大概江惠是跑到娘家去了,或者是已经回卧室睡了。

    有什么事儿,看来只好睡一觉再说了。

    却没想到一打开门,客厅里就有了动静。

    黑暗的房间里,沙发的位置上居然坐起一个人来。

    “你回来了?现在几点了?我怎……怎么睡着了?”

    听声音正是江惠!

    年京一愣怔之后,立刻戏精附体,如计划中那样“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然后故作激动的样子,半跪半爬着过去,抱住了江惠的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违心的祈求。

    “老婆,我错了!我不是人!我脾气臭!我不该胡乱猜忌你!更不该胡说八道伤了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是太爱你了,因为嫉妒作祟,才昏了头啊!求求你,惠儿,千万别离开我……”

    而接下来的述说,他只提江惠的好处,说自己的坏处,而且把它们夸大了许多倍,仿佛江惠是世间最完美的女人。

    然而江惠的反应却是那么的蹊跷。

    既无痛恨,也无娇嗔,更没有喜欢,只显出了不平常的冷静和沉稳。

    “别闹了,你用不着这样。你先起来,咱们好好谈谈。”

    “谈谈,有什么好谈的?错都在我。老婆,我就想跪着,否则没法赎罪。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只是不要离婚,否则我就去死……”

    年京决定要把苦情戏演到极致,甚至不惜拙劣的模仿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

    然而真正的生活还是突破了他的想象。

    “你不谈,那就我说。我们可以不离婚。但总这么闹下去,这么过日子也没意思。”

    “我认真想了,责任也不全在你,当初我们结婚就有些草率,看着一切都挺好,可想想从第一天起裂痕就存在。而且婚后我也没能正确的认识到自己和你的处境,这才让矛盾越积累越深。”

    “但现在我清楚的认识到了,我已经嫁人,我们成了一个小家,就不能再事事都依靠父母和哥哥。我们今后只能靠我们自己。”

    “所以,我有点理解你了,你的不满情绪其实是有一定合理性的。我的意思是,我会替你的前程,去跟爸爸谈谈。最好,我的职务也调整一下。现在的社会变化太快,我也不想图清闲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努力,总比一个人好……”

    莫大的幸福就是这么突然降临的。

    黑灯瞎火的屋里,虽然看不清江惠的表情,一时也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但一跪不起的年京已经真的相信,自己的老婆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第六百九十七章 弄潮儿

    江家的能量还是很大的。

    年京不知道江惠是怎么跟岳父说的,反正老头子这次上了心,动了真格的。

    才不过一周的时间,就让年京如愿以偿,成功升迁。

    尤其事先找年京谈话时,江父颇为赞成他的观点。

    同样认定时代已经变了,旧有的东西在褪色,未来的演变,注定将以经济基础说话。

    所以江家没有安排年京继续坐办公室,留在大机关。

    而是借着现今四处成立公司的风气,也让他和江浩走同一条路,借助城建公司的资源去商场开拓。

    让他也能在改革的浪潮里去当个有实际权力的迎浪而上的弄潮儿。

    又过了五天,城建公司的总经理让秘书把年京叫到办公室里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谈话。

    之后,城建公司成立一个搞商贸子公司的决定和任命年京的委任状就同时正式下发了。

    秉承着扶上马还得再送一程的原则,公司对年京很照顾,给他的扶持力度不算小。

    无论资金还是人手、甚至连第一笔买卖,全是现成的。

    启动资金是二十万。

    年京的公司成立账户当天,这笔钱就划到了账上。

    人员方面,除了公司的副手是总经理安排来养老的人,会计跟年京原来的处长沾亲带故。

    其他的人,无论从公司内部挑选或是外聘,年京大可以自己做主。

    那笔白得的买卖也相当甜,其实就是城建公司下一个项目的钢筋采购业务。

    价钱、数量、标准都已经落实好了,完全是张嘴就能吃到的肉。

    年京只需和厂家对接好运输和存储问题,然后再让钱在账目上溜个弯儿,他就能立地赚五万多块。

    这就是国有经济的好处。

    于是摇身一变,年京成了个体面的官商。

    既满足了权力欲,也落着了实惠,他的人生终于翻开了新的篇章。

    至于江父为亲生女儿做的安排更令人拍案叫绝。

    老头子居然让江惠从物资局转到了银行系统。

    一开始年京还对此极其不理解。

    因为江惠去的不是什么大银行,只是城郊的农村信用社。

    就是也按级别来看,江惠一个有国家干部正式编制的科长,去了只当个办公室主任。

    连平调都算不上,实在是有点亏。

    哪儿知道老头子是这么想的。

    他说做买卖永远离不开钱,就如同行军打仗离不开粮草。

    没有钱,再好的买卖看着也做不了。

    有了钱,即使暂时赔了,也能从别的买卖上赚回来。

    信用社也有信用社的好处,贷款的审批会比大银行更方便。

    今后儿子和女婿在商场打冲锋,他们之间不但可以互通有无,互相帮扶。

    江惠还能稳定他们的后方粮草问题,给予最大的助力。

    这才是真正的铁三角。

    所以当年京弄清楚了这件事的玄妙之后,他也不能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尽管老头子一贯以来对待他冷漠,但老头子看问题既准确又长远,他实在无法不钦佩。

    而实际的生活变化更让年京感慨万千。

    走出了大机关的办公室,进入到各色人等充斥的商海里。

    年京立马感到生活变得五彩斑斓了,视野也开阔了。

    他开始接触他以前不可能接触的人,开始为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儿拍板,开始感受以前曾令他妒忌的被人尊敬……

    开始面对他的第二次心里超越。

    到底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啊!

    作为一个有独立自主权的公司灵魂人物,年京从未像现在这样,觉着他有这么多的亲人和朋友。

    这与他在过去时所感到的冷清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深深理解了那句老话的意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是的,他的生活是通过立竿见影的方式改变的。

    旧日的同事一听说他获得了升迁,都来纷纷道贺。

    不但称呼立马变了,处长老于由“小年”变成“小年经理”,下属们则由“年科长”变成了“年总”。

    而且也没人提起要他请客。

    反过来,倒是问他约时间,要大家一起给他送送行。

    同事们都说,“到底一块工作,处出感情来了。虽是荣升,但心里一想起来这就要分别了,还真不是滋味。”

    江惠圈子里的朋友们也是主动打来电话恭喜,邀请他们夫妇二人吃饭。

    席间年京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了。

    有人专门给他敬烟,恭敬的把他当成大器晚成的人才。

    也没人敢当他的面,对江惠眉来眼去了。

    外人就更别说了。

    如今年京手握巨大的资金,就意味着他能带给别人实实在在的利润。

    他的一支笔,一个批示,基本上就等同于真金白银。

    更何况背靠国有体制的城建公司,他还有许多人热眼期盼的关系和门路。

    不知道多少人想通过他,来和城建公司的领导搭上线。

    这时候再想想去北神厨赴宴的自己,年京不免觉得当时自己的可笑,那几个臭个体户怎么能和他比!

    只有进入商界,自己做了生意,才知道敢情成千上万,其实也不算什么。

    于是很快,年京就如鱼得水的乐晕乎了。

    这就像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大把钞票,走进了农贸市场,所有的卖家都对他笑脸相迎。

    虽然他以为他们是在对自己笑呢,但实际上,他们其实是对年京手上那一大把钞票笑呢。

    不过好在年京的胆子小,这总算避免了他利令智昏,干出一些会导致恶果的行为。

    的确有人想让他犯罪。

    商人的本性就是唯利是图,为了得到“特殊关照”,有些人难免向年京打糖衣炮弹。

    可问题是甘心给老婆作奴隶的人是不会豪放的。

    选择做“上门女婿”的年京可万万不敢受贿、吃回扣,他没有急功近利的胆量。

    他才初尝这种幸福的滋味,暂时已经很满足了,并不想一朝不慎毁了美好的生活。

    何况长期蛰伏,遭受冷遇,也让他学会了看风色,养成了远超常人的耐心。

    不探明情况,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他一点不着急把手里的权套现,兑换成实在的利。

    贱卖不贱卖另说着,关键是要首先保证安全。

    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推上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心里不觉有几分忐忑。

    路子是别人给铺好了,能不能走好,能走多远,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所以,他还算能把握得住节操。

    对求着他的人,顶多敲一顿酒饭,或一些小礼物。

    说“敲”其实还多少有点不恰当呢。

    因为年京不白吃,他经常回请,甚至也会买礼物回馈。

    别忘了,花的是公款啊,又不是他自己掏腰包。

    长期在体制内的氛围里“汤事儿”,年京无师自通的领悟了一个官面儿上办事的重要方针。

    领导想要的就是花团锦簇,看重的是个做事态度,对于结果并不怎么较真。

    其实不管真忙假忙,只要忙碌起来,能让领导看见,那就能让领导满意。

    偏偏这又是最好的报销理由。

    虽然他不能把公家的钱明目张胆揣在自己兜里,可他总有花钱的权力啊。

    一笔买卖就的赚就行了,账面上多几个少几个又能怎样?

    这样一来,领导高兴了,他自己还吃美了。

    而且不欠别人的人情,天天在酒桌上还被捧得飘飘然,多么好呢!

    总的来说吧,年京非常得意自己能这么白吃白喝。

    “昨天两益轩的清真菜好得很!和张厂长一块去的,那家伙胖胖的怪有个意思!”

    或是“敢情朝鲜风味也不坏呢!那个老西儿申经理约我延吉餐厅,我这是头一回吃狗肉和冷面!”

    且在事后总要这么对下属和熟人大肆宣传,换得身边一干人等的恭维和羡慕。

    尤其他的小聪明也对某些人很有效果。

    有些个体户或者是小厂家、小单位的负责人很吃这套。

    拿他跟那些白吃白喝还不办事的人一比,就觉得他人品不错,懂得礼尚往来。

    结果弄得他在人后的口碑还挺好。

    这不能不说,小人物的处世之道也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还不光工作如意,年京的家庭生活方面,同样也有良好的改善。

    鉴于曾经面临离婚的处境,年京当时思前想后,还真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离不开江家的扶持。

    而且事后,他也没想到江惠会主动替自己开口说情,跟老头子替自己要来了这份前程。

    他自然感激涕零,变得越发可以彻底逆来顺受,一个绝对模范的丈夫。

    他决心在各方面待江惠好一些,多情一些,体贴一些。

    所以他们夫妇的关系恢复的还不错。

    吵架的诱因明显成了不再提及的忌讳,作为一个让人又痛又怕的心病,被他们颇有默契的遗忘了。

    尤其是江惠剪掉的衣服被年京看到,他难以想象老婆是怎么做出这种过激行为的,不免有点惊惧。

    于是更决心补偿妻子。

    他开始拉着江惠逛商场,西单商场、百货大楼、东安市场,大栅栏,一个礼拜逛一个地儿。

    就为了买衣服。

    他总是从容不迫地站在江惠身旁,怀里揣着装满公款的大钱包等待付钱。

    尽管江惠嘴上说不用,而且表示服装并不能体现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但出于女人的天性,五颜六色的漂亮衣服就像催化剂一样好使。

    尤其是当年京买了全套的金首饰后,江惠再无法开口拒绝,心情还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最让年京没有想到的是,岳父岳母待他的态度,居然也有了微妙的转变。

    江家对他,不再像对待保姆一样的颐指气使了。

    每次去,还张罗保姆给他倒茶了。

    吃饭的时候,他不但能陪在一家之主的身边。

    而且老头子和江浩讨论商业上的事儿,也会时常提点一下他,问问他的意见。

    尤其在商场先行一步的大舅哥,因为通过他卖给城建公司一辆从海南弄来的汽车。

    还阔气的送了他和江惠一对儿贵重的劳力士金表,而且马上给了他一桩小生意做。

    就连岳母也亲和了几分,会经常关心地问他,“什么时候要孩子啊?你们有计划没有?”

    总之,年京开始感到自己被江家接纳了。

    他越来越觉得岳父岳母其实还不错,过去恐怕是自己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了。

    为此,他又不再后悔当初的选择了,沾沾自喜的认为自己算是熬出头了。

    这样的日子,天蓝得不能再蓝,阳光也明媚极了。

    给年京的感觉仿佛天空如碧蓝的大海一样,高远而又清澈,开阔极了。

    然而事实上,无论天空还是大海,都是不能光看表面的,更多的东西是藏起来,深不见底的。

    年京就有所不知,其实江父对儿女私下里还有一番关起门来说的话,是有关于他的。

    “你们兄妹俩一定记住,咱们可以利用他,但不能让他利用。惠儿以后要抓住他的钱袋子。预防他小人得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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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