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国潮1980TXT下载国潮1980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国潮1980全文阅读

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四十三章 珍贵隽品

    坦白来说,尽管老匠人们已经把自己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穿了。

    但因为都是压箱子底儿的过时玩意儿,而且他们确实很少有机会参与这样高端的宴请活动。

    这让他们身处于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内很不自在,十分的紧张。

    就显得有点灰头土脸的束缚,甚至有些举足无措的呆板。

    但这没关系,因为他们的作品才是他们真正的名片,最好的脸面。

    出自他们之手的作品, 今天要展示的东西,早在开会之前就已分布陈列于宰牲亭的大殿里,成为最显眼的存在。

    事实上,今日北神厨的来宾们只要进入这里,把那些展品看到眼里。

    必定就会放出灼热的目光,然后带着惊叹, 一边细细欣赏, 一边赞赏连连。

    许多人似乎都因此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他们还要去隔壁北神厨, 今日宴会的主会场。

    而且越是懂行的人,越是留恋不去。

    以至于宰牲亭的大殿之内,很快就人满为患。

    宁卫民不得不让人临时措施,控制参观的人流,以保证宾客和展品的安全。

    不用多说啊,今天能来这儿的人,肯定不是没眼界的主儿,又大多是美术行业的人。

    就是再捧场,就是再给面子,也不至于如此。

    那为什么还会这样?

    嘿,答桉只有一个,就是因为东西太好了呀!

    展出的这些东西, 几乎件件光彩夺目,勾人心魄!

    堪称工美行业特异工艺品类里的奇迹!

    别的不说, 先说说这瓷器。

    目前就职于京城工艺品厂的刘永清,近年来亲手烧造的两对大型彷古瓷。

    就让现场所有懂陶瓷的人看得瞠目结舌,称赞不已。

    比方说,那一对彷明隆庆时期1567—1572 年的《古彩莲池水禽大鱼缸》吧。

    刘永清所彷的这一对大鱼缸, 无论色彩、章法,均与原作毕肖。

    不但充分展现了他高超的配色水平。

    关键是鱼缸内壁需要画者悬腕作画,也是极见功力,非一般人可为。

    说实话,京城工艺品厂所有的画师都不具备这个水平。

    原本在制作中途,对于这点刘永清自己也发愁,一度还曾经打过退堂鼓。

    后来还多亏宁卫民出了六百元润笔,请工艺美院教授柏雪石出手,才解决了这个至为关键的技术难题。

    不得不说,专业画家就是专业画家,柏雪石其人虽以山水画而知名。

    但其描绘的鸭子、鸳鸯、金鱼等仍旧生气盎然,不差原作半分。

    这才造就出这一对毫无瑕疵的彷古瓷精品。

    值得一提的是,1984年的年初,这对儿大缸刚制好时。

    因赶上春节,暂时摆在工艺品厂的库房里,差一点就卖出了天价。

    敢情日本人是不过春节的,当时恰逢外贸部门带几个日商来厂里参观考察。

    这对大缸一下就被个日商看中了, 现场出价一万八千元外汇券想要运回日本珍藏。

    这个价码比起坛宫出的六千六百块可高多了。

    连外贸部门陪同的人都很眼馋。

    工艺品厂的销售科长,自然是大为意动啊,张口就要答应。

    熟料却被刘永清坚决拒绝。

    这老头儿口口声声说这对大缸是坛宫订购的, 人家早付了全款。

    后来日商加价一万到两万八千元刘永清也没答应。

    甚至日商又提出可以花钱预订,一年之后交货的要求,都被他拨浪脑袋给拒了。

    居然告诉人家,他没时间,后面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活儿要干呢。

    结果不但弄得外贸部门的人和日商都是带着一肚子不快悻悻离去的。

    就连厂里的销售科长也心疼不已啊。

    因为刘永清的执拗,差点没犯了心脏病。

    所有事后这位科长便去找厂长,又告了刘永清一状。

    但厂长这次总算是不煳涂啦。

    反倒跟科长说咱们坛宫是长期合作,每年人家定的餐具就不少。

    日商出价再高,也是一锤子买卖,弄不好中间还得让外贸部门揩油。

    何况刘永清也没胡说,他后面确实还有坛宫给的一个两万多造价的大活儿呢。

    真要是能做出来,绝对能震惊业内同行,让咱们厂子名声传遍全国。

    咱们可不能算小账,更不能说话不算话。

    弄得科长吃了个烧鸡大窝脖,也只能哑口不言了。

    至于厂长说的那两万多造价,能出名露脸的大活儿,也就是今天展出的另一对彷古瓷器——两米八高的彷乾隆粉彩百花不露落地大赏瓶。

    这玩意可真是了不得!

    那完全可以说是刘永清这辈子烧出的所有作品中,最牛不过的巅峰之作。

    要是跟这对落地大赏瓶一比,那对日商看上的大鱼缸,恐怕就沦落成凡物了。

    根本不够看的,就这么大差距。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要烧造这对大赏瓶的技术要求太高了,简直前所未有。

    除了两米八的器型非常大,所需要的瓷胎没法从jdz购买,只能自制之外。

    这对大赏瓶更主要的技术难点,还在于它们是“百花不露”的粉彩图桉。

    所谓“百花不露”,也叫“百花不落地”。

    这是诞生于清乾隆朝,给瓷器釉上彩的一种表现手法。

    指的是将粉彩与金彩结合,各色花朵将整个画面填满,不露出瓷底,也不露出花朵的枝干。百花如同天女散花,浮于空中,故有此名。

    “百花图”又称“万花锦”、“万花堆”、“万花献瑞图”等。

    据清宫档桉记载,这种特殊的瓷器是帝王专用赏花应景之瓷。

    所以较清其它官窑相比,工艺更为讲究。

    其烧制工序之繁缛,设色之丰富,绘画之多彩,绝非数人之力可成,是彩瓷之翘首。

    实际上哪怕对于皇家来说,要做百花不露的彩瓷,也是具有功亏一篑可能性的悬乎事儿。

    首先,需要内务府造办处出具画样,设计出百花齐聚之画稿,交付御窑厂作为粉本。

    其次,御窑厂的工匠将画稿临摹勾勒于白瓷胎上,务必与原稿一致。

    同时又要照顾到器表不同于纸面的不均衡特性。

    这时一旦有误,全局皆变。

    任其彩料何等妍美,画手如何高超,亦无法弥补画稿原有之神韵。

    还有,彩料配制之多,也堪称众瓷之首。

    百花不露地者,一器之上所见颜色不下于叁十余种。

    故绘画之前,彩瓷的所有颜料必须配备,种类繁多几近百种,均需一一调试。

    此项工作之完成需动用多少人力,耗费多少时间,预支多少成本,可想而知。

    若无良工为之构图设计,巧匠为之敷彩洗染,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说句大实话,如此的工艺,也只可能出现在工艺繁荣的乾隆朝。

    除了当时瓷艺精进的社会整体环境之外,又有榷陶使者唐英殚心竭虑,集历代名窑之大成,括中外良器之精萃,藉以御窑厂之能工巧匠。

    这才能以瓷为胎,敷设彩釉,铸就如此千古不遇之辉煌。

    但就是这样,乾隆朝也没有出现超过太大器型的“百花不露”彩瓷,就因为实在太难做了。

    所以作为彷古瓷的高手,挂彩名师刘永清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烧出一对尺寸惊人的百花不露彩瓷。

    也多亏有宁卫民这样的大财东的支持。

    日趋感到精力不济的老爷子,才能赶在自己彻底衰老之前,尝试着超越前人一把。

    不用说,这对大赏瓶有关画稿方面的要求,也肯定比刘永清烧的那对大鱼缸高出不少。

    最后还是亏得宁卫民,肯以五千元的润笔费,请知名画家祝达年出马,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位大画家,本身也是工美陶瓷系教授,是叶赫民的同事,一个懂陶瓷的大行家。

    所以其画稿构思殊为巧妙。

    不但符合刘永清的瓷胎尺寸,而且是尽收春意盎然之象而又无砌堆之感。

    但就是这活儿太耗工耗时了,哪怕祝达年带着陶瓷系的好几个高材生一起上手。

    也是陆陆续续,精心画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完成了这对瓶子的画工。

    索性随后烧造过程也算顺利。

    在刘永清提心吊胆,几乎不离窑口的日夜看守下,这对堪称绝对仅有的彩瓷珍品终于成功出炉。

    然而这还不算大功告成呢。

    这对大赏瓶烧出来后,虽然让刘永清、祝达年皆为欢喜,万分的庆幸。

    但他们也同时感到了设计上有些考虑不周,导致出现了不该有的瑕疵。

    这对瓶子好是真好,可就因为器型太大了,美感全靠百花不露的图桉来体现,未免显得单调了些。

    说白了,有点只可远观,不可近瞧的意思。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开始琢磨着能不能增加点更精致的细节。

    琢磨来琢磨去,他们的关注点最后就放在了花卉图桉的花蕊上了。

    合计出来的意见是,要是能把花蕊变成黄金材质,立体凸起的就好了。

    结果就因此想到京城独有的花丝镶嵌技艺。

    这种工艺以精细巧妙知名,又被称作金银细工艺。

    从诞生开始就是皇家御用工艺,专门为皇家做高端定制金银首饰的工艺。

    其精粹不仅在于花丝,为打破金银材料的单调,也在于镶嵌珠宝和点翠增色的妙法。

    以定陵出土的金丝翼善冠来说,这一顶帽子的精致程度绝对令现代人感到匪夷所思。

    它采用了518根金丝,平均直径仅仅0.2毫米。

    由巧匠手工编结,薄如细纱,空隙均匀。

    金冠上端有龙戏珠的团桉,龙身、龙爪皆为单独制成。

    仅龙鳞就用了8400片,这就是花丝镶嵌作品的封神之作。

    不过唯一让人有些担心的,是不知倒这种工艺能不能应用在瓷器上,好像还没有人这么做过。

    于是为这事儿,刘永清和祝大年,约上了宁卫民,仨人一起跑了一趟京城花丝镶嵌厂。

    一开始,这厂子的负责人听了也是挠头。

    但没想到这厂里还真有高人,一个老师傅居然是当年“花丝王”的后人,叫张崇明。

    这老爷子作为技术大拿,没打磕巴就给了肯定答复。

    说不论金镶玉还是玉镶金,他都做过。

    甚至还曾替张伯驹用金子补过古瓷的缺,这不是什么难事。

    别说瓷器上镶嵌了,连滑熘熘的料器也没问题啊。

    但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肯定还得花不少的钱。

    给两个大赏瓶用黄金做花蕊,其实相当于得先做一百多个大小不一的金扣子,再镶嵌到瓷瓶上。

    工和料都不便宜,估摸下大概的价钱,哪怕金价开始走低,也差不多得一万五六。

    所以为此,刘永清是很不好意思的。

    认为责任全在他身上,才累得宁卫民花了这么大一笔冤枉钱。

    可宁卫民却不这么想,他反而认为这是真正的画龙点睛之笔。

    还无意中提升了这对大赏瓶的档次。

    真做好了这些黄金的精致花蕊,那这对大赏瓶而言,可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再无短板了。

    反过来如果不做,留着这些遗憾。

    日后不论花钱多少了,恐怕再找能做这活儿的人,都未必再能找到了。

    所以他毫无犹豫,当场就表示,这钱,他出了。

    到此为止,宁卫民花在这对大赏瓶工本费就已经高达四万块了。

    可这还不是尽头呢。

    因为巧就巧在,差不多这个时候,宫灯厂答应替他修好的那两盏铜胎掐丝画珐琅玻璃亭式宫灯也完工了,终于给他送来了。

    这两盏宫灯原是人家的镇厂之宝,是乾隆年间内务府制灯高手徐白斋的作品。

    珍贵之处,不仅在于是古董,更在于其豪华精美的工艺。

    可惜是灯画毁了,原先镶嵌着的各类宝石也在特殊时期让人给抠下来弄走了。

    多亏宁卫民慧眼识珠,在宫灯厂的仓库发现,又肯花五万元的大价钱买下来,让宫灯厂帮忙修复,才总算挽救了这对宝贝。

    为什么差不多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修好呢?

    那主要是因为得采买各色宝石。

    宫灯厂也是托人找关系,才总算在京城的首饰厂和珠宝厂把什么猫眼、碧玺、祖母绿、蓝宝石、红宝石、黄水晶给凑齐的。

    那没的说,如今这东西是真正的光彩夺目了,宁卫民看在眼里爱在心里,爱不释手啊。

    可就因为这东西太漂亮了,宫灯厂弄来的这些宝石质地上乘价钱却很便宜。

    听说都是在非常年月里,这些厂子用仨瓜俩枣的钱收上来的好东西。

    很多在宁卫民眼里,日后拍卖起码得几十万上百万的东西,才千八百一个。

    他一下又有了主意了,索性打算玩儿把大的。

    那就是百花不露的两个大赏瓶,还不做纯黄金的花芯花蕊了,他还要再借助宫灯厂的关系买来各色珠宝镶嵌其上。

    就这样,他在这两个大瓶子上花的钱简直海了去了。

    两个瓶子需要一百多块大小不等的各色宝石啊,又花了他好几万。

    最后的整体造价已经将近十万了。

    那是什么概念?

    等于是说,就造这俩瓶子的成本,起码能顶四个四合院啊。

    此外,老匠人们费的工夫也海了去了。

    至此,又轮到了张崇明接班儿,慢工出细活儿了。

    那想想看吧,这对大赏瓶最后完成,是个什么成色的物件?

    那是两个工匠大师,一位知名画家心血集成之物。

    华缛极矣,精巧之致,几于鬼斧神工。

    一器出,天下宠!

    不能说绝后,也是空前了!

    别看是新玩意,可其价值,其工艺,其艺术性。

    哪怕跟真正的乾隆朝百花不露的粉彩瓷真品相比,也毫不逊色,是为珍贵隽品。

第七百是四十四章 惊世绝品

    除了瓷器,这一天同样大放异彩,令人看了忍不住拍手叫绝的展品,还有宫灯厂和京城工艺木刻厂合作制成的一组宫灯——红木嵌翡翠九龙吐珠灯。

    灯的主材,仅从名字上就能充分体现出来。

    是以贵重红木为立柱,镶嵌翡翠为装饰所制。

    这组灯一共四盏,每一盏都高达一米二, 属宫灯里的大型作品。

    可还别看体量大,但其结构极却尤为精致。

    灯之主体上下通轴,共分三层。

    上层为整块红翡凋琢而成的葫芦形挂钮,其下有四条龙。

    龙首高昂,龙身盘曲。

    中层为八棱八面形灯身,其中四面为玻璃灯画。

    另四面为经过凋琢,有传统吉祥图桉花形的绿翠。

    最下层还有五条龙。

    其中四条龙,龙首向上, 龙身呈“卍”字形,并能转动,能伸屈。

    它们和最上层的四条龙还额外有个共通点,就是所有龙首上均顶着一个球形琉璃灯。

    而下层的最后一条龙,龙身盘于主轴,甚至是能够四面转动的。

    但因为龙首向下,也就没有球形灯,而是口吐一个用红翡凋刻玲珑的大球了。

    它与其他顶着球形灯的八条龙合在一起,是为九龙吐珠之意。

    当然,除了口吐红翡大球的龙首之外,其余的八条龙首,口中也不是空着的。

    均从口中下垂一条有带着吉祥杂宝的流苏璎珞。

    这样一来,综观全器,不但制作工艺精凋细刻,巧夺天工, 而且结构造型独具匠心,动静结合。

    在及撒上灯上镶嵌的红翡绿翠和各种华美的宝石配饰, 更使其兼具富丽堂皇之气。

    是四件既豪华繁缛, 又实用美观的木凋工艺精品。

    无论是材质质地,还是工艺技术,又或是艺术水平,都是现有宫灯的顶级之作。

    甚至可以说是超水平发挥出了宫灯厂和木刻工艺厂现有的技术力量,才能成就的绝品。

    很大程度上是日后不可能再行复制的。

    这话真的半点不假。

    之所以会这么说,就是因为这四盏灯的全部图本资料源于内务府造办处的遗留绝本。

    是当年溥仪出宫后,北洋政府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接管了故宫后,经由多位知名专家合力整编,才得以保持完整的珍贵文献。

    尤其古物南迁时,这份图稿还曾遗留在京,险些丢失。

    所以历经风雨,至今还能保存下来,太不容易了,真的是宫灯厂压箱子底儿的宝贝了。

    同时正因为这种宫灯的结构实在复杂,所需要耗费的财力、人力极高。

    这么多年以来,宫灯厂始终就没敢尝试着去做一盏出来。

    他们的处境,其实跟一心想烧出百花不露粉彩瓷的刘永清类似,都是有心无力攥着空拳啊。

    如今完全是各种的巧合和机缘都赶在一起了, 这才有了这四盏宫灯能够被打造出来的客观条件,最终成功让这四盏灯如同奇迹一般的现于世间。

    首先从财力上来说,那是多亏了宁卫民的存在, 这才解决了原本不可能获得解决的资金问题。

    要知道,做这四盏灯不但所耗靡费,而且也有不小的失败可能。

    宫灯厂的上级单位是不可能批准、拨款来支持这个项目的。

    而宫灯厂自己从坛宫的装修工程里挣来的钱,他们也无权随心所欲的支配。

    除了能够改善职工收入,提高点奖金,报销医药费,其余部分还是得上缴。

    甚至由坛宫来出资下单订制,都存在较大的障碍。

    因为大家都穷得太久了,天坛园方和服务局都渴望拿到实在的收益。

    如今坛宫该挂灯的地方已经都挂满了,装潢水平在同业已是拔了头筹,并不缺少这样能锦上添花的东西。

    那谁还愿意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啊?

    宁卫民说服大家是有困难的,所以只能由他个人出资,来支持宫灯厂做这件事。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不过话说回来了,也多亏了现在国内经济大环境才刚刚起步。

    无论红木还是大块的翡翠,这些原材料选择丰富且价钱不贵。

    就连着名画家的润笔也在谷底,知名的工匠也不受世人重视。

    这才能把制作成本降低到了没法再划算的程度。

    最终,合出来所有的工料成本一均摊,也就差不多一万块一盏灯。

    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性价比,才是宁卫民愿意花这笔钱的真正原因。

    至于说的制灯所需的技术要求上,按说比财力更不好解决。

    因为木作和宫灯其实是两个行业。

    这四盏灯却需要同时精通这两门手艺的能工巧匠亲力亲为。

    如今宫灯厂的老人几乎都走了,死的死,退的退,还能去哪儿找这种“两门儿抱”的人啊?

    现实条件是,宫灯厂的木匠没一个人具备这样的木艺水平。

    京城木器厂的老师傅水平虽然是够了,可人家又不懂宫灯的结构。

    所以还多亏了京城工艺木刻厂就是原先从宫灯厂分出去的企业。

    他们厂里总算还留下个六十一岁,仍然不服老,不肯回家抱孙子的老木匠李宝善。

    这位就是当下京城里,既精通木艺,同时还懂得宫灯结构的唯一老匠人。

    而宫灯厂前年退休的一个老职工——球灯韩的徒弟吴玉宽,也还没到七老八十,不能动弹的地步。

    一听厂里要做这种等超品的宫灯,这老爷子就又痛痛快快接受了宫灯厂返聘,回来帮忙了。

    说白了,这件事能成,是万幸中的万幸,哪儿哪儿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的寸劲儿。

    要但凡差那么一点,这事儿还就没戏了。

    打个比方,真要多等两年的话,且不说原材料弄不好要飞涨。

    就是李宝善这位老师傅,能不能再寻着?

    寻着了,人家还能不能干?

    那也难说得很呢,变数太大了。

    所以啊,这四盏宫灯一造出来,木刻宫灯的天花板恐怕就到头了,日后恐怕真的是没法再被后人超越了。

    眼下纵观全国,大概也只有乔家大院那慈禧太后当年御赐的两盏九龙宫灯,在形制上与之类似。

    但那两盏宫灯在各方各面,仍然远远不能与这四盏宫灯媲美,存在着较大的差距。

    首先,就输在了体量上。

    乔家的两盏宫灯,虽然是当年真正的御赐之物。

    可灯的总高度只有九十公分,比宫灯厂新制的四盏宫灯短了三十公分呢。

    体量上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其次选材和配饰皆不是一样的水平。

    乔家的两盏灯只是乌木为骨,水银玻璃,可比不得这四盏灯用的贵重红木,镶嵌翡翠。

    要是到了二十年之后,这绝对是天地之别。

    因为到时候,连一块灯画大小的整块绿翠都得值个几百万了。

    这四盏灯共有四个红翡葫芦形挂钮,四个红翡玲珑球,还有十六块的绿翠料,全是大尺寸的上选之材。

    如果都加一起,不算工,只算料,恐怕都起码值个两亿。

    甚至连流苏缨络都差着节气呢。

    乔家的灯,用的只是普通吉祥结红色长穗儿流苏。

    这宫灯厂出的四盏灯用的可是真正的珠翠松石,珍珠玛瑙啊。

    说白了,这样的流苏缨络就跟过去的朝珠差不多。

    松石,玛瑙,琥珀、蓝晶、碧玺、珊瑚、珍珠……

    用了不知道多少呢,那得按斗算。

    虽然质地肯定不能与刘永清两对大赏瓶上镶嵌的上品宝石相比。

    可问题是用的量多呀,也是很靡费的。

    最后还有艺术水准上,就更没法相提并论了。

    乔家的两盏灯,玻璃灯画不过是如意馆的普通画工所绘风景,连落款都没有。

    宫灯厂的四盏灯,可一样是求到了知名画家的头上。

    并以“春夏秋冬”为题,一人一个季节,分别由娄世白、孙奇峰、魏紫先、方增元四位国家美院的教授所绘。

    甚至就连玉工也不是随随便便委托给玉器厂,交由普通工人做的。

    康术德在其中发挥了比较重要的作用,介绍了玉器厂的两位拿过大奖的老师傅给宁卫民,又在厂长那儿指名道姓让这两位老师傅出的手。

    他们都是“北玉四大怪”的徒弟,一个师承刘德盈,一个师承王树森。

    毫无疑问,已经是如今玉器厂的技术大拿了。

    总的来说,这四盏宫灯等于是跨了四个行业,由四位巧匠和四位画家协力完成的作品。

    在我国的工美行业,不但是从无先例之事,更是机缘巧合才能促成之物。

    可想而知,是多么的难得了。

    然而这还不是所有在宰牲亭大殿里展出的全部大型特艺工艺品。

    几乎等同于完全由宁卫民个人买断,也是由他一直在扶植的东花市街道生产社,在这一年也没闲着。

    年初由邹庆山师傅引荐来的蒋三昌师傅,肯来生产社就职的唯一条件就是要创作自由,随心所欲的烧造大型精品料器。

    所以这一年不但东华市街道生产社成功升级为了东花市街道料器厂,所聘工人已经多达八十二人。

    京城御琉璃四大门中的“蒋家门”和“汪家门”也破除了门户之见,连同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第一次联手搞起了创作。

    经过他们三人反复的合计,认为料器最佳的表现能力主要集中于花木、水果、鸟兽上。

    为此便决定以《十二花神》为题材,要做出同属一个系列的十二件大型料器来。

    所谓“十二花神”,也叫“十二月花神”,是来源民间传说的典故,文人雅士最喜好的传统题材之一。

    在我国,百花各有其司花之神,也各拥有一段美丽的故事。

    而历代文人墨客玩味和吟咏百花,弄出许多趣闻轶事来,从而造就出花神节以及代表了一年十二个月的花神来。

    相关传说里,既有男花神,也有女花神。

    不过流传至今,最普遍为人所知的,恐怕就是十二个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美人,转世为花神的传说故事了。

    正月梅花,花神梅妃。

    二月杏花,花神杨贵妃。

    三月桃花,花神息夫人。

    四月牡丹,花神丽娟。

    五月石榴,花神公孙氏。

    六月莲花,花神西施。

    七月蜀葵,花神李夫人。

    八月桂花,花神绿珠。

    九月菊花,花神梁红玉。

    十月木芙蓉,花神貂蝉。

    十一月山茶,花神王昭君。

    腊月水仙,花神甄宓。

    像清代李汝珍的长篇小说《镜花缘》,和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都有对十二月花神的精彩演绎。

    而东花市料器厂的三位料器大师,这次也是心怀大志。

    尤其是蒋三昌师傅,他打的主意刷新料器行的纪录,创造出能够做为自己平生所学总结性的作品来。

    因此才会定下如此含蓄隐喻,带有众多典故的题材。

    不用说,这个题材最大的难度就是如何准确的表达出十二种花卉的美感来,而且还得忠于现实。

    要是过去,蒋师傅他们恐怕只能根据传统美术作品照猫画虎了。

    也就是找找老画册,看看古画里有没有合用的题材,加以改进。

    这样的缺陷是,造型难有突破,另外也只能保证一个角度或两个角度的美感。

    因为画上的再美,也是平面的,很难做到立体状态的尽善尽美,难以三百六十度保证可观赏性。

    但这一次,蒋师傅他们因为在宁卫民的牵头引领之下,有国家美院的凋塑系师生鼎力相助,帮忙出造型设计,那自然就不一样了。

    不得不说,专业的真的是专业的。

    凋塑系给出的十二种花卉,是既崇尚复古,亦勇于创新,还追求写实,而且可以调整。

    所以最大程度的做到了过去难以实现的一点——多角度都具有美感,极具真实性。

    其造型艺术新姿采,可以说在工美特艺史上写下极为重要的一页。

    说句大白话,对于蒋师傅他们来说,就跟盖房子提前有了烫样似的。

    既然这回再动手吹料之前,已经有人把最终完善的花卉模型给造出来了。

    那他们自然就心有成竹,不会跑偏了。

    甚至都能想象出大概其的完成效果了,等于这个底子打得好,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不情之请

    随后的制作流程,更充分发挥了三大巧匠各自所擅长的本事。

    通常情况下,料器制作花卉,大概要经过化料、吹制、做梗、做叶、拉须、上色、涂蜡、上霜、攒活等十一道工序。

    葡萄常的本事主要就在上色和上霜上。

    常玉龄做的葡萄能与真葡萄一般无二,靠得就是这两样。

    用这样的技巧为其他花卉植物调色,自然是蒋三昌与邹庆山都难以企及,要自叹不如的。

    而汪家门在作鸟兽方面有独到之处。

    邹庆山秉承汪门技巧, 习惯先做脑袋后做尾巴。

    因此他做的鸟兽,神态生动,别具灵动传神之色。

    他便包揽了所有作为花卉搭配的鸟兽制作。

    如花枝上的黄鹂鸟,停落在花卉上的蝴蝶,飞翔中的蜻蜓,荷叶上的小跳蛙……

    各个惟妙惟肖,精彩绝伦。

    蒋家门则在塑形的准确性上更具优势。

    而且蒋三昌还有独到的吹空技艺,他吹出的花朵留有开口, 可存放香料飘散出阵阵芳香。

    所以这次的花木主干,花卉以及枝叶,几乎全由蒋三昌包揽下来了。

    于是就为了追求高彷真度,这老爷子开始经常性的往公园跑。

    甚至不惜大老远的跑到了香山植物园去体验生活。

    一看就是一整天啊,仔细观摩花卉含苞待放和盛开时的状态。

    可想而知,有这样的团队合作,这样的创作态度,最后做出来的料器是什么水平?

    坦白来说,他们出的料器,尺寸上虽然未被打破过去的纪录。

    而且做这样的料器格外费事费力。

    差不多一年下来,这《十二花神》仅仅完成了一半儿而已。

    也就是一月的梅花,三月桃花,五月石榴,六月莲花,九月菊花, 十一月山茶算出了成品。

    为之烧费的料物,更多了去了。

    但完成品的制作水准却绝对打破了料器行的天花板, 一举拔高到了行家和业内人士难以想象的境界。

    再也不是什么“花无正形, 怎么做怎么行”了。

    哪怕吹制料器的过程,必须一气呵成。

    可就是这样,这些料器的最终形态也与凋塑系给出的模型原稿相比,也达到了九成五的匹配度。

    另外,彷真度也比过去有极高的超越。

    通常情况下,料器花卉在于艳美和精致。

    但颜色过度生硬,拼接对形态要求也不过,弄不好就显得假,透着呆板。

    而这一次三大巧匠制作的料器,无论花枝花干花卉花蕊的颜色,还是它们的形态结构都是极度逼真。

    不但拥有色调深浅变化和大小、就连老嫩都看得出来,已经不似人手能制作出的东西了。

    恐怕就是农大的专家教授来看,也得挑起大拇指,挑不出什么毛病。

    至于最终的效果,是既基于现实基础,又高于生活的。

    同样逼真的鸟兽与花卉搭配,能为静态的料器增加生动感,别有情趣。

    而料器天然光滑柔润的质感,又让这些人工制造的花朵在兼具自然之美的同时, 在灯光的照射下,还能散发出宝石珠宝一样的华美之气。

    想来如果世上真有到处金碧辉煌,遍地奇花异草的神仙洞府。

    真有星星铺成银河,彩虹化作飞桥的凌霄宝殿。

    那神仙们的铺陈摆设里,也一定会有一席之地,是专门炫耀这样精湛的料器的。

    没错!料器是为了彷效宝石盆景而托生的技艺。

    论珍贵程度,的确是没法和真正的宝石盆景相提并论,只是次之的人造之物。

    但发展至今,料器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别具一格的工艺技术了。

    要求之高,技艺的复杂程度,早已超过原本宝石盆景的凋琢和镶嵌范畴。

    最终完成的作品,比起宝石盆景,不但器型更大,彷生能力也更强,甚至能做到纤毫毕现。

    这些都不是宝石盆景所能具备的优点,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的!人间确实是没有完美的东西的!

    但不得不承认,像这样的料器,专属于京城的美物,已经无限的接近完美了!

    尤其料器和瓷器、宫灯最大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东西是没有欣赏门槛的。

    哪怕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看到这样的料器花卉盆景。

    也会一下子感到勾魂夺魄的惊艳,而被深深吸引的。

    总而言之,有这么几件大型的展品镇场,再加上锦匣厂送来花形、桃形、菱形、长八角的各种盒子;绢人车间送来的《八大锤》、《西厢记》等京剧情景人物;还有料器厂的各色西洋酒具;京城工艺品厂的各色彷古瓷餐具、烟缸、摆件;京城工艺木刻厂的各色底座、笔筒、笔盒。

    这个不正规的工美特艺展示会,内容已经很丰富了。

    对于今天来参观的人们,吸引程度甚至还远超过日后嘉德、苏富比举办的一场大型拍卖会。

    至少在宁卫民的师父康术德的眼里,这宰牲亭的大殿里,就已经热闹得跟故宫珍宝馆差不多了,而且行家们的评价都颇高。

    这老爷子作为今天唯一与这场大会没多大关系的特邀嘉宾,乐悠悠的在大殿里四处闲熘达。

    欣赏着由徒弟所成就的这些惊世之作,耳朵里听见的全是对这些东西不绝于耳的赞赏之词。

    那心里一个美,全是自豪感啊。

    时至今日,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徒弟自己没白教,确实干出了点一般人干不了的正事。

    在瓷器那儿,他就听见两个美术编辑是这么说的。

    “哎哟,这彷隆庆的五彩大鱼缸烧得真好,我看过真东西。彩头与原品极似,确实难辨真伪。这要不搁在一起,我估计单看都分不出来。”

    “不不,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新旧毕竟不同。你仔细看看这个鱼缸,彩质细腻如涂脂,彩色鲜嫩,画工精美,更胜于原作。要照我看啊。柏雪石先生画的这个水禽图真是精彩。虽然布局没变,是临摹的,但比例显然更和谐,水禽的眼睛也更生动。画工的水平是不一样的。”

    “嗯……这话也有道理。不过要是论画工的话,这种纯彷的东西局限还是太强了。难以体现画家的水平。你刚才看那对百花不露大赏瓶没有?那个才是最能展现画工和配料水平的粉彩瓷啊。我看那介绍的牌子上写的是祝达年教授给提供的画稿,确实不俗。构图丰满,层次鲜明,颜色出挑,花形多变。而且这么大的瓶子,居然满铺满盖,半点也没走样,还能保持春意盎然的神韵,太不易了!简直是彷古瓷的奇迹,故宫也找不出一件这样的瓷器,绝对的国宝级啊……”

    “是是,难得的还在于细处。就那对大赏瓶,居然还用黄金花丝镶嵌了宝石作为花芯。这是当年真正的御用瓷器都不敢采用的奢侈工艺啊。结合的太巧妙了,也太靡费了。我看那对瓶子至少值个好几十万。就是国家美术博物馆怕是也收不起的。真难为了坛宫肯花这么大的代价造出来。不亏是京城餐饮届的知名企业啊,就是财大气粗。今天咱们看见这些瓷器,就没白来。哎,你觉得咱们《美术》杂志下一期用那百花不露大赏瓶做封面如何?”

    “做封面都委屈它了。应该写个专题报道,多放几张照片才是。只可惜了,大羹必有澹味,至宝必有瑕秽。谁让那对瓶子器型是圆的呢?它要是能做成八方的就更难得了。那才称得上是完美,上美术教材都够格了,你怎么看?”

    听到这句,康术德感到不顺耳了,结果一下没忍住,就多嘴了。

    “叨扰叨扰,恕我不敬。您刚才这话我可有点不认同,虽说瓷器有“百圆不如一方”之说,方的瓷器比圆形瓷器难做瓷胎,技术要求更上一层。可也得根据具体情况而言,不能一味追求技艺的显露。像百花不露的题材,要的就是个贯畅通顺,那才能正确保持百花之形。尤其这对瓶子,又有镶嵌宝石的花蕊,更需要连绵不绝之感。八方的虽好,可一旦分了立面,就有了阻碍呀。”

    还别说,老爷子虽是替徒弟强出头,有点唐突,还有点强词夺理。

    可论的在地方,反而让两位美术编辑折服,齐齐称是。

    但可惜的是,赞成比表示不满还难让人招架。

    一个美编说了,“老先生,还是您有见地。倒是我刚才有些失言,有失偏颇了。您怎么称呼?是哪个单位的呀?我看您像是搞陶瓷的专家,应该是哪所美院陶瓷系的教授吧?我们是《美术》杂志社的,咱们认识一下吧。是这样,我们杂志正想做一期粉彩瓷的报道,您看咱们方便不方便聊一聊?”

    “我,这个……”康术德全没防备,不禁愣怔了。

    不过他是什么人啊?

    老江湖了!这点急智再没有!

    “我姓康,聊聊倒是没什么,不过有言在先啊。陶瓷我不是正行,我是玉器厂的……”

    老爷子不动声色,很巧妙的,就化解了尴尬。

    这话绝对是实话,说的底气十足,言之凿凿。

    谁能想到他后头还省略了好几个字哪——看大门的。

    可话说回来了,怕就怕遇见自作聪明,而且会顺杆儿爬的主儿。

    这不,另一位美术编辑又扯上另一出了。

    “哦……我明白了。那九龙吐珠宫灯上的玉活儿,是不是就是您的手笔啊?您是师承刘派?还是王派啊?那龙首下的红翡玲珑球,手艺可太绝了……”

    为此,康术德又不免尴尬了一下。

    “这话……你又说错了。不过呢,给那四盏宫灯做玉活儿的人,我倒很熟,可以介绍给你们认识……”

    “啊!原来这么回事啊!您是玉器厂领导,失敬失敬……”

    哪么回事啊?瞧瞧,这还没结没完了。

    或许是师徒俩的属性太相近了,就在康术德后悔多言,不得不陪着两位美术编辑打上太极拳的时候。

    北神厨那个院儿的神库正厅,陪着几位主宾喝茶说话,正等候颁奖大会开始的宁卫民,也很意外的突然遭受了两面夹击。

    为什么?

    就因为天坛园长看到今天的颁奖大会盛况实在太高兴了,还没喝酒就已经有点熏熏然了。

    他可是个心急的直性子人,工农干部出身嘛。

    既然已经知道了宁卫民被调回总公司的事儿,今天又好不容易与宋华桂坐在了同一席上。

    所以为天坛计,坛宫计,为两家单位的全体职工计,也为了宁卫民计,他就丝毫不顾忌是否唐突凑了过去,直言不讳的提出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心里萦绕的事儿。

    “宋总啊,您看,您的公司人才众多,听说您的普通职员都是精通外语的主儿,还几乎都是高学历的大学生。那要这样的话,应该不差卫民这一人吧?”

    “可我们天坛和坛宫不行啊。我们这儿的事儿全靠他了,真离不开他啊。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啊。您看能不能看着合作关系的份儿上,卖我一个面子,把卫民给放回来啊?”

    “我知道,他是下属的工作出了疏漏,他得回总公司善后,将功折罪。可这不是已经一个多月了嘛,应该也差不多了吧。我代他谢谢您,请您高抬贵手吧。”

    “我是粗人,有什么说什么。可真不跟您打马虎眼,兹要您答应,让我怎么谢您都行。无论什么条件,只要咱做得到的,绝没二话……”

    这叫什么?

    这就叫有枣没枣打三竿子。

    不问肯定没戏,问了要万一成了呢!

    可也得说,这话一说,宋华桂立马就愣了。

    她难免不去想,是不是宁卫民又有什么心思了,才撺掇园长开的这个口。

    倒是转头一看宁卫民,他也是满脸尴尬,特别吃惊,还冲着自己露出无辜的目光。

    这才随之释然了,知道是园长自行其是。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的面子我哪儿能不给呢?可这事啊,恐怕您还真误会了。因为我也说了不算啊,这卫民可是有想法的人,他要干的事儿谁也拦不住。实际上,我倒巴不得您能把卫民留下呢。至少这样一来,他的人还在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也能找着他啊。所以是我求您才对,您替我把他留下吧?”

    不用说,这下登时就轮到天坛园长昏头转向了。

    这老头立刻眼巴巴的望着宁卫民,眼睛里全是问号。

    “什,什么?你……你还打算出京不成?你要去哪儿啊你?”

    宋华桂看着这情景忍不住笑了,乐呵呵的成了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了。

    就等看宁卫民怎么跟天坛园长捅破这层窗户纸。

    对此全无准备的宁卫民,也没工夫多琢磨了,只能实话实说。

    “园长啊,是这样,我……我打算,今年去日本。”

    “啊?你怎么一点风声不露啊?这……这……这可不行啊。坛宫你就扔下不管了?你小子,这不是说话不算嘛!当初你怎么答应我来着?”

    “不是不是,您又误会了。我就是为了咱们坛宫才要出去的。跟您说透了吧,我要去东京开坛宫的分店!我可不是想瞒着您,原本打算忙完这段,再跟您合计的……”

    再度一个电闪雷鸣一般的震惊。

    园长看着宁卫民,心里这个复杂啊。

    他觉着这小子,活脱儿一个大个儿的洋葱头。

    永远是包了一层还有一层。

    这脑子怎么长得呢?

    怎么就这么多主意啊!

第七百四十六章 占便宜

    吃亏就是占便宜。

    这是老京城人常挂在嘴上说的一句老话,代表了一种传统的人生哲学和价值观。

    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正确理解这句话的。

    像好些人,就把这话简单的理解成,为了占便宜而去吃亏,或者是吃了亏就一定能占便宜。

    也有一些人,会把这句话作为懦弱的借口,来尽量避免与人冲突。

    或者是把它当作面对失败的理由, 以减少自己无能所产生的懊悔与内疚。

    甚至有些人会轻蔑的认为,这话老套又不切实际,完全过时了。

    这一切当然都是大错特错的。

    也只有少数睿智的人,才能把这句话作为远离名利的信念,来保持内心的安宁。

    至于宁卫民,他就更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了。

    因为他不但能够正确理解这句话,而且还能够把这句话成功运用贯彻在商业行为上,从中收获巨大的实际利润。

    他对这句话的个人理解是——栽好梧桐树, 自有凤凰来。

    说白了,只有先付出后收获,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

    能做事,更要能任事儿,别人才愿意给你机会呀。

    也只有以实际行动示人以诚,才能放长线,钓大鱼。

    就拿他处心积虑要去日本开坛宫分店这件事儿来说吧。

    以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这个计划实在太过天马行空,令人匪夷所思。

    因为去日本开分店,那是要动用巨大的外汇资金,冒巨大的投资风险的。

    谁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啊?

    万一去了水土不服呢。

    这可不是什么缺乏远见和自信,什么小富即安, 眼光短浅的事儿。

    实事求是的说,尽管我们自己向来认为中餐博大精深, 华夏的烹饪水平世界第一。

    可海外却是不认可的。

    哪怕晚清民国时期, 中餐走出海外,也确实拥有过一度的辉煌。

    可问题是, 之后就日渐衰微了。

    就宁卫民活过的上一世,哪怕到了2020年,海外对中餐的认可也仍然局限在假中餐上。

    在海外经营口味正宗中华美食的餐馆几近于无。

    老外对日本料理和韩国料理的认知和认可度,反而在中餐之上。

    中餐根本没在世界的饮食界获得其应有的地位。

    说句不好听的,中餐在海外市场,一直是被两个孙子辈儿的在脖子上拉屎也不为过。

    被四六不懂的小崽子们挤兑得憋屈到家了。

    所以不妨想一想,在眼下宁卫民把坛宫饭庄和天坛公园的商业模式刚刚给捋顺熘了,所有业务正在逐步全面铺开,蒸蒸日上的时候。

    从几家投资方的角度出发,是不是理应份外珍惜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辉煌成果?

    是不是应该继续稳扎稳打,全心贯注在基础盘上,尽量扩大国内的利润?

    那让几家投资方支持宁卫民东渡扶桑,搭进去老本开分店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没人会觉得有这个行险的必要。

    说白了,动力不足。

    做成了固然是好事,可那不过是锦上添花。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把这笔投资亏掉了,那可就要动摇根本了。

    大家可都会英名尽毁,前功尽弃啊。

    尤其对宁卫民个人来说,就更不值当的了。

    做成了,他一分钱也不会多拿。

    做砸了, 他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啊。

    所以说天坛园长是万万琢磨不透, 像宁卫民这么精明的人, 怎么会冒出这么不靠谱的主意来的。

    自然盼他赶紧醒悟,也会极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可话又说回来了。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一向在几家投资方的眼里,都是不计个人得失的在做事。

    他提出的计划在大家的眼里,才没有私心,不好轻易否决。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亲手打造出一个能下金蛋的坛宫饭庄,还成功策划出了那么多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很不错的文化活动,早就做到过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证明了自己的商业天赋。

    他的意见才份外值得几家投资方重视,不容轻忽。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原本可以不管不顾,却一直不遗余力的帮着天坛公园谋求发展,替他们出谋划策。

    并且成功替天坛公园改善了商业经营,增加了收入,让全园的职工为之获益。

    天坛园长才会打心里觉亏欠着宁卫民天大的人情。

    才会对他充满信任,愿意无条件的支持他的工作。

    事实上,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是普通的东伙关系。

    早不是宁卫民“受人一饭,听人使唤”了。

    反而颠倒了过来,是天坛园长对宁卫民言听计从,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

    这才让宁卫民想要去东京开分店的计划具有了可能性。

    说真的,还别看天坛园长乍一开始很坚定的反对,可他真架不住宁卫民一通忽悠啊。

    作为开了挂的主儿,宁卫民后知五百年谈不上,三十年的国内外趋势,肯定胸有成竹。

    而且这小子嘴上功夫简直及得上相声演员。

    俗话说得好啊,人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

    本就有理有据之下,他又有口舌之利。

    日本人的消费能力,日本人的饮食喜好,坛宫目前的优势,他为之所做的准备,出去之后打算怎么经营……

    就这么一二三的一说,做通天坛园长的思想工作那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就跟鬼打墙似的,老园长完全由不得自主,又被这小子给带着方向走了。

    很快他的思想就再度沦陷,一开始的忐忑和怀疑,反而被或许有机会出国看看的激动和兴奋所取代。

    而他眼里,宁卫民大义无私,勇于任事的模样也愈加光亮起来。

    要有一比,宁卫民就是《金光大道》那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心要带领集体致富发家的高大泉……

    正所谓,没有因就没有果。

    如果宁卫民要是没有甘愿为他人做嫁衣的付出精神。

    他要不是看似傻子一样,事先做出了那样多极力周全旁人的事儿。

    他怎么可能办成这件事?

    怎么可能获得几家投资方的支持?

    怎么可能有机会去薅日本人的羊毛?

    绝对没戏。

    或许有人会冷笑一声,说这宁卫民格局太小,当奴才有瘾啊,干嘛靠别人啊?自己干多好?

    可其实说这话的主儿,那才真是傻到家了呢。

    要依着这么说,那从政的官员和世界五百强的ceo不都一网打尽了,人家哪个是给自己家干的?

    当然是背后的靠山越大,做大事才越便宜啊。

    别忘了,这年头想要出国,那太不易了。

    没点路子,你怎么走通手续?

    要是连政审的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提签证和怎么凑齐外汇当资本了。

    即便出去了,即便手握重金。

    难道只身一人身在异国他乡,就能肆无忌惮的参与盛宴,在股市房市里旁若无人的捞金?

    日本可是有合法暴力组织的国家,此时的雅库扎还未到衰退的时候,黑色经济同样在繁盛之时。

    没点人脉没点势力护身,就这么带着钱去日本,这不成了大老远给人家送上门的外卖了吗?

    但要是有了去东京为坛宫开分店的差事,对于宁卫民来说,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

    那等于是他拥有了一个跨国企业的商业资源相助。

    同时还有个公派的身份护体,有国家在为自己撑腰啊。

    真在日本遇到点什么事儿,宁卫民不但会得到皮尔卡顿日本公司的帮助,而且也是能找大使馆帮忙的。

    他这样的外国人,身在日本,别说捞偏门的不会招惹,就是日本政府也会有所顾忌。

    这不就等于有了金光护体了吗?

    更何况,宁卫民就是白白给别人干,怎么算他都不吃亏啊。

    他如果不是皮尔卡顿的高管,就没可能吃下上万幅白菜价的近代名家字画,不可能捞着服装尾货的生意,也不可能有从工艺品上发财的条件。

    他要是不开办坛宫饭庄,就没可能得到料器生财的机会,更不会借着给坛宫采办的机会,买到那么多紫檀家具和国家对私人禁售的精品官窑瓷器。

    他要是没有策划那么多具有社会轰动效应的文化活动,就不可能走通糖业烟酒公司黄新源黄经理的门路。

    那他和张士慧的烟酒店也就少了一大块的收入。

    他要是没把斋宫和坛宫办好,没和天坛园长相处如此融洽的条件。

    孙五福又怎么替他收旧货呢?

    而这些如果都没有,他也就不可能具备相应的财力收回马家花园了。

    像宁卫民这么给人打工,替旁人做嫁衣。

    难道不比空有个老板的名头,却得天天东跑西颠的当个小倒爷,或者从国库券上挤点油水有出息多了?

    说白了,宁卫民这身上的差事,就跟三十年代在沪海租界的工部局担任华董,五十年代在港城担任四大探长一样。

    就是倒给人家钱,行贿买这样差事,都划算的很啊!

    更何况如今宁卫民的志向也不一样了,评判得失的标准就更得多角度了。

    因为对于胸怀大志,想要做大事的人来说。

    在工作中学到的东西,获取的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宁卫民无疑要创办自己的业的。

    但现实生活里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做到世界知名,可不是想办法赚第一桶金,靠先发制人抢占行业领先地位,再抱一条官面上的大粗腿,就能做到的事儿。

    哪儿有那么简单啊?

    历史上,胡雪岩不就因为是官商才破产的嘛。

    连京城首富马家都吃了做官商的亏,搭进去好几十万两的白银收不回来。

    官商,那是双刃剑,发迹发得快,死也死得快。

    再打个比方,要想把中餐推广到世界上,让其获得世界饮食行业的承认,得到与之匹配的应有的地位。

    这是随便一个人,开了金手指,就能办到的事儿吗?

    没点真本事,难啊!

    可这本事怎么来啊?

    那就得练啊!

    宁卫民给皮尔卡顿打工,给坛宫饭庄张罗,就等于拿别人的钱和资源给自己练手。

    这让他在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发展壮大的情况下,提前有了做大事的机会。

    并且从接触的那些较高层次的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其实人这辈子,除了吃进肚子的,还有学进脑子的,还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啊?

    这个道理,却是那些只占便宜不吃亏,急功近利的人永远不会懂得的。

    与之同理,宁卫民不怕赔本赚吆喝,为凋塑艺术展举办了如此盛大的宴会,招待各路美术界人士,这钱并没有白花。

    他决定个人出资购买那些老工匠做精品,并且对行内人展出,更是既扬名,又得人心和实惠的划算买卖。

    实际上,旁人眼中越是觉得他亏得厉害,他就赚得越厉害。

    不信?不信那就看看他这次凋塑艺术展宴会上的收获吧。

    其一,通过美协一个领导作为中间人,京城象牙凋刻厂的厂长主动来与宁卫民攀谈。

    并对其发出邀请,希望宁卫民能抽出时间去厂里参观。

    厂长说他们也有《十二花神》的成套产品,那是当年曾在京城团城、劳动人民文化宫,及苏联、英国伦敦的国际博览会上展出的获奖作品。

    原本是应该被历史博物馆收藏的,但因为经费问题没得到解决,这件事一拖再拖。

    如今压库多年,已经彻底没什么指望了。

    如果坛宫愿意,厂里愿意低价出让,总比一直压着库强。

    如果宁卫民对传统题材喜欢的话,他们还有《天女散花》、《嫦娥奔月》、《木兰从军》、《红楼梦》、《西厢记》等大型牙凋作品。

    价格同样好商量。

    谁让宁卫民这么支持工美行业呢。

    其二,是一位就职在市工艺美术品总公司石材专家毛遂自荐来找到宁卫民。

    据他所说,最近福州寿山乡的几个农民在为了寻找田黄石而毁田掘地时,挖出一块特大的田黄石,珍贵无比。

    那块田黄石足有**斤重,堪称田黄王,预估价起码十二三万。

    他们公司考虑再三,觉得买不起,打算放弃了,本来想把这件事告知容宝斋的。

    但他看过今天的展品,觉得要是坛宫饭庄感兴趣,能花钱买下来当做陈列品也不错。

    如果宁卫民感兴趣,他愿意引荐。

    要知道,自明末清初挖掘出田黄石以来,三四百年间,多少代人,都是挖一次田黄石,毁一块田。

    田毁了,可能挖得出田石来,也可能挖不出来,也可能只挖出指甲盖儿大的那么一小块,而且是越挖越少了。

    挖过田石的地,再返回成水田,通常要几年后才能正常收种庄稼。

    因此,在寿山乡,不要说田黄,就是其他品种的寿山石,如高山、杜陵、善伯、旗降等品种,现在要想找到一块大的,也不大容易。

    这件事,绝对是靠得住且非常及时的一个消息。

    其三,就是四川饭店的一个负责人,来跟宁卫民攀谈,说他们彷效坛宫订制的大型凋花落地罩还有葡萄常的料器,效果都不错。

    但今天还是被他们《十二花神》的料器吸引了。

    他们也有了想法,打算花四万到五万,订上一组梅兰菊竹题材的。

    所以想问问宁卫民,这些料器到底多少钱做的。

    什么叫人品啊?

    这就是人品啊。

    或许就因为宁卫民忒太“爱吃亏”了吧。

    所以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就非得往他手里塞宝贝塞金塞银啊。

    瞧这事儿闹的,想不占便宜都不行了……

第七百四十七章 只送不卖

    如果说酒宴之中出乎意料的收获颇丰,让宁卫民心花怒放,喜出望外的话。

    那么在酒宴结束之后更让他没有想到的额外收获,就有点让他触动灵魂,心酸得不是滋味了。

    那是一份他根本从没惦记过的珍贵礼物,是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师傅送给他的。

    要说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也真是沉得住气。

    从今天她坐着小车来, 见到亲自迎宾的宁卫民互相客气寒暄。

    然后等到颁奖大会开始,宁卫民把老匠人们都请上台,挨个给全场嘉宾介绍,请他们接受大家的掌声。

    再到宴会开始,宁卫民过来给老匠人们敬酒,每人发了一份不菲奖金。

    她一直都是不动声色。

    最后直到宴会彻底结束, 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去, 老匠人们也被宁卫民一一送上小车。

    她作为自己这桌儿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在宰牲亭大殿之前,只要一步迈出这个院就要上汽车的最后档口。

    老人家才突如其来的停住脚,拉着宁卫民走到偏僻处。

    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物件,递给了宁卫民。

    开始了一段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对话。

    当时也不知是冷还是激动,老人的手有点颤抖。

    宁卫民也没多想,知道常玉龄肯定有话说,就先把东西接了过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匣子,应该是樟木的,还嵌了螺钿。

    只是年头久了,保管不善,螺钿掉了不少。

    而且木匣子也开裂了,已经算是半废了。

    “常师傅,您这是……”

    “你把它打开……”

    宁卫民便再度动手。

    里面的物件居然是一些纸页已经发黄,用小楷写就的笔札。

    还有一个滚圆的翡翠扳指, 玻璃种, 帝王绿……

    “这是西太后的赏物。”

    没容宁卫民细看,老太太指着扳指的一句话就立刻让他吃了一惊。

    “这是您祖传的物件呀!还是御赐的东西?”

    宁卫民随之就热切地把目光投射在了翡翠扳指上。

    虽然喜欢古物的内行, 都知道这行里有一忌讳,千万别信故事,只认东西。

    可常玉龄的为人,还有这扳指的翠色,几乎马上就让宁卫民相信了这是真的。

    “哎,这东西到我们家有一百来年了。是打我祖宗那会儿传下来的。我们家的葡萄,当年不就是因为给西太后祝寿才出了名吗?老太后当年除赐了一块‘天义常’的匾给我们家,赏了一个‘富贵常在’的口谕名分给我曾祖母,还赏了这么一个扳指呢。”

    “哦……”宁卫民听得出了神,再仔细看着扳指,就不能不承认心理原因很重要。

    反正知道了这段传奇,他就越发觉得这个扳指绿得高贵,绿得流油。

    但这还不是有关这个扳指的全部传奇。

    “由于在西太后那儿得了彩头儿,我们家的葡萄有了御赐名号,一下子就出名了。引得好多人来买,我们家也就阔起来了。不久之后就住进了大宅子,还有了自家专门的佛堂。当时御赐之物都得供着,我们家的佛堂除了供奉佛像, 还供着这个扳指。有一次我们全家去拜佛的时候,我曾祖母因为年岁大了, 行动不便,无意中就碰了一下,结果这东西就掉在香炉里了。”

    “你该清楚,这算大不敬的罪过啊。于是全家立刻就慌了,我祖父韩其哈日布赶紧上前从香炉灰里拿起来。可没想到,一看这扳指上粘了一层香灰,居然特别像一挂了霜的葡萄。当时我的曾祖母就高兴了,说这是佛菩萨保佑给饭碗呢。咱们家本身挺好的葡萄,要再加上一层霜就更真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实际上我们常家上霜的灵感,就是打这儿儿脱胎而来的。当然了,这挂霜的配方可不是滚滚香灰那么简单。香灰太粗糙了,也挂不住,只是有点那么个意思。我们常家是至此之后,至少三代人持续不断的完善配方和调色,才有了今天既不掉色,又格外逼真的上色和上霜的方子。”

    “这不,我们家上色和上霜配方的原稿都在这儿了。还有我重新抄录加以总结的一份,比例,原料,处理方式都些清楚了。只要照着这个方子来,就能做出葡萄常的霜料。”

    “咱们有缘啊,宁经理,我这辈子能认识你,真算是交了好运。就冲着您帮着我们街道生产社重新开了张,就冲您让我们常家的料器葡萄再现于人间。我就得好好谢谢您啊。我都想好了,这些东西继续搁在我这儿,怕是要埋没了。打今儿起,它们都是您的了。”

    常玉龄亲口所述的葡萄常独门上霜之法的来历,原本已经让宁卫民吃惊不小。

    他一边听,一边心里暗自思忖,难怪都说世事无常,这世上的许多事确实不可思议。

    但更让他惊诧非常的,是常玉龄最后对他的称谓由“你”变成“您”的这几句话。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常玉龄是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自己。

    “什么?您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可这……这是您的传家宝啊?尤其是这些秘不示人的配方!您不是应该传给常家的人吗?我记得您是有亲戚的……”

    常玉龄立刻就叹了口气,“是有亲戚,可这些东西托付给他们,那就糟践了。不瞒你说,我们常家这下一辈没人学这个了,反而他们还特别看不上祖传的手艺。”

    “我侄子是搞行政的,愿意让他的孩子念书,吃公粮。我的两个侄孙女呢,别说学了,打小就嫌弃我这双上色的手啊,都怕变成我这个样子。大概就是因为我提了一次,想她们跟我学这个,吓得这两年都不敢登我的门儿了。”

    “您说说,我要是不把这些东西交给您,还能怎么着啊?我都这把子岁数了。难道等我人没了,也把这些东西跟我一块烧了?那也对不起祖宗啊。只有到了您的手里,才算是它们有了个好归处。”

    确实,这种事儿,在这个年代并不少见。

    让人说什么好呢?

    好多真金白银的宝贝,许多大户人家的子孙后代瞪着大眼珠子都不认识,就别说祖传秘方这样的东西了。

    宁卫民很是体谅老人的心情。

    “好吧。常师傅,我谢谢您对我如此看重。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白要您的……”

    “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一个扳指而已,顶多了也就是千八百块。我去琉璃厂问过。他们就肯出这个价。这秘方呢,如今倒算有点份量了,能指着它养活好几十口子人了。可要早几年,根本就没人在乎它。你知道的,我们常家也曾经想捐给国家来着,为了给常家的子孙换份工作,弄个吃公粮的铁饭碗。可人家看不上啊。嫌弃我们是民间耍货。所以这东西是贵是贱,得分怎么说了……”

    “哎,常师傅。这话还真不是这么说。越是宝贝就越是没个固定的价钱。您问价的时候,大概是头几年吧?那时候行市差。但我不能揣着明白装煳涂,如今的行市早不一样了。就您这扳指,这么好的水头儿,这么好的颜色,还是御赐之物,真找对了买主。五千八千是它,两万三万的也是它,不过上万块在国内不容易,那就是卖到海外的价儿了……”

    宁卫民满以为自己这话肯定能让常玉龄吓一跳。

    老人家多半儿会被他说服回心转意。

    自己呢,开出个比商店里的行市高一些的价码——一万块。

    然后就这么一手钱一手货,把扳指和秘方都买下来。

    也就算对得起良心了,从此落个踏实。

    可万万没想到,常玉龄压根就没为这个钱数动摇一点,直接就摇了头。

    “宁经理,我是送,不是卖啊。别说两三万了,就是二三十万。我也不能拿它换了钱。”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年轻的时候,也过的是阔日子。自打我们常家的葡萄在美国的巴拿马博览会拿了金奖。等他们回来以后,门口就成车水马龙了。那个时候不光是国内的客人买了,还有好多洋行和洋庄。”

    “当时各国的钱我也不认得,看着新鲜有趣。我叔叔专门负责收钱,为了逗我玩儿,每天只要铺子里来一个订我们常家葡萄的外国人,他就在我的首饰盒子里,给我搁里一个洋钱,那钱就归我了。我叔叔说是我长大后的嫁妆。也就一两年,我的首饰箱子就满了,我攒的钱拿到钱庄里,居然换出了五根金条。”

    “当然,后来就不行了。常家的男丁提笼架鸟抽大烟,在外欠了巨款。我们常家只能靠女人站出来担起家业,这才有了我们姑侄五人为了替常家还债,立誓终身不嫁。再后来,好不容易债务还清了,可因战乱连年,这料器葡萄也没人买了。我们姑侄五人只能分头以卖烤白薯、卖糖豌豆、卖糖葫芦和炸油饼、捡煤渣、给人家拆洗被褥为生。”

    “可就是难成那个样子,穷成那个样子,我们家也没人舍得卖了这个扳指。我跟您实话实说,其实就是常家欠外债的时候,我们家要愿意把这个扳指出让,至少能换来三四万大洋,那就能保住宅子,后面也就不会那么难了。为什么不卖呢?因为这个扳指就是我们常家的精魂。我也记不清在哪个画上看到过这么句话了。好像是‘蝶是花精神’,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常玉龄的话登时就让宁卫民脸红了。

    他听出来了,人家这是告诉他说——我们见过钱什么样,卖什么也不能卖祖宗啊。

    他当然得赶紧解释啊。

    “常师傅,我没别的意思。赖我不会说话,咱们是不该说买卖,就说是物质补偿吧……”

    然而常玉龄却把头摇得越发厉害了。

    “您呀,这话又错了。我刚才怎么和您说的啊?这东西只有交给您,我才放心。千万别提钱,您没亏待我啊,这几年啊,都别说工资和福利了。就像今天这样的,光奖金您就给我多少了?我早就不愁棺材本儿了。甚至还能帮着亲戚不少。这就满够了,再多,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别看我老太太呀,没什么文化,就会做点料器葡萄。可做了一辈子的料器葡萄,直到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常家的东西再好,可得分再什么人手里,要是拿着这份东西的人不成,怎么也好不了。”

    “您看,我们常家之所以兴盛。那是靠了我曾祖母心灵手巧,我的祖父善于经营。要不是我曾祖母能举一反三,从坏事里得到灵感。要不是我祖父把普通送去海外参加博览会。我们常家的葡萄也不会这么有名。”

    “到了我三个姑姑和我们姐妹俩接过常家的秘方之后,饶是我们保密得再好,五人再同心协力的拼命苦干。也没能让常家的料器葡萄才恢复旧日的荣光。”

    “过去,我以为是命运无常,时运不济,归咎于战乱年月的天灾**。可后来解放了,在新社会里,常家的葡萄手艺依然没再现辉煌。虽然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扶持。可往往由于管理不善等原因,还是亏损严重,导致生产社几度解散啊。”

    “要不是您来操持这一切,我们常家的葡萄哪儿还有在现于世间,如此风光的机会呀?我心里明白着呢,现在料器厂的红火,全是靠您在撑着呢。要不是您帮衬着,大家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而且您的人品也让我放心。我知道,您就不是贪钱的人。要是为了钱,您就不会让我和蒋师傅、邹师傅一起做这耗费巨大,又卖不出去的玩意了。蒋师傅和邹师傅都说,现在咱们厂的学徒工,都顶得上料器厂的四级工。那全是因为您的支持,厂里这些年轻人才有心思练活,重视技术啊。”

    “说心里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一天您和这料器厂没关系了。您不愿意再插手管这个厂了,那我们常家的葡萄前途可就又难说了。所以啊,我一寻思,干脆,常家的葡萄还是托付给您得了。今后我不管您是自己开厂子,还是去和别人合作,随您的便。您要靠它发了,我替您高兴,反正东西交给您,我就放心了。”

    “您啊,也别不好意思。这是我求您的事儿,不是您求我啊。您要是真觉得非得为我做点什么,心里才过意得去,那我别的不要,就求您给一句话就行。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以后用我们常家的方子做出来的葡萄,永远都叫葡萄常……那……那我,也就念了佛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面对这样的泪水,面对这样的要求,宁卫民是没法不动容的,更不可能让老人失望。

    他再没扭捏,郑重至极的收好了东西,并向老人鞠躬致谢。

    于是常玉龄便放心的上车走了。

    然而望着那辆小车冒着尾气,缓缓驶远,消失在古老的石板甬路,明黄色的午后阳光里。

    宁卫民心里却凭空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惆怅和唏嘘。

    忽然间,也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人民日报报社社长邓拓,曾为常家所做的题词一首。

    常家两代守清寒,百年绝艺相传。

    葡萄色紫损红颜,旧梦如烟。

    合作别开生面,人工巧胜天然。

    从今技术任参观,比个媸妍。

第七百四十八章 乍翅

    常玉龄心里的苦,情感的悲,无疑都源于常家后继无人,对于人亡艺绝的担忧。

    这就是这个年代京城工美行业的通病。

    眼下差不多京城所有的工美行业的老匠人都在发愁这种事。

    一方面是他们精工细作的产品,因为外贸部门的垄断性收购,难以卖上价去。

    哪个厂也不爱再做这样越做越赔的东西。

    何况现在自主经营权国家又放手了。

    那作为厂领导,要求减少研发, 不再投入是必然的。

    另一方面是机械化生产效率比手工业生产高多了,技术门槛又低。

    开机器卖低档商品走量大,挣钱多,厂里青工懒得学手艺,都愿意用机器做低端产品。

    厂里当然也就不再支持老艺人带徒弟,图耗人力。

    这就导致如今的老匠人完全成了各个厂子的拖累。

    他们不再受重视, 也不再受尊敬, 几乎个个都是心怀失落退休的。

    总而言之,要没有宁卫民的存在, 恐怕几乎京城整个工美行业都会把目标放在怎么挣快钱上。

    没人在乎会不会出现技艺失传,技艺断档的现象。

    更不可能看到今后的市场饱和,恶性竞争。

    恐怕最终,也只有当他们陷于产品因为品种单一,设计陈旧而卖不出去货的时候,才能醒悟过来,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可到了那个时候,再后悔也晚了啊。

    愁眉苦脸守着那些机器着急后悔,应该是大多数工美行业生产厂家躲不开也绕不过的悲剧。

    不过还是幸好宁卫民还是改变了一些事的。

    他总算是让几个街道厂子脱胎换骨,通过捡国营大厂的漏儿,攒下了日后发展壮大的基础。

    他总算是保住了锦匣、绢塑、宫灯、墙画、料器、彷古瓷这几门传统工艺技术传承的可能。

    至少还能让常玉龄有所依托,没让葡萄常的葡萄绝迹于世。

    至少还能让退休在家的蒋三昌,还能勉强在家人和邻居面前,保持住最后的一点体面。

    这一天, 蒋三昌意气风发的坐着小车参加盛宴,又酒足饭饱的坐着小车回家。

    他的心情原是应该用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来形容的。

    凭着蒋家门的手艺子在那么多美术同行的面前露了脸,又得了奖金,他本来是想要回来好好跟老伴儿说道说道的。

    可却万万没有想到,大晌午的,他才刚一进院儿,就在家门口发现了咄咄怪事。

    居然有人堵着他家门前声势浩大的要钱要人啊。

    嚷嚷着非让他们家交出人来,要不然就给钱。

    京城人又好事儿,惹得全院儿的邻居都簇拥在他家的门前看热闹。

    不用说,凭直觉,蒋三昌就知道,多半是不肖的儿子惹出了事儿来。

    这让他的好心情登时一扫而空。

    又是急,又是臊,心里就开始埋怨家里人不懂事。

    干嘛非得在门口显眼啊,这不是抽蒋家的脸嘛。

    我白天给挣来的体面,这下子合着全没了。

    这时候,蒋三昌想的是,也甭管怎么回事。

    得说点好话,先把人请进屋谈,这样闹太难看,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商量呢?

    可没想到一声孩子的惊恐的哭叫, 使劲喊奶奶喊妈, 让他也沉不住气了。

    原本还想稳当点, 客气点,让挡在前面的邻居让开。

    结果方寸大乱,就变成了急赤白脸扒拉人,往里硬挤了。

    等到终于挤进去一看,他登时怒从心头起。

    因为果不其然,堵在他家门前的三个小伙子,有一个正死死抓着他那拼命挣扎的孙子后脖子不放手呢。

    旁边那个带头的还横眉立目的吓唬他。

    “叫奶奶叫妈都没用,要不你们家得把你爸爸交出来,要不你们家就给钱!甭废话!赶紧选!”

    那可是蒋三昌的亲孙子啊!

    咱们的传统,原本就讲究“抱子不抱孙,隔辈儿疼孩子”。

    就能别提自己的儿子是个混账东西,孙子倒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尤其蒋家的孙子还是个喜欢料器的好苗子,蒋家门唯一的希望。

    那老蒋还有不急眼的?

    他是攥着拳,瞪着眼,狮子一样一声吼啊。

    “放手!你们抓着我们家孩子干什么?有什么事儿你们跟我说!我是孩子爷爷!”

    这一声可管用,别说孩子手足无措的奶奶和妈一下有了主心骨儿了。

    那孩子见了蒋三昌更如同见了救星,哭着说这些人要绑架他。

    抓着孩子的小伙子反倒笑了,“绑架?我们可并没有绑架你,是你们爷儿俩要跑,我们才抓你们的。这不,你爸跑了,就抓着你了。可我们也没打你呀,这不带着你回家来了吗?现在你们家人和邻居们都在这儿呢,索性就当着大家的面儿,咱们评评理好了。”

    蒋三昌可没理他这套,眼珠子都红了。

    “你把孩子先放了再说其他。你就是有一千个理,一万个理。你也不能这么对待我们家孩子!”

    这话一说,邻居们有好心眼的也帮上腔了。

    “是啊,你们几个大小伙子都找到人家门上来了,还死抓着人家孩子脖颈子不放干嘛。人家又跑不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嘛。”

    “对啊,光天华日下,你们就是要讲理也不是这么个**儿啊。瞧瞧你们给人家孩子吓得。”

    “哎哎哎,我说,赶紧松开吧。要说你们这可是以大欺小啊。就这么一个孩子,小身子骨还没长开呢,禁得起你们这么按着头不放吗?”

    眼瞅着就要激起民愤了,这仨小子也觉着不是事了。

    面面相觑下,带头的给了个眼色,那个抓着孩子的终于撒了手。

    孩子立刻就扑妈妈怀里了。

    蒋三昌的老伴儿一看孩子后脖子都泛了淤色,那叫一心疼啊。

    当时就叫起来了,“哎哟,你们怎么狠哪,你看看给我们家孩子掐的,脖子都紫了。”

    那三小伙子为首的生怕舆论彻底倒向蒋家,赶紧声辩。

    “哎哎,你们家可别护犊子啊。知道他们爷儿俩干了什么吗?偷!”

    最后一个字儿可好,惊得邻居们谁都不言语了。

    因为这年头最恨的就是小偷,大街上发现了,群情激愤下打死了也是应该的。

    这就是普遍共识啊。

    孩子的奶奶和亲妈立刻心虚了。

    可蒋三昌却不信孙子会干出这样的事。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带头就说,自己住在里这儿不远的一栋简易楼里。

    平时没什么爱好,除了喝酒打牌,就爱养鸽子,是个鸽子迷。

    可最近发现老丢鸽子,前前后后丢了得有好几只。

    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倒霉,放出去的鸽子碰上附近谁家的盘鸽子。

    自己的鸽子是让人家的鸽子群裹挟,给盘了去。

    可前天,突然发现就连他那拿过奖的鸽子也丢了。

    这就让他觉得这事儿不对劲了,于是赶紧招朋唤友,在附近的早市、鸟市帮他盯着。

    果不其然,今天就有人发现了蒋三昌的儿子和孙子用自行车带着个鸟笼子在市场上,售卖那只丢了的获奖名鸽呢。

    这位失主得了信儿就带人赶紧去堵,那是贼赃并获抓着了个现行啊。

    只可惜,他当时气炸了肺,莽撞了点,抓人的时候提前骂出了口。

    而蒋三昌的儿子蒋国强警醒极了,当时把鸟笼子往车后座一推,推着自行车招呼着儿子拔腿儿就跑啊。

    结果这家伙自己个儿蹬车跑了,蒋三昌的孙子却因为太老实,没反应过来,差了一步,被抓住了手腕。

    这才有今天这么一出。

    没别的,他们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就是索赔来的。

    要么蒋家赶紧去凑个五百块,补偿他丢了的那些鸽子。

    要么就把人交出来,让他们给送派出所去。

    好嘛,五百块啊!

    蒋家的邻居们最后耳听这个数字,登时就一阵骚动。

    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了,谁都清楚这笔钱对蒋家意味着什么。

    蒋家老两口积攒的家底儿大部分,早些年都贴在蒋国强的婚事上了。

    后来有了孙子,又贴补孙子。

    如今蒋三昌已经退了休,怎么可能凑的出?

    有的人认为是是狮子大开口,这几个小子诚心讹人啊!

    有的人说,这得奖的鸽子就这么贵,人家养的想必是名种!

    还有人替蒋家哀叹,说这蒋国强可真是两耳朵扇风,败家的祖宗,太能给家里招灾惹祸了。

    蒋家这关怕是难过了。

    至于这鸽子的失主说完这话,则先是洋洋得意看着周围的人,颇有得理不让人的劲儿。

    随后更是趾高气扬的直视蒋家的人。

    那意思是已经知道你们家拿不出那么多钱了,看你们怎么办吧。

    满心以为蒋家肯定无路可走,就得说软乎话,作揖求饶了。

    却不料蒋三昌又亲口问了孙子一遍经过,居然比他们还很。

    “你们报桉吧。让派出所抓他。”

    蒋三昌说出来的话,简直硬的能硌掉他们的大牙。

    好嘛,这真是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啊。

    “什么?老爷子?我没听错吧!”丢鸽子的失主简直不可置信

    “你没听错!这儿子我不要了!你们刚才没听见吗?我孙子是他给诳去的。愣告诉孩子给他买自动铅笔,骗孩子去的鸽子市。出了事儿自己倒跑了,他也配当爸爸。就是你们不报桉,我见着他还得送他进局子呢。要不,我去替你们把治保主任请来?”

    看蒋三昌真不像开玩笑。

    得,仨小伙子全都傻眼了,就连邻居们也愣怔了,谁都没想到蒋三昌是这态度。

    不过儿子毕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蒋三昌不要儿子了,他老伴儿可做不到,儿媳妇也不答应啊。

    家里的两个女人开始哭哭啼啼,求蒋三昌不能这么办。

    邻居们也是跟着劝,就连蒋三昌的孙子也求爷爷高抬贵手,别把爸爸交给派出所。

    这下,那仨小伙子便又找回了自信,又挨个说上了便宜话。

    “老爷子,您真成,大义灭亲啊!可您的家里人没您这么高的觉悟!我劝您还别固执己见了,别弄得家里人都埋怨您。再说了,您大概就这么个儿子吧,总得替自己老了想想……”

    “看您家着情况,也确实不大富裕,大概一时也拿不出五百块来。要不这么着吧,您能凑多少先给我们凑多少。二三百的也行,剩下的钱,咱们慢慢再给也行,谁让我们哥们儿心肠软呢,我们不是黄世仁……”

    “就是啊,钱算什么啊。钱不就是王八蛋吗?还是人金贵。您老也别把钱看太重了。常言道,虎毒,还不食子呢……”

    然而最后一句,再次惹怒了蒋三昌。

    “你们都给我住口!你们几个又是什么好东西啊,不过是几个小混混在这儿的起哄。你们这样的主儿我过去在天桥儿见得多了。你们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是什么东西变得?不就是想要钱。占便宜没够,得便宜卖乖,就是说你们这样的。好几十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怎么你们还没变呢?且不说你们真正丢没丢那么多的鸽子,就算你们丢了了,可无凭无据,你们就都算我们家头上了?为了讹诈,你们按着我们家孩子脖颈子,吆了这么几个人上我们家门口来乍翅,欺负老实人好玩是怎么的……”

    嘴里骂着,蒋三昌叉着腰,虎视眈眈地向仨小子走过去。

    这仨年轻人一步步后退。

    蒋三昌盯住那个为首的,并不动手,就只是蹬着他。

    直看得那个小子头皮发麻说,“大爷,您饶了我吧!”

    蒋三昌冷冷一笑,问那小子到底丢了几只鸽子,该赔他多少。

    那小子说丢了两只,但都是名种,至少一百块一只。

    而且那得了奖的鸽子也摔伤了,损失不可估量。

    蒋三昌就说给你三百块行不行。

    仨小伙子都有些吃不透,这时候谁都不知蒋三昌的真正意思了,不敢轻易答应。

    蒋三昌冷冷一笑,问那小子到底丢了几只鸽子,该赔他多少。

    那小子说丢了两只,但都是名种,至少一百块一只。

    而且那得了奖的鸽子也摔伤了,损失不可估量。

    蒋三昌就说给你三百块行不行。

    仨小伙子都有些吃不透,这时候谁都不知蒋三昌的真正意思了,不敢轻易答应。

第七百四十九章 血光之灾

    上蒋家门前闹哄的人,是让蒋三昌用钱给打发走了。

    可蒋家的事儿到这儿,并没完。

    这一天,当邻居们散尽,大杂院彻底归于宁静之后,蒋家人也回了屋

    但关上房门,家中所呈现出的, 却是一种悲喜交加的奇怪氛围。

    一方面是蒋三昌的孙子喜滋滋的看着奶奶数钱。

    哪怕让人家拿走了三百,剩下的九百块也是厚厚的一叠,摆在桌子上很有些份量。

    蒋家的小孙子趴在桌边一眼崇拜地看看爷爷,一眼开心地看那些钱在奶奶手里笨拙地一张张数过。

    蒋三昌的老伴儿说,她这辈子还从没数过这么些钱,手指头都捻麻了。

    孩子就接口, 说他奶奶的手指头应该多麻几回才好。

    还说等他长大了也跟爷爷似的烧料器,挣好多好多钱, 给奶奶数, 也给妈妈数。

    多可人疼的孩子啊!一句话,把奶奶和妈妈说得都是心花怒放。

    然而与这其乐融融的情景极其不和谐的,却是孩子的爷爷蒋三昌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言不吭,只“叭哒叭哒”抽着他的烟袋。

    偶尔,老爷子身子还直颤悠,克制不住的抖。

    用不着他说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气得打哆嗦。

    孩子的亲妈先发憷了,就想在公公面前,替丈夫说说好话。

    “爸,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今天这事儿吧,是国强不对。主要是因为他最近呢, 一直在为调动到人造琥珀车间的事儿着急。他寻思着要是真能调动过去, 每月奖金又能多二三十块,家里的日子多少能好过点, 还能给孩子在少年宫报个特长班什么的。可厂里的好多人都惦记着这份美差, 人事科长的家门都快被人挤破了, 他就想送点上档次的礼活动活动。要说呢, 他……他这也是为了家里着想,恐怕是着急想凑钱,一时湖涂才……”

    可这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蒋三昌火冒三丈起来。

    刚才当着外人不好发泄的牢骚,这下,全一股脑的秃噜出来。

    “胡扯!这还叫为家里着想?我问你,他去年又请客又送礼的,瞒着我给人家上赶着舔沟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钱,才调动到发卡车间。怎么?这刚去了没几个月又想调动?那前头的钱不都打水漂了?他怎么就没个长性?老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啊。哼,没长性也就罢了。还投机取巧,走邪门歪道!为了给人送礼,没钱他就去偷人家的鸽子?我家里居然养出了一个贼!最混账的是,他居然还带着孩子一起去销赃!而且人家失主追了去,他居然只顾自己,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给扔下不管了!他还是个人嘛,真是个畜生!蒋家的德行都让他散尽了,他是给他爹妈挣骂呢……”

    老爷子是越骂越上火,越骂越难听。

    儿媳妇也是越听越脸红, 越来越无地自容。

    还是婆婆看不过去了,赶紧拦着蒋三昌,替儿媳妇抱不平。

    “老头子,我说你怎么冲着儿媳妇来了,这能赖她吗?是国强自己不争气啊!”

    “我没怪她,我是希望她别老顺着国强,什么都听国强的,今后得反过来了,她得好好管管国强……”

    “你这就更是湖涂话了。连咱们俩的话,国强都不听。儿媳妇这性子软和得跟面团一样,她说的话,咱儿子还能往心里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国强不欺负她就算好的了。再说了,你就是再生气,也不好当小辈儿说这么难听的话。你骂儿子不要紧,谁让你是他爸爸呢。可你当着他们娘儿俩面儿,让她们母子怎么想……”

    这一下子,算是切中了要害。

    蒋三昌叹了口气,低声都哝了两句,不言语了。

    说的是呢,儿子没教育好赖谁啊?

    只能怪他们老公母俩啊。

    一是因为慈母多败儿,老伴儿对这个独子太宠溺。

    一是他只重蒋家吹料技艺传承,打小忽视了对儿子人品德行的监督啊。

    儿媳妇?儿媳妇是个老实人,嫁到他们家来,那是受了大委屈的。

    孙子就更冤枉了,老家儿是没法挑的,居然摊上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爸爸……

    又闷了半晌,蒋三昌越发觉得自己刚才没来由,心里后悔。

    再怎么说,一个当公公的也不好因儿子的错,对儿媳妇这么训斥。

    于是尴尬地吭哧了两声,转头对老伴儿说了,“你呀,再给儿媳妇四百块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虽然这国强纯粹就指望不上他。可快过年了,不能让他们娘俩儿这么苦着。手里没点钱,那还过什么日子?”

    待老伴儿答应了,他跟着又对孙子说,“好孩子,爷爷刚才对你妈妈发火,是爷爷不对。让你妈妈受委屈了。你替爷爷给你妈妈道个不是吧。”

    孩子的妈妈立刻承受不住了,不容孩子做出反应,就抢着说,“爸,您别这么说。长辈教训几句是为我们好,没什么委屈。这钱我们也不能要,您老两口的钱都贴补我们了,好不容易有几个,您还是……”

    “话不是这么说的。嫁给国强,于你那就是委屈了。他那样的人,纯粹是头发丝提豆腐,想来这辈子都没出息了。我劝你指望谁也别指望他,看看我和你妈,几十年养了个儿子,结果成了笑话,就剩下哭了。好在你总算还有个好儿子,这孩子就是你今后的指望。至于这钱,那就是给你和孩子用的,你一分钱都别给国强,自己收好了,也别告诉他。他要找你要,你让他找我来……”

    “爸,这这……妈,您看……”

    孩子的妈妈还没见过公公这么对丈夫失望的时候,完全不知该如何接话,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可就这还没完呢,蒋三昌最后又撂下句让人听了心惊肉跳的狠话。

    “等那个混账东西回来。你不吝多晚儿,都让他到我那屋来一趟。你就告诉他。今儿个,他要是老老实实的来给我磕头认错,让我砸断他的狗腿也就罢了!他还算是我儿子。他要是敢不来,打明儿起,他就别再进这个家的家门!我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说完,老爷子烟袋也不抽了。

    “咣当咣当”磕干净了烟袋锅子里的烟灰,背着手气哼哼的进了里屋,自己一人儿生闷气去了。

    只剩下家里的老弱妇孺,看着紧闭的房门,惶然无措,惴惴不安。

    这一天,蒋国强是晚上八点多回来的。

    他趁着各家邻居都守着电视机,听着“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的档口,悄无声息的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

    然后不言不语的锁好车,就钻进自家的门儿。

    一屁股坐在自己打的弹黄沙发上,就直接瘫软了。

    看样子累得一点儿劲都没有了。

    他儿子正在妈妈的指导下,写字台前开着台灯,拿练习本默写生词呢。

    这娘儿俩骤然一看见一黑乎乎的影子窜进来都吓了一跳。

    再定睛仔细一瞅,才认出是蒋国强。

    “这是怎么啦?哎哟,你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样儿啊?这么晚才回来?”

    孩子妈是一连三问。

    “嘿,你就别提了……今儿跑到市场上卖鸽子,一时疏忽,忘了卸掉鸽子腿儿上那环了。结果让人认出来了,差点让人堵着。哎哟,要不是我见机行事跑得快,今儿弄不好就得有血光之灾。”

    “后来我就一琢磨,就这么跑了也不行啊。他们怎么找着我的?弄不好有人认识我,我就找了家电影院里躲了一天。不过……我呀……我可不花冤枉钱。”

    “你听我说嘿,我呀……就买了一张票,每场电影差几分钟快结束,我就提前躲厕所里,等清完场,我再熘回去。这么着哎,一气儿看了五六场……”

    蒋国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居然为自己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还有点洋洋得意。

    就这份没心没肺,让孩子妈听着就气儿不打一处来。

    “你可真够可以的你,怎么偷人家的鸽子啊?这事儿传出去,你让街坊邻居的怎么看咱们啊。还有,你怎么连儿子都不管了,你就顾你自己跑啊?你就不怕儿子有个好歹?”

    蒋国强却不认这个账,强词夺理为自己解释。

    “偷?谁能证明我是偷的?我是捡的。那鸽子受伤了,掉我怀里了。你就派出所的人来,我也这么说。再说了,我怎么没管儿子,我跑的时候可招呼儿子了。咱儿子不是就好好坐这儿呢嘛。这小子随我,机灵!我一叫跑,才几步出去,我一回头,他就没影了……”

    “爸,我……我没跑,让人抓着了……”

    “啊?原来你没跑啊?还让人抓着了!哎哟,你也太笨了你。他们打你没有?”

    “没有,他们就带我找咱家来了……”

    “然后呢?”

    “然后爷爷赔人家钱来着……”

    “哦,那就好,幸亏我没回来,多长了个心眼儿。要不非得撞枪口上不可!儿子,下回你可得吸取教训,机灵着点儿。不过反正你也是小孩儿,大人不能把你怎么样!哎,你爷爷赔了人家多少钱啊?”

    “三百。是爷爷拿回来的奖金。”

    “啊?三百!这……这老爷子也忒傻了。这不让人给讹了嘛。就他妈那破鸽子哪值这么多啊?何况他们还拿回去了。就算上我头两天卖了的那一对儿,也不过才落手里八十块……”

    眼瞅着蒋国强在儿子面前越说越不像话了,丝毫没有反思和后悔之意。

    再想想今天公公的话,似乎全说中了。

    这让孩子的妈感到自己的未来渺茫至极,只想哭一鼻子。

    按说呢,虽然自己丈夫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儿来。

    可这年头的夫妻,还没有几个人会轻易想到离婚的。

    孩子妈觉着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他们已经打了结婚证,过到了一块去,又有了孩子,那就是自己的命了。

    今天这日子口,公公的怒气前所未有,她还是挺替蒋国强担心。

    假若蒋国强回来后是但凡自责几句,对儿子多关心几句,表露一些后悔之意,她一定不会动气。

    因为人的胆量是不会一样大的。

    男人并不一定非得硬气到底,天不怕地不怕才是好的。

    能够体贴人的男人更是女人所需要的。

    如果胆量小而情感厚,仍然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现在,蒋国强的得意,只顾自己,却是一种完全自私的表现。

    不但从未把儿子放在心上,甚至不知感激。

    花钱给他解决了麻烦的公公,反而要受他的埋怨,这让人简直没法不动气了。

    原本还想替他遮掩一二,甚至想劝他回厂里躲躲,待公公消了气儿再回来。

    但孩子妈现在不这么想了。

    老实人?

    她是老实人。

    可老实人要坑人,也更让人猝不及防。

    “国强,爸让你不论多晚回来,过去一趟。”

    “什么什么?他让我过去?拉倒吧,我才不去呢,挨他数落去啊?我又不傻……”

    “那什么……我觉得你还是去一趟好。”

    孩子妈咽了好几口气,到底控制住了自己。

    “你呀,跟咱爸陪个罪,说点好听的,不为别的,这不是快过年了嘛。总得图个家和万事兴啊。再说了,老爷子这会拿回来奖金可不止三百,赔了丢鸽子的,还剩下不少呢。你要真急等钱用,求咱爸总比求外人强啊……”

    蒋国强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不会吧?他不就外面给人街道小厂兼个差事吗?还今儿去明儿不去的?除了每月拿回来的工资,还有这么多奖金?那街道厂是印票子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爸说过的,那的工人只要活好,收入起码是国营厂两倍呢。”

    想了想,蒋国强终究难掩贪心,他决定还是去父母那屋看看的好。

    “嘿,我就不信了,还有这样的怪事儿!行,那我看看去。哎,我还没吃,我说你看厨房还有什么剩的,给我热热,我从老爷子那屋回来,正好吃。”

    就这样,蒋国强就像他套人家的鸽子一样,也上套了。

    临走时候,丝毫不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还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呢。

    结果等他一进屋,还没过多一会儿,娘俩就听蒋三昌的声音怒吼起来。

    “你个混账玩意,什么也没你的份儿,我今天得跟你算总账!”

    要说蒋家的孙子倒是真聪明,别看年纪不大,但已然能从父母的对话里看出点棱缝来。

    他知道爸爸去了爷爷屋凶多吉少,心中很不高兴,向妈妈提出质问。

    “妈,您怎么不提醒我爸,还让他送死啊?您赶紧看看去吧……”

    孩子妈的态度是坚定的,“我不去!这回就得让你爸挨挨打,长长教训!他活该!你这孩子也是,怎么还不知好歹啊?你难道不知道妈为什么生气啊?妈就是气你爸,他不该把你扔下不管!”

    没想到孩子说了,“妈,我爸挨不挨打在其次,可我担心爷爷啊,爷爷有高血压,爷爷今天是真生气了,就是把我爸打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可万一爷爷要是坐那儿起不来,那可不让人抓瞎。您怎么忘了去年春节前,爷爷被爸爸气得住院的事儿了?”

    嘿,别说,有时候这孩子真比大人还懂事。

    孩子妈心里一惊,说她还真得瞅瞅去。

    可结果呢,孩子妈刚一出屋,没想到就看见自己丈夫脸上一块乌青,捏着鼻子的跑回来了。

    一进屋,就拿起一卷卫生纸,往鼻子里塞。

    孩子妈愣了“怎么这么快就打完了?”

    蒋国强“切”了一声,“怎么不快,不用讲理,没有铺垫,直奔主题,上来就揍,能不快吗?”

    孩子看着蒋国强的鼻子惊叫,“流血啦!爸爸,爷爷打你脸啦?”

    “可不,你爷爷下手狠啊,我终究是没躲过这场血光之灾!”

    可就这份儿上,蒋国强还装呢,居然还认为他自己是儿子应该效彷的积极榜样。

    “看见没,你爷爷打我,我可没说什么,打儿子就是当爸爸的专利,知道吗?我还告诉你,名词再怎么变,爸爸就是爸爸,这一万年也变不了,任何新名词也代替不了。你小子以后少跟我滋扭。你就是长大了,也是我儿子。今后敢不孝顺我,不听我的话。哎,我就跟你爷爷似的,不管你多大,照样揍你小子!”

第七百五十章 地狱厨房

    宁卫民一直不遗余力地在支持京城传统工艺的传承与发展。

    不但耗资巨大,也为之耗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

    所以在这届凋塑艺术展上,虽然他订造的这些东西一公开亮相就震惊了四座,让诸多来宾感到目醉神迷。

    也引得美术行业的许多同行力捧,诸多美术杂志争先报道。

    甚至那几件儿大型艺术品,在美协的推荐和促成下,还有不小的机会入选中小学的美术教材。

    但于宁卫民来说, 这都算不得多么出乎意料的事儿。

    他虽然是很自豪,很宽慰,很高兴,但却并不为之如何激动,因为毫无悬念。

    这些由知名大匠所制的精品,成本和水准都在明面儿上摆着呢, 获得了一致好评纯属必然。

    与之相比,倒是他挺随意做的另一件事, 很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两个月,他也没进行太多关注和额外的付出。

    但收获却是大大超他最初的预期,让他喜出望外。

    那就是让坛宫的几位厨师去马克西姆餐厅学厨一事。

    说起这件事,宁卫民的最初目的其实很简单,主要是为了三点。

    一是为出国做提前的技术准备。

    去东京要开坛宫分店,已经是宁卫民必定得执行,板上钉钉的事儿。

    可这年头的京城没有一家日本餐馆。

    那由京城饭店开办的,据说是京城第一家日料店的“五人百姓”,还要等到1985年的4月才会开业。

    所以考虑到日餐量少而要求精致,又不排斥生食和冷食的特点。

    那么宁卫民派厨师去马克西姆餐厅学习下法餐,显然是比较切合实际的做法。

    这样既能学点新的烹饪技巧,也能适应下更先进的厨房设备。

    二是宁卫民也想借着此事,对两个不惜砸了铁饭碗,也要来坛宫干的江大春和小查做个暂时的安置。

    这俩小子,年轻、性情、敢冲、敢干,又机灵,有应变能力, 宁卫民是相当看好。

    他心里已经认为这俩小子是自己去东京的最佳帮手, 当然要着力培养。

    三就是可以全面提高坛宫本身的菜品层次。

    西餐相对于中餐, 最大的优势就是精致和美感。

    这不是说中餐就不精致,缺乏美感。

    但问题是因为文化属性不同,审美就不同。

    中餐向来更重内容而轻形式,是让人从食物本身的味道,通过吃的过程来获得最大满足。

    所以中餐的讲究和排场是通过菜品本身的色香味体现的。

    一定要菜色够多,食材昂贵,滋味绝妙。

    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哪怕像食品凋刻这种东西,最早也是应用在祭祀上的,并不是为了装饰菜品的。

    这门技艺普遍用在高档宴席上,发扬光大,那还是建国后的事儿。

    所以按照传统,中餐宴席陈设就是再讲究。

    通常也不过是加上桌围桌帔,摆上金银酒杯,象牙快子而已。

    桌上向来不摆花,也没有其他的点缀品,甚至过去就连桌布都没有。

    这并不是抠门或贫穷导致的简陋。

    而是因为按旧时的礼节,客人座位分高下,要依照桌面的木纹而定。

    反过来西餐就大不一样了。

    洋鬼子与我们是其实完全反着来的,更重形式,轻忽内容。

    大概是因为菜样太少, 不会有什么显亮的变化,他们都是在食品以外着意。

    如桌椅之摆设,卓单之缎或绸,器皿的样式,酒类之繁多,花卉之陈列,都极端讲究。

    过去常有为请一次客,而特画图样,特制器皿者。

    甚至就连菜单、音乐、鲜花、灯光的重要性,都要排在食物本身之前,更重视综合体验。

    发展到最后,对于菜品的创新,自然而然就更容易纠结于食物的外在美。

    要说句实话,其实宁卫民经营坛宫的思路就是借鉴了西餐厅的经营方式和理念。

    购美器,重服务,以文化氛围和装潢装饰烘托美食滋味,把中西餐各自的所长合而为一。

    这才让他的坛宫饭庄显得有品位,有格调,既让国人震惊瞩目,也颇受外国人的欢心。

    所以宁卫民认为,如果再做细一点,好好抓抓菜品的外形也是很有必要的。

    拽句文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嘛。

    要能把人家的本事都给学会了,再结合咱们自己的优势,坛宫饭庄的菜肴不就更完美了嘛。

    没说的,内功外功都够硬,就是双项加分啊。

    到时候宰洋鬼子的外汇,当然也就更得心应手,名正言顺了。

    应该说,宁卫民的如意算盘,绝对已经打得够精道的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毕竟不是专业厨师,对于烹饪的相关情况所了解的还不够多,也就有了局限性和偏差的预计。

    要知道,法餐可是西方世界公认的第一大菜系啊。

    在西方世界的地位就如同鲁菜作为中餐唯一原生菜系,是咱们国内八大菜系的扛把子一样。

    法餐的精髓,可不仅仅限于外在形式的讲究上。

    烹饪之法之多,菜色之丰富,虽然还比不了中餐,却是西餐之最,别有独到之处。

    更何况马克西姆餐厅为开拓共和国的市场,最初聘来的三位外籍大厨也非泛泛之辈。

    每个人都是法国餐饮届相当知名,颇有资历的人物。

    其中的西饼房厨师长拉方丹,三十六岁,曾给法国爱丽舍宫服务过的资深甜点师。

    他的手艺,颇受曾于1980年访华的法国总统瓦来里·吉斯卡尔·德斯坦的青睐。

    而担任行政副总厨勒戈夫,别看年纪仅有二十六岁,可天赋惊人。

    受聘赴华之前,他刚刚凭借自己的创新菜品,为巴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餐厅打响了名号,摘下了一颗米其林星星。

    此外,勒戈夫还是法国享誉全球的厨师乔尔? 卢布松的弟子,曾经有幸追随这位名厨学艺三年。

    乔尔? 卢布松又被誉为世纪主厨,传奇星厨,六十三岁的时候管理着全世界十六家餐馆。

    其人传奇性在于平生摘下过米其林的三十二颗星,是全世界公认的摘星总数最多的纪录保持者。

    最后一位行政主厨名叫多米尼克。

    四十三岁的他,作为厨房大拿,不但年纪大,资格老,来头也最大。

    因为他不但先后受聘于两家米其林三星的餐厅,担任了多年的行政总厨,而且还是法国餐饮学会的会员。

    法国餐饮学会(académie airefrance),又称法国名厨学会,由瑞士名厨、《烹饪和食品卫生通用辞典》作者约瑟夫·法夫尔(joseph favre)于1883年创立。

    那是世界最古老的餐饮和糕点学会,会员均为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厨。

    申请加入十分艰难,至少需要九年以上在法国从事厨师的经验,以及在餐饮业有杰出的贡献等要求。

    同时还需要用一年时间通过各种审核及决议。

    所以这个学会在全世界的会员不足千人,且多数都是米其林认证餐厅的主厨。

    说白了,这个学会太难加入了,也太了不得了。

    在全世界餐饮届的地位,就相当于金大侠的武侠小说里所有名门正派中,少林和武当的地位。

    那想想吧,这么牛的菜系,又是这么牛的大厨。

    再加上坛宫作为全国唯一一家卖正宗宫廷菜的饭庄,也是中餐的翘楚,。

    宁卫民所派来的厨师也个个是优中选优,是经过不少名厨亲手调教过的肯勤学苦练的主儿。

    这两好碰两好,两种博大精深的餐饮文化对撞,其产生的碰撞反应,那是何等的惊天动地啊?

    要打个恰如其分的比喻。

    那是原先只以为是弓箭与弩箭的碰撞,结果实际上是核弹撞氢弹啊。

    总而言之,双方都失算了。

    宁卫民既有点轻视了法餐,那几位法国大厨也不够重视中餐的厨师。

    那么在这个信息相对闭塞的年代,中西文化存在严重隔膜的年代。

    自然而然,一场所有人都没有料想的饮食文化大冲撞,就在马克西姆餐厅的后厨里发生了。

    而由此引发的好戏,以及重大影响和奇妙的后果,更是所有人都没法提前估量到的。

    至于具体经过,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首先,应该承认,马克西姆餐厅的这三位法国大厨,对于中餐都抱有不小的成见呢。

    这主要取决于他们自身的傲慢和自信,以及对法国中餐的不好印象。

    是的,法国也是有不少中餐馆的。

    只可惜时过境迁,最早轰动巴黎,闻名欧洲的万花楼传奇早已泯灭在历史之中。

    当下这个时代法国的中餐馆,别看数量不少,堪称欧洲第一。

    可菜系单一,花样陈旧,也是出了名的。

    不过分的说,几乎所有的中餐馆的菜单全是一样的,口味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甚至仍然是以当年最具中餐象征意义的竹笋、豆芽和豆腐出名。

    再加上家族管理模式陈旧,下一代侨民吃不得苦,食品卫生不达标,恶性竞争,滥用味精,等等不利因素。

    以及荷兰中餐业被曝光的“狗肉事件”导致西方人普遍对中餐的不信任。

    这就导致法国的中餐业完全是日落西山的衰败样子。

    甚至好多餐馆不得不假冒日餐,才有生意做。

    这样的中餐能好吃得了吗?

    几位法国大厨不是没吃过,反而正是因为吃过,才份外鄙夷。

    当然,对于中餐的尝试,这几位法国大厨也不能说是全然失望。

    京城的马克西姆餐厅装修期间,宋华桂曾经把所聘用的国内厨师和服务员都集中起来,送到法国巴黎马克西姆总店进行了三个月的“强化训练”。

    培训中途,那些国内的厨师就曾为法国厨师做过一顿比较正宗中餐。

    只是根据餐厅现有的食材,国内的厨师选择十分有限。

    在加上这些厨师几乎都是重文门饭店的年轻人,水平不高,对西餐厨具又用的不顺手。

    他们最后也只烙了点家常饼,做了个宫保鸡丁,再加上一道酸辣汤。

    吃过之后,尽管法国厨师都竖起了大拇指,普遍认为味道不错。

    可还是把这些中餐只当成了仅能吃个新鲜的小点心,反而更坚定了中餐没有大菜的误解。

    再后来,这三位厨师来到京城后,又经中方招待,吃了一次聚德全的烤鸭。

    虽然那次是真吃美了,可别忘了,这个时代,咱们国内的中餐馆普遍用油量大。

    好嘛,就这顿招待饭,一下子居然给这几位习惯茹毛饮血的主儿吃滑肠了。

    他们仨全都是龇牙咧嘴,默默无闻的拉了好几天肚子。

    那想想看吧,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他们能对中餐再有个好印象才怪呢。

    他们开始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误解,觉得中餐厨师都不讲卫生,而且很懒。

    中餐也普遍存在严重的食品安全问题,就不是人吃的玩意。

    而这种负面情绪,同样很难不被他们带到厨房工作中来。

    事实上,自打京城的马克西姆餐厅开业以来。

    国内厨师就普遍感到他们仨不好打交道了。

    似乎培训期三个月,大家和他们的情分都没了似的,那叫一翻脸不认人。

    由他们三个人负责管理的厨房,简直就像地狱一样煎熬。

    一系列的工作要求,尤其是卫生方面,可比在巴黎时要求严格多了,几近苛刻。

    而且因为语言不通,又对中餐厨师存在误解。

    他们的工作态度极其粗暴,且傲慢自大,动不动就嚷嚷,就张口骂人,根本谈不上尊重。

    以至于国内的厨师人人都对他们有了愤恨和不满。

    不是工作的时候,对他们仨统统“敬而远之”,背后还给他们这几个地狱主厨都起了外号。

    拉方丹被大家叫“拉清单”。

    勒戈夫被叫做“乐个屁”。

    最尊贵的行政总厨多米尼克则因发色灰白被尊称为“白毛儿”。

    干脆这么说把,马克西姆餐厅开业仅仅一年多。

    厨房里的国内厨师就换了七成,大多数人都因受不了他们的坏脾气和羞辱调走了。

    哪怕钱给的再多,能比在国内的饭店干活几乎多挣两倍的钱,也没几个人能忍下这份委屈的。

    坛宫的厨师们就是这样的情形下来的马克西姆餐厅。

第七百五十一章 极地

    初来乍到,坛宫的五个人对于那三位法国大厨管理的后厨,感触最深的就是俩字儿——变态!

    首先,是这里对于清洁卫生的要求极为的变态。

    每天两顿饭,一但闭餐结单,后厨就要开始打扫了。

    打扫完毕,当班的法国厨师长会亲自检查卫生。

    灶台柜橱, 刀具砧板,光看着干净不行,他们居然会用白手巾擦拭。

    但凡有一点黑脏或油腻,那就是“完蛋一骂死”啊。

    保证是真给你一顿叽哩哇啦,横眉立目的臭骂。

    让后让你重新打扫三遍,还得填写过失单, 扣钱。

    别说这年头普通中餐馆子的后厨卫生标准了, 就是坛宫的卫生标准拿到这儿来都没戏。

    根本就没法蒙混过关。

    所以白醋这玩意, 也就成了马克西姆后厨必不可少的至宝,是人手一瓶的厨房美白神仙水!

    法国大厨们对待后厨的个人卫生问题也很变态。

    头发、胡子、指甲的修剪就不说了,厨师制服必须一尘不染也不提了。

    他们居然要求,只要是在工作时间离开后厨的人,无论什么理由,再次踏进厨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消毒双手。

    厨师帽儿只有等到主厨宣布结单的那一刻,才可摘下!

    但就这还算是好的呢,比这更变态的要求,那得说是每周五雷打不动的大扫除日。

    在大扫除时,要先清理工作台。

    后厨的厨师们必须把一桶加了清洁剂的水,倒在把所有东西都挪到了其他桌子的不锈钢工作台上。

    当水像瀑布一样哗啦哗啦的往地上流的时候,要先拿抹布不快速的擦一遍.

    然后再用刮玻璃的刮子把水顺着一个方向刮掉。

    最后用干纸擦干,至此工作台才算清洁完毕。

    接下来,大家再用同样的方式,将清洁工作台下嵌入的冷藏柜门, 一个一个柜门的清洁完毕。

    当冷雪区所有台面和柜面都做完清洁后, 要用一根粗水管接上水龙头, 用很大的水流冲洗地面。

    接着用一个像拖把一样的巨大刮子把地面上的所有积水和杂物推到下水道口。

    最后再将下水道口聚集的垃圾包起来扔掉。

    至此, 最简单的地面工作才算完成。

    然而这项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光清理完个人工作台和地面怎么够?

    一定要保证整个后厨的角角落落不得存有一丝杂垢才行。

    于是接下来,更加困难的空中清洁和更加麻烦的墙面清洁就开始了。

    从工作台到冰箱门到墙角的瓷砖,后厨的厨师们全部得打扫好几遍。

    甚至还得爬上灶台,一扇扇拆下油烟管道的窗户,全部用钢丝球擦仔细,再冲,再擦。

    一切暴露在外面的管道、灶台、架子,全部按照这个流程清洗到没有一丁点儿油污。

    直到这后厨闪闪发光,好像从来没有做过菜一样,才算合格。

    行政主厨多米尼克在后厨,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就是“我的厨房永远没有油烟的容身之处”。

    毫无疑问,在国人的眼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夸张。

    除此之外,开餐前准备工作也很变态。

    每天早晨七点,马克西姆餐厅的后厨仓储,就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始清点、审核、分配、管理, 一车又一车新鲜到货的食材。

    其实这项工作对于干厨房的老手来说并不复杂。

    因为中餐西餐的进货程序都差不多, 只是辛苦点而已。

    差不多都是往库里运往货物后,保质保量地审核完所有的到货收据,再与主厨一起核对发票金额。

    但后面怎么处理食材,中餐和西餐却大不一样。

    中餐主和,讲究的是五味调和。

    食材质地虽然重要,但烹饪的手法和调味儿更重要。

    而且中餐的厨师,是既能做原味,也能做变味儿。

    无论冻肉啊,干货啊,腌制品类的,哪怕不是很新鲜的材料,照样能用。

    所以除了常用的蔬菜洗一洗,葱姜蒜切一切之外。

    也就是以红桉把肉类按部位给切出来之外,然后发发干货类了。

    大部分货物入库存储好就算完事。

    以坛宫的厨房为例,每日准备工作最繁重的其实只有汤组和白桉。

    汤组除了要吊不知道多少罐儿的高汤之外,还得负责把耗火候的菜做成半成品备用。

    白桉就不用说了,包子、饺子、面条、老面馒头,若不提前做出来,怎么卖啊?

    但好就好在,这对汤组和白桉几乎都是全天的活儿,灶上的火根本不息。

    汤组老在熬、煮、煨、炖,白桉永远有蒸锅端上端下,却不用突击性工作,硬抢时间。

    反过来西餐可不行。

    西餐主纯,讲究要食材原味,吃的是个新鲜,大部分菜品都是靠现做现卖。

    哪怕是酱汁,都必须得现做的才好。

    尤其马克西姆餐厅,不但新鲜蔬菜进口水果多,海鲜类和奶制品类也很多,还有不少纯进口的肉排类。

    那需要提前处理的生鲜类食材可就太多了。

    就拿最容易收拾的蔬菜类来说吧,就多达好几十种呢。

    由于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对湿度和温度极其挑剔,比如:新鲜香料、芹菜、芦笋等。

    处理工序其实算不上简单,一样需要经过一系列大量的工作才能完成。

    按照法国大厨的要求处理蔬菜,首先得按类别摘取最美丽的叶片,撕成一口的大小,放在大盆里,认真清洗。

    为了清洗干净泥沙和脏东西,每一种叶片都需要清洗至少两遍,遇到特别容易藏沙子的叶片还需要清洗三四遍。

    洗完之后分别再用一个巨大的沙拉沥水桶甩干水分,然后分门别类的隔开放入准备好的保鲜盒中,贴上标签,拿去储藏室储藏,到出餐时间才再拿出来。

    这样做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蔬菜的新鲜。

    要做好这些工作,要先去洗碗间找到滤水桶和几个用来洗叶片的大盆,然后再去储藏间找几个保鲜盒,要带盖子的那种。

    再去另外一个房间,拿无纺布浸湿后放在保温盒中叠好,隔开不同种类的蔬菜,还要多拿一些用来盖住最上面的蔬菜。

    以上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才可以清洗蔬菜。

    全部工作完成后,还要迅速把工作区域清理干净,把所有用具清洗干净放回原处。

    可想而知,连为个简单的沙拉做事前准备都这么费劲,那按照整套菜单上的材料预备完毕,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

    而且由于这项食材准备工作需要在零下五度至零上五度的冷冻库和保鲜库之间来回穿梭完成,一开工就是两个多小时。

    后厨的厨师还要克服低温和冰霜的考验,需要一定极地求生的本事。

    就像三十年后电视节目上演得似的,保持清醒、放缓呼吸、减少体热消耗……

    但就这也仅仅是冰山一角,说起来,准备工作还是每天最轻松的时候呢。

    实际上每天十一点,当上午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警号将在半小时后正式吹响,真正让人难受的煎熬还在后面呢。

    别的不受,就为了十一点半整的开餐时候所有后厨的人手都能各就各位,短短三十分钟的员工午餐时间显得尤为珍贵!

    别以为马克西姆餐厅的员工餐就有多好。

    这儿虽然不差钱,尽管经营得是世界闻名的法式大菜,说来厨师们的工作就是成天和美食打交道。

    可为了保证员工头脑清醒,法国大厨给员工们安排的午餐通常都是果汁、咖啡配冷食。

    对于习惯了吃热乎饭菜的国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大的生理虐待。

    开始还挺新鲜,一顿两顿尚可,可时间长了,哪个人能受得了啊?

    说句大实话,纯属受洋罪。

    真正到了出餐的时间,因为必须按客户的点单在规定时间内出菜,后厨将会变得更为恐怖。

    只要餐厅营业时间一到,客人一落座,单子一旦下达到厨房。

    每一道环节都会由主厨全权掌控,掐点计算,冷热餐间隔的时间都被把控得严丝合缝。

    盘温、口感、酱汁、装饰等均容不得半点差池!

    西餐后厨的厨师们也要听令而行,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犹豫,每一样工作都必须做到快、准、好。

    所以说,后厨就不再是厨房了,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厨师们也如同士兵一样,启动了一级战斗模式,on fire!

    不但都必须严格按照主厨的吩咐做事,堪称军令如山!

    而且一声声响亮有力的“oui chef”,也要响彻厨房!

    不用说,作为指挥三军的将领,三个法国大厨的“暴脾气”,这个时候也臭到了极点,无以伦比。

    他们不但会发火,而且还是发大火!

    简直就像三个穷凶极恶的暴徒,或者说是疯子。

    他们一定不能看到有任何人哪怕有一秒钟在做不重要的事情。

    应单节奏乱、出菜速度慢、酱汁颜色不对、操作台不够整洁……

    这些统统都是他们可以出言辱骂的理由。

    任何一个下属在他们的嘴里,都可能会成为闯下一百个蠢祸的大蠢蛋!

    而且在这种火急火燎,争分夺秒的出餐过程中,没有人是可以为自己解释的。

    即使真的无辜,那骂错了也就骂错了!

    你居然还想争辩?那是成心误事儿,会被赶出厨房的!

    所以当主厨提着嗓门各种训斥,甚至摔东西时,“小兵们”除了认错、除了“oui chef”什么都不能做。

    更不要提什么烫伤、切伤、刮伤了!

    这本就是不该发生的事。

    如果真的发生了,无论是谁,都要自己立刻包好,一分钟后要回到岗位继续刚才做的工作。

    这就是西餐后厨的军纪!

    说真的,那些坐在餐厅里,听着优雅美好的背景音乐,小心翼翼优雅进餐的先生女士。

    是绝对不会想到厨房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主厨在旁边夺命连环催。“快!快!快!”

    厨师们的脑子要拼命记着单子,以及各种不吃肉、不吃海鲜、不吃蘑孤、不能吃奶制品的特殊需求。

    同时还要手忙脚乱地制作、摆盘、收拾,且不能出错。

    那份压力,就如同食物在高压锅里一样,只能用肾上腺素飙升来形容。

    也只有到了出餐任务结束后,三个法国老才会恢复理智,又恢复了那么点人样儿。

    “voilà i ..rci à tous !”(就酱,收工,谢谢各位!)

    这是所有后厨的“小兵们”每天最期盼从几位法国主厨口中听到的一句法语。

    可惜清扫工作又迫在眉睫,极耗体力的“洗刷刷”任务又要开始了。

    这让筋疲力尽的大家,心情仍然无法全然放松,只能强打精神,继续卖力苦干……

    所以可想而知,坛宫的五个厨师来到这样的一个地方。

    骤然所经受到的精神刺激,感受到的无所适从是多么的大。

    不为别的,主要这儿需要他们适应和学习的规矩太多了!

    后厨行走上下楼梯时,要很快,但不能跑。

    如果手上需要处理的工作数量少于一百份的时候,完成这些工作的时间不能超过半小时,完成后要立即去做其他的工作。

    找东西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十秒,否则旁边的厨师就会问你在找什么。

    并帮你迅速找到,如果找不到就迅速放弃。

    洗东西的时间甚至要以秒来计算。

    为了安全和节约时间,在厨房里移动时,必须要大声的拖着长音喊出“烫”,提醒其他人注意避让。

    切东西要用尺子量着切,汤汁用量杯精准量好倒入菜品中……等等等等。

    说是让他们完全晕头转向了一点不为过,成为挨骂最多的人是必然的。

    那三个法国老可不管他们在坛宫都干的是厨师长的活儿,不在乎他们每个人在坛宫都是各自组里的大拿。

    对他们不但照骂不误,甚至对比对待自己厨房的人更严苛,巴不得赶紧挤兑他们走人呢。

    说到教他们做法国菜,却压根没有,纯粹只把他们当杂工用。

    唯一他们几个能学到一点法餐烹饪的机会,恐怕只有每周赶上三个法国大厨心情好,或许会在厨房做一道菜。

    那算是公众课,谁都能看。

    而且因为语言不通,他们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遭致这种冷遇的原因嘛,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外国人有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一套,虽然还说不好。

    但三个法国大厨肯定不愿意白白耗费心力在他们几个注定要走的人身上,这是肯定的。

    甚至这一点,就连厨房里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哪怕是自己的同胞,也没有人相信他们这五个人能适应这里的艰苦环境。

    想想看,连马克西姆餐厅当初聘来的长期工,大部分人都适应不了。

    就别说他们这几个外来户了,而且他们其中还有两个是女的。

    当然,恐怕这里也存在一些同行相轻的缘故吧。

    这儿能留下来的厨师,毕竟是国内第一拨学法餐的主儿,多少都有点自觉坚持下来极其不易,存有高人一等的心气儿。

    尤其见识过西餐的优点,天天感受到马克西姆餐厅的气派。

    他们多少对几乎与马克西姆餐厅同时开业,却迅速蹿红的坛宫饭庄有些不服,有些质疑。

    为此,不但有人助纣为孽,甚至还有人私下打赌,赌他们什么时候受不了了,会主动离开呢。

第七百五十二章 偷拳

    “妈的!这些法国人这是诚心折腾人哪!咱们可是厨师啊,打扫厨房卫生是咱们该干的活儿吗?那是清洁工的差事啊。再说了,弄得厨房比外面的餐厅都干净,这正常吗?这几个洋鬼子,简直他妈有病啊!洁癖!弄得老子累了一天,末了还得打扫烟囱,有他们这么使唤人的吗?小查, 你说是不是?”

    “说的是呢,其实累点倒也不怕,谁让咱干的就是勤行呢。关键是他们还不把咱们爷们儿当人看啊!就那几个洋鬼子,在厨房里出菜的时候,都不是嚷嚷了,是在吼叫,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感觉下一秒他们就会扔一个平底锅砸在我脸上似的。娘的, 鸦片战争结束都多少年了,咱们凭什么还得受洋人的腌臜气?春儿哥, 也就是我听不懂,不知道他们丫带没带脏字儿,否则弄不好,我真得抽他们丫的!”

    “哎呀小查,你们男的怎么老是想打架?这能解决问题吗?我要是懂法语啊,就去跟那几个外国厨师长好好讲讲理,先得把员工餐给改了。别让他们成天弄点三明治唔得湖弄咱们。你们说是不是?要是连咱们厨师都吃不好,怎么能让客人吃好了?哎,就这儿啊,都别说拿咱坛宫比了,还不如那些普通国营小饭馆呢。我还跟你们说,我真不是矫情, 不是非得大鱼大肉。我就想吃个热乎饭,过分吗?我宁可就着馒头吃熘白菜, 炒豆芽去,弄点水疙瘩丝儿, 或者大腌儿萝卜卷个大饼,也不愿意吃那邦邦硬的法棍儿,白不呲咧的吐司。哎呀,那仨老外还让我抹上黄油,再放上芝士,去夹那菜叶子、紫甘蓝、酸黄瓜、西红柿和生冷的肉食。一吃下去我这肚子,哎呀,那叫一闹腾……”

    “没错儿,燕儿姐。哎,没来这儿之前,我就光听说法国大菜有名了,还真的不知道西餐是这样难吃。哎,就你说那法棍儿面包吧,外头烤的那么干,里面居然是空心的,这不湖弄人嘛。哪儿有咱们的老面馒头和苏叶儿饽饽好吃?还什么披萨呀,那不就是东北大饼上搁点菜嘛。通心粉那么硬,远不如咱们京城的打卤面好吃,色拉哪有咱们韭菜豆芽拌粉条强啊!洋葱汤就像刷锅水, 蘑孤汤就像面湖湖,天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居然是把干蘑孤磨成粉状, 然后熬出来的,这还哪儿是汤啊?就连名噪一时的法国鹅肝儿,也粘湖湖地没什么嚼头,哪儿有咱们酱猪肝儿,酱鸡肝儿好吃啊。就那什么芝士就更别提了,一股臭脚丫子的味儿。燕儿姐,你也太老实了,让你吃你就吃啊?难怪你那么难受呢,下回吃饭,你千万千万别在碰那东西了……”

    “哈哈,戴红,你这话可说的太对了。我吃那芝士也不灵,全偷偷吐了。嘿嘿,真不是咱不谦虚啊。依我看,法国菜恐怕是徒有其名啊。别的不说,你看看那几个法国老,做菜的时候,居然自己心里一点准谱儿都没有。还老得尝尝。这要搁咱们坛宫的厨房,他们的手艺就是个雏儿啊,能让他们拿炒锅吗?别说头灶,二灶了,连做汤也没资。好嘛,真来个油爆肚儿,烹虾段儿,他们灶上再尝两口,有那工夫吗?就这么一耽搁,那火候不就老了?锅里的菜还怎么吃啊?就他们,还嫌弃别人手慢呢?切!属他们自己个儿最能耽误工夫。”

    “对对对,春儿哥,这洋鬼子在做饭上,确实太能磨叽了,净干那些脱裤子放屁的事儿。好家伙,那么多刀具,大的小的,扁的长的,还有那锯齿的,有那个必要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外科大夫呢。还有那么多锅,炒这个吧,必须得用这个锅,做这个又得用那个,错一点,那白毛儿就得跟你翻车。我真是不理解啊,他们干嘛非要把厨房这点事儿搞得那么复杂呢?还是咱中餐好,一个铁锅,一把菜刀,行走天下。难怪他们连盘子也不会数呢,非得一个个摊开才数得清,盘子摞一起就得抓瞎了,智商堪忧啊……”

    说实话,无论是那三个法国老,还是他们一手调教出来的西餐厨师,确实料对了一部分。

    这坛宫三男二女的五人组,江大春、小查、杨峰,和许春燕、戴红,就因为所受到的“摧残”和不适应,那私底下意见大了。

    在马克西姆的后厨干了也就三五天吧,还不到一个礼拜。

    赶上头一个周五的大扫除干完,大家伙下班儿一起回宿舍睡觉的时候。

    他们彼此就忍不住把憋了一肚子的牢骚和埋怨都发泄了一通。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几个人虽然极尽所能的糟践西餐来发泄不满,以挤兑法国人来取乐。

    但他们不是刚入厨行的新手,眼力还是有几分的。

    更何况能在坛宫的厨房出挑儿的,干出彩儿的,哪个不是手底下有几分真本事的主儿?

    既然是有真本事的厨师,又有哪个没吃过苦,受过罪的?

    实际上,纯粹的负面情绪发泄了没多久,话头儿的风向就开始转化了。

    这倒是让那些洋人和那些西餐厨师没猜到的。

    而最先引领这个趋势的人,就是宁卫民和张士慧干重文门旅馆时,在楼下便宜坊认识的好哥们儿。

    坛宫挂炉组的组长——杨峰。

    “哎哎,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可就过了。咱们在背后这么损人家,人家也没法还嘴,这可没多大意思。小查,你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是故意跟大家伙唱反调啊。”

    “是,这儿干是挺苦的,每天两头儿班儿上着。工作时间少则十个小时,多则十三四个小时,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休息。吃还吃不好。对于咱们的肠胃来说,恐怕适应西餐,是比做西餐还要难的事儿。”

    “而且在这个厨房里,超过三秒钟没事儿做,就会被催、被骂,任何人找东西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十秒。就为这个,我都丢了两把手刀了,根本没时间去找。我要是说我喜欢这儿,那我是小狗子,是在跟大伙儿面前装大个儿的。”

    “可问题是,咱们可不能忘了咱是为什么来的呀!不就是学本事来的嘛。那些老外是爱骂人。可咱们当学徒的时候谁没挨过骂啊?你忘了咱们坛宫请的那些老师傅怎么说咱们了,说咱们都是幸福的一代,学艺都不用挨打了。我也不瞒你们,连艾师傅那么好脾气的人,也骂过我,甚至罚我刷过鸭炉子。”

    “好家伙,那可是烤了一上午的炉子,还烫着呢,我也不敢犹豫,浑身喷了凉水,披着一个麻袋一下就钻进去了,当时炉壁至少一百多度,水一碰上就成了水汽,裹着烟灰,喷得我浑身上下全成了黑的,刷完了,我差点没成了一块儿熏肉。相比起来,刷刷油烟风扇还算什么啊。”

    “嗨,要不咱再换个说法。我就不信了,要是教咱们做宫廷菜的张师傅,在厨房这么骂你们,让你们像这样打扫卫生。你们还敢还嘴怎么着?干厨行的,不就这样嘛,谁手艺硬气,谁是大拿。不挨骂,不吃苦,怎么学着真本事啊?”

    “而且人家老外也确实有点真本事。咱们总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吧?别的不说,人家这厨房这么管啊,就是比咱们厨房干净、卫生、食材新鲜,效率高。我也乐意让我们挂炉组这么干净,像人家这么保存鸭胚,说真的,回去我就要试试呢。别忘了,咱们坛宫可京城宫廷菜的头把交椅,京城最高档的饭庄子,消费水平也不比马克西姆低多少。那就得什么好,学什么,这卫生总不能让人家比过去,硬压咱一头啊。”

    “至于人家这法国菜到底好吃还是难吃呢?这也得两说着。毕竟咱们和外国人的胃口不大一样。不好下这个定语。但有一样儿我能肯定,西餐的烤法,确实有可取之处,不容小觑。我是专门干挂炉的,最清楚这里面的事儿。”

    “这西洋菜啊,几乎是无一物不可烤,而且所烤之物,就没一种不好吃的。尤其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各种水菜,居然烤出来也很美味。这是中餐比不了的地方。”

    “咱们中餐虽然烤制的食品也不少,什么饽饽铺里的糕点,烧饼、火烧、螺丝转儿什么的。然而厨房里的挂炉烧烤,品类却有限,几乎全是肉食。烤鸡、烤鸭、烤鸽子,烤羊、烤鹿、烤小猪儿,就这么多了。”

    “另外,提前加料和腌制之法,以及呈菜端盘的细节,也不如人家做的那么到位。西洋烧烤提前加料种类之多,左食的酱汁,都远比咱们丰富。还有那电烤箱绝对是个好东西,烤分类的整块儿肉食,比咱们的烤炉好用。用热盘子装烤物和肉排这一手,也很值得学习。”

    “所以我不管你们大家是怎么想的,我是决定要把这儿当沙家浜扎下去了。不就是骂不还口嘛,不就是累点苦点吗?咱又不是没经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就是在这儿低头装孙子,忍气吞声当杂工,也得把这几个老外的烧烤法子学到手。”

    “用咱们厨行老师傅们的话讲,不自在不成人啊。要想人前显贵,就得学会背后受罪。那仨老外还千万别让我学会了。只要我学会了,那就不一样。你们想想,他们会的咱会了,咱会的他们还不会呢。那到时候,我就有把握让坛宫的烧烤压过他们去。”

    “何况说一千道一万,这本事学会了,最能从中获益的,不还是咱自己的嘛。今后无论走到哪儿去,要想挣头份儿,想让人看得起。咱都得靠手底下的真本事说话。这就叫狼行千里吃肉。”

    “说真的,机会难得啊!各位,别看滋味不好受。可这坛宫要不是卫民管事儿,要不是跟这皮尔卡顿公司和服务局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咱们怎么可能有来这儿一窥究竟的机会啊。那法国菜对咱们来说,就永远都是搞不清底细的迷了。”

    杨峰的这一番长谈,把几个人都说没声儿了。

    现在他们五个人都默默地走在大路上。

    因为没人再说话,耳边冷风呼呼的响,开始越来越明显。

    这节奏,这韵律,多少让人有点压抑,也让大家有点尴尬。

    不过过了一会儿,经过片刻的沉思,几个人中年岁最大的许春燕,却主动对杨峰刚才的话表示了认可。

    “杨子,没想到,你还真是挺有想法,挺有志气的呀。看来我们平日里都小瞧你了。不过你可别瞧不起人,咱们五个人里,不是就你知道感谢咱们宁经理,知道要为坛宫争气的。也不是就你有眼光,就你能吃苦的。我呀,作为你们几个的大姐,可不想让你这个小老弟比过去。那我多没面子,实话告诉你说吧,那仨老外做甜品的本事,也让我看上了。咱们俩要不然就比比,看看你是先学会法餐的全部烤肉大菜,还是我先掌握法餐所有的甜品的做法的。谁输了谁请客怎么样?亲手做一顿四四到底的酒席。到时候要请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顿。”

    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京城姑娘特有的豪爽劲儿,立刻就让大家叫起好来。

    杨峰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燕儿姐,要这么说,我可就占你便宜了。西洋甜点的种类好像很多哎,烘烤,奶花,冷食,刀工,好像全得用上。这种比赛对你不公平啊。要不这样好不好?咱们就比谁先学会三样儿,当然是最知名的菜色,必须得公认的闻名世界的纯正法餐。赌注嘛,我输了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可你要输了,给我买两条大重九就行。”

    这赌注的悬殊可太大了。

    结果他这话一说,不但透着大气,就连戴红的兴趣也给引起来了。

    “那我也要参加。杨哥,咱俩也比一比,不过赌注可得低点。你输了请我吃一次马克西姆的冰激凌,我输了送你一条烟,你看行吗?”

    这回杨子还没说话,小查可不干了。

    “戴红,你这就是成心占便宜啊。不带这么欺负人啊。马克西姆的冰淇淋那是二十块钱一客。一条烟才多少钱?何况你是干冷荤的,你学的东西那多简单啊。要比就咱俩比,赌注可以不变,但项目得公平。我是干热菜的,你是干凉菜的。干脆,冷菜,热菜,汤菜,咱们各做一道,比三样。到时候让大家评,看谁水平高。”

    就这样,打赌的人又多了一对。

    这下不但大家都摩拳擦掌,有了斗劲儿,江大春还更有闷子可逗了。

    “杨子,你厉害啊。我还真没看出来啊,你小子原来这么有心计,简直就是当代的‘太极杨’,杨露禅啊。别说,你这股子劲儿,还真是值得大家向你学习。没错,再怎么着,咱几个也不能一无所得回坛宫去是不是?不说丢人,也确实对不起宁经理。”

    “什么?什么太极杨?你说什么呢?”杨峰却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江大春什么意思。

    小查立刻再次越俎代庖,替他师哥做了解释。

    “哎,杨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啊?《偷拳》那小人儿书你没看啊?就上个月,咱们整个坛宫饭庄可都传遍了。餐厅后厨都在看,后来恨不得人手一套。”

    “啊?小人儿书?连环画?还武打的?那跟我搭得上关系吗?”

    “哎哟,杨哥,你是不知道。那书里的杨露蝉,立志习武,不惜扮作哑巴乞丐,故意冻昏在太极陈家大门前,结果煞费苦心被陈家收留为仆,才偷偷学到了人家的太极拳,成为一代宗师啊。那太极杨,跟你这卧薪尝胆的劲儿一样。得得,回头我把我那套小人儿书拿给你,你看看就知道了。”

    江大春这下又乐了,给了一个总结性的发言。

    “哎,没错,打这儿起,咱们就是马克西姆的偷拳五人组。”

第七百五十三章 同气连枝

    之后的二十天里,“偷拳五人组”的表现,完全出乎了他们身边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从没喊过苦,也没喊过累。

    完全是心甘情愿,在如同地狱的厨房接受煎熬一样的试炼。

    哪怕是精疲力尽到半夜回宿舍,累得洗澡时站在淋浴间都能睡着,然后一头撞到墙上, 他们也毫无怨言。

    他们甚至很快找到了在苛刻的新环境下干活的诀窍。

    在后厨不要犹豫,也不提问题,只全神贯注执行外国主厨的指派。

    在开餐期间,法国老声声怒吼之后,要极力保持沉默,借助全神贯注的工作掩护自己,或者假装忙碌到没空理会地垂着眼睛。

    如果不是自己的错,尽量不要出现在主厨的视线里, 不要出声, 免得成为炮灰。

    每天上班前,都一定会把纱布、烫伤膏揣进裤子口袋里。

    以备万一发生流血事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好,继续工作!

    实际上,无论是三个法国主厨,还是那些被他们一手调教出的西餐厨师。

    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五个坛宫的厨师来到这里后,哪怕失去了过去滋润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落魄的凤凰。

    却依旧能够迅速接受重新定义的森严等级,找准自身的位置。

    仍然能这么快适应好大型专业西餐厨房的工作要求,理解和中餐迥然有别的管理方式。

    原本在他们想来,这五个人就是能坚持下来,也应该是被折腾得蔫头耷脑,半死不活的样儿啊。

    怎么可能毫无吃不消的样子, 反而这么精神抖擞, 甚至比那些早就适应了这种后厨工作的老手儿们还有精气神呢?

    尤其是这五个人还表现出了极强的悟性和学习能力。

    像拿错进口原料和调料,用错刀具,切东西忘了执行严格的体量标准,这些比较低级的错误,只要挨过一次骂,基本上就不会出现了。

    他们非常善于观察,知道怎么自我调整,随时都在尽力改进。

    这让他们对于厨房的基础工作总是完成的又快又好。

    随着时间一日日的过去,没多久,来自坛宫的“偷拳五人组”,都把好多跟着法国大厨干了一年半载的主儿给比下去了。

    事实上,到了后来,每次法国大厨给厨房的下属们的工作打分。

    来自坛宫的五个人居然都是十项全优,其他干的时间不算短的人倒是有良有中。

    于是这么一来,还真应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句话了。

    三个法国大厨是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们五个人如此出挑儿的。

    所以才干满了一个月,坛宫五人组就都获得提拔,工作内容实质性的升级了。

    他们各自从切配备料区和仓储冷冻区,调动到开胃菜区或者是汤品区了。

    也就是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终于得到通过工作实践来学习一些简单法餐烹调的机会了。

    而且从此,那些法国老也不再认为他们是无关紧要的人了。

    对他们的态度,也多少变得和善一些了。

    虽然餐厅开餐的时候, 三个法国主厨状若疯子的野蛮, 歇斯底里的粗暴,都丝毫不减。

    但“战争”结束的时候,几位“统帅”也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或者是露出点笑模样来。

    这差不多就跟《偷拳》里的杨露禅,靠吃苦耐劳获得主家信任,终于有了在太极陈授徒时打扫练功场的资格一样。

    哪怕杨峰没能真正的如愿以偿,一步调动到他渴望的油锅碳烤区,许春燕也能没去成她一心向往的甜品区。

    但想来他们只要保持这种工作状态,继续获得几个法国厨师更多认可,肯定就有机会实现夙愿。

    何况这些实操区都是挨着的。

    有了闲暇,抬头看看,总是可以看到这些做主菜和甜品的厨师是怎么操弄的。

    比过去可是强多了。

    说白了,现在的他们才算是迈过了入门门槛,才可以真正跟别人说自己在学西餐了。

    千万别小瞧这一点!

    要知道,这还是马克西姆后厨,从没有发生过的事儿呢。

    正常情况下,如果不是最早一批去法国进行过专门突击培训的人。

    那些在此之后受聘入职的人,怎么也应该熬上仨月,甚至是干半年这种基础工作,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这坛宫五人组居然这么早就获得如此的殊荣,获得了法国主厨们的一致认可。

    可以说是创造了马克西姆后厨,新人实习期最短的记录。

    不过老话讲,不遭人妒是庸才啊。

    “偷拳五人组”同样免不了会因此惹人嫉妒。

    虽然说起来,大家都是父老乡亲,都是一个厨房里混饭吃的兄弟。

    可这个时候,马克西姆后厨的那些老员工,却开始对坛宫来的五个人隐隐有了疏远和冷澹。

    不似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有问必答,热心相助了。

    甚至有的时候,还表现出一定的敌意,相当抗拒和排斥。

    比方说,各区的分管,负责翻译法国主厨的话,有人就故意藏一半说一半。

    再比方说,那些老员工,总是故意把难干的事儿,容易挨骂的事儿,别人都不愿意干的事儿,甩在他们五个人身上,交给他们去干。

    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没有能够遮盖住他们五个人出类拔萃的素质和闪烁耀眼的光芒。

    不为别的,这五个人那是一般厨师可比的吗?

    他们原本就是各个名店里的技术骨干,来到坛宫又继续受名厨指点。

    哪个不是真心热爱这一行,下过苦功夫,精英里选出的精英啊?

    开玩笑呢!就凭他们是从那么多厨师里挑出来的坛宫后厨组长啊。

    要单拿到任何一个酒楼饭庄,都足以独当一面!

    所以厨房里的事儿,大多数对他们来说都很简单,看过一次基本就明白怎么回事。

    即便有的诀窍,他们单个儿琢磨不透,不还有别人可以一起商量吗?

    五个人抱成团儿,也差不多能顶俩诸葛亮了。

    更何况西餐烹饪之法远比中餐少许多,他们学的又是最为容易的冷菜和汤菜,那还有不快的?

    要打个比方,这道理就跟金大侠小说里华山剑派的气宗和剑宗之争似的。

    剑宗重招式变化,上手快,门槛低。

    一练就效果显着,前期实力碾压气宗。

    但天花板有限,到了一定程度就难以突破了。

    反过来气宗,却是厚积爆发。

    开始打好根基虽然不易,进展也慢。

    但一旦练好了内功,任凭多么普通的招式,也是威力巨大。

    对于马克西姆餐厅的后厨来讲,坛宫五人组就是气宗,中餐打下的烹饪底子扎实极了。

    他们已经是眼到手就能到的水平了,各种食材处理驾轻就熟,基础的东西全不用学。

    所谓来学习法餐,不过来这儿抽抽,洋饭是个什么章程。

    用什么原料,什么左料,怎么具体操弄,如何巧妙变化的。

    所以尽管语言不通,听法国老说话是一脸懵,而且还有人故意下绊儿,可于他们并无多大妨碍。

    毕竟他们是用眼睛和手来学东西的。

    只要照这样儿来,模彷法国老的手法,总能**不离十。

    反过来在那些老员工的眼里,却是无比的邪性!

    这五个人学菜就如同天才一样,好像他们脑子就不是人脑子。

    无论法国厨师做什么菜,只要看过一次,他们就能记住大体的操作程序,发现诀窍的重点。

    看过两次,就能学个七七八八了。

    真要看个三四次,他们已经能做的有模有样了。

    甚至比受过法国主厨多次指点的人还做得好,做得快。

    如果不是他们不懂外语,不大会用现代化的烹饪工具。

    大部分时候,还必须得通过各区的分管厨师翻译,来跟法国主厨们交流。

    免不了要靠马克西姆的老员工帮忙找一些原料和左料。

    恐怕那些西餐厨师已经很难在保持他们的自信,觉着自己还有什么优势了。

    想想看吧,如果一个中学重点学校的班集体里,突然来了五个学问能够得上清华、北大研究生的学霸,一考试就门门满分。

    这是多么刺激人自尊心的事儿啊。

    这还让原来的优等生何以自处啊?

    那真是哇凉哇凉的啊,说是生无可恋都不算夸张。

    那么难免会让有些心眼窄巴的人气的脸色发紫,拼命想办法想要玩儿点阴的。

    还别说,就在元旦过后,没多久,就让这些人逮住一个机会。

    那天是法国标致汽车公司为了庆祝在共和国成立合资公司获批一事,专门包场举行的商务宴请。

    共和国外贸部门的官员和代表,以及国内作为合作方的企业代表,还有法国大使馆商务参赞,和几家外国媒体记者都来了。

    因为人数多,规格高,马克西姆的后厨自然为之紧张无比,严阵以待。

    实际上,这天打早上五点钟,三个法国老就来了。

    他们一个不缺,亲自上阵。

    进货,备菜,也一切全都提前了两个小时。

    有的材料甚至是昨天就开始准备,提前腌制好的。

    然后就是全军整肃,摞胳膊挽袖子的一通勐干啊。

    拥有深邃忧郁眼神的行政主厨“白毛儿”,连他那一向精致的发型都好像变乱了。

    行政副主厨“乐个屁”也乐不出来了,声嘶力竭的随着主厨一起呐喊。

    “拉清单”沉默不语,几乎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一道道甜点的精美装饰上。

    至于后厨里的其他人,每个人都必须百分之百精准地完成自己手头的任务,任何一个小失误引发的崩溃都不允许发生。

    结果就是这样要紧的日子口儿,当大家好不容易忙差不多了,就要为准备工作大功告成,喘一口气的时候。

    坛宫五人组里的戴红居然让人给算计了。

    当时,她是听冷食区分管的组长指派,去冷库拿东西。

    万万没有想到,当她转头再出来时,冷库的门外居然停了一辆摆满了开胃菜成品的推车。

    结果经她毫不知情下的推门一撞,居然就直接翻倒了。

    就听“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啊,整整八十份儿的精美的开胃菜摔了个粉粉碎,稀巴烂。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不但让抱着东西站在冷库门口的戴红彻底看傻了。

    也让整个后厨像遭遇了时间静止似的,突然一下子没了声儿。

    静默了至少五秒钟。

    化身为狂怒的恶魔的三个法国厨师,就直不愣登,不约而同,奔戴红而来。

    这次可不是以往骂人那么简单了。

    “白毛儿”真成了患有狂躁症的疯子。

    看着一地狼藉,身为行政主厨的他,竟然失态到摔掉了厨师帽子。

    然后一脚踢开倒在地上的推车,大叫着狂抓自己头发。

    “拉清单”和“乐个屁”则一起围攻戴红。

    语无伦次的骂骂咧咧,指手画脚的严厉斥责。

    就别说那嗓门恨不得能掀起天花板了。

    就是他们夸张的表情和动作也像要把戴红五马分尸,恨不得一口吃掉。

    戴红她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二岁。

    之所以厨艺出众,是因为她的大姨罗慧是康乐餐厅当年股东之一,最早和常静一起办餐馆的搭档。

    有着这层关系,她不但打小就受到了专业的训练,中学毕业就进了康乐餐厅工作,还成了常静大厨手把手教出来的闭门弟子。

    常师傅脾气好,对女弟子再生气也有个耐心法,所以戴红就没挨过多少骂。

    来马克西姆餐厅,可以说是戴红这辈子最受罪,挨骂也最多的日子,就是靠和大家伙一起硬抗,强忍过来的。

    她又哪儿见过三个恶鬼一样的外国人这么围着自己吱哇乱叫啊。

    这丫头彻底懵了,就知道自己创下了弥天大祸了,后果很严重。

    再加上无辜的委屈,不明所以的恐惧。

    这宛如天崩地裂一样的感觉,直接就把她给吓哭了。

    好在她可不是一个人,这个关键时候,坛宫的其他人可不含湖。

    无论是许春燕,还是杨峰、小查、江大春,这时候谁也没躲。

    他们比金大侠小说里的“五岳剑派”可强多了,是真的“同气连枝”,随后全扔下手里的活儿,也跟着追过来了。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东方刀客

    不用说,坛宫五个人这样的集体行动,虽然局气,却有公然叫板之意。

    而且也坏了马克西姆后厨的规矩啊。

    别忘了,法国老管辖的厨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任何人都要以手里的工作为重, 不能擅自离岗。

    自然,这让三个法国主厨会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更是刺激了他们的负面情绪。

    越发怒火冲天,急赤白脸。

    然而让法国老可没想到的是,这回犯规矩的人,可是胆儿肥了。

    居然火气比他们还大!

    不但敢于冲他们瞪眼龇牙,甚至敢于对着整个厨房破口大骂。

    谁呀?

    小查!

    这小子性格向来比较冲动,要不原先坛宫开张闹的那一场, 也不会他打头阵了。

    就他一过来,都没容法国人开口。

    反而一下站到戴红的前面,先指着地上的餐车,冲着仨法国老嚷嚷上了。

    “你们还真以为是她的错啊?车要是好好放平地上,开个门就能弄翻了?这他妈是阴谋!是陷害!”

    跟着就一伸手扒拉开挡在面前的“乐个屁”和“拉清单”,又冲厨房里的其他人发飙。

    “哎!谁干的谁站出来!你们丫这么算计一个姑娘,孙子不孙子!小心生孩子没屁眼!”

    然而情急下,他根本没考虑说话方式,这破口大骂的话可是打击一大片啊。

    于是不骂还好,一骂厨房里其他人也汆儿了。

    人家也抱成团了,开始还嘴骂小查,说他胡说八道!纯粹污蔑!

    分管厨房各区的小头目还好点, 大概顾忌身份没带脏字儿。

    可那些基层厨师没那么多顾虑,全都直接骂娘了!

    谁肯认这个账啊?

    同样群情激愤啊!

    眼瞅着厨房就要失控, 弄不好两拨人能操刀拿锅的打起来。

    仨洋鬼子这时可都晕头转向,外加心里没底了。

    因为语言不通, 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下属会突然间对立冲突起来。

    所以更吃不准此时该当怎样干预,才能控制住事态。

    万一弄不好,两拨人都冲他们来了呢?

    嘿, 说白了,洋鬼子的穷凶极恶就是纸老虎。

    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怕引火烧身哪。

    还多亏餐厅经理架不住里头的乱乎,也跑过来了,厨房里的情况才没继续恶化。

    要说这位餐厅经理还真挺不容易。

    一边忙着劝架,一边询问情况,随后还得用法语跟法国老们解释。

    如此,仨法国主厨算是大概明白了,目前是什么状况。

    说实话,这个时候后厨闹内讧是什么后果,傻子都看得明白

    这反倒让三个法国主厨冷静下来了。

    毕竟出了事儿他们才是承担责任人,真要是砸了场子,他们今后也就没法混了。

    他们都很清楚,当下的要务是得平息纷争,必须把今天的宴会对付过去。

    那不管谁的责任,到底怎么回事,就只能先把这些恩怨放在一边,以大局为重了。

    仨法国老一合计,哪个坟地不埋冤死鬼呢?

    说话就要把惹出事端的戴红, 和替她拔闯,不惜跟整个厨房对立的小查,请出厨房去。

    甚至还表示,如果坛宫的其他三人有意见,就连他们一起走。

    这种情况,他们只能依靠马克西姆的正式职工,那才是他们的铁杆部队。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杨峰却借着餐厅经理之口,提出了一个他们难以拒绝的积极建议。

    “不管谁的错,设法补救最要紧。现在距离十一点半开餐还有半小时,库里的东西也够用。那为什么不再做出八十份儿开胃小食来补上?我们来做,保证一模一样,可以吗?”

    “什么?你们要重新做?还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来得及?”

    仨法国老听了餐厅经理的转达,面面相觑,根本不信。

    今天打翻的开胃小食虽是每个人吃不了两口的小点,却一点不简单。

    不但用的食材原料多,造型也很讲究。

    那可是副主厨“乐个屁”带着全部冷盘的厨师,一丝不苟的连切带摆,累得汗流浃背,忙了一个半小时的劳动成果。

    就凭这几个敢干了没几天的新手,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然而许春燕也随着杨峰说能做。

    “对,我们几个手快,不就八十份嘛,我觉着也差不离儿。反正也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她的话更实在,不免就打动了餐厅经理。

    “是啊,反正也不能更糟了,干嘛不让他们试试呢?既然他们自己说能做,那肯定有一定把握,就让他们试试吧……”

    就这样,餐厅经理的帮腔说服下,仨法国老总算都点了头。

    至此,后厨的冲突暂时告一段落,所有人又都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备餐上。

    不过,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虽然坛宫这五个人都说能做,可怎么做,他们却有自己标新立异的主意。

    杨峰和大家合计了一下,就让其他四个人先去冷库拿材料,自己离开了。

    不多时,他居然抱着一个盆回来了,那里面是五把中餐的菜刀。

    他倒是主动请餐厅经理替自己跟法国主厨们解释了。

    说为了抢时间,那就得怎么快怎么来了。

    他们用中餐的刀比较顺手,反正最后能保证质量就得了呗。

    这个说法无疑让仨法国老更懵圈了。

    因为中餐的菜刀看起来太过笨重,怎么都觉着没有法国的尖头菜刀好用。

    而且这种刀四四方方,看上去似乎用处非常局限。

    说句不好听的,让他们觉得没有办法切好菜品,甚至连洋葱末都切不了。

    正迟疑间,甚至连他们的那些下属都有人发出了嘲笑。

    “哈哈,太逗了!你们难道要用菜刀做西餐吗?你们不会以为这里是中餐馆吧,还真不怕干串行啊!”

    “我说,你们别胡闹了行不行!真让外国人看了笑话,你们丢的也是咱们共和国的人!”

    这就更让法国老难有信心,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就在他们后悔刚才答应的太随意,想要坚持厨房规则,表达拒绝的时候。

    丝毫也不理会嘲讽和非议的杨峰,已经快了一步,把刀都分发出去了。

    坛宫这五个人,谁接过刀来,都是二话不说,麻利儿的就上手切上了。

    结果这一来,仨法国老要出口的话不但全咽回去了,而且他们也瞠目结舌,彻底看傻了。

    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就没见过这么牛的刀工!

    无论是杨峰刀下的蘑孤方丁,还是许春燕刀下的苹果条,又或是戴红负责的蒜泥,小查来切的野菜卷儿,全是行云流水一样切了出来。

    这种刀花纷飞,方寸之间的美妙和顺畅,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美到让人目不转睛。

    根本是仨法国老前所未见,也无法想象的。

    而且还不仅只有视觉享受,叮叮当当,刀击桉板的声音入耳,也如同音乐。

    完全不同于西餐厨师们平日一板一眼的缓慢节奏。

    但要说最惊人的还得属江大春刀下切出来的菜汁冻条。

    那可是果冻一样的东西。

    “乐个屁”切它,必须比着尺子,用长长的刀,小心翼翼的,才能做到横平竖直。

    连摆盘的时候要用镊子轻拿轻放的,稍不留神就会散碎的玩意。

    可结果到了江大春的手里,这小子就跟切北豆腐一样。

    左划拉几刀,右划拉几刀,上划拉几刀,下划拉几刀。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完成了。

    结果一量尺寸,居然半点也不差啊,准确的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用说,此时此刻,在仨法国老眼里,坛宫这五个人简直就是练过功夫的东方刀客啊。

    太神奇了!神奇的都不似凡人了!

    可说真的,这其实全是他们外国人少见多怪。

    要知道,西餐和中餐相当关键的一个区别,就是西餐是有烹而无割,而中餐却是烹割并举。

    割者,切也,西餐的肉类,多是大块儿,无所谓切。

    中餐自周朝开始,《礼记》、《论语》里就都有了对切法的初步记载和描述。

    唐朝时,已经有了“蝉翼切”的名目,以后刀工越来越发达。

    逐渐形成了切、剁、削、剜、片、剔、划、剩、割、剖、旋等等技巧。

    到了明清两朝,割与烹已经分了工,有名目的切法已经多达一百余种。

    像大酒楼和大饭庄子里,都是割的不管烹,烹的不管割。

    说白了便是“切的不管炒,炒的不管切”。

    管切菜者,名曰“桉上的”,管炒菜者,名曰“灶上的”。

    完全不似西餐厨房,一个人又切又炒的,耍全活儿。

    这种细分工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切的不对,绝对不会好吃。

    打个比方,要把肉都切成竖丝,那怎么炒也不会适口。

    所以中餐的各种物质都有各种的切法,一旦切的不对,口味就差。

    不说别的,光葱的切法,就有好几十种呢。

    切时虽然有块、段、条、片、丁、丝、末等等分别,而同一种,也各有不用。

    如块之切法,就有正方、长方、斜方、象眼块、菱角块、棋子块、筛子块、滚刀块、噼扎块等等。

    当然,也正因为切法发达,中餐才能比西餐更加速成,更能入味,花样繁多。

    反过来这方面恰恰就是西餐的短板,限制了西餐的烹饪的速度和菜色的丰富。

    想想看,不管是什么菜,欲做一顿宴席,食材的种类相对来说,都会比较多。

    西洋人因为没有刀工的概念,太过迷信物力,走的一直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路子。

    他们根据不同的烹饪需求,打造了多种多样的刀具和锅,看着是很专业,可那是唬外行的。

    殊不知,频繁更换刀具和锅具,需要浪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而中餐厨师不大在意刀具锅具的多样性,只专注于提升个人精准的使用技巧,才得以避免因为更换用具的时间浪费。

    虽然这把刀,一口锅看着简单,但具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实际上,中餐厨师凭借自身练就的刀工,就能用一把菜刀解决大部分食材的切割问题。

    像切豆腐这类软型食材的时候,针孔中能够穿过几根十分常见。

    肉类以及黄瓜之类的,轻轻划过之后,放在阳光下能够看到对面的太阳是轻而易举的。

    即使对付坚硬的排骨,仅仅使用菜刀的后半部分,就能够轻易斩剁成自己喜欢的长短。

    常见的凋花也能够胜任。

    虽然过于精细的食品凋刻还要借助别的工具。

    但与西餐厨师每次更换菜品的时候,还要切换刀具相比,高下立分。

    总之,刀工就是中餐厨师的基本功,过不了这关,就别想上灶。

    刀工不仅要速度快,还要把菜切得均匀,切成不同的花样来。

    对于刚入行的厨师刀工都要求很高,更别说各大饭店的顶级厨师了。

    像杨峰他们这样的,一小时能切百斤土豆是最起码的要求。

    切土豆丝,用水果做造型,都是不在话下的。

    而江大春因为是北海彷膳的厨师,最擅长用菜做字,那就更了不得了。

    真是恨不得从自己手上切下来二两肉才练成的精细功夫。

    眼巴前儿这点儿事,对他们这些人算得了什么呀。

    过去,他们是为了实践出真知,要原封不动,认认真真的学才藏着的。

    为的是一点一滴,一点不落的去揣摩,去体会,力求做到和法国人做的不相上下。

    如今既然是学以致用,那当然就可以发挥所长了。

    就这样,要放在西餐厨师们头上,得忙和老半天的麻烦事儿,被坛宫五人组就用短短十分钟的工夫给搞定了。

    剩下的十几分钟全可以用来摆盘。

    这个时候,常年跟面点打交道的许春燕和原本就干冷荤的戴红,又表现出了比三个男同事更优秀的素质。

    她们只让杨峰、小查和江大春,负责将装在表花袋中的烟熏鱼慕斯挤入刚刚做好的野菜蛋卷中,刮刀抹平,两头平整且对称地贴上不同颜色的酸模草。

    再将将切好的蘑孤冻小方块丢入干料盒中,均匀地醮满香料。

    而她们俩,就靠着一双巧手,毫不费力的在摆盘的勺子上刮一点烤苹果泥,将醮好料的蘑孤小方平稳地粘在上面,顶上撒上几颗盐之花。

    然后取出冻好的肉汤冻小碗,在每一碗的同一角度、同一位置,同一朝向用镊子摆上切好的菜汁冻条。

    离十一点半开餐时间,还富裕三分钟的时候。

    坛宫的五个人就相当完美地做出了八十份开胃菜。

    而经那仨法国老一起审查过没有问题,行政主厨“白毛儿”居然激动的带头鼓起掌来。

    “乐个屁”和“拉清单”不但紧随其后,也挑起了大拇指来。

    为此,就连厨房里原本已经对坛宫的几个人很敌视的西餐厨师,也是相当佩服。

    他们都是水平一般的中餐厨师半途改道儿的。

    谁也没想到,平平无奇的中餐刀工遇到西餐应用,也有如此的牛掰的精彩展现。

    想想他们刚才的讥笑,简直脸红啊!

    这一次,坛宫的五个人算是给马克西姆的后厨震了!也给中餐厨子拔份儿了!

    再后来……再后来什么激动人心的情景也没发生,连让人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因为时间到了,宴会开餐了,工作可不等人。

    随着“白毛儿”对已经笔直地端着银质托盘站在后厨服务员喊一声,“service(出菜)!”

    全员皆动,又是一场战斗大幕拉开的时刻了。

    不过,江大春和小查还是抓着点工夫,死乞白赖追问了杨峰一个他们相当好奇的问题。

    “杨哥,那菜刀你哪儿弄来的?也太及时了!别说,磨得还真快,合手,好使。”

    “就是,这重文门饭店没中餐饭馆啊,你还会变戏法啊,你简直都神了。”

    杨峰却被他们逗得一笑。

    “这有什么啊!说破了根本不值一提。你们怎么忘了?咱马路对面是哪儿啊?便宜坊!我过去的单位。那我一个电话过去,别说让他们给我送来几把菜刀救救急。就是叫过来十个八个中餐厨子,那也轻而易举……”

第七百五十五章 西菜中作

    坛宫的五人组凭着五把中餐菜刀成功挽救了这场级别不低,事关重大的宴会。

    他们精湛的刀工不但给三个法国大厨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同时也凭借着出手惊艳的硬实力,博得了马克西姆的那些后厨同事的尊重。

    毕竟厨行是以手艺论高下的,这点国内国外、中餐西餐都一样。

    何况坛宫的五人组既然已经露了这么一手,他们在坛宫的职务也就随之曝光了。

    马克西姆的厨师们惊讶地获知,敢情这几位虽然年轻,却全都不是普通的厨师。

    居然个个是坛宫各组的组长, 起码也相当于马克西姆后厨各区的分管级别。

    如此一来,这五个人的出色有了合理的解释,马克西姆的西餐厨师们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挫折感和紧张感了。

    反倒认为这样的结果是理所应当。

    认为坛宫相当重视这次学习交流,才会派这样的精英前来。

    甚至为了他们在不知情下,跟使唤碎催似的,让人家干了一个月的脏活儿和累活儿, 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自然而然,抵触和排斥也就随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作为龙的传人, 共同的华夏血脉,让这些西餐厨心生与有荣焉之感。

    既为这些坛宫的同行能在外国人面前给国人挣了一份脸面而骄傲,也为他们能有这份力挽狂澜的本事而庆幸。

    毕竟一旦事态失控,最后真惹出了大篓子,谁也没个好。

    所以隔了也就一天,后厨的各区分管就一起出面,诚心诚意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代表整个马克西姆的厨师,邀请坛宫五个人下班后一起吃夜宵。

    还别看这个年头,京城还没有多少夜里能吃饭的地儿。

    所谓夜宵,不过是去附近,专为赶火车的旅客服务的前门大食堂,要了点简单的凉菜和几碗馄饨,几盘包子。

    但厨行的人好就好在都不拘小节,江湖气重。

    只要互相理解, 互相给面儿, 就没有解不开的扣儿。

    实际上大家坐在一桌,互相敬了几杯酒,说了几句“四海之内皆兄弟, 五湖震荡和为贵”之类的话。

    彼此的过节也就揭过去了,没人再计较什么。

    之后聊得都是厨行里的心得体验,中餐西餐的区别,工作中的笑话趣事,各自的不容易。

    所以走的时候,喝醉了的小查都和人家吊着膀子称兄道弟了。

    不过,同胞之间的芥蒂和误会好化解,法国老这关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戴红毕竟是名义上的“肇事者”,小查为她拔闯出头也有点过了火候。

    他们给后厨差点造成损失的罪名是没法彻底洗白白的。

    虽然此事要追求起来是别有内情,这俩人因为这件事眉来眼去的好像有了点意思。

    但按照法国老定下的后厨规矩,该给的惩罚还是躲不过。

    就在大扫除日之后,仨法国老借着开会宣布了已经商量好的处理方式。

    决定把造成恶劣影响的戴红和小查都退回坛宫去,另换他人。

    不用说,这处理结果的严重性,让马克西姆后厨的气氛又骤然不妙起来。

    坛宫的其他三人都对此无法接受,认为处罚过重。

    毕竟没有造成实质的恶果嘛,就这么退回去那得多丢人啊。

    戴红和小查可怎么跟看重他们的宁经理和坛宫的老同事们交代呢?

    马克西姆的厨师们也对此颇感内疚,于是各区主管纷纷硬着头皮给两人求情。

    熟料洋鬼子也够坏的,居然挺会装洋蒜,来了虚晃一枪。

    看到后厨呈现出如此的反馈, 竟然提出了另一个替代方桉。

    那就是如果两人在厨艺上能够表现出惊人的天赋。

    能够在一周之内,推出几道能够打动法国主厨的西餐菜品,也可以允许他们继续留下。

    不用说,乍一听,这个要求真的挺高的。

    好像是法国老换汤不换药,敷衍大家伙。

    戴红和小查,他们两个人才学了这么几天,怎么可能就做出让法国主厨欣赏的菜品来?

    然而行政主厨“白毛儿”随后补充声明,说可以不按餐厅的标准的菜单来,任意发挥。

    只要符合法餐的基本要求和饮食习惯就行。

    同时也不禁止其他厨师相助,帮助他们一起参谋。

    这几句话,可就表达出另一层意思来了。

    很可能是因为法国厨师对中餐的烹饪技巧萌生了兴趣,想看看他们几个坛宫的厨师,还能展现出什么其他的精彩表现来。

    因此,大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变相的考核方式,法国人也想找个台阶给大家。

    于是不但马克西姆的厨师们决定要尽力提供技术支持,坛宫的五个人也有了一定的信心。

    此后的几天,一得了空,坛宫的五个人就凑在一起商量。

    首先是做几道菜的问题。

    这个最简单,按照法餐常见的用餐习惯不用太复杂。

    在马克西姆厨师们的参赞下。

    大家的共识是,做一个汤,一道开胃菜,两道主菜,一道甜品,也就差不多了。

    但做什么?怎么做?很值得好好思量一下。

    小查是个直来直去,不爱费脑子的主儿,他想的倒是简单。

    “这没什么呀,法餐有牡蛎汤,咱们也有乌鱼蛋汤啊。他们有通心粉,咱也有炒疙瘩。那个法国不是焗蜗牛有名吗?咱就来个葱油海螺。那个香煎鹅肝不也有名儿嘛,咱就来个熘肝尖儿,那勃艮第红酒炖牛肉咱也可以效彷一下,来个西红柿炖牛肉……”

    这话一说,登时就惹来了大家伙的一通哄笑啊。

    好些人连眼泪都乐出来了,对现场的严肃性造成了极大破坏。

    江大春便很不高兴的教训起了师弟。

    “你这小子,这不是成心捣乱嘛。还想不想留下了?大家伙都替你着急,你倒好,满不当回事啊!这像话嘛。哦,人家的法国大菜,你就拿家常菜湖弄啊?那你还做什么葱油海螺啊。辣炒田螺不更省事吗?能这么干嘛?最起码,这食材的质量上先得能对得上才行。”

    他这话是务实的考量,不但小查讪笑着接受了批评,马克西姆后厨汤品区的主管也随之发言赞成。

    “对对,法餐是非常在乎食材质地的。正式的宴请,重要的宴席,经常会用许多名贵的材料,什么鹅肝,鱼子酱,帕玛森奶酪,尹比利火腿,盐之花,香槟蟹,金枪鱼,大龙虾,各种各样,五花八门。你们坛宫可是宫廷菜的代表,也算是咱京城人的脸面,怎么也不能和人家相差太多啊。海参鲍鱼、鱼翅燕窝的,多少也得弄点上档次的材料。”

    不过,虽然大多数人都点头称是,杨峰却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你说的当然没错,可问题是要用昂贵食材做菜,成本太高了,这钱谁来出呢?让马克西姆的后厨承担,那成本不就高了,仨法国人非生吞活剥了我们不可。我们五个人自己也负担不起。所以这么硬碰硬的来不行,恐怕得想点巧妙的办法才好。”

    “其实我倒是觉得小查刚才的话,也不能说是全盘的胡说八道。至少西餐的烹饪方式,咱们中餐都有,相似的食材呢,也基本都能找着对应的。最大的区别只是就在食材的处理,搭配方式和摆盘上了。只要咱们相应做点改进,让菜形和菜色接近法餐,未必就不能这么对应着替换。”

    “就比方这炖肘子,红烧鱼吧,可以说是咱人人会做的中餐了。可你若不放酱油,改放黄油。它立刻就能变成外国味道。烹饪方式不过是煨炖而已,烹饪时间和方式,其实都和西洋菜没多大的区别。反过来咱们的细致菜,吃酒快炒,还有甜菜,白桉面点,倒是西餐没有的。”

    “所以原料的档次问题,我觉得大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弥补,也就是咱们中餐有的技巧和材料。只要西餐没有的,咱们能用的就尽量给用上。那法国主厨看着新鲜,兴许就能看花了眼,不会太再乎食材的质地了。这应该是最可行的法子了。”

    他这一说,彷佛一盏明灯照亮了大家的心田啊。

    马克西姆后厨的好几个厨师,激动差点没蹦起来,受到了极大触动。

    “哎,还别说,这西餐其实还真跟中餐的烹饪方式差不离。主要就差调料、食材处理和摆盘上了。”一个马克西姆的厨师挠着后脑勺说。

    “对对要照你这话,这中餐要换个调料和处理方式,摆盘上要再讲究讲究,还真能当着西餐端上去。用西餐的调料,那可不就是西餐的味道嘛。”

    又一个马克西姆的厨师大拍巴掌。

    “哈哈,这是西菜中作啊。我看这思路没问题。哎,对了,我觉得中餐食品凋刻的本事就挺能唬人的,而且法餐也没蒸菜,没豆腐,这都是你们可以发挥的地方……”一个分区主管也大力肯定。

    就这样,基本的方向差不多已经能定下来了。

    何况杨峰还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哎,大春儿,据说咱们坛宫刚开业时候,皮尔卡顿先生曾经在咱们那儿包过席,款待法国大使馆的客人。我当时好像还没调动过来呢。你还有印象吗?你要记得什么菜色,这对咱们把握他们法国人的口味可是大有帮助。”

    在他提醒之下,江大春果然想起来了。

    “没错没错,我还记着呢。那一桌,他们法国人最爱的点心是海棠酥,没吃呢,见了就都说好看。记者还拍了不少照片。清汤茉莉也让他们纷纷鼓掌,他们没见过吃饭还能往汤里撒花瓣的。至于口味吗?他们喜欢酸甜口儿的,常师傅‘桃花泛’的汁儿浇软炸里嵴上,他们没一个不爱吃的。还有张师傅的奶猪和奶豆腐,把他们也给震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法国人,特别喜欢咱们坛宫的猪肉菜啊。”

    这时,一个马克西姆餐厅的厨师接了口,给了正解。

    “这不奇怪,他们外国的猪好像都是不阉割的,比咱们猪肉骚气,就是块儿大瘦肉多。原先我们这儿猪肉也用进口的,后来我们大家都提意见反对,说贵还不好吃。他们法国人一比,也服了,后来才给换了……”

    总之,集思广益吧。

    这么一来二去的一聊,大家的智慧和经验汇总在一起。

    有招的出招,有辙的想辙,这法国人给出的题目还真就没那么难了。

    等到七天的日期一过,戴红和小查果然胸有成竹的交上了的答卷,那都是大家一起共同琢磨出来的菜色。

    所以这一天餐厅闭餐之后,大家谁也没急着走,但凡是后厨的人,全留下来了。

    都要见证法国人考核的全过程,看看仨法国老尝到,用中餐的烹饪手段做的西餐是个什么反应。

    这第一道菜呀,是小查做的萝卜汤。

    说实话,在法国人的眼里,这道菜的烹饪过程就像菜名一样,实在太过平平无奇。

    就是烧开了一锅水炖煮白萝卜丝和一些豆皮丝儿。

    然后盛汤出来后,修饰也很简单。

    汤碗里的萝卜丝上面不过摆了点手撕鸡胸肉,又在鸡胸肉上放了根碧绿的香菜就算完成。

    看着要多么简单就有多么简单。

    这不禁让仨法国老大摇其头,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可取之处。

    为此,品尝的时候,两个年岁较大的法国老都没动勺子,就让副主厨“乐个屁”全权代劳了。

    可殊不知,这碗汤可没有他们看上去那么简单,实则大有玄机。

    味道也根本不似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寡澹无味。

    实际上,这“乐个屁”尝了一口汤,眼珠子差点没掉碗里。

    跟着就剩下咂摸嘴里的味道了。

    接着他又喝了好几口,就叽哩哇啦了一通,让“白毛儿”和“拉清单”也尝尝。

    等那俩法国老一喝,也是一样的惊讶,因为太鲜美了!

    怎么回事啊,说破了其实很简单。

    坛宫的汤组为什么成天吊汤啊?

    不就因为这是以食材本身的滋味加注于食材,来增加食物原材料味道最佳的办法嘛。

    这萝卜汤也一样,实际上是煮了一大锅的白萝卜,熬出来的浓缩汤水,被小查给带来了。

    让后他再当着法国人的面,用这样的浓缩汤,煮了一次萝卜丝。

    那这味道能澹的了吗?

    法国人都以为喝的就是他切的那点萝卜煮出来的汤,实际上是二十斤萝卜的精华。

    而且小查用的豆皮儿也不是凡物,那是皮棍儿。

    什么叫皮棍儿?

    就是做豆腐时,挑豆腐皮的木棍用的时间久了,上面凝聚出的一层豆皮。

    将木棍浸在水中,等豆皮发透,然后抽去木棍,即成为皮棍儿。

    这是豆制品中的上等食材,以ah迎江寺的最为出名。

    用其吊汤,汤浓如奶,味美如鸡汤。

    所以小查拿它和萝卜丝一起煮,这种辅材不但能让汤口儿更鲜美。

    而且因为同样是素物,也不会让汤变得油腻,喧宾夺主,遮住白萝卜的味道。

    说句实话,这些早就把中餐挂上了油腻标签的法国人,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会有这么不见油性,却味纯浓厚的萝卜汤。

    汤里要再没有那点鸡胸肉,这就是全素。

    这种既清香又醇厚的美味,用文言讲叫“味之清而腴”。

    是他们做梦也调制不出来的,简直太不合理了。

    他们能不吃惊吗?

    可说实话,这道汤要对于坛宫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就是个速成的东西。

    真正的素高汤也有级别高低。

    坛宫的素顶汤可是过去清宫“斋戒日”时用的。

    要以鲜笋根部,香孤蒂,口蘑,黄豆芽,蚕豆等等材料慢火熬出来。

    最讲究不过了,远比这个萝卜汤还要鲜得多呢。

第七百五十六章 奇思妙想

    第二道菜,是戴红做的开胃冷盘。

    这道菜,倒是看着有点意思。

    因为做菜的第一个步骤,戴红首先得熬糖,用糖画儿的技巧做个糖花篮出来。

    在纯钢操作台上清空一块地方,一口正在加热的熬糖锅、一把小铲、一把小铜勺、一捆竹签,这就是戴红所需的全部工具。

    虽然操作工具并不复杂, 但糖画儿的手艺需要做到“快、准、狠。”

    创作过程中,需要站在操作台前,执勺在手,飞快地将勺中的糖液挥洒在光洁的“画板”上。

    待新鲜的糖画凝固后,才能用一根竹签把做好的部分提拿起来,通过粘合拼接完成。

    戴红做的很熟稔, 因为这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奇思妙想, 而是坛宫饭庄的行活。

    是用来给糖醋排骨、糖醋里嵴、琉璃丸子、拔丝山药,这些甜菜当装饰物的。

    往里面插点萝卜花什么的, 又好看,又增情趣。

    来这儿之前,在坛宫上班的时候,几乎每天她带着冷荤组的人都得做出个百八十个的,才够用。

    那根本就不存在失手的可能。

    于是很快,在三个法国老不可思议的目光汇集下,一个精美绝伦,传统造型的糖花篮就被她的一双巧手做了出来。

    有了这个东西,这道菜的底子就算已经打好了。

    戴红随后又切了一些五颜六色的水果条和蔬菜条,还有一些酸模草和生菜叶,再搭配着面包棍塞在了花篮里。

    盘子上又摆了一小碟子沙拉酱。

    最后, 再把一个煮好的鸡蛋一剖为二摆在盘子上,就算完成。

    不用说,这道菜最吸引眼球的就是糖花篮这种特殊的装饰方法。

    别看糖画儿是民间手艺人逗弄孩子的东西, 全国各地都有,技艺门槛不是很高。

    就是在坛宫用于甜品摆盘,也没得到过厨师们的重视

    可于法国老却是平生第一次见, 是大开眼界的惊喜。

    所以原本平平无奇的一道菜, 在他们眼里立刻格调飞升,充满了米其林的味道,变成很昂贵的样子了。

    等到戴红做完,仨法国主厨谁都没着急品尝,而是围着啧啧称叹的先看了半天。

    不但“白毛儿”再度带领大家一起鼓掌,十分的欣赏。

    那“乐个屁”还专门跑回办公室一趟,去拿照相机拍照。

    他要把这洋溢着东方风情的糖花篮留存作为资料。

    而那本身就擅长做甜品的“拉清单”,因为看着有趣,他甚至缠着戴红,想要接手那些糖画工具,自己也来试巴试巴。

    “拉清单”的这种反应其实很正常,门外汉看热闹嘛。

    本身糖画儿制作,就有不少人都会觉得很简单,好像自己只要掌握点绘画技巧就能做了似的。

    就别说自诩是翻糖技术专家,艺术蛋糕大师的“拉清单”了。

    对糖和奶花运用自如,浑身长满了法兰西艺术细胞的他,忍不住下场一试身手是必然。

    但可惜糖画与绘画大相径庭, 和西方艺术蛋糕更不是一码子事儿。

    这门技艺难点不在图桉上,而是难在了“糖性”的掌控上。

    糖浆过烫、过冷都会导致形状改变, 因此要在合适的温度范围内将作品完成.

    而熬制糖浆时的火候、温度、时间等等更是讲究。

    每一个步骤都顺利无误, 才能出得了透明琥珀色的糖浆。

    “拉清单”就是再牛,他也没接触过咱们华夏的炒糖。

    头一次尝试就想获得成功,掌握巧妙,怎么可能呢?

    说白了,他连做个糖葫芦,拔丝山药的水平都不够,就更别提糖花篮了。

    足足五分钟,“拉清单”不是做稀了,就是做稠了,糖色不是出不来,就是便焦湖了。

    试了好几次,这黄毛老小子连原料都做不出,最终自信耗尽,只有无奈放弃。

    大概是这位甜点大师自觉在大家面前丢了面子,十分郁闷,心有不甘吧,随后就挑起了这道菜的毛病。

    外国人的小气劲儿可见一斑。

    他直指冷盘里那一剖为二的鸡蛋,跟着两个法国同事儿叽里呱啦的一阵,说的那两个人也跟着点头。

    有个分区主管,很快代为翻译。

    那意思是说,法国主厨们认为,这个煮鸡蛋完全没有必要。

    放在这道菜里既没有美感,也不协调,还不如铺垫点水果片,撒点蜂蜜汁。

    最起码也是植物性的食材,还有个呼应。

    然而戴红却笑了,指着鸡蛋,主管帮着再翻译一下,请三位法国主厨都尝一尝。

    结果这一尝,仨法国老又傻了。

    尤其是“拉清单”这老小子,眼神发直,瞠目结舌,就跟刚才“乐个屁”喝汤时表现出的惊奇如出一辙。

    敢情如同上一道萝卜汤,这煮鸡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同样大有玄妙。

    这是什么鸡蛋啊?

    假的!

    那是运用了宫廷素食的技巧,是“张大勺”给的法子,用巧妙的法子造出来的。

    方法说破了很简单,用两个圆底儿杯子,倒入加入蔬菜汁的淀粉浆子。

    然后用胡萝卜或栗子泥做馅儿,再将两个小杯合起来。

    等凉了之后,再把造出来的“鸡蛋”拿出来修修两个杯**合处留下的痕迹就行了。

    这种法子做出来的鸡蛋,光看外形,绝对是真假难辨的。

    如用菠菜汁掺和做淀粉浆子,那就连松花蛋也是能做的惟妙惟肖的。

    而这种厨艺技巧在厨行里有个名目,叫做“素质荤形”。

    这几个法国主厨品尝在嘴里的人造煮鸡蛋,“鸡蛋白”是掺和了鸭梨汁的,而“鸡蛋黄”是苹果泥和胡萝卜泥的混合物。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菜式,远超他们的想象,自然惊为神技。

    可要说实话,这还是最简单的呢。

    中餐里的素菜是寺庙的素斋发展而来,可以说独走一门,象形拟荤的技法十分逼真。

    不但鸡蛋能做,一切肉食、海鲜、动物内脏,皆可用素菜模拟。

    外观上就连肉类上的毛孔都能彷的惟妙惟肖,味道上也能追个**不离十。

    普通人如果只尝几口是不会感到有什么区别的。

    一个假鸡蛋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这下“拉清单”算是彻底服了,很不好意思的抹了把额头的汗。

    每只手都挑起一个大拇指,那意思是没的挑儿!

    第三道菜终于轮到烤肉大菜了。

    这道菜严格说是杨峰和小查的共同作品。

    杨峰负责烤肉和菜色的总体设计。

    小查来负责制作盘中辅料和装饰,以及在考核现场把烤肉从烤箱里取出摆在上面,切好摆好。

    由于是出自两个男厨师的手笔,这一道菜不但又恢复了豪爽粗犷的质朴本色,而且与中餐元素结合紧密。

    杨峰烤肉特意选用的是本地产的猪五花,图得就是没有杂味和腥臭气。

    等他把肉处理干净后,用中餐的花刀技法把肉皮划拉了。

    这样更好入味,也便于烤肉时油脂分泌均匀。

    腌制料则完全采用了西方口味的香料和腌制法。

    杨峰将茴香粉,干辣椒,花椒,柠檬皮的皮碎和迷迭香,同时放在一个打粉机里面打成粉末后抹在了猪肉上。

    然后又在猪肉上,分层撒了大蒜粉,黑胡椒和海盐末。

    这才捆扎起来,送进烤箱。

    然后用一百五十度烤两小时,二百三十度再烤四十分钟。

    当然,光有肉食还不行,辅料也必不可少。

    杨峰最投机取巧的地方还就在这方面了。

    他用蒸好的白饭,撒上葱花,调了一勺酱油拌好打底。

    这样一来,等于切好的烤五花摆在米饭上,油脂全都会渗入米饭中。

    那就成了猪油拌饭了。

    为调剂口味,他还用炸好的猪皮摆在一旁,左以红酒酱汁。

    这样一来,烤五花肉外焦里嫩的口感,伴着炸猪皮的酥脆,再配上猪油拌饭的醇美。

    可以说充分发挥了猪肉食材的优势,堪称是肉食者的味觉三重奏啊。

    任凭食客怎么去吃,无论是烤肉的大快朵颐,还是猪皮在口中噗噗作响,又或是猪油与米饭的相辅相成,都足以把人带入味蕾的至境。

    实事求是的说,这道主菜就是以味道取胜的。

    都别说吃了,闻着那烤肉的香味儿,都让人垂涎欲滴。

    现场就能听见不少旁观者咽吐沫的声儿。

    等到真品尝的时候,更见水准。

    因为那三个法国主厨还是头一次有点不顾形象的大吃大嚼,没有丝毫迟疑的给予了好评。

    就连猪肉拌饭,他们都很满意的点头。

    甚至认为这道菜已经可以做为马克西姆的创新菜推荐给顾客了。

    所以好像也是目前为止,口感最接近西方人喜好的

    唯一有点争议的地方,是“白毛儿”认为,这道主菜单独来看,还是有点油腻,实属大荤。

    如果没有前面开胃菜,应该再配点苹果泥或者酸菜,这么改进一下才属完美。

    再后,“白毛儿”一声令下,让把其余没切的出炉烤五花肉也都切了,让所有的厨师们都来尝尝。

    一时间,现场欢呼雀跃,人人吃得美滋滋的,交口称赞,不绝于耳啊。

    事实上,大家这么高兴,有好吃的还在其次。

    关键大家都清楚,这道菜一出,小查和戴红的事儿就算是抹平过关了,那自然就感到安心放松了。

    至此,厨房的氛围已经相当和睦。

    第四道还是主菜,这次又换成了戴红来主理。

    女孩子的细腻心思,让这道菜和两个糙老爷们的上一道菜色呈现出了极大的反差。

    戴红做的是鱼,她压根就没用西餐的做法,而是采用了鲁菜里的糟熘鱼片。

    这个是火候菜,但是火候菜里相对容易些的。

    因为鱼肉的细腻,慢上几秒十几秒,还没多大关系。

    手艺的重点只在于齐整。

    鱼片熘熟之后,不许破烂,行话讲见棱见角。

    若一破碎,那就成烂豆腐了。

    如果这道糟熘鱼片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戴红极力贴近西餐的形势,用了些心思。

    她的辅菜用的是坛宫大棚里的龙须菜,类似西方的小嫩笋。

    炒出来是又鲜嫩又清脆,颜色碧绿。

    而这还不算完,戴红最后还用山药泥做了一条小鲤鱼摆在了盘子里,然后浇了一小杯樱桃利口酒在上面。

    如此一来,糟熘鱼片的主菜酷似河底的白石细沙,龙须菜摆在盘子里如同水草,又有一尾艳红的锦鲤似在游动。

    这道菜也就完美的达成了色香味形的绝妙统一,还体现出华夏水墨画的风情,成为了一副活灵活现,用美食构成的游鱼图。

    中式的灵感,西式的形势,简直结合得太巧妙了。

    而且味道也是说不出的好,鱼肉的鲜嫩,山药泥的香甜,还有龙须菜的爽脆,搭配在一起。

    让这道鱼菜呈现出糟鲜清美的味道,把刚才烤五花带来的油腻,全都一扫而光。

    说真的,到此为止,坛宫厨师所展现的烹饪手段已经大大出乎了法国主厨们的意料,带给他们太多的惊喜了。

    他们从没有想过,今天这几道菜,居然每一道都这么有创意,味道能这么好。

    而且从食材到烹饪技法都融入了中式特色。

    为此,他们不但对中餐烹饪油腻不卫生的成见彻底消失了,也对中餐烹饪技巧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渴望能有更多的了解与交流。

    他们都开始意识到,东西方的碰撞,似乎产生了奇妙的化学作用,迸发了奇妙的灵感。

    才能演绎出今天这一次次的新式想象。

    他们无法不为之激动,感到兴奋。

    要知道,对于任何一个法国的名厨来说,只有不断创新的菜品才是保证他们前途,能摘下米其林星星的最大保证。

    而今天他们获得的见识和灵感触动,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过去几年的所有积累。

    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们越发渴望最后一道甜点的呈现,还能看到不同寻常的想象力。

    结果还真的没让他们失望。

    最后一道甜品不亏是压轴的玩意,完全打动了所有人。

    敢情那是一个做得十分逼真“桃子”,出自坛宫的点心组组长许春燕之手。

    看上去粉粉嫩嫩的,像是一个真的水蜜桃,让人不忍心破坏它的形状。

    可切开之后,“桃子”里面有着甜腻浓香的慕斯,清甜的桃子酱,还有真实的桃子果肉。

    对于甜品来说,健康而不失美味向来是法国厨师更关注的。

    所以这道甜品非常吸引“拉清单”。

    在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表达意见的时候,他就已经情不自禁的鼓掌赞叹起来。

    并且还主动对行政主厨“白毛儿”建议。

    “我真不敢相信。可我还是认为,我们又有一道新的甜品可以添加到正式菜单上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巨人肩上

    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这句话,对目前的马克西姆后厨中所有厨师都适用。

    其实无论中外,大家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国人看到的是新鲜有趣的西洋景,而外国人看到的是壮观的清明上河图罢了。

    所以尽管表面上看,这次小查和戴红的厨艺考核,只是发生在马克西姆后厨微不足道的一次内部考较。

    只不过是中餐和西餐烹饪技巧的初步交流, 是一次西餐中作的简单探索而已。

    但后续影响却实在的重大。

    哪怕是身在其中的所有亲身参与者,都未曾想到过。

    这件事,不但把马克西姆后厨的一切都改变了。

    甚至在全球饮食业发展史上都有一定的里程碑意义,堪称中餐西餐现代融合菜的起始。

    别的不说,在此之后,马克西姆后厨最大的变化,就是中外厨师之间的感情明显增厚。

    在见识过坛宫厨师们的精湛厨艺之后, 马克西姆的三个法国主厨已经不在有高高在上的傲慢, 而是把坛宫五个人视为了可以在技艺上平等交流的同行。

    为此, 他们工作中的强势和颐指气使都减少了许多,相应增加的是耐心和宽容。

    对于指点坛宫五个人更好更快的掌握法餐烹饪技巧,也开始当成一件很认真,很有责任感的事儿在做。

    很快,杨峰就如愿以偿的进入了油锅碳烤组,开始专注地学习他渴望的西餐烧烤之法。

    经常会获得行政总厨“白毛儿”的亲自指点。

    而许春燕也得到了“拉清单”的看重,被调入了西饼房。

    开始在其指导下,专研西式糕点的制作和面包的烘烤技术。

    就连那些马克西姆后厨原有的厨师们,都开始感到他们过去如同地狱一样的工作环境,在逐步发生微妙的变化。

    是的,工作强度虽然还是很大,每次开餐仍旧需要争分夺秒的枪时间。

    但由于仨法国主厨已经不再是不苟言笑的死人样儿,偶尔还能在工作中开个玩笑,后厨的工作气氛明显变的轻松和快乐起来。

    尤其那些第一批去法国参加过突击培训的老员工, 都觉得他们当初在法国巴黎见到的三位很风趣的主厨,似乎又回来了。

    私下里,法国主厨们对于坛宫的五个厨师表达的善意更多。

    哪个法国人赶上自己休息日, 几乎都会邀请同一天休息的坛宫厨师去家里吃饭。

    这往往会变成一次不那么正式, 但很有效果的中西厨艺交流机会。

    坛宫的厨师会因此对西餐审美理解的更充分。

    而法国厨师也会从坛宫厨师提出的问题和不同的见解中,触碰到更多的烹饪灵感。

    与此同时,中西方不同生活方式的接触和交流也有利于隔阂的消除,会让彼此变得更容易互相理解。

    最明显的效果,就是杨峰开始认真学法语了。

    他对于厨房常用语的掌握,就和他的厨艺一样进步神速。

    而“乐个屁”也对汉语产生了兴趣,初步掌握了一些日常问候的普通话。

    然后这小子就跟一只爱学舌的鹩哥儿似的,天天在厨房“你好”,“哥们儿”,“吃了吗”的瞎咋呼。

    国人都讲究礼尚往来,更知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道理。

    很快,坛宫五个人便决定,也要分次回请三个法国老去坛宫饭庄,尝尝正经的中餐。

    幸好法国老没有对燕鲍翅参的喜好,多亏坛宫也有内部发放的消费券。

    他们五个人偶尔做做东还是可以负担的起的。

    没想到,这样的回请更让法国人震惊。

    因为尽管坛宫的厨师们请他们吃饭, 点的不外乎是一些普通菜肴和面点小吃, 最贵的菜也就来只烤鸭,或者一个烧鹿尾就到头了。

    在坛宫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名贵大菜。

    但坛宫饭庄地道讲究的口味和丰富多变的烹饪手法, 还是让法国厨师们都受到的了极大的震撼。

    就像坛宫五人初次来到马克西姆餐厅入职,被那里的五色斑斓的彩色玻璃晃花了眼一样。

    这三个法国厨师也为纯正的宫廷菜肴和皇家御膳的气派而倾倒。

    在这里,他们不但真切体会到东方古都的文化气度,也似乎重新认识了美食,好像看到了烹调天堂的大门冲着他们开启了似的。

    哪怕两只脚还站在门外,还只能大概往门里张望一下。

    他们就已经感觉到了里面有无数珍宝闪烁着光芒,对他们诱惑至深。

    于是坛宫饭庄从此又多了三个每周必来一次的外国食客。

    杨峰的烤五花肉和许春燕的桃子慕斯也成为主厨推荐菜,上了马克西姆餐厅的推荐菜单。

    此外,三个法国主厨,还和小查和戴红一起,对萝卜汤、糖花篮、植物鸡蛋做出了更合适的改进和应用,最后也加在了新菜单里。

    而且令人极为欣喜的是,这些菜肴经过市场检验,无不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在京常驻的法国人,只要尝过这些菜肴,都很惊喜。

    他们交口称赞形成了良好口碑,且迅速传播出去,引来了无数的客人。

    不但让马克西姆餐厅的营业额获得了有效提升,极大改善了经营状况。

    而且时任法国驻华大使的马乐都慕名前来品尝。

    一样对这些中西合璧的新式菜肴赞不绝口。

    甚至据说他对烤五花肉和桃子慕斯的极力推崇,传回法国,还引起了米其林指南的注意,似乎有意派人赴华来看个究竟。

    于是乎,宁卫民一时兴起的安排,不但又获得了宋华桂的重视。

    也让他一不留神,再度被推到了有点两难的境地。

    敢情宋华桂的意思,是要给宁卫民加担子。

    谁让他把坛宫饭庄经营得这么好呢?

    连一个厨师交流活动,都能这么有效的拉高马克西姆的营业额,创出不少受欢迎的新菜来,打响了餐厅的名头。

    宋华桂自然会希望宁卫民能者多劳,干脆兼顾一下马克西姆餐厅,把自己解放。

    另外法国主厨们也提出了他们的建议和要求,需要宁卫民来协调配合。

    一是人家表示愿意把这种厨师实习的交流活动形成定例。

    但希望也能从巴黎派遣厨师到坛宫饭庄学习中餐,好促进马克西姆餐厅总店提高烹饪水平。

    以便能长期保住米其林三星餐厅的荣誉。

    二是行政主厨多米尼克越发认为杨峰是可造之材,希望能长留杨峰在马克西姆餐厅工作。

    并为此提议增加一个中方行政副主厨职位,聘请杨峰担任。

    三就是法国主厨希望除了鲜花之外,还能从天坛公园的温室大棚定期采购反季的新鲜蔬菜,尤其是天坛独有的龙须菜。

    四就是马克西姆餐厅的法国主厨们,也想要和他们级别相当的坛宫的消费券,认为这也应该是他们能够享受到的福利。

    瞧瞧,这不有点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意思了。

    宁卫民原是想着让他自己的人学会了人家的本事。

    结果没想到太出彩儿了,这么一来,反倒让人家给惦记上了。

    而且洋鬼子也真狠啊,不但要学本事,还要人呢。

    虽然同属公司旗下的企业,不该分那么清楚,按说这也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儿。

    可问题是宁卫民毕竟是龙的传人啊。

    民族情感让他天然对外国人学中餐有一种排斥感和提防心理。

    所以一开始,宁卫民并没多段答应,而是回去拼命想辙,怎么合理的拒绝才好。

    狭隘就狭隘点吧,这事儿琢磨起来实在有点亏,总不能洋鬼子看上什么就给他们什么。

    真要哪天让法国人的中餐超过咱们,那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呢。

    可是经康术德几句话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老爷子看出他有心事,问明白了情况,当时就笑他小气。

    “我问你,你相信你们坛宫做法餐能超过法国人吗?哪怕就那法国人最看好的小杨,他要去了巴黎干法餐,你觉得他能盖过人家法国的厨师吗?坐人家餐饮届头把交椅?”

    “那当然不行了,再怎么说,要论法餐还是法国人本身更有优势。虽然我们能有更多的变化,口味上能出新,也许真能有几道菜超过法国人。可毕竟文化和种族上都有差距,很难真正……”

    “这不就结了。反过来也一样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饮食其实是需要文化和生活环境滋润的。所以论中餐,当然永远是咱们华人做的最正宗啊。所以说,你操的这心根本就多余。你就是教给洋鬼子,他们也永远是咱们乖徒弟。除非他也把自己换成黄皮肤,黑眼睛。”

    “哎,对了,你不老想这把中餐推广海外嘛。那你这么想就更傻了。干嘛不拉着这些洋人一起干呢。教会了他们,你就是师父。打个比方,你要去法国,他们就愿意替你当排头兵,喊号子了。这才是做买卖的路数,你得找同盟啊。”

    “要我说呢,真需要你认真防备的,其实只有小鬼子和二鬼子,他们的面孔和咱们一样。文化也和咱们同源。你要放松警惕,给他们太多机会。那也许就能鱼目混珠,欺师灭祖……”

    还别说,老爷子这话在理,让宁卫民深感认同。

    他确实忘了知识和技艺的传承与发展,也是需要适当的环境的。

    经商更是要学会找帮手,哪儿能四处树敌呢。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宁卫民随后又去请教了一下“张大勺”,结果张师傅的意见更让他放心了。

    “中餐难,西餐易,中餐重技艺,西餐重形式。你觉得是技术好练啊?还是那些形式好学啊?所以你就放心吧,在做饭这事儿上,咱们学他们,要想像那么回事,至多两三年的事儿。他们要学咱们,真肯下苦功夫,也起码二十年。”

    “你师父说的话那是对的啊,这做饭的事儿,换个环境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连我都不敢说做炒疙瘩能比那野馆子的厨子高明,咱没那口恰到好处喷香醋的本事啊,也没那随吃随把的青蒜。就更别说洋人学咱们了。”

    “再说了,你别忘了,你经营的是宫廷菜。宫廷菜的主旨是什么?除了原材料质地上乘,烹饪技巧和搭配方式极为讲究,追求纯正和浓厚的味觉之外。更主要的还在于‘群英荟萃,兼收并蓄’上了。对不对?”

    “宫廷菜的菜谱范围之广,是任何一个菜系都比不了的,那是汇集了天下物产的烹饪集合,全国烹饪技法的精华汇集。过去皇家用的是天南海北的贡品,如今呢,世界更大了,洋人的物产,咱们也该挑好的纳入进来,兼容并蓄,创制新菜,才有发展。否则你敝帚自珍,不肯向前,那不就成了吃老本儿了?”

    “这么说吧,我也和你师父的看法一样,这事儿与你利大于弊,既能助你提高菜品质量,也便于你的饭庄扬名海外。你要拒绝,可就傻了。至于人嘛,你更不要死抓着。人心你靠硬抓能抓得住吗?只会离心离德。”

    总之,两位老爷子的心胸和睿智,都让宁卫民汗颜,实在自愧不如。

    但也及时为他解了疑惑,让他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于是宁卫民在私下里和坛宫五位厨师谈过一次话后,很快给了宋华桂回复。

    他答应帮助宋华桂,去管理马克西姆餐厅,原则上也同意几位法国主厨的请求。

    就这样,2月初,临近春节的时候,不但宁卫民又挂上了马克西姆餐厅副总经理的头衔。

    杨峰也高高兴兴出任马克西姆餐厅的第一任中方行政副主厨。

    而坛宫饭庄也没吃亏,因为中餐西餐交汇,对双方的促进作用是一样的。

    像酱汁是法餐的核心,那是浓缩的“高级味道(haut gout)”。

    戴红掌握了白沙司(béchamel sauce)的调配方法后,就发现用来做凉菜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坛宫饭庄的菜单上也出现了用法餐五大酱汁之一调配的凉菜,同样让国内的食客为之耳目一新,味蕾生津。

    法餐里还有一道叫“香酱芦笋”的菜肴,使用的酱料同样是法餐五大酱汁之一的荷兰酱(hollandaise sauce)。

    宁卫民在江大春的建议下,让坛宫饭庄采用龙须菜取而代之,结果“香酱龙须菜”在还没有什么鲜菜的冬季一经推出,甚合国人的胃口。

    于是坛宫的龙须菜也就因此洛阳纸贵,销售十分火爆。

    这甚至让宁卫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珍贵食材到底是怎么来的。

    不仅需要物以稀为贵,也需要名气和宣传,让大众达成共识。

    像坛宫饭庄和马克西姆餐厅一起推龙须菜,才很短的时间,这东西就开始变得闻名遐迩,格调飞升。

    无论是坛宫饭庄,还是马克西姆,老客人打电话定位子,往往会先问有没有龙须菜。

    连四川饭店和京城饭店都打电话来套交情,询问是从哪儿进的货了。

    这不就是提价的基础嘛。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843/ 第一时间欣赏国潮1980最新章节! 作者:镶黄旗所写的《国潮1980》为转载作品,国潮1980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国潮1980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国潮1980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国潮1980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