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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一十三章 杀人不见血

    时过境迁。

    仅仅半个月过去,哈德门和林小芬就笑不出来了。

    可他们又能怪谁呢?

    只能怪他们自己没管住自己的手。

    其实刚刚拿到大笔现金,决定把钱投在牡丹亭和明清扇面的的时候,他们的运气还不错。

    首先,同盟者们让出了部分利益。

    王姐以二十元的价格,卖给他们一千张小型张,比市价要低个两三块。

    大帅的明清扇面也是五元的价格两千五百套,比市价便宜个一块左右。

    这些邮票哈德门吃了一半,另一半殷悦和林小芬均分,他们先天就比旁人占了先手。

    王姐和大帅也为了减轻资金压力挺承情,各自做东请客,他们这个联盟前所未有的团结。

    其后的三天,哈德门、殷悦和林小芬又陆陆续续的把资金投入到新的邮品上。

    按照既定计划,花完了他们各自手里资金的一半。

    说起那两种邮票也真是争气,在邮市整体向上的情况下,还一直是第一梯队的明星。

    就这么几天,牡丹亭小型张就破了三十大关。

    明清扇面的一套邮票到达七块五的价位。

    于此同时,鼠票也拉开了大跌的序幕。

    罗广亮和小陶几乎天天往市场中来,根本不把钱当钱的抛货。

    这导致老鼠生肖票一鼓作气跌倒了四十,大量的货源涌出。

    不用说,哈德门、林小芬和殷悦自然暗暗庆幸,是怎么琢磨怎么合适。

    可问题是,成功如果来的太容易,贪婪就越发难以控制。

    人们往往能够对外敌心生警惕,却对自我放纵的坏处置之不理。

    得意忘形下,哈德门和林小芬都有点搂不住了。

    不但天天大摆宴席庆贺,内心也因此相当膨胀。

    自以为他们就是未来的邮王和邮后,是邮神眷顾的宠儿。

    然后就是把他们手里所有的现金都投入进来,渴望他们的财富能在短期内翻倍,再上一个量级。

    而对于劝他们小心行事的殷悦,他们非但不听劝,反倒认为和他们相反,选择守着钞票暂且不动的殷悦实在太保守,眼睁睁错失了发财良机。

    至于一直在把鼠年生肖票往下打压的罗广亮一伙,他们就更嗤之以鼻了,认为他们在逆势而为,纯属冒傻气。

    然而宁卫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的软刀子,杀人可是从来不见血的。

    11月15日,随着寒风悄然来袭,邮市上的风向开始转换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市场上的货源突然多了起来。

    不仅是牡丹亭小型张,仕女图小型张,第三十二届奥运会,鼠年生肖票这些今年的热门新邮多了。

    就连头几年的老纪特邮票,和猪年生肖票也多了起来,而且这些新冒出的货源数量不菲。

    邮市上的“五眼联盟”原本想一鼓作气,将牡丹亭的价格推升到近乎五十元的高位再开始派发,明清扇面做到十元的价位。

    但这一下子,全给搅和了。

    到四十七元截然止步,距离理想的目标价仅仅一步之差。

    他们曾经试着想要扛住这一波,好将牡丹亭和明清扇面的价格稳住,保住涨势和热度。

    但冒出来的货仿佛无穷无尽,好不容易买光了几百张牡丹亭,居然很快又冒出了几百张。

    他们开始极力劝说殷悦投入资金。

    殷悦多精明的人让,都坚持到这会儿了,当然不肯往坑里跳,死活不肯拿钱。

    顶多只肯做做样子,用假交易套一下跟着她身后盲目跟风的人,帮帮大家的忙。

    所以这天下午,牡丹亭一直就没能上去,收市前,还从四十七元的高位,直坠两块。

    明清扇面的情况倒是好的多,还略微涨了一点,但升势也是步履沉重,戛然而止。

    为此,当天晚上,“五眼联盟”头一次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和争吵。

    主要是殷悦觉得市况不妙,认为牡丹亭小型张的情况像极了国庆前夕的邮市状况。

    行情已经摇摇欲坠。

    坚决不肯蹚浑水,提出隔日就要抛售。

    其他人却还认为事情有扭转的余地,认为牡丹亭仅仅是涨得太高,歇了口气而已。

    想要再筹集一些现金,背水一战。

    尤其是王姐,做牡丹亭以来,资产暴涨让她已经有点魔怔了。

    死活不肯抽身,反倒为了白天殷悦不肯拿钱出来,连声埋怨。

    然而最让殷悦没想到的,是这次林小芬居然站在外人的立场上,也来怪她。

    于是大家只有不欢而散,最终殷悦被彻底踢出了局。

    她多少吃了点亏,手里的牡丹亭小型张和明清扇面,不得不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卖给王姐和大帅。

    非常巧合的是,同样是这一天,远在东洋岛国,正在参加中日围棋大赛的聂卫平,也面临着不被信任的处境。

    因为比赛进程到了这一步,共和国除了他之外的所有棋手,均败于日本棋手小林光一。

    小林光一取得了六连胜的好成绩。

    也就是说,如果我方要想取得擂台赛的胜利,主帅聂卫平就必须连续战胜日本队三位实力最强的棋手。

    而考虑到聂卫平接连在国内的比赛中连连失手,所有的冠军头衔都被马晓春夺走。

    无论中方还是日方,都不认为会出现这样近似于神迹的逆转的结局。

    别说日本围棋界和日本nec公司都巴不得尽快展开庆祝活动了。

    甚至就连聂卫平本人,都不敢这么去奢望。

    至于体育局的陪同官员,此时对于聂卫平的最大希冀是——再赢一盘就可以,就算大胜了。

    要是赢两盘是超级胜利,如果全赢了那就是伟大的胜利了。

    但创造奇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没人敢去这么去想。

    所以体育局的陪同官员,都已经提前宽慰上了共和国的围棋手们。

    在这天晚上关起门来对大家说,“按照事先的预想的话,我们能达到这样也不错了,输的话也是八比五吧。”

    然而比赛的进程却是那么出乎意外。

    在随后两天里,聂卫平居然先后战胜了小林光一和日本副帅加藤正夫。

    中日双方都只剩下主帅一人了。

    最终决赛,将于11月20日在京城的首都体育馆举行。

    《人民日报》为此专门登载文章,对中日双方主帅进行了详细介绍。

    报道中称,登时归国班机的聂卫平谢绝一切来访,全力准备最终决赛。

    而日本棋手藤泽秀行也染发断酒,提前就飞到了京城。

    全京城的围棋爱好者们激动了!

    全国上下一直关注着这场比赛的国人激动了!

    甚至连对围棋没什么兴趣,但就在这一天从报纸上看到这篇报道的人也激动了!

    因为这个消息的最传奇的一面,其实不是在于聂卫平逆袭获胜的那一刻,而是说它整个过程比较传奇。

    在京城的邮市,某种角度上,与之极为相似的一个传奇,同步发生了。

    只是除了炒邮票的人,没多少人关注,而且这个过程却不是那么令大多数人欢欣鼓舞的。

    11月16日,摆在邮市几个大户面前局面更加扑朔迷离,因为货源似乎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们借来的钱虽然一度把牡丹亭拉到四十八块的新高位,但很快就又被卖单拉下来了。

    这让他们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但并且隐隐地担忧,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非常可惜,没时间容他们多想了,正所谓身在高处不胜寒。

    前段时间,牡丹亭这么疯狂地炒作,既让参与进来的人兴高采烈,也使不少人神经变得敏感甚至有些脆弱。

    价格越高,风险越大,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牡丹亭绝不同于其他的邮票,别的邮票滞涨正常,或许能震荡一段时间继续上行。

    但牡丹亭决不能滞涨,一旦一两天内上不去,都别说跌了,就有人迫不及待的抛售。

    就这样,价格如水银泻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消耗战仅仅维持了一天,几个大户就傻眼了。

    当天牡丹亭重挫十一块,他们被迫资金掉头,这才知道殷悦的理智有多么可贵。

    11月17日,王姐、大帅、哈德门、林小芬再次做出了新的选择。

    打算集体把资金迅速从牡丹亭撤出,全力炒明清扇面,这样保一头还能挽回点损失。

    然而他们做出的这个决定却是更加错的离谱。

    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定数,也就会有它的劫数。

    他们忽略了牡丹亭小型张是这一波短期行情的领头羊。

    没想到其号召性在涨的时候会发挥作用,下跌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牡丹亭一跌,等于宣告所有邮票的涨势结束了。

    几乎所有的邮票品类都开始掉头奔下,这个时候散户逃跑,可比大户的动作利索。

    于是全线溃败,一发不可收拾。

    11月18日,是聂卫平回国的日子,也是彻底让几个大户绝望的日子。

    因为就在这一天,原本他们还指望着跌势能缓和一下的,结果没想到生肖王金猴票也动了。

    开市的时候,直接就跌了二十块。

    有人卖了十几张散票,从二百四跳到二百二。

    这下好,神猴一跃,莫敢不从啊。

    老大都放下身段儿了,那鸡犬升天也就成笑话了。

    什么猪啊,耗子的就更别提了,全都一致向下。

    老鼠绝对是垫底儿的,这一天,就破了三十,直奔二十七八。

    前段时间鼠票可刚跌过啊,这下又来了,有谁想到会这么跌的?

    手握鼠年生肖票的全傻!就跟逃命似的争相抛售啊!

    前段时间吸货的也卖,就没人再敢拿着了!

    而整个邮市更是被生肖票的大逃杀搅动了情绪,就像个歇斯底里的病人,开始了宣泄似的大暴跌!

    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个大户们都悔死了。

    他们这才知道操纵行情没那么简单,老大可真不是好当的呀。

    这不,折在里面了,前进不得,抽身也不得,只好原地等死。

    似乎唯有殷悦成了从邮市全身而退的人。

    当然,这仍然只是表面上的,从中获益最多的肯定不是她,还得说是那位写剧本的宁卫民。

    人们常说“好人有好报”,也有一句俗语,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事实证明,这些话肯定不是真的。

    因为就在这一天,在得知邮市暴跌,全线破位的喜讯同时。

    身为幕后黑手的宁卫民还接到了京城围棋队专程派人送给他的两张决赛门票。

    所以他一高兴,决定普天同庆,开仓放粮。

    以今年冬天可能会很冷为借口,给自己的职工们每人增发了三十块的煤火补助。

    此外,为了让坛宫的职工们,进一步明确诚实劳动致富光荣,投机取巧可耻的道理。

    他还给坛宫内部刚成立的团支部批了一千块的活动经费。

    希望他们就《劳动致富光荣,投机取巧可耻》为主题,开展第一次团支部活动。

    同时希望尽量让普通职工参加相关讨论。

    琢磨琢磨吧,多么能装孙子啊!

    可惜这世上既没有“不群杯”,也没有“既当且立”的大赛。

    否则就这道貌岸然,一肚子算盘珠子的家伙,必定常年蝉联冠军。

    第七百一十三章 杀人不见血

第七百一十四章 好朋友

    1984年11月20日,共和国国家电视台对在京城举办的中日围棋大赛决赛进行现场直播。

    却没想到,比赛的过程杀得难解难分,现场直播居然长达三个多小时。

    这在这个年头,也属破天荒的了。

    当天,作为少数拥有内部票子的人,宁卫民带着罗广亮一起来到了京城体育馆,很有幸的见证了历史的发生。

    他们俩不但看到了电视台的转播车停在体育场门口,也亲眼目睹了聂卫平到底是怎么击败年逾花甲的名誉棋圣藤泽秀行,夺得首届擂台赛优胜的全过程。

    还别看罗广亮对围棋不是很懂,看两位高手对弈纯属狗看星星一片明。

    可现场气氛却让他大受感动。

    因为他没想到,聂卫平居然有先天性心脏病,比赛时需要吸氧。

    所以在他眼中,这位共和国围棋队的最后一名棋手不仅是临危受命,肩负全国人民的期望。

    也很有点带伤上阵的拼命劲头,更加令人佩服。

    比赛结束后,此战的结果让日本棋届棋迷一片哗然。

    藤泽、加藤和小林光一为了表示谢罪,不得不一起剃了光头。

    反过来对于共和国的老百姓来说,这次胜利的轰动效应却堪比女排夺冠,大江南北随之掀起一股围棋热。

    围棋类的电视栏目开始受宠。

    围棋类书籍、棋谱开始热销。

    各大少年宫、文化馆也开始办起了围棋班、

    这种全名追捧围棋的热度,几乎持续了从1984年到1996年的十三年间。

    这也是中日围棋擂台赛从兴起到结束的十三年。

    而聂卫平本人也因为创造了围棋界的神话,在第一届大赛获胜后,既被视为民族英雄,成了全国热捧的体育届新偶像。

    他开始忙碌起来,担任各种职务。

    开始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签名、演讲、做报告,可谓名利双收。

    不过与之相比,同样是邮市新传奇的殷悦,个人际遇却实在有点悲催。

    尽管她不像聂卫平那样,对于推动围棋有着莫大的功绩。

    但她对于邮市炒客们却是一个可以起到鼓舞作用的好榜样。

    而且按理说,不管偶然还是必然,不管是撞大运还是眼光独到。

    反正她是很及时套了现,躲过了大跌。

    如今不但已经基本回本儿,手中更是握多达八万多的现金。

    完全面临着一场饕餮盛宴,大可以挑肥拣瘦的大吃一顿。

    何况她又掌握了鼠票的一些内幕消息,断定了鼠票长远看必然高涨。

    哪怕把握住这一点,日后资产翻番,成为邮市上最具资金实力的大户之一,成为散户里一呼百应的领军人物,都应该是没什么意外的事儿。

    可问题人是有思维盲点的。

    殷悦的智商的确挺高,危险意识挺强,她本能的领悟了投机需要逆人性的道理,节奏也掌控得挺好。

    但恰恰就因为太关注自己该怎样操作了,太关注市场的动向了。

    她反而忽略了身边,忽略了败者的心态。

    所以一样难逃陷阱,在人性上摔了个大跟头。

    事情的具体经过是这样的。

    这几天冷眼旁观核爆炸一样的市场暴跌,殷悦颇有心得。

    她更深刻的意识到了一点,并且告诫自己要永远记住。

    邮票是什么呀?

    邮票就是纸呀!

    当钱变成了纸一样的廉价时,纸却变成了钱一样的金贵,就要小心这种游戏走到尽头了。

    尤其是当人人尽情地狂欢,整个邮市最热闹,无人不开心的时候,危险肯定就在眼前。

    反过来看呢,当邮票重新变成纸的时候,被人嫌弃,却未必不是件好事。

    因为这些被邮票重新具备了炒作的价值,意味着又具备向上的空间了。

    就比如说鼠年生肖票吧。

    从一版将近六十元一路跌倒三十多元,这本就已经够匪夷所思的了。

    却没想到随着牡丹亭下跌,猴票关键的时候往下一蹦。

    鼠票居然直接破位,砸穿了一版三十元,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眼瞅着价格在几天后就跌倒二十,可能十几块也打不住。

    各路大中小邮票炒客信心彻底破灭,这才争先恐后,不惜亏本的甩货。

    然而当初高位买走殷悦手中邮票的罗广亮和小陶,却趁机重新开始在市场上买进。

    这戏法儿变的,殷悦实在不能不佩服幕后操纵者的魄力和手段。

    居然为了吃到低价货,敢于主动让自己的资产贬值这么多。

    而且一直隐忍不发,专等这个时候才开牙,好像算定了市场很快就会有这么一次劫数似的。

    这样的手段,非常人所能为之,简直神乎其神。

    想想自己设想中鼠票最终目标位起码一百元,她都替这伙儿人兴奋得睡不着觉。

    可同时也因此感到一种深深顾虑,相当胆怯,不敢跟着伸手。

    就因为她没忘记卖邮票的时候,自己曾做过许诺,保证给人家让道,不再涉足其中。

    拥有这样狠辣手段,财大势大的幕后力量,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敢毁约?

    所以要吃肉,就得另外想个好办法才行,毕竟安全第一。

    思来想去呢,她就想到了当初哈德门用鸡票和狗票当幌子拉抬鼠票的事儿了。

    忽然意识到生肖票联动性极强,便开始关注其他的生肖票种类的交易。

    很快,她就感到自己又掌握了一把金钥匙。

    对啊!不吃进鼠票,还可以买猪、买狗、买鸡啊!

    除了猴儿票实在玩儿不起,其他的生肖票,她来炒卖其实很合适。

    既能沾鼠票的光,不用担心犯忌讳。

    而且因为其他生肖票价值比鼠票高,囤积,出手还都省事了。

    这有多么好呢?

    可实际上还是有问题存在,她一买才知道囤货到底有多难。

    要知道,她看中的货,本身就是优质邮票,何况早被宁卫民给强控盘了。

    虽然这些生肖票同样跌了,可市场上货源不多,冒出头来的货基本都有人接。

    再加上殷悦本人最近又在邮市上太出名了。

    炒邮票的人一说起她,就跟气功大师似的,好多人都传她有天眼。

    那她一吃生肖票,盯着她的人有不少闭着眼跟着买,价格自然就高了。

    而且如今不但散户对她的操作很迷信,许多大户也把她当指路明灯。

    这帮人神通广大,人多势众,一个眼神就能把殷悦谈的生意搅和了。

    所以净劫她的胡了。

    几天下来,好几次本应该做成的生意都黄了,这让殷悦烦不胜烦。

    钱没花出去多少,闲气倒是没少生。谁能高兴啊?

    最关键的是,她知道不能这么白忙和下去了,否则就是坐失良机,错过低价吸货的好机会。

    因为其他的生肖票都比鼠票抗跌,那恢复起来肯定更快。

    为此,她决定不能再市场上公开露面了,打算学学罗广亮她们,单独约见商户私下交易。

    结果想什么来什么,就这个时候,林小芬来家里找她来了。

    原本,殷悦还以为林小芬亏惨了,不是来借钱,就是来诉苦的。

    可没想到,林小芬居然声称又撞了大运,带来了一笔大生意,问她愿意不愿意做。

    说完林小芬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杂志大小,上面是一张油墨印的表格。

    左边是品种,右边是数字,看样子是库存的数量。

    殷悦才粗一看就吓了一跳,因为这张表格,居然是保定集邮公司库存积压的商品。

    看到第五行的时候,殷悦不得不揉一揉眼睛,又从第一行开始看起。

    因为内容实在是太惊人了。

    起初的几行,写的是“运动”普无号女拖拉机手5分,1200版。

    “运动”普无号解放军10分,800版。

    “运动”普无号农民4分, 1500版。

    “运动”普无号炼钢工人1元,230版。

    再看第五行,殷悦简直叫出声来,她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运动”邮票文7伟大领袖诗词第一图“伟大领袖在写作”,2300枚。

    “运动”邮票文7伟大领袖诗词第二图“沁园春长沙”,1470枚。

    “运动”邮票文7伟大领袖诗词第十一图“浪淘沙北戴河”,3040枚。

    “运动”邮票文7伟大领袖诗词第十二图“清平乐会昌”,2700枚……

    再往下看时,殷悦手里全是汗,她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敢情这张表格所罗列的基本都是“运动”期间国家发行的邮票,而且都是单枚的邮票。

    如今这些票因为年头久,都涨了不少。

    尤其是“文1至文19”这样成套的邮票。

    哪怕刚刚经过大跌,依然要比票面价值高个十几二十倍。

    但这是成套的邮票,这么零散的货,可不好准确估价。

    殷悦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林小芬,林小芬立刻会意,马上说明来路。

    “怎么样,全是好东西吧!我叔叔的一个老战友现在保定集邮公司当库管头儿,他们称之为小库。这些东西是‘运动’期间各市县邮政仓库里上缴来的!都是以前的库底子!”

    “过去的老领导脑子死性,卖不出去就留着,一留就是小二十年,谁都不敢动啊!现在他们老领导见马克思去了,这不,新领导一上任,就要处理清算这一批小库的邮票资产。”

    “我叔叔的老战友自然要负责这事儿,听说京城邮市挺热闹,他押车带货来了这儿。人一来就先奔我叔,还问我叔有没有门路。我一听说这事,就揽过来了。他们根本不懂行情,就打算按票面价值平价出手,你说是不是该着咱们发财?”

    殷悦听了心里激动极了,强自镇定,沉着盘算。

    “那这里面的利润可真是太厚实了。可保定也是个大城市。他们又是邮政部门的。这么多年,难道就没人懂得这些邮票早就已经涨得高高的了?按票面价值出手,那也太傻了吧?”

    林小芬笑了。

    “我说小悦啊,你是有所不知呀,首先‘运动’结束后,各大城市的集邮公司尚未成立,所有的邮票都直接调拨到邮政窗口,后来各大城市成立了集邮公司。”

    “可是库没有东西呀,于是邮票总公司每年调拨不少邮票过来,然后给政策从下面的市县邮政库房里补充一些。就这样,他们才有了自己的库底子。所以这保定集邮公司,满打满算,历史没几年。他们哪儿的人,当然懂行情也就不多。”

    “其次,各自为政是咱们的体制特色,要亏也是亏公家钱。谁会心疼?何况这笔生意,账目绝对做的平。价格高低是外头的事儿,没人会多嘴多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公家办差,其实需求很简单,一是省事,图个舒坦。二是有点好处,跑外差的不至于空手而归就行了。”

    “不过,这事儿现在到我手里了,我要找人接这货,就得从中拿好处了。这个你应该能理解?不会见怪吧?”

    林小芬说完,目光凝视着殷悦,似乎有点担心。

    殷悦当然不会见怪了。

    “应该,应该,那你打算要多少?做生意嘛,都要有钱挣,你挣不到钱,我这心里也不会痛快的。”

    林小芬似乎有所触动,顿了一顿,既诚恳又动情的说。

    “好吧,我就直说了。我一知道这事儿就先告诉了你,因为这些货,按票面价值差不多有三十多万。我们肯定吃不了全部的,那能吃下多少就吃多少。肯定捡好的吃。”

    “我觉得这些货吧,最有价值的就是市面上比较少见的‘运动’单枚票。出手就是十几倍的利。但这些品种市场上买家差价大,尤其是数量这么多,需要长时间消化。总之,我觉得这笔生意,最起码能让本金翻六倍。”

    “按理说,我要分走你一半的货,是应该的吧?可冲着咱们的关系,我愿意只拿三成五的货。就算为了头几天的不愉快,我给你道歉了。你觉得怎么样?愿意接受吗?”

    这个报价,殷悦听了差不多是受宠若惊,相当感动。

    她知道林小芬应该亏钱了,冲着交情,还能主动让她这么多的利,是她没想到的。

    “不过,这事儿急茬的,咱们可得快啊。顶多一两天,你准备好了,我就带你去见我叔叔的战友,咱们赶紧付钱拿货,省的夜长梦多。”

    “这不是我着急,主要是我叔叔战友着急。你也知道,小地方的人没什么耐心,他等不了几天就要回去,就想尽早看到问题解决,好拿钱。我怕几天没动静,他再找别人。”

    “如今我是用答应送一台彩电给他,吊着他呢,拖不了多久。最迟后天,我就得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别人了。”

    听了林小芬的补充,殷悦的头点得就像是小鸡啄米一般。

    “好的,我明白,那我明天尽量凑钱。一准备好我就给你电话。小芬,我太感谢你了。有好事你总想着我,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就这样,殷悦开始带着满怀期待,全力为这笔大生意筹钱。

    货物来路正,价钱便宜,利润丰厚,熟人牵线搭桥,到时候一手钱一手货,还有什么担心呢?

    她的存款,她的当月工资,全放进去了。

    甚至她还在邮市上出手了刚买进没多久的生肖票。

    看着只知道模仿她的那些人这回终于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报复性的快感更增加了她的期待。

    准备好九万四千货款的当天晚上,殷悦联系过林小芬后,为了即将到来的交易得整宿没睡。

    次日临近中午,当她带着一大包钱和林小芬见面后,一起坐在一个饭馆里等候和那位保定集邮公司的负责人见面时。

    她甚至已经乐观的盘算起,怎么把货运回去,然后怎么销货,怎么囤积,再之后要不要买件貂皮大衣维护下友情,好好谢谢林小芬了。

    然而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五分钟后,才坐下刚喝了一会儿茶水,殷悦就发现肚子不对劲!

    内急!而且是那种突如其来,急得火急火燎,片刻不敢耽搁的内急!

    于是,她交待了林小芬一句,匆匆忙忙跟饭馆的人打听了下厕所的大概位置,就跑到饭馆外面去找厕所了。

    又是几分钟后,等她再回来,犹如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叫一个透心凉呀!

    只见她们刚才坐过的地方,除了桌上温热的茶水,就只剩下了凳子上她的外衣和皮包。

    至于装钱的大提包和林小芬都已经不见踪迹了。

    殷悦起初还不敢置信自己被骗光了身家,掉头去问饭馆的人林小芬去哪儿了?

    她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认为她们等的人已经来了。

    或许人家有什么事儿特别着急,和林小芬一起出门去找自己了。

    可很快,她就确认了真正的事实。

    她疯了一样拿着衣服和皮包跑出了饭馆,四处拼命找寻林小芬的踪迹。

    可人流涌动的大街上,她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这一天,中午临近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就在这条大街的十字路口。

    所有经过这里的人们,不管是开车的、骑车的、还是步行的,包括岗亭里的交通警。

    他们都听见了一声犀利的尖哭声,就像是大白天出现了鬼魅一样。

    第七百一十四章 好朋友

第七百一十五章 打小抄的

    没人能够永远走运。

    殷悦不能。

    宁卫民也不能。

    虽然他是个穿越的妖孽,可绝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时代和社会的特定属性仍然会把他压制的死死的。

    小大小闹折腾一下无所谓,一旦敢出圈儿翻腾出花儿来,上面一个“如来神掌”,就能把他像苍蝇一样拍死。

    像段处长这样的特殊部门工作人员不是吃素的,其实就是悬在他头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何况尽管大部分常人的烦恼,宁卫民都能够避免。

    他不用为钱和前程烦恼,身边的漂亮姑娘也多得是,随便他挑随便他选。

    如果他想,大可以像在天堂一样活得滋润,安心享受上辈子可望不可及的这种生活。

    但非常人也有非常人的痛苦。

    重活的这辈子,所见所闻,所想所得,他所接触从事的一切,一直都在润物细无声的改造他。

    他不再是前世那个眼里只有财色,天天琢磨发迹之后怎么嘚瑟,怎么享受的小商人了。

    至少并不完全是了。

    他堕落的思想,他低俗的**,因为身边人的质朴厚道,因为拜了康术德这个知识渊博的师父而进化。

    他有了涵养,有了更高追求,学会了为人处世的道理,看待生活的角度完全不同了。

    既然不想辜负这一生,渴望做点有意义的大事。

    那么对于政策的无奈等待和做事束手束脚的焦虑烦躁。

    他就要比常人体会更深,忍受更多。

    还别看他在邮市上翻江倒海,似乎无所不能。

    可11月份,就有两件事让他无功而返,相当失望。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报纸上一则消息。

    那则报道写着11月9日,一家名叫光彩实业的民营公司在大连成立。

    法人代表名叫姜维,至此共和国的第一家民营企业诞生,第一个民营公司的法人代表也随之产生。

    他高高兴兴就拿着这份报纸就去了区工商局,急不可耐的去咨询相关政策。

    鉴于他的身份,一个处长接待了他。

    可当他提出也想成立属于个人的公司时,这位处长却神色凝重的告诉他。

    “这是不可能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在1957年就向全世界宣布,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取消了私营经济……”

    “我知道,不是还有雇工问题呢嘛。雇工不能超过八个人,否则视为剥削。对不对?可现在情况变了呀!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别说外资企业又回来了,国家也已经允许个人开办公司了。不信,您看看这个……”

    说着,宁卫民就把报纸拿了出来,自以为有理有据。

    然而那位处长接过这份报纸,虽然当时表情愕然,但看了半晌,却摇摇头,耐人寻味的笑了。

    “宁经理,你这是专程带着尚方宝剑来了。可你再好好看看,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是国务院批的。而且还是特批。我们哪儿有这个权力?你也太看得起我们了。”

    话说到这一步,对方语气变得诚恳、严肃起来。

    “我估计你国务院是没路子的,工商总局如果你有办法,倒可以托人问问。但我估计办成的希望也不大……”

    “这么说吧,像这种事儿其实都是试点儿,就跟咱们京城的悦宾饭馆似的,谁让人家赶上了呢,那是运气好。但实际上,从政策大范围正式推行上看,过程会有反复,不会太简单。”

    “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政策真下来,最快也得半年,正常情况是几年。这事还真不能着急,你耐心点,再等等看吧。”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也许能开绿灯。那就是以你们公司的名义,去跟国家高层交涉一下。你们皮尔卡顿太有名了,谁让你们是……”

    宁卫民连连道谢,赶紧告辞。

    他断定这位处长应该中午喝过了。

    好嘛,不开玩笑的话,比开玩笑还离谱。

    除非他吃拧了,才会把这种事儿让总公司知道。

    第二件事儿也差不多。

    11月17日,京城市政府对外宣布成立京城专利管理局。

    宁卫民知道这件事后,出于本能,立刻想到了怎么吃肉沾光,给自己再弄份家业上了。

    根本不用冥思苦想,他脑子里就有个现成的好项目——易拉得领带。

    这东西绝对恰逢其时,原本历史中,差不多应该就是这几年出现的。

    而且太有名了!普及率极高!

    推出时很快就风靡全国,甚至到了九十年代末期,还有人再用。

    其庞大的市场需求正是来自于改革开放初期西装的快速普及,以及国人在正规场合喜欢统一着装的特殊爱好。

    因为西装好做,但习惯难改,扎领带实在个技术活儿。

    这年代国内会这个的人可不多,能扎得好看又漂亮的人就更少了。

    像宁卫民这样会扎十一二种花式的,恐怕全国也就这么一个,说凤毛麟角不过分。

    所以实际上真得感谢聪明的宁波人发明了这种领带,才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其原理也很简单,就是凌达打结之处固化处理,内置拉链。

    只要从背后一拉,立即合规,简称“易拉得”。

    但可惜的是,真正的发明者并未申请专利,于是就像万燕vcd一样,错失了大部分利润。

    宁卫民可不一样,身为服装行业的一份子,他太清楚这玩意会产生多么大的价值了。

    即便是这个人人缺乏专利权概念的年代,绝对杜绝不了假货横行,私自生产。

    可如果他能把专利证书拿到手,就等于他至少赚了上千万。

    这样的诱惑,他怎能抗拒的了?所以他就要捡这个漏儿。

    不过庙门虽然有了,但里面的和尚们却都是新人,办公全无章法可循,实在是掉链子。

    作为首批来京城申请专利的人,申请手续那是费了大劲了,可谓困难重重。

    一会儿这个文件不行,一会儿需要补交那个东西,还要再去盖个章。

    宁卫民简直不堪其扰,在浪费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和精力后,

    他明白过来了,这事儿恐怕也是来回来去的“拉抽屉”,没个俩仨月的办不成。

    于是他就很难受了,他这样的大忙人,每天多少重大决策需要他处理啊。

    哪儿能像个闲人一样,天天泡这儿逗闷子呢?

    关键是,全无保密措施啊。

    就那帮专利局的主儿,都已经偷摸把他送来的领带改造复制了。

    现在好些人都脖子上都带着拙劣的模仿品,并且洋洋得意。

    这要让其他服装从业人员看见,那不虾米了嘛。

    这是什么操蛋的野蛮年代啊?

    也太不尊重知识产权了。

    别说原创者了,连他妈打小抄的,也难获利啊!

    第七百一十五章 打小抄的

第七百一十六章 自作孽

    当然,或许是前段时间太顺了,让宁卫民有点忘乎所以。

    他忍不住四处伸手,把摊子越铺越大,这才最终导致了物极必反。

    或许也是因为这次操作邮市的两个品种,一拉一砸实在坑人太狠,这小子才遭了报应。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自打11月20日看过聂卫平大获全胜的现场比赛之后,宁卫民的工作和生活就逐渐变得不那么顺当起来。

    不但处处遇阻,事事磕碰。

    关键是好些本来是稳拿把攥,绝对正确的决策,都日益显现出副作用来。

    就比方说今年政府兴办的这东华门的夜市吧。

    这个这东起王府井北口,西到南河沿北口,全长三百多米,占据了东华门大街道路路面的北半部分的夜市,那可真是不一般。

    它同时具有好几个“京城第一”。

    比如说是京城第一家在马路上开办夜市。

    又比如说是京城规模最大的夜市。

    再比如说是京城首家以“夜市”挂名的小吃街。

    而且它还是京城保留时间最长久的夜市。

    实际上,一直存续到2016年正式关闭前,这里还是生意兴隆,热火朝天的呢。

    而这一切,恰恰得益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就因为靠近故宫,东华门夜市不用于同期政府开办的其他八处夜市,日后会因为节假日、休息日增加,购物场所增加,逐渐消亡。

    它始终靠着不断增长的内外游客数量始终保持着旺盛生命力。

    所以毫无疑问,这块地界就是一个金光灿烂、叮当作响的大聚宝盆。

    只要占据下来,日后都不用真的卖什么,光收租子就能收到手抽筋儿。

    原有历史中,其实最早一批在此售卖京味小吃的“土著”,自打进入九十年代,就逐渐开始将摊位转给外来经营者,开始躺着挣“聪明钱”了。

    以至于到了2000年,东华门夜市改造升级为“东华门美食坊夜市”,所有的摊主中竟然连一个京城本地人的身影都难寻。

    于是乎,京城本地人不来了,东华门夜市昔日所创造的声誉不再,挂羊头卖狗肉的年代就此开始了。

    这里很快变成了完全以哄骗游客为主,专营“天南海北胡做乱卖敢吹牛大杂烩”的地方。

    炸蜈蚣、炸鱿鱼、炸蚕蛹……稀罕物一样接一样登台。

    卖家也不局气了,以次充好,卫生差劲,价格跟风涨。

    当时仅仅三串烤鱿鱼就敢要你四十元,炒肝十五元,炸灌肠十元,卤煮十八元,爆肚定价十五元,其余像炸灌肠、煎饺等小吃都在十至二十元不等。

    这么说吧,聚集着八十八个小吃摊的地方,只有二十四家在卖京城当地小吃,而且品种非常少。

    仅有所谓的“爆肚”、“炒肝”、“糖葫芦”、“灌肠儿”等种类,恐怕味道还要打个引号。

    有人生动的把这里调侃为“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实在是精辟得很。

    但即使如此,这里也从没缺过从五湖四海,七大洋五大洲而来,伸着脖子自愿挨宰的“傻子”。

    毕竟京城故宫太有名了,京城的文化底蕴也太厚实了。

    只要打着“皇家”、“宫廷”、“京味”的幌子,都不用费力说什么,就有人自觉自愿上当。

    而且京城作为首都拥有超强的政治属性,政府对国家级的著名景点实行补贴政策。

    像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北海、景山的门票都是极为廉价的。

    这恐怕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游客们对一些旅游欺诈行为的容忍度。

    不得不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让利于民”了。

    总之,就冲着这条街在日后几乎等同于京城旅游的名片,是游客们必到之地,宁卫民就必然不肯放过。

    实话实说,穿越到这个年代的初步规划里,他就跟惦记着偷羊的狼一样,一直在惦记着这块宝地。

    但可惜的是,这里不是像秀水街那样自发形成,繁荣起来的市场。

    官方没有组织之前,这里压根就是一个纯粹的居民生活区。

    他没办法提前行动,像占秀水街那样安插人手占位子。

    到了今年夏天,他又因为自己筹备书市顾不上其他,结果正好错过了喝这头啖汤。

    这样一来,他也只能在事后找补,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通过关系拿一些摊位。

    还多亏了景山街道办事处的魏主任,跟东华门街道的主任过去是同事。

    在其牵线搭桥下,这件事很快就有了眉目。

    人家还挺热情,作为直接负责人最大程度的给了宁卫民方便,硬是给他挪动安插了五个摊位。这主要得益于,这年头大部分的人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许多干部又真是基层厚道人里提拔起来的。

    在不违反原则底线的情况下,吃吃喝喝,送点礼物,基本上求人也就求到位了。

    真想多给,成千上万的给人家塞钱,大部分人还真不敢要呢。

    这两个街道主任都是这样的人。

    他们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手里的权力也能顶得上金山银山。

    当然,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宁卫民即使贪心不足,觉得太少,根本不解渴,也没可能拿到更多的摊位了。

    毕竟他来晚了,人家把事儿办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极限了。

    既不可能为他把别人挤走,而且给的摊位质量也不好。

    除了一个在街口,其他都是中间地段,也没有挨着连着,都是零碎儿。

    幸好天气一转凉,许多人不想干了,尤其是非饮食摊贩,撤了一大批,至少空出来三四十个。

    这才给了宁卫民吃饱喝足的机会。

    要知道,每个摊子十五块钱的月租费,对他而言简直跟白给一样,整个市场他都吞了才好呢。

    他非常高兴地跟东华门的街道主任许诺,不管谁走,空出的摊位他一概全收。

    这么一来,不用再费心找新商户了,大主任当然高兴了。

    可关键就是有个顾虑,这么老些摊位转让,他怕宁卫民光说不练假把式,再把夜市给搞砸了。

    所以非得让他拿出具体的安排,说清楚这些摊位拿到要怎么办,计划好要具体经营什么,才敢把摊位真的批给他。

    这事儿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了。

    宁卫民可没想到这位大主任办事这么小心谨慎,而且人还死性,这个问题看得比什么都重。

    于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可费了老鼻子劲了。

    要知道,虽然他是坛宫的一把手,可以安插厨房的人去东华门夜市去卖小吃,顺便用转租费薅一把坛宫的羊毛。

    可这么干,底下人不乐意啊。

    基层职工的意见最大。

    谁不愿意正常时间点儿上下班啊!

    谁不愿意在正规的厨房干活啊?

    何况如今天气又冷了,大晚上外头干活,多受罪啊!

    多给钱?

    多给钱也不乐意干。

    身为坛宫的厨子难道还贪图多挣这几个补贴的小钱吗?

    每个月光成本省下来的钱就够大家分润的了,何况现在还有宴会厅的大场面,收入一月比一月高,天花板在哪儿都看不见呢。

    最底层的厨工,如今一个月都得二百多块。

    妥妥的行业待遇第一啊,足能傲视全国的饭庄!

    所以面子……面子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今谁通过了坛宫的招聘,不当成大喜事通告亲朋好友?

    比考上大学也不差多少。

    真让熟人看见干小摊儿,脸往哪儿搁啊?

    还以为你吹牛呢。

    坛宫中层管理人员也颇为腹诽,尤其是杜阳这个负责北神厨宴会业务的骨干。

    他的看法是,坛宫的小吃跟民间小吃是两回事。

    坛宫自己的小吃店每天都供不应求,门口排大队。

    主动和那些饮食小摊扎堆儿是自降身价,费力不讨好。

    何况大型宴会的业务开始爆增,本身就缺人手。

    硬要去抓着这点蝇头小利不放,实在没必要啊。

    反倒应该放弃东华门夜市,专心稳固自己急速增长的高端业务。

    总之,这些意见既有宁卫民作茧自缚,把职工待遇提得太高的原因。

    也得承认,有一部分确实是客观存在、有根有据的合理建议。

    宁卫民没疯,也不傻,自然不会独断专行,硬逼着自己的职工上阵,行赶鸭子上架之举。

    可问题是坛宫再好是别人的,东华门夜市可是自己的。

    他眼瞅着就要咬着了这块大肉,又舍不得放手。

    那怎么办呢?

    最后没辙,宁卫民思来想去,就只好办了件看似吃亏到家的傻事儿了。

    他去求乔万林,组织餐饮行业参与便民活动,然后就把南城的那些特色小吃,给发过去占位置了。

    大大欠了一份人情不说,连租金也不好意思收人家的。

    最让人无语的是,这事儿还是现世报。

    要说乔万林还真看得起宁卫民,帮完他的忙,这时候就大方的跟他开口,提出希望他也帮区里的忙,帮自己一个忙,促成让皮尔卡顿落户天桥商场一事。

    这简直就是电影《碟中谍》的英文原名,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宁卫民傻眼了。

    由衷感到,no zuodie!

    自己好像……的确有点犯贱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自作孽

第七百一十七章 不费这劲

    无独有偶,宁卫民提前让人占下的秀水街也在11月中旬开花结果,终于迎来了朝阳区政府批准成立正式市场的好消息。

    这当然是件顶好的事。

    可好事同样多磨。

    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秀水街的街道办的要求,居然比东安门街道更加严格。

    据贴出的告示宣称,未来的这个秀水市场要求所有来这儿摆摊的个体户实名登记,预交至少一年租费的押金。

    而且还都必须有朝阳区工商局颁发的营业执照才行。

    不用说,这些规定的初衷肯定这是为了便于管理,更好的把握个体户们的情况,希望这个市场里的商户都能合法经营。

    可问题是这个街道办似乎领地意识特别的强。

    居然除了朝阳区工商局的营业执照,其他区的不认。

    这么一来,可有点坏菜了。

    连那些后来的,一直黑着干的,过去见工商就躲的主儿。

    如今都照着街道要求去登记,拿下了合格手续,顺利获准进入市场成为正式商户。

    可宁卫民亲自安排的这些人,虽然打一开始就在这儿干,一直就拥有正式的工商执照。

    却因为不是朝阳区工商部门注册的,反而要被排除在外。

    这也太不合理了吧!

    没别的,宁卫民的人自然不干啊,就集体去跟街道办要说法。

    可彼此闹得挺僵,问题没解决不说,现场差点没打起来。

    最后没辙了,这帮人只有通过罗广亮带话跟宁卫民诉苦,看看他能否给想办法疏通关系。

    宁卫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秀水街街道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知道,这个年头,没有固定经营地点的个体户采取游动性经营太普遍了。

    那叫方便群众,服务上门。

    干个体的,无论跨区域注册登记还是经营,都是没问题的。

    只要能自食其力,肯合法纳税,不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工商部门其实没太多要求。

    所以要说街道办,要是为了想照顾照顾本地的父老乡亲,有排外的心,根本谈不上。

    何况这种办法也有空子可钻,他们也难为不住人啊。

    为符合相关要求,宁卫民也大可以让自己的这些人,去朝阳区工商部门再办一次工商登记手续。

    只不过太麻烦,多交一份税,属于脱裤子放屁之举罢了。

    那为什么还要设置这么个特殊门槛呢?

    这让人不能不怀疑,是秀水街街道办故意针对他们的刻意难为。

    果不其然,宁卫民去了一趟街道办,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哪儿啊?

    嘿,就是他自己人的身上。

    或是说,他自己的身上。

    敢情全是因为他把罗广亮和小陶抽走炒邮票去了,而且人一弄走就是一年。

    剩下的那些替他卖衣服的主儿因为没了管束,就逐渐开始了肆意妄为。

    欺行霸市,那倒是谈不上,但低素质的言行举止不可避免。

    这几个兔崽子成天在市场上闹闹哄哄,骂骂咧咧。

    不清扫垃圾,不打扫卫生就不说了。

    关键是白天没多少人的时候,他们一伙儿总围着三轮车打牌喝酒消磨时光。

    天天制造噪音,有时候有人输了牌,还会冲着墙角摔酒瓶子发泄不满。

    赌博没赌博不知道,扰民的情况相当严重。

    家住附近的孩子,因为夏天穿凉鞋、穿拖鞋,就有好几个被剌破了脚。

    附近的居民对此意见大了,街道干部和居委会都为了这个事儿找过他们。

    可他们全是一水儿的生混蛋啊。

    不但屡教不改,而且态度牛极了。

    嘴里冒出来的话就没个好听的,把街道干部和居委会大妈给气得够呛。

    这帮小子是吃准了大事儿不犯,自己还有工商执照,谁都拿他们没辙。

    那是立志要当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破、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啊。

    街道办的人还能不生气?不记恨?

    结果如今应了景儿,人家可就要想办法“清理垃圾”了。

    甚至人家都专门跟区里的工商部门打好招呼了。

    说这些人要是想注册登记,可一个都别批,都是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

    弄清事情的原委,宁卫民心里这个气啊,恨不得挨个把这些兔崽子踹到在地。

    踩着他们的脸,一个个的痛骂一顿。

    他是真没想到,这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居然胆大妄为把人得罪到了这个地步。

    可话说回来了,江湖事还得江湖人来管。

    除了罗广亮和小陶,这帮粗胚别人还真制不住。

    宁卫民这么文明的人,最缺乏的就是对这种嘎杂子琉璃球儿的威慑力。

    他靠自己个儿,还真对付不了他们。

    何况当前得先给他们擦屁股,努力挽回局面才是最要紧的。

    总不能任凭多年的谋划算计,在临近门儿最后一哆嗦的时候功败垂成啊。

    没辙,只能做好大出血的准备,拼命跟人家说好话呗。

    要说还是宁卫民如今的身份管用了。

    坛宫的一把手,皮尔卡顿的高层,脑袋上的这两个头衔,一般人都不能不卖点面子。

    何况这秀水街要办的还是服装市场,好多顾客还都是外国人,这街道主任自然愿意跟他多聊聊,不是很排斥。

    否则要换成别人,恐怕几句就让人家打发出门了。

    这样,聊来聊去,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个下午。

    宁卫民不但“好心”的给街道主任建议了一些管理市场的基本要点。

    还“大方”的许诺要个人出资赞助每个商贩一个能防火的铁皮摊位。

    最后傍晚时候,干脆又聊到饭桌儿上去了。

    宁卫民主动挽留住所有要下班的人,请到了饭馆里,替他那些不懂事的混账赔罪。

    就这样,喝了一顿大酒,终于换得街道一方的全体谅解,得了市场的三十五个摊位。

    当然,好好管住那些个体户,不让他们再胡折腾,也成了必须做到的附带条件之一。

    这事应该怎么说呢?

    宁卫民总算没白忙活一场,险险的过了关。

    但琢磨起来,也够让人别扭一通的。

    想当初,他是好心带着这帮人挣钱,这帮小子也都发了,可就是这么回报的他。

    就因为他们的低级过错,他得放低姿态赔笑,还多花了好几万给街道上贡。

    一个铁皮摊位,造价差不多就得七八百。

    这钱花得多冤哪!

    而且一时间这租金又上不去,这成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呢。

    真是一帮猪队友啊!

    可说要他为这事勃然大怒,不依不饶吧,偏偏罗广亮还夹在中间呢。

    他不能不顾及这个好哥们儿的感受。

    其实罗广亮更冤枉,纯粹是跟着他去忙邮票的事儿,这边才出了乱子,

    就为这狗屁倒灶的事儿,如果让罗广亮伤了面子,感到难做,那才不值得。

    这就是投鼠忌器啊!

    宁卫民最终做了一个改变初衷的决定。

    首先,他要拿货卡这帮孙子的脖子了。

    所有的货价调高一成,直到把这笔多花的钱凑齐了再说。

    谁要再不好好干,俏货以后就别想再拿了。

    而且他和这些人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人给一个摊位,就是最后给他们的福利了。

    他不能不承认,这些人素质太低,太过散漫,实在不好控制。

    当初他想通过利用这些人,依次占据雅宝路,动物园,红桥,鼓楼,月坛邮市,这些兴旺市场的计划,由于真正实施起来实在太累心,变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样的钱对他来说,已经跟倒腾国库券差不多了,那还不如不挣,到此为止的好。

    算了算了,一个市场几十个摊位,顶多十几二十年的辉煌,能给他带来多少收益?

    转租出去,平均……一个地方一年也就千八百万的租金。

    也就是说十几年一个地方大概其一亿几千万的收入。

    那把这些市场都放弃也不过少挣十亿而已。

    小钱儿嘛!

    咱着不起这急,也赔不起这时间精力,还不费这劲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不费这劲

第七百一十八章 人有三急

    如果说东华门和秀水街这两处市场的麻烦事儿,是因为宁卫民难改市井小民的算计。

    什么都想占着,什么都想把着,才自作自受的糟了心,不算太冤枉的话。

    那么还有一些事却是因为他太为别人着想,做了大好事,才需承担更多的责任。

    这恐怕更是纯属自找。

    首先就是他给煤市街,东花市和景山街道,捐厕所的事儿。

    这年头,老百姓对什么事有看法,提点意见,其实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毕竟信息闭塞,人微言轻,很难广泛传播扩大影响力。

    但什么事儿就怕惊动媒体,尤其是外国媒体。

    也别什么电视、广播,上报纸就不一样了。

    一个很偶然的事件,让宁卫民的厕所在外国人的报纸上露了脸。

    敢情如今共和国和英国就港城问题正进入最后的谈判阶段。

    《泰晤士报》也为及时报道相关消息对华增派了人手。

    有个名叫艾琳娜的女记者,最近就刚和三个同事一起调派过来。

    千万别觉着外国人就怎么样,同样有假公济私的毛病。

    这个艾琳娜是个年轻爱玩的女孩儿,因为第一次到华夏,第一次来京城。

    她的工作安排来安排去,就给自己特意安排出一个周末来。

    打算好好领略这个对大部分西方人来说还是很神秘的东方古都。

    这个洋妞儿居然还是个傻大胆儿。

    也就是说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她拿上一张英文地图,背上一个旅行包,就敢于满街乱走。

    这在今天也许不新鲜,在1984年就显得很另类。

    不过总的来说艾琳娜的游览过程还算顺利。

    她按图索骥,从京城饭店出发,先去了**,从午门进入故宫。

    然后看了三大殿,看了乾清宫、坤宁宫,再从神武门出来,去了景山公园。

    这都是一顺儿的,一路向北,方向特别好找。

    全靠步行,转了大半天,她还照了不少照片。

    本来已经走得累了,觉得收获可以了,出门之后她就想着要回酒店的,可一下子又被古老的胡同吸引了。

    一路磕磕绊绊转了几条胡同,对于胡同里普通人的生活景象,她简直着了迷。

    结果就越走越深,走到天儿都快黑了,她也没想按原路返回。

    居然还连比带划拉的掏出外汇券在胡同口小卖部买了瓶酸奶,美滋滋儿的喝了一个肚儿歪。

    再之后……就坏菜了!

    艾琳娜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种比较急切的需要。

    当然,这是很正常的,有入有出。

    人既然得吃得喝,那就得方便嘛。

    可问题是在京城饭店,在两个公园,这都不是个问题,但在京城的小胡同儿里嘛……

    如果谁要说艾琳娜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那绝对是冤枉她了。

    人家出门前准备其实很充分。

    不但带着一张英文的京城地图,而且其中各大景点周围,还用醒目的红笔标好了餐厅、停车场等等标志。

    就是为了不时之需。

    尤其是长期在华外国人对华夏厕所简直谈虎色变,对待来华的朋友和同事,都会互相郑重告知哪儿的厕所能上。

    所以经过同事的告诫,艾琳娜更是郑重其事的标清了厕所,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但遗憾的是,这不是她玩儿高兴了,就忘乎所以了嘛。

    而且还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

    她以为自己能原路返回呢,结果不行,反而越走越晕乎。

    就跟进了八卦阵似的,陷在了胡同里,迷路了。

    想问路都没戏,这个年头几个人会英文啊。

    这要平时也就罢了,人有三急,这种时候怎么能这么耽搁呢?

    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连胡同都出不去,还找厕所呢,她motherfxxx的上哪儿讲理去?

    走着走着,星星月亮都出来了,这洋妞儿可真等不起了。

    肚子疼得走不了,当街就蹲地上了。

    想想看,这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在京城胡同里捂着肚子龇牙咧嘴,用不了几分钟就围上好些人了。

    这年头的京城人不但爱看热闹,还都特热心。

    但是七嘴八舌,大家伙折腾半天还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要不是这年头电话不方便,恐怕早就有人报警,去叫救护车了。

    倒是幸亏最近小学里也开了英语兴趣班,胡同里几个猫嫌狗不待见的淘气孩子居然听明白了“ toilet”这个单词。

    跟大人们嚷嚷起来说“外国人没大事儿,这是闹肚子了,急茬要上厕所”。

    胡同里的老百姓们这才恍然大悟。

    于是几个大婶和大嫂,又是给拿纸,又是要带路的,把这艾琳娜往附近胡同的厕所指引。

    虽然语言不通,可厕纸让艾琳娜弄明白了这些好心人理解了她的难处,也就跟着去了。

    要说这时候,洋妞儿还是挺开心的。

    那感觉应该差不多像当年轰炸东京迫降在华夏大陆的美国飞行员一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没想到一路小跑到了地方就傻眼了。

    她万万没想到人家给她指点的就是破砖墙半围着两个小房子,阵阵令人惊奇而窒息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这才恍然大悟——哇,这地方她刚才来过的!

    原来不是饲养家畜储存肥料的地方,是京城的公共厕所呀!

    闻着这种气味,艾琳娜脑子里一片空白,坚决拒绝进去方便。

    陪她一起来的几个妇女莫名其妙,这洋丫头怎么不进去啊?这到底急是不急?

    有个大嫂看过不少集的《跟我学》,简单的英文词汇还记得一些,就模仿着电视里的花克琳对她说。

    “hurry,hurry……”

    后面跟来的几个孩子起哄架秧子,炫耀他们所知。

    “quickly,quickly……”

    毕竟生理的需要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就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催促声里,艾琳娜也怕招来更多的人,真的没法再矜持了。

    深呼吸一下,终于一步一步如上刑场一样,决心尝试一下京城胡同公共厕所的滋味。

    可好不容易进去了,谁成想,艾琳娜又一阵风一样跑了出来,脸色苍白,几乎呕吐。

    然后一着急,抱着一棵树就哭了。

    怎么回事?

    原来艾琳娜朝黑洞洞的厕所里看了一下,发现京城公厕的厕坑居然是开放式的。

    不要说冲水设备,连个遮掩都没有,而且满地的污秽之物,根本没法走啊。

    这一幕的刺激太强烈了。

    最后……最后救星居然来自于厕所里面。

    说来也巧了,有个正在上厕所的女人,是个中学教英语的老师。

    她正蹲着跟人聊天的时候,没留神一个金发脑袋露了一脸就跑了,还在外面哭,她也很好奇。

    这位英文老师当然能说一口艾琳娜听得懂的英语,所以这下沟通没问题了。

    而且更妙的是,这里距离景山街道办不远,那儿就有一个宁卫民捐的厕所。

    这英文老师不但知道,而且行事也挺果断。

    从胡同里拦住个刚下班回家的街坊,临时借用人家的自行车,把这位已经动弹不得的洋丫头给送了过去。

    可想而知,这种处境下的艾琳娜见到条件能比得上京城饭店的厕所,那简直绝处逢生一般的感动啊。

    等她一身轻松的出来,不但对今天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感恩戴德,也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厕所心生爱意。

    没别的,手边就有相机,乞哧咔嚓这通拍啊。

    既和英文老师合了影,也拍了许多厕所的照片。

    回去之后,她则又哭又笑,显然精神大受刺激。

    报社的同事们还以为她出什么事儿了!

    负责人一拍脑门,“oh,elinna! i’d never seen youbad!en……”

    结果,她却给大家讲起了在京城上公共厕所的故事。

    再之后,负责人觉得有点意思,就给了她一个机会。

    建议她就此事以观察民生的角度,以游记的形式,写篇稿子发表在报纸上。

    别看艾琳娜还从没发表过自己署名的文章,可骤然获此重任,她对此还真不发怵。

    道理很简单,连京城胡同里的厕所都趟过去了,还有什么处境更难的?

    写就写呗!

    应该承认,这年头即便是西方主流媒体,也不像几十年后那么道德沦丧,恶意丑化。

    艾琳娜的发表的文章还是很客观、很实际的。

    既写了东方古都胡同景观和日常生活的有趣,也写了京城老百姓爱助人为乐的古道热肠。

    对于厕所则是一副很遗憾的语气,认为这样的厕所与一个大国首都的地位不相称。

    共和国的老百姓理所应当享受到更卫生、更洁净的入厕条件。

    最后把宁卫民捐的厕所当成亮点来写。

    认为其不仅干净,明亮,设施完善,十分方便,而且还替老年人、残疾人考虑颇多,体现了人性化特点。

    市政部门应该大力推进改造进度,让这样的符合卫生标准的厕所越多越好。

    不用说,我们国家肯定有专门的部门和人员,是天天盯着外媒报道的。

    这篇文章的翻译稿件,很快就从上下发,送达市政府。

    管市政的人一看,哎,过去确实只考虑住房问题了,厕所条件没怎么重视。

    这事儿既然外国人都注意到了,考虑到京城接下了1990年亚运会,正有提高国际形象的需要,那就得好好讨论一下。

    而且得问问环卫部门,就这个让外国人一通夸的厕所,要表扬。

    没想到环卫部门的人却一问三不知。

    心里倒琢磨上了,这事儿好像不是我们干的啊?

    不行,下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得,就这么着,此事闹大发了。

    由景山街道的厕所开始,一条线儿似的,就把煤市街和东花市也给带出来了。

    三个街道主任,总有扛不住的,宁卫民幕后的捐赠行为就曝光了。

    这还不算,天坛公园的厕所,坛宫的厕所也被段处长的人当成公园的样板儿给报上去了。

    宁卫民这下算是在上头挂了号,市里、区里的领导分别来巡视,带着环卫局和旅游局的人好好参观了一把。

    至于后果,也是远超当初预期的。

    各个衙门口的态度虽然都是表彰,三个街道主任也都立功受奖,可也给了很重的担子。

    像市里虽然决定要为了亚运会的召开,在主要街道、重点地区出资建造一批设备齐全的一、二类公厕。

    但宁卫民捐赠的这三个街道却没被划入其中。

    而且这三个街道作为试点街道,还得再接再厉,在1990年之前自己想办法,完成片区所有公共厕所的改造工作。

    另外,鉴于各方各面的意见,都认为公共厕所是公益**业,不能允许继续收费。

    所以,三个街道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凑足这些资金了。

    想什么办法?

    只能靠街道工厂呗。

    可问题是煤市街和东花市的实力没问题,但景山街道就一个纸箱厂,魏主任可是急得不行啊。

    头一阵人家刚帮宁卫民解决了东安门夜市的摊位问题,宁卫民又怎么好看魏主任坐蜡呢?

    于是不得不绞尽脑汁,替魏主任好好琢磨琢磨纸箱厂的前途了。

    别说,倒是有个事儿很适合他们。

    那就是快餐餐具和一次性餐具的制造。

    宁卫民很快想到,至今京城尚未有生产这些产品的厂家,像义利快餐店的需求,那得从深圳采购。

    他又一琢磨,自己的坛宫其实也需要这样的东西,至少能保证一定的消耗能力。

    当然,他要的是高级的产品,不能是那种不环保又有损健康的泡沫餐盒。

    所以目前最切实际的,可以很快上马的,就是锡纸餐盒的生产。

    就这样,魏主任接受了宁卫民的建议和五万元的借款,让纸箱厂购买了一些机器和原料。

    开始尝试半手工半机动的餐盒制造。

    但由此而来的麻烦事儿,还没有就此彻底解决。

    天坛公园种种即将上马的新规划也在视察中被园林局和旅游局看在了眼里,随后获得了阻碍。

    天坛公园和动物园的合作,直接被拦,不得不暂时搁置,这导致动物生病数目大增。

    重新疏通好各方面的关系,是宁卫民和园长需要一起努力克服的问题。

    而且不管是嫉妒也好,还是眼红也好,他们的背后也开始涌现出许多盯着他们的竞争者来。

    像地坛公园这次就对春节庙会摩拳擦掌,龙潭湖公园这次也有意开庙会,凑凑热闹。

    所以这就导致聘请表演演员的价格飞涨。

    像玄武区狮老会,还有好几个相声、评书演员,这次已经提前被地坛公园用重金包下来。

    可想而知,其他的民俗表演,价码也便宜不了。

    如果再不急着下手恐怕也就来不及了。

    还有北海仿膳和颐和园的听鹂馆也要召回他们派遣来传帮带的厨师了。

    到底有多少厨师肯留下,为了坛宫放弃他们铁饭碗,也是一个问题。

    总之,宁卫民是感到扯着蛋了,他不能不为自己步子迈得太大承担一切后果。

    第七百一十八章 人有三急

第七百一十九章 冷不防

    工作上不大顺利,自己的事儿居然也跟着出乱子。

    宁卫民弄回来的马家花园,修缮工程进度上就出了诸多问题。

    主要是建筑材料和施工工艺供不上。

    马家花园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私家花园,凝聚了了京城营造两大家,马家和雷家的智慧技术大成,可谓屋宇朴斫,山池巧构。

    许多东西,看似普通,古建队在估算时也是按常规制式来算的。

    结果他们正式接过手来该干活了,再一细看。

    好嘛,人家玩儿的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好些地方满不是那么回事,另有奥妙,对技术和工艺要求极高。

    而且许多原材料,今天已经停产了,或者是产量很少。

    比方这湖石和青石就缺的厉害。

    还有这砖。

    这马家花园的主要建筑,有些居然是用当年临州供奉给紫禁城的金砖。

    临州的土造砖最佳,因为那儿的土是黄河水底泥沙的沉积,细腻含胶,可塑性强,澄浆容易。

    也只有这种细料澄泥砖,做砖雕才最出效果,可如今连临州都没人烧了,哪儿弄去?

    宁卫民又不想凑合,所谓修旧如旧,从工艺到材料, 一点儿也不能走样,这才叫有水平的修复。

    那要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合适的替代品, 就得花时间找啦。

    古建队里有人倒是出了个主意, 说圆明园那儿的大野地里,可以去找找, 兴许能挖回来不少用得上的东西。

    想当初也不知道多少人这么干过。

    北大校园里还不少圆明园的东西呢,人家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这主意在宁卫民看来纯属坑爹的馊主意嘛。

    如今确实是没人管,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别看你今天闹得欢, 小心明天给你拉清单”。

    他还没傻到自己给自己脖子上套绳子的地步,绝不能为图一时方便,忘了秋后算账的事儿啊。

    青铜器他都不敢留,还能占这便宜?不能够。

    当然, 光花时间等还不行,挑费上肯定也得再增加。

    尤其是这一年,赶得有点不是时候。

    因为京城城建计划和亚运会的远景在望,都让京城简直成了个大工地,开始四处大兴土木,银行大放水。

    能看得见的,五六年内, 建设的速度都只会加速不会减速,而这一切都导致建材价格飞涨。

    所以宁卫民修皇叔的小院儿基本符合预算,但马家花园就成了个无底洞了。

    也不知道最后完工究竟得等到哪年,不知道究竟要往里填多少钱。

    只能先紧着能修的修, 能盖的盖,眼下能囤点什么材料就先囤点什么材料。

    但即便如此, 也不是最让人头疼的事。

    最让人头疼的, 是马家花园最后的戏楼还有江家住过的那个院儿, 想要收回来恐怕不容易, 居然碰上硬茬儿的了。

    不为别的, 其实也**卫民自己。

    耗费巨资迁走居民和街道工厂同时, 他还买了个皇叔的院子。

    然后立刻又大兴土木的修缮,这手笔太大了。

    那个古今文化协会也不是傻子, 早在宁卫民做这一切的时候,就预计到早晚会因为腾退问题, 跟他打交道。

    于是也从各方各面打听他的跟脚来着。

    打听来打听去,也不知道怎么打听的, 反正最后得出了这么个有点自以为是的结论。

    宁卫民的确是皮尔卡顿公司的高管,但职位是副职, 而且不负责公司的主营业务。

    人脉关系主要集中在南城,能量也主要在组织公众活动和饮食业务上。

    似乎不太被总公司待见,属于排斥于外的边缘人物。

    于是,就把他当成了一个膘肥体壮,傻有钱傻有钱的羊牯。

    等到宁卫民寻上门来,协会里有位戴眼镜的负责人来接待。

    很热情,茶水、香烟、水果都有,但开出的价儿就是一把剔骨的刀啊。

    他们不但想要宁卫民的皇叔小院儿来当新的办公地点,而且还要十五万补偿款。

    等于为了这个戏楼还有当年江家住的那个院子,宁卫民得白送给他们差不多翻倍面积的房子,那怎么可能呢?

    十五万?

    光这笔现金,这年头都能买下四个中等四合院了!

    偏偏协会吃准了宁卫民必然不情愿让房契的原址,缺少这关键的一大块,死不松口。

    反倒亲自带他去看房。

    当面夸这个三层的戏楼修得好,后面花洞子养花存东西再方便不过,院落里的景致和房屋的质量都不是寻常院子可比。

    还说他们协会里存放了有关文化方面大量珍贵的文献资料。

    搬迁一回,折腾一回,要耗费大量的人手来做重置梳理工作,得不偿失。

    那意思是你给我们添了这么大麻烦,已经勉为其难了,居然连一步都不肯让。

    就这种死要钱的嘴脸,宛如狄更斯UU小说《圣诞颂歌》里的斯克鲁奇,竟然让宁卫民感到了狗咬刺猬难下嘴的滋味儿。

    所以这漫天要价,还不允许落地还钱的事儿,可就没法继续谈了。

    碰了几次壁厚,宁卫民只能另想办法,试图像解决皇叔小院的钉子户一样,找这协会的上级单位。

    看看能不能再行釜底抽薪之策, 从上至下把问题解决。

    可一打听出来, 又吓了一大跳, 因为那是民……

    嗯嗯,是社会名流和高级知识份子扎堆儿的团体啊。

    人家背后不但有大佬儿,还完全是另走一支子。

    像他这样的人,跟人家上级搭顾,也就想想吧。

    所谓釜底抽薪完全是异想天开。

    事实上,这个结果反而让所有房管部门的熟人朋友都战战兢兢的劝他。

    “知难而退吧,千万别冒失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都那么多房了。惹这麻烦干嘛,是不是?”

    没辙,宁卫民自己也含糊了。

    想来想去,要是替师父把这件儿事办了,恐怕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只能伸出脖子挨这一刀了。

    钱嘛,其实倒不是太大问题。

    等到明年割了邮市的韭菜,别说十五万了,就是一百五十万他也拿得出来。

    关键是这事儿他不情愿,气人得慌。

    而且那个皇叔小院儿他也舍不得啊。

    那是他自己的私人产业,还想传世给后代呢。

    要历史有历史,要位置有位置,要质量有质量,要环境有环境,要级别有级别。

    未来还兼具文保、学区、地铁、中央区概念呢。

    兴许今后想买都碰不上这么好的院落了。

    为了师父,把自己这么好的东西搭进去,这份孝心该尽,可也不免让人有点心疼啊。

    哎,还是先看看,能不能再买一处院子替换了吧。

    要不说有文化的主儿都是满面春风,一肚子坏水儿呢!

    这帮杀千刀的,居然给我来了个狼吃狼,冷不防啊!

    第七百一十九章 冷不防

第七百二十章 宇宙疯

    1984年临近年底真的很闹腾。

    宁卫民自己的事儿没捋顺,他身边的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们也没闲着。

    或许也是因为时代的节奏确实加快了,许多让人操心的事儿都赶在一起来了。

    国庆节以来,扇儿胡同2号院里两个老娘们都随着社会上的大流行,迷上了练气功。

    这件事是由米婶儿牵头的。

    她认为是件强身健体的好事儿,就叫上院儿里的罗婶儿一块儿参加了气功学习班。

    边大妈要不是因为身兼要职,每天大事小情一堆事儿要忙,弄不好也难保被带进沟里去。

    总之,从此米婶儿带着罗婶儿,每天早晨上东单公园练功听讲座,认真而积极。

    有时候为练功,她们连家里的饭也顾不得做。

    如今时不时在家养病,仿若办退休的罗师傅,就只能凑合热一口,对付晌午饭。

    这要搁过去,这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儿。

    就罗师傅那脾气,能受得了这个?

    可这两年也不知是让病痛拿捏的,还是自打重新接纳了小儿子回归家庭。

    罗师傅似乎想得开了,明白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道理,也很心疼照顾了他一辈子的老伴儿。

    出于给家庭添了迟累的愧疚,他并不想过多干预老娘们儿家的事。

    他认为罗婶儿好不容易有点爱好,应当支持。

    反正练功也就只是练练功罢了,这又不是打鸡血那会儿,还能折腾出个变异反应来。

    也不是喝红茶菌,能给人喝出失眠、胃病和拉肚子来。

    反而肝不好, 有点慢性病的老伴儿,自练功以来精神的确好了不少。

    气也觉得顺畅了许多, 这是几年来吃药所没能奏效的。

    但是, 罗师傅也看不惯老伴儿练功时神神叨叨的做派, 总觉得让邻居们看着笑话。

    确实如此,有时候天气不好, 米婶儿和罗婶儿就不出去了,会一起在院儿里公共自来水旁的香椿树下练功。

    用业内的话说,她们时常处于一种虚无、玄幻、飘渺的神奇状态, 外人不能打扰。

    尤其是收功的时候,两位练功者不但要马步蹲裆,还得一起长嘘一口气。

    “收——”

    好嘛,弄得真跟三魂七魄去了南天门溜达了一圈,跟王母娘娘聊了会天儿似的。

    院里邻居们出出进进, 见到树下的两个人这么魔怔, 谁都不免摇头失笑。

    无论罗师傅还是米师傅, 都不免要为这个脸红。

    院里各家各户的当家人还曾经为此开过一次广泛性的讨论会。

    那天是一个周末, 两位气功爱好者外出练功,边大爷是钓鱼回来。

    正好碰见了当院儿一起抽烟的跟罗师傅和米师傅,出于好奇,边大爷就和他们打听。

    “哎, 我说二位, 你们家里的,最近天天凑一块堆儿, 站在当院儿闭目不语的干耗, 练的是哪一出儿?”

    罗师傅尴尬的笑笑, 说自己只知道这叫宇宙功。

    米师傅知道的还多一点,替米婶儿一个劲的吹。

    “这气功的名儿划拉的挺大吧, 不瞒您说,我们家那口子就因为这‘宇宙’二字才练的。宇宙宇宙无所不包, 还能跟宇宙人对接呢。听说要是一旦接通了,不但不吃药, 不打针,就可以治所有的疑难杂症, 还可以达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效果。”

    边大爷有点犯晕。

    “啊?疑难杂症都这么治了,还要医院和大夫干什么?”

    这时候康述德出门倒脏土, 正好听见了,摇了摇头, 也插了几句。

    “现在公园里全是弄这个的。你们要想看开眼,看全乎的,就去天坛公园。每天上午九点钟以前,哭的、笑的,地上打滚的、围着祈年殿跑圈儿的,拿脑袋撞大树的,双手朝天闭眼胡言乱语的,什么都有。”

    “有个中年妇女,居然天天抱着回音壁边上的一棵大树使劲叫爸爸,愣说这树是她爸爸托生的。可人家那树都五百来年了,她就是俩太爷爷加一起也赶不上那树的一半岁数。还有一位跟傻了似的,成天斋宫门口抡开了大巴掌抽自己嘴巴,脸都抽肿了,拦也拦不住。有更绝的,居然自己脑袋上套个钢种锅,说是电视天线原理,便于天人感应。”

    “嘿,就这景致,平时想看也看不着,比过去的***闹得还邪性。哼,要照这样下去,京城不早晚变成一个大大的疯人院?我还跟你们说,卫民最近正协同天坛公园联系天坛派出所,要联合清理这些人呢,闹得太不像话了。”

    “别怪我多事儿,你们能劝劝家里的就劝劝。难道换个别的锻炼方法不行吗?虽然这气功到底是迷信还是算人体科学没有定论。可要把人脑子练坏了,后悔可就晚了……”

    边大爷立刻发出感慨表示赞成。

    “嘿,可不!这哪儿是什么宇宙功啊, 这是梅兰芳的《宇宙锋(疯)》哪!”

    什么叫走火入魔?

    就是把科学常识, 物理规律, 因果逻辑,统统置之不理。

    反过来对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歪理邪说,却奉若真理。

    那次谈话之后,罗师傅和米师傅都把康术德的话放心里了,回去后各自都劝家里的老伴儿改弦易张。

    可问题是俩老太太痴迷不悟啊,反倒还因此不高兴了。

    米婶儿跟米师傅说,“什么宇宙疯?谁脑子坏了?卫民还要清理天坛公园练功的人?他怎么能干这样的傻事啊。不行,回头我可得说说他。他就不怕伤了天和。弄不好这辈子都别想交好运了。”

    “我危言耸听?呸!你又没去听课,你懂还是我懂?你们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空气你看得见吗?离了它你还能喘气儿?脑袋上套个锅怎么了?赶明儿我也套。教我们的大师提过,说那叫信息锅。”

    “我还告诉你,你以后少跟别人一起胡咧咧。练功需要绝对的心定,不能分神,你们这么搅和,会让我们的信息线在宇宙里胡飘,压根找不着宇宙人。这样最伤人的元气,知道不?”

    罗婶儿也跟罗师傅说,“这是新生事物。你别看我一回也没跟宇宙人接上头,没得过功。可那是我功夫还没到家,大概心也不够诚。他米婶儿说了,哪天把大师请咱们这儿来,进行个别辅导就好了。”

    “你可不知道,那大师有真本事。我听说廊坊一条有个老太太,在炕上瘫了十五年了,练宇宙功练了不到半个月,愣站起来了,现在能自个儿一个人上街买炒肝儿了。还有我亲眼所见,有个得白内障的孙老头,居然被大师用气功把白内障取走了。妈呀,他去了没几次就能看见啦!你说神不神?”

    “我是这么想的,你不是腰肌劳损嘛,靠按摩也只能缓解,根治不了。那咱不如把大师请来,给你治治看。要是给你治好了,那有多么好呢。试试看呗,多少也是个希望,反正咱怎么都不吃亏。”

    人就是这样,一牵扯到自身的利益,谁都可能犯糊涂。

    “人家大师,能随便上咱们这小门小户来吗?”

    饱受病痛折磨的罗师傅不知不觉,就立场转变了。

    罗婶儿信誓旦旦。

    “你别看要求单独传功的弟子特别多,大师很难分开身。可我和米婶儿还托付了几个一起学气功的人一起去跟大师说的,大师就答应了,说一有时间就来咱们这儿。心诚则灵嘛,大师越是大人物,越是平易近人,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还别说,过了几天,这位大师还真来了。

    而此人带给罗师傅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口浓郁的异地口音。

    “罗大娘是住这儿哩?”

    罗婶儿从屋里出来一看,非常意外,竟然是授业的大师!

    顿时就有一种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得天独厚,地动天摇的感觉。

    那是赶紧把大师请进门来,激动地问大师是怎么找来的。

    大师以一副高人的姿态宣称,“俺不用找,感觉就把俺给带来了。”

    结果话音落下也就顶多两分钟,米婶儿就前后脚的跟着进了屋。

    嘴里一个劲的埋怨,“大师,你怎么自己先进来了,也不等等我啊。真是的,我还院儿外头找你呢……”

    这让罗师傅多少感觉这大师说话有点不着四六。

    这时大师已然落座,罗婶儿殷勤的献上香茶。

    米婶儿还从自家拿来美国的各色糖果请大师品尝,那是米晓冉才从美国邮寄过来的。

    大师边说,“不客气,不客气,恁要是客气俺就不好待啦……”

    然后看似很随意的划拉了一大把,把多一半的糖都装到了自己兜里,这才挑了一块儿巧克力糖放在嘴里吃了。

    这做派就更让罗师傅心里存疑了。

    想了想,他开口问大师是打哪儿来。

    大师答,“打来处来。”

    罗师傅心里估摸,下一句如果他再问到哪儿去,大师准会告诉他到去处去。

    索性不问,又问大师仙乡何处。

    大师看上去有点懵,“啥是仙乡?”

    罗师傅说,“就是老家”。

    大师答,“俺老家在太乙山上。”

    这次是罗师傅转向了,“您说的这太乙山在哪儿?”

    大师露出得意之色,“嗯?太乙山恁有名,老子求学的地方,恁咋会不知道?”

    罗师傅说,“我听过太白山、太行山,就是没听过太乙山……”

    大师说,“太乙山就在平顶山以北,太行山以东,大河县城北门有个卖猪头肉的,他家就住在太乙山脚下。恁不知道,这不怪恁,恁是圈外之人,自然不知圈内之事。”

    米婶儿为表崇拜之情,忍不住插了嘴。

    “可不是,他不练功,什么都不知道。”

    罗师傅冷哼一声,“我是不练功,可我知道北。”

    大师完全不懂京城人的话里套路,压根就没听出罗师傅这是揶揄,继续满嘴跑火车的胡吹。

    “嗯,能知道北也就不容易啦。京城恁大的地界儿,钻进地铁就成了一个混沌世界,上了地面还修了那么多弯弯绕一样的立交桥,有几个能找着北的?不但找不着北,好些人连槐柏树斜街旅社也找不着。要不说恁和俺有缘呢。恁恐怕还不知道,俺今天办完了事情,本来想去别人家的,可忽然接到信息,上级非让俺到恁们这儿来……”

    罗婶儿惊奇问,“什么上级?您还有上级?”

    大师神色郑重,点点头。

    “嗯,俺的上级就是宇宙人。”

    顿了一顿,“既然上级让俺来,俺就不敢不来。上级还提前跟俺说了,这家人是好人啊,不应受病痛之灾。像去帮他们一把吧。这也是恁的本分,俺这不就来了……”

    米婶儿和罗婶儿不禁齐齐惊诧。

    “敢情我们的想法,您的上级都知道?”

    大师腆胸迭肚,口沫横飞。

    “能不知道?恁在地下动一个念头,在宇宙就如同打了一个惊雷……”

    好嘛,这越说越离谱了。

    罗师傅算是彻底听不下去了,对大师言语间便多有不恭。

    而且相当抗拒大师要给他发功治病。

    不过大师倒也不跟他一般见识。

    因为人家早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地方能给他实惠的是眼前的两个女弟子。

    大师就只对罗婶儿和米婶儿下功夫。

    说自己的功法太强了,虽然专治沉疴和疑难杂症,但接功也需要一定的底子。

    罗师傅这病太小,得了也没多久,他又不肯练功。

    如果要承接自己的宇宙功,病是能治好,但恐怕也会损了根基,折了后半辈子的福。

    不如自己借一些功力给罗婶儿,然后让她再每天定时定点给罗师傅发功治病。

    虽然要慢一些,但这样徐徐图之,才是功德圆满之法。

    米婶儿和罗婶儿一听就高兴了,都没容罗师傅再说什么,就七嘴八舌问大师要怎么借功力?

    大师说很好办。

    最佳时刻是晚上,月亮和星星出齐的时候。

    只要罗婶儿跟他当院儿练一套功,感受到宇宙信息和能量就齐了。

    米婶儿还有点担心,说今天可是大阴天啊,晚上万一云遮月,要没星星呢。

    大师说那也不怕,宇宙信息的波段可以变换,随时调节。

    只是他在发功以前必须静养,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罗婶儿立刻就满应满许,腾出间空房让大师歇息。

    随后还问大师忌口不。

    大师说不忌。

    罗婶儿说“不忌就好办,您难得光临我们这小院。我得给您做几个好菜,好好招待您一下。”

    话到这儿,罗师傅也不好再硬撵人走了。

    尤其是最近,晌午饭他净凑合着吃了,能捞着一顿好的吃也不错。

    他心说了,不就顶多是骗顿饭嘛,也甭论谁沾谁光了,反正你好我也好。

    第七百二十章 宇宙疯

第七百二十一章 打蛇七寸

    就这样,罗家中午摆了一桌子菜,米婶儿还帮忙从副食店搞了点蒜肠和一只烧鸡。

    喝的酒是宁卫民送罗师傅的即墨老酒,和罗广亮孝敬他的虎骨酒。

    不得不说这大师好酒量,好饭量,即墨老酒喝得见了底,虎骨酒也干了二两。

    一只烧鸡几乎全进了他的肚,连红烧排骨,和酸菜白肉汤也喝了个净光净。

    看他饕餮一样的吃相,罗师傅都快看饱了。

    觉着这可真是奇人一个,至少这胃口能赶上鲁智深了,居然不怕让油给糊着。

    酒足饭饱后,大师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于是展被安枕,就在罗师傅大儿子的屋里歇息了。

    可笑米婶儿和罗婶儿,不但不让罗师傅表达任何不满,说赶紧把人送走的话。

    而且肩并肩,还一起在外头轮流站岗,轰鸟看人。

    生怕搅了大师的修行,把个小院整得鸦雀无声。

    大师这个觉也是真踏实。

    居然从日头当空睡到日头下山,甚至到了星星出齐,仍然在酣睡未醒。

    后来米婶儿熬不住先回去了。

    而罗家为了等大师起来一起吃晚饭,连老两口带下班回来的罗广盛和苗玉娟,全家一起傻坐到了晚上七点半。

    除了孩子有奶喝,其他人就这么干饿着。

    最后实在等不了了, 罗家人只能自己先吃了。

    罗婶儿有点怕耽误了接功的大好时机,饭桌儿上没完没了埋怨罗师傅, 怪他不该给大师那么多酒喝。

    罗师傅简直冤枉极了, 一摔筷子, 气得不吃了。

    “那是他自己没出息贪杯,我可没灌他。”

    直到罗家八仙桌上的老座钟当当地打了八下, 已经是真真正正的晚上了,大师才算有了动静。

    只见大师打着酒嗝,衣领开着, 从已经满是屁臭酒臭的房间里走出来。

    听罗婶儿询问他要不要吃晚饭,连连摆手。

    说自己只要吃了一顿,三天就不用吃了,这叫辟谷。

    跟着就说可以借功力了,让罗婶儿去叫米婶儿, 她们俩可以一起跟他出去站在树底下, 感应宇宙信息。

    罗师傅有心让老伴就此打住, 赶紧把瘟神送走。

    可罗婶儿自去叫人, 连儿子儿媳妇的劝都不听。

    片刻, 大师便带头站在当院,遥望夜空,口中念念有词。

    罗婶儿和米婶儿自然不敢怠慢, 也赶紧站在大师身后,学着大师的样子,张开双臂,掌心向上, 伸向天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11月底的夜里, 小风跟刀子似的,温度恐怕有零度了, 这滋味当然不好受。

    五分钟后,米婶儿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换了个姿势,瞄了一眼大师。

    大师双目微闭, 一脸肃穆, 身体竟如铁铸的一般。

    罗婶儿也觉得冷, 一股寒气从脚心往上冒,先在小腿部分迂回,后顺着腰往左右扩散, 到两肩,到脖颈……

    尤其想到这时候屋里应该有炉旺火,就更想打喷嚏,使劲憋了,鼻子痒痒,不敢去揉。

    恍惚间觉得是罗广亮回家来了,带回来好几个大皮箱,那些皮箱红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

    罗婶儿问儿子,“这些都是什么?”

    罗广亮说,“这是我抢别人的东西。”

    罗婶儿说,“你别胡说,作奸犯科的事儿,咱家的人可不干。你不有正经事儿了嘛。卫民给你找的?”

    罗广亮说,“卫民让我干的活儿太累,哪儿有抢东西来的快。您看看我都抢了些什么?”

    说完打开那些皮箱。

    只见里面全是金银财宝,但每一个物件儿上都有红得不能再红的鲜血。

    罗婶儿天旋地转,抱住小儿子说,“广亮,你是要妈的命啊!你干了这样的事儿,那不是得枪毙嘛!咱家人全都没法活了啊!”

    说着,眼睛往上翻,浑身打战,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

    这时候大师已经收功。

    米婶儿亦收功。

    大师问米婶儿,“恁有啥感觉?”

    米婶儿说,“没什么感觉呀, 就是冷。”

    大师说,“常言道,高处不胜寒,上面比这里还冷,恁有冷的感觉就说明恁与上头的气接通了,上面的凉气传下来了,嗯就觉得冷。恁可知俺这次私下授业,从此少了多少功力。那得恢复两年呢。恁俩人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每个人拿个三十五十的出来谢谢师啊……”

    总算说到关键地方了。

    说实话,这一天上蹿下跳的,大师忙和来忙和去,为的就是这个时候。

    可偏偏稳拿把攥的事儿,却因为罗婶儿的反常,还没法弄了。

    因为罗婶儿这会儿还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哼哼叽叽。

    米婶儿告诉她收功了,罗婶儿依旧,完全充耳不闻。

    米婶儿就问大师,“她这是怎么了?”

    大师声称这是练功练偏了,是练功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只需纠偏就行了。

    米婶儿就让大师快给大妞纠偏。

    大师说在纠偏之前他先得看看她这是咋偏的,怎么就把她弄偏的。

    大师又入定了,让米婶帮忙先按着人,容他运功。

    结果罗婶儿哭闹加剧,米婶儿按不住,罗家的人也依次全出来了。

    罗师傅一看自己老伴儿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当场就急眼了。

    米婶儿还帮大师圆场呢,说大师在努力纠偏。

    大师就开始围着罗婶儿比比划划,嘴里吱吱呀呀地乱转。

    结果罗师傅把他一把推开,吩咐大儿子,“广盛,找根绳先把这东西拴树上,让邻居们帮忙先看着。等咱把你妈送医院就把这小子送公安局,我看他还能成什么精。”

    好,这大师一听要拴他,当机立断,撒丫子就往门口跑。

    米婶儿背后叫他,“大师,您怎么走了?这怎么话说的,咱当面把误会说清楚不就完了。”

    大师说,“恁这院的气场不正,跟俺犯冲。算俺倒霉,其实俺早就算到近日将有一劫,原来应在这里……”

    话音未落,人已无影无踪,似乎真有宇宙功,能飞檐走壁一样。

    罗家因为乱成一团,急着安抚照顾罗婶儿,也顾不上其他,就这么让大师借机跑了。

    等人送到了医院,急诊大夫给扎了一针,罗婶儿才长出一口气,悠悠地哭了出来。

    罗师傅问大夫,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夫说是癔病。

    罗师傅不知道什么是癔病。

    大夫说这病有个洋名字,一说谁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症。

    罗师傅“哦”了一声,这时候悔不当初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末了,还真让康术德给说着了。

    罗婶儿因为这事儿生了病,好几天没下地,罗家人都闹了一肚子气。

    米婶儿也觉得里外不是人了,不但对不起罗家,连气功班他都不好意思去了。

    当然,实际上她也没法再去了。

    那位大师以犯冲不合,气场不正,给她和罗婶儿都开革了,不认这俩徒弟了。

    但这事儿还没完呢,罗广亮在家里出事儿的当天晚上不在,住在玄武门饭店了。

    等他回来后知道什么情况,可就坐不住了。

    他这人,说稳当也稳当,说冲动也冲动。看分什么事儿。

    他自己不怕受委屈,可至亲受难他可受不了,尤其是亲妈啊。

    于是血气方刚冲了头,他找米婶儿带着他就去了东单公园。

    接连去了两天,终于堵着了大师,然后当众这通胖揍啊。

    “孙子,让你骗人,让你骗人……”嘴里骂着,罗广亮就把大师揍成了孩子们当下最爱玩的贝贝球。

    那是满地的打滚儿啊。

    门牙打掉了不说,肋巴条还踹折了一根。

    大师的凄凉程度,也就比被鲁提辖打死的镇关西稍微好那么一点。

    毫无疑问,罗广亮是真解了气了,给罗婶儿报了仇。

    但也因为这件事,他又二进宫,进局子了。

    敢情现场,大师们的信徒们报了警,然后又集体围住他和米婶儿不让走。

    罗广亮其实能硬冲出去的,可他不能保证米婶儿不受伤啊。

    所以没辙了,他不能连累米婶儿,那有违他做人的行事原则。

    也只能踏实等着民警来束手就擒,该怎么着怎么着了。

    不管怎么说,尽管情有可缘,但打人肯定是不对的。

    尤其这已经构成了轻微伤害,而且罗广亮还有相关前科,再加上这又赶上了从重从严还没过去的尾声阶段,受害者一方又不依不饶的。

    可想而知,要是本着最坏的结果去,真担上刑事责任,这后果能糟糕到什么程度。

    所以罗家人这本来有理又变成没理的事儿,简直窝心到家了。

    他们要想罗广亮不坐牢,唯一的办法就是私了,那就不得不和坑了自己的人低声下气求和。

    不过好在宁卫民是会伸手相助的。

    这种关键的时候,作为罗家最信任的人,作为罗广亮的靠山,自然是他出面,全权代表罗家去和大师谈判。

    结果他一出马,还真就把这让人头疼的事儿顺利解决了。

    大师很快亲自找到派出所,很大度的表示不予追究,不予索赔,此事纯属误会,到此为止。

    就连经办此事的东单派出所所长都好奇宁卫民是怎么做到的。

    宁卫民是这么跟所长说的。

    “他也得敢耍横啊!这事儿他捂还来不及呢。说他是骗子别人不信,可这事儿要传出去那人家怎么看他?他还教不教徒弟了?您别忘了,他比谁都在乎名声啊!我跟他是这么说的,你要再不依不饶的,我就把记者找来,让这事儿见报。帮你好好扬名,让大家都知道知道,你这么一气功大师,是怎么让个普通人给揍了的,还揍得这么惨……”

    打蛇打七寸!

    没别的评价了!

    老警察冲他举起了大拇指,“你真应该干我们这行!”

    可实际上呢,这也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罢了。

    还有一个更关键原因,宁卫民可没告诉派出所。

    不过等到回去后,他倒是跟院儿里邻居们都说了。

    “狗屁大师!那老小子我认识,是当初东郊垃圾场和我一起拾荒的盲流子。我们都叫他老帽儿,最谎话溜丢的一个人。好像当年,他就是搞迷信那一套,出了事儿才跑出来的。放心吧,揍了也就走了。他不会再来追究了,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东单公园。这我保证。除非他不怕自己被派出所查个底儿掉,遣送原籍,数罪并罚。”

    于是扇儿胡同的邻居们都踏实了。

    唯有米婶儿,越发羞于见人。

    第七百二十一章 打蛇七寸

第七百二十二章 辞职申请

    罗家的事儿才刚了,坛宫那边就又出事儿了。

    临近11月月底的时候,服务局乔万林亲自过来跟宁卫民打招呼,要他把从其他宫廷菜饭庄调来帮忙的两个厨师江大春和小查都给辞退,对他们的档案不予接收。

    因为人家原单位的经理很生气,说之所以同意他们的辞职,完全是受了这两个人的胁迫。

    如果宁卫民与此事无关,就不要留下他们。

    否自今后可就别怪人家不给面子了,以后一切的合作计划免谈。

    不但会断绝一切和坛宫的来往,还要去市交际处和市局告御状。

    宁卫民听了个稀里糊涂,问乔万林相关细情。

    可乔万林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个大概其。

    说好像是江大春和小查为了能留在坛宫长干,不惜扔掉铁饭碗,跑到原单位的领导家耍无赖去了。

    还把领导家里搅得天翻地覆,把人家给得罪惨了。

    所以人家才要杀一儆百,杜绝此事再次发生。

    宁卫民听了吓了一跳,但同时也很怀疑。

    听着话里话外的,这俩小子就跟大闹天宫的孙大圣似的。

    可要是这么个折腾法,是不是都够进去的了?怎么就没见官呢?

    于是赶紧把江大春和小查叫到办公室里关上门详询。

    结果这一问,当弄清了怎么回事后,宁卫民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得不承认这俩小子除了厨艺拿得出手,也真是有点歪才,尺度把握得还挺准确。

    用的手段居然和当初坛宫开业时候,他们故意拿肉馅儿扔汤锅里坏他的事儿,如出一辙。

    这事儿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敢情这江大春和小查在坛宫干的这些日子, 早就已经归心,死心塌地了, 压根就没想着再回去。

    所以一接到原单位的召回令, 他们师兄弟私下就合计上了。

    江大春说了, “回去?我可不回去了。像过去那样不死不活的过日子太没劲了!在这儿我是个人物,我回去他们能拿我当回事吗?还不是照样给别人打下手, 当碎催。”

    “再说了,这儿才出手艺呢。不但要什么材料有什么材料,咱宁总还时常能请来名厨指点咱们, 让咱学着真本事。”

    “张师傅这半拉月把鹿菜才讲了个开头,什么炸鹿尾、鹿尾酱、鹿筋拆鸡、鹿肉丸子、鹿尾攒盘、它似蜜鹿肉、鹿肠鹿肚热锅、鹿筋酒炖东坡肉……这些菜别处哪学去?我不学会了也不甘心啊。”

    小查也一样的看法。

    “就是,不回,坚决不能回去。国营饭庄里永远是论资排辈, 不管你手艺好不好,只要领导不待见你,就没你冒头的机会。为了占个灶眼,就得上赶着舔领导的屁股沟子。我可不干。”

    “哎,大春哥,我可没忘当初坛宫要人, 他们那帮孙子怎么对待咱俩啊。谁都当来这儿帮忙是个坏事儿。好,趁着咱俩憋不住上趟厕所的工夫,他们会上随便就给定了。现在咱们不乐意回去了,他们倒逼着让咱们回去, 凭什么?”

    “再说了,待遇上能比吗?像咱们这样的天天干厨房的主儿,过去工作餐居然都是天天烩豆芽,熬白菜。他们还怪咱们偷吃偷喝!这就是诚心,和让孙猴儿看桃园一个道理。他妈管事儿的脑子就有毛病。呸!越他妈这么管,老子越给他糟践!”

    “你再看看人家坛宫。只要不糟践,大鱼大肉随你吃喝。连工作时候的茶水, 酸梅汤, 绿豆汤, 人家都管了!那才叫拿咱们当个人。嗨, 人家越这样,我还就越给他好好干。”

    “没意思, 这铁饭碗太没意思了。想想咱要回去了,还得干上三十年才能退休, 我就受不了。还是合资企业好啊!在坛宫干临时工, 都比仿膳正式工挣钱多。要干上十年,咱们俩两辈子工资也挣出来了,我看咱都能提前退休了。”

    就这样,俩人下定了决心,一人写了一封辞职申请,就交了上去。

    可没想到,原单位的领导居然不批,非要他们回去上班不可。

    后三十年的人肯定理解不了当年的这种事,大概许多人都不会明白,这年头辞职不干为什么还得要领导批准。

    要知道,虽然辞职表面上是不挣那份钱了,可问题是除了工资,一个人的档案关系还都归人家管呢。

    要是气性太大一走了之,那就会变成一个“黑人”。

    不要说再就业了,连当个体户都没资格,因为没人管你了。

    你想办事,有介绍信吗?

    连大牢里出来的,返城的知青,待业青年,人家档案还有街道和派出所管呢,你的在哪儿啊?

    完全可以说,只要选择了这条路,就是选择了社会性死亡。

    所以原单位的领导算是吃准了他们不敢这么干,刻意难为了一道。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江大春和小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他们一边儿用病假条来做缓兵之计。

    去医院验尿的时候扎手指头往里头挤了一滴血,这就成肾炎了。

    然后一级一级的找管他们的人谈。

    很快, 厨师长那儿没问题了,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总务也没问题了, 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劳资也没问题了, 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总之, 说到底, 最后就看那位管后勤的副经理, 只要他点头就行。

    可此人油盐不进,不管江大春和小查跑了几次,说什么,他就是仨字儿——“不同意!”

    几次三番的碰壁后,江大春和小查又得想主意了。

    “大春哥,你说咱接下来可怎么办好啊?咱俩嘴皮子都磨破了,丫就这态度。你也听见了,我都跟他说了,您就把我们俩当狗屁给放了吧,他说就是不行。我是没抓挠了,你还有什么高招没有?”

    “小查啊小查,我怎么夸你好。你这破嘴啊。你说‘屁’不就完了,还‘狗屁’。那你不等于骂他是狗嘛。他那么小心眼的人,还能放咱?不过事已至此,骂也就骂了吧。人要操蛋,恐怕你就是不骂他,他也不会让咱如意。你知道关键的地方在哪儿吗?关键在于他没有任何放了咱俩的迫切需要。”

    “什么?还迫切需要?他就这么扣着咱不放,能对他有什么好处啊?”

    “哎,这话反过来说也许就能解释通了。你得这么想,他不放咱俩,对他有什么坏处啊?”

    江大春眼睛越说越亮,“我的意思是说,咱俩留下来,如果对他有坏处,而他又拿咱俩没办法,那才能让咱们滚蛋。”

    “对啊!”小查拍拍脑门,也醒悟了。

    “我知道了,那咱俩干脆去他家里烦他去。他要不让咱走,咱就让他们一家子不得安生,没个消停的日子过!”

    江大春欣然点头。

    “对,他们一家要吃饭,咱就上桌,他们要喝茶,咱也拿杯子。他要说还不成,咱就跟他们家睡了。他一个饭庄副经理,即使权力再大,也没整死咱们的权力啊。既然是要走了人了,咱还在乎什么呀。甭怕丫挺的。”

    就这样,到了星期天,江大春和小查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找到副经理的家去了。

    俩人不但一人沏好了一大茶缸子的茶,兜里揣了一整盒烟,还人手俩铁皮罐头。

    什么意思呢?

    他们这是打算玩儿点狠的,带着备用的家伙什呢。

    既能当吃当喝,还能当武器自卫,反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非得一步到位,把问题彻底解决不可。

    还别说,他们这东西还真带对了。

    因为人家压根就没让他们进门。

    经理家住的是单元房,而且安了门镜,看见是他们,直接拒之门外。

    可问题是这俩人今天就是故意来添乱折腾人玩儿的,哪儿是这么好打发的?

    经理不开没关系,敲就好了,不敲门怎么能烦人呢?

    俩人商量好了换着来,先是小查这师弟行动。

    他掏出铁皮罐头来,就在门上敲。

    “邦邦邦邦……”

    也不能老敲啊,手累。

    反正是决定长期泡号了,慢慢来,而且他们逐渐就找到了规律。

    每隔五分钟敲那么一会儿,就按照少先队仪仗队的鼓点儿有节奏的敲。

    敲了三十分钟,小查觉得累了。

    没关系,该换江大春接班儿了。

    小查坐下休息,活动手腕子,他师哥就接过铁皮罐头,照样接着来。

    一个小时之内,别看副经理家里没人出来,可整个楼道的邻居们都开门出来看了他们一个遍。

    看俩人虎视眈眈的横眉立目样子,也没人敢惹,无不是带着一脸的惊奇看了一阵就走了。

    但就这样,连罐头盒都敲瘪了,副经理家也没人出来。

    不能不说,狗东西真能沉得住气。

    当然了,考虑到是公房嘛,而且主人还有点职务,就是房门敲坏了,也有人会给修的。

    不过再之后,民警可就来了。

    想也知道,十有**是副经理在家里打电话搬来的救兵。

    要不就是邻居受不了,找到派出所去了。

    民警表情挺严肃,大步直奔他们俩。

    一点不客气,开口就先让他们从地上站起来。

    然后就上下审视,跟看坏人似的,严厉喝问。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要一般人,弄不好就虚了。

    可江大春和小查都有这个心理准备,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他们商量过,一点不怵头。

    他们一本正经的告诉民间。

    说有事儿来找领导,可领导不给开门,诚心躲着不见。

    他们没办法了,就只好这儿等着。

    那民警一听就转身替他们叫门。

    这位可比他们横多了,大力猛拍门板,嘴里高喊,“里面人听着,赶紧开门!我派出所的!”

    这下倒是管用,不多时,副经理终于把门打开了。

    “为什么不开门?家里有人为什么不开门?”民警对副经理一样没好气。

    “有人捣乱!”副经理义愤填膺的说。

    “谁捣乱?”民警问。

    “就他们俩!”

    “他们怎么捣乱了?”

    “他们敲门!”

    “敲门怎么是捣乱?敲门那是有礼貌!要捣乱,你这门不早破了?”

    本以为来了救星的副经理哑巴了,没想到真正的对头一句话还没对上,他就先被民警问住了。

    民警又问副经理认识不认识江大春和小查。

    副经理点点头,“认识,我们饭庄的职工。”

    “你既然认识他们,为什么不给人家开门?你们饭庄的职工找你就是有事。没事人家干嘛找你啊?你不开门他们怎么能不敲?你既然是领导,就是要给职工解决问题的。你不解决问题,还打电话找我们派出所。你不是诚心捣乱吗?”

    得,副经理傻眼了,脑子也转悠不过来了。

    可还就是这么个理,他不解决问题还找民警,这不是找骂吗?

    民警气哼哼的走了。

    而作茧自缚的副经理,反倒等于帮着江大春和小查进入了他的家。

    虽然这位副经理的态度还是一副很**的样子,一点不客气。

    但已经胜了关键一局的江大春和小查根本不在乎。

    他们心里正乐着呢,也很想得开,反正就是抱着让副经理烦的主意来的,越生气越好。

    事实上,小查比副经理更横。

    “对,你是没请我们来。我们自己要来的。可我们要辞职,你干嘛不给办啊?你以为我们找你干嘛来啊?我们要辞了职,你八抬大轿请我们,我们都未准来。”

    江大春甚至都懒得说什么了。

    他自顾自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点着了一根烟,美美的仰在靠枕上吐出了烟雾。

    那表情,那姿势,好像就跟待在自己家里似的。

    副经理这下彻底抓瞎了。

    眼睁睁看着两个厨子拿出了泡号的样子,真是一筹莫展。

    可连民警都不管,他光急又有什么用?

    终于,他似乎认清了形势,态度有了变化,不再那么硬挺了。

    “那……那什么,我这就要出门了……有事咱们上班再说。”

    然而这样的拖延政策根本没用。

    小查也坐下来了,一对师兄弟都舒舒服服在沙发上翘着腿。

    “上班再说?你不成天教育别人吗?什么加班加点都是为人民服务,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怎么,你自己下班就不干正事儿了?”

    这时候,副经理的老婆终于露面了。

    大概是知道碰上了不好对付的人,脸上笑眯眯的,居然主动给俩人倒了水。

    “来,都消消气,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解决呀!”

    江大春和小查呢,跟门一直较劲,他们也真渴了,就都拿起来喝了。

    一个说,“嘿,领导家的谁真好喝,看来真得住这儿好好享受一番了。”

    另一个说,“领导家不光水好喝,还有冲水厕所呢,敞开了喝,拉屎撒尿不用出门。”

    这话让副经理的老婆脸色有点发白,但还强堆着笑打圆场。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还至于这样。说说看,我们要能解决,一定帮忙。”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是有门了。

    “好!”江大春回应了一声,就此摊牌。“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客气了。我们师兄弟,就是想辞职。这么件儿事儿,他一直拖着我们就不行!您说怎么办吧?”

    小查也来劲儿了,索性拿出来一个面包。

    “明说了吧?今天要还不同意。咱们就成一家人了。我们俩就在这儿吃,这儿住,这儿拉。我们俩都是糙人,想不了那么多,也没更多的要求。签字盖章!让我们走人就行!”

    “就这事儿!”副经理老婆明白了,转头就对副经理吩咐。

    “你干嘛不放人?不就放个人吗?你赶紧同意就行了!”

    副经理居然还敢较劲,“那不行!哪儿能想走就走啊?要是大家都这么干,谁来工作!公家单位不都走光了!”

    “你有病吧!犟头啊你!”副经理老婆终于绷不住火了,当场发作。

    “哪儿能大家都要走啊?有人走,还有人想来呢!你犯得着挡人家的道儿嘛!甭废话!赶紧给人家办!”

    就这样,这位副经理先后挨了两回呲。

    所有同一阵营者无比对他深感鄙夷。

    反而江大春和小查却得到了许多同情与理解,终于得偿所愿。

第七百二十三章 解决方案

    听完了江大春和小查详细讲述了整件事的始末。

    宁卫民老半天没言语。

    不是他不想说什么,而是心里憋着笑。

    这时候一开口多半儿就能乐出屁来,不利于接下来的谈话。

    说实话,他也打心里认为,就这位副经理啊,办的这事儿足见智商之低,真得好好数数自己脑细胞去。

    傻不傻啊?还不如自己老婆明白事理呢。

    人家不就俩厨子吗?又不是什么造导弹的钱学森,犯得着这么损人不利己, 挡人家道儿嘛。

    尤其傻得冒尖儿的是,这种事儿藏还藏不住呢,吃了个哑巴亏就算了。

    可这位副经理居然还敢找后账,似乎不怕别人知道他有多二似的,足见其压根就不具备管人管事的素质和资格。

    说句不好听的, 就连靠宇宙功招摇撞骗、捡破烂出身的老帽儿,都比这位副经理智商高。

    其实什么才是个合格的领导啊?

    考较的就是协调能力。

    秉承上意,安抚下属,保证事态良性发展,这就是每个官儿的职责所在。

    哪怕做到再高的层次,就是一国的总理大臣,那也是为了保证一个共同的目标,尽量协调好方方面面,让大家朝着一个地方努力。

    你没协调好,让企业人才流失,这本身就已经证明能力不足了。

    而且还因为这种事儿逼得下属不得不采取非常规手段维权,又在下属身上吃了亏。

    你再用权力打击报复弄得人尽皆知……

    乖乖隆个咚,韭菜炒大葱,真没法夸这个**b了!

    连当个小官儿都能干成这样。

    这要是出了体制之外,这位副经理恐怕也干不了什么了,十有**是会被饿死的。

    反过来他自己就不一样了。

    别看只是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投机分子,前世一个小小的邮商。

    可今生的他就像《鹿鼎记》里的韦爵爷, 懂得了“以和为贵”的真谛。

    运用我们传统的商业理念,不但能发大财, 也一样也能保证他是个称职的总经理。

    等调整好情绪,宁卫民首先就开诚布公, 一五一十的把副经理背后操作,让服务局来传话的事儿说了。

    一点没瞒着俩厨子,很实在的表达了自己身为坛宫管理者面对这样情形的难处。

    分析了一番,如果自己置之不理,会面对如何被动的处境。

    跟着就走共情的路线,深表自己对江大春和小查的理解和同情。

    说自己当初在重文门旅馆也做过普通职工,也没少见过这样孙子的人。

    对他们的无奈之举感同身受,对副经理这一种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事作风深恶痛绝。

    动人心者,莫过于情啊!

    什么叫做待人以诚?

    那就是能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原本人和人交际,表达真诚就比注重谈话的流畅性和精彩度更重要。

    即便是笨嘴拙舌的人也是没什么关系的。

    就别说像宁卫民这样天生一张好嘴,能把死人给说活的主儿。

    他在动之以情的同时,还能晓之以理了。

    饶是江大春和小查再鬼,也是没法对这样的套路免疫的。

    这俩小子反倒燕赵男儿的血性爆发,一冲动,自己就跟宁卫民说了。

    “宁总,我们不让您为难,您就处理我們好了。您放心,离开坛宫我们也饿不死的!我们也不会怪您,会永远记得您的好。”

    “宁总,就这么办好吧。别说我们当初得罪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一直没跟我们计较。就冲您今天跟我们聊了这么多,费的这份时间和口舌,我们也知足。您是真瞧得起我们,可惜没缘分啊,我们师兄弟不能再给您卖力气了。”

    然而宁卫民等的就是他们这样的话。

    生意人嘛,永远要得到最大的好处,让别人以为自己承担了最大的风险啊。

    这是相当于六十分及格线一样的基本原则。

    于是他一摆手,开始换上了一副局气的嘴脸,又装起了大个儿的。

    “哎哎,可别这么说啊,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不能够啊!咱们相处这么久了,怎么互相连起码的信任也没了呢?”

    “我可记着呢,打坛宫最开始成立,就是你们来帮我。虽然开始咱们间有点小龃龉,可后来咱们相处的很默契啊。”

    “你们对坛宫有功,坛宫能有今天离不开你们鼎力相助。如今肯留下来,更是看得起我。”

    “我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呢?如果就这么让你们离开,那我的人品岂不是向你们原单位的副经理靠拢了吗?”

    “来来,抽烟抽烟……”

    这个时候,宁卫民笑容可掬的给俩厨师一人发了一根“华子”,面对两张瞠目结舌又有点不知所谓的脸,终于公布了真正的解决方案,亮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底牌。

    “我的意思啊,是咱们变通行事。表面上明修栈道,我把你们开了,档案先退回你们各自的街道。给那位副经理一点面子,息事宁人。可实际上呢,咱们暗度陈仓,我把你们安排到马克西姆餐厅去。你们先在那儿干一阵儿法餐,工资奖金照发。等过段时间,你们再回坛宫来。这行不行啊?”

    “法餐?”江大春和小查面面相觑,表情迟疑不决。

    “怎么,不愿意?”宁卫民故意这么问。

    “不是不是,宁总,我们……是不会啊!就怕到了那儿,给咱坛宫丢人啊!”

    “不会可以学啊,你们都是有基础的,西餐远比咱们中餐简单。”

    “可……可这个学西餐是不是还得会外语啊?要是语言不通……这个这个……”

    “瞧瞧,还没去就先怂了,这可不是二位的风格。”

    宁卫民笑着揶揄了一句,这才接着说正经的。

    “坦白讲,我这个主意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恰逢其会,碰巧赶上了你们的事儿而已。其实我早就觉得西餐有其可取之处,尤其是摆盘的造型方式上,值得咱们学习。”

    “所以这次去马克西姆,不会就安排你们两个人去。除了你们,还会有烧烤组组长杨峰,点心组副组长许春燕,冷荤组副组长戴红,一共五个人。汤组因为太忙,这次先不派人。”

    “听明白了吗?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的。你们能在这个名单上,除了你们是业务骨干之外,也是因为你们为了留在坛宫,不惜把铁饭碗都给扔了,咱们现在是真正的自己人。如果是对外人,我可不下这个本儿培养……”

    宁卫民的话说的两个厨师热血澎湃,眼睛里都露出了遇到伯乐的激动。

    然而更让他们喜出望外的还是后面的话。

    “……当然,困难也一定会有。既然是学习,咱们就不能拿大,得谦虚,受几天委屈。而且语言问题肯定存在,人家那儿是外国主厨嘛。不过,厨房也有重文门饭店的人,他们专门去法国培训过,还是能跟外国人沟通的。有什么事实在不明白的,你们就问他们。”

    “其实厨房里的外语都很简单,全是跟做饭有关的,你们要有心学不会太难。要不学也没关系。关键就看你们是想在咱们国内干一辈子,还是想走出国门了。”

    最后一句,让叼着烟卷的两个人都愣怔了一下。

    “什么?走出国门?我们还能出国?”

    “宁总,您没开玩笑吧?我们真有这样的机会吗?”

    宁卫民淡定的点点头。

    “不开玩笑,我说能去就一定能去,而且应该不会太迟,就这几年的事儿。不过,能出去的人是有限的。总不可能大家伙儿都去。到时候,你们还能不能在这个名单上,就得看你们在马克西姆表现得怎么样。”

    “我得着重解释一下,以免你们误会。这不是说出去的本事就大,留守的本事就小。主要是考虑国外生活、工作,肯定和国内有较大差距。那就需要学习和应变的能力,才能更好的适应环境。从二位辞职一事来看,应变能力足以。所以下面就看二位的学习能力了。我这么说,你们清楚了吗?”

    今天这一番谈话,对于江大春和小查的情绪来说,无异于坐了一趟过山车。

    费解、惊讶、愤怒、忐忑、不安、欣慰、惊喜、心虚、胆怯、鼓舞、激动、狂喜……

    这些情绪带着他们兜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儿圈儿。

    真是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

    所以谈完了话,他们都已经彻底被绕晕乎了,满怀“士为知己者死”的执念。

    真就跟从过山车上下来一样,带着极大的刺激感和满足感离开了宁卫民办公室。

    效果直接体现在了随后的工作上。

    这一天,无论厨房的人还是餐厅的人都发现,这哥儿俩如同打了鸡血,干活分外积极。

    而宁卫民听说了这些情况,也在自己办公室里,默默给自己的表现点了个赞。

    他的庆祝方式,是像卡斯特罗一样,望着窗外,嘬着高斯巴雪茄总结经验。

    嗯,今天的谈话,火候还是可以的。

    对他们施加的帮助,既是雪中送炭,也没让他们以为他们自己不可获缺,我是在故意讨好他们。

    否则,这样的人情也就不值钱了。

    嗯,情绪上也到位。

    我已经脱离了表演的范畴了,真情流露,自然天成。

    在感动他们的同时,我自己也有感觉,绝对没有破绽。

    尤其这俩小子都是性情中人。

    坏主意虽多,但本性不恶,道德上没大问题,投资他们还是有价值的。

    给出这份情,兴许他们就能还我一辈子。

    嗯,今天唯一可能有点问题的,是最后嘴瓢了,出国的事儿好像不该这么早提呀。

    这怎么掌握“给予”的度,怎么掌握“给予”的节奏,看来我还是欠练习,得好好再琢磨琢磨。

    老爷子说的是啊,饮足井水者,往往离井而去,

    既不能让他们饿着,也不能喂得太饱。

    否则,如果一下倾囊而授,他们便会不以为贵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迷心

    1984年12月7日清晨,京城突降暴风雪。

    上万名乘客在风雪中苦苦地等待着。

    由于夜里的气温低至零下十三度,当时还在烧十号柴油,只能扛住零下十度的京城公交车,有很大一部分车辆的喷油嘴全被堵住了。

    尽管司机、售票员凌晨四点半就赶到单位,各自用烧开的开水进行温缸,也于事无补。

    虽然每辆柴油车都是一次四大桶,三遍热开水浇下去, 可还是有两百多辆不能正常发动。

    再加上这些线路又都是比较重要的路线,这就导致当天很多人上班都迟到了。

    在京城市民的印象中,这还是京城出现的第一次乘客大面积淤塞。

    这不但引发了内地和港城媒体的跟踪报道,也让人们对当时京城的公交之难,有了更加切肤的痛感。

    所以在大部分京城人都挨了一回冻的这个日子里。

    哪怕收到了京城专利局发来的信函,得知“易拉得领带”终于资料齐备, 终于过了初审手续。

    尽管接到了李主任的电话, 传来了街道工厂产量已经达到了计划中的七成,产销两旺的好消息。

    宁卫民也不该这么得意忘形的。

    更不该高兴得在办公室里唱歌,尤其是不该唱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

    最起码,他也该好好品品这歌儿里都是些什么词儿啊。

    “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

    就唱这个,难道不晦气?

    总而言之,这小子是活该遭了报应了。

    当天中午,宁卫民的生活就应了这首歌里面的歌词了,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终究没能在暖烘烘的坛宫美美吃上一顿他惦记已久的什锦锅子。

    而是一个晴天霹雳,接到了顶头上司邹国栋从总公司打来的一个电话,被叫到公司开紧急会议去了。

    敢情建国饭店的皮尔卡顿专营店出事了。

    邹国栋特意打来电话告知,说经宁卫民亲手提拔的下属,建国饭店专营店开业时就在的殷悦。

    居然私留公款一万二千六百元,挪作他用!

    现如今案发了, 人已经被送到局子里了。

    现在总公司就等他来议定处理方案, 以及商量善后的事宜。

    那宁卫民还能不急?

    得了这个信儿, 他立刻就乐不出来了。

    宛如感受到了暴虐的血崩,食不下咽,那叫一个上火。

    结果刚支好的一个错金银万寿字的火锅子,热热乎乎的,又滋养又应节气。

    什么鸡肉、猪肉、火腿、海参、鲜虾、嫩笋、白菜、挂面、口蘑、猪腰子,样样俱全。

    他一口都没吃上,全便宜作陪的张士慧和杜阳了。

    偏偏后面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高管也陆续打来电话,告知他这件事,让他小心应付。

    他就更是片刻工夫不敢耽搁,拿车钥匙下楼开车,冒着风雪一路往北。

    马不停蹄直奔已经迁到重文门饭店的皮尔卡顿公司总部。

    就这一路上,连脑子也没闲着。

    他边开车边思考着种种的可能,以及将要面对的最坏情况。

    短时间内,他只把一个问题,差不多给悟透了。

    那就是他最担心的状况可能并不存在。

    总公司这边,或许并没有借题发挥,磨刀霍霍,刻意针对他的意思。

    邹国栋也没有推卸责任,想冷眼旁观,看他笑话的恶意。

    否则,人家就不会提前给他打这通电话了。

    这种事儿只要拿到实在证据还有什么可说的?

    无论怎么处理,完了事儿通知他一声,他又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真要想夺他手里的权,借此事整他一道,当然是等尘埃落定,把问题定性之后最好,干嘛非要他参与进来呢。

    由此可见,整件事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和蹊跷的话,那就确实是事发突然,谁都很意外。

    或许应该反过来说,邹国栋能主动把这事告诉了他,这还是很给他面子呢。

    果不其然,当他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公司的会议室,满屋的人,就没有一个脸上带着嘲弄的意味。

    别说沙经理他们这些合作伙伴面显同情,用眼神来宽慰,宣示支持之意。

    就是宋华桂和邹国栋也是冲他点点头,来表示友好。

    最不济的,其他几个并无深交的高管,也露出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

    不过即便如此,等到宁卫民坐在会议室里,听到知情人——建国饭店皮尔卡顿专营店的店长严丽,当众通报她所了解基本情况,又详细转述了殷悦交代的事情经过。

    他还是吃惊不小,宛如心口上挨了一拳。

    因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殷悦居然也会掉进邮票这个坑里,而且是因为炒邮票被人给骗了,才挪用的公款。

    原来11月下旬,林小芬卷了殷悦的家当,让殷悦当街失声痛哭后,这事儿到此可并没完。

    很快,殷悦哭过之后,就在自己的皮包里发现了一封林小芬提前给她写好的信。

    这封信不看还好,一看简直让殷悦痛彻心扉,羞愤满腔啊。

    因为林小芬在信里是这么写的。

    “小悦,我知道你一定恨我,可我也没别的办法了。马上就要年底了,我不堵上这个窟窿,过不去这个关,我就要坐牢。”

    “你不用费心费劲找我了,你能看到这封信,我就已经不在京城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不是骗,而是借。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也许很快就会加倍奉还。我这个人还是讲交情的,倒是你,有的时候太独,不顾朋友。”

    “我承认你炒邮票很有本事,可如果你能及时拉我一把,我是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你早已经忘了,当初是谁带你进这个市场,是谁手把手教你怎么买卖,是谁把自己的关系介绍给你的了。所以归根结底,弄成这个样子,你自己也应该负有一定责任。”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一句,不要妄图去找派出所,那是自找麻烦。这件事你没有任何证据,就连这封信也没有我的名字。甚至到时候,恐怕你还得跟公安好好解释解释,你什么会有这么多钱。你也不要去骚扰我认识的人,在他们面前说我的坏话。”

    “如果你能做到,那我们还是朋友。否则,咱们之间就半点交情也不用讲了。你的钱也就别想再拿回去一分一毛。何去何从,请慎重选择。”

    什么叫倒打一耙?什么叫黑白颠倒?

    一个玷污了“友情”二字的人,居然满篇大谈特谈“友情”如何如何。

    尤其是还用各种缘由胁迫殷悦,逼着她生吞下这个哑巴亏。

    这就相当于捅了一刀后又再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把殷悦的善良和对友情的信念重新踩在地上又狠狠蹂躏了一遍。

    人的自尊是不能来回伤害的。

    完全可以说,这封信不但让殷悦气炸肺,吐了血,恨不得一刀杀死林小芬。

    也让她对人生的看法趋于消极,变得晦暗至极。

    随后的日子里,殷悦不甘心地四处查找林小芬的踪迹。

    但唯一的收获,就是让她越发看清了林小芬这个人。

    因为林小芬的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

    殷悦去了后,才惊讶的发现,无论是林小芬生病的母亲。

    还是她那几个仍旧住在这里的弟弟妹妹,生活状况根本毫无改变。

    林小芬自己在外风光显赫,大手大脚,居然一直让至亲们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这样的人,是真的够狠心把所有亲戚朋友扔了不认,自己一走了之的。

    那么报警吗?

    不,不能!

    因为有一件事还真让林小芬说着了,那就是殷悦没法解释她巨额的财产来源。

    再加上林小芬很聪明,走之前居然把单位的账目亏空给填上了。

    除了坑了殷悦一个人之外,她再无其他的把柄。

    这还怎么见官,怎么追究?

    投鼠忌器啊,无凭无据,根本没法追究!

    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心之险恶!

    人性之恶毒!

    这回是真真儿的给殷悦好好上了一课。

    不夸张的说,这个处境里的殷悦,死的心都有了。

    别忘了,她还欠着几个好姐妹的钱没还上呢。

    甚至连林小芬借的钱,都落在她这个保人的头上了。

    怎么还?殷悦没了辙,可她知道自己必须还,而且还得尽快还。

    再后面的日子,殷悦就天天发愁想办法,这么多钱,想去借一笔拆东墙补西墙都做不到。

    关键是借来利息也还不上啊,除非再进邮市孤注一掷。

    偏偏12月初,宁卫民筹码已经吃够,头一天就把鼠票从十八块钱的低价拉到了二十五,从此开始步入稳定的上升通道,几乎每天都涨个一两块。

    而其他的生肖票,涨幅更甚,这就更让殷悦痛不欲生。

    因为如果她不动这个贪念,不轻信于人,这个盛宴她将会是参与的主宾之一。

    说来也巧了,就在12月4日这天,建国饭店来了一个挺胸叠肚的港商,在此摆了一桌请客。

    光吃饭还不算,港商在酒足饭饱后还强行留下这些客人,去大堂皮尔卡顿专营店买服装,作为礼物。

    九个人花了一万多的港币,而且付钱极其痛快,基本上每个人都没怎么挑剔,穿着大概其合适就付了款。

    这个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一点左右,正是殷悦替班,换杨柳金和另一个人去吃饭的时候。

    做完这单买卖,殷悦自己只愣神,她也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十几分钟就能卖出这么多服装。

    这要拿提成,她都有三四百的港币了。

    可跟着很快她就动了别的念头,这钱要是借用几天,投资在鼠票上……

    就这个罪恶的念头,在杨柳金和另一个姑娘回来之前的十几分钟里,如魔鬼附体,紧紧缠绕着殷悦,根本挥之不去。

    也就是在这十几分钟里,殷悦如梦游一样,不可控制地做出了一个足以毁了她一生的错误决定。

    她居然填写了一张虚假的调货单,把这笔服装算作借调到斋宫存底。

    然后就把这笔现金装进了自己的皮包,打算像林小芬一样,打个时间差,月底平账。

    熟料人算不如天算啊,仅仅12月6日,那些受了港商礼物的人,就都挨个跑来退货了。

    而账目对不上,当然就没法退钱啊。

    这一下子顾客就闹了起来,现场六七个人凑一起了,那叫一热闹,还偏巧是质检部巡店的特殊时候。

    那严丽随后查明事实真相,根本无法徇私。

    就只能公事公办,上报总部了。

    其实殷悦真的很傻,绝对犯了糊涂。

    因为这事儿宁卫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道理是明摆着的,港商为什么请客啊?

    那是要来大陆做生意铺路啊。

    那些顾客为什么不挑啊?

    因为压根就没想要啊。

    这跟古代用古董行贿其实一个道理。

    不过是借皮尔卡顿的西服倒一次手罢了。

    港商送的是一身衣服,到那些手拿盖戳子的人手里,可就变成实惠了。

    甚至这种事之前也有过,作为开业功臣之一的殷悦干这么久了,不可能不知道。

    只能说完全是病急乱投医!

    这原本精明透顶的姑娘迷了心智,也乱了方寸!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七伤拳

    “其实这件事的严重性,还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从中暴露出的问题……”

    就在严丽做完汇报,退到角落的一边,静悄悄的坐下后。

    邹国栋开始面朝大家,大声阐述他的观点。

    “我们公司麾下的专营店在零售的财务制度上还是太宽泛了,报上什么是什么,财务单据方面一直缺乏严格的审查。各店的存单和票据多数都是累计一两星期的时间才往总公司送一次。基本上一年半载的才会查一次账目。”

    “我们给予下面零售人员的权限也太大了。只要随便添写个单子,就能把货支来调去,现金也是隔几天才送一回银行。各店盘点余货甚至不能保证三天一次,一旦忙起来,就谁都顾不上了。而且占据山头,各自为政的情况相当严重。”

    “这主要是因为过去店铺比较少造成的。我们实际上对于运作专营店也在采取一种试验的方式。所以一直都觉得没有统一事权和管理制度的必要。但现在不一样了。专营店的经营思路既然已经得到市场的认可,那就有必要,甚至是急需确定一个统一有效的管理和监察制度。”

    “我说这话不是针对谁,作为运营部主要负责人,我自己首先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实际上,这件事就是给我们提了个醒,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了。若是置之不理,再这么放任下去,早晚我们会因此跌落深渊,会对公司的经营造成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各位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实际上在事发之后的这两天以来,我就一直在自查,看看其他几家店的有没有类似的情况。真没想到只是大概看了一下,找几个人谈了谈话,根本算不上深挖,浮出水面的东西就令人触目惊心。其他的店里,相似的情况不但比比皆是,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以开业最早的机场店为最。”

    “大概是山高皇帝远,他们简直胆大包天。就比方丢衣服的事儿,每个月都会在机场店发生。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偷了衣服,只要私开一张发票就可以按原价在店里退掉。反过来店里发现丢衣服,如果到了一定数量,是按成本让几个员工均摊的。只要不怕上头苛责,这一出一入,把账目平了,至少可以均分六成的利润。所以是好买卖啊……”

    这些话听得宁卫民如同灌了一肚子冰水,一下子似乎凉透到心底。

    虽然他不能不承认,邹国栋这些话确实有道理。

    如今公司麾下的零售系统在管理制度方面简直千疮百孔。

    等于人为地在给零售人员提供贪墨空子可钻,不能不管。

    而且邹国栋也很有勇气,堪称反躬自省、一心为公的样板,颇有铁面无私包龙图的做派。

    不但半点也没有刻意想针对他的意思,而且主动揭开了伤疤,承担起了相关责任。

    很明显就是单纯的就是论事。

    但他还是不免暗暗叫苦连天。

    因为邹国栋如此表态,明显是要借题发挥,在为接下来的全面清查做铺垫啊。

    这就很像过去的津门土产——混星子的行事做派了。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可想而知其行事风格。

    或者说,如同《倚天屠龙记》里的谢逊所练的“七伤拳”一样。

    未伤敌,先伤己!

    一旦秋风扫落叶似的把乌龟王八蛋都翻出来,让这件事发展成牵扯到所有零售人员大案。

    那作为最先被揪住辫子,引出这一切的殷悦,无疑就成了出头的椽子。

    怎么也不可能有个好下场!烂定了!

    这可和他想要保人的初衷不符。

    他该怎么办?

    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这倒是容易,装聋作哑,听之任之就好。

    可在“从重、从快、从严”的社会大趋势下,如果总公司这边再坚持同样的处理原则。

    完全可以想象,殷悦会因为这件事彻底毁了一辈子的!

    仅仅一万两千块,就让一个姑娘付出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他真的良心不会痛吗?

    他真的能当这件事的因果关系和自己操弄邮票全然无关吗?

    是!说起来殷悦完全是咎由自取。

    即便他撒手不管,也算不上暗室欺心,也没人能指责他什么。

    但殷悦的笑容,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为他跑前跑后办过的那些事。

    还有第一家专营店开业时,她们“美纯洋媚子”四个姑娘,一起凑钱请他吃的那顿饭。

    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不知不觉,宁卫民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已经攥得发白。

    由于心绪成了一团乱麻,连紧扣的大拇指指甲划伤了自己的手背,他也没有察觉到。

    会议结束后,以宋华桂和邹国栋为首,诸位与会人员纷纷散去。

    然而,即便在大多数人都只敢和宁卫民眉来眼去的交流意见的情况下。

    严丽居然等不及会议室里的人走光,就忍不住央求宁卫民。

    可谓情急失态,唐突至极。

    “经理,您救救小悦,替她求求情吧,不然她一辈子就完了……”

    严丽年岁比宁卫民大,因此从不叫他“宁哥”。

    然而叫“宁总”又显得生分,所以便一直保持着从斋宫就养成的习惯,只叫他“经理”。

    有着这一层的关系,宁卫民实在很难与之计较,更谈不上瞪眼呵斥了。

    “嘘……”

    先让严厉静声闭口,宁卫民把她带到了楼道尽头处靠窗的无人角落。

    “刚才你也看见了,会上这是什么局面?现在都不是殷悦个人把钱都买了邮票,给公司会造成多少损失的问题了。而是总公司要重症下猛药,彻底清查,以儆效尤,彻底杜绝后患。”

    “我能说什么呀?直接说让他们高举轻放,不予追究?开玩笑呢!我只能说目前无法预计清查出的结果到底多严重。先建议清查不要大张旗鼓,干扰正常营业。还有为避免对公司声誉造成不良影响,也不妨先封锁消息,暂时也不要立案。等到清查完毕最后大家再议该怎么处置。”

    “告诉你,殷悦的事儿我肯定会尽力的。我不是在找借口。我其实根本不在乎护不护短,也不在乎让人指指点点。关键这事儿只能慢慢来,见机行事。否则白白让人笑话也救不了人。我哪儿能硬往上拦啊……”

    以严丽对宁卫民的了解,当然也知道他绝不是那种“溜肩膀”的领导。

    经这么一番解释,其实不难体会到他的难处,现实情况的复杂,于是默不做声了。

    但片刻之后,终究还是难掩伤心和担心,抹了一把泪,又开口问。

    “那……那经理,现在我们还能替小悦做些什么呀?如果要拿钱出来替她补上呢?公司会不会考虑从轻?”

    这下倒换成宁卫民惊奇了。

    “一万两千多块?你要替殷悦出?”

    “嗯,这能行吗?如果补上的话,小悦能不能被放出来?开除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保个平安,人能回家,不蹲大狱就行。您不知道,她真的挺不易的,家里上有老小有小……”

    “瞧瞧,你又急了。这不是我说了算啊,最关键的一点,是殷悦人不已经在派出所了。按法律规定,挪用公款够了一定数额,就能立案,要负刑事责任的。关键是要撤案才行,不能上升到经济案件的地步……”

    说了其中的关隘,宁卫民不禁反问。

    “哎,严丽,你可是受殷悦牵累的人。也有失察之罪,怎么也会被公司处罚一下的。而且,殷悦不是还借了你不少钱吗?等于把你也给骗了。你怎么还这么帮她,就一点不记恨?常言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对待好人与坏人没差别,那么好人是不是太憋屈了?”

    “经理,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严丽急得都快哭了,“人和人当然不一样了,可难道就用好人和坏人简单区分吗?人难道不是讲感情的吗?难道都不交情,不讲亲疏远近的吗?”

    “如果您的亲人和朋友做错了事儿,难道您就不想帮一把吗?如果他们伤害了您,难道您不会原谅和包容吗?难道血缘、亲情、友情,就那么没有价值?作为亲人朋友,丝毫委屈不能受?必须得计算清楚一丝一毫的得失才对。那这样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人又算是什么人呢?”

    “何况殷悦可不是别人,不是无关紧要,她是我们的好姐妹啊。我们自打在斋宫第一批招人就在一起了,同吃同住,互相帮助,早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实际上还不光我这么想,杨柳金和甘露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们都了解殷悦,也知道的难处。她根本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太要脸面,不肯轻易开口求人。而且她家里有老有小,一个人拉扯弟妹,还要照顾年迈奶奶。为了这些亲人,她都把自己终身大事儿耽误了。这么孝顺的人,有责任心的人,怎么能说是坏人呢?”

    “这一次,我肯定,她就是一时糊涂。说句实话,如果她要早跟我们开口。让我们知道她遇到了坎儿,这些钱别说借了,兴许我们就白给她了。我们真的相信,反过来她也会这么对我们……”

    面对情真意切的严丽,宁卫民甚为感动,也大受触动。

    是啊,人和动物关键的区别是什么?

    是智商吗?

    是理智吗?

    是衣冠楚楚和文明礼貌吗?

    不!恰恰是复杂、丰富、细腻、冲动,难以言表,且难以遏制的情感啊!

    一个人如果就知道睚眦必究的计算。

    就知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反而扔掉了生而为人的感情。

    那还是人吗?

第七百二十六章 亮如白昼

    自从殷悦进了派出所,她已经两个白天一个夜晚没回家了。

    而且估计很快就要从派出所转到拘留所。

    那么不仅有必要给她准备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恐怕还得跟她家里人打个招呼,告知其下落才是。

    这件事自然要着落到严丽的头上。

    无论从职务关系上看,还是好姐妹的情分,她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偏偏严丽自己却心里发怵,不敢登门。

    所以替殷悦求完情后她还是不肯走, 在宁卫民面前磨叽了好一阵。

    才不好意思的说起了这件事上自己的为难,向他讨要主意。

    敢情严丽担心的不是别的,她怕就怕殷悦的奶奶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大好。

    万一要是老太太听闻噩耗,受不了这个打击,真急出个好歹来, 那可怎么是好?

    可要是不去殷悦家里赶紧给个交代, 这么久都没有殷悦的下落, 她也依然怕老太太会胡思乱想的。

    宁卫民琢磨了一阵, 觉得这个丧门星也确实不好当。

    无论殷悦的事儿最后怎么处理,她家里人可是万万不能出意外的。

    想了想,决定还是对殷悦家里,先暂时瞒着点吧。

    为老人身体着想,在殷悦的事儿没有定论之前,先不能透露真实的情况。

    最好是说单位有紧急任务,临时抽调殷悦去应急。

    而且这一趟,他也不让严丽一个人去了,而是和她一起去。

    这样一来,既能增加谎话的说服力、可信性,严丽也不用在这风雪天里奔波受罪了。

    不用说,严丽自是喜出望外,对宁卫民这样的体贴下情,大大的感激。

    刚才因为宁卫民说出“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那些话, 所产生的些许不快, 一下子全没了。

    而这, 其实就是宁卫民的目的所在。

    虽然他因此要承担主要的责任,可谁让他是四个姑娘的直接领导呢?

    这种时候他躲了,那还像话嘛,今后还怎么让下属信任自己?

    他可是个爷们儿,纯粹的,哪儿能让娘们儿心生鄙夷?

    就这样,接下来宁卫民就开着吉普车载着严丽和她的自行车,一起去了殷悦的家。

    而且这还不算完。

    半路上,宁卫民又用一个大大出乎严丽意料之外的举动,再度证明了自己的人品。

    他居然在副食店门口停了车,然后下去给殷悦家里买了许多实惠的吃食。

    什么柑橘、苹果啊,什么奶粉、排骨啊。

    至于理由,面对着一脸满是好奇和不解,而且还想跟自己抢着付钱的严丽,宁卫民是这么说的。

    “严丽呀,你别跟我抢。谁让我是你们的上司,工资比你们都高呢。”

    “而且你跟殷悦是常来常往,我这可是第一次去她家,总得意思意思吧?尤其待会儿还会见到殷悦的奶奶,就更没有空手的道理。”

    “不过你可一定记着,去了以后千万别说这些东西是咱们买的,你就说单位发的福利。这样才能免了客套,让人家坦然接受,也能降低一些老人的疑虑。”

    这份带着温度的体贴,立刻换来了严丽真心的点赞。

    “经理,您有心了,想的真周到!”

    其实原本呢,夸是那个这么一句也就可以了。

    但严丽随后的一句,“您对殷悦也真好……”却属画蛇添足了。

    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的理解。

    宁卫民忍不住干咳了两声,觉得不能不再做个补充声明。

    “瞧你这话,好像我还区别对待你们几个?无论殷悦还是你,又或是甘露和杨柳金,你们都是我最得力的下属,对我而言是一样的。如果换成你面对类似的情况,我同样会这么做……”

    有“冰玫瑰”之称的严丽非常难得的笑了,却没再言语。

    在她看来,其实不说还没事,这一说反倒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了。

    宁卫民这份多心的敏感,实在有点好笑。

    但与此同时,她却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宽慰和感动。

    因为能有这样的一个体贴入微的上司,还真是挺好的。

    像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

    二十分钟后,宁卫民在严丽的引领洗,终于走进了殷悦家,见到了她的奶奶。

    初见老人的第一面。

    还没说上几句话,只凭老人的外貌,以及对其生活环境的观察,宁卫民就不禁心生敬意。

    只见这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身上的一身粗布衣服,洗得发白,袖口也磨秃噜了边儿,但很合身。

    衬着她那细眉大眼,端庄和煦的面容,给人一种十分亲善的感觉。

    老人的目光是慈祥的,态度是真诚的,礼节是周到的。

    奉茶待客,嘘寒问暖,处处充斥着京城人的热情。

    尤其是老人和两个孙子所住的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儿。

    不光朝向不好,房屋质量也不好,却让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以床为主的各种家具都被巧妙的安放在屋里最合适的地方。

    既不浪费空间,也不会显得过分拥挤,让人无处落坐,无处下脚。

    完全不似这里大多数人家,只有无序的杂乱和满处的灰尘。

    这已经足以显现出这个老人的持家本事。

    想想看,从旧社会走过来,一个大字不识,还有一双小脚的老太太。

    却能精打细算,把家务事儿处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很有点“巧妇善于无米之炊”的意味。

    所以从这一点来看,殷悦身上的灵性,办事利索的风格,极有可能就是受老人的遗传。

    不过反过来说,这样其实也有不好的地方。

    那就是殷悦的奶**脑太清楚了,远超平常的老人,有点不大好糊弄。

    对于严丽缺乏深思熟虑就出口的谎话,老人就有许多地方存疑。

    比方说,为什么殷悦就不能本人跟家里说一声?为什么人走了快两天单位才给信?

    人拘谨到底去了哪儿出差?到地方没有?人要去多久才回家?

    这些问题和细节都是严丽回答不上来的。

    这就让谈话显得十分拘谨,而且越来越困难。

    不多时,严丽就被老人问得磕磕绊绊,支支吾吾了。

    眼瞅着这就要坏菜。

    关键时候,还是宁卫民灵机一动,想起了邹国栋的会上发言,才现学现卖给圆了谎。

    他接过话头跟老人说,其实好多事儿他们也不清楚。

    为什么呢?

    因为总公司是因为发现机场专营店那边账目出了大问题,莫名其妙丢了好多的衣服。

    才临时从其他专营店征调精英过去盘库、清查去了。

    这件事事发突然,涉及面广,还透着蹊跷和反常,所以要的就是个避嫌和保密。

    别说征调走的人都不能和外界联系,就是没被征调的人对此都不好过问。

    说白了,这是特殊任务。

    就跟每年中考和高考出题,要把考官圈养个把月的性质差不多。

    人调过去了,待多久也说不好,得看调查的进度了。

    但终归也到不了一个月吧。

    老人一听,这才被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宽了心。

    用钥匙开了殷悦那屋儿的锁,带着他们收拾东西去了。

    然而在严丽充满佩服和感激的眼神里,为险险过关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的宁卫民。

    一看到了殷悦小屋里的情景,又不禁愣住了。

    因为这是个自建房,而且是依着水池子盖的。

    它的前面就是个水管子,下面是脏水池。

    实在太特别,也太小了。

    满打满算,屋里也不过四平米的空间。

    说起来,甚至比影视剧里贫嘴张大民那间把树包进来盖的自建房还要小得多。

    这样的房让人怎么住呢?

    许多人恐怕都无法想象。

    但殷悦这么漂亮的京城姑娘还真就住在这里,而且住得很踏实。

    家具当然摆不下什么。

    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躺箱,就没别的了。

    可屋里贴满了各种电影的海报,许多都是《大众电影》的彩封。

    殷悦奶奶便拾掇东西边说,殷悦最爱看电影,也爱唱歌。

    这丫头平时就躺在床上,边听录音机边唱歌。

    为什么要躺在床上唱呢?

    因为屋里实在没有让她站着引吭高歌的地方啊。

    殷悦的床很干净很温馨,可以说一尘不染。

    她的衣服和许多磁带、书刊,都放在床头上方的一个格子里,叠得整整齐齐。

    殷悦奶奶又说,殷悦还爱洗衣服。

    无论春夏秋冬,院里的人总会看到她在水管子面前鼓捣一个大铝盆的衣服。

    再冷的天儿,她也是笑呵呵的。

    哪怕后来买了洗衣机,很多衣服还有全家人的床单、枕套。

    她还是愿意手洗,觉得只有这样才干净。

    这天回去,当宁卫民看着自己乱糟糟的房间,再回忆起着殷悦的小屋。

    就越发思绪难平,感到这个姑娘的可敬和可爱。

    这个殷悦啊,乐观、积极!里外如一!

    即使生在这么个艰难的家庭,还要靠她自己来支撑着,却从没抱怨过生活。

    相对而言,许多大老爷们都及不上她。

    就隔壁扇儿胡同3号院里,就有个小子。

    一家三口两间房,面积二十平米。

    可这小子天天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当着邻居们就敢当面埋怨自己的爹妈。

    怪他们没能耐,说要是有能耐的话,自己也能住单元房,搞对象也早就成了。

    像殷悦这样的好姑娘,即使一步走错,难道不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她难道不该比那个怪自己爹妈的人过得更幸福吗?

    监狱这种地方,不应该是为她准备的啊。

    可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办啊?

    都说法不责众,如今的局势却恰恰相反。

    正因为总公司要严查严办,一究到底,自己反倒不好单独加以回护关照了。

    硬抗的话,那简直就是傻的可笑了,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啊。

    人得顺势而为啊!哪儿能螳螂挡臂,和大势相悖呢?

    要不然,事后给老太太送点儿钱?

    顶多了,再派人平日里关照一下?

    这也就做到仁至义尽了吧……

    其实话说回来了,殷悦又算的上是我什么人呢?

    非亲非故,一个职工而已。

    我那么多职工呢!

    慈不带兵,义不行贾啊!

    他妈的,我上辈子的心硬如铁都丢哪儿去了?

    是可怜!

    可老子原来靠自来水硬抗一天一夜的时候,也没见谁白给过我一顿饭啊!

    就为这么个丫头片子起急?我犯得上吗我!

    死了谁的孩子,管我屁事啊!

    可……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不只是丢了钱,失了业,烧了房的事儿啊。

    如果遭遇这些的话,至少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年头一旦坐牢,后半辈子就是一出溜到底,彻底无望了。

    何况像殷悦这样的丫头,以她的心气儿,如果注定常年得和那些真正的罪犯关在一起,十有**是要寻短见的!

    那她的亲人们……

    这天晚上,宁卫民又失眠了。

    完全不同于沾枕头就着,睡在自己对面床上均匀呼吸的罗广亮。

    他不但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也翻来覆去的拉抽屉。

    一会儿觉得殷悦可怜,该救。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病,多余。

    最终,一声不自觉发出的叹息,又把隔壁屋康术德给吵醒了。

    老爷子岁数大了觉轻,最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杂音,于是开口问他。

    “卫民,怎么了你?好久可没见你这么翻烧饼了。这又碰着什么为难的事儿了吧?”

    “您还别说,真让您说着了。碰着件棘手的事儿,具体情况有点复杂,反正就跟那次我决定把工作让给建功和晓冉差不多吧。所以不知道该干不该干。干了呢,对自己没好处。不干呢,这心里又闹腾。您说这人可真是的,怎么活得老是这么矛盾?”

    “你呀,也甭烦了。要我说呢,其实这倒是件好事。”

    “好事?您这诚心逗我呢!”

    “哈哈,什么事儿不都得正反两者说嘛。你想啊,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衣食都奔不来,哪有这么多闲心替别人操心啊。是别人替你操心了。就像咱俩当初落魄的时候,是不是?反过来你再看看一国总理,那得操十亿百姓的心啊。所以,你这是层次高了,烦恼也就多了。现如今,你照顾着多少人呢。别处不说,就咱们这院儿里,各家各户的事儿,不也好多你给办得嘛。”

    “老爷子,您这话可有意思啊。那要照您这么说,贪官辈出的时代,反倒是盛世景象?”

    “你还甭抬杠,这话如果放在特定条件下,还就是成立的。比如乾隆朝,那就是国势向上的阶段,嘉庆从和珅家里抄出了八亿辆银子,能顶上康熙末年国库的一百倍。如果和珅在康熙朝为官,国力不行,他再怎么弄钱,也到不了这个数儿啊。当然,清末民国咱就甭说了,那是乱世,由盛及衰啊。当官的简直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了。弄多少钱也是在透支国力,割自己的肉。”

    “老爷子,咱不扯闲篇了。我就问您一句,如果要让您说,我这烦恼算不算是庸人自扰啊?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你问我啊?这事儿吧,关键还得看你自己。是甘于平庸,还是想做大事?庄子不是说过嘛,巧者劳而知(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孟子也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您这话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只要问问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知道正确答案了。如果你想办大事,就注定会有操不完的心,而且是替自己无关的人和事操心。就像宋先生,明明身在沦陷的北平,又娶了日本太太,大可独善其身关上门过富贵日子。他却非要爱国,非要跟日本人置闲气。不但把老婆给休了,让自己成了鳏夫,让儿女没了亲妈,还要替古物南迁操心,替那些不属于他的死物件冒生命危险。他傻不傻?嘿,他比你更傻,可这样的人才可敬啊。我还记得宋先生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如果人要面临两难的选择,那么最容易做出的选择,往往是错的……”

    “容易的……是错的……”

    最后一句,就如窗外过了一道电闪雷鸣一样。

    在这个漆黑的小屋里,瞬间照得宁卫民的心田亮如白昼。

第七百二十七章 惨痛教训

    森严的高墙,冰冷的铁窗。

    殷悦待在“炮局”里,已经差不多十天了,但个人状况相当差劲。

    不但不思饮食,而且神情恍惚,几乎天天落泪,今天似乎还发起高烧来。

    “殷悦, 你要想开点,你得吃东西!你这么消极抵触,不但是在犯新的错误。也是缺乏勇气的表现。有错不怕,但需要改正,正视现实。”

    “我再告诉你一遍,来到这里,并不意味这你就是犯了罪的罪犯。这里除了一些案情复杂的嫌犯, 多数都是接受行政处罚的人。”

    “只要能认识错误, 吸取教训, 多数人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不要自误……”

    医务室里,管教民警裴静芳正在苦口婆心给输液的殷悦做着思想工作,希望她能有所触动。

    其实每个刚进来的人,都存在不同程度的不稳情绪。

    反映到行为上,就给管教民警的工作带来了相当大的难度。

    大多数人几乎都能在接受几次心理辅导后,情况改善,理智对待。

    但殷悦却是个很让人头疼的特例。

    常言道,站得高才摔得狠啊。

    或许就是因为她和关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太不一样了,曾经有过非常光明的前途。

    才一直都不敢勇敢的面对现实。

    说真的,裴静芳许久都没见过像这个姑娘这么执拗的人了。

    直到现在,殷悦仍旧不为所动,没有任何的表态。

    她似乎变成了个木头人,只是呆呆的望着窗外。

    眼神动也不动的凝固在墙头那些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的麻雀身上。

    只让人想到一句话——哀莫大过于心死!

    同样是这一天,完全不同于殷悦本人。

    她的那些好姐妹们,可是从早上开始就在为她的事儿揪着心,捏着一把汗。

    因为这一天, 皮尔卡顿公司对麾下所有专营店的财务, 以及零售人员的大清查已经结束。

    是决定召开会议商量最终的处理意见的一天。

    严丽就是因为这件事,作为相关责任人,又被叫到总公司去了。

    所以留在建国饭店专营店负责看家的杨柳金和甘露,全都没精打采。

    只有真有客人走进店里,她们才会勉强挤出微笑,临时应付一下差事。

    以至于她们两个自己都觉着不对了,互相提醒着,不断鼓励着。

    “宝贝儿,算账千万别出错啊。打起精神来!咱们店可不能再出事儿了!”

    “嘿,你的笑容也自然点儿,态度再好一点!绝对不能让顾客再投诉了!”

    但只要没有客人,很快,她们就会抑制不住的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地讨论她们最关心的事儿。

    “哎,你说殷悦最后会受什么处分啊?钱已经都还给公司了,那些顾客也都让咱们安抚好了。公司不会真的那么狠心,非要送她去坐牢吧?”

    “我哪儿说得好啊!目前也只能盼着大吉大利,看她的运气了!哎,其实严丽才冤呢,她也免不了受此事要挨罚……”

    “是啊,所以说总公司千万可别太狠心。殷悦的惩处越轻,严丽也就越轻。我就盼着殷悦免了牢狱之灾,严丽能保住店长的级别就好。”

    “要真像你说的似的,当然好了,可我看悬。整个公司只有宁哥愿意替殷悦说话,可你觉得他一个人能解决这么大的事儿吗?孤掌难鸣啊!”

    “可严丽说了,宁哥会尽力的,答应一定不会……”

    “你个傻丫头,宁哥那么说,只是为了让我们几个安心而已。你还当真了?”

    “你是说,宁哥骗人……”

    “我哪儿是这意思啊。可问题是,这事儿太难办了。你怎么就不站在宁哥的角度想想呢?你要是宁哥,你能怎么办?何况宁哥肯自己替殷悦把这笔款子补上,已经仁至义尽了。咱们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哎,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反倒要替宁哥担忧了。千万千万,他可别因为强行替殷悦出头,再……”

    重文门饭店三层,皮尔卡顿公司已经包下了半层楼的客房。

    办公空间可比在京城饭店的时候宽绰太多了。

    公司规模和人员因此同步扩大,光会议室现在就已经有了两个。

    二十平米最大的那间,朝向特别好。

    只要不是阴天,开会的人坐在这个房间里,早上是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温度的。

    非常明媚,非常舒服。

    然而此时此刻,这间屋里却没有多少这样和煦的气氛。

    因为运营部经理正在公布这次针对零售漏洞的调查结果,把屋里几乎所有人听得心惊肉跳!

    据邹国栋的汇报。

    他所查实的违规,都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儿。

    能落实到人头上的,找到实际责任人的,包括且不限于私吞、调包、单据造假、擅自提价等手段的贪墨事实。

    共有三十七起,涉及二十五人,金额十一万七千余元。

    没法找到责任人但能确定发生的损失,时间范围扩大到了半年之内。

    数量上升到了百余起,金额有四五十万。

    至于时间太久没法确定的损失,恐怕更多。

    保守估计,今年全年,零售业务上的漏洞给公司造成到了至少八十万的财富流失。

    真是骇人听闻,简直超乎想象啊!

    要知道,如果不算代工方面,发往海外的大宗商品外贸订单。

    去年全年,皮尔卡顿专营店的营业额也不过五百余万,毛利差不多才三百万。

    这八十万丢了,相当于公司在零售业务上,平白丢了四分之一的纯利润。

    这种因为内部管理不善所造成的损失,实在太惨痛了!

    血淋淋的教训啊!谁能想象得到会糟糕到这样的程度啊!

    恐怕与会人员内心所感受到的震撼和意外,和二百年前康熙会同诸多臣子御门听政,惊闻国库只剩下一堆白条的时候,也差不了多少。

    虽然去年公司麾下还只有建国饭店专营店、斋宫陈列馆、机场专营店、友谊商店这四处零售地点。

    但今年长城饭店、京伦饭店才开业不久,就迅速失控。

    有大量人员参与到“黑单子”的行列之中。

    这仍然是叫人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的!

    所以当邹国栋随后提议,要让检察机关立案,通过司法程序,彻底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

    还要彻底堵住漏洞,建议公司马上扩招财务人员,成立专项审计部门,设立巡察专员,以及取消基层职工以优惠价格购买本公司服装的福利时。

    几乎所有的与会高管都表示赞成的举起手来,投了赞成票

    唯有宋华桂和宁卫民是例外。

    宋华桂是拥有一票否决权的最终决策人,她再等宁卫民的态度。

    而宁卫民明明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却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

    居然公然反对邹国栋的建议,不同意用司法手段处理这件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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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