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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七十二章 心有所感

    霍司长看着侃侃而谈的宁卫民,吃惊不已,心情也越发复杂。

    宁卫民买画的十六万外汇券,大部分资金的来源,其实他是知道的。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宁卫民一直在私下里购买印石。

    并且借着为坛宫从文物商店采购的机会,也为自己买了不少瓷器。

    甚至知道坛宫饭庄里的许多字画和瓷器,都是宁卫民转手租借给饭庄的,按月从中收取租金。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根深蒂固的认定,宁卫民是个唯利是图的市侩人。

    想想看,外企那么高的收入,这小子都不知足,居然还利用职权想尽办法去占便宜。

    这小子要不是爱钱爱到了骨子里,那才怪了呢。

    但偏偏有一些相关情况,却是霍司长从未考量过,也从未意识到的。

    宁卫民居然自称,他从没有出手过一幅书画,从中取利。

    而且买下字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债务压力。

    还有字画的保存不易,会持续消耗大量金钱,也是客观事实。

    再加上这小子又拍了胸脯,放出了豪言壮语。

    保证二十年都不会出卖书画,还会尽量想办法,促成这些字画公众展出。

    那么哪怕霍司长再厌恶宁卫民,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也必须承认,这样的个人牺牲实在不小。

    自然“唯利是图”四个字,就扣不到宁卫民的头上了。

    甚至讲心里话,就连这小子利用职权谋私,好像都变得情有可缘了

    毕竟一百来件字画和瓷器租给饭庄,每月也就两三百块的收入,连租个合适的仓库都不够。要和保存这些书画的实际需要相比,真不算什么。

    所以好一会儿沉默后,霍司长的口气也不禁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的话还有待证实。我现在没办法完全确定你这话是真是假。我会认真查证的,如果事实证明你做到了这些,那你还不算无药可救,对国家、对社会还有点益处。我会考虑适度谅解你。”

    听话听音,此事儿分明有了缓儿,出现了良性转机。

    那不用说,宁卫民接下来自然要趁热打铁。

    只不过他没有兴高采烈继续自吹自擂,而是明智地采取了另一种旁敲侧击的办法。

    他强按住内心涌动的欣喜,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霍司长,谢谢您的宽宏大量,谢谢您耐心听我解释,谢谢您对我还予以了一些肯定。其实从您的立场来看,即使不愿意原谅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我做了错事,的确是伤了霍欣,这是事实。那么我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何事都会有代价,这个道理我认。”

    “可您不是要听实话吗?有句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想说。我这人的市侩是天定的,精于算计也是刻入骨血里的,这都无可更改。所以我和霍欣相遇,原本就是错误的。做普通朋友已有不妥,如果我们真要在一起了,那才真是一场旷世灾难。”

    “我不知道霍欣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只要她的人平安,情绪在逐渐恢复平静。那换个角度看,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这反而是生活在纠错。毫不虚伪的说,我也会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霍司长则被这番“塞翁失马”的道理弄得一时无语。

    要说宁卫民是想逃避责任吧,他没否认自己的错误。

    要说宁卫民是想推卸责任吧,他只说自己的不是,没表达对霍欣任何不满。

    好像没有任何地方能挑出宁卫民言辞有所不妥来。

    但凭着多年的经验,这种谦卑的态度,让霍司长就是心生戒备。

    他明显能感觉到宁卫民在以退为进,在试图进一步动摇自己的心念。

    于是他的言辞又严苛起来,借此敲打。

    “这是什么话!什么是天定的?人定胜天。难道人的缺点不能改正吗?除非你不想改。还旷世灾难?你什么意思?我的女儿难道还成了灾星?就这么让人嫌弃?”

    然而宁卫民不受丝毫影响,镇定如常,侃侃而谈。

    “霍司长,像您对我来说,完全是‘伟光正’的存在。虽身居高位,但办事讲原则,重实际,让人信服。霍欣作为您的女儿,良好的家庭环境,也让她天生高贵,嫉恶如仇,充满正义感。”

    “对待朋友,她绝对实心实意。本能的憎恶阴谋诡计,市侩算计。坦白讲,她比许多男人更豪爽,更大方,更守信,更重感情。要是勉强挑她的缺点,就是她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太理想主义了。她眼里不揉沙子,对看不惯的事,总要干预到底。”

    “可问题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能有选择,有的人就没有选择。反过来,我就不是这样了。我是个孤儿,我的爹妈在我没成年的时候,就都过世了。我是家里的独子,也没什么亲戚。像我这样的人,没学历,没助力,没家庭,出身低贱,一无所有。哪儿去找我的人生之路啊?客观来讲,我从生下来,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能活着就不错了。”

    “偏偏我还不想碌碌无为的活着,我也不想永远蜷缩在社会的最底层。那我怎么办呢?我只能凭着精于计算的一点天赋,尽量小心翼翼抓住身边的一切机会,来期待改变命运。所以我才说,市侩和算计,这是我从天生就具有的底色,是我求存的本能,根深蒂固,无法改变。”

    “这样的我,蝇营狗苟,想必连您都是看不惯的。霍欣还很年轻,冲动,情绪化难免。她就更鄙视我流露出的本质。所以从开始认识,我们就像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偏偏后来我们又成为同事,为了消除她对我的恶感,我就必须想方设法哄她高兴。因为我得罪不起她,丢不起这份工作,冒不起风险。然而这又有了新的问题,让她高兴容易,但我无法把尺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是的,我和霍欣相处,确实始终存着心计,用着手段,才让她对我转变态度。可我不这样,还能怎样呢?我不是给自己找借口,也不想为自己开脱。主要是出于我个人体会。真理有时候并不崇高,反而会很残忍。我也愿意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我也不想做亏心的事儿。但饿着肚子我做不到。”

    “当然,现实中我获得了很多,远超温饱的预期。这其中霍欣对我的帮助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我其实很感激霍欣。我也是有道德底线的,是真想报答她,从没想过伤她的心。但正因为我非常明白,她对我的好感,完全是我为她营造出来的假象。事实是我和她是两种极端,我是小,她是大,我在地下,她在云端,我活在暗处,她长于光明。我们才不能更进一步,我只能辜负她的好意。”

    “说句大实话,这样的我如果跟霍欣在一起,那无疑我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人。我不但骗了霍欣,而且很可能会把您的家庭关系彻底搅乱。说句不恭的话,我已经把我最难以示人的一面给您看了。如果我们正式交往,您能答应吗?您能放心吗?您的家庭能接受我吗?有谁能相信我没有心怀叵测,意图从霍欣身上获取更多的东西?而且最终我和霍欣也绝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婚姻美满,和家庭和睦是不存在的。因为价值观,世界观,生活目标都不一样的我们,谁也不会改变本性。最终只会变成火星撞地球的互相伤害。”

    这番话真的让霍司长心有所感。

    他为宁卫民的结论震惊了,也矛盾了。

    哪怕他早有戒心,却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的分析有理,这是实在且诚恳的言论。

    “原来是观念冲突。”

    霍司长突然出口的总结性言论,再次说明他心里的坚冰再度融化。

    宁卫民心里有数了,一直吊着的心情开始放松。

    “是,我的习性与出身的穷有关,与没有相应的社会身份有关,直至我有身家地位之后,才有了信用概念。我最幸运的地方,在于人生里遇到了不少真正有层次的贵人,尤其进入皮尔卡顿这样的跨国公司工作。遇到了皮尔卡顿先生这样的老板,和宋华桂女士这样的总经理。让我能以他们为榜样,反思自己的不足。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成功。否则,我初期的屡屡得逞,反而会加强我性子中某些错误想法,并将那些错误想法转变为根子里的东西。”

    “如果那样……”宁卫民抬眼看向霍司长,“无疑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我就会如您说的那样,真变成一个只追求获利,彻底放弃道德的人了。”

    宁卫民眼神里的心有余季,被霍司长明确捕捉到了。

    这样的神情决不是作伪和表演,能表现出来的。

    于是他也不再怀疑什么了,真正开始释怀。

    甚至想起了许多往事,自己年轻时求学的艰难,初入单位刚刚参加工作时的彷徨无措。

    在国外执行任务几度遇险,多年不动声色的隐忍,情感的遗憾和孤独,婚姻的无奈妥协……

    人生确实无奈居多啊!

    于是不知不觉中,同理心取代了霍司长心中憎恶。

    而女儿霍欣遭受的委屈带给他愤慨,他最大的心结,还真是大半消失了。

第七百七十三章 真正用意

    “为自己找榜样,还懂得感恩和自省。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我不得不说,你还挺有心的。可我始终怀疑,你真的会感激霍欣吗?我这次来找你秋后算账。你有没有认为这是无妄之灾?会不会觉得我们霍家仗势欺人,心生怨恨呢?”

    霍司长的情绪明显继续好转。

    这种问题的答桉,也根本不用过脑子。

    宁卫民当然知道该怎么应答。

    “不,怎么会!霍欣和我之间,我要说自己不欠她什么,那是昧良心。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天经地义。何况无论怎么说,哪怕您罚我,我从霍欣身上得到的,也会比我付出的要多。所以我只会抱歉,只有感激,没有怨言。我真的希望霍欣能够幸福快乐,那是她应得的。”

    “这当是我希望的。可光说没用。人的良心不应该只是挂在嘴上的。你会付之于行动吗?假设一下,如果我真的原谅了你,你会怎么做?”

    这次可是轮到宁卫民讶异了。

    因为司长的假设,距离真正的谅解,好像也就差一步了。

    这样骤然而至的善意,虽然是他求之不得的,可实在没法置信啊。

    所以他似懂非懂,并不真正明白霍司长的用意。

    这是随口而出的调侃?

    还是另有深意的试探?

    又或是想要达成某种交易的信号?

    “我……我对霍欣的现状一无所知。如果我能为她做什么,用实际行动弥补我的过失,我当然很乐意。您……您希望我怎么做呢?我一定竭尽全力。”

    愣了好一会儿,宁卫民也只能斟酌着措辞,略带迷茫的许诺。

    他给自己留了一定余地,以免出口做不到,反而更有损人品,会陷入更不利的局面。

    “霍欣出国留学了,我在国外的一个朋友负责照顾她。她现在的状况还是不太好,不过比起去年,已经有了改善。我想过一段时间,她会恢复得更好一些。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远离她,永远不要再打扰到她。”

    霍司长谈及女儿的情况,表情有些暗然,这也让宁卫民脸上很不好看。

    但与此同时,宁卫民的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庆幸。

    因为霍司长能够告诉他这些情况,就证明霍司长确实在认真考虑,该怎样结束他们之间的恩怨。

    这件麻烦事能够就此解决,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后遗症。

    为此,他当然愿意表现得更积极些。

    “我明白了,我一定不会再打扰她。不过,在国外生活开销不小,如果我能在经济上……”

    “完全没必要,你不会以为我要跟你谈钱吧?我不像你这么实际,也不会犯这样的原则性错误。”

    “不不,您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

    “不用解释,你只听我说就好。我的条件还没说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霍司长顿了一顿,略带唏嘘地继续说,“我只有霍欣这么一个女儿。我很爱她,但毕竟不可能永远保护她。坦白说,其实你看她看得很准。她最大的毛病就在脾气和性情上了。”

    “她太直率了,冲动且任性,不但走不了仕途,日后恐怕还会经常得罪人。顺风时还好,一旦遇到坎儿了,没人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恐怕没什么人愿意帮她。”

    “而你不一样,你很会做人。不但能隐忍,口才好,识时务,会变通,前途差不了。那么也许有一天,在我照顾不了霍欣的时候。你或许有能力施以援手,帮她一点小忙。”

    “如果她到时候遇到了重大的困难,而你还记得霍欣曾经帮助过你,愿意还她一份人情。那我对你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怎么样,你能答应我吗?”

    宁卫民万万没想到,霍司长会开口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骤然之间,他觉得极其的匪夷所思。

    明明刚才面前的这位大人物还极尽所能,非要把自己划在卑鄙无耻之徒的行列。

    并且以对自己进行了事无巨细的调查来展示威慑,好像随时都能毁了自己。

    怎么转眼之间,又和颜悦色加以信任,倒把自己当成几十年后,霍欣可以依仗的助力了?

    弄得就跟要托孤似的,这种反差也太大了些。

    但随后仔细地琢磨了一下,又不能不佩服其心思缜密,城府之深。

    他忽然醒悟,今天这次见面,原本霍司长就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来的。

    而是一场面对面的考验,是人家对他人品人性近距离的观察和审视。

    如此也就说的通了。

    本来嘛,要找自己的麻烦何必当面来质询呢?

    无论霍司长的级别还是职务,都不应该采取这种不智的方式。

    “霍司长,请放心。就是我的良心得了健忘症,那些书画也会时刻提醒我的。我答应您,如果有一天,霍欣真遇到了困难。无论我有没有能力,都会尽力周全,尽一份心力的。而且我会尽可能不让她知情。”

    宁卫民的承诺没掺水分。

    不为别的,除了心里存有一份愧疚,他也有点可怜天下父母心。

    霍司长为霍欣的谋划绝对用心良苦。

    为了这次见面,居然把他调查了一个底儿掉。

    而且还克服了一个父亲的愤怒,主动与伤了自己女儿的家伙做了和解。

    如果从他们悬殊的地位考虑,这简直算的上是一种屈辱。

    最终霍司长又得到了什么呢?

    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这只能说霍司长是全心全意为女儿考虑,不遗余力要为女儿的未来“投保”。

    果不其然,随后的事儿,更证明了这一点。

    原本随着霍司长的表态,“好,我相信你。”宁卫民还以为这样的对话就到尾声了。

    却没想到他以为的曲终人散并没有发生,随着霍司长又是一句“私事说完了,咱们再说说公事吧。”对话又进入到了下半场。

    而且令人震惊的是,这位大司长竟把一份可遇而不可求的前程摆在了他的面前。

    “今天我们的谈话,你自始至终表现得很不错。事实上,虽然我对你已经提前了解了很多。但这次面对面的了解,还是觉得你目前的工作有点屈才了。你愿不愿意去试试更有前途,也更有意义的工作?你愿意不愿意为国家效力,去外事部门工作?”

    “什么?我?去外事部门工作?您是想让我入公职?”

    饶是宁卫民再沉稳,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梦幻的事,霍司长居然要招揽他。

    “不行不行,我能干什么呀?要学历没学历,要履历没履历……”

    霍司长用玩味的目光投射在宁卫民的脸上。

    “别妄自菲薄,学历的事儿好办,我们专有系统内部的学校解决这种问题。履历对于基层人员是比较灵活的,何况远没有才干重要。重点是,你懂得怎么搞交际啊。而且尤为擅长组织大型文化活动。”

    “你不是把坛宫饭庄办得很好嘛,皮尔卡顿公司在天坛的文化活动,也都是你策划执行的吧?还有斋宫陈列馆,重要游客的访问,不都是你陪同的嘛。我们的部门,现在各种会议和宴会、酒会越来越多。你做这方面的工作,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你除了能掌握基本英语,还在学日语是不是?这很好,不过还不够。你应该再学学法语和西班牙语,因为殖民历史的原因,这两种语言远比日语应用范围更广。”

    天上会忽然砸下一顶乌纱帽,就这么正正地打中自己的头,竟然没有一点预兆。

    这不能不让宁卫民脑子飞转,联想力变得丰富。

    “不不,霍司长,感谢您的看重。可您真的没必要这么做。对霍欣的许诺,我说到一定做到,并不想额外要求什么了。”

    “怎么?你慌什么!你以为我再跟你做交易吗?我刚才就说清楚了,这是公事。我就是再爱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公器私用,在原则问题上退让。你明白吗?”

    随后,霍司长又用宽慰的语气解释。

    “不要多心,我只是看重你的才干而已,想要为国家不拘一格选用人才。你觉得我调查你,就仅仅是为了一点私人恩怨吗?不,更主要的是因为你做了许多常人做不到的事儿。你以为我对你的信任是莫名其妙而来的吗?说着说着,突然就从怀疑,转而相信你了。坦白讲,你当初能主动捐献青铜器,你能把工作机会主动让给邻里,你在几处街道捐建的厕所,你促使斋宫陈列馆对公众游客免费开放。这都证明了你的本质不会太坏。这才是我能相信你的原因。我这次见你,只是为了确定,你还是不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的那种人。”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恐怕得好好想想。”

    面对霍司长的格外赏识和郑重的表态,宁卫民深感荣幸。

    但也不能不承认霍司长实在深不可测,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跟不上趟了。

    尤其是这样的调查能力,让人心惊胆战。

    霍欣的父亲不是靠嘴吃饭的吗?

    怎么跟大内密探似的,自己的事儿好像就没他不知道的呢?

    这到底是查了自己多久啊?

    而此时此刻,霍司长施展出了炉火纯青的交涉经验。

    不温不火,以一副长者的形象耐心引导。

    “你是要好好想想,毕竟事关你自己的前程嘛。要知道,我们国家的文明遗传,在历史上,社会只承认两种精英。一种是政治精英,一种是文化精英。比起你替外国人办事,自己做点小生意之外,这才是真正的出路。”

    “其实你的条件比霍欣都好,她走不了仕途,也就只能尝试另一条路了。你要愿意的话,你和皮尔卡顿公司的合同我负责接触。我可以安排你先去市交际处,等你适应了。再进欧洲司的交际处。”

    “你还很年轻,年龄和能力,就是你最大的优势。有我在,也不会让你的工作成绩被人视而不见。你刚才不是跟我抱怨社会不公,你没什么选择的机会吗?我现在就给你一个这样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啊。”

第七百七十四章 明智选择

    怦然心动!

    此情此景,宁卫民真的有点喝了酒的感觉,难耐心猿意马了。

    要知道,走仕途的渴望,毕竟是深入每个国人内心的。

    尤其作为一个一直无缘进入体制的草头百姓,要说宁卫民对做官这事儿,一点不羡慕,一点不眼馋,那是不可能的。

    过去,他知道自己先天不足,条件够不上也就罢了。

    可如今,骤然之间,一顶从天而降的乌纱帽就摆在眼前,烁烁发光。

    他只要点头,就能戴在自己脑袋上,美梦成真,又怎么可能不心荡神驰呢?

    说真的,看霍司长这意思,给他安排的还是负责统筹宴会活动,有一定实权的职务。

    这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美差啊,都跟修成正果的二师兄差不多了。

    听着比宋华桂提拔他做运营部一把手还有吸引力。

    所以面对霍司长满脸器重的神情,温煦和蔼的眼神。

    宁卫民是真有范进中举的狂喜,心生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可话又说回来了,宁卫民毕竟不是一般的小青年啊。

    身为两世为人的穿越者,他今生已经见过太多的大场面了,接触的人也上了档次。

    同时,他的人生追求和人生目标,更是有了较高的升华。

    虽然他天性跳脱,骨子里的浮躁还难以完全抹去,每临真正的大事仍做不到彻底的静气。

    但他经过康术德的调教,终究是懂得了身居高位不光代表着好处。

    同时也代表着肩负更重要的指责,更要紧的担当。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有自知之明,对自身条件,优点缺点心里有数。

    那么当心态渐渐沉下来之后,脑子逐渐冷静,他就开始发现这事儿的缺陷了,好像也不是那么美妙。

    因为走仕途虽好,可约束也多了。

    体制有体制的规矩,能由得他跟孙行者似的随心所欲吗?

    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上有上的难,下有下的苦。

    他这条小鱼在外随便遨游,进了龙门可就由不得他了。

    就是霍欣他爹再开明,真的对他毫无芥蒂,也不可能像宋华桂那样像亲姐一样惯着他。

    别的不说,至少利用职权给自己行方便,捞便宜肯定不行了,那是违纪犯罪。

    他不想背个“贪”字,不想没个好下场,那今后就只能吃公务员那点死俸禄。

    这岂不是成了银行的职员了?

    天天看着大量的钞票,没一分能揣自己兜里的,这不大实惠啊。

    虽说他自己早就实现财务自由了,不用指着工资过日,没那么眼馋。

    可他就是再有钱,也得顾虑大环境,不好明目张胆的享受。

    他敢开比霍司长的桑塔纳还好的进口汽车吗?

    他好意思戴劳力士金表,用朗声打火机和派克金笔吗?

    就说吸烟这件小事儿吧。

    他抽惯了大中华,又爱上了卡斯特罗的高斯巴雪茄,怎么换成大前门呀?

    这就叫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更何况他的前程,也不能任由别人掌握在手里。

    霍司长的看重虽然让他感激,可他应了这差事,就算盖了霍家的戳子了。

    他又不是霍司长的女婿,谁能保证霍司长对他的认可就能永远不变呢。

    这无疑属于孤注一掷之举,他犯不上冒这种风险。

    就更别说他已经为天坛和坛宫未来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马上就要到收获丰硕果实的时候了。

    这个时候他要走人了,不说有多可惜了,关键后面的事儿怎么办啊?没人能接手!

    那这么多年的谋划,这么多年的心血,这么多人共同努力的成果,不就白费了嘛。

    他实在是心疼,舍不得啊。

    所以他思来想去,觉着霍司长的恩赐,更像是观音菩萨送给孙悟空头的金箍儿。

    看似金光灿灿,但要戴脑袋上保准儿后悔。

    这个机会……抓住不如放过。

    “嗯,霍司长,蒙您看重。按说,您给我这脸,我应该兜着。可是,我对自己的事业是有长期规划的。目前恰恰是几年的努力刚要进入收获期的时候,我要走了,前功尽弃。我自己放不下,也不想让那些把希望放在我身上的人失望。还希望您理解。何况我这人,秉性其实也有缺陷,喜欢天马行空,受不得管束。所以我干公差,真的不大合适。恐怕帮不上忙,还会给您添乱。我也只能敬谢不敏,辜负您的厚待了。”

    就这样,宁卫民终究抵御住了心魔,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反过来,霍司长却万万没想到宁卫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在霍司长的眼里,这个能登堂入室的机会,对任何人都是梦寐以求的,放弃简直就是犯傻。

    宁卫民无疑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

    而且这一下也把他心里的对话框架全打乱了。

    原本接下来,他还打算好好询问一下,宁卫民是怎么能把手里的买卖都做的那么成功。

    无论饮食还是工艺品,都能让外国人喜笑颜开付钱的。

    随后还想告戒他一番,官场不是生意场,今后可不要仗着经济之才只想赚钱的事儿。

    为国家效力,不能再存半点私心。

    可现在这些问题还怎么问得出来,这不是成了纯粹的一厢情愿吗?

    “什么?你不愿意?你刚才不是说要慎重考虑吗?怎么这么快就决定了。你可不要自误啊!这事并不急于一时,你可以用春节假期好好考虑,我们节后再谈……”

    “不不,真的不用了。霍司长,您千万别怪我不识抬举。主要是因为,我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今年是特别关键的一年,不但对我们公司来说,对坛宫饭庄和天坛公园也是一样的。许多事儿离不开我。我对许多人不但有承诺,也有责任。我不能背弃他们。”

    然而宁卫民想要拒绝,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年轻人,你这种有担当的态度我很欣赏。可我还是得说,你不应该放弃为国家效力的机会。你现在的工作即使做得再好,那也是帮助外企公司挣钱。是,外企在华投资于我们国家也有好处,天坛公园也是国营单位。但你就愿意自己的才干耗费在锱铢必较的经济活动上?永远只做个为外国老板效力的高级职员?这或许很实惠,但并不崇高。在我看来,人总要有些崇高的追求和使命担当吧?你的追求,你的觉悟,能不能高一点?你别忘了,对每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来说,国家的需要高于一切。”

    说着说着,霍司长的语气又有些不善了,而他的话也很有份量。

    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脑袋上头扣个“不爱国”的帽子。

    就是霍司长因此对宁卫民的人品重新有了看法,也是件天大麻烦事儿。

    所以宁卫民不能不小心翼翼起来,认真化解这来自于“大义”的压力。

    不过还好,他要干的事儿,早就不是单纯的“唯利是图”了。

    他要赚钱不假,但通过康术德的言行身教,通过今生的经历和自我思考。

    他不但有了足够崇高的目标和使命担当,也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正确方向,完全没有迷惑了。

    “霍司长,您说的道理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出于我对自己的了解,我走仕途真的不合适。不是我智商不够,也不是我自卑,缺乏自信,还是那句话,性格不合。走仕途,起码得具备温顺、乖巧、聪慧和沉稳的素质,我哪儿行啊?肯定不行,光耐心我就没有。”

    “您既然对我进行过调查,那您就应该清楚。我的本质其实是类似于赌徒的一种人。喜欢竞争,喜欢冒险,喜欢投机,喜欢不确定因素,喜欢最短的时间看到结果。正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才知道我自己最适合的就是搞商业经营了。”

    “是,这说起来似乎充满铜臭。可实际上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啊。我说句大实话,其实如今国家不缺政治精英,也不缺文化精英,唯独就缺商业精英。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没错吧?”

    “至于我为外国老板效力,这事儿我个人是这么看的。挣钱其次,学习第一。更关键的,是能用外资的资源带动我们自己的企业发展。这有什么不好呢?坛宫饭庄一开始就是靠皮尔卡顿品牌的名气,和大师亲自的邀请,获得在京外国人认可的。如今已经成为咱们京城最昂贵的中餐厅之一,外宾的认可度已经超过其他两家宫廷菜了。”

    “此外,咱们京城至少好几家工艺品厂就靠坛宫饭庄的订单恢复了生产经营和创作能力。还有咱们京城美院凋塑系师生的作品。也是通过皮尔卡顿的零售系统才能较高的价格卖出去的。难道这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您再想想看,我们国家允许外资企业在华投资,除了需要他们的资金,是不是更需要向他们学习管理经验和商业模式?只有学会了人家的窍门和长处,我们才会迎头赶上,甚至是超越,取而代之。”

    “我就是不服。凭什么外国的时装和西装那么贵?我们的服装厂就只能替人家代工?凭什么外国的毕加索,莫奈的油画能卖出天文数字?我们国家优秀的书画,价钱却比不上人家的十分之一?凭什么法餐就是高级,吃一顿饭人均上百块。而我们的中餐就只能走经济实惠的路线?至少目前,我借鸡下蛋的办法,就效果不错。坛宫的中餐算是初步获得外国人认可了。不瞒您说,我学日语就是为了要把坛宫开到日本去,我要去海外打响坛宫的牌子……”

    宁卫民这番滔滔不绝的自我辩白,直接让霍司长为之目瞪口呆。

    等他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完最后一声“叮”,霍司长这才接口。

    “你还真敢想啊,我们和人家多大的差距?你这简直是从不可能中寻找出路。”

    霍司长的动容,反而更激起了宁卫民的豪迈。

    “没有可能,创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我们国家不是一直提倡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吗?”

    却不妨霍司长发出灵魂的拷问。

    “别光说漂亮话。还给我上政治课?你坦白讲,是不是也有能挣钱的原因?这个过程里,你个人能捞到不菲的好处,所以动力十足?”

    宁外民被问得多少有点害臊。

    “呵呵,是,是,我不否认,不过那只是很少一部分了。”

    当然,毕竟是讲得兴起了,宁卫民还真是从来没说得这么痛快过,索性把心中的抱负和盘托出。

    “而现在就不一样了,我的感觉就好像爬山一样,刚开始爬的时候想着快点爬到山顶,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看到风景了,风景越来越好了,这时候爬山的动力除了山顶这个目标,还有乐趣,没法表达的乐趣。说实话,把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变为现实,做到别人想象不到的事,是非常有成就感的。”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最大的愿望和目标,就是在国门打开,我们经济起步的现阶段,设法保住我们的文化自信。之后再通过商业运作,想办法让我们国家的文化获得世界的认可。我举个例子,皮尔卡顿的衣服,为什么会卖那么贵,咱们的人还趋之若鹜?就是因为皮尔卡顿的服装,代表了法国巴黎的品味和时尚。这是文化赋予商品的附加值。我们的人愿意高价买,就是用金钱表示对这种外来文化的认可。”

    “反过来再看看我们,由于国家目前处境艰难,为了经济发展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难免会因为创汇的需要,低价出卖一些宝贵的东西。这里面就包括我们的艺术品,甚至是一些年份不久的古物。价格统统很糟糕,这也能反过来说明,世界用金钱对我们的文化在投蔑视票。”

    “虽然我不怕一时的困境,毕竟我们国家刚开始发展嘛。但我不能不担心,此消彼长的问题。随着外国家电的普及,随着外国影视剧的影响。我们国内已经有些人产生了一种极端心态,觉得外面的东西都是好的,外国的月亮都比家乡的圆。我们自己的东西全都不行。这就是文化自卑感。”

    “所以我才想要尽力去做一些事,至少证明我们有些东西并非比外国人的差。比方饮食,比方文玩书画,还有特艺工艺品。据我了解,这些都是外国人学一辈子都没法与咱们相比的,我们具有绝对的优势。否则,连这些东西都没法出彩的话。我真怕国家经济最终发展起来了,可传统文化也都被我们自己丢光了,扔光了,忘光了。”

    “那么到时候,我们不就成了精神上的奴隶了吗?还怎么找到民族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呢?恐怕自卑感会嵌进骨子里,面对西方人,我们会永远觉得自己矮人一等。会把别人给我们的一切都当成是好东西,感恩戴德的去崇拜。您是外事口儿的,您怎么看?要是这样,算不算是西方国家不战而胜?”

    最后这一句,如同警钟一样,敲打得霍司长心惊肉跳。

    他不禁直视宁卫民,目光如炬。

    但偏偏只能长时间的静默,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此时他的心情,还真有点像去年除夕,撞到满脸泪痕的女儿从宁卫民的车上下来,躲进院子的那一刻。

第七百七十五章 联想翩翩

    彭原自从成为霍司长的秘书后,还从没有替领导办过像今天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儿。

    要知道,霍司长的每一天,行程几乎都安排的满满的,哪怕是除夕这天也不例外。

    然而今天下午,霍司长既没有出席中塞大学生联谊会,也没有会见从民主德国归国述职的使馆人员。

    反而亲自跑到这里,在车里单独见一个外资企业工作的年轻人。

    这是不是太反常了些!

    尤其从霍司长对于见面方式的特别要求上,以及领导这一路上都未发只言片语的细节上。

    彭原都能感觉出自己的上司,对于与宁卫民的这次见面,有着异乎寻常的重视。

    可他在跟着霍司长的一年多时间内,无论是工作时间还是私下,却从没有听领导提及过这个人的只言片语。

    这又是为什么呢?

    由于对整件事所掌握的信息并不多,彭原也只能从霍司长让他去召唤宁卫民的话里,自行揣测其中的奥秘。

    嗯,这个年轻人既然认识霍司长的女儿霍欣,是不是两个人感情上有什么牵扯?

    俊男靓女,年龄相当,这不是不可能啊。

    可霍欣不是已经出国留学了吗?霍司长为什么还会单独见他呢?

    难道……那这小子可是够过分的!

    怪不得刚才我一提霍欣和领导,他慌成那个样子,他就不怕霍司长把他捏成渣滓。

    哎,生养女儿就是这种事儿最麻烦,领导会怎么处理呢?

    当然,不管怎么样啊,这种事儿对于下属,永远都是大忌讳。

    最好永远装湖涂,绝不能在领导面前露出一点异常来……

    应该说,彭原这个人作为一个秘书,业务素质还是挺强的。

    其最称职的一点,就是懂得“分寸”二字。

    所以他哪怕在内心翻腾着狗血,也绝不会表现出一点吃瓜群众的异样来。

    哪怕坐在马克西姆餐厅里品着咖啡,也没跟司机小李私议领导的隐私。

    他只是透过二楼的大玻璃窗望着马路对面的桑塔纳,时刻注意领导的需要,静静等待领导的召唤。

    要和他比起来,那司机小李,可就显得不知收敛,占便宜没够了。

    在这个贵的吓人的马克西姆餐厅,他一坐下就叨叨个没完,评价这高级餐厅的装潢。

    还趁人不备,偷偷掀开遮盖在一些油画上的布,去看下面藏着的“秘密”。

    而且无论服务人员给他们端上什么茶点蛋糕来。

    这家伙居然都毫不在意的照单全收,心安理得的大吃大喝。

    偏偏餐厅的人只要见他吃完了,就继续给往上送。

    于是这家伙更是乐在其中,饕餮一样不顾形象了。

    甚至还用那填满食物,一个劲乱掉渣滓的大嘴劝彭原呢。

    “彭秘书,你怎么不吃啊?坐了这老半天,你就喝了两杯咖啡啊。那苦汤子有什么好的,你来这个,法国点心,酥皮里全是奶油,味道顶好,不是咱们商店里的奶油蛋糕能比的。你再尝尝这个,真正的巧克力酱,绝不是‘义利’卖的那种假货……”

    (注:八十年代初期,为应对国际巧克力原料高涨,国内的义利发明了代可可脂以满足市场。同样因为物资供给尚不丰富的原因,过去副食店的奶花蛋糕几乎都是蛋清原料,植物蛋白加糖打发的。存放时间一长就会变硬。这是时代的特殊性,属于无奈下的权宜之计,不属于偷工减料。)

    彭原不能不客气一番。

    “你来你来,我这人不大喜欢甜食。”

    结果客气话,这位全没听懂,反而笑他拘束。

    “嗨,你这人就是脸儿太薄,老抹不开面儿。其实这有什么呀。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我在咱们厅干了五年,跟霍司之前跟过俩领导。这里的事儿我门儿清。这不定是求霍司什么事儿呢,才这么款待咱们。过这村也许就没这店了,咱何必亏待自己?说真的,这还是小意思呢。弄不好咱走的时候,还得给咱带着点呢。不信,你等着瞧……”

    彭原笑了笑,嘴上说信,但心里却充满了怜悯。

    暗道难怪你换了这么多领导,恐怕霍司这儿你也干不长。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彭原也没多少心思去琢磨司机小李的前程多么暗澹了。

    因为马路对面,车里的长谈越来越透着蹊跷,让人琢磨不透。

    他看看手表,时间都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居然霍司长还没有更那个年轻人谈完。

    要知道,一般情况下,霍司长就是出席各国大使馆的公开活动和欧洲司举办的招待会,也不会用这么长的时间。

    彭原还从没见过霍司长会和一个年轻人聊这么久的。

    难道对于霍司长来说,这儿女情长的事儿,处理起来也这么麻烦吗?

    对了,会不会那个姓宁的年轻人也是有点来头的呢?

    要不他如此年轻,一副纨绔公子哥的富贵做派。

    怎么就能进入这样跨国外资企业工作,甚至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呢?

    看样子职务不低啊,皮尔卡顿公司大概也是冲着他的家世背景。

    嗯,可能,要是这样,也许就说得通了,霍司长难免有所顾忌啊。

    难怪刚才他如此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这就不是一般百姓能掌握的本事,通常都是权贵子弟被父辈调教出来的……

    彭原确实是个人精儿,但太精明的人总会犯自作聪明的毛病。

    比如经他这么一番瞎琢磨,宁卫民就成了一个出身高贵,背后有人,未来多半要和霍家结亲的权贵子弟。

    这让他深感羡慕的同时,多少也有点不平衡。

    要知道,他能进入外事部门工作,是连闯了政审、外语、面试答辩、心理测试好几道关,才达成所愿的。

    可就是这样,还在后勤干了三年,外务跑了两年,才能进入办公室从事桉头工作。

    如今能成为霍司长的秘书,享受科级待遇,更是运气、眼缘、能力、学历、资历,缺一不可。

    他能走到这一地步,太不容易了。

    反过来看看人家呢?

    天生注定就是一方诸侯啊。

    哪怕自己再奋斗二十年,也未必能看见人家的后背啊。

    命运太不公平了,他怎么可能不嫉妒!

    偏偏这种嫉妒他的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同样导致他对宁卫民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他不能不在心里重新评估宁卫民的能量。

    不能认真思考,这个人对自己的个人利益有可能产生的种种影响。

    就这样,慢慢地,时间又过去一个小时。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别说司机小李早就吃不动了,也喝不动了。

    这小子坐在椅子上犯困,只想打盹儿。

    就连彭原也对现磨咖啡没了兴趣,嘴里直发酸。

    好在终于,马路对面的桑塔纳后车门打开了。

    隔着二楼的大玻璃窗,彭原眼瞅着宁卫民招手把马克西姆的门卫叫过去,说了几句话。

    很快,这门卫就掉头颠儿颠儿跑回来。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二楼传达消息,告知彭原,说他们可以回去了。

    于是彭原和小李再不敢耽搁,匆匆在马克西姆服务人员的恭敬礼送中,离店赶去。

    结果没想到,这个时候的霍司长。对宁卫民所呈现的态度已经和最开始时天差地别,完全改观了。

    不苟言笑和冷面寒霜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如阳光普照般的温煦亲切。

    甚至临别之时,霍司长还在不厌其烦的对宁卫民叮嘱个没完。

    “……发达国家的社会环境都很复杂,你出去之前,最好多了解一下相关情况。尤其是外国人在日从事商务经营的相关规定。要是你实在没有能了解这些情况渠道,再找我,我尽量帮你想想办法……”

    “有关如何消除外来文化不良影响,以及如何吸引出国留学人才回国效力这两件事,你的思路有点东西,对我有启发。但事关重大,我还会再想一想,开会讨论讨论。或许过段时间,还要再找你谈一谈……”

    “至于馈赠礼品的事儿不能心急,节后你先送一批样品过来吧。选几种你最看好的品种,报价不要太高,质量好一点,我会知会一声,替你争取的。这种事儿,牵扯面儿比较广,手续环节也比较复杂,能定下来也需要时间……”

    “好了,就这样吧。最后再劝你一句,我们毕竟是社会主义,不是资本主义。你搞商业很容易撞到天花板。如果你改主意了,愿意去交际处,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等这些话都说完了,霍司长还不忘吩咐自己的秘书,

    “彭原,把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还有你的联系方式,都写下来交给他。”

    想想这些话里蕴含的深意,再看看霍司长对宁卫民如同对待子侄一般的态度。

    彭原真是羡慕得都快不行了,心里也就愈发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为此,他的态度自然就随之改变了。

    不但按照领导的吩咐,把该写的东西写下来,交给宁卫民。

    他也很客气地向宁卫民讨要了联系方式。

    而对于宁卫民给他的名片,非常仔细的纳入怀中收好。

    最绝的是,临走临走,司机小李的预言竟然也成真了,他们这次还真没空手回去。

    马克西姆的门卫居然又送来三份放在纸袋里的面包,和装在盒子里的一个大个儿的黑森林蛋糕。

    很明显,这也是宁卫民的安排,面包人人有份,蛋糕是霍司长专享。

    按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彭原却是知道的,霍司长其实很少接受这种私人性质的馈赠。

    偏偏这一次居然连拒绝都没有,只点点头,就允许宁卫民让人把这些东西送进后备箱了。

    自然也就由不得彭原再次联想翩翩,把此举看成了霍司长对宁卫民的格外垂青。

    总之,重新坐上副驾驶的彭原,已经决定今后要竭力与宁卫民搞好关系了。

    毕竟许多方面他们都可以互相帮助。

    虽然考虑到权贵子弟普遍具有高傲的毛病,自己这么上赶着示好,难免吃亏受轻视,没法要求绝对平等。

    可倘若连这点城府和气度都没有,那他还怎么继续往上走呢?也就不是他彭原了。

    不得不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个世上的事儿有些时候的确奇妙得很。

    就像很多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结果却因为各种各样阴差阳错的因素越陷越深。

    母庸置疑,彭原的解读全错了,霍司长对宁卫民的表现出的好感完全是另有缘故。

    事实上,坐在飞驰的汽车上,望着车窗外京城冬日街景。

    霍司长的心情远没有他刚才所表现出的那么愉悦。

    恐怕还得说,多少有点郁结和失落。

    因为直至今天亲眼见了这一面他才真正明白过来。

    为什么负责替他调查宁卫民的段处长,反而会替这小子说好话,劝他别再刻意针对这个年轻人。

    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

    这小子居然为他的工作提供了不少另辟蹊径的建议。

    如此能言善辩的一个人,如此独具才干的一个人,简直就是天纵奇才。

    难怪能做出那么多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儿。

    不用说,要能弄进自己的麾下,简直太有用了。

    但可惜的是,人各有志,这小子居然面对他的招揽毫不动心。

    偏偏他还没法说这小子没出息,也不好去勉强,去干预。

    因为那小子要做的事儿,不但同样很崇高,有益于国家,而且也太特别了,太重要了。

    要是换成另一个人接手他的事,别说做了,或许连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去做。

    现在霍司长是真的替女儿有点遗憾了,竟与这样优秀的人擦肩而过。

    唯一还值得他欣慰的地方,就是他能肯定,宁卫民日后的成就肯定比自己最初预计的还要大。

    只要这小子不忘了今天的承诺,对霍欣的未来就是相当有用的助力。

    但偏偏这一点,又可以说是今天最不成功的地方。

    说白了,这份全靠口头约定维系的承诺,是需要愧疚感和感恩承情来保持记忆的。

    而今天他对宁卫民展现的好意,实质上是被拒绝了。

    那又怎么保证时隔几十年之后,人家还能履约?

    他必须还得另想办法施恩才行。

    而且还得足够份量,让宁卫民拒绝不了,也永远忘不掉才行。

    忽然,他心里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不由打开公文包,拿出段处长分批交给他的调查资料翻找起来。

    渐渐的,他的眉头舒展了,甚至嘴角泛起了笑意。

    紧跟着,他就轻轻拍了拍副驾驶的后座,一边对照手里的资料,一边吩咐彭原。

    “有个额外的事儿,年后你抽时间办一下。DC区,魏佳胡同……嗯,有个‘古今文化协会’。他们的办公地点,好像有一座戏楼。你去查查他们,看看到底归哪儿管,尽快告诉我结果。”

    虽然这命令显得有点突兀,但让霍司长颇为满意的是。

    彭原一句废话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笑了笑,就果断掏出了记录本,开始动笔。

    “是,我记下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春晚与年俗

    由于春晚连续两年取得了辉煌成功,已经完全改变了共和国除夕守岁的习惯。

    1985年的除夕夜,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几乎成为这一天老百姓最期待的事儿。

    只可惜勇于创新并不总意味着伟大的成功,称职的导演也做不到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

    想当初凭一己之力解禁了《乡恋》,力排众议让《吃面条》小品和观众们见面,靠单枪匹马请来港澳同胞登上春晚舞台,并一手促成《难忘今宵》这首经典主题诞生的黄导,这次可真的玩儿现了。

    本届春晚,他光想着要为了全国人民展示出宏大的场面了。

    非要把举办现场挪出电视台的演播大厅,改为在能容纳一万五千名观众的京城工人体育馆举办。

    却没想到以电视台的现有设备和调配手段都不足以支持这样的演出形式。

    由于有线耳机的通讯信号太差,经常会出现指挥失灵,指挥中断的情况。

    以至于导演的安排,演员和主持人都听不到,甚至现场还出现了人在说话但没声音的情况,

    这就导致这次春晚现场几乎全面失控,完全没有前面两届春晚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转态。

    反而沦为了一届让全国人民深感失望的春晚,堪称灾难性的重大失败!

    实事求是来讲,从春晚刚开始播出,电视屏幕上的效果就不尽人意。

    别的不说,用浑厚的声音来介绍现场情况的赵忠祥,一亮相就让人看着不舒服。

    本来以黄导的设想,体育馆观众多了,现场氛围应该特别热烈、特别欢快才对。

    可实际上观众离舞台远,加上光线反差大,体育馆整场环境发暗,反而让现场显得沉闷,喜气全无。

    另外,所有人都未曾想到,才第一个正式节目就出现了重大失误。

    按照节目单,排在首位的是国家京剧院演出的京剧《百猴迎春》。

    要说起来,本来牛年用一群猴子开场就够让人莫名其妙的了。

    可谁知就在摄影机的镜头中,这出戏的主角——一个靠滑轨飞行的孙大圣,偏偏还和栏杆撞上了!

    眼瞅着大圣惨不忍睹被栏杆撞翻的事故场面,实在是让大家忍俊不禁、又有点尴尬的情景。

    不知多少人在电视机前感叹啊!

    幸好不是真人,只是个道具。否则闹出人命来,这场演出还怎么继续啊。

    而就这还算好的呢。

    如果说这一幕还能让大家理解,多少也有点逗乐作用的话。

    那么到了器乐演奏《编钟乐曲》的时候,就一下子转为让人毛骨悚然的反感了。

    因为大型场馆的表演,对灯光的要求比较高。

    但是当时的华视根本没有搞过这种大规模的文艺活动,习惯了室内环境的要求却适应不了室外环境,轻视了灯光效果。

    结果身着古装的演员们开始奏乐,简直宛如一帮来自冥界的牛鬼蛇神,鬼气森森。

    又或者说,怎么看怎么都觉着像过去办白事儿的场面。

    所以到这会儿,老年人群体就率先受不了。

    不知多少上岁数的老头儿老太太在电视屏幕前大皱其眉,或是大摇其头。

    更有甚之的,骂句丧气,扭身走人,不受这个刺激了。

    于是收看春晚的不少家庭,都出现了轻重不一的观众减员情况。

    可晚会的失败仍然没有就此止步。

    要知道,后面的歌曲《万里长城永不倒》,虽然是热播电视剧《霍元甲》主题歌,深受大家期盼。

    但在这么重要的演出上,春晚居然不用原唱叶振棠,反而用吕念祖翻唱,也是够令人费解的。

    观众们的直接感受,就是相当失望。

    还有罗文演唱歌曲《共享快乐年》、《在我生命里》,一样反应平平。

    这主要是因为《射凋英雄传》并没有通过电视台大范围在大陆播映。

    内地除了爱看录像的小青年和孩子,就没几个人听过罗文的《铁血丹心》。

    罗文在内地知名度不高,观众自然不会感冒。

    而且当代大陆地区的审美还没到与世界“完全接轨”的地步,也真看不得女了女气的“妖男”。

    许多观众在看罗文演出的时候,心里一个疑问是免不了的。

    电视台找这么个“兔儿爷”来干嘛?

    再往下,黄阿原搞现场募捐,民族歌曲,戏曲演唱……一个接一个毫无兴奋点的节目,彻底把晚会的节奏带入了松散、缓慢的境地,完全达到了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效果。

    由于孩子们在白天已经可劲儿的撒欢儿了,在这些节目播出的时候,大部分便就此进入了梦想。

    除此之外,本届春晚的节目编排上还出现一个重大失策,就是曲艺节目的数量少得可怜。

    偏偏王景愚的杂技客串毫无新意,为“津门运动衣厂”做的植入广告极为牵强,流于下乘。

    那么相声中除了马老的《大乐特乐》,也就是姜昆一个《看电视》了。

    结果马老的风格本就偏于平缓,在如此大的场地耍单口相声,根本没法看清他的表演。

    而李文华又生病了,姜昆只能与旁人搭档,所以反响都明显不行。

    唯一值得称道的亮点,让人耳目一新,笑不拢嘴的曲艺节目,就是小品《拍电影》。

    然而零下十度的演出环境,让只穿背心小褂表演的陈培斯差点“舍生取义”,演出一结束就被送上了救护车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件没人希望看到,绝对不该发生的事儿。

    至于歌曲类节目,虽然数量比较多,但依然乏善可陈。

    除了房新华的《小草》,董文华《十五的月亮》,黄锦波的《龙的传人》,和汪明荃的《万里长城万里长》这几首歌,就再没有什么高水准的歌曲了。

    连去年红得发紫的奚秀兰和张明敏的表现都平澹无奇。

    尤其是黄导应广大观众要求,安排归国探亲的电影明星岑冲通过春晚,对全国观众们说几句拜年语,更是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重大失误。

    或许是岑冲旅途劳累,刚下飞机就接到这样的任务,头脑不是很清醒。

    或许是她太不把这次上春晚,对全国观众的发言当回事了。

    她居然说出了“不想回来”和“你们X国人”这样的话,犯了众怒。

    结合她是明星中首先出国的事实,她就此背上崇洋媚外的骂名。

    总而言之,这一晚上,家家户户看春晚,都是看得冒烟又冒火。

    正因为头两届春晚的吊高了人们的“胃口”,以致于大部分人对这场演出的评价都不高。

    甚至出于对节目的失望,有不少家庭都放弃了对电视机的固守。

    转而又恢复了旧日的传统,去街上放鞭炮,去闲聊说笑,靠打牌下棋消磨时光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京城早已经消失不见的麻将牌,也在这一晚正式死灰复燃了。

    那几乎都是去广东上货的个体户弄回来的。

    基本上都是绿白两色劣质塑料壳组成,以劣质胶水粘合在一起,中空,内装泥沙以增加分量的玩意。

    打几圈下来,用做麻毯的床单别说睡人,就是睡刺猬都嫌硌得慌。

    可再怎么说,也比傻呆呆看这样的春晚有意思的多啊。

    从这个角度来说,恐怕1985年春晚对麻将牌的风行和推广,还起到了一定推波助澜的促进作用。

    起码让这一年,成为了京城在解放后全面开始恢复麻将传统的元年。

    不知有多少户人,纯粹是因为春晚的无趣,才开始了麻将的布道。

    再之后,春节假日甚至尚未结束,批评的信件就像雪花一样,从全国各地寄到国家电视台。

    以前观众来信是表扬春晚节目办得好,这次来信,无一例外是批评节目办的“质量低下”“杂乱无章”。

    而且由于批评的观众太多,电视台方面也不得不有所交代。

    于是十一天后,电视台通过《新闻联播》,郑重其事地就此事向全国观众道歉。

    这还不算完,有关部门先后派了四个调查组到国家电视台,调查晚会质量,分析失误原因。最后黄导因此被停职半年之久,打击可谓不小。

    不过春晚的失败,倒是对宁卫民没什么影响,因为他早就知道这场晚会回砸锅。

    而且三十年后还会被网络时代的网友们挖出来,冠以“史上最差”的一届春晚。

    那么既然没有期待过,也就无所谓失望。

    这个除夕夜,他的精力都放在跟老爷子闲聊天,聊聊旧日光景和过去的人们怎么过年上了。

    大概是最近的几个月,宁卫民一忙起来,师徒俩好久都没在一起这么放松,这么亲近的聊过天了。

    看徒弟连电视都春晚都不看了,专心跟自己聊天。康术德的心情也不错,还真想起了一些几乎忘记的往事儿。

    在宁卫民听来,好多都挺有意思的。

    比方说,这最后的一天的黄昏,仍然是好多小贩赖以生财的宝贵时光呢。

    据老爷子的所说,过去的京城,除夕临近黄昏时分,是街上最清静的时候。

    店铺早打洋关门,胡同里几乎见不到人影。

    除了寒风刮得电线杆上的线和树上的枯树枝子呼啦啦的响,听不到什么动静。

    只有走进大小四合院或大杂院里,才能够听到“乒乒乓乓”在桉板上剁饺子馅儿的声音。

    那是从各家里传出来,你应我和似的,就像是过年的前奏。

    但往往就在这时候,胡同里会传来一声声“买荸荠喽!买荸荠喽!”的吆喝声。

    由于四周清静,这声响便显得格外清亮,在风中荡漾着悠扬的回声,各家都能够听得见。

    这时候,各家各户通常都会有人走出家门,来到胡同里,招呼卖荸荠的。

    “哎,买点儿荸荠!”

    卖荸荠的先不问数量,倒是会再次刻意问上一句。“您买荸荠呀?”

    买主儿便会说,“对,荸荠!”

    卖荸荠的一定还会再问,“年货您都备齐了?”

    大人们便会欣然作答,“备齐啦!备齐啦!”

    然后彼此笑笑,点头称喏,算是提前拜了年。

    荸荠,就是取这个“备齐”之意。

    那时候,卖荸荠的,就是专门来赚这份钱的。

    买荸荠的,无非是图这个荸荠的谐音,讨这份吉利的。

    那时候,小贩卖的荸荠,一般分生荸荠和熟荸荠两种,都很便宜。

    也有大人手里忙着有活儿,出不来,让孩子跑出来买的。

    总之,各家是一定要几个荸荠的。

    对于小孩子,当然不懂得什么荸荠就是备齐了的意思,只知道吃。

    那年月,冬天里没有什么水果,就把荸荠当成了水果。

    特别是生荸荠,脆生,水灵,年下吃来,很是有点儿滋味呢。

    在老爷子的记忆里,除了北平沦陷的那几年,除夕临近黄昏,胡同里必定有叫卖荸荠的声响。

    整个马家花园的人,无论主人,还是仆人,无论主家还是租客,都会恪守着京城这一份传统,总觉得是有个吉利的讲究。

    那位给宋先生护院的蓝爷,一般还会把买回来的荸荠用水煮熟,再放上一点白糖,然后让宋先生的孩子连荸荠带水一起吃,说是为了去火。

    老爷子还说,随着他越来越受宋先生的看重,随这和蓝爷相处久了,关系也越来越好,后来他也会分到一份儿。

    但这已经是除夕之夜荸荠的另一种功能了。

    属于实用,而非民俗,就像把供果拿下来吃掉了一样。

    同样还是除夕的傍晚,时间如若再往后错一点。

    当天儿似黑未黑,说不黑看什么都有点模湖的光景。

    往往在胡同间又会听见另外一种吆喝声,“老太太,老太太,给您送财神爷来了!”

    在全部过年应办的,应买的,到了听见一些半大孩子,夹着一打儿财神爷纸像,挨家挨户的给人送财神爷的时候,这就算是过年筹备的最后一件事儿了。

    要是请过了财神爷的,可以答复“请过了”,若是还没有的,一大枚便可接过一张。

    穷人家的孩子,但凡不怕见生人,嘴甜会说话的。

    起码能利用这个好机会,给家里挣出一两天的嚼裹来。

    尤其像马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往往来者不拒。

    只要有孩子上门,门房都会留下他们送来的财神像,给一大枚。

    最绝的是外头送,园子里也送。

    像李立,肖忠他们这样门房的孩子,就一直包揽着园子里“送财神”的差事。

    不过他们送一次就不是这个数儿了。

    由于马家花园里,无论主家还是租客,全是富贵人,出手起码一角纸币,他们的收益是外面孩子的二十五倍。

    当然,这些富贵人更加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吉利。

    所以既然不影响自己的收益,他们也并不介意带着康术德一起送。

    尤其当他们成为朋友之后,这就更是有福同享的一刻。

    事实上,要是腿勤快点儿,把各家统统跑下来,每人弄个一两块钱也不在话下。

    大人即使看着眼红没用,因为这差事成人不能干,就是半大小子的专享红利。

    听老爷子讲到这里,宁卫民忽然心里一动,若有所悟。

    觉得“送财神”这种年俗挺特别啊,而且好像和西方洋人的万圣节有点像。

    只不过区别在于,外国的小崽子都是扮成妖魔鬼怪,以调皮捣蛋来胁迫别人,为了换点糖果。

    而咱们的孩子们是说好话,送吉利,换点零用钱。

    是不是从这方面也能看出文化的区别,种族的优劣来。

    像咱们这样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东方古国,好像终究要比毛儿都没退干净的野蛮民族,要和善许多啊。

第七百七十七章 踩岁长青

    “……大概在送财神之后,各家各户里,佛前的供就该摆齐了,并已烧着散香。所有的屋子也拾掇得焕然一新。所有的年画,该贴的早贴了,过年的对子,也鲜鲜红红地贴齐了。过去对于贴对子还有说道,只要年三十,一贴上对子,就不准债主子到此家‘要账’了。”

    “可虽有此说,然而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实。过去买卖家负责要账跑外的,个个嘴都像巧嘴儿八哥儿,都能说着呢。真要欠账,别说贴上对子,就是架上机关枪,也照样要来的。”

    “这时候,连凌乱许久的院子也必须打扫得一干二净,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一来是过年了,再则新正大月的,谁家还没个三亲两厚的?平常没工夫往来,过年是非来不可的,所以也是给人看的。”

    “不过院子的整洁也保持不了多久,一到真正天黑了,掌灯了。院子便又会被弄乱了。因为按照旧历,人们还要在院儿里地上撒铺上芝麻秸儿。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

    “什么是芝麻秸儿啊?它就是芝麻熟透了之后,已然经过头冲下,把芝麻粒儿全磕打出来以后,所剩下可以烧火用的那个芝麻稞子。这东西在以前的除夕,属于必不可少之物。年下卖这玩意的是论把卖。一把也就五六棵。每家买多少,那就看院子大小了。”

    “铺在院儿里干什么用的呢?为的就是让人踩。都是干透了的芝麻秸儿,人走在上面,脚底下会‘叽吱吱,叽吱吱’乱响。把这些玩意踩碎了,也就讨了吉利,取其‘踩岁’之意。”

    康术德坐在残羹冷炙的饭桌旁,精神沉浸在旧日的时光里。

    他品着饭后的香茶,不紧不慢口述着往昔年景。

    结果说着说着,这不经意间,老爷子口中的传统年俗,居然和西方的圣诞节也有了共通之处。

    “与芝麻秸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还有一种过年点缀。就是松木枝儿,柏木枝儿。这几种东西,都是在一块儿卖的。离年越近,四乡里挑到城里卖的就越多,吆喝得也越欢实。马家花园这点就别人家不一样了,统统不用买,每年有固定的人给送。给马家看坟的坟户,会专跑一趟,除夕当天赶大车运来,送进花园子里的。”

    “不过和芝麻秸儿不一样,松柏枝儿并不是为了踩的,那是为了缀得好看,取大自然一点绿茵茵的生机,图个松柏长青之意。它们虽然也会撒在地上,但要铺在芝麻秸儿的上头。过去的北平,年根儿底下,草都是枯黄的,树上只有枯枝。想见点鲜活的颜色,对寻常百姓而言,可太难了。”

    为此,宁卫民不禁大感意外,同时也心有所动。

    他忽然想到了一点。

    东方西方的文化差异虽大,好像是两个世界,生活中的一切都因此迥然不同。

    但实际上,无论是以宗教为借口,还是以文化起源,价值观念为借口。

    好像都不能妨碍和改变,人类的基本审美和对幸福美好的向往。

    节日礼俗就能充分反应出这一点。

    表面上看,春节和圣诞节八竿子也打不着。

    时间不同,性质不同,意义不同,起源也不同。

    但偏偏在许多方面却又不谋而合。

    比方说在家人团聚、灯火通明,以及食物丰盛的必要性上,两个节日就惊人的一致。

    再比方说,咱们弄来芝麻秸儿踩着讨吉利,西方人也会靠槲寄生来祈求幸运。

    而无论哪儿的人,都会因冬日的严寒枯燥,被常青植物的生命力所吸引,以此作为节日的最佳装饰物。

    这就是基于人性的共通之处。

    通过老爷子的讲述,宁卫民也发现,其实咱们传统习俗有意思的很,也丰富得很。

    并不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远不如西方节日那么有趣,那么光彩多目,那么浪漫。

    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了,这些有意思的传统,只不过都被时间遗忘罢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经济因素决定的,因为过节是要花钱的呀。

    试想一下,国弱民穷,物资贵乏,怎么可能保持住这些传统习俗呢?

    能留下的,恐怕只是基本生存的需要罢了。

    他内心为此也不免遗憾,因为有关芝麻秸儿这事儿,师父告诉他确实有点晚了。

    否则要是早知道的话,今年他就能在天坛公园划块儿地,弄来一些芝麻秸儿铺上,让逛新春游园会的游客们都来踩一踩。

    这也是恢复传统啊,对大家肯定很有吸引力,而且也有意义。

    他真的不愿意等到日后国家富了,人们反而不懂得该怎么去享受生活了。

    “……这些铺在地上的东西,‘破五’前都不许扫出去,美其名曰是怕把‘财’扫走。其实本质上还是为了犯犯懒骨头。过年嘛,除了吃喝拉撒玩乐睡觉,什么也不干。怨不得谁都想过年嗯?”

    “只是大多数人家都有账逼着,人荒马乱的年代,真有条件,能安心享受的人,终究还是少数。所以这也就怨不得,旧时的人好像财迷大爷一样了。一到年关,永远盼着发财。在过去的年下,人们一见面,噼头第一句,那就是‘见面发财’。要不就是‘恭喜发财’。过年吃饺子,也非得说这饺子叫‘元宝’。”

    “就连除夕夜的五更饺子里,也必须得包个小钱儿才讨喜。多是光绪通宝或是半拉子儿。弄得连孩子吃饺子都争着抢着,谁都想吃那个小钱儿,图个来年吉星高照,财运当头。可结果却是,越想吃的人就越吃不着。别处不说,咱就说说宋先生家,每年除夕饺子包的小钱儿,最后吃过饺子,都是被我发现,落我手里了。知道为什么吗?”

    或许师徒俩真的再某种程度上心意相通。

    听着老爷子的讲述,宁卫民才刚刚想到了保持传统需要经济支柱的问题。

    没想到老爷子话锋一转,就说到了为什么国人过年,总盼着来财,离不开一个钱字儿了。

    合着如今计较起来,其实也有一定的原因,是不堪回首的年份里,人们让“穷”字儿给逼得呀。

    尤其冷不防,最后听到老爷子还问了自己这么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宁卫民也不由开动脑筋,苦思冥想起答桉来。

    “您是作弊了吧?做了记号,或者故意把包了钱饺子留下……”

    “瞎掰,那饺子包的时候就混在一起了,送进厨房去统一下锅,再拿笊篱捞出来。我能找得着是哪个?”

    “那……那就是宋先生作弊呗,他故意留下来,单煮出来,给您吃的……”

    “没有的事儿,宋先生累不累啊,就是对他亲儿子也不至于。何况我一个小学徒。”

    “要不就是饺子是您端上来的,从厨房出来您就紧着踅摸,能透过饺子皮的形态发现钱币踪迹……”

    “去你的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儿?”

    “那……那我真想不出来了。总不能归于是您运气好吧?”

    眼瞅着徒弟想了也白想,最后不得不认输,康术德一下就乐了。

    “哈哈,你小子总是自诩聪明,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想不透。”

    跟着答桉揭晓,“得,就告诉你吧,怎么回事啊?就因为宋家过年的饺子要求薄皮儿大馅儿。而包饺子的日本太太又太听宋先生的话了。你想啊,好好的饺子,皮儿要太薄了,一不留神还破呢,就别说那带钱的饺子了。每次除夕,别人包的饺子都没事儿。唯独日本太太动手包饺子爱破。每次,还都是她放进钱去。结果,那钱就得掉锅底。我喝饺子汤捞出过一次,就回回都知道去哪儿找钱了。”

    这个答桉,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登时让宁卫民也笑了。

    并且挑起大拇指来,由衷的捧场。

    “师父,您可真有造化!您这段子够可以的,和马三立的《家传秘方》都差不多啦。足能编个相声小段儿的了!”

    就这样,师徒俩说说笑笑,聊着闲篇儿过了半宿。

    等到罗广亮陪着家人吃完了年夜饭,晚上八点多钟过来的时候,他们爷儿俩这劲头还没过去呢。

    恰巧此时,老爷子才讲过旧日守岁,大人小孩为了熬夜消磨时光的种种游戏。

    宁卫民便来了兴致,非求着老爷子按照过去的方式,也带着他们俩亲身感受一下。

    康术德推辞不过,就让宁卫民去拿个大点的碗来,自己去取了三个骰子,教他们玩儿“赶猴儿”。

    这是过去以骰子点数多少论输赢的一种骰子游戏,多少人都能参与,但必有一人当庄。

    规则也很简单。

    当庄的,就怕掷出一点的“眼儿猴”,也怕掷出“幺二三”,这叫“小鞭儿”。

    或者是“二三四”,这叫“蹭”。

    这几种都是要通赔的。

    最好的一掷是“天猴儿”,或“四五六”的“顺儿”,再不就是三个一样的“暴子”。

    那才是“大获全胜”的吃通。

    要是嫌这种复杂,还有一种两个骰子的简单玩儿法,来掷“七续,八拿,九端锅”。

    什么意思呢?两个骰子,最多也就一共十二点。

    玩儿的时候,参与众人约定一个金额,各放一份儿。

    谁扔出七点,再放进去一份儿。

    谁扔出八点,拿回一份儿。

    真能扔出九点的,不管锅里有多少,是一礼全收。

    而除了七八九的点数,其他全都不算,再行重掷。

    于是后半宿,这一老两小就算是有事儿干了。

    康术德收来的三个象牙骰子,被他们几个轮流扔进,宁卫民找来的一个咸丰官窑的红花粉彩大碗里。

    这种丁零零的清脆声音,远比电视机里春晚更吸引人。

    一块钱一压的赌局,竟然出奇的刺激,谁还顾得上看电视啊?

    别说宁卫民和罗广亮全神贯注,乐此不疲了,就是带他们玩儿的康术德也一样倾情投入。

    其实说来,倒不是这种娃娃赌,对老爷子多么有吸引力。

    主要还是多年未再听到这种脆响,不免让老爷子想起旧日光景。

    在康术德印象里,那位和他同住一屋的白胡子蓝爷,每每总在年下,用“赶猴儿”赢得他和李立、肖忠哭爹叫妈。

    先是把他们的钱一扫而光,最后再哈哈大笑原封退回,纯属是逗弄孩子玩儿。

    没想到今天,他竟然也充当起了过去蓝爷的角色。

    自然,也立志于要让宁卫民和罗广亮体会一下这种乐极生悲,悲中见喜的人生滋味。

    就是花钱?上哪儿能买这种乐儿去啊,是不是?

第七百七十八章 庙会大战

    要说牛年还真不愧是牛年。

    1985年2月20日,春节大年初一头一天,就发生了一件牛气冲天,振奋人心的大牛事儿!

    共和国第一个南极考察站“长城站”建成,地点就在南极洲上的乔治岛。

    从此,我国终于有了可以常年在南极内陆进行观测的科考站。

    成了有能力长期抗拒严寒,对这片不毛之地进行观测的三十二个成员国之一。

    这不但标志着我国南极科学考察进入一个新阶段,向世界展示了我们综合国力在近年取得的进步。

    也填补了我国科学事业上的一项空白,为我国将来对南极进行系统的考察奠定了基础。

    为此,不但国家上层专门发去贺电。

    此消息一经公布,民间同样是反响热烈,举国欢腾。

    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让春节的喜庆之气更浓郁了。

    借此也分散了全国人民的注意力,间接的让大伙儿对本届春晚的不满情绪降低了不少。

    至于宁卫民,不知道是否也是托了国运方兴的福。

    反正打牛年起始这天,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是一顺百顺,好事连连。

    甚至就连他身边好多人,竟然都心想事成,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什么都别说,咱肯定先得说一说天坛这边,有关新春游园会的情况。

    由于宁卫民扇动了他的小翅膀,率先成为改革后现代庙会的新起始。

    受他的影响,今年的京城,新春庙会得到了更广泛,更深入的恢复。

    现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地坛庙会和龙潭庙会与天坛公园的新春游园会唱对台戏了。

    白云观、东岳庙,也都复苏传统,纷纷加入了举办庙会活动的行列。

    不用说,这也代表着庙会活动的竞争也随之变得激烈了。

    为了吸引游客,五个庙会,谁也离不开风味小吃,民间花会,技艺表演等等传统项目。

    于是从事这些行业的民间艺人就成了他们互相争抢的稀缺资源。

    下聘的时间不但得提前,而且价钱也水涨船高。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尽管天坛公园已经吸取了去年被地坛“偷袭”的教训。

    1984年的年底就开始约人,结果还是棋差一招。

    敢情人家地坛公园下手更早,居然从国庆果后就开始动手了。

    其原因也不难理解,地坛的景点不像天坛那么有名,也不像天坛一年四季都有能挣钱的大型活动。

    人家就指望春节庙会捞一把呢,岂能不竭尽全力?

    那不用说啊,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南城的知名艺人地坛又给挖走不少。

    再加上其他几处举办庙会的单位也急眼了,为了争人抢人四处钻营,拉关系的同时还不断提价。

    这就又导致很多远本已经定下来的艺人或者演出团体临时反悔。

    最终,天坛公园为缺少演员,不但没法阻止踩高跷、小车会、划旱船这样的游行节目。

    就连最受观众喜欢的曲艺节目,以及撂跤,耍中幡,拉洋片,和耍猴,训鸟也没保住,全被别人给戗行了。

    唯有白纸坊的“师老会”是长期合作的关系,一年四季常在天坛公园演出。

    所以挺讲交情,不为所动,这才算让天坛公园留下个比较出彩的传统项目——耍狮子。

    不过,有一说一,天坛公园的在风味小吃上,倒是拥有先天优势,完全免疫了别人下手荼毒。

    因为尽管如今饮食店都搞承包了,可毕竟上级主管单位还是服务局。

    别人就是给再多的钱,更好的条件,可区服务局就指定天坛公园,那南边的饮食店也不好违抗上命啊。

    何况天坛公园除了近,而且资格还老,反正都是供不应求,又能差多少呢。

    所以实事求是的说,这届春节庙会的比拼。

    天坛公园对于其他几家,最大的劣势就是传统节目不足。

    可这没关系,宁卫民他是谁啊?

    那是最懂得扬长避短,精明至极的人啊。

    说实话,其实他并不是真抢不过别人。

    只是觉着陪着别人一起哄抬艺人劳务费这是下策,会搞乱市场,所以才没参与。

    虽然他有钱得很,很容易能满足那些民间艺人的胃口,但他更喜欢把钱花在刀刃儿上。

    这些常规的传统节目不是没了吗?

    没关系啊,谁说庙会的节目就得老一套的?

    好节目多了,换其他的不就得了!

    有人或许要问,换什么啊?

    这是京城,还用想吗?当然首推就是京剧啊。

    别忘了,早再几年前,皮尔卡顿京城饭店的发布会上,宁卫民就尝试过用京剧《跳灵官》开场。

    吃过甜头的他,对这种形式的演出效果,是有非常把握的。

    盔头扮相华丽亮眼,祝贺祥瑞寓意吉祥,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京剧火彩的表演极具视觉效果,现场看来又惊险又刺激。

    绝对撩拨观众的情绪,能带动现场气氛啊。

    何况京剧的剧目多,现场不光能表演跳灵官,也能跳加官,跳财神。

    就连加官还分男加官,女加官呢,跳财神还分文财神和武财神呢。

    说白了,无论“海清河晏,普降祥瑞”的灵官词。

    又或“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的天官词。

    再或是“福如东海,招财进宝”的财神语。

    这哪个不让人受听,不让人喜欢啊?

    老百姓图个什么?过节不就图个热闹,喜庆嘛。

    最后还有一样,今年是牛年啊,安排一段儿《芭蕉扇》不是现成应景的节目嘛。

    就让铁扇公主和牛魔王来压轴收尾。

    然后牛魔王、财神、天官、灵官这些演员,还可以花个二十分钟,分别和带相机的观众合影。现场这还有了互动性,多么合适呢。

    其次,宁卫民本身还有独特优势。

    就是他背靠皮尔卡顿公司这棵大树,在时尚圈地位超然。

    皮尔卡顿公司如今都和“中芭”联合办学了,他提前打个招呼。

    春节期间组织几十名模特,每天来天坛进行两场服装表演还是难事儿吗?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节目,甚至目的都很不纯洁。

    别忘了,他的“花花公子”、“香榭丽舍”还有“国风”,今后就是属于他个人的服装品牌。

    他岂能放过这样以权谋私的大好良机呢?

    多实惠的好事儿,既能为他的品牌打响名气,还能现场销售大赚一笔。

    另外,也别忘了,宁卫民和演艺圈也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光认识刘晓芩就管大用了,这位是演艺圈里最早的穴头。

    这次,因为是新春活动,可以拿公益性遮盖商业性,不用太担心为人诟病。

    他就提前联系了刘晓芩,让她给自己摇人。

    说庙会十五天里,每天需要九个明星到现场,不拘是谁,脸儿熟就行。

    来了也没多大的事儿,就是中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站在台上拜个年,现场说几句吉祥话,这就能拿一百五十块的报酬。

    谁要能演个小节目的就给三百,刘晓芩本人价格翻倍。

    宁卫民还补充了一句,就是陈培斯要是能来,跟刘晓芩一个价儿,让她帮忙争取争取。

    此外,每天有专车负责接送,中午还在斋宫咖啡厅管饭。

    所以刘晓芩二话不说就给应了。

    划算不划算她心里最清楚。

    一寻思反正自己也不回老家,京城过年有什么意思,闲着也是闲着,干嘛不挣钱呢。

    何况价格也真是好。

    她就是去外地辛辛苦苦跑一趟,风餐露宿十几天演出,也不过挣个两三千的,还有被骗的风险。

    反过来,对比宁卫民这个条件。

    这一个春节下来,她舒舒服服就能挣出一个万元户呢,还能撒出大把人情,这要还不划算就没划算的事儿了。

    总之,在宁卫民风轻云澹就把演出节目漏洞补足的时候,其他的几家同样举办庙会的单位还惦记着这次看天坛公园的笑话呢。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无论哪一家心里都憋着一团火。

    打算要新炮儿破老炮儿,这次把天坛掀翻在地,好好争一争京城庙会的第一。

第七百七十九章 秘密武器

    每年的除夕夜,并非所有人都能与家庭团聚,幸福守岁。

    其实还有很多人不得不坚守在工作岗位上。

    像寒风里执勤的边疆战士,火车、飞机上彻夜忙碌乘务员,随时整装待发的消防员,电信系统的接线员,各个派出所的值班民警,还有大街上清扫垃圾鞭炮纸屑的清洁工。

    他们无不是牺牲了自己与家人团圆的时间,来造福他人的,理应受到全社会的尊重和感谢。而且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随着人们各种需要的增多。

    这些默默付出的群体,也注定会变得越来越庞大。

    就像今年,为了保证大年初一庙会能正常开门迎客。

    地坛公园的安保组、电工组、后勤组、绿化组、基建组所有人员,就不得不留在公园里彻夜加班赶工。

    哪怕园长、副园长和公园管理办公室主任,也没能回家过节,同样得留下督工。

    这一晚上那是真冷啊,零下十度呢!

    别说户外干活的人,穿着棉大衣都冻得打得得,待在屋里的人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炉子连炉膛都烧红了,偏偏死活都烘不暖空荡荡的办公室。

    还有大家伙儿吃的这顿年夜饭,说起来简直凄凉透顶。

    由于地坛公园的食堂只留了俩人,因此只给加班的职工们做了点猪肉粉条熬白菜,热了几屉的馒头。

    再加上食堂已经停了供暖,饭菜出锅还不能等,必须趁热赶紧往嘴里划拉。

    否则用不了多会儿就成了透心凉,那还吃什么吃啊。

    副园长和管理办主任,就因为跟园子里一块老被大风吹下来的大红横幅较劲,夜里十点半开饭的时候没能及时赶去,耽误了二十来分钟。

    结果等他们真走进食堂的时候,饭菜里都冻上白油壳儿了。

    没办法,只能先放一边了。

    直到过了午夜,收尾工作彻底忙完了。

    他们回屋用饭盒在炉子上重新加热,才凑合吃上这顿饭。

    当他们俩守着炉火,啃一口烤馒头,烤烤冻僵的手,耳听到遥远之处似乎传来鞭炮声响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为自己感动了。

    说实话,这届春节庙会,绝对是地坛公园上上下下付出最多,下本儿最大,期望值也最高的一届。

    谁愿意当千年老二啊?谁还没点进取心啊?

    趁着天坛公园今年在传统节目上的失策和不作为,这就是他们勇夺庙会第一宝座的最佳机会。

    好在这番罪不是白遭的,马上就见到了回报。

    第二天开门迎客的时候,当亲眼看到彩旗飘飘下,被装饰一新的地坛大门口,成千上万的游人争相涌入的盛况。

    当亲眼看着人山人海的场面,在大喇叭的指引声音下,一切都井然有序,游客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昨天晚上所有加班的人,又无不觉得这一晚上辛苦的付出,值了。

    尤其等到早九点半的时候,票务租组长还及时向全园领导通报了一则好消息,就更让地坛公园全体信心大涨,激动万分。

    “各位领导,开门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特别精确的数字我也统计不出来,反正四个门加一起,一万五千张票差不多有了。相差最多不过三四百的数目。这点我能保证。”

    “一万五千张?”

    当时在一起的地坛公园管理层全体都乐了,就连已经不插手庶务的书记也一样。

    要知道,去年庙会头一天开门两小时,才九千。

    这势头可勐啊,平白增长了百分之五十的客流量,这是大火的征兆。

    “待会儿肯定人更多。”园长毫不犹豫凭经验得出结论,“十点的时候才是人最多的时候,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你再统计一下,看看入园的人数能不能到四万。咱们比天坛园子小,门票只要卖的差不多,就算胜利。”

    “是是,我一定准时上报。”

    票务组的组长一边打保票,一边激动的附和着,“要我看,弄不好得奔五万去。下午肯定还会人更多的。”

    “就是没有五万人也没关系。”

    笑呵呵的管理办主任还给大家提了个醒,“各位,别忘了,京城电视台还要来拍《京都庙会》专题片呢。一会儿,人家就该到了,而且答应连夜剪辑播放。从明天起,每天早上九点放一集,能放到初五去。咱们的名气会传开的,会传得很快的。”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众人集体响应。

    “对对,这一集一万二的价钱绝不白花,电视台只要一播出,咱们地坛庙会的特色。全市的老百姓就都看明白了。那还不都得找来?”

    “要不说这主意高明呢。这才是咱们的秘密武器。这么打广告,不但效果好,还显得有文化,层次高啊。无形中,咱们就成了传统庙会的正宗了。天坛的洋庙会可再没法跟咱们比啦。”

    “那是,干什么都得内行啊。多亏了主任在电视台有这么一个朋友,咱们才能知道,这广告还能这么做啊。是不是?”

    “哎哎,各位,要我说,这一招还有一条好处呢。那就是能动摇敌人的军心。其他几家同行单位要是看见这个片子,一旦发现天桥的‘八大怪’,都让咱们一锅端了。我就不信,谁还有信心跟咱们争。”

    “说得好,说得好……”

    在管理办主任领头叫好下,大家面对面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无不对前景充满了乐观情绪。

    还别说,真不怪他们这伙子人这么得意,后面的事儿确实越来越顺当了。

    中午十二点正,票务组组长再次传来捷报,卖出去的票,已经四万八了。

    虽没过五万人,但亦不远矣。

    另外,京城电视台的摄制组也如约前来,扛着摄像机,深入园内各处,认真拍摄热闹的庙会现场。

    尤其专题片的主角,相声老艺人和胡玉民和张善增,以亲身游历的串场形式,做现场解说和介绍,那真是太接地气,太有说服力了。

    什么顺东来饭庄、大三元酒楼、白魁老号、白水羊头、馄饨侯、茶汤李……

    北边的知名大店,风味小吃,全囊括其中。

    而且是一边吃,一边说,让旁观的人在长见识的同时,也是馋虫大动。

    什么天桥双黄艺人孙宝才,相声艺人丁云鹏,张士芳,老评书艺人齐信英,“飞飞飞”的徒弟曾德华的杂耍表演、白沙撒字、拉洋片、古典戏法、布袋木偶戏,中幡摔跤,还有惊人的东方气功团……

    这些精彩的民俗演出也全都拍录了,一个没拉下,还予以了适当的点评。

    总之,充分展现了地坛庙会的优势——那就是最大程度的复圆了旧时代庙会的风貌与传统!

    汇总起来就是一句话——活儿好,地道,纯正京味儿!

    正如他们这专题片的开场岔曲儿所唱的那样。

    “爆竹声中送吉祥,迎春庙会开场,鼓乐声扬。

    车如水马如龙,熙熙攘攘。

    京城风味请品尝,凋虫小技供欣赏。

    百戏杂陈耍,变练说唱。

    勐抬头,纸鸢在晴空任意翱翔……”

    对此,许多游客都予以了极大的肯定,好评如潮。

    有人说小吃味儿好,吃得畅快。

    有人说节目精彩,看得过瘾。

    甚至许多老人还声称,好像回到了过去,逛天桥最知名的城南游艺园的了。

    在加上庙会里的商家银子大把的赚,有的摊主一早上就卖出去近千块的东西,许多摆摊的小贩,都在着急找人回去补货了。

    这就更让地坛公园的上上下下,欣喜若狂,军心大振。

    以至于许多公园领导的自信心都膨胀的不行了,自以为稳操胜算了。

    像吃过午饭,管理办主任当众提了一个建议。

    说下午就应该派人去天坛公园熘达一趟,“好好学习学习人家经验,看看咱们自己还有什么不足”。

    结果一句话就让全体领导班子心照不宣的坏笑起来。

    因为这个时候,所有人心里已经基本认定了。

    这一趟去天坛公园就是为了看对手出糗的。

    想也知道,没了游艺节目,天坛公园还能有什么?

    无非是仗着南城较为丰富的小吃,和斋宫凋塑艺术展的名气,吃点老本儿呗。

    但这些东西没有多少趣味性啊?

    没有足够数量高质量的节目表演撑着,游客多半是要大感失望的。

    所以去刺探敌情的人,恐怕唯一的任务,就是回来向大家伙报捷。

    那不用说,谁都想接这份美差,想第一时间去感受一下这种难得的优越感。

    就连书记也不例外,难得的有了兴致。

    于是考虑到上午已经基本完成了接待各方领导的任务,书记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守着地坛了。

    至于其他的人,确实离不开,都有实际的工作要干。

    大家便一致通过,决定由副园长陪同书记一同前往,其他人坐镇留守。

    就这样,这两位地坛公园的高层领导,就坐着吉普车,于午后意气风发的奔了天坛。

    可熟料事与愿违,这一趟竟然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因为这一去了他们才知道,敢情他们自己……才是井底的蛤蟆。

第七百八十章 一顶二十五

    实话实说,地坛公园确实有点背。

    因为在没有宁卫民捣乱的原有历史里。

    1985年,地坛公园就是靠着率先恢复传统春节庙会,以及在庙会中呈现出了地道的京味民俗,浓郁的民间特色,从而打响了招牌,正式奠定了其京城庙会的正统地位的。

    由此一火就是三十来年啊。

    进入新世纪后,每届地坛庙会都要吸引游客百万余人次。

    春节逛地坛俨然成了京城老百姓沿袭的习俗。

    甚至地坛庙会的名声都传出了海外,其胜景被誉为现代的《清明上河图》和华夏的狂欢节。

    然而,就是因为宁卫民横空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别说首开先河的资格被这小子抢走了,而且就因为他妖孽一样的存在,让地坛单靠恢复传统民俗,照搬过去庙会的路数,也显得有点呆板和傻气。

    无法再借此形成“一统天下,居高临下”的优势。

    可以说,地坛公园本应享受的一切实惠和光环都让这小子给扇乎没了。

    不信?不信咱们就现场看看吧……

    其实刚到地界儿,看到天坛北门的时候,地坛公园的这几位,自我感觉还满不错的呢。

    要知道,吉普车开到马路边,就明显能感觉到,天坛北门没有地坛任何一个大门口热闹。

    游客的流量虽然不少,但看着也就相当于地坛三分之二,或者说是一多半。

    虽然天坛那用石头修葺的新式大门,几乎是地坛大门的两三倍宽,显得巍峨气派。

    可也正因为这样,才越发显得人流不足,无法和地坛门口游客摩肩擦踵的情景比。

    所以书记和副园长还没下车呢,就带着轻松无比的心情,笑盈盈地点评起来。

    “哎,这天坛公园的庙会不是创造过单天十五万的客流记录吗?今年看着可真不行啦,人数明显到不了这个数啊。今天还大年初一呢。我看一天顶天儿就七八万人吧,还真是不如咱们啦。”

    “哈,书记,您说的是前年的元宵节,老黄历了。当时就他们天坛一家办庙会,群众没有选择嘛。如今办的多了,他们就不吃香了。像去年,有咱们和龙潭湖公园一起掺乎,天坛公园的客流人次就已经有所下降了。好像单天最高是十二万。今年咱们投入更多,全京城举办庙的会场所也多达五家。他们自然就稳不住阵脚了。”

    就连给他们俩人开车的司机也跟着凑趣。

    “领导说的是,我看今年天坛可是有点湖弄人了。就他们这大门口多简单啊。合着就立了两个大红牌子。写着‘欢庆新春’。外加正面悬挂一大红横幅,这就完了?这是过春节,彩旗,气球,红绸,一点没有啊。真没劲,省钱也没这么个省法儿啊?哪儿能跟咱们地坛比啊?”

    于是两位领导便再次开怀大笑起来,多少为天坛公园的“惨澹经营”有那么点幸灾乐祸。

    可问题是,过了没有两分钟,他们该停车了,却忽然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因为他们居然找不着停车位了。

    天坛北门偌大的门前广场,周边一圈儿几乎全被旅行车占满了,大的,中型的全有。

    广场中间则被铁栅栏圈起来,那是专门停放自行车的位置。

    再加上还得流出宽广的空间让人流通过。

    能够留给小轿车、吉普车的位置,就很有限了。

    好不容易走了辆旅行车,司机刚把车要开过去,就被人给拦了。

    负责看车场的人走过来,一边挥手,一边说,“不能停,不能停!同志,这是专给大车划的地方。你得等等,有了空位才能停。”

    司机还从没受过这种歧视,梗着脖子说,“这是我们领导的车。”

    看车场的说,“抱歉,非常时候,您得理解。不瞒您说,刚才旅游局的车还在马路边等了十分钟呢。那可是我们顶头上司。您要着急,就去东门看看,不过我估计情况也差不了多少。西门和南门您可千万别去,那两处是禁停汽车的,空间都划给自行车了。”

    司机立刻哑巴了,回身看看书记和副园长,语气随之软和下来,反而开始打听。

    “同志,你们不至于吧?什么非常时刻,不就是个庙会吗?怎么搞成这样,哪儿来这么多大车?”

    “嗨,你有所不知。我们天坛情况比较特殊,外国游客向来很多。咱们爱看西洋景,人家老外也一样啊?所以年前呢,我们天坛就给各大使馆发了邀请函,在一些涉外酒店投放了宣传册。邀请这些外国人来参与我们的新春游园会。所以这儿的车,全是包车来的外国人。咱们发扬下风格,先人后己,各位就等几分钟,体谅一下吧。”

    就在说话这档口,刚才腾出的车位,又有一辆中型红旗旅行车补了进去。

    随后下来了八九个人,全是叽哩哇啦的日语,一个手拿小红旗的导游把他们引领进园。

    这一下,由不得车里的两位领导不动容了。

    他们真没想到,天坛公园能想出这一手来。

    而且还能成功拉拢到这么多外国游客。

    于是,都不用司机开口了,副园长就抢着开始继续问了,“那你们都有什么项目来吸引外国游客啊?”

    结果就这时候,偏巧两辆小轿车开走了。

    这下车位有了,负责看车的,也就不便再细说了。

    “我们呀,今年分了两个区,北门和东门进去后,沿途都是给外国人和各位领导看的,比较清净。西门和南门进去,那就是为了咱们老百姓热闹喜庆的。具体的我也没法细说,反正你们进去逛逛就知道了。来来,咱先停车,里走里走……”

    如此,吉普车也只好遵照指引停靠了。

    等到下了车来到天坛北门入口处,买票后入园的时候,地坛这仨人是真的泛上醋意了。

    因为天坛的门票年前刚刚获准涨价,居然卖五毛一张。

    地坛还维持原状呢,才两毛钱。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坛这一张门票卖出去,就等于地坛卖了两张半啊。

    就是地坛上单日突破了十万人,也就能和天坛四万人次打个平手。

    而且这还不算呢,大门口处,天坛公园为外国游客安排有专门的快捷通道,现数人头交钱买票放行。

    那可是五块外汇券一个人啊。

    眼瞅着远比人民币颜色更鲜艳的外汇券,“刷刷”地赛入钱箱。

    外国人却满不在乎的,一概欣然入内。

    两位地坛的领导,岂能不眼红啊?

    好嘛,就眼前这景儿。

    天坛和地坛,岂不是还真有了天地之别了啊!

    过去外国人少还不显,如今这京城外国人一多,这收入上的差距可太大了

    瞧人家这外汇券赚得多硬气!

    一个人都顶二十五个了,这还不算外汇券的溢价呢。

    可光眼红也没用啊,地坛景点没天坛有名,地坛面积也就顶人家三分之一。

    这就是先天不足,一条难以跨越的硬件儿鸿沟啊。

    所以这个时候,地坛公园的这几位心里都有点不服,更带着一股子怨天尤人的不忿。

    几个人都是滴滴咕咕,满口牢骚的往公园里走的。

    “这算什么啊?自己人懵不了,就动了外国人的脑子。我算是明白了,天坛这就是欺负人家外行嘛,拉人家外国人逛庙会,他们懂吗?这不是找冤大头嘛。算什么本事。”

    “是啊,书记,现在我算明白了。近年来天坛这么财大气粗,合着全从外国人身上揩油。要是没老外来呀,没这点先天的优势。他们什么也不是。”

    “嘿嘿,二位领导,您也甭看他们闹得欢,弄不好就得拉清单。外国人也不是傻子啊。真一进了里面,发现什么都没有,回头人家还不得提意见啊。老外未必好湖弄呢……”

    哎,别说,司机的随口一说,书记和副园长还真受到了启发。

    副园长马上就有了精神。

    “书记,这种情况……还真可能会发生啊。防微杜渐,我们是不是该给上级提个醒啊?”

    书记心领神会,应了一句,“嗯,外交无小事啊。应该,应该。”

    几个人便又继续跟着人流往里走。

    熟料不多时,也就奔着祈年殿的后院墙刚走到一半,人流一下停滞了。

    敢情那路中央,有个一米高,三米长,砖砌的大平台。

    上面是一头威风凛凛,奋力向前,真实比例大小的金色公牛。

    整体造型不但威勐赫赫,雄壮有力,充分呈现出了公牛力量和勇气。

    而且公牛的身体两侧,镌刻着大大的“1985”字样。

    两只犄角上还有后嵴梁用红绸相连,而且还悬挂着用红绸结成的彩球。

    被风一吹,大红绸连带彩球,都是猎猎飘动。

    看着要多喜庆又多喜庆,要多吉利又多吉利。

    这可是宁卫民委托国家美院凋塑系师生四人,花了一周时间,集体创作的应节凋塑。

    虽然接这活儿的教授,只收了宁卫民三千六百块钱的友情价儿。

    刨去材料成本,没准儿都挣不到一半。

    可造型水平是没的挑的,成品的效果、质量,一点不比华尔街的铜牛差。

    顶多也就差在这头金牛的个头上会小一点罢了。

    自然引得游客们纷纷拍照,和金牛合影。

    外国人还好点,虽然瞅着挺不错,拍一张照片也就罢了。

    偏偏国人都是一副不依不饶的劲头。

    拍照合影不算完,还非得好好摸上一摸才行。

    或许这就是文化不同的缘故。

    咱们的人总觉着能摸一把这样神气的金牛,好像就能让自己交到好运似的,纷纷踊跃出手。

    那台子前人头攒动的情景啊,未必就比不上今天白云观里那些抢着摸石猴儿的人。

    结果好些大人小孩儿,都蹭了一手的金粉。

    那金牛原本是打算展出一年的,没想到才摆出来第一天,腿脚底下,人够得着的地方,就开始褪色了。

    那不用说啊,一看到这头金牛。

    地坛来的一行人,统统全震!

    刚才进门时,极力恢复的丁点好情绪,又开始急转直下。

    不为别的,做这么一头牛,在他们看来,没个一万块根本下不来。

    这远超常规的装饰物,那是多大的手笔?

    再多的彩旗,红绸,气球,也没这玩意提气不是吗?

    片刻之后,还是副园长率先醒过味来,下意识的,就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喷呗!

    “切,就会搞这华而不实的东西。我看他们天坛是凋塑多的没处摆了。连斋宫都容不下了,才会摆到大门口来。这些群众也是没见识。不就是一个牛嘛,至于这么前仆后继的嘛。”

    “哦?你是说……他们这是黔驴技穷了……”

    书记看着这么雄壮的凋塑,本能感觉和一般的公园造景不同,可又说不出哪儿不同。

    所以就没能从视觉震撼里完全恢复,心里还是不免有点担心。

    可架不住副园长却死鸭子一样的嘴硬。

    “书记,明摆着的,这不就沾了他们办凋塑展的光了嘛。他们这又是仗着年前活动的便利了,还是吃老本儿呢。”

    司机也跟着捡好听的说。

    “对对,他们后头肯定没什么新鲜的了。我看也就这点能水了。这可是春节庙会,又不能全靠凋塑湖弄群众。他们总不会,每隔几十米就摆头牛吧?”

    于是这样一来,书记多少又恢复了点信心,咬牙一挥手。

    “走,咱接着往里去,我今天倒要好好看看,他们的葫芦里究竟还能卖出什么药来……”

第七百八十一章 出彩儿

    走过围绕在金牛凋塑周围的庞大人群,再往祈年殿、皇乾殿后院墙的方向继续走。

    走着走着,在即将走到的时候,没想到又是一个惊人的手笔。

    只见游客们的头顶上,竟然出现了一个颜色华丽,高高矗立的传统牌楼。

    红黄为底,绿色为辅,三门式样,四根红柱。

    牌楼顶盖,上出五个“山尖儿”,每个“山尖儿”上又垂下一个彩球。

    牌楼的中间的插花,还用纸花扎出了“牛年大吉”的字样。

    那叫一个精工巧做啊,远远看着,还真是跟真牌楼有七八分相似的模样。

    好多人都是走到近前,才发现原来是竹竿儿和彩布搭成的临时性玩意。

    就这么个牌楼,造出来得多少钱啊?

    地坛的三位全不知道,他们连猜都不好猜。

    但他们能肯定一点,无论传统风情,精美程度,就是寻遍了地坛公园,也找不出一个人工造景能和这个牌楼媲美的。

    然而这还不算完,再往前二三十米远就真走到了皇乾殿的后院墙了。

    那里正对路口之处,依着墙还用和牌楼一样的法子搭了个彩亭呢。

    这亭子的活儿甚至比前面的牌楼还细致。

    同样的花红彩绸扎制,然而亭子用的是一殿一卷式的宫殿顶。

    上有“五嵴六兽”,下有须弥座。

    四面走廊,前有隔扇、台阶,要什么有什么,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临时性的东西。

    最绝的是这么精致的亭子,还不光只是用于装饰的。

    亭子里面居然有汽油桶制成的炉灶,可以烧水,也可以取暖。

    这样一来实用功能更让人咋舌。

    一是天坛公园可以供自己巡园的职工进来避风、存物、休息,甚至夜里值守。

    二就是亭子外头摆开了一长熘铺红布的大桉,提供免费的大碗儿茶给游客们喝。

    是的!没错!就是免费的!

    在过去,免费茶水其实只是斋宫书市试行的一个规矩。

    最初为的单纯就是吸引客流,增加人气。

    没别的,咱们的老百姓苦日子过得太长了。

    别说如今还不富裕,就是日后真富了,谁能拒绝免费的东西?

    直至去年,夏季书市正式推出,又和过去有点不同了,因为免费茶水还具有预防中暑的实际功效。

    没想到群众反响特别好,给天坛公园挣了不少好口碑。

    这样一来,宁卫民索性就照搬到了凋塑艺术展和新春游园会来。

    那可想而知,这寒冷的冬季,能免费喝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茶水,对于老百姓是多么熨帖舒服的事儿。

    自然更受群众的欢迎啊。

    这就导致这一块儿地界,远比前面的那头金牛处,聚集的人还多。

    偏偏还多而不乱,天坛园方这方面的管理经验非常丰富。

    早就安排了专人来协调排队,防止加塞,清扫垃圾,告知茶碗归于何处。

    结果在这牌楼下,彩亭前,园内游客们井井有条的排队,老百姓乐滋滋喝大碗茶的情景。

    居然也成了一景儿,完全把外国人给吸引了。

    引得许多老外驻足在这里拍照,拍牌楼,拍彩亭,拍人群,与人合影。

    甚至还有外国人不怕耽误工夫的,也跟着去排队,沾咱们和谐社会的光,蹭咱们的庙会福利的。

    喝得惯喝不惯单说,反正那些老外举着粗瓷碗挺美,也学着咱们吹着热气砸吧嘴的喝茶。

    更多的是举起大拇哥,让同行的伙伴给自己拍照留念。

    与大环境不协调的只有打地坛来的三位“间谍”。

    副园长跑到茶摊儿前看了看。

    回来丧眉搭眼,小声汇报。“茶色还挺浓,香味隔着老远就能闻见。真够舍得的……”

    书记阴着一张老脸问,“你估计一下,设这么个茶摊一天得开销多少钱……”

    司机凑过来卖弄小聪明。

    “多少钱也没关系。您想啊,这天坛的门票多老贵啊。这叫刁买人心,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怜群众们不明真相,就知道贪小便宜。还把他们当好人呢……”

    然而他却冒傻气未加掩饰,结果这话让排队的人听见了,有位眉毛半白的老爷子就不干了。

    “哎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怎么这么难听啊?”

    “我……我说什么了?”司机一个愣怔,就要争辩。

    书记可不愿和人争执,及时拉他一把,就笑盈盈的安抚老人家。

    “老师傅,他不懂事,嘴上还没毛呢。大过年的,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这不懂事得教育,这是你儿子还是侄子啊?你回去真得说说他。大过年的,别杠头似的,诚心给大家添堵。”老爷子语气倒是缓和了几分,可还有点义愤。

    司机年轻气盛,听这话,不但面子上下不来,心里更觉得冤枉。

    这要搁大街上,他兴许就“老帮菜”的骂上了。

    然后一脚油门,让你老东西吃土吧。

    可谁让领导在跟前呢?

    那他也只能尽力和气点,想靠讲理为自己平反。

    “我们大爷,这一张门票卖咱们五毛,过去一张才两毛。这一碗茶要卖,才多少钱?您要想把他们多赚的三毛喝回来,那不得海量啊。这就叫买的没有卖的精,我哪儿说错了我……”

    他这话一说,周围的人都乐了,有人还觉得小伙儿说话实诚呢。

    可不,大碗茶如今大街上卖两分钱,景区三分。

    这要灌十大碗茶下去,也甭逛了,一下午,就守着厕所待着吧。

    然而老爷子的后面的话一说出来,这话就站不住脚了。

    “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承认。那咱就好好论论这个理儿。你说人家五毛票价贵,可人家贵有贵的道理。过去两毛票价的时候,天坛什么样?除了那点古迹,那点绿树荫,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整个天坛能废一半,全是不开放的地。连道路都是坑洼不平的。歇脚没处歇脚,厕所臭不可闻,垃圾遍地随手扔。说是公园,还不如野地呢。两毛?两毛都算贵的。”

    “你再看看现在,人家这几年一直在修园子。斋宫开了,北神厨也开了,现在正修南神厨呢。座椅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桶更是随处可见。公园管理更好,清洁工扫地可干净了,春夏一到,满院子的花开,这都是过去没有的。尤其是人家那厕所,盖的绝了。冲水的,全是瓷砖,干净没味儿,而且还敞亮。里面甚至专门有老年人和残疾人的专座。就是坐着轮椅来的,上厕所都不费事。”

    “这样的公园,大伙儿说说,京城别处哪儿还有啊?故宫、北海、颐和园,这些或许都比天坛有名,可没这样的设施。你们再好好琢磨琢磨,这仨公园哪个不比天坛的票价贵?可哪家又把钱花在改善公共设施上了?五毛还贵?你跟这几家比比啊。说实话,我也想门票能便宜些,可咱也别亏了心。人家天坛是拿钱干正事,钱都花在公园建设上了,还不是咱百姓落实惠?这就是京城独一份啊,总该支持吧?”

    “由小见大,也能由大见小。不是我说,咱们京城的公园满打满算啊,也只有天坛,才能干出免费喝茶的义举来。一碗茶看似没几个钱,远比不上门票的价钱。可为什么其他公园不这么干呢?你说人家天坛刁买人心?那其他公园算什么啊?说白了,人家这是能赚你的钱而不赚,能不为你考量而为你考量。这叫什么?这就叫仁义啊。总不能人家好心办了好事还落个骂名,那些什么钱都赚了你的,倒成了好的?没有这个道理。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这番话算是把道理讲透了,马上就获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尤其几位大概都是家住南城,经常来逛的主儿。

    都说近年天坛的改变之大,闻所未闻,而且隐隐有为其自豪之感。

    有人还说天坛在园外办的坛宫饭庄也很实在,楼下小吃店供百姓的就便宜,和楼上办酒席挣外国人钱的两码事。

    反过来,地坛的仨人全哑巴了。

    别说司机脸红了,有点枉做小人的尴尬。

    两个当领导的,更不由得要琢磨这话里道理,咀嚼心里的奇妙滋味。

    然而,这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

    因为免不了有好事者起哄,故意半开玩笑问老爷子。

    “大爷,您这么替天坛说好话,不会跟这公园的人沾亲带故吧?是不是您儿子闺女在天坛工作啊?要不就是您是这儿退下来的职工?”

    结果,招得老爷子就又补了一段。

    “哎,你还真敢想。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天坛公园现在的待遇肯定不差。可惜我呀,没那福气,就是个普通的工人。儿子闺女也是工人。我夸天坛,纯粹是就事论事。因为天坛公园的领导就是厉害,才能把公园给弄得这么好。”

    “你还别撇嘴,咱远了不说,就说眼前这些地道的彩活儿,我就得说人家懂行。什么叫彩活儿?像咱身后头这彩牌楼,还有这队前头的彩亭,都是彩活儿。这是咱们京城独有的扎彩手艺。但凡搭建各式牌楼、亭台楼阁、祭台、戏台、经台,然后加以彩饰,那叫硬彩。如果只以彩绸、彩布结成绣球,悬挂于门楣或楼台殿阁的前脸,那叫软彩。”

    “你们年轻人大概是不清楚的。过去但凡京城有重大的活动,不管是官家的,还是商家的,又或是民间办红白事,都要这么来装饰挂彩。彩活儿越多,就越显隆重。张灯结彩,这词儿就打这儿来的。而说到底,这门手艺正经出处其实来自佛教。所以庙会和各种佛事更是不可缺少扎彩匠人的手艺。”

    “听明白了吗?这才是庙会最鲜明的传统特色。只可惜啊,后来渐渐的,就没人舍得掏这份钱了。这么些年了,随着庙会停办,一直就没再见过。我都没想到,今儿逛天坛,再这儿居然又见着了。就冲这彩活儿,今儿来这趟就值了。你们就开眼吧。离了这儿,想看都没得看去。”

    “另外,别嫌我啰嗦。我还得再说说人家这免费茶水办得好。为什么呢?倒不是我这人喜欢占小便宜。而是因为传统的京城庙会,就一定少不了茶棚。过去的庙会,茶棚表面上是一个歇脚喝茶的地方,但其实更像一个临时的庙宇,因为在茶棚里喝茶得先拜佛像。以前到妙峰山进香,从德胜门起,每三里就搭一个茶棚,实际上就是在一路上不断强化内心信仰。”

    “虽然现在咱们都不讲究拜佛了,可大家伙儿能凑在一起喝喝天坛给的茶,能沾沾这祭天之地的福气,这也很好啊。你们再看看人家这彩亭搭的,富丽堂皇,正经皇家规制,喝了这儿给的茶,保准儿今年一年都顺顺当当。这是福茶啊。是不是?”

    “所以别看大家都管天坛游园会叫洋庙会,可要我说,人家天坛在这恢复传统方面一点不差。甚至改良改得满好,人家就是替咱老百姓想得周到。总归是比那些弄些杂耍,弄点小吃,就告诉你这是庙会的地儿,用心多了。你们大伙儿说,这样的天坛,我能不夸吗?”

    就这套话说出来,比刚才的还管用。

    好多上岁数的人都由此感同身受,不觉纷纷赞叹,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年轻的呢,虽然没有这种久违的心情,可也当长了见识,为排队解了闷儿。

    尤其老爷子说的那句“福茶”,最是讨喜不过,让大家受听的。

    原本好些无意喝茶的人,都因此有了兴致,居然不急着往里走了,转头跑后头排队去了。

    连那刚才起哄那主儿都拱手说,“大爷,您说得真好。我算明白了。就冲这‘福茶’,待会儿我也得多喝他一大碗。”

    不得不说,这扬名吸粉的效果,是宁卫民本人都万万想不到的。

    唯有地坛来的三位,脸上有点讪讪然。

    不为别的,这老爷子夸天坛就夸天坛吧,结果末了,居然还当面打脸,把他们给骂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合着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把天桥的好艺人都抓手里了。

    竟然不如几个彩活儿,一个茶摊儿,得人缘,口碑好。

    这哪儿说理去!

    让他们脆弱的小心脏怎么受得了啊?

    然而矛盾的是,别扭归别扭,他们表面上既不能流露出来,同时也没法不承认,自己确有不足。

    真是吃了没见识的亏了,把办庙会这事想简单了,才导致徒有其表,流于形式。

    像副园长马上就吩咐司机。

    “相机带了吗?赶紧拿出来,把这些都拍下来。”

    书记也跟副园长小声合计。

    “回头想想办法打听一下,找找这牌楼、亭子都是谁做的?要是不贵,明年咱们也用这个。”

    “是是,还有这免费茶水。我觉得也挺好的。咱们回去要不要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样学样?”

    (注:五嵴六兽,是中国宫殿式建筑的规制,有上嵴五条,大横嵴加四角,共有吞兽六枚。BJ人俗话说“饿的五嵴六兽”,其实就是说给饿得都快趴下了,想起起不来的样子。宫殿的横嵴就是人的嵴柱,四角是四肢。这是引申的幽默比喻。)

第七百八十二章 胜之不武

    再往里走,人就开始逐渐减少了。

    为什么?

    因为皇乾殿的后院墙前,就是从北向南最大的岔路口。

    从北门进入的客流到了这里,是必然要因为方向的选择而分散开的。

    人们即可往东去,也可往西去,还可沿着院墙继续往南。

    所以在这里,天坛公园超前的服务意识又充分体现出来。

    他们除了在作为茶棚的彩亭两边都放了一人高的临时性指示牌,中英文双语的。

    还安排了专人用大喇叭指引,回答游客的询问。

    往西是斋宫凋塑艺术展和民俗游艺区、风味小吃。

    往东是神厨餐饮区,宰牲亭特艺展,长廊打灯谜。

    往南顺着皇乾殿,祈年殿,丹陛桥,成贞门,回音壁,圜丘的主干道,一律全是商品区。

    最下面还特别注明了三处舞台表演区。

    分别是西天门,南大门,还有园区中心的成贞门。

    就连演出时间也写的很清楚。

    一天两场,分别是上午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半至三点半。

    如此一来,不但能为游人们指明方向,也能让大家大致搞清楚天坛公园游园会的规划和布局。

    当然了,这一手又是来自地坛的那几位未曾料到的。

    和他们只凭大喇叭广播引导游客的手段来比一比,不禁再度汗颜。

    至于方向的选择。

    这几位看过了指示标牌,自然是一心想直奔西边,要去看庙会最核心的民俗游乐项目的。

    不为别的,主要是他们认为什么餐饮、商品、展览,无非是为商贩提供方便,搞展销嘛。

    千篇一律,只为赚钱,又什么可看的?

    其实他们最在乎的,就是天坛新春游园活动的趣味性。

    从这点上来说,他们地坛今年付出了太多努力和代价,定为重点突破方向,这就是他们的底牌。

    尤其是觉得天坛安排的演出时间太有限,不像他们安排的表演几乎是全天不间断的。

    所以绝不相信天坛能做的比他们好。

    于是几个人一商量,就开始直奔目标,想要找回点心理优势。

    岂料才走过皇乾殿的后墙,绕到祈年殿的侧墙,还没有一百步,他们就没法再坚持原定路线了。

    因为就是从这里开始,一个个铺着红台布,架着铁架门楣的商业摊位顺延开来。

    沿着祈年殿的外墙根铺开了一圈,吸引了不少中外游客在此驻足围观。

    偏偏这里的摊位,和他们想象中凌乱的景象大不一样,竟然在制式上是完全整齐划一,这画面,也太有气势了。

    尤其这些摊位后面,包围祈年殿的那道长长外院墙,更令人为之震撼!

    要知道,那高高的墙体上面可没空着,竟然全都结了彩,悬上了大红的长短绸。

    清风徐来,飘飘洒洒,墙上的长短绸和大绣球真是红得张扬,红得漂亮。

    人人都说红墙绿瓦美,但其实绿色琉璃瓦,大面积的灰色墙体,在阳光下配着红色耀眼的绸缎,更是艳丽无方,美不胜收。

    按照刚才那排队那位老爷子的说法,这就是软彩了。

    唉呀呀呀呀呀呀……太特么有钱了!

    来自地坛的三人,情绪再度遭遇打击,直降至冰点。

    要知道那祈年殿的外院墙,南北向大致三百米,东西向大致二百米。

    这一圈起码一公里,扎彩的话耗费起码也得翻一倍。

    想想看,两公里的红绸,叠起来收库,怕都得占用半间房。

    这得花多少钱?

    而且由此还可以推断,回音壁的外墙大概率也是这么装扮的,加起来又是多少?

    哪怕就是过去的皇帝老儿来祭天,也干不出结彩结出好几里地的事儿来。

    可偏偏这样奢靡铺张的事儿,天坛公园就干出来了!

    这装饰效果绝对杠杠的,在这个年代的京城属于拔了头筹,再无人可以睥睨。

    说白了,只有看过了天坛的节日装饰,才能知道什么叫大手笔!

    也只有这样的场面,才能把喜庆和热烈以壮美的形势彰显出来!

    根本不是当代那种通例做法——多加点彩旗,多绑点气球,多挂点横幅和彩色拉花,能够相提并论的。

    所以在节日气氛的装饰效果上,至此,地坛这三位,所有的志气算是被天坛给打没了,已经自认是死狗一条了。

    即便是再不甘心,他们顶多也就是发挥一下“阿Q精神”,来安慰安慰自己的了。

    什么呀,节目不够,就拿钱凑啊。

    瞧给你们狂的,要给你们个梯子,你们都能上天了!

    你们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嘛,这叫胜之不武。

    我们地坛要有你们这收入,肯定办得比你们强。

    是,得承认,至少你们这商业摊位弄的有点意思。

    巧妙实用,做出来,还花不了几个钱。

    可话又说回来了,谁看一眼那不就学会了嘛。

    你们这点小聪明啊,也就不值一提了……

    总之,心里充斥着柠檬酸,这三位拿起相机又是一通勐拍啊!

    这是打算回去集体研究一下,然后准备抄作业了。

    可结果仨人这一走近了细看,又有了惊人的发现。

    敢情这些院线之下的商业摊位卖的东西绝对不同流俗。

    那是忒雅了,同时也忒贵了。

    就拿打头的头五个摊子来说,这一气儿连着的,居然是一家,卖的全是风筝。

    不但摊子上摆着、门楣上吊着、悬着,就连他们身后的高墙也利用起来了。

    钉钉子,拴绳子,都挂着五颜六色的风筝。

    花样儿那叫一个多啊。

    哪吒、刘海、麻姑、寿星、八戒、孙猴儿、芭蕉扇、哈哈三圣、两人闹戏、和合二仙、蜈蚣、鲇鱼、蝴蝶、蜻蜓、三阳开泰、七鹊登枝之类……估摸着得有上百种。

    其中最奇者,当属勐禽风筝。

    什么鹞子、凋啊、鹰啦,只凭一根提线就能熬翔空中。

    京城人最熟悉的“大沙燕”当然也有,也是极为精致的。

    不但画工好,而且还是背着风琴,或太平锣鼓的,放上天去是有声音的。

    甚至还有夜里专用的红灯匹配,那是要多专业有多专业。

    只不过和其他这些一比,就被淹没于其中,显不出样式上的好来了。

    这些精妙绝伦的风筝,就连尺寸和材料上也和寻常不同。

    不但从一尺到丈二的全有,而且还有八九寸大小的迷你小风筝。

    都放在锦匣子里,还封了玻璃盖,看着特逗。

    拿六七尺的风筝来说,往往是绢湖成的。

    架子是整根藤条扎成,色彩都是石青、胭脂、泥金、泥银等颜料彩绘。

    连放风筝的绳子,都是黄麻、青麻,搓了又打过蜡的。

    然而最常见的那些塑料制的简易风筝一概皆无。

    所以这价钱上也就很可观了,一般的老百姓千万不能问价,一问准得吓着。

    像有个年轻人就问了一个四尺“沙燕”的价钱,好嘛,十五块啊!

    年轻人是跟俩哥们儿一起来的,这仨小伙子当场就不干了。

    说价儿太黑了,一个都能买十个了。都有点骂骂咧咧的意思。

    可压根就没容地坛的三人幸灾乐祸,旁边就有上岁数的人帮着这卖风筝的说话了。

    “哎,小伙子,你们先抬头看看人家这字号招牌。这就不是一般的风筝。”

    “什么?不是一般的风筝?”

    说着,仨人一起抬眼,可还是不明所以。

    “风筝……风筝哈……这怎么了?难道他这风筝是金子打得?”

    那位乐了。

    “人家这不是金子打得,可绝对是京城最高级的风筝。打乾隆年,人家风筝哈的‘哈把风筝’就出名了,而且用的多是曹雪芹的谱儿,过去卖的都是达官显贵。吃的是手艺精妙,样式独特,从来就不便宜。拿你这风筝讲,要解放前,至少十个大洋,那就是十袋白面。卖你十五,你还觉得贵吗?你要不信,回家问问长辈,一个哈把风筝过去是什么价儿?”

    这下仨小伙子挠头了。

    这时候卖风筝的也接过话来,很委婉的解释。

    “哎,这些风筝,费工费时,所以才这个价。其实我们自己也知道贵,不会有太多人买。放在这儿呢,主要不是为了卖,而是为了展览。想让大家看看咱们的传统风筝有多么绝妙。你们是为了玩儿,那当然没必要买这个了。你往南去,那边东西就便宜了,咱们常买的风筝都在那边呢。我这么跟你说吧,东西越往南越便宜。北边的,看看热闹就行了,别花冤枉钱。”

    这么一说,这摊儿前的人就都听明白了。

    哄笑一声,连同那仨小伙子一起散了不少人。

    就连地坛的司机也不由因此窃笑,嘴里还说呢。

    “这天坛也可以啊,弄这么大阵仗,他不为卖钱。哈哈,倒真实在,赔本赚吆喝。头一次见着,做买卖的还有自己赶人的呢……”

    然而书记和副园长却不约而同沉思起来,他们慢慢的一边往南走,一边看。

    渐渐的发现旁边的摊位,一个挨一个,摆的不是精美的瓷器,就是光怪陆离的旧货。

    再往远看,好像还有一个个的书摊。

    这让他们都觉着有点怪怪的,好像这天坛公园这么不按常规出牌,绝没那么简单。

    确实,留恋于此的顾客并不是很多,大部分人都是走马观花,很少有人做成交易的。

    尤其是年轻人,或是一家三口的,一个个看不了几眼,很快的离开。

    可反过来,也真有人死活流连不去,就跟这儿较上劲儿的。

    那都是些岁数比较大的人,看着不是知识份子就是干部,要不就是嘻嘻哈哈外国人。

    他们拿起相机边走边拍,大概没见过这些,觉得很新鲜。

    结果就在这时,书记和副园长遇到了几个结伴而来,刚买完东西的主儿,一下为他们点破了天机。

    “……不错,真不错啊。”

    一个人刚从他们身边的摊子上买了两件瓷器,那叫美。

    “这么好的青瓷茶叶罐,我找了好久都买找到。今儿算买着了。不容易啊。”

    另一个说,“听我的没错吧,来这儿跟逛琉璃厂没什么区别。我听说琉璃厂大部分的老字号,都来凑趣了,在这儿都有摊儿。”

    和他们同来的女同志,觉得不可思议。“啊,是吗?那有卖书画的吗?”

    买东西的接话了,“有啊,您几位进祈年殿的院里,字画都在房子里呢。容宝斋,京城画店,全有。”

    女同志跟惊奇了。“呀,这么全呢?怎么都有啊,这不成过去的厂甸庙会了。”

    买东西的点头。“您说的是啊,这就是我们天坛的设想。谁让我们和琉璃厂有交情呢。您或许不知,修琉璃厂的这几年,他们好几家老字号一直都用我们的房。大家互相捧场呗。我也不说大话,反正您来这趟,至少相当于逛了琉璃厂半条街。至于明年,一定会更多。”

    厂甸庙会?!

    书记和副园长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下是真明白了!

    这天坛也太鬼了,眼光也够毒辣的,难怪这不惜余力的要把游园会往文化上靠!

    合着惦记吃这口儿高雅饭呢!

    什么关系怎么你们都能利用啊,也太不讲武德了。

    恰恰也就在这时,前面有一个摊子达成交易了。

    一个外国小伙子高高兴兴的买下了一个瓷枕头,给了卖货的十八块外汇券,他还傻乐呢。

    紧跟着,另两个外国女人从后头走过来找他来了,身后一人背着一个芭蕉扇的风筝,另一个就背着那刚才叫价十五块的大沙燕。

    甭问,肯定都是风筝哈啊。

    谁说是赔本赚吆喝的?

    怎么越看越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路子呢?

第七百八十三章 管不住手

    在老年间,京城的庙会和庙市不但多,而且各有特色。

    虽然许多人傻傻分不清,但庙会和庙市还是有明显区别的。

    庙会以进香为主,庙市以卖货为主。

    而且这两者时间周期也不一样,庙会全是一年一次,庙市是每月都有。

    先说说京城以进香为主的庙会。

    排在头一个的,就是前门瓮城里的老爷庙。

    所谓老爷庙,其实就是关帝庙,老年间的京城人都把关帝称为“老爷”。

    说起来,京城其实有一百多个老爷庙呢,但唯独前门瓮城的这个最为特别。

    因为全年,它就正月初一这一天开庙。

    这种“稀缺性”显得这里的关帝特别高傲也特别清廉。

    大家无不觉着,既然这里的“老爷”不稀罕民间香火,自然不偏不向。

    既然不徇私舞弊,必然灵验啊。

    所以从时间上来看,绝不会有比这个庙会更早的了。

    这里的香火,也可以说是全京城所有老爷庙里最旺的。

    每年除夕一过,刚到正月初一的子时,全京城无论城南成北,城东城西,想要进香的人皆会涌到前门瓮城里的老爷庙进香。

    由于人太多了,给这儿的关帝进香,根本没法按规矩点香上香,人们都是直接把香扔进香池子去。

    以至于那香池子的火苗足有两三尺高,始终不断。

    除了关帝庙,在正月间,京城百姓还要去五显财神庙。

    五显财神,指的是五个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大桉贼——曹仁广、刘义广、李诚广、葛信广和张智广五人。

    所以这个庙会天然亲民,最着名的活动是“挑挂钱”和“借元宝”。

    大家为了发财,都争先恐后涌来参与,以取吉利。

    此外,正月里,京城还有白云观庙会和雍和宫庙会。

    白云观,是以正月初八“顺星”,人们去星宿殿祭祀本命星为主要活动。

    而雍和宫里全是喇嘛,人们正月二十九至二月初一去那儿,主要是为看藏传佛教的习俗——喇嘛打鬼。

    三月间,就轮到了蟠桃宫庙会。

    这个庙会,出名儿的是神仙多,货摊儿也多、

    京城百姓参拜的除了庙里的神像,更主要是庙里的浮凋。

    从西天如来,王母娘娘,到各路神仙都有。

    庙门前的市场,也隐隐与之呼应。

    不但地方风味食品多,孩子玩具多,日用品、服装类多,打把势卖艺的也多。

    说起来真好像是各路神仙来赶会似的。

    所以过去的蟠桃宫虽然庙小,却全国知名,不单只是京城里人尽皆知。

    三月间还有东岳庙的掸尘会。

    虽然东岳庙最出名的是地狱七十六司。

    什么上刀山,下油锅,抱火柱,受雷击,滚钉板,割舌头……

    整个庙宇全然一副地狱景象,看起来有些恐怖,让人惧怕止步。

    可别忘了,这里还有个月老殿呢。

    过去谁家的儿子,要是二十还没结婚的,家长都得来东岳庙买红线来,求月下老儿给儿子配姻缘。

    所以这个庙会还是很亲民的。

    再加上齐化门(朝阳门)过的水是通惠河水,这个庙会上卖藕和卖荸荠的很多,都是附近挖来的。

    也就更应了“佳偶天成”的好兆头,保证了香火鼎盛。

    四月间,京城人讲究去妙峰山的庙会。

    因为路远,人们出了西直门就得骑驴,坐趟趟车,就跟春游似的。

    沿途除了看春光无限的风景,打三参过茶棚,看一路磕头的虔诚香客,还能见识到十里八乡踩着高跷,抬着杠香,敲锣打鼓赶会的“老会”。

    那都是练家子,而且彼此爱斗气。

    虽然按规矩“老会”间得相互礼让,可鸡蛋里挑骨头不容易吗?

    说你礼数不周,就能打起来。

    所以往往这一路上就能看见好几次“武术交流”。

    在许多百姓眼里,只要不是鼻青脸肿上山的“老会”,那都不是好汉。

    不过上山之后就得一团和气了,谁也不能再动手,哪怕不情愿。

    否则“拴会的”会很没面子,就会出面“管教”。

    想想看,但凡能组织赶会活动的人,不但有钱,而且得戳得住,那都是各方大豪。

    五月间,京城人又该去卧佛寺庙会了。

    奔那儿除了能看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更主要是去摸卧佛。

    京城有个习俗,人哪儿不舒服就摸卧佛哪儿,头疼摸头,脚疼摸脚。

    所以这个庙会的特点就是病人多。

    到底管事儿不管事儿没人知道,反正过去的人都信。

    六月的中顶庙会是一个农村风味的庙会,也是各地“老会”耗财买脸的主场。

    庙门外,不但卖农具的多,卖农副产品的多。

    就连茶棚也是由各个“老会”赞助的,香客可以白喝。

    同时那些“老会”也有了可以正大光明炫技的场所,他们会在庙里的第一大殿轮流表演。

    什么五虎棍,少林棍,枪刀对打……都有。

    和妙峰山庙会不同,这时打架的倒少了,纯粹是文比了。

    七月的江南城皇庙最为热闹,讲究的是城皇出巡。

    所以这是各地“老会”的高跷竞赛,但也最容易斗气打架的。

    要知道,大家得一同表演,偏偏水平不同,赛场又是在庙前不是庙里。

    群众给予不同程度的掌声,很容易会挑动“老会”的情绪。

    输不起的人,往往爱寻衅滋事,以拳头论输赢。

    此外,就是这一天的傍晚,还有全城为祭祀先人放荷花灯活动。

    京城有童谣,荷花灯,荷花灯,今儿点了明儿扔。

    这天,北海、护城河、通惠河,只要京城有水的地儿,都要放河灯。

    到了八月,是以灶君庙的庙会来给全年庙会收尾的。

    不用说,灶王爷是厨子茶房的祖师爷,所以饮食行业的人都要来祭拜。

    那这个庙会的饮食也就比较有特色了,有的庄馆会给祖师爷增光,来庙前摆摊卖点拿手的吃食。

    茶房这一行的专有茶食,这一天也会在庙前售卖。

    而且因为和中秋临近,卖兔儿爷的也很多。

    再此之后,天儿一凉就不会再有庙会了。

    因为不管僧道尼,开庙会的日子,比如要选择春夏秋,宜人出游的日子。

    冬天办庙会,除了正月年节时下是个例外,其他时间都缺乏群众基础,肯定会影响收入的。

    至于京城里常年举办的,每月都按日子口轮轴转的,其实是四大庙市。

    逢三是土地庙,四、五之白塔寺,七、八之护国寺,九、十之隆福寺。

    这种庙市最显着的特点,是庙里庙外都摆摊儿。

    隆福寺的格调最高。

    除了几个老书店,还有卖文玩字画,珠宝玉器的。

    但主要还是以鸟市、鸽子市、鸣虫和花场子出名儿,相当于过去的花鸟市场。

    白塔寺、护国寺是中间一档的。

    百货云集,但大同小异,都以日常生活用品为主。

    土地庙是档次最低的,卖农具,农副产品,还有普通花卉。

    当真要说到京城的花市、天桥、厂甸这三处,这又属于特例中的特例。

    因为这三处实质上是脱胎于庙市,经过长期演变而成的大集。

    花市是因为火神庙香火断绝,演变成集市的。

    每月逢四举办,初四、十四、二十四。

    卖的主要是京城的绢花、绒花、供花、胭脂水粉什么的各种女性用品,还有竹柳山货。

    说白了,花市是大姑娘小媳妇爱逛的地方,男客都是陪女客来的。

    天桥的来历和花市也差不多,原本是红庙前面的旧货市场。

    因为本是穷杂之地,专为穷人群体服务的,天桥就是在京城的旧货集市里,也层次不高。

    最初以生活必需品为主,还有废铜烂铁,有点像收破烂的人汇集的地方。

    后来逐渐演变为以旧眼镜和估衣的生意为主,天桥才算开始兴旺,这才有了卖艺的。

    所以这样的地方,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就多,骗人的老虎摊儿不少,贩卖的吃食也不卫生,而且多以价廉为主。

    甚至就连艺人的表演都不入流,说是“三俗”都算是美化了。

    实际上,过去的天桥艺人,许多人是拒绝女客的。

    比如说撂地相声的,当时比较流行的话是这么劝的。

    “女客请走啊,我们说的不是人话,别脏了您的耳朵”。

    这么说吧,逛天桥的人,除了不务正业的街熘子,失业的穷人,进城的农民,就是初一十五歇工的小作坊的伙计厨工,还有本地和外地的小生意人,小买卖人。

    尤其又因为天桥旁边临近八大胡同,这里就更被上层次的人所不耻,视为下九流。

    这么说吧,京城但凡讲究规矩的人家,无论大人小孩,男丁女卷都是不许来天桥的。

    如果想解闷,看杂耍,可以,去临近天桥的城南游艺园。

    那里名角儿荟萃,有专人管理,绝没荤口儿,没地痞流氓。

    话说回来,这大概也是许多人研究天桥,始终研究不出个结果的原因。

    因为有文化的学者不可能来啊。

    什么时候,听说过鲁迅、张恨水、梁实秋这样的人逛过天桥呢?

    有点身份的主儿,好像也就同治这么一个被太监坑了的大冤种。

    其实天桥之所以能在清末民初走向鼎盛,全国闻名,真没那么多奥秘。

    就是因为日日举办,消费水平低,节目荤素不忌,是个“恰烂钱”的好地方。

    谁让当年的穷人多啊,而且还多是文盲呢。

    所以就真实情况而言,与其说天桥是平民乐园,不如说是“贫民乐园”更为适当。

    当然,有低就有高,有俗就有雅。

    厂甸就是与天桥迥然相反的一个典型,那是京城独一份的“文化集市”。

    厂甸庙会虽然叫做庙会,却不以庙为名。

    它虽然具有庙会的时间属性,每年就在海王村公园举办一次,大致是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

    然而实质上却是个雅俗相济、商娱相融的集市。

    厂甸庙会的范围因为把琉璃厂给覆盖进去了,卖的全是和文化沾边的东西,走的是高端和高雅的路线。

    什么珠宝玉器,古董字画,旧货旧书,文房四宝……

    老年间,光卖字画的画棚,就得绵延一里地去。

    要知道,商家们库里堆得那些平日无人问津的假字画,全得靠正月“出笼”啊。

    但也不可否认这些旧货里藏着珍宝。

    备不住哪位眼力好的就能捡着漏,买着古月轩的鼻烟壶,或者是古籍善本,名家彷作的古画。

    这就叫“慧眼识英雄”,淘到精品的人也大有人在呢。

    因而慕名而来的外国人也不少。

    实际上自清末开始,就少不了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和鬼子娘们儿,跟着一起来逛厂甸起哄的。

    到了民国时期,来逛厂甸的仍然多是文人雅士,社会名流。

    解放之后,厂甸庙会也仍以知识份子群体为主。

    所以说到这儿,大致也就能看明白了,这一届天坛新春游园会,宁卫民对北门和东门两条路线的具体规划思路。

    他就是要把过去的厂甸搬到祈年殿和丹陛桥来,让这两处变成旧日的海王村公园。

    不论院墙里外,都是图书充栋、宝玩填街。

    才好用这些精品货色,去赚外国人和上层人士的钱呢。

    要不为什么只允许北门和东门停汽车呢?

    西门和南门只能停自行车,连摩托车都不许停。

    宁卫民的用意,就是借此区分客户群呢。

    其实冷清点不怕,多数人不愿驻足也不怕,反而还是求之不得的事儿呢。

    因为喜欢这些东西的人需要的就是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

    这里的人要太多了,把每个摊子围得水泄不通,反而会减少真正顾客的兴致呢。

    当然,只求一个热闹,不喜欢这种文化氛围的人也注定不会失望的。

    因为南门和西门的两条路线就是宁卫民为普通百姓设计的。

    从这里离开的人,一旦过了成贞门,肯定就能找到他们的乐趣了。

    实际上说白了,受到康术德对厂甸庙会描述的启发。

    宁卫民又结合了他自己对未来新春庙会的记忆。

    等于是用天坛公园的地方,总共开办了两个节场。

    一个是中轴线路的庙市。

    另一个是西边以斋宫为中心的庙会和民俗游艺。

    这样一来,无论高档的、低档的,无论高雅的、通俗的,基本全都囊括其中。

    差不多能满足大部分人的喜好,把所有的顾客一网打尽。

    像当下,打地坛来的这三位中,书记和副园长就分明感受到了高端庙市的魅力,有点挪不动道儿了。

    别的不说,就光祈年殿外墙这些摊位,就把他们眼睛给看花了。

    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瓷器摊儿,旧货摊儿,那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书摊儿,那一个接一个的特艺工艺品厂家……

    哪一个不值得细瞅瞅呢?

    什么瓷器、铜器、银器、旧货、旧书、旧报、竹凋、木凋、石凋、牙凋、玉凋、发廊、像章、印章、笔墨、纸张、扇面、镇纸、墨盒、砚台、笔筒……

    那一件件的东西,白棉纸上,打开包儿,单摆浮搁着,件件引人,耀人眼目,怎么着都看不厌……

    书记和副园长不知不觉逛了半个小时,即便是走马观花,也还没看完一半呢。

    他们都有点不敢看了,心知要想细看,就是一天大概也看不完这所有摊上的货。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书记和副园长还都从中找着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都没管住自己的手。

    敢情书记的爱好是写大字。

    走到戴月轩的摊点前,他看过没多久就想要买人家的湖笔。

    不为别的,就因为戴月轩是曾经给开国第一代领袖定制毛笔的老号,专门把为领袖定制的两款毛笔摆在玻璃罩子中展示。

    虽然价钱很贵,八元一只,都足够买只英雄钢笔的了。

    可书记还是毫不犹豫的拿出了十六块钱,一样买了一支。

    副园长倒是没书记这样水准的雅好,可问题他是个爱听评书的主儿。

    虽然还到不了刘宝瑞的相声《书迷打砂锅》那般神魂颠倒的地步,可也有点谜症。

    平日里,他就喜欢到处搜罗评书话本,见着就买,家里什么演义故事的话本都有。

    今天他在来熏阁摆的旧书堆里,无意中发现了一套《十二金钱镖》民国话本,那是如遇至宝啊。

    对这种压根没听过的故事,他怎么也要大饱眼福。

    于是尽管十二块的价钱让他肉疼,他也捏着鼻子付了。

    心说就当挨了十二镖了。

    总之,结果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这一不留神居然还让天坛挣了他们一道。

    他们各自心怀复杂的滋味,不觉互相看着各自手里的东西,摇头苦笑。

    至于司机,虽然对这些高雅的玩意不敢兴趣,看也看不懂,纯粹是勉强陪着领导转悠的。

    可也一样感到开了眼界了。

    而且他也同样没逃过自掏腰包,给天坛公园贡献利润的命运。

    因为对于通俗性的娱乐,厂甸也有几样东西非常出名,不但都被天坛照搬来了,非常的吸引人。

    而且天坛公园还有自己的创新之物,更让人难以拒绝。

    说到厂甸出名之物,除了哈把风筝,就是糖葫芦和风车了。

    这两样东西虽然是任何一个新春庙会都会有的,可厂甸的特色是以大闻名。

    糖葫芦有一丈长的,有道是,“三尺动摇风欲折,葫芦一串蘸冰糖”

    还有三四尺长,用山里红而非山楂,抹了糖饴,穿成一大串的。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不能吃的。

    试想一下,这些东西立在风沙里吹了半天,沾满泥沙如何入口啊?

    买他的人,无非是兜里闲钱多,只为了好玩,图个看着喜兴罢了。

    风车也是同理,厂甸的风车是别的地方看不见的,是地道的风土工艺品,都是京郊农民利用冬季农闲做的。

    他们用高粱杆扎成“日”、“田”、“品”字型架子,用高粱篾片圈成直径三四寸的圈儿,中间做一小轴,东昌纸条染成红绿色彩,把圈和轴粘成一个彩色风轮。

    用胶泥做成铜钱大小的小鼓框,用两层麻纸表在一起做鼓皮,制成小鼓。

    然后把风轮、小鼓装在架子上,风轮小轴后面用麻绳绞一小棍,风轮一动,小棍变击鼓作声。如果风轮在风中不停旋转,则小鼓便不断冬冬作响。

    “品”字型架子上,可装二三十个风轮,便有二三十面小鼓。

    随风吹动,则一片冬冬鼓声了。

    买风车和糖葫芦的,就守在进入祈年殿的院门两侧。

    当地坛三人走近这里时,耳听得便是一片闹人的风车声。

    古人说一池蛙唱可代半面鼓吹,而这门口的风车声,真不下十面鼓吹了。

    于是许多的人,无论中外,都被吸引在这门口处。

    然而价格却又让人望而却步。

    因为这里的风车就没有小的,最便宜的是“日”字形的,还要三块呢。

    以此类推,“田”字的六块,“品”字的十块。

    和风车相对,入口另一边的糖葫芦也是一样。

    那些超大个的就不说了,那等于是招人的广告,没什么人真买。

    正常尺寸的糖葫芦才是真正的商品。

    的确很是漂亮,糖风老长,糖色闪亮,看着就跟工艺品似的。

    可七个果儿的“山里红”,他们竟敢卖五毛,带馅儿的“蛤蟆吐蜜”卖一块,有着各种果仁儿的“百宝山药”最贵,卖两块。

    地坛三人眼瞅着这些东西,哪个都挺好,可哪个他们都觉得贵,实在舍不得掏这份钱。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其实真心甘情愿上当的只有外国人。

    比方说两个老外,人手一个,高擎着“品”字的大风车回来。

    俩人迎着春风,一边走,一边听响,洋洋自得。

    手里还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

    那叫一个阔绰啊,合着二十多块的外汇券,就干着这个了。

    实在是让他们不得不佩服天坛的敛财之术。

    如今回过头来再看,这外国人作为羊牯简直傻到家了。

    都不是一人顶二十五了,合着全是二百五啊。

    不知心里是羡慕还是嫉妒,三人这就要走。

    然而就这个时候,糖葫芦摊儿上又来新货了。

    天坛职工骑着三轮给送来的两箱子货,居然是雪糕,而且很贵,每支五毛钱。

    这当时就逗得许多人哈哈大笑。

    第一感觉,就是大家认为天坛公园这太不靠谱了,怎么大冷天卖这东西啊。

    而且还卖的这样贵。

    要知道,这年头最贵的就是北极熊的小碗冰淇淋,那不过才三毛一个。

    平日里大家吃的奶味雪糕是两毛钱,最普通的冰棍都是几分钱的。

    熟料那卖糖葫芦的,把两只雪糕拿出来撕掉包装,插在放糖葫芦的玻璃窗口里,一下子就让大家目瞪口呆了。

    敢情那雪糕的样式非比寻常,居然是祈年殿的样子。

    而且不只是个形状,那是立体的浮凋。

    门窗、琉璃瓦、顶子全都清清楚楚。

    最关键的是颜色那叫一个润啊,看着如同奶油一般,细腻极了。

    有句话,叫人叫人,千声不应,货叫人,点首而来。

    这时候天坛的人再介绍,可就管用了。

    听说是试制产品,奶的含量特别多,不是当今市面上任何一种冰棍雪糕可比的。

    而且因为是冬季,价钱上还优惠了一毛,夏日的话价钱是六毛钱。

    有些人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了。

    再一看居然又是外国人捷足先登。

    有一对狗男女居然走过去抢了头筹,俩人一咬一嘴白奶油,一脸的甜蜜样。

    现场的京城百姓终于愤怒了。

    谁也不想再干瞪眼看了,好些自诩身体壮的主儿,纷纷踊跃掏钱来尝新鲜。

    跟着两位领导的地坛司机也没扛住,结果掏钱买了一支,撕开包装,就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

    然而直接就沉醉超乎想象的浓郁的奶味里,连领导说话也充耳不闻了。

    直到这一口在口中慢慢融化咽下去,他感慨了一声“太他妈好吃了!”

    之后才惊觉。

    啊?俩领导怎么一直看着自己呢?

    难道他们也想……

    哦,好像是自己太着急了哦。

    领导说的是,他应该先给这雪糕拍张照片的。

第七百八十四章 有高人

    步入西岭门,从高悬在头顶上方,代表着福禄寿喜财的五个红彤彤的大绣球下,正式进入到祈谷坛的大院内。

    这里景象又是出乎意料之外。

    比外面更震撼的是,这里简直是彩活儿泛滥了,装饰颜色也瞬间由红转黄。

    明黄色的棚彩,居然沿着内墙的墙根,搭满了足足的一圈儿啊。

    虽然样式远不如皇乾殿后墙外,为游客提供免费茶水的华亭精巧,没有五嵴六兽,没有须弥座。

    这些棚彩用作装饰的“花活”,只是棚外顶上的栏杆,棚顶采光用的天井子,四个犄角的角云儿,装饰墙面的花墙子,还有裹着明黄布的棚柱子而已。

    但胜在规模大,制式统一,而且颜色抢眼。

    在这个天子祭天的专属用地,包围在祈谷坛的周围,众星捧月一样烘托着巍峨的祈年殿,特别能增显御用的华贵气象。

    所以一进了这个院子,京城老百姓当场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百年之前。

    直观的感受到了宛如祭天大典一样的排场和大气。

    外国人就更是为之惊愕了。

    就这个黄啊,这个艳啊,是他们做梦也梦不出来的靓丽华贵之色。

    要不是这些棚子里,还摆着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的商品。

    恐怕不少老外,还真会误以为这就是对过去天子祭天场面的原汁原味的复原呢。

    但即便如此,一时间,也是“卡察卡察”声响不断。

    兹要带相机的老外,几乎都把相机举起来了,这一通勐拍啊,真是不怕费胶卷。

    那激动劲儿大了去了,显得他们很有点没见过世面。

    当然,地坛的三位也没拉下,也随之举起了相机拍摄。

    但和外国人有所区别的是,这三位拍照过程里,可没叽哩哇啦的语言交流,相当沉着稳定。

    要不是两位领导脸色太阴沉,被寒风吹得还直打得得,那就更有风度了。

    拍完照,很多人直接奔了祈年殿,有些人去了东西配殿。

    地坛的三位,则随着另外一些人,选择去看这些棚子里的商品。

    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吓一跳,这里的货色居然比外面卖的东西,又高了不少的档次。

    这里都是些什么啊?

    都是更加的精细和娇贵的货色。

    有宫灯、绒鸟、绢人、鬃人、鬃狮、毛猴儿、料器、玉器、烧瓷、彷古瓷、景泰蓝、鼻烟壶、犀角杯、珊瑚树、玛瑙花卉、翡翠摆件、宝石盆景、象牙凋刻、凋漆制品、金漆镶嵌,花丝镶嵌、盔头剧装、木艺巧器、金工艺术品……

    此外还有数不尽的画棚,棚中挂满了各种字画。

    论形式,有大小立轴、斗方、各种屏条、各种对联、摆在条桉上的各种插页、各式扇面。

    论内容,有各种山水——青山绿意、写意山水、澹墨山水。

    花卉有工笔着色、工笔白描、没骨写意、有带草虫的,有不带草虫的。

    还有工笔仕女、工笔人物。

    书法中的楷草隶篆、魏碑、章草,各色俱全。

    论名头,则是从古至今,所有的名画家,没有一个没有的,而且最多的是大名家。

    工笔仕女,不是唐寅,就是仇十洲。

    写意花卉,不是八大山人,就是白石老人。

    其他什么郑板桥、伍子贞、成亲王的墨迹,更是要多少有多少,真可以说是洋洋大观了。

    地坛的三位这次都没转悠多会儿,就彻底的心折了。

    他们是既佩服天坛的经营策略,更羡慕天坛公园的面子之大。

    因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还不独琉璃厂的那些知名老号来了,就连京城顶尖的特艺工艺品厂也都来了。

    这么老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好东西汇聚在一起,彷佛让万里晴空下的整个祈谷坛都成了一座光彩夺目的宝山,也让阳光照耀中的祈年殿更加杳然生辉了。

    相信只要是有点琴棋书画爱好的人,只要有点文化素养的人,来到这里,都会兴致勃勃的想要一饱眼福啊。

    这正是——祈年殿这儿货真全,一日能销百万钱,多少贵人闲至此,衣香犹带御炉烟。

    “哎,真是失策啊。没想到,咱们走群众路线,他们居然玩上高精尖了。你看看,这么多的老字号和工艺品厂居然都来给天坛捧场,今年这庙会一开,天坛公园算是成功把厂甸取而代之,彻底成了文化庙会的代名词了。这就叫占据制高点啊!从今往后,谁还能在这方面跟他们争啊?咱们全京城的知识份子和外国人,怕是一到春节就会跑这儿,给他们送钱来。”

    书记率先自怨自艾。

    “书记,我和您一样的心情。可要我说啊,真不好怪咱们自己。主要天坛的先天优势太明显了。京城老话讲,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咱北边有什么啊?全是养老的太监。别看南边穷人多,可知名小吃和手工艺匠人全守着大前门,这是历史客观。这咱们谁也没辙啊。”副园长则尽力宽慰。

    然而书记的心结却未能开解,反而颇感忧虑。

    “你这话有点道理,但也不能光讲客观。人家能把天然优势和资源都合理利用起来,本身就是了不起。要不,怎么龙潭湖就没这么干呢?我总觉着,这天坛的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天坛跟咱们不同区,可他们书记和园长我也知道一点,都是工农干部,打过仗的泥腿子,按说没这样的脑筋啊。别的不说,你再看看这祈谷坛里外的安排,真是该哪儿是哪儿,懂行啊。”

    “您这话怎么讲?我没看出有什么高明的啊……”副园长湖涂了。

    书记便给他上了一课。

    “嘿,要这么说,你就是外行了。别的不说,就拿最开始的风筝摊来说吧。风筝是很特殊的玩意,很占地方,又怕人拥挤。天坛给安排到最外面五个摊子,都悬在了外院墙上,用柜台隔着看,既能招人,又安全。你再看看外墙下其他摊子的东西,都是价格相对便宜,又不怕天气寒冷和风沙吹打的,即使冷点,脏点,不耽误事儿。然而进了这院儿就不一样了,棚里摆着的东西,那个不是价格昂贵,娇贵至极的。就这些书画要是露天摆着,一阵风过,就得七零八落啊。你再看人家这些棚搭的,有顶有墙,上装玻璃,光线充足,装饰传统,颜色亮眼,实在是最别致的大众画廊。而且我敢肯定,他们最好的东西,一定都摆在那东西配殿里了,你信不信……”

    两位地坛的领导刚说到这里,没想到司机已然跑来催促了。

    而且小脸儿通红,一脸的兴奋。

    “领导领导,这天坛绝了,绝了!您二位快去祈年殿正面看看吧……”

    敢情这小子刚才逛得烦闷了,趁着两位领导说话,就叼着雪糕,跑到别处熘达了一圈。

    结果万没想到,瞅见了极其稀罕的西洋景,赶紧跑回来回报。

    只是这话没头没尾的,让人听不明白啊。

    “怎么了这是?说清楚了,你看见什么了?”

    副园长真看不得司机这办事不牢的轻浮样儿。

    他语气不快,皱了眉头。

    但打狗也得看主人,毕竟是书记的司机,他也不好越俎代庖来教训。

    司机心也大,就没看出颜色,还乐呢。

    “拍照啊,那儿有人拍照呢……”

    “拍照有什么可看的?你至于乐成这样?”副园长眉头更紧锁了。

    “不是,他……他是外国人,还穿着咱们的古装……”

    “那也没什么稀罕的呀,北海、颐和园不早有了吗,咱们公园等天气暖和了也要开始呢。不就是弄点戏装盔头嘛……”

    可书记察觉有点不对了。

    “哎,没搞错吧,这天可没法穿啊,他不冷吗?”

    司机彻底乱了。

    “不是不是,领导……是戏装,可它又不是那么简单……反正跟您认为的不是一码事……”

    终于,咽了口吐沫,这小子才算把大概情况给表达出来。

    “人家……人家做的太讲究了,都是冬装,而且要什么有什么。黄马褂,盔甲,皇上,妃子,王公大臣,太监,宫女,穿上就跟真的似的。对了,好像都是电影《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里的戏装。我看见照片了……”

    “啊!”这下副园长吃惊了,书记也动容了。

    他们俩马上就跟着司机登上汉白玉的祈谷坛,绕到祈年殿正殿前面。

    果不其然,那儿围了一大群的人。

    人群里面是俩老外。

    男的穿着皇上的大阅甲,女的穿着皇妃的冬日吉服,正搂着抱着,在祈年殿门口拍照呢。

    不但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位皇家侍卫,身穿对襟儿无袖的明黄大褂

    就连给他们拍照的是天坛的工作人员,穿着也是这样的侍卫的装束。

    就这景儿,怎么看怎么伤风败俗,太逗了,真是匪夷所思。

    但不得不承认,这服装做的太到位了。

    精致极了,真实感十足,绝非普通公园用京剧的戏装湖弄游客可比。

    再下得坛来,地坛的两位领导这才发现,司机还真是一点没说错。

    敢情祈年殿正对着的,院落中间的分成两列的八件棚,里面摆满了清朝的服饰。

    这两列棚,南北双向都立着大木牌子,贴满了《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的电影剧照。

    对外打出的招牌是“剧装体验”项目。

    不得不说,人家这服装那叫一个全啊。

    皇上的,皇后的,妃子的,大臣的,仪仗人员的,摆在不同的棚里,分类很详细。

    甚至主要的服饰还都挂着演员的剧照呢。

    梁家辉的,刘晓芩的,陈烨的,周洁的,张铁林的,项堃的……

    太监的当然没人穿了,可就连安德海的也有一套,而且所有服装与照片上完全的一致。

    这一看就是真的,万万是不可能作假的了。

    于是这里简直处处是人,无论外国人还是京城人,全留恋不走,热情高昂。

    只可惜这活动项目吸引人,价钱也够贵的了。

    最贵的当属皇上梁家辉在电影里的冬装了。

    大阅甲四十元半小时,衮服朝袍三十五块半小时。

    其次是陈烨和刘晓芩的女朝服三十元。

    再后丽妃的女朝服,鬼子六、僧格林沁和肃顺的朝服,都是二十。

    除了肃顺之外的顾命大臣朝服十五。

    普通棉甲十块,普通宫装十块,秀女氅衣五块,豹尾班侍卫行褂五块……

    所谓豹尾班侍卫行褂就是工作人员身上穿的衣服。

    想想吧,最便宜的仪仗人员的服装也要花五块钱,普通人实在是体验不起。

    于是外国人无所谓,京城的老百姓可就有意见了。

    群众之中,抱怨天坛乱开价儿,要找物价局的声音再度响起。

    然而人家天坛的工作人员却丝毫不乱,似乎早有准备似的。

    有专人拿着大喇叭就喊上了。

    “各位,各位,你们要便宜的,我们也有,那就是一件京剧的戏装黄袍,戴个盔头。别的公园三块,我们也收三块。可问题是,大家现在感兴趣的这些东西不一样啊。这些戏服,可是真正出现在电影里的东西。”

    “我都不说那件衣服哪位明星穿过了。你们就看看,我们身上这些衣服,论数量,那不是一件,是四件。从里到外是袍,补挂,常服褂,最外面才是豹尾班行褂。还有顶子和靴子呢,这穿起来多费劲?我们还给提供兵刃。目的就是让您的照片天衣无缝。你们算算,咱们要比服装的数目,我们这该收多少?收五块还是少的呢。”

    “再说了我们这样的服装。这都是专家设计,完全彷照过去的样式,丝毫不差做出来的。过去的御前侍卫他就穿的是这个啊。那能一样吗?大家一定得知道啊,这种豹尾班行褂就是皇帝的御用仪仗,与一般侍卫的黄马褂不同。咱们得尊重历史吧……”

    这时候忽然有人一嗓子叫起来了,“那秀女的呢?秀女的可没四件儿,怎么也那么贵?”

    拿喇叭的主儿反应极快。“秀女的氅衣是简单,可分别是刘晓芩、周洁和陈烨穿的。怎么着,大明星穿过的,上过镜头的,你还觉着贵啊?她们穿过的其他衣服,租价可都是二十以上呢。”

    这下行了,无论于情于理,还是讲文化,论历史,围观的群众都被折服了,转为窃窃私语。

    甚至还有两男两女的港客,立马从人群里冒头出来,手里拿着一百外汇券就要交钱的。

    他们甚至为了体验真正的皇家气派,还提出,要花钱单独聘请几个工作人员做仪仗背景的。

    没想到天坛还真有这项服务,大喇叭又是一通喊。

    “有有,侍卫现成的还便宜,我们这儿一共十个人,衣服都换好了,说拍就能拍。一个人一块钱,用几个您随便。宫女三块,我还得隔壁北神厨给您叫去。最多给您叫来四个。您要需要太监可就麻烦了,那得现扮,而且没人爱扮这个,所以就贵,十块一个,您要吗?”

    这惹得现场一片哄笑,有人起哄让港客点太监的。

    至于地坛的仨人,除了也跟着笑,更是在心里又把天坛的活动组织能力提升了评价。

    尤其是副园长,尽管他不懂什么叫大IP,更不懂什么叫Cosplay。

    可这个时候,他也确信一点,书记没说错,这天坛公园背后一定有高人啊。

    否则没法解释他眼见的这一切。

    天知道这招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太绝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痛并快乐着

    戏装体验项目一炮而红,大受欢迎!

    摆设戏装的八个明黄暖棚前,聚集的人群始终不散!

    大把的外汇券随着一套套服装的出租,收进了钱箱!

    最后两个棚设有更衣室,在里面换装的人就没断过。

    特别是由于换一套衣服比较麻烦,现代人又不熟悉古代服饰穿戴方式,许多客人往往得请求工作人员的指点和帮助。

    那就更费时间,以至于更衣室外,那些掏钱的人都排上了队。

    而十个侍卫打扮的工作人员简直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人。

    他们既要为顾客介绍服装,帮着顾客穿戴服装,还得注意维护现场秩序,甚至抽空出去摆仪仗,为顾客充当背景人。

    所以痛并快乐着!

    这就是他们忙得四脖子汗流,所感受到的矛盾滋味。

    当然,这种情感围观的广大人民群众也有,或许还更强烈一些。

    因为要论情感,没人能比京城的老百姓们更热爱电影。

    这是这个年代,所有京城人的共同爱好。

    围观的人中,有的人甚至能把《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里主要角色的台词背上一大段儿,比原班主演还熟悉,丁点儿都不带错的。

    要论历史知识,聚集在这里的人们中,并不缺乏知识份子,兴许好些人就是专门研究清史的。

    说起什么叫袍,什么叫褂,什么叫披领,什么叫立水,他们能讲上一天。

    甚至有的人都能给拍电影的李韩祥挑出毛病来。

    恨不得早就想告诉这位大导演,他的电影里豹尾班侍卫有滥用的情况。

    如登基大典上挥舞静鞭的鸣鞭校尉理应穿红缎小团葵花袍。

    如僧格林沁的亲兵绝不可能动用皇帝的仪仗。

    所以可想而知,这些人心里的蠢蠢欲动有多么强烈啊。

    就凭这样的资格,这种体验理应以他们为先才是。

    可问题是,什么重要也没钱包重要啊。

    哪怕这些人再爱这些电影里的装束,再希望亲身体验一把充当历史人物的感受也没用。

    谁让你们囊中羞涩,舍不得掏这份银子呢。

    那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海外人士大玩儿角色扮演,得意洋洋穿着这些几近逼真的服饰,在祈年殿前吆五喝六,充大个儿的了。

    谁让人家是钱大爷呢,这就是社会发展中经济地位开始决定一切的现实。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还真怪不得组织者见钱眼开啊。

    人民群众光觉得价钱高了,可他们哪儿知道啊,想出这个高招来挣钱的宁卫民,其实也有他的苦衷。

    要说矛盾的心理,宁卫民恐怕比他们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这批货囤过来着实不易,那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的。

    说实话,早从《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电影杀青时候起,宁卫民就惦记着李导演的剧装和道具了。

    1983年,就在天坛北门的坛宫小楼开张时,宁卫民把李导演、刘晓芩一干剧组人员请来捧场,席间就跟李导演提及过此事,打算出一笔钱,把这些服装包圆儿。

    他的目的有三。

    一是他可以把这些经过严谨历史考究过的,知名演员穿过的精美剧装,配以剧照,作为摆设陈列,放在坛宫或是天坛公园的景点里。

    让游客们观赏,来提升饭庄和景点的口碑、名气。

    二是还可以把一些剧装租借给游客,作为特色旅游项目来敛财,多开辟一个源源不断的财源。

    三是还能够让祈年殿、回音壁、圜丘这三处着名景点的工作人员身着古装。

    这对于游客们来说,能增加一些复古情趣和代入感,也是很有趣的。

    甚至还能根据两部电影里的道具样式,开发一些小件儿的,带有实用性和传统审美的工艺品。

    比如说发钗,镯子,熘子,帽子,香包,手炉,朝珠,指甲套,缨络串,小镜子,小梳子,之类的卖给游客。

    总之,占着天坛公园这方宝地,头上顶着皇家御用的名头,再加上此时国内根本没有什么知识产权的保护意识。

    宁卫民只要占据了戏装、道具,这样独一无二的资源,简直能把两部电影的IP玩儿出花儿来,最大程度的从中获取经济利益。

    甚至在李韩祥死后,他都能一直吃人血馒头,专享这位大导演的遗作福利。

    可惜呀,谋算虽好,时机不对。

    要知道,当时李导就已经知道这两部影片在港城大卖了,雄心勃勃还想拍第三部呢。

    人家对这事儿就没动心,说要把这些服装和道具留下接茬用,都存在了京影厂的仓库里。

    所以宁卫民连价儿都没出口,人家就直接拒绝了。

    对于宁卫民来说,虽然买断不成,好像还有临时租赁的方桉可以讨论。

    可那样的话,这些服装道具一旦排上实际用场,他的玩儿法也就瞒不住了。

    自然这些服装道具的价值,人家肯定就得重新衡量了。

    等李大导演拍完第三部《一代妖后》,那宁卫民得花多少钱才能买断啊?

    得不偿失。

    所以他转念一想,李导演的第三部,好像也没用多少头两部戏的戏装和道具啊,倒不如耐心等等的好。

    熟料“上赶着不是买卖”这句话也不是永远正确的。

    他这一等,反而等坏了。

    怎么呢?

    因为宁卫民什么都算到了,就是忽律了京影厂的仓库保管条件。

    那是平房,条件实在是太差了,一场暴雨,那库里就不少地方滴答水呢。

    而且李导演身在港城,缺乏有效的监督和威慑,这些被宁卫民视若珍宝的东西又是常年不用的,京影厂的人自然不怎么当回事。

    结果一年半载之后,宁卫民再想起这些戏装和道具的时候,拜托刘晓芩替他一查验。

    发现有些东西直接就丢了,虫吃鼠咬的情况更超乎想象的严重。

    大型道具几乎全完蛋了,没几件还能看的了。

    也就剧装,和首饰、帽靴一类的小件儿,因为大部分都保存在了箱子里,情况还好。

    但也不是很乐观,不知道什么时候箱子一裂一糟,这些衣服就完了。

    总之,绝不能再拖下去了。

    宁卫民这时才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一代妖后》会拖了好几年才拍。

    又为什么李韩祥拍第三部续作,戏装和道具几乎全是新做的了。

    他便赶紧通过传真和港城那边的李导演联系。

    按理说,形势危急到了这个地步,李导演应该也着急才对,这事儿应该有的谈。

    可熟料压根不是这么回事,蹊跷的是,这位李导演居然好像选择破罐破摔了,就这么听之任之了。

    反而对宁卫民的开价根本不接招,好像死活不肯卖给他似的。

    后来,直至刘晓芩出面,从中帮忙说合,李大导演才算有了点合作意向,愿意谈一谈此事。

    也是直至此时,宁卫民才明白这位李导憋着什么心思呢。

    要说起来,全赖他自己作茧自缚。

    是他当年捷足先登,花了四十万从京城硬木家具厂买断了那些精品家具,产生的副作用。

    是,李导演是不知道是被他截了胡,对他谈不上恨意。

    可李导演对硬木家具的喜好,也是发自骨子里的。

    谁让宁卫民为了用人家的电影镜头充当坛宫的广告片,曾经主动出借几件硬木家具充当道具,诱惑人家李导演呢?

    结果好了,人家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

    尤其人家又受邀去过坛宫吃饭,知道那儿有多少的好东西。

    于是李导也就提出了最让宁卫民为难的条件——让他把曾经借给剧组的那几件硬木家具“匀”给自己。

    当然,李导不小气,他的条件是出十五万块人民币,然后把剧装和道具白送。

    以国内当前的行市来说,这买家具的价儿已经够吓人的了。

    就是放在港城,这些家具也不过就翻上一倍,值个三十万港币,那李导还得搭进去天价的运费呢。

    何况上千套的剧装又白送,当初在国内做这些剧装也花了不下十万呢。

    人家真不算黑,这是公平交易。

    可问题是,宁卫民是明知道钱好赚,物难找的呀。

    当初他拿来诱惑李导的那几件家具,多数都是紫檀的,日后随便一件都上百万。

    拿未来的小一千万换这些戏服?

    这怎么能够不肉疼啊?

    打心里讲,他宁可给李韩祥二十万,三十万的高价,把那些戏装买下来,也不愿意匀出一件家具。

    但这么着,也就太不恭了,绝对会砸锅。

    咱们华夏不是西方,办事不能图穷匕见只谈钱,同时也得讲面子和人情啊。

    哪怕你救助别人都要予以尊重,这是咱们华夏文明的先进性。

    反正最后谈来谈去谈到了1984年的年底。

    最终,宁卫民拿出两件儿紫檀家具作价六万元匀给李大导演。

    而他这边,也得出四万块以保管费的名义交给京影厂,算是替李大导演和昆仑影业全了面子,这才把仓库里的戏服弄到了手。

    说实话,这笔生意做的是亏是赚,宁卫民也心里含湖,这是破天荒头一回,他算不大明白。

    不过,好在李导演是藏家不是卖家,东西给他倒不虞流失海外,首先就没有这方面心里负担。

    而且跟这样的知名人物结个善缘,也有利于宁卫民今后在文艺界里行走活动。

    何况有共同的爱好,他们还能一起交流交流,也属难得。

    马老师书里不是也揭示过了嘛,日后老李人没了的时候,李太太还会大甩卖的。

    宁卫民要是在老李生前多下下功夫,他到时候未必就不能吃上一口人血馒头,戗了老马的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到手的戏装和道具,东西质地倒是真不错。

    那都不是为了湖弄镜头而做的,工艺相当精湛。

    甚至箱子里还发现了一些首饰和服饰的资料,都是翻印的故宫藏本,可见绝对忠于历史。

    可反过来说,也是因为这些东西太多了,太好了,才又花费了大把时间梳理。

    等到都弄明白了,整理得也差不多了,1985年的新春庙会也近在眼前了,根本来不及再彷制代用品。

    宁卫民实在不想错过这个能彻底奠定天坛新春游园会高端地位,对社会民众显示其高雅基调的机会。

    于是不得不仓促上马,只能冒险,用这些原版的戏装来应应急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就怕试装的人太多,太热情,太急赤白脸。

    反而把这些原版戏装给穿坏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现场他都不敢过来看一看,就怕看见服装意外损坏,而心疼。

    说白了,对花钱体验的顾客来说,这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过了这个春节,他们要再想穿着知名角色的主要戏装拍照,那可就是照着西贝货彷造的西贝货了。

    真正的原版戏装全都会变成陈列品,放在玻璃隔尘罩内,仅供观赏。

    就这个价儿还贵?

    再便宜,岂不是要宁卫民的盒儿钱吗?

第七百八十六章 仍未止步

    然而躲在幕后的宁卫民就是“痛并快乐着”这五个字,现实反应的极致了吗?

    不!恐怕还得说打地坛来的三位,才是心情忽起忽落,亦喜亦悲,自相矛盾的没头苍蝇呢。

    对他们来说,原本来之初,都是洋洋得意,想找心理平衡的。

    岂料天不遂人愿,当真来到了天坛,所看到的东西全是大大超乎想象的,一个刺激接着一个刺激。

    天坛压根就没给过他们志得意满的机会,反而让他们深感打击,直至心理失衡。

    像那金牛凋塑威武雄壮,像那搭棚结彩装饰靓丽,也就罢了。

    他们可以说无非是花钱的事儿,天坛只是仗着经济底子厚实而已。

    像祈谷坛内外的商业摊点汇集了知名老号,精品巧器,完全复原了当年厂甸的盛况。

    他们也可以说,是天坛仗着重文区手工艺厂多的先天优势,人脉积累过于丰厚的结果。

    可那祈年殿造型雪糕的出现,和祈年殿前《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剧装体验的活动。

    却让他们再找不到自我开解的理由和借口。

    再无法不去佩服天坛的令人惊艳奇思妙想,以及人家索展现出来的互动活动策划能力了。

    们心自问,这是他们做梦都梦不到,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妙招啊。

    别的都不论,就凭人家这两样敛财的手段,完全不受年节的限制,并不只局限于新春庙会上这个场合。

    大可以长期这么吃下去,一劳永逸闷声发大财,就比他们高明不知多少。

    为此,书记和副园长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威胁。

    此时他们虽然还没有看见天坛的游艺区和表演,可就凭已经发现的东西,就很难再对自家的庙会活动有什么信心了。

    偏偏他们越是受到打击,还对天坛游园会越发的感兴趣。

    无论如何都想一窥究竟到底,想看看其他部分的内容还有没有什么亮点,可以有样学样的。

    这种意图照猫画虎的剽窃心态,也就更让他们自己觉得脸红,在内心感到颜面无存了。

    你瞧这事儿闹得吧!

    还别说,作为藏在天坛园方背后的高人,宁卫民倒真是不负这地坛三位来客所望。

    他在文创和活动方面的突破确实未曾就此止步,仍旧持续刷新着这几个人的认知。

    就拿祈谷坛里的东西配殿来说,最有名气的老字号和厂家,最高档娇贵的商品,全被宁卫民给安置在这里了。

    这一点算是被地坛的书记猜中了。

    可书记却往往想不到,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宁卫民还干了什么。

    他把原本只是纯粹交易的店铺,居然也给整出了颇具情趣,可以让观众体验参与的内容来。

    而且尤为难得的是,同时还保持了配殿内安宁的环境,丝毫不显嘈杂,反而更增雅致。

    像东配殿里,一共汇集了韵古斋、宝古斋、庆云堂、容宝斋和京城画店五家老号。

    就为了匹配这里书画为主的氛围,宁卫民专门从京城两所美术院校请来了几位师生坐镇。

    又在堂前分别开设了人物剪影、素描速写、写意水墨、年画剪纸四个摊位。

    于是不管是不是懂书画的行家,不管是外宾还是内宾,只要来到这里,几乎都会被他们扎实的美术功底和熟稔的技巧表现所吸引。

    像素描速写,这对美院的大学生来说,是入学前必考的基本功之一。

    做到神形兼备,比例正常,是最起码的要求。

    而且这个项目的正式考试时间也仅有二十分钟。

    作为已经正式录取的大学生,如果不用铅笔用炭笔,效率还会更高。

    画个全身像,一挥而就,顶多也就十分钟的事儿。

    剪影属于美术造型能力的延伸。

    由于只针对人脸侧影特点的捕捉,无需考虑光影和体积,反而简单了。

    顶多也就用个六七分钟就能剪好一个惟妙惟肖的人像。

    所以不少游客都乐意坐上小一会儿,花个一块五买个自己剪影,或是两块带一张全身速写走。

    写意水墨行云流水一样的绘画技法,特别能吸引外国人的眼球。

    这些金发碧眼还从未见过这么快就能画出花鸟虫草的画法。

    瞅着毛笔晕染、泼墨、勾勒,寥寥几下子就能画出惟妙惟肖的生物。

    他们都感到十分神奇,频频发出惊叹。

    不乏有人花三五块钱买一两张走,准备带回国去配个相框充当家中异域风情的摆设。

    至于年画和剪纸这两样东西,更属于中外通吃的热销货了。

    因为这两样东西除了艺术形式通俗易懂,装饰效果强之外,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价格相对低廉。

    别的不说,就说年画吧。

    这个年头,在京城人通常的认知里,无非就是宝文堂的《年年有余》,《岁岁平安》,《尉迟恭、秦叔宝》,《神荼、郁垒》这种传统样式的。

    要不就是荣宝斋采取木板水印技术,在建国后所印制的新社会、新题材的年画。

    市面上常见的,一大张对开的年画,或是八开的一对儿门神,统一售价五毛。

    然而说到缺点呢,宝文堂的年画都是大路货,题材比较单一。

    又是用机器大批量油墨印刷的,导致成品失去了味道。

    荣宝斋的新年画,时事宣传属性又过强,木板水印的东西,颜色又不够鲜亮。

    所以近年来,老百姓过年已经鲜有买年画的人了,逐渐习惯了以挂历来代替年画的做法。

    但其实,我们传统年画的样式简直多不胜数,就连宝文堂,过去也出过不少好样子。

    而且也只有传统题材加上传统工艺,才能充分体现出年画的美感来。

    于是这一次,宁卫民为博得游客的喜欢,就专门请了两位工艺美院的教授带着学生重新制版,复原了几十种老年画。

    每样用手工印了数百张不等,一起拿到游园会上销售。

    这些年画的样式,除了过年吉利、发财还家、吉庆有余、接福迎祥、千仓丰满、牛马平安、刘海撒金钱、宝马驮元宝之外,还有戏出。

    什么庆顶珠、霸王庄、列国三国、东西两汉、精忠说岳、水泊梁山,孙悟空大闹天宫、陷空岛捉拿白菊花晏飞、茂州庙捉拿一枝桃谢虎、杀子报骑木驴、刀铡杜小栓,应有尽有。

    由于制作精美,又是市面上绝无仅有的东西,虽然最大不过八开,一概定价一元一张,可还是获得了游客们的热捧。

    外国人买的是新鲜,老年人是买回忆,像地坛的副园长和司机这样的中青年,全是评书的铁粉,买的是个人爱好。

    一个人买了《朱仙镇八大锤》和《枪挑小梁王》,一个人买的是《李逵夺鱼》和《武松打虎》。而与此同时,宁卫民还让人在现场做演示。

    用一套《春牛图》木刻底板加“粉连四”的纸张,花花绿绿的印了出来。

    虽然纸张不好,底板也是粗针大麻线的糙了点。

    但这个只送不卖,更惹人围观和赞许。

    这么说吧,这四个摊子与观众互动效果是异乎寻常的好,可谓一举数得。

    既赚了钱,得了人场和口碑,还普及了华夏传统文化和审美,成功提升了顾客的购物兴致。

    那些老号的书画销售量,几乎能顶他们平日出货的两三倍。

    大部分是他们平日里卖不出去的东西,厉害不厉害?

    西配殿里的情况比东配殿里还要好上许多呢

    因为那边汇集的是珐琅厂、玉器厂、象牙凋刻厂、金丝镶嵌厂,还有宁卫民的东花市料器厂和天坛暖棚培育出来的新鲜花卉。

    这些东西比起书画来,当然就更通俗了,欣赏门槛也就更低,更易为游客喜欢。

    那些珠宝玉器,金银器皿,宝石盆景里的珍品,就甭说了。

    价钱太高,鲜有人买,大家都是过个眼瘾。

    可这些厂家比较价廉的一些小物件儿却没少卖。

    玉佩、玉镯、玉扳指、玉熘子、珐琅香炉、鸟兽摆件、还有金银首饰。

    其中尤以宁卫民麾下的料器产品和天坛暖棚产出的花卉最为热销。

    这还真不能说是宁卫民假公济私的结果,主要是这两样东西的性价比太高了。

    像料器,明明的原料只是玻璃棍儿,却能做得比玉石更光润。

    而且东花市料器厂如今的技艺超过了国营料器厂,彷生技艺惟妙惟肖。

    那些料器成品,无论是瓜果花树,还是鸟兽盆景,摆在家里实在是提气啊。

    中外人士,谁见了谁喜欢。

    再说料器有大有小,有成套的,有单件儿的。

    价钱上也就有高有低,选择颇多。

    而对于花卉的喜好,更是人类天性中的共同需求。

    京城虽处北地,这个年头冬季奇寒,且多风沙。

    但也正因此,京城人对春的期盼之情比南方人更甚,全都寄托在了岁首的鲜花上。

    在桉头摆一盆水仙、迎春或腊梅,是京城中产家庭和富户文人历来的习惯。

    尤其京城还是几百年的国都,过去达官显贵乃至宫廷过年,更是会不惜重金购买新鲜花卉。

    比如松竹梅同植一盆的“岁寒三友”,玉兰、迎春、牡丹合植一盆的“玉堂春富贵”。

    乃至民国时期,清王朝覆灭后的旗族赏花之兴仍旧不减当年。

    反而还多了北洋官僚附庸风雅,和外国人群体的特殊消费需求。

    这就让京城的花卉种植行业特别发达,冬日培育花卉的技术日益成熟。

    过去的京城,周边十里八乡都有靠花卉吃饭的花农,这种技术也一直沿袭了下来。

    像天坛园方今年就按照旧日的方法,培育出了许多极具观赏性的品种。

    腊梅、碧桃、迎春、瑞香、佛手、香橼、水仙、海棠、子孙石榴、子孙葡萄等各种奇葩异草,碧枝翠叶,姹紫嫣红,令人目迷五色,心旷神怡。

    说起来,虽是寒冬腊月,但摆在西配殿里的这些花卉,反而看着比春夏秋三季显得更加丰富多彩。

    虽然宁卫民心知长春那边今年就要坏事,没弄来上千块的君子兰哗众取宠,夺人眼球。

    但这些花卉已经足以惹人喜爱,让游客们留恋不去了。

    拿子孙石榴、子孙葡萄来说,那些坠弯了纤细枝丫的石榴与葡萄珠,可比什么都惹人爱。

    尤其是象征着多子多福的好彩头,但凡年岁大点的人,谁不是笑眯眯的围着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还有瑞香,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名花,也是我国的传统名花。

    《楚辞》称之为“露申”,民间又叫做山梦花,千里香,雪冻花。

    那花开的颜色不但漂亮,香味也最是宜人,钻人襟袖,沁人心脾。

    冬日里,暖烘烘的屋内要摆上一盆,始终会有馥郁的花香,再也无虞炭火气、污秽气冲脑门子

    所以这些花卉的买卖也是极好的,哪怕价格稍贵。

    尤其有了外国人跟着搅和,即便极品花卉百元以上,也有人愿意出资购买。

    只是这些花卉中最好的一些,坛宫早就定下了,属于非卖品。

    而且一旦卖掉了,花架子上也没有再可以补上的了,未免大失吸引力。

    所以这反倒成了店大欺客的一处买卖,不少顾客失望而归,多少有些悻悻然的遗憾。

    但好就好在这里的互动项目兼具美观和娱乐性,极大的缓和了顾客们的不满。

    敢情宁卫民在这儿安排的一是糖画儿,二是糖人儿,三是面塑,四是打耳钉。

    先说糖画,顾名思义,就是以糖做成的画。

    它亦糖亦画,可观可食。

    这是地道的民间画种,颇具特色的街市艺术,备受老百姓喜爱的工艺食品。

    在京城,只要一进入冬季,就会有穿着棉大衣的民间艺人走进胡同,敲起糖锣,摆出小摊儿来。

    然后在一众孩子们踮着脚尖儿,扒着摊子的围观中。

    民间艺人会用那锈得发黑的旧糖锅煮出蜜色的糖,用一勺一铲儿,极灵活地把垂涎的糖浆和起,行云流水般如同作画。

    不一会儿,他那摊上立着棉扎的柱子,上面就插满了不同样子的各式糖画,像个繁杂缤纷的画展。

    宁卫民让人摆的这个摊子水平特别高。

    那位老艺人姓崔,岁数已经有六十多了,一辈子几乎就琢磨这门手艺了,在糖画艺人里绝对的拔尖儿的手艺。

    他不但能画平面的传统图桉,更会做立体糖画,而且样样都很精道。

    像一般的糖画艺人,也就做点龙凤、金鱼、猴子、蝴蝶什么的。

    然而这位崔老爷子做的平面糖画,不但连小说、戏曲人物、吉祥花果、飞禽走兽、文字等内容都囊括其中,而且还能与时俱进,自我创新。

    像“三转一响”还有如今的“四大家电”,就是他独有的特色平面糖画。

    说到立体糖画呢,更是崔老爷子的家传绝技。

    什么糖螃蟹,糖蜻蜓、糖蝴蝶,糖蝈蝈,全都惟妙惟肖。

    也是因为这个,他才能被宁卫民看中,长期聘请为坛宫的糖艺师傅。

    那代表坛宫冷菜组去马克西姆餐厅的戴红,凭着一个糖花篮震惊了法国大厨,就是跟这位崔老爷子学来的能耐。

    现场众多人等的围观之中,只见崔老爷子就拿一个大勺,一个小勺。

    熬好了糖,小勺挑出糖来画,先翅膀后身子,都是分着的件儿。

    等几件冷却后,再拿个小铁勺烧红了“点焊”。

    跟着用小夹子夹起来一拼接,真就把那些糖昆虫给做出来了。

    可这还没完,崔老爷子还有倒别出心裁的独门创新工序。

    他拿几个勺各化了几块酸三色的水果糖在其中,跟着用个小刷子这么一刷,把糖色都刷在了那些小物件上。

    嘿,点睛之笔!

    蜻蜓变成了粉红的,蝈蝈变成翠绿的,蝴蝶则是三色相间的。

    现场的观众都敢打保票,这绝对是糖画儿界的第一绝啊!

    就这水平堪比国家级的工美大师啊。

    别看是个小吃,说句不客气的,哄孩子的玩意。

    可人家却愣是这民间艺术融会贯通,造就成了足以登堂入室的精美之物!

    一只的糖虫子买两块一只,大家都抢着买,而且这次都不让外国人了。

    怎么这?几十块戏装穿不起,难道两块钱的糖画儿还买不起嘛。

    吃?谁舍得吃啊!

    摆家且看去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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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