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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五十八章 吃主儿

    别看大家年年都过春节,可很少有人知道,至今为止,“最早的春节”(农历正月初一)就发生在1966年的1月21日。

    而“最迟的春节”是两个并列冠军。

    分别是1920年的2月20日,和1985年的2月20日。

    最早和最迟之间,几乎整整相差了一个月。

    然而根据历法计算,这仍不算是极致。

    因为农历不进行人为调整的话,实际上2319年2月21日,人们才会迎来真正的“史上最晚春节”。

    这么一看,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目前已知的最早春节和最晚春节几乎都发生在二十世纪之内。

    这也就是说,宁卫民的一生里,既赶上了1966年最早的春节,也巧合的遇到了第二次发生的最迟春节。

    这实在是一件相当有幸的事儿。

    或许,这种两极差距,也可以看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既预示着本世纪的共和国必定要走出复兴之路,我们的国运将会完成衰极而盛的转变。

    也同样符合宁卫民本人在发生的人格转变。

    同样有意思的是,作为乙丑年农历新年这个特殊时间点播放的电视剧,《八仙过海》这四个字也如同算命一样的准,恰如其分的概括了这一年的特点。

    要知道,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1985年其实已经走到了改革的重要关口,走到了不得不闯价格关的关键时间点,自然就成了许多人不甘寂寞,各显神通的一年。

    不过反过来也得说,1985年也一样是各种价值观冲撞、缠绕的一年。

    在各阶层中,价值的失衡和迷惘也不可避免,同样是令人感到忧心的现象。

    就拿个体户来说吧,他们赚钱归赚钱,如今的万元户甚至已经不够看了。

    最先干起来的一拨人,有了几年卖方市场的积累,手里趁个十万八万的主儿不在少数。

    可也正因为这样,就如同本年度1月份《人民日报》发表的评论员文章《专业户今天的怕》中所阐述的那样,个体户们对政策风险的顾虑也越来越大。

    没错,国家改革开放是时代发展的必然选择,这是确定的。

    可发展到什么程度,允许怎么做,还不清楚。

    个体户们的生意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想要往大了继续做是惯性。

    可前景偏偏看不到,心里着实害怕呀。

    雇工不能超过七个人的警戒线,就像吊命绳一样,牢牢的勒着个体户们的脖子。

    但要说不往前走了,就这么老实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也不会甘心。

    所以对于个体户们来说,这种心态上的压力特别大。

    比起资金的压力,体力的压力,还要大的多。

    于是乎,这种矛盾的心理,也就导致了一些特殊的商业现象出现。

    1985年的1月,五六个浙(将)人头一次来到了京城。

    在老家,他们都是做布料批发生意的。

    除了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万把块钱不等,他们还有个共同点。

    那就是因为老家的“台会”倒了,有些人又眼红他们做生意做得大,借机落井下石。

    他们便不得不带着仅有的资产来京避祸躲债,顺便找找发财的路,看看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些人的思路很简单,小地方的人少,生意不好做。

    只有大地方,走的货量大才能迅速挣到钱,把在老家欠下的债务给还上,所以他们就相中了首都。

    不用说,他们来京后的第一件事儿肯定就是找经营场所。

    他们有的人相中了大前门,有的人相中了虹桥。

    这两处,此时都有了一些绿铁皮的散摊儿在招人,是政府为促进搞活经济设置的。

    这些浙(将)人就主动跑到了工商局去问,“外地人能不能来?”

    工商的人回复,“外地人可以租,但得有外出证明。”

    几个浙(将)人常年做生意的,这个证明自然是有。

    只可惜当他们拿出来后,却发现因为一个小小的偏差,并不管用。

    因为他们的证明抬头上写的是“外省”,而不是“京城”。

    工商的人说,差一点都不行,必须回去重开。

    就为这个,几个人发现没法在城里做生意了。

    这地方再好城里管得严啊,这不成。

    于是大家一合计,他们都是躲债出来的,哪儿敢再跑回去?

    恐怕必须得去偏僻的地方才行。

    还是城外好,真要有个万一,比如说日后生意做大了挨查或者有了纠纷,要跑也方便点。

    为此,他们就随便上了个17路车,乘了几站在木樨园下车。

    说实话,完全是随机的,就是从公共汽车里看着房子已经变成了农民的瓦房他们才下的车。

    下车后,他们也是边走边问,先找到了海户屯4号。

    没想到误打误撞,运气不错。

    一进去就是个倒服装的仓库,那是个京城个体户租的。

    再一打听,房租也不贵,差不多十平米才五十块的月租。

    只是人家房主说这儿没地儿了,又给他们介绍到九号。

    就这样,挨个传来串去,这五六个人当天全在海户屯租着了自己需要的房子。

    没有人能够想到,他们在这儿落户,一待就是几十年。

    更没有人会想到,连他们老家的亲戚朋友们,在往后的十几年里,也几乎全都跟着迁到了这里做服装生意。

    就因为一个抬头的限制,就因为出于对政策管理上的恐惧。

    不敢进城做生意的这些人,无意中促成了日后京城无人不知的京南服装批发市场——“浙(将)村”的形成。

    反过来,和这些两眼一抹黑来京找财路的外地人有所不同。

    这个年头,京城人在做小买卖上,还是有一定得天独厚优势的。

    别看老京城人用“**疏可走马,大栅栏密不透风”来形容大前门这块风水宝地的繁华景象。

    但“爆肚冯”作为一家在前门地区廊坊二条的百年老字号,说重张就重张。

    时年五十的冯广聚是爆肚冯第三代传人。

    1956年,打小就开始学习家传手艺的他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进工厂当了一名车工。

    他这一干就是几十年,冯家的“爆肚”在京城消失了也是几十年。

    原本他也是不打算再重操旧业的。

    可几年前,一位来自海外的,几十年来一直对京城小吃“牵肠挂肚”的老先生突然登门拜访。

    诚心诚意的出高价请他再做一次爆肚。

    并且在吃到了他做的爆肚后,泪流满面,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三十多年了,我终于吃到了梦里的东西。谢谢啊!”

    这件事不免让他大受触动,开始意识到京城小吃对于许多人而言,并非只是一口吃食那么简单,这才有了重新捡起手艺的心思。

    也是托了改革开放物资日益丰富的福,就在这一年,终于解决了新鲜羊肚的货源问题,于是沉寂了几十年的“爆肚冯”又和京城百姓见面了。

    还别看这爆肚冯开业后只有一小间,用自住房改的门脸儿,屋里满打满算也就四张小桌子。

    可自打元旦过后,开张的那天起,就食客爆满,门庭若市,外面排起了大长队。

    别看吃爆肚儿,也没几样名堂,不过是爆个“葫芦”,来个“肚板儿”,最普通的是“爆散丹”。

    可这玩意,一年四季都是再便宜解馋不过的了。

    一个人要上一个酒,两份爆肚儿,俩芝麻烧饼,那就是神仙一样的享受。

    懂行的人,会吃的人,不但没人会挑这里的简陋,反而进来的还得喝上一声彩呢。

    就比方除夕这天中午,冯广聚就碰上了两位真正的好主顾,进门儿说话,全在点儿上。

    “掌柜的,买卖兴隆。”

    “掌柜的,辛苦啊。”

    岁数大的人,不管是不是真会吃的行家,这开口说话就能让人高兴。

    在灶头上的冯广聚,乐呵呵的赶紧点头回应。

    “借您吉言,二位太客气了,赶紧里边请。外头冷,累您久候了。”

    “哈哈,连这日子口都排大队,想吃您这一口,还真不易。”

    “嗨,其实很正常,谁让咱京城就两样东西让人上瘾呢,一是豆汁儿,二就是这爆肚儿。”

    听听,这话说的,入耳就是痛快。

    “二位吃点什么啊?我今儿货还挺全乎的,您要什么都有。”

    冯广聚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这儿就跟日后的呷哺呷哺或者是海底捞似的。

    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山里长的,一切可涮的食材都有。

    要知道,爆肚儿并不是火锅,食客可没法自己动手。

    顾客吃什么,店家就爆什么,操作上分秒必争,该五秒的就五秒,该七秒的就七秒。

    全得冯广聚亲自来,火候差一点就没法吃了。

    因此爆肚馆里就没有铜锅子,只有灶上一口滚沸的大锅。

    而冯广聚这意思其实是说,肚仁儿、散丹、肚领儿、蘑孤头、肚丝、肚板、食信、蘑孤、葫芦,羊肚儿上这九个可食用的不同部分,今天全有。

    果不其然,这两位的回应,确凿是行家无疑。

    一位说了,“来一瓶儿二锅头,一盘花生米。爆什么?那就各种都来一盘。您看着老嫩给我们上,反正先吃香后吃脆,吃热不吃冷,吃新不吃留,您爆一盘我们就吃一盘,吃到最后,咱们肚仁儿收尾,您再给我们每人来个热烧饼,就齐活了。”

    另一位则说,“别别,别全来。我牙口儿不大好,葫芦、蘑孤、肚板儿可吃不了,这几个就不要了。肚仁儿您给来两盘得了……哎,容我再多问一句,您这儿应该都是羊肚子,没有牛的吧?”

    冯广聚赶紧打保票。

    “没有没有,老师傅您放心,我店里全是纯粹的羊肚子。连百叶都没有,只有散丹。”

    “那就好,那就好,牛肚儿质厚易韧,只凭水爆,可怎么吃啊?还是羊肚儿好,对我的路子。”

    确定了二位都是真正的资深吃主儿无疑,冯广聚操作也就倍加仔细。

    那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掌灶。

    不多时,一盘食信先爆了出来,他亲自给端了过去,“来,趁热,您二位先磨磨牙……”

    一人一快子,随后发出了吃脆黄瓜一样的声音。

    冯广聚并没急着走,留下来接着问,“这味儿应该还成吧?”

    回应果然让他欣然。

    “好,你这羊肚儿,材料不但新鲜,还是纯凉水洗出来的。而且爆的火候也好,恰到好处。掌柜的人挺厚道啊,就这爽脆!就知道您真是一盘一盘爆的,不是一大锅一起下了,捞出来再分。”

    “嗯,确实没说的,这小料也好,没放韭菜花,不遮羊肚儿的鲜味,掌柜的,你这碗料,就比当前市面上所有的爆肚儿都强了。其他家的,纯属懵事。吃了你的,我们还就没法再去别家了……”

    什么叫将遇良才,什么叫人生知己?

    作为“爆肚冯”的店主,冯广聚获得这样的评价,可比他多挣二百块钱还美呢。

    他干买卖并不是纯为了钱,否则就不会坚持客人吃一盘,他亲手爆一盘了。

    用他的话讲,是宁可让客人等得不耐烦走人,也不能让排队进来的人吃了他的爆肚儿失望。

    所以说,这会做的一旦碰上了会吃的,那眼睛乐得简直成一条缝了。

    冯广聚一高兴,干脆,两位客人的酒和花生米全白送了,就收爆肚的钱。

    而通过互道姓名,他也知道了这两位会吃的客人,一个姓康,一个姓张。

    待冯广聚笑吟吟的回去继续掌灶,康师傅也给张师傅满了一杯酒,说上了他们自己的私事儿。

    “老哥,今儿请你来这儿吃,不委屈吧?”

    “你这是什么话,就这个挺好,想吃大菜我就自己做了,奔的就是这口儿。”

    “那就好,不过说实话,这环境你觉得怎么样?”

    “环境?吃爆肚还要个什么环境?这就不是文绉绉的吃食。管你穿西装还是长褂,一进店里,外面衣服一脱,坐下来就开吃,要的就是个洒脱劲儿……”

    “哎,这也是一种环境,不瞒你说。我一坐在这种小店,我就精神,店小,热闹,人声鼎沸,掌柜的能张罗。这里才有烟火气,喝酒才够劲儿。是不是?”

    “你……你这话里有话啊?跟我打哑谜?”

    “没有没有,我跟你这么说吧,我徒弟给我安排的日子,实在是太舒心了,可也实在是太无聊了。我觉着自己还不算老,不想这么成天吃饱喝足混天黑了,也想折腾折腾,你老哥给咱参谋参谋,我也开个小店怎么样?”

    “哦?你也要开店?这玩意可累人啊?你看那店主没有,堂前灶上,几乎全他一人张罗。”

    “嗨,我不为挣钱,还就为个累人。”

    “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就聊聊,你具体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没灶上这两下子,就想图个聚人气儿,好解解闷儿,我寻思着……你说我开个大酒缸怎么样?”

    “大,大酒缸?我可有日子没听过这个词儿了。别说,你这想头真是有点意思……”

    就这时候,冯广聚又端上一盘儿来。“二位,蘑孤头来了,趁热,再尝尝我这个味儿……”

    ps:今天体温大致恢复正常,先发一篇。继续服药中,这次真是饱受折磨,希望大家多保重身体吧,远离病痛才是幸福。

第七百五十九章 关键路口

    1985年的除夕,对于许多文体届未来的新星也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各种滋味自在心头。

    就比方说未来的跳水皇后高敏吧。

    自打转糖转出了一条龙来,这个小姑娘就坚定的留在队里,一心一意,努力训练,再没有萌生过退缩的念头。

    1985年年初,她的努力和付出终于获得了回报。

    国家队下达通知,让她如愿以偿成为“国家跳水少年集训组”的一员,去京城参加集训。

    来到国家队的高敏,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国家队的生活环境与省体校完全不同。

    由于跳水运动员既要保证每日所需的高蛋白营养,又不能摄取过多脂肪,所以每天的两顿正餐中都有海产品。

    国家队的配餐有着严格的规定,每个运动员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三十元人民币。

    而这时,京城工人的月平均工资只有百八十块。

    然而伴随着伙食标准的改善,训练强度也在不断增加。

    在国家队,每个队员必须遵守严格的作息时间。

    早六点起床、晚十点熄灯。

    每天的训练时间在八小时以上,只有星期日下午有半天的休息时间。

    基本上就是训练、吃饭、睡觉、比赛,还有文化课。

    偶尔在训练局放一场电影,那也得十八岁以上才能看,像高敏这样年龄小的队员没资格。

    甚至就连春节也是一样,最多就多放半天假。

    所有人都不能回家,必须坚持训练。

    1985年农历除夕的下午,京城的天空开始飘雪。

    高敏还是第一次见到下雪。

    这个除夕,她也是第一次没有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而是和其他队员一起在训练馆度过。

    但让她尤为失落的是,她刚刚知道了自己是代训的,所以没有队服。

    原本进入到国家队,她还觉得好像是对自己一个交待,就是说她高敏也进过国家队,怎么着也算是来过了,要能穿着国家队的对付回到省队也算不错。

    可代训的真相,却彻底打破了她的心理平衡和平静。

    这就是让人无奈的现状,我国长期以来的运动员选拔方式是逐级选拔。

    有体育天赋的孩子被发现后,经基层体育部门推荐被输送到上一级体校。

    每年,各省体委都会向国家体委输送大量代训队员。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最终能够留在国家队的只是少数。

    所以代训并不意味着高敏就是国家队的队员,只不过是意味着,高敏还需要通过更严苛的考验和竞争来证明自己。

    这个除夕,还有一个未来将在内地歌坛绽放出万丈光芒的女孩和高敏一样。

    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情绪陷入深深的低落中。

    那就是海淀区205中学的学生张嫱。

    (前面化名用的是张婍,章节锁死,没法改了。在这儿更正一下)

    坦白来讲,她的运气还不如高敏。

    因为她的的歌手梦,不但从一开始就遭遇了沉重的打击,而且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任何回报的。

    1984年的暑假,她看到了宁卫民在天坛书市组织的表演,受到崔建演唱的鼓舞,才生出勇气去参加海淀区歌手大赛的。

    参赛现场,她手拿她手拿妈妈给她买的吉他,又蹦又跳的唱了一首美国卡朋特兄妹的代表作《什锦菜》。

    可没想到一曲唱罢,却把评委们吓坏了。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李谷一的《乡恋》都能被批为靡靡之音。

    当时参赛的歌手大都唱一些红色的革命歌曲或者是民歌。

    即便是胆大妄为者,充其量也就唱唱刘文正、邓丽君的歌,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她这一首英文的什锦菜加在中间,虽然发挥不错,可实在是超前。

    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合时宜。

    即便是在标新立异者的范畴里,也显得太过分了。

    所以这场比赛如同许多人预料的那样,她没有取得任何成绩。

    她从评委的口中得到的只有五个字,“回家等通知”。

    而其他参赛者们,则在她下台后窃窃私语。

    “唱得真不错,但估计没戏。”

    “为什么没戏?”

    “人家肯定不要这样的。除非是民歌和偏美声的……”

    如果说,这件事到此作罢也就算了,张嫱虽然郁闷,过上几天也就能调整过来。

    但最能把人逼疯的,是老天爷好像把机会又送到了你的手里。

    偏偏趁你不备,又把你的机会夺回去,并且当面扔在地上左一脚右一脚的践踏。

    这次比赛,张嫱其实并未全然一无所获。

    一位二胡演奏家注意到了她。

    并且经过私下联络找到了她,邀请她参加自己剧团的演出。

    于是张嫱终于有了在smx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的机会。

    初次登上剧场舞台的她被音乐和灯光所倾倒,她载歌载舞,又唱又跳。

    就连头一次用麦克风,都让她极为兴奋。

    但可惜的是,第一场演出尽管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但仍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有观众找到了主办方,点名说不喜欢张嫱的表演,希望她下一场别再登台了。

    就这样,张嫱在后续的几站中,一直没能再拥有表演的机会,这让她备受打击。

    回到京城之后,小姑娘甚至都不想出门见人了,着实萎靡了一阵子。

    后来还多亏了母亲所在乐团的同事们指点,张嫱才搞懂了她屡屡遭遇挫折的原因。

    那些专门搞音乐的叔叔阿姨都是这么说的,“哎呀,丫头,你唱的这些歌儿太流行了,大多数人哪儿接受的了啊?尤其是小地方的,非得被你吓着不可。像你这种唱法,只能去南方的一些音乐茶座里唱歌。因为那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接受外来文化比较多,只有那里的年轻人,才能接受你这种唱法……”

    要去南方吗?

    张嫱还真的动了这个心思,只是她也知道,这件事实在不切实际。

    且不说她还只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还没法彻底离开学校。

    就是她的妈妈再开明,无论在奇装异服还是另类歌唱风格上再怎么支持她。

    也不会放心让她长期离家,独自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的。

    那该怎么办?

    难道京城就没有一方小小的舞台能够承载自己的梦想,任自己痛快的歌唱吗?

    不,还有的。

    马克西姆餐厅不也是像外国酒吧一样的地方吗?

    要不然怎么会有“七合板”乐队那样的前卫演出?

    除夕的这一天的年夜饭,张嫱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她在餐桌上开口母亲寻求帮助,希望妈妈能帮她联系一下马克西姆餐厅的负责人,看看她是否能在那里登台表演。

    还不光是年轻人对未来充满迷茫,中年人也是一样。

    这个除夕,来自美影厂的动画导演戴铁郎也没能够回沪海过春节。

    而是在京城的旅馆里焦急的等待有关他的动画片《黑猫警长》的一个重要消息。

    临近中午,制片主任终于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人松了一口气——“绿灯”通过。

    只是制片主任郁郁寡欢的表情,不见丝毫喜气,仍然让戴铁郎感受到了这件事里另有文章。

    关上门一问才知道,果不其然,原来已经制作完成的五集《黑猫警长》是有条件获得放行的。

    美影厂暂时没有可能再继续制作像《黑猫警长》这样的动画片了。

    “为什么啊?”戴铁郎不可思议的询问。“这片子所有人看过,反响不都很好吗?尤其是孩子,没有不喜欢的……”

    “不是的,争议还是挺大的。有些专家对这样一种风格,这样一种形式,就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他们觉得过于商业化。”

    “商业化?我们追求的本来就是商业化啊。难道日本的《铁臂阿童木》和《森林大帝》不商业化吗?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要弥补国内多集动画片的空白吗?”

    “日本是日本,咱们是咱们,我也解释了。可专家的意思,我们还是应该保持自己的民族风格,多拍水墨动画片这种强烈艺术风格的短片,才能在国外获奖。”

    “这是什么话?他们难道看不到我们和人家的差距吗?我们要再不拍一些能让孩子感兴趣,产生共鸣的多集动画片,今后电视上就全是外国人的动画片了。不行,我得找他们好好谈谈。”

    “别别,老戴,你可别冲动。这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你要太计较,弄不好咱们的一切成果就得付之东流。说真的,其实许多意见我都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气坏了。像有人就提出,子弹怎么可能转着弯去击中一只耳呢?还有人批评咱们这部动画片过于血腥,情节故弄玄虚,给孩子的是一种荒诞教育。甚至还有人提出,咱们没有民族化。应该在黑猫警长坐的那个摩托上面贴一条龙……”

    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戴铁郎不禁痛心疾首,“哎,故步自封啊!这也太不重视外部环境的变化了。咱们美影厂一年只有四百分钟的产量,还得拍艺术化的东西,今后可怎么跟人家去争啊!”

    “那就不是你我能考虑的事儿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

    制片主任拍拍戴铁郎的肩膀,又看了看表,“老戴,咱们还是说点实际的吧。任务既然完成,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一起去火车站,看看能不能搞到明天回家的车票……”

    有人感受到桎梏,对此无能为力,然而有人却拼尽全力的要挣脱桎梏。

    1983年,从仪器厂破格调入儿童文学出版社的郑元洁,哪怕处处磕碰,但始终也没放弃追求按劳分配的可能,没有放弃把写作商业化的目标。

    为此,他竟异想天开的想办一本不登别人的作品,只登他一个人的作品的杂志。

    他认为必须如此,才能显现出他真正的价值来,拿到原本应属于他的稿酬。

    才能使他刚刚学步的儿子,搬出楼道内处处是“滋滋”冒气高压锅的筒子楼。

    应该说,在这个年代,郑元洁绝对算是有能力,又有勇气的文化创业先锋了。

    只可惜,大多数人是见不到别人标新立异的,哪怕不碍自己的事儿也不行。

    所以郑元洁越是着了魔似的为这事奔波,就越遭人耻笑。

    无论去了那家刊物的编辑组,他听得最多的一句回复,就是“郑元洁,你童话写多了吧?你说的那个,压根儿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就这样,郑元洁的“自不量力”和“异想天开”,使之沦为许多文人的笑柄。

    再加上他的小学没毕业的学历,简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为此,不只一个人曾公开指责过,说郑元洁纯粹是混进文化队伍里的人。

    直至1985年的这个除夕,郑元洁回到老家太原,见到了在山西团系统任职的朋友赵延平,事情才开始出现转机。

    郑元洁一想,团系统是可以办少儿报刊的呀,所以才见面,就对这位朋友脱口而出。

    “想发财吗?想发财咱们就一起办个刊物。”

    说实在话,赵延平当时听了郑元洁的想法也无比惊讶。

    因为这种方式,这种形式,他从来没听说过,更难以想象。

    就靠一个人支撑一个刊物,郑元洁吃得消吗?

    就靠一个人支撑一本刊物,又会有多强的生命力?

    万一这个订阅的费用都收上来了,要是稿子出不来了,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是想把钱退给全国的读者,都没法操作这事啊。

    那谁兜得住?

    风险太大了!

    “老赵,那些刊登和连载了我的作品的杂志,销量都上去了。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我自己知道,就是我的作品给他们带来了盈利……”

    “哥们儿,你放心,我绝不会撂挑子。即使我写不出,我也可以给你找别人组稿,保证能按时出刊……”

    可尽管这个主意听起来如此的不切实际。

    但由于郑元洁拍着胸脯做出这样的保证,赵延平最终却被好朋友的执着、自信和热情感染了。他还是答应春节过后,会跟主管领导试着申请一下。

    就这样,郑元洁和赵延平的事业,走到了关键的十字路口。

    只是此时此刻,他们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第七百六十章 奇迹

    “提不提工资,分不分房子,称不称先生,皆无所谓,我心无所求。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矣,士为知己者死嘛。可惜者,于无言中,拒你于五服之外,让你隐隐约约感觉到,但不便说,让你影影绰绰意识到,但苦于言传……”

    这个除夕,知识份子阶层过得其实并不如意。

    譬如蓝岚的父亲蓝教授,就在家里止不住的大发牢骚。

    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知识越来越不值钱的问题,已经成为社会上非常明显的一个现象,同时也是广泛流传的话题。

    今年的年初,报纸刊登了一则消息,就让知识份子们万分悲凉。

    京郊有一个村支书,居然对一个工作二十年的教师说,“你是知识分子,每月工资58元,可你的婆娘小学文化水平成了养鸡专业户,半年挣3800元,合着你这个教师干的没什么意思呵!”

    这则消息,不但引发了上万人的大讨论,也由此社会上开始流传一句话——“手术刀不如杀猪刀,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就连大城市的情景也不容乐观,据统计,这一年的全国职工平均工资1239 元。

    而知识分子最多的科技文卫部门只有1182 元,比最高部门低374 元。

    尤其是在国家几次三番为国企和服务行业的收入松绑之后,知识分子工资增长明显低于其它阶层。

    所以如今在一些年轻人眼里,考上宾馆服务生岗位,都远比考上大学更荣耀。

    别的不说,京城人如今就以自己孩子成为坛宫饭庄,或者是马克西姆餐厅的职工为荣。

    因为这两处的职工收入,哪怕比起京城饭店、长城饭店、建国饭店,这样真正的涉外酒店还要高呢。

    几乎是毕业大学生收入的好几倍。

    这种收入上的实际差距,就更让这种现象成为一种共识,烧得知识分子们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何况蓝教授是谁啊?

    他不担是搞古建的专家,而且也知道宁卫民是打哪儿块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打一开始就反对,宁卫民占据天坛公园的古建,用于商业用途。

    于是谈及坛宫饭庄,也就越发没个好气儿,认为宁卫民是无耻之徒,是低价贱卖民族文化、唯利是图的小人。

    然而他的子女们,却与他的意见大相径庭。

    像蓝岚就极为反感父亲偏激的看法,以致于中午饭草草吃过,就躲进了房间。

    而她的哥哥蓝峥也尾随进来,宽慰妹妹。

    “怎么了?咱爸的话就让你那么反感啊?”

    “爸也太偏激了,就只看到不利因素的一面。可实际上,老百姓的看法可不是这样。在民众的心中,改革的最大获利者就是知识分子。平冤桉,定职称,评先进,发奖状,入党,什么都以知识份子为先,升官的也不少。而且二十年来丑化知识分子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了。”

    “可你也得承认,知识分子的生活窘况仍然是大量存在的吧?住房困难,两地分居,经济收入少,这都是实实在在急需解决的问题。你没看报社上的调查结果吗?说因为这些事而影响科研工作的知识份子有51%。在全国知识分子中,较合理发挥作用的仅占20 至30%,未尽其才的占50%以上。”

    “难得这些困难不是人人都需要面对吗?除了知识份子,其他阶层就能幸免了?我觉着知识份子们只关注自己阶层的不幸,未免有些矫情。难怪现在老百姓都说,‘知识分子翘尾巴了’、‘九路军压倒了八路军’……”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谁让你是你们系的大才女呢。可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躲进来,到底是因为单纯不满爸爸的言论,还是因为爸爸看不惯那个姓宁的?”

    “你怎么又来了,无聊不无聊?我和宁卫民早就没联系了,可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就赞成爸爸的偏见吧?难道人家修复了古建不是事实?人家把坛宫饭庄搞得有声有色不是事实?人家赚了外汇难道不是支持国家建设?我就不明白了,人家替天坛公园解决了过去没法解决的问题,怎么就成罪过了?爸爸这样,和那些老气横秋的官僚主义有什么区别?”

    “哎,这你就过分了啊。子不言父过,你这大学不能白念了吧。得得,也赖我多事儿,我就不该再提他。不过,我还是得老生常谈一句,赶紧找个男朋友吧。千万别耽搁自己,姑娘家可不比小伙子,等不起……”

    “去你的吧,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校内校外,好几个人追我呢,我发愁得倒是该选谁。反倒是你,就会傻等,你单恋玥玥姐都多少年了,还不够让我替你着急的……”

    “哎,你这个小东西,居然冒充感情专家,教训起你哥哥来了?你那点感情经历还跟我卖弄,我那是傻等吗?我那是单恋吗?我那叫爱的深切,爱的仔细,才不愿意贸然行事……”

    “呕……”蓝岚故意夸张,做出一副呕吐状,气得蓝峥都想揪她小辫儿了。

    然而蓝岚随后的一句话,却像明灯一样点亮了蓝峥的心田。

    “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么拖下去才不是事儿呢。我觉得你作为男人,应该主动点儿了,就比如现在,你就应该赶紧去玥玥姐家看看。别忘了,玥玥姐的父亲去年11月份已经离休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人一走茶就凉,现在肯定是玥玥姐最需要关心和温暖的时候……”

    “你你你……”

    蓝峥指着蓝岚,眼珠子瞪得熘圆,随后一拍巴掌,举起了大拇指来。

    “太棒了你!”

    跟着,如同一股小旋风一样从蓝岚的屋里消失了。

    而蓝岚望着蓝峥的背影,小大人儿一样摇了摇头。

    然后蜷在床上用两只手托起了腮帮子。

    望着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我到底该选谁好呢?

    同校的周骁,身上有他的傲骨,模样也像他,可就是性格冲动,思想幼稚。

    外校的张文中容貌一般,可偏偏又有他的随和,像他一样无所不知。

    还有好朋友的哥哥,开解、关心自己样子就像他当初一样……

    哎呀,怎么就没有完全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呢?哪怕是百分之八十近似也好啊。

    这真是太让人苦恼了……

    不管蓝教授家父女两代人的意见是如何相悖,总有一点是他们都无法否认的。

    那就是这年代的知识份子,他们的工作并不能仅仅用微薄的工资来衡量。

    这其中还包含了理想、信念和道德价值。

    尤其是中年知识份子,“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积劳成疾”的苦行僧形象,那是相当的深入民心,也是符合事实的。

    就如同远在pds市宝丰县做调研的陶瓷史专家叶赫民。

    这一天,他就在清凉寺村的一户村民偏房的炕上,独自苦忍森森寒气。

    只捧着一碗热水,嚼着两个水煮土豆,用煤油灯看着资料,这么苦挨着过年。

    就这副清寒的样子,就连他寄宿人家的老乡都看不过去了。

    男主人特意给端去了一大盘刚出锅的炖猪肉,送来一瓶散打的白酒。

    “叶专家啊,来来,大过年的,任就别啃那山药蛋了。快趁热叨啊,这是俺们家早上刚杀的猪。”

    “哎哟,谢谢谢谢,老乡,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是啥话啊?有啥麻烦的。任住俺家又不白住,还给俺钱呢。不过俺倒是不明白,跟任来的人都走了,咋就任一人留下来?任咋不回京城过年?家里……家里不会就任一个人吧?”

    “不是不是,我也有老婆孩子,兄弟姐妹。可要是回去,过几天不是还得回来嘛。这一去一回不但折腾,还得买两回火车票。我们这经费紧张啊,钱都得用在刀刃上。别人我不能拦着人家回去过年,但我自己总可以省一点啊……”

    “啊?任这么大一专家,还是在大学里教大学生的。这也太苦自己了。任要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收房钱了……”

    “老乡,误会,误会了。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你们这儿连电都没通呢,你天天还能给我两个灌满油的煤油灯用,我真的不知怎么感激你呢。房钱必须收,必须收!哎呀,你是厚道人,可真不用为我难过,我省钱,那是我自愿的事。其实我一点都不苦,只要我能找着想找的东西,怎么都是值得的……”

    正说着呢,外面就传来了“轰隆”一声垮塌的声音。

    跟着院儿里的狗和女主人就先后叫嚷了起来。

    敢情是雪下的太大了,主人家挖的地窖受不了积雪,塌了。

    这下男主人和叶赫民全在屋里待不住了,都拿起镐头锄头,赶过去刨哧。

    没辙啊,这一家人的过年物资,差不多全在里面呢。

    要不赶紧不挖出来,别说过年了,正常吃饭都成问题。

    可要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或许是“诚心所致,金石为开”,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叶赫民终于感动了老天爷吧。

    反正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刨了有一个小时,叶赫民竟然看到大土坑里露出一只笔洗来!

    一看这土里的东西,他就不由得吃了一惊。

    乍一看,这件笔洗颜色发黄,品质不佳。

    可懂行的人知道,这是在土里埋藏太久、被土色沁染的结果。

    没别的,他赶紧跑回自己的屋里,拿出头几年,他在清凉寺附近发现的那块天青釉瓷片。

    这一比对可了不得,答桉立刻明了。

    这个笔洗的釉色原本就是天青釉,和汝窑传世品一模一样!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喜出望外下,叶赫民也豁然开朗!

    他忍不住手舞足蹈,大叫大笑起来。

    “应该是找着了,应该是找着了!”

    这直接把屋主一家给看懵了,狗更是狂吠不止。

    不为别的,事实果然如叶赫民怀疑的一样,清凉寺附近很可能就是汝窑遗址真正所在地。

    如果说一个瓷片是偶然,但一个相对完整的整器就不大可能再是偶然了。

    宝丰县位于汝州市以南,北宋时属于汝州地界。

    原来汝窑真的不在汝州首府啊!

    就像国家科技大学不在首都一样!

    这或许就是揭开这个历史谜团的答桉!

    仰望苍天,叶赫民兴奋的把这个笔洗紧抱在怀里,眼里竟然有了泪。

    此时此刻,他身上再无半点寒意。

    这三个月在清凉寺吃的苦,值了……

第七百六十一章 花花世界

    有人为国家、为民族默默付出,就有人不择手段的大捞特捞。

    几乎就在为了节省两张火车票钱,叶赫民心甘情愿在乡村忍饥受冻的同时。

    一些所谓的“官倒”,也正拿着公款在海南的花花世界一掷千金,过得乐不思蜀……

    年京是2月10日来的海南。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有样学样,通过大舅哥江浩的路子,把海南便宜得令人发指的汽车倒卖到内地去。

    说起来年京自己都觉得有点羞愧,他实在没有商业天赋。

    自从成立了商贸公司以来,他虽然如愿以偿的做了总经理,可公司业务上一直没什么实际的进展。

    除了城建公司白送的第一笔生意赚了五万之外,他就再没有过进账的时候。

    白白手握二十多万的资金和城建局下属企业的大红章啊。

    可他除了每天外头胡吃海塞大吃大喝,就真找不到正经事可干了。

    不但他交往的都是一些能吃能吹的酒肉朋友,就连公司内部也是一派荒唐景象。

    他的几个下属,成天全在磨洋工过活,不是看报纸,就是闲扯澹。

    除了端茶倒水,拍拍马屁,就没有一个能给他干点实事儿的。

    眼瞅着五万的利润马上就要花光,再这样碌碌无为的下去当然不行。

    别说回头,他跟总公司没法交代了。

    就是日常吃喝,陪老婆逛商场,也没法公款报销了。

    于是年京没别的办法了,不得不舔着脸跟大舅哥开口,希望江浩能看在亲戚的份儿上,带着他发发财。

    还别说,或许是老婆的贷款在其中起了关键的原因,也或许是年京如今地位确实不一样了。

    这次江浩办事还真痛快。

    再度奔赴海南之前,说只让年京准备好钱,然后带去海南找他就行了。

    而且打保票说到了那边一切有他。

    就这样,年京孤注一掷,几乎把账上所有的现金都提出来了,还从老婆的信用社贷了十万元,仅留了五千维持公司运营。

    江浩也的确没吹牛。

    就在年京身携三十万巨款,惴惴不安的踏上海口码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充分展示出了自己在当地的能量和人脉。

    当时,尽管码头异常繁忙,到处都是奇怪的货物和满怀理想的外地人。

    可年京还是远远就看见了江浩,并且惊讶地发现他穿得居然那么洋派和花哨。

    头发纹丝不乱又泛着点点亮光,身穿一件扑满了碎碎小花的港式衬衫也分外显眼,墨镜很时髦的挂在了胸前。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类似打扮的本地人,而且他们居然把一辆红色的汽车开进了码头来接他。

    反过来再看看他自己,尽管身穿一身刚买的皮尔卡顿西服,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

    却怎么看都显得保守和沉闷,永远一副政府机关里死气沉沉的呆板形象,这就是气质上的差距。

    努力挣脱开拥挤和推搡的人潮,年京终于和江浩碰了面。

    经介绍,那个黑瘦黑瘦的当地人叫“豪哥”,是本地好几艘货船的船老大,这就是年京长期合作的稳定货源。

    再之后,无非就是夸赞一下海南岛天然风景,抱怨一下北方的冰天雪地。

    然后他们就一起钻进了汽车,如利箭一般,“嗖”的驶离了码头。

    “老弟,感觉我这车怎么样?德国的,结实耐磨,动力极强,但就是价钱贵了点……”

    “豪哥”似乎很喜欢谈论汽车,也喜欢炫耀自己的汽车。

    他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跟年京灌输他的汽车品味。

    “别听他的,德国车贵,可不是一点半点。其实海南岛上最经济划算的还得是日本车,价钱便宜,还省油,关键是数量多,咱们就差把日本汽车厂的仓库搬到咱们这儿来了……”

    要说还得是一家人,对于年京来讲,江浩的话显然比“豪哥”的吹嘘更有实际意义。

    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德系走私车的利润更高,还是“豪哥”非要显示自己独到的鉴赏力,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要比许多人更有眼光。

    “豪哥”仍旧坚持己见,公然大谈特谈自己与众不同的审美情趣。

    “哈哈,日本车多小气呀,就像日本人一样的小气。还是德国人实在,造什么都像造坦克和装甲车那样,动力又强,又结实耐用。你们不要总想图便宜嘛。买德国车,那才是汽车,日本车的性能,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

    其实对于年京来讲,这些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天说地,他都没有什么太大兴趣。

    他才不关心什么车性能好,什么车性能差呢。

    之所以毅然决然的南下,他心里揣着的只有一件事,无非就是为了发财。

    于是,他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那到底是什么车好卖呢?什么车我弄回去才卖得最火?能赚大钱?”

    结果这一句,无论是“豪哥”还是江浩都笑了。

    江浩说,“这个你放心,无论是日本车还是德国车都很好卖,主要咱们北边缺汽车缺得厉害,京城又那么多的衙门口儿。所以只要车弄回去,你就发了。”

    “豪哥”更是扯着嗓门的喊了起来“老弟,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就是生意人的天堂。你什么都别带,只有有胆量和钱就足够了。放心,阿浩既然把你介绍给我了,那你就等着赚大钱吧。你要什么车,我阿豪就能给你什么车!”

    听了这些话,年京也不由自主的亢奋起来,好像喝了两小杯二锅头似的。

    甚至他忍不住摇下车窗,激动的向外张望着。

    他不再怀疑自己此行的结果了!

    因为哪怕沿途窗外的景色,也在验证“豪哥”豪言壮语的可信性。

    这里全是汽车啊!

    港口的仓储场上简直色彩斑斓,鲜红的,蓝色的,米黄的,银灰色的,乳白色的,黑色的……成千上万的汽车映入眼帘。

    那些簇拥再一起的亮光光的小轿车和面包车,密密麻麻地停放在码头边的空场上,渔民的院落中,甚至是道路的两旁。

    一望无际的绚丽亮光,几乎覆盖了海口每一片徒弟,成为一片壮观的汽车海洋。

    初到海南岛,年京无疑是激动的、痛快的,但也是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的。

    主要是因为这里和北方差距太大了。

    这种差距,还不光是气候和生活方式,更主要是人的观念和思想。

    要知道,从去年岛上开始引入第一辆进口汽车起,这个小岛的质朴就以光速在流失。

    一年以前,民风醇厚的岛民对于生意还兴趣寡澹,对交易也羞于开口,甚至和北方一样把生意人视为旁门左道。

    那个时候的海南人,就是要出售农副产品,也是悄悄把东西放在路边。

    主人远远躲在树后等着有人问津,买卖双方完全授受不亲。

    那时候的海南人任凭仓库里的木薯干发霉,也不肯磨成饲料卖掉。

    人们用大筐大筐的蜗牛去喂鸡,却不知此物是港城宴席上的美味佳肴。

    许多人拒绝饲养牛羊,固执的认为当地人不爱吃腥膻,养了也卖不出去……

    但是,也就是在短短的一年里,伴随着全岛汽车生意的迅速铺开,这里很快就成了灯红酒绿的金钱天堂。

    这里的人也变得市侩了,学会假冒伪劣,以次充好了。

    而且更多的娱乐场所和高级餐饮场所,也随之大批的外人到来,变得四处林立,灯火通明。

    用一天一个样子来形容或许有些夸大,但如果一个月来一次,保管变化是可以清楚看在眼里的。

    这个时候的海南岛,只有住的地方惨了点。

    因为高级的涉外饭店刚刚开始兴建,“豪哥”能给安排的最好住处就是当地最高规格的招待所。

    如果不考虑气候宜人这一点,居住条件其实还不如京城。

    但尽管如此,年京却在这里见识到了京城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娱乐场所。

    接风的第一个晚上,“豪哥”和江浩就让年京经历了风暴一样的精神刺激。

    晚饭后他们带他去的地方完全是效彷港城的特色。

    包房一开,一阵香风来袭,从外面直接涌进好几个高个的旗袍装,

    也不客气,一群莺莺燕燕,飘落在几个人的身边。

    而且作为客人,年京遭遇的是可是特别礼遇——“两面夹击”。

    不用说,土包子一个的年京初遇这种阵仗是要多紧张有多紧张,要多拘束有多拘束。

    关键还很尴尬啊,别忘了,他和江浩还有着特殊亲戚关系呢。

    所以作为江浩的妹夫,他那白皙的脸庞“刷”的一下就红了,当真是手脚无措,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没想到,江浩不但表现得见怪不怪,而且还主动宽慰。

    说这是生意人必须经历的场面,千万不要辜负“豪哥”的美意。

    并且还亲口传授了年京“六不原则”。

    不避讳,不客气,不尴尬,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任。

    跟着还主动为他做了示范,教他怎么左拥右抱,怎么说场面话活跃气氛,怎么跟“豪哥”敬酒。

    醉了,当天年京彻底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年京已经精着身子睡在招待所客房里的床上了。

    他努力想要回忆昨晚的情景,但除了残留在床上的香水味儿,和胡天胡地的痕迹之外,他的记忆如同碎片一般——那晚,他完全不存在了。

    不用说,再见江浩的面,年京简直像个被羁押的罪人。

    他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觉得无法启齿。

    其实与其说他有种深深的罪恶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况,倒不如说是他心生恐惧,生怕江浩把这件事告诉给江惠或者江家二老。

    然而江浩也只是问他睡得好不好之类的,这里的饭菜吃得习惯不习惯。

    随后竟出乎意料把他拉到一边,意味深长的说,“这里的男女都是逢场作戏。没有人会对这种事儿认真的,谁要认真那就是傻子。”

    “来这儿就要入乡随俗,否则生意是谈不好的,你要是拒绝就会被认为假正经,人家反倒是不会信任你的。”

    这两句话可不要紧,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长期在岳家做小。

    年京一下子就放了心,身体里长期压抑的雄性荷尔蒙,彻底被彻底唤醒了。

    很快,他就习惯了海南岛吃喝玩乐的交际方式。

    甚至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连续多日的亢奋不休,哪怕“豪哥”没有了安排,他也非要回请不可。

    在钱与色的影响下,一个人对新旧事物的态度转变,就是那么容易和迅速。

    年京的脑子里其实没什么复杂的想法。

    他就是想闻着这里的海水味儿和女人味儿,玩儿的尽兴,然后把江浩替他安排好的几辆车押回去而已。

    大赚不大赚的真的无所谓,只要赚来的钱能跟上级单位交差,够自己继续胡吃海塞,陪老婆逛商场买衣服就够了。

    他才没有什么宏伟的事业展望!

    所以除夕这天,当江浩和“豪哥”把一辆皇冠汽车,两辆马自达,还有司机给他安排好的时候。

    年京已经乐不思蜀了。

    他真心不想这么早就动身上路,巴不得在海南过了年再走呢。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三辆车其实他买贵了六万块,江浩可不是白替他忙和的。

    至于他花钱请了好几次的“豪哥”对他的评价其实也不高,人家背地里是这么说他的。

    “喂,阿浩,你这个亲戚也太容易相信人了。脑子完全是傻的。我看下一次,再多卖他几万块也没问题。不过他倒是身体很好啊,人人都说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而他居然是恰恰相反。天赋异禀呀……”

    江浩则不置可否的冷笑一声。

    “一个酒色之徒罢了,就这么点成色,没多大出息。对了,他头一天酒醉荒唐的照片洗出来了吗?你可别忘了交给我。”

    “没问题,明天就拿给你喽。我办事,你放心。不过,真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公司的老板……”

    “有备无患嘛,我们做的可是走私车哎,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捏着他的把柄,总比让他捏着我的好嘛。”

    “哈哈,阿浩,我还就佩服你这点,聪明人……”

第七百六十二章 家长里短

    1985年的除夕,就连普通百姓人家也不是那么和谐了,思维观念的差异性比比皆是。

    拿扇儿胡同2号院为例,几乎家家户户都出现了两代人之间的代沟问题。

    米家主要是母女俩在怄气。

    起因是头两年闹抢购,米婶除了大量的化纤布,顺带着还弄回家两箱灯塔牌肥皂。

    虽然那些布,后来通过宁卫民的销售渠道给处理了。

    但肥皂米婶儿却没卖掉,一直留在家里很节省的在用。

    这是因为当时肥皂还要凭票供应,是绝对的紧俏物资。

    甚至有那么一阵,肥皂紧缺到就连澡堂子都得把肥皂晒到搓不出沫子的程度,再切成三角使用。

    而且为了防止有人偷肥皂,京城的澡堂还设置了专项的抓获奖金。

    可谁又能想得到呢,这几年日用产品的发展速度简直一日千里,工业券很快就废止了。

    在居民收入有较大增幅的趋势下,无论日用品的消费领域、消费品种和消费档次,都出现了明显变化。

    拿洗涤用品来说,过去居民无论是洗手、洗脸、洗头、洗澡,几乎都用肥皂,没别的东西。

    可这两年,各种牌号,不同香型的进口、合资、国产香皂纷纷摆上柜台,用香皂的居民开始多了起来。

    洗头用的洗发膏也出了好几种,像德国威娜的蜂花牌,甚至除了洗发膏还有护发素。

    虽然价格较为昂贵,但也为年轻女士所青睐。

    洗衣方面,随着城镇居民家庭开始广泛使用洗衣机,传统的洗衣盆和搓板被逐步淘汰,各种品牌的洗衣粉也代替了肥皂。

    总而言之,这一切的一切都导致肥皂的用途再急剧减少。

    于是米家的肥皂就用不动了,春节前大扫除过后,再次清点家里肥皂数目的米婶看着还有满满一箱的肥皂便着了急。

    除夕这天,她就给家里订了来年的新规矩,说不许再买香皂了。

    旧的肥皂必须用完了才能买,人要“惜福知足”,杜绝浪费。

    米师傅倒是无所谓,可米晓卉哪儿能答应啊?

    刚上高中一年级的姑娘家可正是最爱美的时候。

    尤其她偷偷点过家里囤积的肥皂,发现以现阶段每月消耗一块的速度计,至少得用八年半,这可是一个“抗日战争”的长度呀。

    等这些肥皂用完了,弄不好米晓卉自己都当妈了,这可有多吓人啊。

    于是乎,米家的二小姐就翻了车,说谁爱用肥皂谁用,反正她不用。

    她就用绿宝牌的香皂,而且还要买香喷喷的美加净和百雀羚。

    得,这一下母女俩就较上了劲儿,怄上了气。

    大年除夕,一家人连中午饭都没吃好,母女俩从早上一直拌嘴拌到下午。

    最后闹到米婶儿都不惜要采取经济制裁了,想要断了米晓卉的零花钱。

    可没想到米晓卉居然并不怕,小丫头腰杆硬得很。

    她自称姐姐这几年给自己寄了好多钱,自己存下的二百美元足可以让她花到上大学去。

    于是米婶儿彻底没了辙,就又开始指着远在异国他乡的米晓冉埋怨,说大闺女是惯坏二闺女的罪魁祸首。

    甚至扭脸连带着米晓冉从美国寄回来的东西都挑剔上了,连洋货都看不上了。

    她指着一盒铁桶的曲奇饼干问米晓卉,“这真是美国寄来的?他们美国人也忒怪了,饼干做什么样子不好?非弄得弯弯曲曲,跟猫拉的屎一样。他们看着这模样也真吃得下去?就不恶心?”

    跟着又一指同样这次寄回来的夹克衫。

    “还有你姐给你买那衣服,什么玩意啊,花不愣登的,居然花了四十五美元,后背还印了个猪脸。美国人挣钱就是再容易,也不能这么胡花啊……”

    米晓卉虽然知道米婶儿是借题发挥,却也忍俊不禁。

    “妈,您可真土。这是迪士尼乐园买的,后面印的哪儿是猪啊?那是米老鼠。”

    但米婶儿可不吝那个。

    “甭管哪儿买的,他也不能乱要价儿!再说了,米袋子里的耗子又有什么好的?那还不啻印头猪呢。至少肥猪拱门,过年穿上也吉利啊。”

    总之,母女俩的思维意识就此在生活中开始分道扬镳。

    而且从此渐行渐远,直至到达彼此的世界互相彻底不懂的境地。

    至于和米家相比,边家的分歧倒是发生在母子之间的。

    而且也并非是这些鸡毛蒜皮样的小事儿,而是纠结于边建功的婚姻大事该怎么筹办。

    是的,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情感战争,向来是父母处于弱势的一方。

    特别是在儿女的婚姻问题上,棒打鸳鸯永远都是反效果,父母越是想拦就越拦不住。

    最终,由于边建功一意孤行,是死了心的要当“杨宗保”,非娶“穆桂英”。

    尤其又逢北极熊宿舍楼建成,双职工基本上都能有一个单元房的分配名额。

    为此,边大妈还是只能顺了儿子的意,勉勉强强让那个行事拉忽的沐月英做了自己的儿媳妇,和一个瘫子结成了亲家。

    不过这样的妥协,也让边大妈觉得自己儿子吃了亏,便越发希望从婚事的筹办上掌握主动权。

    应该说,女方的态度还是很令人欣慰的。

    除了一台彩电,和要求带着母亲过门儿一起过,女方什么要求都没跟边家提,其他一切任由男方做主。

    但偏偏边大妈的想法,却无一不被亲生儿子边建功所嫌弃。

    认为时代已经变了,她的这些主张都过时了。

    首先说这家具问题。

    过去结婚,谁都是自己找木材,请木匠来打造。

    边建功的哥哥边建军结婚时候,他们小两口的大立柜和沙发就是这么办的。

    所以为二儿子的婚事,边大妈最近也是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才算通过常来缝纫社批货的几个个体户找着了打家具用的水曲柳。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边建功居然不要。

    这小子非说看上了家具店里的新式组合柜,硬要花一千多块买一套现成的。

    边大妈说来说去,都拗不过儿子。

    最后一琢磨,反正这小子是花他自己的工资,那买就买吧

    但就连婚宴,边建功也坚持在单位食堂办,这样的摆谱却是让边大妈真没想到。

    要依着边大妈的想法,喜宴家里办,顶多请请邻居和至亲们,图个喜庆也就罢了。

    饭菜不必准备过多,三四桌的流水席足以,中午晚上两顿饭,人岔开了吃呗。

    只要请个正经饭馆当厨师的大师傅带人过来搭棚做几个菜,最后包个二三十块的红包就齐了。

    这样满打满算,全部挑费也超不过三四百块去。

    百姓家的喜事,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办的嘛,经济划算。

    可边建功非说自己单位的领导同事多,都要请到了才行,坚持要在北极熊的食堂大操大办。

    他还给边大妈算了一下账目,说一桌六十块钱,菜是六凉八热一个汤。

    连亲戚朋友带邻居都请来,差不多得十二桌。

    此外,每桌两瓶“双沟”白酒、四瓶京城白牌啤酒,所有汽水,厂子答应按成本价供给。

    如果白酒不够,自己再备点儿。

    关键是在外面办,又有面子,又省事儿。

    什么心也不用操,吃完了抹嘴儿走人

    在家办还得请厨子、搭大棚,乱乱哄哄全家老少一块儿跟着忙活,一次开不了几桌,一弄一天。

    就这个主意,着实让老太太心惊肉跳了好几天啊。

    要知道,边大妈和边大爷这老两口这辈子也没下过几次馆子。

    压根就不认为外面办事儿,是自己这样的平头百姓能享受得起的。

    而且虽说单看一桌的钱不贵,好像花费比在家里办多不了多少。

    可一摆就是十二桌,这数目着实惊人啊。

    也就是说连带酒水和喜烟喜糖,起码得花个八九百,那就是一个人一年的工资啊。

    比边大妈一开始的预算翻了一倍不止。

    所以老两口听着儿子这个主意自然头晕得慌,都觉得这样的婚宴有点太铺张了,难免心疼。

    然而边建功却认为立足社会要靠朋友,交际比什么都重要,过去那套经济账如今不适用了,要办就得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才算和美。

    甚至父母不同意、不出钱都没关系,边建功声称宁卫民早就跟他表示过要免费赞助他的婚宴,大不了他就去坛宫办呗。

    这样一来,边大妈等于被儿子给架上去了,生怕欠这么一份天大人情没法还。

    也就只有捏着鼻子认同了边建功的这个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了,老太太一想,这么些年,自己大儿媳妇和二儿子边建功一直在各自的厂里代销宁卫民的尾货服装,都没少挣,应该各自存了也有万八千了。

    尤其她自己因为管着缝纫社,还每月开着一份二百块的丰厚月饷,怎么说家里也比过去富裕多了,奢侈点倒也无可厚非。

    于是在这件事上,便也不太纠结了。

    但问题是即便如此,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啊,最后边家母子俩还是在一件事上打了绊子,实在没法沟通了。

    那就是边大妈坚持按老礼儿来,婚宴当天,女方一切亲戚均可来,但唯有亲家母不能来参加婚礼。

    而边建功认为这种旧俗就是封建残渣,理应移风易俗。

    何况女方亲戚本来就少,他怎么能忍心让瘫痪在床的岳母独自在家,见不得亲生女儿出嫁的热闹场面呢。

    就这么着,母子俩顶上牛儿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除夕这天也还在为这事儿各说各话,彼此怄气呢。

    这不能不说,是好事多磨,也是时代变化所带来的副作用。

    最后还有罗家,那也和边家的矛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但区别在于矛盾的双方不是母女也不是母子,而是婆媳之间。

    矛盾的焦点也不是子女的婚姻,而是第三代的教育问题。

    敢情罗家的大孙子,小名“盘儿”的罗宾已经四岁了,罗广盛和苗玉娟两口子平日上班,一直是罗婶儿亲自照看着

    如今眼瞅着同龄的孩子都上了幼儿园,苗玉娟也想给儿子找个幼儿园上。

    除夕这天,她就提了出来。

    但没想到罗婶儿万分的舍不得,死活都不答应把孩子送走。

    老太太的理由令人听着就觉得可笑。

    “幼儿园是什么样的地方?幼儿园是关孩子的地方。我见过,把孩子关在小笼子里养着,出来放风也是拿绳拴着,一个套一个在街上走,穿一样的衣裳说一样的话,分不清谁跟谁,都是切糕似的齐整,哪儿有院里跑进跑出的自由。咱们家的孩子,我可舍不得送去,这不是花钱找罪受嘛。”

    可问题是,这话的破坏力却不容小觑,直接就把毫无分辨能力的孩子给吓坏了。

    谁愿意关进小笼子里去?

    于是四岁的盘儿就趴进罗婶儿的怀里哇哇大叫,“奶奶,我不进小笼子,我不去幼儿园了!”

    得,这一下就让苗玉娟提前为孩子做的思想工作都白费了。

    苗玉娟赶紧哄儿子,“咱们昨晚上不是都说好了嘛?不兴变卦的。”

    盘儿说,“你只说有滑梯,有转椅,有秋千,没说有笼子。”

    苗玉娟说,“当然没有笼子,那是奶奶骗你呢。”

    罗婶儿却不认账,“我可没骗啊,我什么时候骗过小孩子,东口幼儿园的孩子睡觉都搁笼子里。”

    苗玉娟哭笑不得,“那怎么是笼子呢?明明是带栏杆的小床,妈,边家的孙子比咱们盘儿还小一岁,人家也要往幼儿园送呢……”

    然而一向随和的罗婶儿在孙子的问题上,却固执的要命,死活不肯让步。

    “边家是边家,咱们家是咱们家,不管怎么着,我的孙子也不许送幼儿园,要不我在家闲着,就是浪费人力。”

    罗广盛看着妻子为难,也忍不住帮腔了。

    “妈,孩子送幼儿园可以受到正规教育,将来懂道理。”

    却不料老太太一句话就给他撅了回去,“咱们老罗家三个孩子,谁都没进过幼儿园,包括你在内,哪个不懂道理了?”

    罗广盛被噎得张了半天的嘴,翻了半天的眼珠子,才又找着词儿。

    “妈,时代变了,人的活法也得跟着变,老的活法不一定科学……”

    可罗婶儿今天也不知怎么,简直文曲星附体,就连历史书上的词儿都用上了。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朝代有过幼儿园?哪个皇上是幼儿园培养出来的?我就不信了,要不上幼儿园,不搞什么洋务运动。咱的孩子还就没出息了?”

    一个烧鸡大窝脖,让大儿子彻底无语,只有闭嘴。

    苗玉娟实在没法,忍不住把实话说了。

    “妈,把孩子搁家,难免家长娇惯……”

    这话当然不受听,结果罗婶儿也有点变脸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当初,你不是看着我们罗家的儿子争气才嫁给我们家的?老罗家就是这么个家教,从来也没娇惯过孩子。再说,我身边离不开孩子,孩子也离不开我。难道你就非得让我们老老小小都难过不可……”

    得,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自然是没法继续下去了。

    看着儿子扭糖似的在罗婶儿的怀里撒娇,一老一小亲热的样子,苗玉娟和罗广盛也只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第七百六十三章 左膀右臂

    对比过去的几年,1985年的京城,生活内容已经变得相当丰富了。

    但与此同时,人的欲望和心气儿,也随之增高了。

    所以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时间段儿,哪怕是宁卫民的亲信们。

    哪怕是那些靠着他的帮助,生活水平和收入水平都已经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面的人。

    也依然心里存有一定的疑惑和迷茫,有不少人都显露出对生活的难以把握的犹疑。

    别人不说,宁卫民在坛宫饭庄的两个左膀右臂,就是这样。

    这一天的中午,杜阳就和他的哥们儿潘龙,在自己的家里喝酒。

    他们一个是北神厨的负责人,一个主管级别的股干中坚,俩人聊得当然都是些饭庄里的事儿。

    开始还挺高兴的。

    因为这一年他们不但如愿以偿,执掌了北神厨,手握一切有关宴会的大权。

    而且开业后,北神厨的效益也相当不错。

    别看于去年九月份才开始营业,至今不过五个月。

    可开业之初,因为承办了好几起极具影响力的高标准宴会,甚至上了好几次电视新闻。

    北神厨宴会部很快就名声鹊起,成了在京涉外机构和企业,开办宴会的首要选择之一。

    这不但让坛宫饭庄的名气,彻底压过其他的两家宫廷菜,也带来了极大的经济效益。

    如今北神厨的宴会预定几乎连续不断,每个月的利润起码二十万,已经稳压北门的二层小楼一头了。

    这自然值得他们十分得意。

    但就是因为宁卫民最近调动到了皮尔卡顿总公司去上班,好像对坛宫饭庄的经营也不怎么上心了。

    对于未来的隐忧和担心,也不免浮上他们的心头。

    “杜哥,你说我们这就算是抓住机会了吗?”

    潘龙抽不冷子来了这么一句,说完就抬眼看杜阳。

    杜阳听出了话里有话,不禁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就直说好了。”

    潘龙露出一副苦笑,“杜哥,你是揣着明白装湖涂罢了。要不我换个问法,你觉得我们还能管北神厨多久?宁总今后还会把咱们当人看吗?等这边经营稳定后,宁总会不会彻底把整个饭庄的大权都移交给张经理?”

    杜阳因为此言的露骨忍不住激动叫了起来,“小潘!你胡说些什么!”

    随即强忍了一下,又放平了声音。

    “你怎么会这么想?毫无根据的事儿,你别自己瞎琢磨……”

    然而潘龙却仍旧坚持己见,也不管他不爱听,继续说下去。

    “杜哥,你骂我这些话,我不能否认,毕竟我确实没有实际证据。而且目前为止,宁总也对咱们不薄,从没说话不算过。就算我这人私底下犯小了,把宁总往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处琢磨。可问题是老话讲的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咱不能不防一手啊。”

    “别的不说,你不是就老告诉我,任人唯亲是不可避免。就像咱俩似的,有了蛋糕就得一块吃。那宁总和张经理的关系你总不能视而不见吧?人家肯定也是这样,宁总吃上面的奶油,张经理吃下面的渣子。所以终归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是,咱现在是风光无限,北神厨已经成了咱的地盘。可你就没发现,宁总给张经理安排的总是稳稳当当的美差吗?为什么宁总让张经理管小楼和散客,那是因为他老婆生孩子,减轻张经理的工作负担,好顾家。反过来咱们呢?永远干的是冲锋在前,喝风吃雪,打硬仗的苦差事啊。”

    “我琢磨着,要是宁总还跟过去似的,每天来咱们坛宫上班,咱们干了多少活儿,他都看在眼里,情况兴许还能好点。毕竟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宁总这人要面子,也重名誉。面上处事起码是公平的。可要是眼下这样,一个月能有二十天见不着宁总的人,那可就悬乎了。”

    “因为要是宁总真的高升,今后就肯定就移驾皮尔卡顿总公司了。那坛宫他既然不常来了,自然就不可能永远这么东宫西宫的分着,总得有个掌总的人,替他管理。天知道这种关键的时候,宁总会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怕就怕,咱如今好像一时占了上风,最后宁总一句话,张经理一下就变成了整个坛宫的一把手,那咱可就……”

    “还有,你应该也知道,宁总不是最近老惦记要去日本开分店吗?而且已经派了好几个厨师去马克西姆交流烹饪技术去了。我现在很怀疑,这个所谓的日本分店就是为了处理你我的发配之地。到时候让咱们去挑头干,咱去是不去?好像出国挺好,可人生地不熟的,哪儿那么好混啊。何况办好了功劳是人家的,办差了咱就得背责任啊。咱到时候把北神厨一交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再想回来,可就由不得咱了……”

    杜阳没说话,先端起玻璃杯,把三分之一的白酒,一口都啁进嘴里。

    之后才发问,语气已经隐隐有了自暴自弃的意味。

    “那你说该怎么办?你也知道咱们饭庄的情况,三个投资方都听宁总的。宁总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只有服从的份儿。而且我是服务局里纯粹发配来的,身后没人撑腰。咱俩就是小人物,这种事儿除了听之任之,还能怎么办啊?”

    没想到潘龙还真是有所准备,“杜哥,你也别小看了咱自己。如今不比头两年了,京城的涉外酒店越来越多。哪儿哪儿都缺人。不瞒你说,我认识一哥们儿就在长城饭店干呢,他最近还有意跳槽到今年即将开业的长富宫大饭店去,说去了直接升一级,在长城饭店他干的是领班,到了长富宫就是主管。而且还建议我去应聘宴会部经理,说长富宫开业在即,就缺有经验的人。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宁总要非摘桃子,咱们大不了就走人呗。一起去长富宫好了。只是再怎么说,那儿也肯定没坛宫收入高,恐怕差不少呢。这点你介意吗?”

    杜阳认真思索了片刻,又给自己和潘龙的杯子里都倒上酒。

    “兄弟,谢你替我操的这份心。你这主意怎么也是条路。虽说咱这儿的收入没任何地方可比,可干活就怕受气。多少是多啊?多少是少啊?够花就得了。而且要去了长富宫,那就是开业元老,也未必不能更进一步。其实要是真逼到那个份儿上,我们也没其他选择了。关键还是看宁总怎么办事了。来,咱干一个吧,先不想这些烦心事了……”

    两个玻璃杯一碰,全靠一醉解千愁。

    有意思的是,和踌躇满志,只担忧难以实现事业抱负的杜阳不同。

    坛宫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却丝毫也没有“继承大统”的觉醒。

    这个时候的他,反而显得有点市侩和斤斤计较。

    除夕这一天,张士慧在慧民烟酒店的后院里,嘴里骂骂咧咧,一脑门子的官司。

    全力忙和的只有一件事——给摩托车穿雨衣。

    不为别的,主要是他听了宁卫民的安排。

    从去年开始,就用烟酒店赚到的钱,陆陆续续买了三十多辆摩托车,还都给上了牌照。

    可车越买越多,买回来没地方存放啊,又怕丢。

    他只能又托人,花每月一百块租了一所小学的的几间闲置房存摩托用。

    结果年初又一个没想到,人家校方为了增加收入决定办三产,通知他房子不租了。

    说一月底就要把库房收回,办个聚丙烯的小工厂。

    所以没辙,张士慧就不得不把这些摩托,弄到了自己烟酒店的后院里。

    偏偏年底又是烟酒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而且除夕这天老天不作美又下了雪,根本腾不出屋子存车。

    这些摩托可都是新的,基本上就没跑出三十公里,张士慧当然舍不得就这么扔在露天里。

    想来想去,除夕这天,勉强把几辆摩托,见缝插针地挪进了招待客人的接待室。

    之后他就开车紧着跑商店,花了上千块买了几十件大号的胶皮雨衣回来临时应急。

    好家伙,可想而知,这院里得有多壮观啊。

    停了一满院子的摩托车不算,而且每辆车上还都盖着一件胶皮雨衣,那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而且这活儿还累啊。

    一件胶皮雨衣至少二十斤,摩托还都得岔开了位置重新摆放。

    大冷的天儿,还飘着雪花,哪怕有谭大姐帮着一起忙乎,张士慧也忙出了一身热汗。

    眼瞅着过午了,还有一半的车没穿上雨衣呢。

    干不完活,张士慧就没法回去陪老婆,看儿子,这心情能好的了吗?

    再加上宁卫民炒邮票没带着他玩。

    而张士慧自己不甘心,偷偷摸摸的投了一万块倒腾邮票,结果至今亏损过半。

    那可想而知,这一年的除夕,他的心情糟糕到什么地步。

    这不,边干活,边发牢骚。

    始终在埋怨不该听宁卫民的指派,不停地抱怨这些摩托车买得太亏了。

    如今不但全是麻烦事儿,还多花了那么多的钱。

    尤其是摩托车现在厂家多了,牌子多了,价钱也下来了,眼瞅着这就是亏本的买卖啊……

    说白了,张士慧这就是惦记着从谭大姐的附和中得到些许宽慰呢。

    然而很可惜,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

    他认为理当能够跟自己共情的谭大姐,居然笑眉笑眼的唱起了反调。

    甚至又给了他一闷棍。

    “张儿啊,别这么心浮气躁的。我知道,你最近鼓捣邮票亏了钱,心里不得劲儿。可那玩意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东西,完全是赌博的成分。其实我倒是认为,不碰最好。你看大姐我,当初就是倒腾邮票时候认识的宁经理,可我自打来了店里,从不惦记从那上面弄钱。就因为我知道里头的猫腻太多。玩儿这个,那得宁经理那样的头脑,而且还得天天耗工夫费心思的算计。咱们都不行。”

    “嘿,大姐你这是什么话啊。我还真不爱听。他宁卫民又不比谁都多个脑袋,怎么就他行,我就不行啊。再说了,这小子也不是回回都是神机妙算嘛。你看看这些摩托,不就是他出的昏招。”

    “不不,我觉得未必。宁经理的主张肯定有他的用意。你不要心急嘛,沉住气,再等等看。这些摩托车现在下定论还早了点。”

    “哎哟,我不怕别的,就怕这么等下去,这些摩托车都得成了废铁。哎,大姐,我倒真是奇怪了。这卫民最近都不怎么过来了,你怎么还这么信他?”

    “我哪儿能不信他啊。论赚钱的本事,宁经理可是我见过的人里,最高明的一位。你就说他让咱们回收的高级烟酒,还有持续不断的多存茅台酒吧。想当初我还没当回事呢,现在一看,好嘛,价钱全涨上天去了。而且就这升值的差价,你要算算就知道了,比咱们平日的买卖赚的利大多了。尤其是低价倾销,跟糖业烟酒公司换高级烟酒!堤内损失堤外补,这主意太绝了。你说说,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他让你买摩托,那能是无缘无故的吗?你为什么心里没底啊?”

    “我承认,卫民这人是挺有商业头脑。可话说回来了,万事无绝对啊。要是他偶尔犯回湖涂呢,那不就把我坑了?再说了,这次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摩托。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你说我心里能有底吗?”

    “哈哈,张儿啊,不是大姐说啊。有的人一生,怎么过怎么顺。有的人一生蹉跎,怎么过怎么背。表面上这是运气的事儿,可实际上,这是人的性情,头脑,眼光,为人处世的综合结果。所以你要说宁经理能出错,这个我信,可我不信他能出这么大的错儿。一辆摩托好几千,眼前这些车就是十几万呢。他是不可能随后一说就让你去办的,肯定经过深思熟虑。他没跟你说清楚原因,大概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依我看,应该就像咱们回收烟酒似的。有的事儿,只能干,不能说。”

    “哎哟,我的谭大姐,我算服了你了。如今可不讲个人崇拜喽。你可不能再这么迷信卫民了啊,你这都走火入魔了都……”

    “哈哈,要不这样,张儿啊,你要真觉得这些摩托车难办,怕砸手里。那你匀大姐两辆。你多少钱买的,大姐如数给你,甚至再加点都行。这行不行?”

    “啊?大姐……你……你怎么也湖涂了。我刚才说什么你没听见?如今摩托车都降价了,你为什么不去商店买便宜的,还买我的呀?”

    “哎哟,你得这么想,这院儿里的摩托,你不都上好了牌照了嘛。要是我自己买,我还得花工夫,求人情,跑这个。反正今年我们家没也添大件儿,弄回去两辆,也算办年货了。明年等我儿子一毕业,骑上摩托正好接送我上下班。回头等这买卖要真赚了,我卖出去一辆摩托,弄不好就能白赚一辆。”

    “哈哈,大姐,你这信心也太足了。我可没你这么看好。不过说真的,你挣钱不易,当真要买,我得给你便宜。”

    “不用,真不用。你要亏着卖,我倒不好意思占你这便宜了。张儿啊,咱就该怎么着怎么着,各取所需的事儿,你图个眼前省事,降低风险。我图沾你们的光,跟着挣俩钱。一会儿我就打电话让儿子来,弄家去两辆。不过家里没那么多钱,车钱我得年后才能给你啊……”

    “哎,得,就按你说的办。要哪辆你自己挑吧,回头告诉我一声就得。”

    张士慧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

    不过后头他又反应过来了,赶紧提醒一句。

    “哎,大姐,不过有件事咱可说好了啊。什么时候卫民来了,你都不能给我说漏了,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买邮票亏钱的事儿。我可丢不起那人……”

第七百六十四章 聚餐

    过年了,人人都想着要吃点好的,慰劳慰劳自己的肠胃。

    特别是那些挣着钱的糙人。

    除夕这天中午,京城王府井的“顺东来”,一些糙老爷们就整整摆了两桌。

    小二十个人,黑鸦鸦的一片,凑在一起聊得火热。

    但只要稍微靠近这些人,听到片刻的言谈话语,就让人心里别扭,不敢驻足。

    因为明眼的都清楚,在座的就没有一个善茬子。

    不是道上折腾的,也是社会的儿子。

    这帮小子嘴里说的话全是野调无腔,那叫一不堪入耳,谁愿意招惹他们啊?

    “哎,虎子,你丫来了也不给我敬根烟,装没看见是不是……”

    “去你大爷的,老四,还跟我面前摆谱?想抽爷敬的烟,等你丫死的时候吧,我在你坟头上给你点三颗……”

    “虎子,最近脾气见长啊。听说跟老广搭上帮了,哎,那给你发牛仔裤的女老板都让你丫睡了吧?咱好好聊聊呗,吃女人饭,到底什么滋味?”

    “瞧你那个德性,哈喇子都快下来了。羡慕就直说。我知道,你丫这半拉月输了五万,基本上瓢到底了。你要好好给我敬杯酒呢,我匀你一百条仔裤也不是不成,怎么样?”

    “瞧你丫那操行。放心,你四爷就是要饭,也从你家门口绕过去。”

    “柱子,你丫眼里没人了吧?今儿敢来这么晚?赶紧过来,罚酒三杯。”

    “哎哟,大勇啊,操,我今儿刚从木樨园跑回来。有个能挣钱的事儿哎,别说我不想着你。我找着一浙江人批发皮夹克,三十一件。你丫要不要?”

    “三十,你想害我呀?这他妈能是皮的吗!秀水街马上就是正规市场了,你他妈这么干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早晚要倒霉。小心给你丫贴墙上去,早死早投生啊。”

    “怎么跟我大哥说话呢?你丫知道好歹吗?”

    “小崽儿,你算老几。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叫你大哥教你怎么做人!”

    “操,充什么老炮儿,破你丫的,信吗?”柱子身后带着的三四个,这就要站起来。

    柱子赶紧呵斥阻拦。

    “都坐下,臭傻×!你们一个个都把嘴闭上!大勇,这都是我刚收的几个小兄弟,不开面,多担当。”

    “够生,我喜欢,算了……”

    两边都给台阶。

    其实呀,一切不服都是假的,装逼才是真的,在这场合还真没人敢翻车。

    因为这个局本就是被罗广亮带到秀水街的那几个个体户一起设的。

    虎子、老四、柱子、大勇,他们这几个为首的,天天一个市场上混饭吃,几乎没事儿就凑一块堆儿打牌,收摊还一块喝酒,谁和谁不熟啊。

    这次摆宴无非是和将近一年没见面的大哥罗广亮和小陶聚聚。

    也就是他们如今和过去不一样了,随着资金的积累,已经不是单打独斗了。

    都招揽了几个年轻人来帮忙,互相见面这才逗逗闷子,拿嘴吹吹牛,在手下面前摆摆谱。

    总之,正侃着呢,罗广亮带着小陶也进来了。

    虎子、老四、柱子、大勇争先恐后起立叫“三哥”。

    在他们的带领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算是迎接。

    只是罗广亮和小陶全是一身倒邮票的行头,军大衣,棉袄棉裤,五眼儿棉鞋。

    虽然暖和,但这和一桌倒服装的个体户相比,不免显得有点土气。

    这不禁让那帮跟着一起来起哄的小崽儿,有点大失所望。

    然而罗广亮外软内应,气质不减,对窃窃私语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双手一抱。

    “各位兄弟,好久不见。看你们兵强马壮的样子,现在都混壮了。没说的,我替你们高兴。既然都是自己人,那俗和客套全免,今儿这顿算我的。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全凭心气,敞开的撮。酒随便,尽兴儿喝。只一条,别灌酒斗气,意思意思就得,来日方长。”

    随后就拉着小陶,一屁股坐到最前排的正座上。

    虎子率先站着举起酒杯。

    “三哥,让您见笑。我们这点成色,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能有今天全是靠您当初拉一把。您永远都是我们三哥,所以今儿千万不能您请客,是我们兄弟一起请您。三哥,我先敬您一个。”

    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随后众人一一给罗广亮敬酒,跟小陶闲聊。

    火锅、小料、羊肉、牛肉、白菜、粉丝、百叶、烧饼,也有专人催促饭馆的服务员流水价的送了上来。

    然而席面上的客套和场面事儿结束了,大家也热络着吃了一阵儿了,这顿席就开始透着有点不寻常了。

    敢情虎子、老四、柱子和大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张罗的这顿聚餐目的不纯,实际上还另有其他想头。

    不为别的,谁让现在秀水街市场繁荣无比呢。

    他们在秀水街卖服装挣外国人的钱,那就是眼下最最时兴最赚钱的行当。

    哪怕在京城所有的服装个体户里,他们都算得上是最赚钱的尖子。

    虽然市场正规化办手续的时候,他们都因平日胡作非为被街道办难为了一道,差一点几乎被赶出市场了。

    最后多亏宁卫民疏通,他们才每个人拿到了一个秀水街的摊位。

    可人心多是不知足的,这几个月过来,当初的庆幸和感恩,已经渐渐变成了嫉妒。

    他们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太亏了,就落了一个摊位实在不忿。

    相比较,眼瞅着宁卫民在如此繁荣之地,独揽将近三十个摊位,却没法不眼红。

    自然他们就动了别样心思,既想鼓动罗广亮再去跟宁卫民谈谈,打算重新切蛋糕。

    也想撺掇罗广亮来个强龙不压地头蛇。

    打算拿罗广亮当幌子替他们出头,好今后在市场上作威作福,称王称霸。

    他们认为,罗广亮为人局气,对兄弟们的事儿特别上心,向来就跟有求必应的土地爷似的。

    只要他们说点好听的,把大哥一架上去,这事基本就差不多了。

    俗话说得好,起哄架秧子嘛,就是这个意思。

    “三哥,不瞒您说,现在秀水街的油水太大了,说是京城第一都不为过。兄弟们,眼下都不盼着别的,就盼着您赶紧回来,带着大伙儿一起干啊。最好,咱能给整个市场统一了,今后整个秀水街全听咱们兄弟的。”

    虎子先拿好听的填乎人。

    然后老四接棒继续深入,抛出名利双收的诱饵。

    “就是,三哥,这么一块好地界,肯定是有能者据之。就看谁有眼光和魄力,能先下手为强了。三哥,有您这杆大旗给戳着,兄弟们都有底气。您就带着我们一起干吧,弄好了,那就是百年基业,从此花花绿绿的票子不断啊。别的不说,卖货赚一手,倒外汇再吃一手,要是日后,咱再收点保护费,那就能吃三手,您算算这是多大进项?”

    再之后又是大勇抛出了具体方桉。

    “可三哥哎,就这整个市场一共满打满算才八十几个摊位,咱们哥儿几个加一起才占六个,这是不是惨点儿?不是我说啊。就您那姓宁的兄弟,这吃独食的吃相也忒难看了些。打咱们开始卖服装,他才来过几趟?平日里就知道批货给咱们。合着都是咱们哥们儿吃风,他喝茶坐在屋里发大财。如今这市场即将开张,他倒一锅端走了三十个摊位。您觉着这事儿公平吗?”

    最后是柱子蛊惑人心。

    “三哥啊,兄弟们的意思其实只有一个,您给那姓宁的好好谈谈行不行,看看能不能匀咱们兄弟十个摊位。如今我们手下这么些人呢,只要这些摊位到咱们手里,立马收入就能翻番啊。三哥,你也别怪我们哥儿几个不仗义,关键是弟兄们得搂钱,如今没有钱寸步难行。说真的,这个社会没有多少机会等着咱们这样的人去捞,所以胆量关键,咱们得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才行。只要这事儿您给兄弟们办了,大家都对您感激不尽,今后这秀水市场就您说了算。我们哥们保证您指哪儿打哪儿,不带含湖的……”

    就这哥儿几个的话,着实把罗广亮和小陶吓了一跳。

    他们真没想到,才一年不见,这几个人竟然变得都这么贪心。

    哪一个都忘了当初的是怎么起家的了,忘记了当初宁卫民给他们指点的发财路,曾经让他们多么感恩戴德。

    而且尤其让罗广亮不是滋味的,明显这些弟兄们在算计他呢。

    话说的都挺好听,可实际上没一个真讲情义的,全是想拿他当枪用。

    他这人,只是性子直,并不傻。

    当初为什么进茶淀,那教训绝对终身难忘。

    有那样的前车之鉴,他要能上这样的当,那才叫不可思议呢。

    所以他也直截了当,一口拒绝。

    “你们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可我恐怕得让你们失望了。你们的要求我一个都不能答应。因为其一,你们几个现在这明显不走正道了。还惦记着欺行霸市呢。这整肃社会治安的风头刚过去几个月啊,你们就都忘了头几年那些街面上风光无限的主儿,最后都是多么狼狈的下场。”

    “如今都什么社会了?法治社会。走正道又不是不能挣着钱?干嘛非得走邪门歪道。说句不好听的,不折。才是玩儿的好。咱们大家如今都穿着鞋,好好踏实活着不比什么都强?还至于到光脚的地步?非得为几个钱奔个‘死’字去?”

    “其二呢,我认为这个世界就永远没有公平可言。一旦涉及到公平,很多事儿就会变成斤斤计较,矛盾也就随之出现。我劝你们都该好好想想,真的有‘公平’吗?是不是大多数争执来源都是追求所谓的‘公平’?说句大实话,在我看来,其实‘不公平’才是一个和谐共事的基础。”

    “远了不说,咱们都是圈儿里待过的主儿,干脆就拿圈儿说事,那就是个不公平的地方。有尊卑之别,强弱悬殊之别。正因为这样,很多问题就得到了根本解决。在昆虫界,吃素的叫害虫,杀生的叫益虫。对与错的定义都有其适用的立场。圈儿的三六九等,从不同的角度看,答桉也不同。”

    “但对于虫子来说,这就是自然生态,无法避免的生存环境。对人来说一样,不管哪一等,都只是一种生活的还原。那就是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别怪社会不公平。至少怪之前,应该先拍拍自己的脑袋,问问自己具备这样的资格吗?也别光看别人如日中天眼红,别人能做到这份上,自然有人家的依仗和道理。”

    “至于最后,我再强调一条。我罗三儿的为人,你们大伙儿应该都清楚。横的不怕,软的也不欺负,对兄弟一视同仁。你们要赶上事了,能帮的绝不含湖,保证鼎力相助。为什么?就因为做人有讲究,我向来把你们当自己兄弟。然而宁卫民对我而言,还要更特殊一些,他和你们还不一样,他不但是我的发小,是我的邻居,更是我的恩人。”

    “听明白了吗?今后在秀水市场上,我盼你们大伙儿都能发财。人各有志,咱们即便走不到一起了,可我还希望咱们像过去一样,互相给面,互相照应。不过有一样,我先把丑话说前头。宁卫民的三十个摊位,谁也别打歪主意,那是人家应得的。都懂点事儿,别故意找别扭。咱们才都能好。如若不然,谁要是非跳出来,或者背地里抖脏攒儿,可别怪我手黑,不认兄弟。”

    罗广亮如此不给面子,硬邦邦的回复,当然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

    别说虎子、老四、柱子、大勇听得个个憋屈,他们那些年轻气盛的小兄弟更是心里不平。

    按理说,半大小子都是三青子的性情,不懂得轻重。

    更何况又看不上罗广亮一身土得掉渣的衣服。

    应该是有人耐不住性子,起来叫骂,难免冲突的。

    可怪就怪在这儿了。

    不知是罗广亮这道理过硬,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只有心服。

    还是老虎就是老虎,罗广亮一瞪眼就能吓得人心惊胆战。

    由于气势惊人,竟然没人敢报以颜色,甚至表达不满。

    所以最终结果就是,这顿饭根本没法再吃下去了,最终草草收场。

    最后,这两桌的账其实是罗广亮结的,一百四十八块。

    这点钱他可不在乎,尤其不能在这种事儿上让人挑出理来,落个蹭饭还骂街的名声。

    反过来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小陶会怎么想。

    “小陶,今儿这事儿,你怎么看?有什么想法没有。”

    “三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怎么说呢,我自己感觉,这次见面儿,众多哥们儿的口儿都有所改变。再看看各个都人五人六儿的,我就知道这世界真是变了。如今的节气,跟以前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儿,人都在变,情分在澹化,都越来越讲究实际。”

    小陶的反应奇快,“醒攒儿,人民币好使呗。现在这帮孙子,不可人疼,那个仗义劲,全他妈的给狗吃了,个顶个的认钱不认人。”

    罗广亮叹气,“是啊,没人躲得过它的诱惑。就说这一年,你来帮忙也耽误自己做生意了。每个月不过拿一千块钱,这都过年了,才额外又给了你两千。有什么说什么,你就不觉得亏,有怨言没有?”

    着罗广亮诚恳的样子,小陶也掏了心窝子。

    “三哥,实话实说,钱上的账是明摆着的,我这一年光算经济账肯定不划算,尤其是看着别人跟印票子似的挣大钱,我也难免偶尔有点想法。可另一方面,收获也很大。宁经理的算计可真是顶尖的,为他办事,那太长学问。长见识了。”

    “多亏了他,我才坐了飞机,什么沪海、花城都跑了一个遍,多么高档的饭馆和饭店,咱也吃过住过了。关键是见过了真正的大老板都是怎么办事的,能从中学到好些道道。具体的我说不出来,但就觉着再回去做生意,肯定和以前的想法不一样了。现在的我,其实很能理解您的话,我也瞧不上他们几个犯小。所以我很庆幸,能跟着您干这一年,就算是花钱买学问,那也值得了。”

    “更何况在我眼里,您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我身边的人,谁能有您这样局气,这样的胆识啊?这些年,跟着您,我才从一个不懂事儿的浑德鲁儿变成一个能自食其力,养家湖口的人,这情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三哥,干脆我这么说吧。您也知道,我小陶过去其实挺狂妄的,真心让我佩服的人不多,可您算一个,宁经理也算一个。能跟着你们干,我算换了活法。只觉得踏实和感激不尽。做人得知恩图报,我小陶因为你们才能活成现在这样,白干也是应该的。”

    欣慰。

    罗广亮亲热地拍拍小陶的肩膀,递过去一支烟去。

    终于觉得节前的这顿酒,喝得也不算太郁闷了。

第七百六十五章 一老一少

    虽然鼠年之末,京城邮市的生肖票一个劲的在涨。

    可殷悦还是按照宁卫民的吩咐,在1985年1月底,把手里的牛票全都抛掉了。

    出手的均价大概在三十块左右,并不是最高价。

    但这些邮票拿在她的手里也不过二十天,却连本带利从邮市上套出九万六的现金。

    那可是整整两倍多的利啊。

    最终,殷悦不但替宁卫民从邮市上拿到了六万多的现金利润,她自己也得到了两千块酬劳,正好用于过年。

    就连老冯头儿也跟着她赚了一万多块,对她感激戴德。

    甚至那两个帮忙的小兄弟,也一人从她手里得了二百块辛苦费。

    所有的参与者,全都美得不行。

    更何况殷悦的手里还有一些属于她自己生肖票呢。

    那些猪啊、狗的,无不因为牛票炒作的联动效应,同步上涨。

    所以年前她一算账,自己的邮票竟然比入手时上涨了一倍有余。

    按邮市上的行情计算,她的个人资产差不多已经有七万块了。

    别看还不够弥补全部的损失,但她从好姐妹手里借来的钱,无疑已经挣回来了。

    只要等到行情结束,她就能立刻还给宁卫民。

    毫无疑问,殷悦已经实质性的脱离了一穷二白的处境。

    这一票生意绝对是她从开始炒邮票起,在邮市上赚得最肥,也最安心的一次。

    这样的感觉,真的让她既激动又兴奋,恍然如梦一般。

    正所谓多走几步,风光无限。

    跟着宁卫民小试牛刀,她忽然就觉得原本复杂的炒作似乎变得很简单了。

    这门生意不再压力重重,也不再轻飘飘的无从把握,而是变得轻松,变得让人胸有成竹。

    这种悬殊的对比,让她越发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与弱小,反过来对宁卫民的崇拜也就更深入骨髓。

    因此尽管套现之后,宁卫民就知会她,说没事儿可以不去邮市了,让她安心过节,好好歇歇,节后再战。

    但殷悦却不肯真的在家休息。

    她给了家里一千块钱,把替奶奶跑腿儿忙年的事儿都交给了两个放假在家的弟弟。

    自己则记着宁卫民让他报班学会计的话,真去外头找个地儿报了名,交了学费三百五。

    决定年后开始,就每天傍晚去上课。

    于此同时,她还天天跑到煤市街的服装厂去上班,开始着手去熟悉相关的财务工作。

    半个月下来,她几乎天天泡在街道服装厂,不但和街道李主任、边大妈、苏锦这些人的关系越来越好。

    凭着勤快、客气和亲和的笑,也让厂里的工人们都认可了她。

    另外,她也确实在财会工作上颇有天赋。

    至少陈年旧账和诸多票据,她就靠着认真和不厌其烦,清理了一部分。

    宁卫民闲置在缝纫社保险柜里,长期积存下的三十五万现金,也让她不动声色,分批转存进了不同的银行。

    这一切无疑都确保了宁卫民私人财产的安全性。

    反过来对于殷悦自己来说,她生活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充实。

    无论公事、私事,全都走上了正规,自己的前程也有了更长远的规划,更光明的方向。

    于是乎这个除夕,殷悦就不打算再瞒着奶奶自己因一时湖涂,犯下大错,离开皮尔卡顿的事实真相了。

    这天中午刚刚吃过饭,殷悦掏了五块钱给两个弟弟,把他们统统支出去买炮仗去了。

    自己则一边给奶奶捏肩捶背,一边把自己最近经历过的事儿,以及眼下处境,跟奶奶做个交待。

    殷悦的坦白是小心翼翼的,有些事说得很委婉,非常注意措辞。

    不为别的,她不能不担心奶奶知道真实的情况后的反应。

    奶奶会不会心惊肉跳呢?

    被吓坏了可怎么好!

    奶奶会不会怪她不懂事呢?

    要是认为她学坏了,伤心难过可怎么办!

    奶奶会不会为她的将来担心?觉得她在街道厂干没前景呢?

    要是因此吃不下,睡不着,那可……

    却不料实际上与殷悦所想恰恰相反,奶奶竟然未动声色,表现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沉稳劲儿。

    而且等到静静听她说完,奶奶还说出了一番让她更意想不到的话。

    “你这孩子呀,其实打头一阵你好几天没回家,奶奶就觉着你出事儿了。再后来,你人是回来了,可面色、神情、精气神都不对,我就更确定你心里存着事儿。奶奶当时不问你,是等着你自己说,不想逼你,怕那样的话你会更难受。如今你能告诉奶奶这些话,这就说明糟糕的状况已经过去了,你差不多已经恢复过来了。哎,奶奶总算是踏实了,可也真心疼你呀,这样长时间,你自己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还把这样的苦一直藏在自己心里,想想真是不容易……

    这番豁达之极的话说得殷悦忍不住扑在奶奶的怀里,直掉眼泪。

    “奶奶,什么都不怪,就怪我自己太傻了。我没听您的话,总以为自己永远会运气好。结果什么都让您说中了。我要是早把您的话都往心里去,也不至于……奶奶,难道您就一点不怪我么?我这回犯了湖涂,更做了错事。几乎差一点就坐牢了,几乎差一点就把咱们家的日子给毁了,我成了一个坏人,真是对不起您哪。我知道我没脸恳求您的原谅,您骂我吧,您打我吧……”

    这话说得老人家眼眶也湿了,虽然用手抹着殷悦脸上的眼泪,可老太太自己也在掉泪。

    “我的好孩子,你千万别这么说。人这辈子谁还没有行错路的时候?谁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儿?不犯错是不可能的。重要的是吃过苦头,就要记住教训。至于你到底是好是坏,别人不清楚,奶奶还不清楚嘛。拿咱们这个家来说,今天的好日子其实全是你一个人奔来的。你打小就伺候着我这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还帮着拉扯着你那两个弟弟,吃了多少苦啊,当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远比同龄的孩子懂事,说话做事,向来特别的有分寸。而且还特别要强。咱们院儿里,人人都夸你。可谁又懂得这反而是你可怜之处啊。要是你爹妈还活着,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担着这么多事儿?奶奶还能怪你吗?奶奶不怪你,奶奶只怪自己老而无用,成了你的迟累……”

    “奶奶……”

    明明都知道除夕这天是不兴落泪的,可这一老一少越说体己话,心里越发酸楚。

    终究还是忍不住泪如泉涌。

    好在老人总是更善于克制情绪的。

    抱头痛哭了一会儿,便率先开始转移话题。

    “大过年的,咱可不兴再掉金豆儿了啊。其实我们都应该笑才对,别的不说,像我这样有好命的老太太全国也没几个。有你这么个好孙女,在这几年间,奶奶可真是享了福了。奶奶这一辈子呀,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过,已经知足极了。”

    殷悦也是灵气十足的姑娘,当然知道这日子口儿悲切是不妥的,便也随着奶奶的话头儿,继续往高兴的事儿去说。

    “奶奶,您这话呀,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有您这样的奶奶,我才真是命好。而您的福气,那全是自己修来的。您看您,做什么是什么。做醋醋酸,做酒酒甜。哪怕同样的东西,可您熬出那酸梅汤来就比别人家的好喝,您亲手做出来的布鞋,我们穿上就是合脚就是舒服。人家都说这个叫手气好,有大福的人才能这样呢。”

    这几句话出口,果然让气氛立刻好转起来,听得老人心里加倍的痛快。

    “你这孩子,嘴真甜,就会哄奶奶高兴。反正不管咱们谁命好谁有福,如今的日子确实好了,这比什么都强。不过,孩子,咱们可不能忘本啊,恩情得刻在心上呢。这次你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还不是靠贵人相助,靠朋友帮衬啊。咱怎么也得表表心意呀,才不枉别人费心费力出手救你一遭。这么着,趁着过年放假,你把他们都请来,奶奶要做点好菜好好谢谢他们,尤其是你们那个经理,一定得来。他可是你的大恩人啊。上次来家,招待得太简单了,我要是知道他……”

    “奶奶,我早跟那几个好姐妹说好了。初三上午她们就过来。不过我们宁经理恐怕不行,过年天坛要办庙会,离不开他呢。他可是掌控全局的人,还得负责出面接待领导和记者。”

    “这样啊,你们这经理还真了不得……”

    老太太心思一转,马上又想到了补救办法。

    “算了,想来人家这样出众的本事,大概也不会稀罕这点吃喝。我看,要不然,还是咱买点东西,你送过去给人家拜个年吧……”

    “奶奶,不用这样吧。我们经理其实什么都不缺,他还管着坛宫饭庄呢。什么好烟好茶,糕点糖果,甚至洋烟洋酒,咖啡巧克力,坛宫饭庄里都有的是啊。咱送什么能让人瞧得上啊?我真想不出……”

    “话不是这么说,送礼主要是份心意,送什么竭尽所能就好,只求无愧于心。人家当然可以看不上咱的东西,但咱却不能不去。你也别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经理我已经见过几次,小伙子品行还真是不错,毫无市侩之气。尤其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绝非揣着坏心思的人,言行举止也坦荡,且透着有教养。正因为这样,你今后跟着他做事,奶奶才能放心,不用再担心你上当吃亏……”

    奶奶的道理让殷悦心服,但言外之意,也不禁让殷悦面红过耳。

    她不好意思的一声娇嗔,“奶奶……”

    几乎同一时刻,在HEB省靠近保定府的孙家村,数年未曾归家的孙五福,也正喝酒喝得面红耳赤,飘飘欲仙。

    这一年,他耐不住思乡心切,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回乡探亲。

    要说八年前他之所以逃出老家,背井离乡靠拾荒过活,纯属年轻气盛惹出的祸。

    当初就因为记工分的事儿跟生产队里干事起了争执,他最笨又争不过人家,一冲动就抡起稿棒把人家头给打破了。

    那民兵队长还不带着人抓他送官啊?

    所以这次回了老家,除了给家里带的东西,孙五福还额外备了份儿厚礼。

    想要打点打点如今的村书记,设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另外,他也想借这次回家,把自己的身份证给办了。

    否则,每个正式的身份,他在京城还是只能当一只见不了光的耗子。

    当然,在京城混久了,孙五福也懂得了办事得软硬兼施的道理。

    他明白光一味示好也不是事儿,弄不好就让人当了猪羊,连皮带骨给吞下肚。

    所以为了万全,他来之前还特意请了天坛公园保卫处的熟人喝了顿酒。

    专门给自己弄了一份盖了两个大红章的介绍信,作为护身符。

    在他看来,京城的天坛那是金字招牌,是中外皆知的地方。

    起码在乡下人的眼里,那就是故宫、天安门一样闪着金光的存在。

    既然他有了天坛公园出具的回乡探亲证明,那就跟拿到了尚方宝剑差不多。

    知道他是打首都回来的,而且还是天坛的人,怕是连乡长也不敢轻易动他。

    更别说,这一年以来,他还照了好多照片呢,这次也一样带在了身上。

    什么祈年殿、回音壁、斋宫、北神厨、丹陛桥、双环万寿亭,天坛的景点他几乎都照遍了。

    关键还跟好多有头有脸的人合了影。

    既有跟天坛园方干部和职工的合影,也有跟斋宫那些姑娘们的合影。

    既有跟旅行社的人和外国游客的合影,也有跟来参观斋宫的知名演员合影。

    甚至他还坐过好几次宁卫民、张士慧的汽车,一样拍照留念了。

    就凭这个,难道还不能唬住老家那些没多少见识的村干部?

    没错,事实充分证明,孙五福这些准备还真是没白费心思,是完完全全的对症下药。

    因为从他2月18日归家,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除夕上午去拜访村书记。

    他的现实生活就彷佛变成了果戈里的小说——《钦差大臣》。

第七百六十六章 歪打正着

    孙五福是由自己亲哥孙四喜陪着一起去的,登门时间在差不多早上十点钟。

    冬天农村实在闲的无事可做,何况又逢除夕。

    所以过去的大队书记,如今的村书记孙庆有,当时吃完早饭,正斜靠在炕上的被垛上用“小喇叭”听河北梆子《野猪林》。

    他眯缝着眼,一手夹着燃了一半儿的“大炮”,一手拿着一根儿高粱秸秆儿皮儿,剔着塞在牙缝里的白菜帮子的筋。

    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黑棉衣襟儿上落满了烟灰。

    而孙书记的老伴儿站在当院儿,正一把一把地从鸡食瓢里抓着用大白菜头和麸皮拌成的鸡食,向地上甩着喂鸡。

    嘴里还不时发出“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鸡声。

    孙五福的老家很穷,地少又薄,全村儿靠种地真没多少收成。

    因为偏远,消息交通十分落后,还是去年才刚通了电,用上了电灯泡。

    关键是因为这个,无论是分地,还是养鸡,孙家村都落在了其他村子的后面。

    偏偏近年国家大力发展规模的养鸡场,鸡蛋的价儿已经没有前两年那么好了。

    所以哪怕赶上改革开放好时代,国家极力给农村放开政策,孙家村儿的经济面貌也没能比过去好多少,顶多也就是可以吃饱饭了。

    别的不说,就说村书记的家,街门都是用秫秸杆儿插成的。

    今后门口横挡着个半米来高、用来挡猪用的活动木栅栏,里面也不过养了两头猪。

    说实话,在京城待久了,孙五福的眼界也高了。

    走到这儿的时候,还真有点不敢相信,一村之长的家竟然还是那么寒酸。

    不禁脱口而出。“哥,咱没走错吧?”

    孙四喜却拍着胸脯作保。

    “弟,就这儿,没错。”

    这时候,孙书记老伴儿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不禁抻着头,往外瞄着,很不客气的喝问。

    “谁呀?在俺家门口转悠个啥?”

    孙五福没回答,孙四喜先战战兢兢叫了声“胖婶儿”,接茬就说“是我,四喜,还有我兄弟五福”。

    叫完人,也没等招呼,就自觉拿着礼物走了进去。

    以一副送猪头进庙门敬神的姿态,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朝着孙书记老伴儿扬了扬。

    跟着有点哆嗦的问,“书记在家不?俺兄弟来看看他。”

    孙书记的老伴儿,村里人都叫“胖婶儿”。

    确实人如其名,胖脸上全是横肉,身材虎背熊腰,性情和脾气更是在村里出名儿的不善良,也难怪孙四喜有点肝儿颤。

    不过老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登门送礼的笑脸人呢。

    孙书记老伴儿用精光四射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两兄弟。

    见孙四喜左手拿一大块儿的猪肉,看着七八斤的样子。

    右手还有一对儿猪蹄,和四个铁皮罐头。

    这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厚礼了,比往年任何来拜年走动的人都大方。

    于是她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再看另一个,手里还拎着一大合包装精美的糕点,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块布料。

    关键是穿的相当的鲜亮,棉大衣是簇新的,不但头上有剪羊毛的帽子,脚底下还穿着一双皮鞋。

    简直就跟县里乡里的干部打扮一样。

    这下她也摸不透情况了,别说不敢拦了,赶紧上去接过孙五福手里的东西,就往屋里让人。

    跟着同时扭头朝屋里高声喊道,“当家的,来客了。”

    孙书记在村儿里威信高,派头儿也大,当然比胖婶儿更让人发憷。

    在村儿里开大会,也就他能披着棉袄上台讲话,剩下的人谁也不敢,都怕抢了书记的风头儿。就是平时在村儿里,要是有谁披着棉袄在街上熘达,远远地望到他,都得乖乖儿地把袖子套上。

    在孙书记面前,谁也别想乍着肩膀走道儿!

    村儿里不管谁家跟谁家的老娘们儿吵架,谁家的狗把谁家的猪食偷吃了。

    也别管双方争执的多厉害,只要是孙书记到那儿耷拉着眼皮吼一句,“都他娘的别瞎咧咧了!”那就没有不听招呼的,都得偃旗息鼓、乖乖回家。

    然而这一次,当孙五福空着手率先走进来,站在孙书记面前时,他也吃不准了。

    当时眼睛一下睁大了,一时判断不出来的是什么人,孙五福这打扮,让孙书记认定不是一般人,有些慌乱。

    他忙把烟头儿扔到地上,撑着两手抬起屁股刚要下炕。

    结果这时,把肉食送进厨房里的孙四喜也走了进来。

    孙四喜有点胆怯的笑了笑,先点头哈腰地叫了声“书记”。

    接着看了一眼孙五福,这才给孙书记介绍说,“这是俺弟,五福,今年回家过年了,专程来看看您老。”

    孙书记皱着眉头,思虑了片刻,随后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

    于是又挪回了原处,继续耷拉下眼皮。

    这时他老伴儿胖婶儿走进来,一手提拉着茶水壶,一手拿着俩茶杯,笑眯眯的刚要开口。

    孙书记却气哼哼地抢先喝问。

    “咋没听见狗叫?”

    胖婶儿当场就愣了,踅摸着脚下的地,不明所以的附和。

    “是呀?咋没叫?”

    孙书记还是气哼哼地。

    “娘的,狗东西不好好看家,又跑谁家串游,叫母狗锁上了吧?没用的玩意儿。看回来我不扒了这畜生的狗皮。”

    胖婶儿这下听明白话茬儿了,知道来的是不速之客,茶也不倒了,便转身出了门儿。

    孙四喜也是老实人,这种场合下便觉得非常尴尬。

    面冲孙五福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要说孙五福也真历练出来了。

    这种僵局他早有预料,于是蹑手蹑脚地往前蹭了几步,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电子表,给搁在了炕桌上。

    “书记,俺一走好几年,这么多年,家里全靠您老照应着。老话讲,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次从京城回来,我最惦记的事儿,就是跟您老亲口道声谢。可惜路不好走,太重的东西也带不了,也就给您带了点京城的糕点尝个新鲜,给婶子弄了点京城的布料做两身衣服,还有这个小玩意是给俺大兄弟的,年轻人拿着解闷玩儿吧。”

    孙书记全没想到过去一脚踹不出个屁来的孙五福,会说出如此漂亮的场面话,不免大为吃惊。

    跟着微抬眼皮往炕桌上看去,又是不禁一愣。

    因为上面摆着的,居然是他没见过的稀罕物。

    看着亮闪闪的挺高级,纯金属的表壳子特别精致。

    这是这个时代的农村人是很少见到这样高端的电子产品的。

    于是他坐起身,嘴里说着“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

    就忍不住伸手把电子表拿了起来,非常稀罕的调过来倒过去的看。

    纯金属的光滑质感,让他觉得摸着很舒服。

    液晶屏上显示的电子数字更是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还是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物件儿。

    孙四喜昨天也从弟弟手里得了一块,已经摆弄一宿了。

    见书记狗看星星一片明的样子,不觉好笑,便忍不住开口显摆了一下。

    “书记,这是日本人造的电子表,首都现在正时兴呢,特别不好买。那表上的数字看钟点可清楚了,几点几分几秒都知道。而且连年月日都能显示出来。有了它就不用月份牌了。可比看座钟和机械表可强多了。”

    听他这么说,孙书记下意识地抓紧了,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像是怕别人抢了去。

    跟着又觉得有点失身份,便白了孙四喜一眼说,“就你明白是吧?”

    孙五福也瞪了孙四喜一眼,有点怨这个亲哥多嘴。

    但这时,他也明白到了该自己端端架子的时候了,便慢慢地坐下

    虽然只敢用屁股虚挨着木头炕沿儿上,但尽量装得很随意地说,“嗨,书记,不瞒您说,今天来一是看您老,二来还有点事儿想麻烦您老。”

    孙书记知道要来正格的了,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阴沉的脸色稍微见了点晴。

    “别说没用的了,你来我知道什么事儿,不就为你当初打了人的事儿吗?”

    说着,他又往背后的被垛上一靠,拉着长音说。

    “这事儿不好办呀!当初你人是跑了,可这事儿影响恶劣啊,在上面挂了号的。被打的人也不依不饶的,可一直惦记把你缉拿归桉呢。何况村儿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孙五福见他拿大,心说了,你跟我这儿装什么孙子呀?这村里你是大拿谁不知道?

    你个老东西的,收了我这么多东西,居然还不知足,还想敲竹杠是不是。

    可他却呈现出一脸的平静,因为还有后手呢。

    “书记,您误会了。我找您其实就是希望您给开个证明,我好去乡里办个身份证。没别的事儿。”

    他满不在乎的劲儿是孙书记没想到的。

    “啊?你来就为了让俺开个证明,去乡里办身份证?你是不是昏头了,难道你就不怕人家告到乡里,让派出所抓你去吃官司吗?”

    “凭什么抓我?当初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当时多乱啊。好些事儿搁到现在全都得推翻,重新界定。何况打人这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孰是孰非还不一定呢。您老想想看,我们俩都是咱村儿的人,也都动了手,并没受什么重伤。这点事儿,放今天算的了什么呀。邻里不和而已,还能吃官司?”

    孙五福有条有理的话,一下把孙书记给堵得昏头转向,不知怎么接话好了。

    但这还没完呢,紧跟着孙五福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来,放在了炕桌。

    “再说了,俺如今也是有组织的人了。就是真要打官司,乡里也得先问问按单位的领导呀。书记,您给看看,这是俺的介绍信,好使不?”

    鲜红鲜红的大红章啊!

    天坛公园更是天下闻名!

    这一打开孙五福的介绍信,从字迹内容仔细辨认出他的来历,孙书记还真是触目惊心,当场就叫出声来。

    “咋的,这……这难道是京城那个天坛啊?过去县里的放映队来咱们村放《新闻简报》,那里面演的,有……有祈年殿的那个?好多大领导一起去赏花的那个?”

    孙五福见他这么激动,对这介绍信威力简直太满意了。

    “对,还是书记有见识,就是那个天坛,过去皇上祭天的地方。不过现在咱们的大领导不怎么去了,都待在中南海里。外国游客倒是多了不少。什么祈年殿,回音壁,俺都拍照留念啦。不瞒您说,我现在就住在天坛的斋宫里,那可是过去皇上住的地方。您要哪天到京城来,想逛天坛您一定找俺,有俺在,不花钱,随便逛。”

    听到这儿,孙书记更为动容,是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可又不愿让别人看出来,就低头往炕桌底下踅摸烟笸箩。

    孙四喜一见,忙从兜儿里摸出一盒儿“大建设”牌的香烟,抽出一根儿递到书记的面前。

    孙书记非常不屑,爬下炕,趿拉着两只鞋走到炕对面的大柜前。

    然后从大柜上方墙上,挂着伟大领袖像的镜框后面儿,掏出一盒开了装的“恒大”牌香烟来。

    他蹭回炕上,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掏烟,甩到孙家哥俩怀里,一人发了一颗。

    当孙五福急忙低头从怀里捡起那颗烟时,一身的烟沫子,烟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他两手端着干得发出“嘎嘎”响声的烟,不免有点挠头。

    这烟都这揍性了,可怎么抽啊。

    一转头,见他哥孙四喜倒是有办法。

    把空的那头拧了个尖儿,然后磕了磕,横着放倒嘴边儿用舌头尖儿从头到尾舔了一过儿,再点火抽。

    他刚想有样学样,没想到孙四喜点火一吸,舔上口水这边儿没着,干的那边儿“呼”的一下燃了有半截子。

    孙五福登时打消效彷的念头了,心里这个骂啊!

    什么他妈破烟,这还拿出了待客!

    但骂归骂,表面还得惺惺作态,装着很感激的样子。

    嘴里也得说这烟真好,牌子响,他得留着待会再抽。

    跟着赶紧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捏出一颗,然后把整个烟盒递给孙书记。

    “您尝尝这个,比您那‘恒大’的差点儿。”

    孙书记也是装腔作势,端着架子抽出烟。

    当他捏着烟的一头儿放倒嘴边儿,刚想舔,犹豫了一下,又稍微用力捏了一下。

    见烟头儿扁了,知道烟不干,便把另一头插进嘴唇,叼着。

    孙四喜见此情景,赶忙献殷勤,从兜儿里掏出火柴,划着,两手捧成半圆形哈着腰给孙书记点上。

    孙书记叼着烟的嘴“嗯嗯”两声,这就算是谢了。

    然后虚眯着眼看着烟盒问孙五福,“这是你们单位的内部烟?嗯,真好,有劲儿。”

    敢情孙五福给他的烟是一盒天坛雪茄。

    京城卖三毛二一盒,俗称“大黑烟”,向来是京城老烟枪的心头之爱。

    这烟劲儿大到什么程度呢?具体也不好描述。

    反正那烟点着了,能让人感觉喷云吐雾都发黄。

    一个屋里要是有三人都抽这种烟,那就基本上看不见人了。

    效果就跟屋里有个火炉子烧了湿噼柴差不多。

    说句实话,其实孙五福兜里还有更好的烟呢,一盒大前门,那是五毛一盒的。

    这是他常年出去收旧货学会的法子,兜里两盒烟,自己抽天坛,给别人让大前门。

    原本呢他也是想掏出来给孙书记抽的。

    但转念一想,不行,孙书记掏出的是恒大,还干成那个样儿了。

    我要套大前门,这不是明摆着盖孙书记一头吗?

    所以他才临时改了章程,拿出了自己抽的天坛。

    却没想到抽惯了烟丝的孙书记,对天坛的口味还真满意。

    而且好像还自以为是的,把这样当成是天坛公园的专用烟了,更增添了几分对孙五福的看重。

    这不能不说是歪打正着的小确幸。

第七百六十七章 心生敬仰

    “这烟您老抽着好,就拿着吧。俺家里还有多半条,回头也给您老送来。”孙五福趁热打铁卖好。

    “哎,那多不好意思。这么好的烟,京城卖总得四五毛钱一盒吧?你留着自己抽。”书记则假模三道推却。

    孙五福随即故作嗔怪。

    “这是啥话么?看不起俺啊,书记,不就几盒烟嘛。我也不瞒您老,其实这烟劲头太大,俺就是学着京城那些老干部瞎抽的。也抽不好,老嗓子疼。我今天算看出来了,还得您老这样的,才是真能抽这种烟的人。除了您,咱村里谁抽这烟,那都是糟践。”

    一番刻意恭维,虽然稍显痕迹,可还是把孙书记拍得眉开眼笑。

    这时的孙书记已经再无平日里的冷傲,也不端架子了,倒是对孙五福有了几分少见和气的亲热。

    那么怎么看他怎么稀罕。

    于是盯着他想了一会儿,孙书记终于点头。

    “那行吧,都这么说了,老叔就收下了。五福啊,出去这几年,你还真出息了。你老叔也是个痛快人。这样,你俩家坐着等会儿,老叔这就去给你开证明……”

    说着,孙书记就从炕上要下来。

    “老叔啊,今儿就能给开啊?不麻烦吗?”孙五福就坡下驴,也改了称呼。

    “不麻烦嘛,熘达几步,也就盖个章的事儿,踏实家等着啊……”

    孙书记穿鞋披棉袄,临走时,终究没忘了把那盒放在炕桌上的“天坛”揣兜里带上。

    孙四喜看在眼里,就有点不自然地砸吧了下嘴。

    等到孙书记一出屋,他更是忍不住坐到孙五福身边。

    “弟,你咋还又搭进去多半条烟呢?真不是哥说你,打人的事儿咋不提啊?咋还不让书记管啦?你傻啊。急着开啥证明嘛……”

    孙五福却没理孙四喜,只一把捂住他的嘴,禁止他再胡咧咧。

    等了好一会儿,清楚听见外面传来胖婶儿送孙书记出院的动静。

    这才压低声音,凑过去跟亲哥解释。

    “哥啊,欲速不达,懂不?俺故意不提打人的事儿,就是不想让书记认为咱非求他不可。你刚才还没看出来啊?咱明明送了礼,可书记照样鼻孔朝上对咱,那是要干啥?幸好俺这封介绍信管用了,要不他非咬上咱不可。”

    “哥啊,俺在京城学会了一句话,叫‘上赶着不是买卖’。就是说要想办成事,就得双方对等,强弱不能太悬殊才行。否则弱者就得吃大亏。你看现在这样,书记对咱客客气气的,再不敢小瞧咱了,这有多好。”

    “其实那打人的事儿吧,提不提的已经无所谓了。俺寻思,回头等咱把证明拿到手,只要让别人知道是书记帮咱除夕办的,那就行了。到时候谁都会认为书记是咱的靠山。”

    “别忘了,咱孙家村啥事都得听书记的!只要书记对咱热乎点,亲近点,谁没事非跟咱较劲啊。退一万步说,那头就是不依不饶,他也得先问问书记答应不答应啊。我就不信,今儿这些东西都白送了?书记就不替咱挡挡?”

    孙四喜脑子有点跟不上弟弟的思路,龇牙咧嘴的挠头,看样子理解起来有点费劲。

    但不可否认的是,孙五福的想法确实对路。

    因为实际上,孙书记刚从屋里出来,就忙不迭进厨房去嘱咐老伴儿了。

    “哎,老婆子,我得去趟村委会给五福办点事儿。你呀,待会给屋里送壶茶去,晌午你看着办,随便给弄俩菜。今儿留他们在家吃饭……”

    胖婶儿登时感到匪夷所思。

    “不是,他爹,你帮着办事,还留人吃饭啊!这咋又变了呢?刚才俺就要给他们倒水喝,你为啥不让?”

    孙书记忍不住回头往屋里先张望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凑到老伴儿耳边。

    “嗨,你不知道。刚才见这俩小子,我还以为他们是不得不求咱,就想拿捏他们。可那五福居然拿出一封介绍信来。合着这小子如今也有官身,端上铁饭碗了,而且来头真不小。知道他在京城啥单位不?天坛公园啊!皇上祭天的地方!我看那介绍信,是个啥处长给他开的。首都的处长啊,能顶咱们这儿副县长了。我听五福念叨,说他还坐过汽车,跟外国人照过像。你说说,这小子还了得?”

    胖婶儿更没见识,听书记这么说,那不光是吃惊,还有点恐慌。

    “啥?副县长?五福能认识这样的大官儿啊?还坐汽车?还外国人?那……那……当家的,五福送来的东西,咱还能收不?”

    书记倒被老伴儿的反应有点弄昏头了。

    “凭啥不收?咱不能白忙活,这不还得给他开证明去嘛。何况论辈分,我还是他叔呢,大过年的,他一个晚辈给咱送点东西咋了?那不就点京城糕点和点布料嘛。对他来说算个啥?也就他送的那块电……电啥来着……看模样还算个稀罕物……”

    哪知道电子表的事儿,他还没扯清楚,胖婶儿就又叨叨上了。

    “哎呀,他爹,你不知道啊。那京城的布料可是正经蓝呢子,厚实着呢,足够仨人做衣裳的了。而且那一大盒子京城的点心也高级得很,五颜六色好看着呢。不是中米条,核桃酥那样咬不动的玩意。再说了,四喜还拎过来七八斤的猪肉,一对猪蹄子和四个铁皮罐头呢。我合计着,这些东西少说也得一百块。就咱孙家村,谁过年看咱们能出得起这样的厚礼?人家这一份礼能顶十份……”

    孙书记是真没想到,孙四喜和孙五福哥俩送的礼物能这么重。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啊。

    他除了哑然,心里也不免觉得有点后悔。

    五福这小子太够意思了,很懂事嘛。

    哪怕如今在京城混得人五人六了,看来也挺拿自己当回事的。

    要早知道这样,刚才还不如就痛快拍胸脯,说打人的事儿算球。何必枉做小人呢?

    结果现在再打包票已经晚了,不等于拿嘴操人吗?

    孙书记皱着眉头深深陷入了沉思,琢磨补救措施。

    不为别的,村里难得有五福这么个有出息的,日后多半还用得上。

    本来挺好的事儿,能近乎近乎多好。

    可他这么对人家,那多半就办夹生了啊。

    拿走证明,孙五福还能搭理他?

    就这样,一直到手里的烟屁烫了手,孙书记才勐醒过来。

    他决定又要改章程了,立刻吩咐老伴儿。

    “那啥,既然这样,中午就多整几个菜吧。别太随便了啊,弄点硬菜。还有,中午你再多摆一副碗快。待会给五福开完证明,俺再去趟拴驴家,把这小子也给叫来。俺寻思着,让栓驴当面给五福陪个罪,那点事儿也就算过去了。皆大欢喜啊。哎,对了,你可一定把人留住了啊。千万别让五福他们走了啊!”

    书记口中的栓驴也姓孙,此人就是孙家村当年负责记工分的干事。

    当初就是他和孙五福起了争执,结果被孙五福打破了头。

    至于孙书记之所以会这么吩咐,是因为他心里的那杆秤已经明显偏向了孙五福。

    有关这笔陈年旧账到底孰是孰非,他才懒得琢磨呢。

    反正整个孙家村,没人敢不听他的话,只要让孙五福能满意,那就行了。

    不用说,有了孙书记的交代,胖婶儿的待客态度立刻变得殷勤起来。

    这个对谁都不吝颜色的老娘们,热情空前。

    不但招呼孙家哥儿俩脱鞋上炕,端来热茶给他们喝。

    而且还拿出了一笸箩的花生、瓜子、炒黄豆给他们磨牙。

    到了十一点钟,她更是在厨房里一通忙和,开始一趟趟往炕桌上端菜。

    一会儿一盘子葱花摊鸡蛋,一会儿一大海碗猪肉炖白菜,一会儿又端上盘烧萝卜,跟着一盘酸菜炒粉丝,一盘水疙瘩丝儿……

    就连孙家哥儿俩送来的午餐肉罐头,她也拿菜刀开了一个切好端上来了。

    最后炕桌上都没多少空地儿了,还摆了几个小酒盅和多半瓶没商标的白酒。

    到这份儿上,孙家哥儿俩还能不明白咋回事吗?

    这明显是孙书记要请客,留他们吃饭啦。

    为此,他们在书记家也就更加心安理得,坐累了干脆就躺在了炕上。

    然而最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呢。

    这等到孙书记回来的时候,除了他给孙五福带回来了一纸证明。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揣在破棉袄里,头戴个狗皮帽子,有点打哆嗦的主儿呢。

    这位进来也不说话,先是低着头把怀里揣着的一包排叉儿,两瓶白酒蹾放在炕沿儿上。

    跟着一摘帽子,就直愣愣冲着炕上正要爬下来的孙五福,然后以九十度深鞠一躬。

    “五福啊,俺孙栓驴今天是给你赔罪来了。当初的事儿都是俺不对,经过书记的教育,俺知道错了。希望你看在咱一个村的份儿上,看在咱都姓孙的份儿上,能大人不记小人,别记恨俺。咱俩的事儿就到此一笔勾销,你看成不?”

    完全是突如其来,没有任何过度,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所以哪怕孙五福笃定了自己不会吃亏,他也没想到会看上演这么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啊。

    当场,他身子一歪,差点没摔炕上。

    不为别的,一是吃惊,二是心虚啊。

    想当初那孙栓驴多横啊,压根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软弱的一面。

    旁边的孙四喜也不比他反应好多少,同样惊得合不拢嘴,眼珠子差点没掉炕上。

    孙书记见状忙去拉孙五福。

    “你说你,真是的。咋没喝就这样了?小心炕桌,再磕着……”

    跟着一摆手就吩咐孙栓驴,“你,过来倒酒,好好敬五福一杯。”

    随后冲着孙五福又说,“五福,能喝两口不?看老叔面上,今儿在这儿喝了这杯酒,你和栓驴的过结就算翻篇了。成不?”

    那还有什么不成的!

    眼瞅着过去趾高气扬的大队干事,论辈分也是自己得叫叔的人了。

    可如今在自己面前就跟个受气包似的,臊得连头都不敢抬。

    偏偏自己的亲哥见证了这一切,满眼放光,对自己全是佩服。

    孙五福简直心里太痛快了,这无疑就是他人生里的高光时刻啊。

    这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算是混出来了,能碰到宁卫民简直是他人生最大的幸运。

    “老叔,您老发话那咋不成?”

    说完便宜话,孙五福痛快地接过孙栓驴手里的酒,一口掫了,然后亮了亮酒盅儿底。

    孙书记见状也是红光满面,哈哈大笑。

    也不拘着了,就坐在炕桌上,用快子点着盘子里的摊鸡蛋给孙五福夹。

    “好,真敞亮,大人不记小人过。叨菜,叨菜。”

    随后就又充上了好人,带着点唏嘘告诉孙五福,说孙栓驴现在也不容易。

    别看是吃公家饭的,可村里用不着人记工分了。

    他只好到乡里干上了过磅员,专门负责收粮过磅。

    那活儿挺累,一月五十块的工资,得养活一家六口,混得还不如头两年。

    熟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孙五福这次回乡,原本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需要人手帮忙。

    他现在应付宁卫民交代的差事已经力不从心了,想要从老家带几个人去京城给自己打下手。

    当然最先考虑的是自家人了,大嫂的侄子,自己的亲外甥,已经都划在其列。

    可还缺俩人,这时一琢磨,冤家宜解不宜结,干嘛不问问这个旧日的冤家对头呢。

    虽说孙栓驴今天给自己赔罪了,可这明显是书记强按牛头喝水,人家心里未必就不记恨。

    而要是卖他个好,也许就能真解了心里的疙瘩。

    何况再怎么说,孙栓驴也是有公职,管收粮过磅的。

    到时候自己家里交粮,多少也能得点照应。

    于是他就主动开口问,孙栓驴有几个儿子?

    听孙栓驴说有俩,小的才七岁,老大已经十八了,也没个出路,只在家里种地。

    孙五福就又问,愿不愿让家里老大跟自己去京城收点旧书、旧报、旧家具的。

    话说活儿是脏点累点,不大体面,可只要听话,愿意吃苦。

    不但管吃管住,每月还能有五十块钱。

    结果这一下子,孙栓驴心里也真是有了变化,觉得孙五福这人真不错。

    不但被孙书记逼着来赔罪的那点委屈全没了,而且还真心实意的给孙五福又倒了盅酒,极为惭愧的说。

    “五福啊,你真是大人有大量啊。俺得罪过你,有好事你居然还想着咱。俺不说啥了,再敬你一杯,全在这酒里了。当初的事儿啊,全赖俺……”

    “这是啥话?咱刚才不当老叔面说好了,再也不提了嘛。何况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孙’字,咱们祖上都沾亲带故,原本也是一家……”

    俩人碰了下杯一饮而尽,孙五福随后还当面拍了胸脯。

    “你踏踏实实的,到了初七给孩子收拾好常用的东西就成。初八一早,让你家老大跟俺回京。到时候连车票都不用你买,一切有我。”

    孙栓驴赶紧抱拳作揖,“五福兄弟,俺全就指望你了。”

    眼瞅着俩人说得挺热闹,连辈分都要乱了。

    孙书记这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忍不住往孙五福跟前挪了挪屁股,一只胳膊肘放到炕桌上。

    “五福啊,你在京城的单位不是天坛公园吗?怎么又管收旧货啊?你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不能干这样的活儿吧?”

    孙五福也是没想到啊,孙书记居然从自己的只言片语里察觉到了事实真相。

    不过他倒是不慌,吃准了孙书记不了解京城的真实情况,只微微一笑。

    “老叔啊,俺在天坛就是负责后勤的。知道啥叫后勤不?就是帮着单位处理闲置物资的。什么堂前五供、古籍字画,红木家具,弄来摆去,全是俺来负责,就连斋宫里内部商店的货源,都得靠俺去想办法。要是缺了我啊,斋宫商店就得关门,外国人就啥也买不到了……”

    好嘛,就这话,不但完全打消了孙书记的疑心。

    也让孙栓驴和孙四喜茅塞顿开,看着孙五福的目光更是殷切。

    尤其是孙栓驴,有心伸出快子想给孙五福加块儿肥肉,以表敬仰。

    可他见自己的快子上粘了好多凝固的白猪油,怕孙五福嫌他脏。

    就把快子横进嘴里一拉,嗦啰干净一根儿,之后又用同样的方法嗦啰另一根儿。

    完后放到眼前看了看,怕不干净,又用舌尖儿舔了一过儿。

    直舔到快子发了亮光儿,确认够干净了。

    这才悄悄给孙五福夹了一块儿肥肉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至于孙五福,酒劲上了头,只顾跟孙书记吹嘘个没完,全没留意。

第七百六十八章 思乡心切

    日本东京的迪斯尼乐园是亚洲第一家迪士尼乐园。

    直至上世纪末,也是亚洲唯一的一家。

    因此,早在1983年开业之初,就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功。

    不仅全日本的孩子,就连全日本的成年人,都争先恐后来到这里享受美式娱乐。

    日本的大学生也不例外,他们把这里当成了年轻男女双双约会的最佳的地点。

    有些人因为身在东京,还购买了通年卡经常去。

    于是东京迪士尼乐园所在地——东京湾北岸,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摇身一变成了新兴的高消费地区,变成了众多度假饭店、休闲酒店、高级商场和娱乐场所林立的地方。

    为此,东京迪士尼乐园俨然成为了日本人的骄傲,被他们自诩为“亚洲第一游乐园”。

    尤其是住在东京的日本人,一旦拥有和外国人接触的机会,总不免要吹嘘一番。

    说东京的迪斯尼乐园,到处都是匪夷所思的游乐项目和有声有色的表演。

    那里一切都是活动的,有声有色的。

    到处都设置有神奇、新颖、惊险、刺激的情景和人物场景,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使人身临其境。

    是美国和日本最先进的电子音响动作装置,让这一切成为可能。

    那想想看吧,连已经混成了发达国家的日本人尚且如此狂热,深深着迷。

    要是换成还在为小康的目标而努力的共和国子民看到这一切,又会怎样呢?

    想必无论是谁,骤然来到这样一个极其现代化的大型主题游乐园,都会感到难以言喻的精神冲击和无以伦比的感官刺激吧。

    实际上,作为肩负公派表演任务,率先走出国门的京城模特们,就是这样的感受。

    1985年除夕,赴日为西浦百货演出的几个姑娘,第一次结伴来到了东京迪斯尼乐园。

    身材高挑的她们从一来到游乐园大门口,看到为招揽顾客扮成维尼熊的特型演员,就开始亢奋。

    立刻手拿气球,一拥而上,拍照合影,笑声不断。

    跟着又在世界市集便士拱廊里东瞧西逛,跑来跑去的不亦乐乎。

    什么仪表仪容,庄重优雅完全顾不上了。

    尤其是石凯丽,看到花车大巡游的盛况简直快要乐疯了。

    要不是同行的伙伴们死拉硬拽着她,这看入迷了的丫头真能够手舞足蹈,被花车队尾那活蹦乱跳的米老鼠和憨态可掬的果菲狗给“拍了花子”。

    不过这些高挑的姑娘们中间也有一个特例,那就是曲笑。

    她是所有人里的另类,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脸上的笑容,全是为了不让大家扫兴,勉强做出来的。

    为什么会如此?

    一方面,是因为曲笑的审美偏于传统,天生性子喜静,始终都不太欣赏美国的通俗文化。

    在她眼中,美式动画片的角色肢体动作过于夸张,情节简单直白。

    这种只有娱乐,缺乏内涵的东西,实在没滋没味,而且显得太闹腾了。

    反倒是日本拍摄的《熊猫的故事》、《龙子太郎》,这些有意境,情节曲折,主题深刻的动画片更易让她喜欢和感动。

    另一方面,美帝国主义的横行霸道,在日本这片土地上丝毫不加掩饰,这也让曲笑十分反感。

    日本的报纸上,经常能见到驻日美军惹是生非,欺压日本国民的负面新闻。

    但日本政府向来软弱,往往拿这些肇事者毫无办法,只能和稀泥了事。

    就连美国企业在日本也拥有超然地位,可以享受特殊优惠和待遇。

    像迪斯尼乐园就无所顾忌,制定了相当蛮横的霸王条款。

    不但严禁游客自带食品进场,而且还彻底否定日本的传统食品。

    什么饭团、寿司,都是查抄目标,而且园内也并不提供。

    乐园里的饮食店,只售卖汉堡、薯条、热狗、披萨、沙拉、牛排、炸鸡、炸猪排、烤鸡腿、华夫饼、三明治、意大利面。

    还有一些蛋糕、水果派、甜甜圈、吉事果、烤香肠、爆米花、棉花糖、冰淇淋。

    不喜欢美式快餐的人,就连碗面条都找不到。

    所以在曲笑看来,这简直岂有此理,欺负人到家了。

    但让她更觉得不可思议和无法理解的,是日本人毫无尊严的逆来顺受,居然完全听之任之。

    当然,最最重要的根本原因,那还得说是曲笑想家了。

    原本这次演出时间就较长,京城的模特们都是从元旦过后来东京的,已经一个半月了。

    要是按照原计划就应该在春节前结束。

    可人家日本人只过新年,不过春节,当然不会去体谅华夏人渴望团圆的情怀。

    鉴于演出的效果实在太好,而且和华夏方面的合同也快到期了,西浦百货单方面便临时提出要求,希望能再加演两周时间。

    偏偏带队出国的负责人,同样认为这是一件功劳,对自己仕途有益。

    喜不自胜地积极和国内联系,居然极力促成了此事。

    于是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曲笑哪怕再思乡心切,也没法及时赶回京城,和爸爸妈妈一起守岁过年了。

    特别是最近,她妈妈的身体都不大好,不但尝尝咳嗽犯喘,也吃不下饭。

    一直在惦记着父母的曲笑,怎么还有心思玩儿,还能笑得出来呢?

    实际上,她什么娱乐设施也没去体验,只心不在焉的随着大伙儿走动。

    看过了两场表演,熬过两个小时之后,当大家一走进游乐园里的咖啡馆里小憩,她就不想再挪窝了。

    推说自己不舒服,而且脚疼,要求留在这里休息,让大家自己去玩。

    这个时候,真得说好姐妹就是好姐妹,这年头的友谊绝对不兑水。

    别看石凯丽天生爱玩爱闹的性子,又是头一次来这样好玩的游乐园,可这种时候,她还是放心不下曲笑一人独处。

    这丫头从咖啡馆出来后,也就野了一个小时不到,就一个人又跑回来找曲笑了。

    而且还带着给曲笑买的礼物,一套米妮和米奇亲吻冒红心的耳坠,和一个大大的棉花糖。

    这个耳坠新奇之处在于一个画面,可以分解成三样独立的耳坠,随意搭配。

    曲笑一开始都没看出是什么,还以为是胸针或者是磁贴呢。

    当石凯丽给她解释了真正用途时,对这巧妙的设计,她也有点惊喜。

    那棉花糖的味道更好,吃起来居然带着澹澹的水果味。

    说不好是草莓还是蓝莓,反正不是国内纯粹的白砂糖味儿。

    就这样,随着两个姑娘坐在一起你咬一口,我掐一块儿的分享。

    彼此的唇边很快“长了胡子”,曲笑的心情也终于好转了许多。

    “不吃了,不吃了,都归你了……”石凯丽率先住口,擦了擦嘴。

    “明年大概又要举办大赛了,这次我一定得全力以赴参赛,赢你一把。所以你多吃点,长胖点,才能显得我身材好……”说完,她止不住的哈哈坏笑。

    但尽管她表现得很奸诈,曲笑却明白她是故意在逗自己开心,反倒有点担心她节食过度。

    “别瞎逗了。你这丫头真应该多吃点呢。看你瘦的,脸色也不好,我都怕你一下子晕在台上。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没吃饭啊。现在多重?有九十斤没有?听我一句劝,你身材已经很好了,不能再过度节食了。尤其要上台的日子……”

    “还说我呢?你倒是每顿都吃,可吃得跟猫一样多。看你脸色白的,血色素准上不了十克,这就是缺营养。这些该是我叮嘱你的话才对呢!”

    “我脸色不好,不是因为没吃好,是没睡好的原因。你知道的呀,我妈妈病了嘛。她太把自己身体不当回事了。也不知道去医院检查了没有?前天打电话,我一问这事儿,她又敷衍我。现在我根本回不去,特别担心她……”

    “好了好了,宝贝儿,别瞎想了。”

    石凯丽搂着曲笑,亲昵地把脸贴到了她的脸上,尽力劝慰。

    “你要知道,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七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白担心。真正的坏事没那么多。阿姨的身体不是一直不错吗?底子在那儿呢,肯定没问题。我觉得最多是百日咳。放心吧,咱回国的时候,保准儿阿姨已经痊愈了。到时候你就给你妈多买点好吃的,好好补补。反过来,你可得想开点,得笑对人生。否则,你要愁病了多冤枉啊。阿姨还得替你担心呢。”

    对这样的好朋友,曲笑是真心感激。

    “小石,谢谢。我听你的。说真的,我挺羡慕你,我要是能像你这么乐观,当个乐天派就好了。”

    石凯丽自己却摇摇头。

    “姐呀,你还羡慕我呢?切,谁都说我傻,没心没肺,根本就不像个女孩。我羡慕你才对。”

    曲笑认真的反驳。

    “那是他们不懂你,你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大智慧。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能有个好心情,开心才是赚到了。宁哥也说过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往往自己才是真的傻。”

    石凯丽登时就开心了。

    “哈哈,对对,宁哥这话太对了,我深有体会。别的不说,你就说咱们身边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傻透了。在国内我就发现了,好多人都不懂怎么表现男人气概。好像讨姑娘的欢心,除了故作深沉,装腔作势,就得满口脏字,玩世不恭。要么就是天天死皮赖脸的追着,缠着,磨着,巴结着。合着学究、痞子、女性化,这就是咱们当代的男性。我真是受不了,这种病态习气,简直是严重退化啊。”

    作为一个漂亮姑娘,知名模特。

    如今的石凯丽和曲笑,自然会遭受众多异性的关注,以及来自多方面的献殷勤。

    所以别看她们俩一个才二十初头,一个才十九岁,谁都没有真正谈过一场恋爱。

    但经历了几年的模特生涯,谁都已经知道爱情大致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些冷与暖,那些笑容,那些眼神,背后的不同动机,她们心里同样明镜似的。

    可即便如此,曲笑多少觉得石凯丽谈及这个这话题,看法有点偏激了。

    “你这丫头,一张嘴真不得了,就是把刀子。可是不是有点刻薄,以偏概全了?好像咱们国内就没有好男人似的。难道只有日本的高仓健才是男人啊?我问你,难道宁哥也是你说的这样吗?别告诉我,头段时间皮尔卡顿公司的事儿你不知道?宁哥他为了……”

    岂料这一下,反而让石凯丽抓住了话柄。

    “知道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啊?我更知道,你一准儿得提宁哥。对,宁哥是完美的,宁哥有本事,有能力,有魄力,有情有义,人还帅气。哪哪儿都不比高仓健差。可问题是,宁哥不就才一个嘛。难道够咱们俩人分的?除非拿刀给他切开。可这样又会出现一个新问题,你是要上半段呢?还是下半段?”

    “你这丫头,真是要疯!在胡说些什么呀!”

    石凯丽的调侃让曲笑脸色微红,她忍不住抬手惩罚性地拍了这丫头一下。

    “啊”的惊叫了一声,石凯丽揉了揉后腰,却不甚在意,仍在继续这个话题。

    “哎哎,没劲没劲,玩笑都开不起了呀?再说了,我也不是只针对咱们国内同胞啊。我是针对男性这个广泛的群体。”

    “相比起来,其实日本人更糟糕呢。他们的大男子主义太严重了,见的多了才知道。敢情他们礼貌客气全是假招子。别说打心里歧视女性了,对社会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也不懂得尊重。完全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唯我独尊,盛气凌人。然而反过来,对高于自己的人却一副奴颜婢膝,谄媚至极。这种男人你说是可恶还是可怜?无论他们是多么有钱,多么仪表堂堂。我都不会对他们产生一丝好感的。”

    “甚至就连日本人的基本素质,我现在都存疑。原本在国内,我就讨厌男的划拳,喝多了闹酒炸。男人嘛,要喝酒就得有不动声色的稳当劲儿,我打心里讨厌那些张牙舞爪,尖声高叫,大声说笑的男人。可结果呢,日本人更过分,一见到酒,就把教养和礼仪全扔了。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的吵嚷,手舞足蹈的胡闹,毫不顾忌他人,简直变成了小丑。而且酒量还普遍差劲,澹的跟水似的清酒也能喝成醉猫样儿。”

    “至于日本人行事风格,就更别提了,太死性了,根本不替你考虑。你说他们得傻到什么地步,每次一表示感谢,都是举办自助餐会来招待咱们?而且连饭店都不知道换换,总是王子饭店。你说咱们这些人,谁不得控制体重啊,能吃什么啊?那么多好吃的摆着,不是故意让咱们眼馋难受嘛。何况去了还得强颜欢笑,应付陌生人敬酒,得和他们拍照,累都累死人了。对了,那个讨厌的提康光每次都会出现。他看你的眼神,明显贼心不死呢。那可是条大灰狼啊,你这个小红帽可得小心……”

    最后这几句,自然又惹得曲笑满脸通红,不依不饶要掐石凯丽的脸。

    “你个小丫头片子,总拿我开玩笑。哼,让你坏,让你坏……”

    “别啊,别……”虽说捉住曲笑的两手求饶,可石凯丽的嘴却还在延续同一话题。

    “小气劲儿的。我真是为你着想,我听说那个提康光都订婚了。这不是怕你上当受骗嘛……”

    “你还说,你还说。他爱怎样怎样,关我什么事儿。我现在对你一点不感谢了。你的礼物啊,今天算白送了……”

    石凯丽登时觉得自己亏大了。

    她登一次台,演出补助才六千日元。

    买耳坠儿,就花了她两千五百日元,将近一半。

    放在国内,按官方汇率还三十多块呢,要按私下兑换的真实汇率,起码七八十块。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要不这样好不好?我们今天晚上一起过除夕,不去参加宴会了。我请客,咱找个中餐馆大吃一顿。你想点什么咱就点什么,我也豁出去了。别考虑钱,体重什么的,今天也全扔一边去,爱谁谁……”

    石凯丽决定以实际行动来弥补俩人的情感。

    曲笑的确听着动心,可又有点顾虑。

    “咱们不去参加宴会啦?那好嘛?不遵守外事纪律,私自行动,领队会说的吧?”

    “放心,没事儿。领队要是问,咱就说病了,肚子疼。他还能说什么?再说了,纺织局和西浦百货的合作马上就到期了。下次再来日本,咱们就去大坂,为高岛屋演出了。领队犯得上跟咱们较真吗?何况咱不还有靠山吗?别人又不是不知道,部长多喜欢你,待你跟亲闺女似的。去嘛,今天可是除夕,怎么也得吃口饺子呀……”

    “瞧给你能的。古灵精怪的鬼丫头。”

    曲笑被彻底说动了,伸手拽了拽石凯丽的鼻子。

    这在京城是逗孩子的举动,俗称“拉骆驼”。

    不过,她还有更好的主意,并不打算花冤枉钱。

    “你这主意我举双手赞成。只是,咱别去餐馆吃了,东京消费那么贵,也没几家正经的中餐馆。而且这儿的饺子纯属是锅贴儿,馅儿极难吃。我看,要吃饺子,还不如咱们自己包呢。桉板,擀面杖和醋,咱们宿舍都有,买点做馅儿的材料就行。这儿的虾蟹还便宜!咱可以包三鲜或者蟹肉的呀。咱俩分工,一个擀,一个包,一会儿就完。嗯,反正都是包,索性就多包点,包他一百五十个,还能让大家都尝尝……”

    确实,曲笑考虑的很周到,而且这也都是实情。

    日本的中华料理店是断断做不出水饺来的。

    别看东京到处是拉面店,饺子店,但这里的饺子无不是平锅煎炸出来的。

    六个一盘,一盘三百五十日元,相当于人民币十三四块。

    馅料却只有肉和洋葱,真的很难吃。

    日本人完全是把这种饺子当菜吃的,用来就米饭。

    这种在咱们看来纯属主食配主食的奇怪吃法儿,叫“饺子定食”,在日本很普遍。

    当年来自京城的模特们,肯定是习惯不了的。

    往往吃不了两个就会觉得油腻,甚至还有点恶心,这也是日本饺子的独到之处。

    然而让曲笑没想到,石凯丽却因此而难为情了。

    嗫喏了老半天才挤牙膏一样的吐露实情。

    “可,可我……我没学过啊。我住大院儿,从小就吃食堂,不骗你,就连我妈都不会……”

    曲笑虽然意外,却大度一笑。

    “没事儿,那就都我来呗。咱北方人,包几个饺子还叫事儿嘛。你什么也别管,只等着吃就行了。”

    这下子,石凯丽可高兴了,咽下一口吐沫,拍手叫好。

    “太棒了,我太想念咱们的水饺了。所以买材料的钱必须我出。别别,你千万别跟我争。我本来还想为今天晚上这顿花个四五万呢。哈哈,你这是为我省钱了呀。真的,有你在身边,我太幸福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干啊?你要是我亲姐就好了……”

    而且紧跟着,石凯丽就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拉曲笑,风风火火就要走。

    “走啊,说动就动,反正你也不想在这儿待了,咱就别磨叽了,赶紧买了东西回去吧。要不,包完煮完都得几点了?”

    这迫不及待的样子实在让曲笑觉得有点好笑。

    “我说至于的嘛。你个贪吃鬼,一提饺子,怎么比我还急啊?你连游乐园都没兴趣了?真不想待了?可别后悔……”

    石凯丽又咽了一口吐沫,可表面上还装呢。

    她强揽过曲笑的胳膊,边走边说。

    “什么呀,别不识好歹。咱们早点回去,宿舍没人,不就没人跟你抢电话了嘛。我是为你好,为了让你能独享电话,想给谁打给谁打嘛。走走走,快走,赶在四点前回去,也许宁哥还在公司呢……”

    “你又来!我真掐你啦……”

    “哎哟!真是的!我想跟他聊天怎么了?你这明显心里有鬼嘛……”

    两个高挑的姑娘边说边走。

    就这样,毫不留恋的消失在了这个完全美式风格,对全世界的孩子都极具吸引力的游乐园里。

    谁让这一天是大年除夕呢。

    哪怕让一窝米老鼠围着这俩姑娘蹦跶也没用,想让她们留步那是痴心妄想。

    这个亚洲第一乐园所能提供的一切娱乐和美食在这一天暗然失色。

    对两个姑娘来说,远远比不了她们打给父母的一通电话,比不上一盘她们自己包的水饺。

第七百六十九章 直捣黄龙

    曲笑和石凯丽买好了一切所需的东西,下午三点钟就赶回了宿舍。

    她们很幸运,刚进门,外面就下起了冰冷的雨。

    东京的冬天酷似沪海,很少下雪,经常下雨,阴冷潮湿。

    她们可都没带伞,真要被淋湿了,狼狈不说,以她们瘦弱的身体素质,很可能会感冒。

    更幸运的是,宿舍里也果然如石凯丽所料,空无一人。

    她们大可以随心所欲,使用这里唯一的一部电话。

    只可惜,幸运却未能一直延续下去。

    在曲笑跟家里通话二十分钟之后,石凯丽真的拿过电话给皮尔卡顿公司拨打,却始终没能找到宁卫民。

    宁卫民办公室电话只有盲音,再打给公司前台,回复说宁卫民今天确实在公司,可半小时前就走了。

    于是想给宁卫民一个惊喜,和他聊聊天的愿望落了空,两个姑娘只能悻悻然挂断电话。

    她们怎么都没想到,年末的最后一班岗,宁卫民居然熘号了,真是让人失望……

    不过实话实说,她们还真是误会了,宁卫民在这事上其实很冤枉。

    因为就在半小时前,宁卫民还在办公室事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精心且专注地在为公司勾画明年的运营计划。

    不为别的,俗话说,当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嘛。

    宁卫民虽不是正人君子,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以德报德是他做人的基本。

    既然宋华桂如此的器重他,几乎是无条件的支持他,相信他。

    甚至纵容他可以不遵从公司的安排,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那他怎么也得为公司做出点实际的贡献来,才能对得起公司,对得起宋华桂呀。

    所以春节过后,他至少得在上半年让公司的业绩再上一个台阶,到时候才好把这副担子交还给邹国栋。

    否则的话,要是他连半点成绩都没有,那不就成了尸位素餐,光站着茅坑不拉屎的主儿了?

    又有何脸面再去日本开店呢?

    可就偏偏在他正忙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出现了。

    办公室电话声响起,前台的人告诉宁卫民,有客来访。

    蹊跷的是,来人不肯透露来历,却声称有重要之事,指名道姓要马上见他。

    宁卫民当时听了也没太在意,就让前台把人带过来。

    心思全在工作上的他,可不愿意为这种事再费脑细胞,觉着见了面,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啊,饶是他已经见过许多大风大浪,自认为不会再有什么事儿是他承受不住的了,结果还是托大了。

    这次会面竟然让他吓了一大跳,彻底慌了神儿。

    应该说,被前台送进办公室的这个人,在宁卫民印象里确实从来没有见过,绝对的陌生人。

    然而其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郑重严肃的神情,却显示出一种相当出众的气质,让人无法小觑。

    宁卫民毫不犹豫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且主动伸出手来与对方握手。

    对方也对他热情的招呼,做了礼貌的回应,熟料之后,此人的表现就很有点不可理喻了。

    根本都没容宁卫民开口,对方居然就自作主张把前台给轰走了。

    并且紧紧的关上了门,就好像即将要讨论什么重大机密似的。

    这可是宁卫民的地盘啊,尤其他自诩没干过什么亏心事非要避讳他人。

    自然为对方这样会引起公司误会,甚至是流言蜚语的举动,很不高兴。

    可是当对方转身自报家门之后,宁卫民根本顾不上进行指责了,反而惊得目瞪口呆。

    “我叫彭原,是霍司长的秘书。今天初次见面,有些突兀,请不要介意。”

    “什么什么?霍……霍司长?”

    “你和霍欣应该很熟吧,霍司长是霍欣的父亲。”

    “是是,我了解,我知道,那请问……您……的来意是?”

    “霍司长想跟你谈谈。如果方便的话,现在请跟我走一趟吧。霍司长就在楼下车里等你。”

    “什么?就现在?霍司长在楼下?这……这……”

    此时此刻,宁卫民心头真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

    其感受到的震惊、尴尬和手足无措,比起去年除夕他开车送霍欣,在史家胡同51号院门口被霍欣父母撞见那次,还要严重得多。

    要知道,去年的除夕那一面纯属意外,而今年却是人家直捣黄龙,目的明确的急袭。

    说起来,他和霍司长除了霍欣之外毫无任何连接点。

    霍欣呢,又是因为情感被他拒绝,含恨离开公司的。

    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千金大小姐的亲爹登门传唤,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管是出于心虚,还是惧怕,反正宁卫民额头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头细汗。

    他心里琢磨,就这么下去吗?

    不,肯定不行啊!

    自己送上门去,坐进人家的车里,那跟被绑票有什么区别?

    可事到如今,避而不见也不可行。

    思忖半天,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想出了一个多少能获取点安全感的主意。

    试图把见面地点挪到自己的主场,希望能靠公司的排场,外企的属性,让对方心存一点顾忌。

    “谈谈……谈谈当然可以,可车里多冷啊。霍司长既然来了,怎么不上来呢?您看是不是请霍司长来我这办公室里坐坐?我这儿茶和咖啡都有……”

    然而,他就连这点小算计也没得逞,对方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似笑非笑的说。

    “这儿人多眼杂,霍司长的身份上来多有不便。有些事情嘛,最好能私底下解决。你一定不想人尽皆知,对吗?”

    彭原这话一说,宁卫民立刻暗骂自己愚不可及。

    是啊,他们之间谈的问题本就该密议。

    何况霍司长那是一般人吗?

    人家的职务和级别太敏感了,来公司非得把宋华桂都惊动了不可。

    哎呀,刚才真是脑进水。

    他怎么会认为这次凭着皮尔卡顿这块牌子就能安然无恙呢?怎么就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

    这下好了,对方肯定把什么都看透了,一定发现他现在是乱了阵脚。

    “对对,是我考虑不周,那……这样好不好?您先下楼,我随后就来。”

    总算宁卫民还有点急智,他指着自己一桌子的资料,使出了最后的拖延战术。

    “您看,您来之前我正忙,我桌子上全是公司最紧要的文件。我总得花时间收拾一下,才能安心下楼啊。麻烦您跟霍司长说明一下情况。给我几分钟,我一定尽快。您看可以吗?”

    这次对方倒是没有反对,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彭原凝视了宁卫民片刻,量他也不可能做出“畏罪潜逃”的愚蠢之举,便点点头出去了。

    而宁卫民一恢复独处状况,便长吁了一口气,瘫坐在了椅子上。

    真不是他怂,而是他心里清楚,实力悬殊太大了。

    人家要真难为他,他根本没资格跟人家掰手腕,麻烦大了!

    别说想办什么事儿都会寸步难行,就是想要出国躲开,都未必能顺利成行了。

    弄不好还会连累公司的经营,影响坛宫饭庄和天坛公园的日后发展。

    说真的,他自己怎么样其实无所谓。

    就是从此没了任何进项,彻底“社死”,也饿不着他,更饿不死他家里的小板凳。

    可他怕对不起相信他的那些人啊,好些人的希望和前程都押在他的身上,背一辈子感情债的包袱可太难受了。

    所以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力而为,希望事情别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了。

    “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愚者言,依于锐……”

    宁卫民仰靠在椅背,小声默默念着康术德的告戒。

    于此同时还从烟盒拿起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起来。

    别说,这倒管用。

    温习着这些重要交际准则让他心里多少有了底,烟草的尼古丁也让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而一旦恢复镇定后,智商好像也回来了,忽然间他就想通透了。

    没道理啊!我他妈已经够小心翼翼的了。

    不就是跟霍欣没成吗?

    可我自问一直恪守道德底线,没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儿呀。

    既然碰都没碰过她啊,连恋爱关系都没确定过。

    霍欣他爸凭什么不依不饶的跟我过不去呀?我不当你们家女婿还有罪了?

    操,要是这样都能招灾惹祸,那他妈简直就是无妄之灾,怎么都没老百姓的活路了。

    何况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就一烂瓦片,他大司长可是精美的玉器啊。

    身居高位的人,智商是不可能太低的,没道理非这么明火执仗的跟我硬碰硬啊。

    别说胜之不武,他就是把我碰碎了,自己也亏大发了啊!

    这事儿落人眼里,司长形象不全毁了,他的官声和名誉还要不要了?

    对对,绝对不能!顶多就是吓唬吓唬我,这位霍司长一定另有他意。

    正常情况下,要找我麻烦,那也该是去年霍欣辞职的时候啊,现在这算什么?

    找后帐?不大可能。

    何况真要给我拿龙,他也不能亲自来找我啊。

    咬人的狗不叫,他反而得撇清自己,让别人下手才对嘛。

    靠,丢人丢到家了,太冲动了,居然上当了!

    还是缺乏安全感,没能练出老爷子说的那份镇定自若,高雅沉着的贵气啊。

    这要让师父知道,我自己就把自己吓成这样,非得一怒把我逐出师门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虽然还很忐忑,可是已经不再慌乱,基本上有了面对霍司长的勇气。

    他站起来,掐灭了手里的烟蒂,尽力整理了一下仪表,把桌上的文件收了起来,终于走出了办公室。

    而当他走下楼梯时,脑子里已经在琢磨霍司长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去年那一面见的太草率,只觉得是一个高高在上,仪表堂堂,很有气质,也很有气势的人。

    光看表面,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

    霍欣骨子里的高傲,很大因素应该是拥有这样一个值得为人羡慕的父亲所带来的。

    今天更见识到了其秘书出色的素质,能驾驭这样的手下,就更能说明一些问题。

    那么他除了级别注定身为贵者,还有职务需求赋予的辩才。

    会不会还身兼智者?又或是博者的属性呢?

    如果是这样,接下来的对话将会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想要平稳过关,弄清其真正的用意恐怕不易。

    对话的分寸太不好拿捏了……

第七百七十章 无法拒绝

    霍司长的吉姆轿车今年刚刚换成了合资的桑塔纳,就停在马克西姆餐厅的马路对过。

    这辆新车的暖风很舒服,人坐在里面一点不冷。

    特别是前排两个座位,因为暖风出气口近在眼前,无疑是最暖和的。

    然而,此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彭原,却没有半点享受的心情,反而在变得越来越焦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频频看表,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可宁卫民居然还未出现。

    这让他不能不担心领导的耐心会被消磨殆尽。

    好在就这个时候,车窗外的马路对面总算出现了宁卫民身穿大衣的身影。

    彭原骤然放松下来,赶紧推开车门走出来,隔着马路对其挥手示意。

    不过,当宁卫民真的穿过马路走到近前,彭原上下一打量他,又忍不住惊讶起来

    因为他发现,宁卫民的神态、气质,居然和刚才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

    别说没有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劲儿了。

    而且看起来还沉着的很,分明已经有了主心骨,就跟彻底换了一个人似的。

    在彭原看来,宁卫民无疑还很年轻,这么短的时间就能通过自我调整恢复如常。

    那么不管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都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儿,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于是无形中,他对宁卫民的态度就客气了许多,还亲手为宁卫民拉开了后车门。

    紧跟着,彭原敲敲前车门的车窗,又比划了一个手势,把驾驶座位上的司机也给叫了出来。

    只是可惜啊,恰恰因为他做出如此的举动,宁卫民才会清醒地意识到霍司长对这次会面有多么在意。

    要知道,今天实在太冷了,如果不是为领导的实际需要考虑,彭原何必这么干呢?

    所以还别看此时车里的霍司长,手拿一份文件专注看着,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

    但善于揣摩人心的宁卫民已经看透了。

    这不过是一种故意为之,刻意摆出来的姿态罢了。

    霍司长显然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蓄意营造一种气势上的压迫感。

    宁卫民不傻,自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就范,就这么钻进车里。

    抬眼看了看旁边口鼻都冒着哈气的彭原和司机,立刻就有了主意。

    随即他猫下腰开始装好人,开口为两人请命。

    “霍司长,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定洗耳恭听。不过天气太冷了,您的随员这么冻着,我于心不忍啊,是不是让他们去马克西姆休息一下啊?喝口热茶坐一坐嘛,方便得很。”

    这些话纯属听者无意,说者有心。

    众所周知,无论是送礼还是请客,都能换来人情和好感。

    但送礼者往往最头疼的事儿,莫过于对方不愿接受或严词拒绝。

    即使婉言推却,或事后送回,都会让送礼者十分尴尬。

    想想看,钱已花,情未结,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最惨莫过于此。

    所以在交际场上,如何能够防患于未然,一送中的,才是最考验人智商和情商的技术活儿。

    而当下,宁卫民玩儿的这一手就堪称稳、准、狠。

    他巧妙地抓住了“体恤下情”这一点,让霍司长根本没法开口拒绝。

    想想看,这天寒地冻的,下属为了保护领导的隐私站在车外面候着。

    那是多大的牺牲?又是什么滋味?

    没有条件也就罢了,既然有条件,明明能不挨冻,作为领导,总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

    果不其然,这个建议让霍司长没法再继续阅读手里的文件了

    他皱着眉头,看看车外面冻得鼻子发红,缩手缩脚的两个下属。

    还真就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来。

    就这样,宁卫民灵机一动的小算计得逞了。

    得到了霍司长的首肯,他回身一招手,就把马克西姆餐厅门口身穿红色礼宾服的门卫叫了过来,让其引领两位客人进店休息。

    对于这个结果,司机小李无疑是很开心的。

    说实话,像马克西姆这样有名的高级场所,他早就想见识一下。

    何况宁卫民虽然嘴里说的简单,喝口热茶。

    但跟着领导的司机,谁都明白这里面的事儿,起码有吃有喝。

    因此走的时候,他笑着对宁卫民连连点头,以此来表达谢意。

    彭原虽然不动声色,但从他眼神里,宁卫民也一样看得出来。

    这位秘书也同样不反感能在舒适的地方休息一下。

    反过来真正会感到别扭的,其实只有霍司长一个人。

    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管他是否情愿,这下都得承情了。

    那么接下来的谈话,他无疑就被动了。

    至少对待宁卫民的态度,如果还横眉立目跟黑脸包公要动狗头铡似的,就显得缺乏涵养了。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种送人情的方法确实高明,可也真够孙子的。

    明明知道人家不愿意接受,他还就专门送人家不得不接受的东西,让人有苦难言。

    “我们虽然只匆匆见过一面,可对彼此是谁应该都心里有数的。虚头巴脑的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找你就为了搞清一件事,你和我女儿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你能诚实的告诉我。”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霍司长的表情已经缓和,可口气依然是严肃的,提出的问题更是尖锐的。

    宁卫民骤然面对这样一位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高官当面质询,心中异常紧张。

    坦白讲,还真是有点沉不住气了,吃不住劲儿。

    虽然他已经料到今日的谈话多半是有关霍欣。

    可也万万没想到,霍司长居然开门见山,来兴师问罪。

    尽管他和霍欣之间的问题并不算什么,说出来顶多就是个有缘无分而已。

    可问题是,霍欣的父亲多半早就询问过其他人,明显带有个人主观情绪。

    要是有其他人说了些诋毁他的话,比如霍欣的姨妈,那问题就复杂了。

    最关键是霍欣现在什么情况不清楚啊。

    什么都不怕,就这丫头还不依不饶的。

    就以她那种的性子,看不开要找后账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她非说受了欺负,在亲爹面前一哭诉,那这问题就大了。

    所以,他还真不能不当回事,甚至很有必要为自己好好澄清一番,已免造成更大的误会。

    “霍司长,其实我和霍欣之间没有多么复杂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和同事。我和霍欣平日里的接触,无论工作中还是私下里,都是正常的。我公司的同事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听到了一些对我不利的话。我也不在乎个别人是怎么说我的。毕竟人和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总有些人会受到一些其他因素的影响,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实……”

    但他这一套意图洗白自己的开场白,根本没用。

    霍司长可是办交涉的老手,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个眼神就打断了他。

    “别人究竟说了你什么,你不用理会。我来只为了听你说的。只要你不避重就轻,刻意隐瞒,实事求是陈述事实。你就没有必要担心什么。我相信自己还是有一定能力甄别出什么是假话,什么是真话来的。”

    宁卫民被堵住了话头,不由硬着头皮咽了一口吐沫。

    霍司长算是让他真正领教了什么是高位者的气概了。

    就好像他的面对的是一台空气吸收机,能把方圆几公里内的空气掠夺一空。

    没有怒目相向,也不是横眉冷对,但这几句绵里藏针的敲打依然铿锵有力,让人心里打鼓。

    “是是,说心里话,您今天能亲自来找我,我万万没想到。我知道您的时间有多宝贵,我也能理解您身为一个父亲的情感。既然您想听我亲口说,那我就向您保证一定实话实说。”

    就这样,宁卫民不敢再左顾言它了,很快把他和霍欣相识和交往的过程都描述了一遍。

    实际上,他和霍欣之间,也确实没有过多的曲折和恩怨,顶多也就是最初相识比较戏剧性。

    当初的起因是王府井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

    宁卫民因为骑车撞了霍欣,一度还被当成蓄意使坏的流氓。

    另外,还比较“巧合”的就是在皮尔卡顿公司的相遇了。

    宁卫民才入职没几天,霍欣就来到皮尔卡顿公司实习,宋华桂还直接把霍欣分配给了宁卫民做助手。

    而除此之外,接下来的事儿那就很平常了。

    无论是在斋宫共事,又或是建股饭店专营店开业,霍欣当了店长。

    都是工作的接触促使他们熟悉起来,让他们逐渐成为朋友的。

    何况宁卫民也太忙了些,这就导致他们私交的程度并不深。

    顶多也就是一起吃过饭,宁卫民见过霍欣的几个朋友罢了。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宁卫民和霍欣的那些朋友不对路,发生了严重的矛盾。

    才影响到了他们两人的关系,让他们产生了严重分歧,最终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了,只能成为路人。

    总而言之,他们俩的事儿,要非要往男女之情上靠,真的有点勉强。

    只能说是一度互有好感而已,毕竟还没到了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地步。

    所以当宁卫民说到末了的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有自信,认为自己太冤枉了。

    然而这一切都说完之后,霍司长却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态。

    哪怕宁卫民抬眼凝视,也无法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

    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苛责,霍司长只是继续用一副澹定目光注视着他,这才是最让人感到心虚的。

    于是渐渐的,宁卫民又不那么自信了,忍不住开始思虑自己的陈述,是不是存在什么漏洞。

    结果他还没想明白。

    霍司长就再度开口,“这就是你要说的?你就这么问心无愧?”

    而后一句立马就击中了他的要害。

    “我问你,霍欣是不是帮你买过一批字画啊?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提?按你的说法,你们当时还是普通同事吧?你觉得她帮你办了这件事,很正常?”

第七百七十一章 胆大包天

    是啊,当初要不是霍欣的帮忙。

    宁卫民是完全没有可能,仅用十几万外汇券,就把九千件近现代大师的字画收入囊中的。

    要不是霍欣给他挂上了自己男朋友的名牌,甚至带他直接跑到那个刘主任家里为其说项。

    他又怎么可能虎口夺食,及时抢在那个已经交付了部分定金的港商前面,买走了大部分珍品呢?

    再说了,人家刘主任要不是霍家有交情,不是看在霍欣父母的份儿上,也不可能帮这么大的忙啊。

    尤其是那些字画,价值实在太大了!而这笔交易的价格本身就是极不合理的。

    要不是那些东西原本是那些画家本人历年相赠积累下的,对于展出单位纯属白来的东西。

    要不是历史原因造成了经济问题,展出单位为填补接待费的亏空急于变现,当时怎么可能那么便宜卖掉?

    假如那个时候有人把这些字画送到容宝斋去,就是按最低的收购价算,起码也得三四百万啊。

    放在今天,市场上近代字画价格平均已经翻了近十倍的情况下,这批字画的价值更是到达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起码也值个三四千万了。

    这还是按国内的行情算的。

    这不叫挖社会主义墙角,什么叫挖社会主义墙角?

    所以说来说去,哪怕他再有合法的手续,可对比他收购的价格来看。

    再考虑到当初他还采用了一些并不正大光明的手段。

    别人在这事儿上不找他的茬儿就罢了。

    如果有人非要计较起来,这些字画的归属权弄不好就会出现争议。

    官司是没法打赢的,在情理法上,他恐怕任何一样都站不住脚啊。

    而迎来这样的打击将是他无法承受的,堪称致命啊。

    什么叫如遇雷击?

    宁卫民现在就体会到了这样的感觉。

    霍司长的质问,不但让他登时语塞,而且浑身发麻,大汗淋漓。

    他心知肚明,这就是霍司长的手段,故意给他下的套儿。

    真不愧是干外交的老手啊,这一手玩儿的可太漂亮了!

    刚才看似通情达理,尊重客观事实的样子,原来都是为了转移他注意力的伪装。

    在他刻意寻求有利词汇,尽情表达和霍欣正常关系之后,还沾沾自喜呢。

    其实不知人家早就瞄准好了他的要害,就等着在他精神放松的一刻,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这一下可好,只要这个问题他不能自圆其说,那么刚才他所说的一切,也就不可信了。

    他立刻就会在对方眼里变成一个只会巧言令色的虚伪小人。

    一时间,他这个急啊,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分辨,如何解释了。

    然而霍司长看到他低头无语,也没就此放过他。

    像鞭子一样的话,照旧一句句,毫不留情,狠狠抽打过来。

    “霍欣当时为了帮你的忙,曾经对刘主任说过你是他的对象,有这回事吧?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解释清楚?既然没有反对,你还接受了这样的帮助,那么按照一般人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已经算是你认可,既成事实了?你为什么偏偏对这一点避而不谈呢?”

    “你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你的疏忽。其实你和霍欣从第一次见到刘主任,就已经存在这种误会了。你第一次利用这种误会购买了一批书画,并没有澄清,我愿意相信你是疏忽。随后你接二连三地套取,我依然可以放宽尺度,还承认你是疏忽。但是你始终都在利用这点,却从没有解释真实情况的意图。哪怕到了今天,我当面问你,这件事你也没有提及。那么你的疏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最让我厌恶的。那就是心口不一,做事不择手段之人。因为这样的人,品行低劣至极。别说缺乏道德了,骨子里连基本的规范、起码的秩序这样的概念都没有。遇到利益的时候就一哄而上,只要能追求利益最大化,这种人会认为做什么都在理。”

    “有一点你应该能够理解。身为一个父亲,我就要对我的女儿负责。霍欣的朋友,我当然也有义务为她甄别好坏。那么请你来告诉我吧,如果我的女儿身边出现了这种人,而且一直在利用她。那我应该怎么做?如果这种人不但利用了她,甚至还伤害了她的情感,让她非常痛苦。我又该怎么办?如果我用自己的方式,为女儿讨个公道,这很合理吧……”

    妈的,哪儿说理去?他把理全说了,鸭梨山大啊!

    宁卫民心里骂了一句,汗却冒出来的更多了。

    甚至他觉着自己都快变成冷凝管了,大冷的天儿,居然用汗水洗了个通透的澡。

    要知道,霍司长最后的几句话,已经不仅仅是不满和警告那么简单了。

    简直让人联想无限,那几乎意味着今后宁卫民的生活和工作,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但唯独没有任何可能,会发生好事。

    怎么办?

    马上低头认错,请人家高抬贵手吗?

    当然不行!

    谁都听过农夫与蛇,东郭先生的故事,有谁会原谅故事里的蛇和狼呢?

    宁卫民很清楚,霍司长的指责,那不是一般的罪名。

    等于是在逼着他承认自己是别有居心的骗子,一直欺负霍欣无知,在利用她。

    尽管他很清楚,在历练极深的霍司长面前,有些事实,自己确实是无法否认的。

    但他更清楚,如今就这么低头认罪,更不可取,绝对是死路一条。

    等等,等等……

    师父明明教过的,不能忘了啊。

    与辩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要依于势啊!

    没错,这种关键时候,对方越是高高在上,步步紧逼,就越不能对自己丧失信心,唯唯诺诺。

    正确的做法是必须捋清思路,让自己说出的话有理有据。

    只要做到处变不惊,气宇轩昂,才有可能以理服人。

    才有可能去改变对方先入为主的成见,化解对方的敌意和对自己厌恶。

    对,对!一定要沉着冷静!

    咱没事儿不惹事,出事也别怕事。

    逃避永远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想要做大事就必须有担当……

    “霍司长,请您容我解释一下,事实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我这个人一向凭良心做事,绝对没有揣着明白装湖涂的意思,我可以向您保证,我……”

    宁卫民极力把握着最后的一线机会,然而霍司长却冷笑一声。

    “凭良心?我可不听赌咒发誓,我只看你做了什么。你明明利用了霍欣,却不肯承认,哪儿看得到良心?我有理由对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怀疑。你不必再解释什么,你的态度和相关事实真相,都已经很清楚了。”

    霍司长说着又拿起来身边的文件,以一副很不耐烦的口气,想要结束这次谈话了。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导致的后果。任何事都有代价,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好了,你可以走了……”

    这言外之意,显然是已经在心里给宁卫民判了刑,让他擎等着挨收拾呢。

    然而宁卫民却没有垂头丧气的从车里离去,连一点颓废萎靡的样子也没有。

    甚至完全可以说他压根就没理会霍司长的逐客令。

    而且在他用双手梳拢了一下头发,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之后。

    居然还撇了撇嘴,说出了一番绝对狂悖,堪称胆大包天的话来。

    “霍司长,我会走。但临别前,我同样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一下。您在自己人生的关键路口,或是为了达成某些不容有失的目标,到底有没有过想要借助他人的力量?您在面对重大谈判任务的时候,有没有采取过一些不宜公开的非常手段?您面对自己的亲人、朋友、上级、下属,真的能始终诚实,毫无隐瞒吗?”

    “你什么意思?”

    霍司长勐然抬起头来,语气相当不快。

    “你是质疑我的为人和个人操守吗?就因为你自己做不到这些?强词夺理!”

    然而宁卫民却全盘否认。

    “不不,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认为人无完人。毫无冒犯之意,但我真的很希望您也是凡人一个。因为只有这样,您才不会误解我的动机。才有可能会客观评价我,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我不想蒙冤……”

    “你说什么?你说我误解了你的动机?你居然还认为自己受到了冤屈,希望我能理解你?”

    霍司长简直不敢置信,听了这话,他认为宁卫民就是在耍无******卫民却依然澹定,甚至还点了点头。

    “是的,这个世界,有些事是重心不重行的,比如孝道。有些事又是重行不重心的,比如遵守纪律。我不否认,在利用霍欣这件事儿上我行为不当是事实,您指责我是有道理的。可评价一个人的善恶,判断一件事的对错,不能简单只凭言行。关键一点还得看他的动机。只有动机,才能真正决定一个人,一件事的根本性质。”

    还别说,这番话终于让霍司长的神色再度认真起来。

    他有他的骄傲,他本身也是靠口才吃饭的,不能否认这些话的辩证关系是有一定道理的。

    所以出于职业的素养和习惯,那他就要尊重对方阐述自己看法的权力,不能不给对方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好吧,我就再给你一个说服我的机会。希望你真的能给我一个宽宥你的理由。”

第七百七十一章 洗白

    “我的理由非常简单,就是不想让这批书画流失海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民族的宝贵文化资产惨遭贱卖。您应该知道的,在我通过刘主任购买书画的时候,当时还有一个港商想要把这些书画统统买走。我就是为了尽量保住这批书画,想把这些好东西留在我们国内,才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

    说这番话的时候,宁卫民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然而鉴于时代的特性,他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霍司长却不认可。

    不为别的,首先是社会整体环境就对书画的艺术价值不重视。

    近现代书画的价格虽然上去了,但那是因为近年来大陆的港商和日商越来越多造成的。

    实际上在国内大多数人的心目里,这些近现代书画不过就是附庸风雅的玩物,挂在墙上装潢墙面的东西罢了。

    毕竟大多数人不懂书画。

    尤其老百姓,受电影《三笑》的影响,还普遍认为书画家们的创作过程特别简单。

    都是像故事里的唐伯虎那样,一挥而就,一气呵成的。

    这么挣票子简直比印钞机都痛快,一天下来那不得写个十七八张,画个十好几幅?

    何况许多非常知名的书画大师,目前还活得好好的呢。

    既然可以随时动笔,想写就写,想画就画,那这样的作品又有什么珍贵的?

    另外,哪怕霍司长这样层次的人,职务级别,工作内容,也让他养成了一种理当如此的思维惯性。

    经常和外国友人打交道,潜移默化之中,他就觉着把这些书画作品当做礼物馈赠外宾在正常不过了。

    所以宁卫民便又碰了钉子,他的观点几乎马上就遭到了霍司长的否定。

    “你不要夸大其辞,言过其实。这些书画又不是古物,怎么能叫流失海外啊?如果从国际影响,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这些书画能够走出国门,反而是件好事。有利于把我们的传统文化推广至海外,增进别的国家对我们的了解嘛。”

    “就是被港商买走也没什么呀。正因为同样是炎黄子孙,人家懂得欣赏,才会出资购买。何况你应该知道的,港城1997年就会回归,港商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的同胞。那么你买走和港商买走又有什么区别?”

    “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几乎都不成立。只有一个词儿说对了,就是‘贱卖’。你永远无法否认,你买书画的根本性目的,就是想捡公家的便宜罢了。所以你的动机并不高尚,不要美化自己。”

    霍司长的语气充满了嘲弄和不屑。

    很显然,他认为这就是宁卫民最后的招数了。

    十分期待看到这小子被自己揭下遮羞布,满面羞愧,哑口无言的模样。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宁卫民仍旧目光炯炯,他非但丝毫没有泄气,反而以更积极的姿态据理力争。

    “霍司长,我们的观念分歧不小啊。首先,我不赞同只有古物才是宝贵的,很多不是古物的东西一样值得我们珍惜。打个或许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大熊猫就不是古物,如果外国人提出要求,想要买走一只呢?同样从国际影响,文化交流的角度出发,难道我们也该答应?这也算是好事?”

    “至于我之所以要通过霍欣,说服刘主任,大批量买入这些书画。就是因为这些近现代书画堪称艺术品中的大熊猫。每一张书画,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品。是创作者人文思想,审美意识和丹青技法的完美呈现。它们集合在一起,简直堪称我们近现代书画艺术的全面总结,艺术价值无可限量。”

    “您千万不要觉得在咱们京城,这些书画多见,就觉得不算什么,流向海外也无所谓。要知道,这些书画只可能出自咱们国人之手,外国人是绝对学不来的。再放眼全国,能达到这样水平的书画家才几个啊?这些大师又都进入暮年,他们所创作的书画作品就是再多,对于整个世界的艺术收藏家而言,也是稀缺的。”

    “过去咱们比较封闭,国内普遍不富裕,这些好东西既没机会出去,国内又没多少人买得起,也就显得淤了。如今国门逐渐打开,国内经济也在飞速发展,情况早就变了。如今是钱多物少,要是不加以控制,任其随意外流。早晚我们会后悔的。”

    “您不妨设想一下,几十年之后,我们美院的学生研究近现代的水墨作品,要是连一副傅抱石或者潘天寿的真迹都看不到。那是多么可悲的事儿。要是我们国内近现代最高水平的书画作品,大多都被外国藏家纳入囊中,还是低价买走的。那又是多么荒唐的事儿。恐怕最后我们反而要高价从外国人手中赎回这些东西啊。”

    “我再说句有点不恭的话,其实让外国人了解我们的文化,具有民族特色的工艺品反而更适当。一个绢人,一架料器葡萄,都能轻易博得外国友人的欢心,因为这些东西一眼就能明白,雅俗共赏。书画则不然,欣赏门槛较高,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础,鉴赏能力。别说大多数西方人看不懂了,就是咱们同胞,也是看个热闹。”

    “您是经常和西方国家打交道的,您完全可以两项对比一下国内国外的情况。据我所知,西方国家的画家一旦成名,作品都是天文数字的高价。他们的外交人员,就从来不把美术艺术品当做馈赠的礼物。他们只会馈赠自己国家的特色工艺品,甚至都不是手工的,而是批量生产的工业制品。那我们何必把自己珍贵的书画都送出国呢?就是外交需要,也用不着付出这样的代价啊。”

    “至于港商,我当然相信许多港城人对祖国深怀卷恋,期盼1997尽快到来,早日回归祖国怀抱。但这并不能代表所有港城人都是这么想的,或许有的人当洋奴已经习惯了,不愿再做炎黄子孙了。天知道跟我争书画的那位,他皮肤下面,究竟是红的还是白的?会不会选择移民,甘愿去当人家的二等公民?”

    “如果真是这样的人,那么他越懂书画就越是件坏事。建国之前的混乱年代里,汉奸对于咱们国家的危害,往往比那些外籍侵略者更甚。而那些带着外国人,偷盗咱们国内文物的,把国内文物偷运海外的人。像岳彬、卢芹斋,哪个不是学识渊博,对古物精通的斯文败类?”

    “说句题外话,我在马克西姆干了这么久了。如果我要去巴黎出差的话,每年都有机会。许多人都劝我出去一趟看看。可我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不为别的,就因为卢芹斋的红楼就在巴黎。作为他最后的藏身之所,里面至今还在展出许多从国内偷运出的文物。我要是去了,一定忍不住会去看,而看到那些东西,又必然免不了动气。我不愿自找不痛快……”

    这次宁卫民发言干货很多,霍司长确实认真的听进去了。

    他不能不欣赏宁卫民的见识和口才,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看待问题的角度很新奇。

    比如对于近现代书画价值的分析,对外交工作中馈赠礼品的建议,对港商这个特殊身份群体的考虑,几乎都是他过去忽视,不甚在意的问题。

    仔细琢磨一下还真有道理,这些话确实对他很有启发。

    然而这还是不足以为宁卫民的人品背书,不足以让他相信宁卫民真是为了国家大义。

    “你的口才不错,很让我吃惊。你思路也很清晰,见识也不少,让我对近代书画的艺术价值有了新的认识。甚至你声情并茂,感情充沛,蛊惑人心的扇动性很强。可我还是没办法相信你。”

    “因为我看人,观其言,更重其行。为了达成个人目的,你就利用霍欣的情感,这种做法实在太卑劣了。按照正常的逻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跟高尚沾上边儿?道德标准居然高到了要替国家民族挽救宝贵书画的地步?天下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儿。”

    “更何况你自己本身就是在外企工作。我了解西方的资本主义,别告诉我,你不是以你的外国老板利益为重?你在我面前危言耸听,擅自揣测港商,说人家会如何如何,你不觉得可笑吗?你居然还跟我提及绢人和料器葡萄?你是不是还想做我的生意啊?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两样东西的制作和货源都是牢牢掌握在你的手里。”

    “我最后劝你一句,你就别在我的面前演戏了,没办法蒙混过关的。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吧。承认你的市侩,承认你买这些书画就是为了个人牟利。如果你能拿出一点承认错误的勇气,也许我多少还会对你手下容情。”

    霍司长此言,已经属于再度摊牌了。

    基本上可以看出他耐心殆尽,这属于最后的一次严正警告。

    反过来听他骤然提及绢人和料器葡萄的事儿,宁卫民却不禁吓了一跳。

    他暗暗心惊霍司长的深藏不露,完全想不出人家是怎么把他调查得这么清楚的。

    要一般的人,恐怕是承受不了这种未知的恐惧和飙升的压力的,举手投降恐怕是唯一的选择。

    但宁卫民毕竟不是一般人,他是有金手指的穿越者啊。

    这注定了他行事永远都会超出常人的尺度,京城会做出让人感到没有道理,极其不可思议之举。

    此时,他也就有了“洗白”自己的最佳证据。

    “您的不信任,我能理解。谁让我的确利用了霍欣,还伤了她的心呢。如果换个角度,这事出我女儿的头上,我也必定要追究到底。敢动我的女儿,比动我还狠。这是任何一个父亲的基本情感。不过尽管如此,我虽然会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却不后悔做出了这件事。因为我没有对您撒谎,我买下这批书画和港商买下,就是不一样。”

    “至关重要的区别就是,港商买走了,这些书画他立刻就会在海外出手套利。而我买走了,这些东西就能留在国内。只要能为国家留住这些书画,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您不相信我没关系,接下来,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自己。我不否认,最早想买这些字画,确实如您所说,就是因为价格便宜,看到其中有利可图。但后来就不一样了,我一旦知道了有港商想要用二十万全给包圆儿,把这批书画带到海外,就再没了通过这批书画弄钱的心思了。”

    “您对我调查的很仔细,对我很了解。可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清楚,当初我凑到拿下这批书画的资金有多么不易,我是倾尽所有,四方举债啊。亲戚朋友,公司上下,我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我甚至还跟公司签了五年的劳务合同,提前预支了三年的工资。”

    “当我买下这些画,难道这件事就完了吗?不,妥善保存更是问题,书画是最娇贵的艺术品。置放需要合适的空间,破损受潮都需要及时修补。这几年来,为这些书画保存花费的钱,我都花了好几万了。然而这些书画直至今日我一幅都没有卖掉。要是想牟利的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说心里话,您的调查能力我佩服,可您也也别光查我一个人啊。也可以去调查一下那个买走了其余书画的港商,看看他到底出手了多少?又是卖给什么人了。我就敢说,他绝不会向我这样对待这些书画的。”

    “当然,您还可以怀疑我在放长线钓大鱼,想一口吃个胖子。毕竟国内,这些书画的价格也一直在上涨。不过,为了证明自己,我还可以做出一个承诺。这些书画未来二十年我都不会卖出一幅的。而且我会想尽办法,让这些书画重新与公众见面。我会竭尽全力,让美术院校的学生,能够见到这些作品,有机会临摹到这些作品。这才是我的目的,也是这些书画存在的意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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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