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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志气

    自己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张士慧非常清楚。

    正因为这样,刘炜敬无意中流露出这样一句“特别”的话,才会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生命的杠杆在内心深处撬动了一下。

    让他那从小到大都写着“我的生活是非常安全”的那堵信念之墙,“哗啦哗啦”地崩塌了。

    突然间,张士慧竟然发现了一个生活的真相。

    原来对于财富的渴望,人只可能尽量克制,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

    什么精神高于物质啊?那是需要特殊条件的。

    只有当物质相当丰富和充足的时候,这句话才成立。

    所以他第一次意识到,为了自己和女朋友未来的幸福。

    恐怕真的要去好好考虑一下,他过去一直都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了。

    那就是该如何提高他们的物质生活标准。

    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连他自己都是。

    要说他不希望自己和刘炜敬未来的小家,能变得像黄述平和王琳的婚房那样,那绝对是谎话。

    所以他根本不能为此责怪刘炜敬。

    羡慕人家的阔绰又有什么错呢?

    何况自己女朋友已经尽量的考虑到他的感受了,已经够体贴他的了。

    反过来作为一个男人,他本来就有义务和责任让自己所爱的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他始终只能让刘炜敬跟自己共苦,却永远无法回报以甘甜。

    那才真的说不过去呢,将会让他永远愧对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婚姻。

    他当然愿意让刘炜敬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

    甚至是比别人所拥有的,还要更好的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像电影《列宁在1918》里瓦西里对妻子发出的承诺一样。

    他也想像那样认真地、坚定地给刘炜敬一个保证。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只是最关键的问题恰恰就在于,这似乎是句空话,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实现这个愿望。

    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除非他能像那些少数的幸运儿一样。

    要么有海外关系,要么家里过去富过,还有厚实的老底子,才让他的美梦成真。

    如果只靠工资、靠攒钱,其实很难达成他所期望的生活质量。

    尽管他的工作还算不错,睡着觉就有奖金、拿补贴。

    而且满可以指望单位这么养活他一辈子。

    但他却没办法指望单位,能给他那一屋子的进口家电和高档家具,让他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所以这样现实差距就不免让他真的有些糊涂了。

    他忽然发现号称早就消灭了阶级差异的社会里,其实人与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身边的一切并不像他一直认为的那么公平。

    因此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是屈从于现实,干脆把头像驼鸟一样埋在土壤里,像过去那样装作不知道这一切?

    还是该去跟自己的命争一争,长长志气。

    看看到底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什么办法弄点外快来。

    做个真正的爷们,扬眉吐气。

    总之,就是从这天开始,张士慧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一人吃饱了连狗都算喂了的主儿。

    手里兹要有钱自然可以随着性子花。

    无论是父母寄回来的钱,还是自己的工资,左手进右手出,从来就不知道心疼。

    买好烟、买好酒、买磁带。

    带女朋友逛公园、买衣服、看电影。

    还有和自己的哥儿们同学打牌,下馆子,潇洒极了。

    多亏刘炜敬不是个大手大脚的姑娘。

    而且为了他们的以后,还知道强迫张士慧每个月至少攒十五块钱。

    否则,这小子就连手里的一百二也攒不下来。

    所以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国庆节参加婚礼之后,张士慧居然主动抠儿自己了。

    他抽的烟,规格悄么声的下了两个级别。

    从四毛的香山变成两毛三的北海了。

    他也不主动张罗给别人敬烟了,更拒绝了过去那些哥们儿弟兄的聚餐邀请和打牌之约。

    但这还不算什么,实际上这小子还瞒着刘炜敬去借了不少的钱。

    他是以买电视为借口,跟客房部和工程部的几个熟人开的口。

    因为他人缘不错,大家又都知道他跟刘炜敬走在了奔着结婚去的幸福大道上。

    都愿意尽力帮他一把,给他凑了二百有余。

    没人起疑心,更没人注意到,张士慧的神情比过去严肃多了,身上凭空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而这些反常,其实完全可以说明是这笔钱的用途,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敢情张士慧借钱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为了买电视。

    他是想用来当本钱,私下里利用白天不上班的时间,鼓捣点小生意。

    编瞎话,是怕别人知道真相担心风险,不肯借他。

    至于什么生意呢?

    倒腾水果。

    这个主意是他借壁儿的邻居给他出的。

    这位邻居有个亲戚在香山饭店干库管。

    平日里,这库管就有靠山吃山的毛病。

    会经常性的利用职务之便,把库里的东西弄出去变现,贴补自己的小日子。

    而最近,香山饭店又运了来不少的水果,还有一些是很少见的南方水果,库管正找门路往外批呢。

    也是巧了,让邻居发现了张士慧愁眉苦脸正找发财的路子。

    于是这位好心的邻居也就想把库管介绍给张士慧,让他倒卖南方水果挣钱。

    邻居口称,那些水果都是给外宾领导准备的好东西,市面上少见,一定卖的好。

    而且还建议张士慧,说香山那块就出水果,眼下正当季节,什么都有。

    去了之后,大可以跟当地老农谈谈,再弄点山里红、苹果、橘子什么的回来卖。

    这样你什么货色都有,保准儿生意兴隆。

    张士慧听了,觉得是这个理儿。

    这样很快就下了决心,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辆旧三轮。

    然后用借来的钱当本钱,去香山弄了一大车的水果回来。

    只是可惜啊,这生意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挣什么钱啊,是真没少赔钱。

    初涉商海的张士慧什么也不懂,就觉得京城没有热带水果,才会觉得大有可为。

    他可没想到老百姓手里缺钱,最认价格。

    虽然杨桃儿啊,山竹啊,芒果啊,是挺新鲜、好看。

    可惜价太贵,味道和吃法又不适应。

    是问的多,买的少。

    再加上周围邻居们成天这么看着,天天出来进去,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张士慧实在磨不过面子,便一家家的往外送,让邻里都来尝新鲜。

    对谁他也不可能要钱啊,尤其是对介绍这生意的邻居,送得最多。

    结果光这么白送,就送出去小二十斤去。

    而那些苹果、橘子什么的,便宜是便宜了,相对是好卖不少。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都是老农自家产的,有的种儿好,有的种儿不好。

    张士慧可不懂,觉着便宜就买回来了。

    没想到呢,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

    赶上酸的,涩的,老百姓又不傻,买了也能找回来。

    不给退,不给退就找工商告你无照经营。

    再加上张士慧确实没执照,每天得躲着工商,防备着被查抄。

    他不但心虚,也不会耍黑秤,这一天下来其实做不了几笔赚钱的生意。

    后来更倒霉,居然还赶上了两天雨夹雪在的恶劣天气。

    好嘛,骤然一降温,雨雪一打,果子先冻后烂,屁也不值了。

    就这么着,二百多块的本儿,生生赔了一百多啊。

    把张士慧简直给亏傻了。

    好在那个介绍生意的邻居知道他赔了钱,多少也有点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为了帮他翻本儿,就又给他出了个主意。

    说有办法帮他求求人,进点外头正火的蛤蟆镜。

    十五块一副,张士慧如果按照市场价出手,差不多能挣一倍。

    到时候不但亏了的钱能回来,还能多少赚点。

    不过问题就是,进货至少得两打,要不人懒得离婚,那就是三百六十块啊。

    所以张士慧还是得再去借点本钱才行。

第九十二章 甜头儿

    就如同赌输了的人都惦记着翻本一样。

    生意亏了钱,张士慧同样有打翻身仗的要求。

    否则他投进去的三百多不全泡汤了?

    那得拿半年的工资来弥补啊。

    更何况在他的心里,这又没有赌博带来罪恶感,亏了当然得赚回来。

    所以必须干,没什么可考虑的,这样的愿望再正当不过了。

    而且说实话,他也真的相信卖蛤蟆镜肯定赚钱。

    因为《大西洋底来的人》实在太火了,现在外面的小年轻全在学麦克哈里斯。

    别说墨镜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时髦装备,被叫做“麦克镜”。

    而且夏天里,许多人的游泳姿势也变了,全玩儿上了“麦克式”。

    年轻人还学会了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一根从大西洋飘来的木头”。

    甚至某单位评选先进典型,有的选票居然填写的都是“麦克哈里斯”的大名。

    同时,还有一项健身运动也因这部电视剧风靡全国,那就是飞盘。

    由此可见,麦克哈里斯这位来自异国的电视形象,带起了多么狂热的流行。

    可话说回来了,京城哪儿产蛤蟆镜这东西啊?

    那全是从南方弄过来的。

    张士慧自己也有一个蛤蟆镜。

    那就是他去年帮一个南方旅客的忙,打听到了一个要紧办事处的电话,人家送给他的。

    而自从他戴上这个墨镜之后,不但刘炜敬夸他帅。

    熟人、哥们儿谁看见都羡慕。

    让他恨不得洗澡睡觉都戴着,怕稍有疏忽就不知叫谁顺走了。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外头蛤蟆镜的行市也一直是狼多肉少的状况。

    利润虽然不像邻居说那么邪唬,可卖二十,二十五块没问题啊。

    要不是邻居觉得水果的事儿对他也负有一定责任。

    不忍心他蚀本,为他专门去求人挤出货来帮他,他哪儿去进这样的俏货去啊?。

    总之,这样的亲身体验让张士慧真认为没什么可担心了。

    甚至觉得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反而得多凑点钱进点货才行。

    于是他不得不动用了最后的办法,除了跟爹妈写信求助,第一次主动张口要钱。

    他还去把自己最喜欢的板儿砖录音机给送进了信托行。

    然后跟刘炜敬开了口,赌咒发誓这门生意能挣钱,让她尽量拿些钱周转。

    就这样,加上手里卖水果的余钱,总算又凑上了五百四十块。

    最后通过邻居的关系,拿到手里三打货。

    还别说,这玩意确实比水果好卖多了,张士慧总算尝到了生意的甜头。

    头一次探路,他带到东单街头去卖的六副眼镜,很快就以二十三四的均价卖出去了。

    一下子就赚了四十多块钱。

    于是为了庆祝初战告捷,他带着刘炜敬高高兴兴的下馆子吃了一顿。

    只是因为这事儿他的心态又变了。

    他觉得自己就这点东西,卖一个是一个,产生了惜售心理。

    认为这样的开价有点太便宜了,必须得把价格抬高一格。

    所以第二天就变成了开价三十,最低二十六七的底价。

    这一下子,虽然还有人肯买,但销售的速度却慢了不少。

    一天下来,只出售了三副。

    为此,缺乏生意经验的张士慧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依然很满足。

    因为在他看来,每个墨镜的单价一下提高了好几块,等于总利润一下多了一百元啊。

    慢点怕什么,早卖晚卖反正都是卖,价钱合适才是第一位的。

    结果就是这样想占尽便宜的想法让他头脑发热,飘飘然起来。

    无意中让他再次踏入了命运布好的陷阱,导致了后来的失败。

    命运多牛啊?就没有什么是这家伙做不到的。

    别忘了,命运捉弄人最喜欢奉行一个规律。

    就是当你认为绝对不会出问题,百无一失的时候,一定让你出问题,给你致命的打击。

    11月初,张士慧听东单街头其他小贩说。

    什刹海河沿儿有个不正规的市场特火,人来人往,规模愈来愈大,在那什么东西都能买着。

    听说有个人一天就在那儿卖出去上百块的电子表。

    他就动了心了,找了周末人最多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蛤蟆镜都带在自行车上了,想去看看能不能捞个肥的。

    没想到怎么就那么寸,他才刚找着地方,想把车推进去找个地儿摆摊儿。

    就不知道谁惊天动地的一嗓子。

    “张大娘们来喽!”

    好家伙,足以令河边的杨柳震颤啊。

    就这河沿的一干无照小贩们都迅速开始卷东西,收拾自己的货物,逃离现场,作鸟兽散。

    张士慧也不傻。

    毕竟也干过一段儿了,作为游击队的老战士,知道肯定是市场稽查部门的人来了。

    他暗叫倒霉,也不敢停留,一样麻利儿撤退。

    按理说,他见机快,又没卸东西呢,只要跟着人流尽快走出市场范围,也就没事了。

    可倒霉嘛,喝凉水都塞牙。

    就因为市场人多,张士慧没法蹬车直接走人,他得推着自行车跟人流慢慢挪才行。

    哪知偏偏飞来横祸。

    从大老远的,一个小子,为了躲避稽查,就跟挨了枪的兔子一样彻底惊了。

    他抱着个大包袱,是拼了命的挤着人往外跑啊。

    结果一路不顾挨骂,居然生撞硬闯的就奔张士慧这边来了。

    都没容张士慧反应,生生撞开了他,继续逃向远处。

    可这个冒失鬼是跑了,却坑人不浅啊。

    因为他把张士慧连人带车全给撞歪了。

    但最倒霉的是,因为突如其来,张士慧虽然抓住了车。

    可“哐当”一声,自行车后座上装蛤蟆镜箱子滚在了地上,同时箱子里隐约传来了碎裂的声响。

    而就这时,远处还传来鬼哭狼嚎呢,有人大叫,“这别人的摊儿。不是我的。”

    随后就有个女的大叫,“我不管是谁的摊儿,抄!”

    弄得张士慧连停留都不敢停留,只有赶紧扶起车,把箱子抱起来,继续撤退。

    那个惹祸的小子是一点影儿也没了。

    而等张士慧恨得牙痒痒,强忍怒火和憋屈,挪到僻静处之后。

    再一查看箱子里的情况,好嘛,他是彻底傻了。

    因为剩余的二十副哈墨镜个个破损啊,全完了!

    这时的他,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哭也哭不出来了,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就在什刹海河边的小凉风里,他傻愣愣的望着河水独立着。

    在一众经过的行人眼中,那凄凉的麻木,就像一个哭坟的。

第九十三章 交情

    人生之路难免遇到坎坷,摔倒是在所难免的。

    但怕就怕在同一个地方,用不同的方式摔倒两次。

    这样的情况,是非常打击人的自信心的。

    特别是自以为算无遗漏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功败垂成,就差那么一点与成功错失交臂。

    自然更会增加憋屈的程度。

    像张士慧就感受到了一种几乎要吐血的滋味。

    他根本就没法接受,几乎已经攥在手里的成功,最后一刻又从指头缝儿里溜走了。

    所以这天他回到家之后,就根本没心情再去上班了。

    挂了一个电话请了假,待在家里生闷了一天。

    他什么都不想吃,几乎一宿都没合眼啊。

    却伴着愁眉苦脸和难以排解的郁闷,整整抽了两包烟。

    把嗓子都给抽肿了,小脸儿也给抽绿了。

    直到在床上翻烧饼,煎熬到了凌晨时分,才勉强琢磨出了一个有可能挽回局面的主意,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可话又说回来了,办法虽然是有了,但无论做什么,怎么干,还是得靠钱啊。

    因此,也就是在这一天晚上,张士慧早早的跑到重文门旅馆来接班儿。

    他趁着别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宁卫民叫出去抽烟。

    烟递过去,火儿给点上了,又踌躇了老半天,才鼓足勇气,提出想要跟宁卫民借钱。

    说真的,张士慧之所以会这么磨叽,就是因为他自己知道和宁卫民的交情尚浅。

    他们只是能谈得来的同事,还远没到能过钱的地步。

    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儿,谁让他已经把关系近乎的熟人都求遍了呢。

    宁卫民已经是他思来想去,最后仅有的能筹到钱的可能性了。

    毕竟才刚刚发了工资,只要宁卫民愿意多以借给一点,那就能给他增加一些助力。

    说白了,张士慧的处境已经被逼上梁山了。

    不甘心,让他特别希望能集合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做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

    否则,积蓄没了,面子没了,好几百块的亏空还得填上。

    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刘炜敬解释,更怕会因为此事,让女朋友瞧不起他。

    那人家还会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他吗?

    当然,求人终究让人难以启齿。

    更何况自己还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当“借钱”这俩字一说出口,看到宁卫民眨了眨眼睛,露出颇为意外的神情,张士慧就心虚到家了。

    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早就编好的说辞,想好的天花乱坠的理由,居然只字片语也说出来了。

    这一刻,他反倒是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疲惫、黯淡,和一种情不自禁的后悔。

    算了,别编了,何必让人家为难呢?

    这次要干的风险也不小,干嘛要再拖一个下水呢?

    哎,我总不能真成个名副其实的骗子,让名声臭大街吧?

    至少,也没必要非得增加一个人恨我、骂我呀……

    但恰恰就在他自怨自艾,几乎想要主动表示这个请求就是个玩笑的时候。

    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做出的回应居然痛快得不像话。

    张口就问,“你要多少啊?说个数儿。”

    张士慧先是愣了一愣。

    片刻后,等一琢磨过来,他有点激动了。

    “哥们儿,我……我想跟你借一月工资,怎么样?成吗?”

    而宁卫民面对张士慧充满希冀的眼神,愈加彰显出仗义来。

    “成啊。怎么不成?可一个月工资?那就六十多块,你够吗?你到底需要多少?没关系,你直说。”

    “啊?那……那当然越多越好,要不你……借我一百?不不,一百五,行吗?就一百五……”

    张士慧可真是喜出望外。

    他报出的数儿,就是他渴求的极限了。

    其实这倒不是说他不需要更多。

    主要因为想到自己已经两次把跟熟人借来的钱都赔光的事儿,自惭加亏心。

    即使宁卫民能再多给他,他也没勇气、没脸面去承担更多的人情。

    “一百五是吧?我还真有,你等着,我这就去更衣柜里给你拿去。”

    宁卫民再没废话,果断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他居然真的把钱取回来了。

    但有意思的是,事到临头,张士慧接钱时,反而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因为他可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容易。

    “我……我给你写个欠条吧……”

    “不用。”

    “那……你就不问问我干嘛用吗?”

    “嗨,我就一句话,兹要你不是拿这钱去赌,干什么用都行。你是去赌吗?不是吧?拿着就完了。”

    可宁卫民越是如此局气,如此信赖,却反倒让张士慧变得越不自在。

    他的脸色在夜色中悄然涨红。

    “哥们儿,你怎么带着这么多钱来单位?你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吧?你把钱借我……这……这……”

    这怎么话儿说的,他纯属自己想多了,还误会了。

    宁卫民呢,却只是淡淡一笑,根本懒得去解释自己不缺这几个小钱。

    因为他懂得,既然是雪中送炭的事儿。

    当然让对方认为自己所付出的和需要承担的东西,越多越好。

    而他态度上表现的越坚定从容,效果越佳。

    这不是奸猾,而是与人打交道的基本常识。

    本质在于不要炫耀,尽量尊重,只有这样才会有好结果。

    否则,好心也会伤人。

    “没事儿,你呀,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再急也没你急。咱明说吧,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遇见事儿了。所以你甭多想,踏实用吧。我不会催你的。”

    说完,就把钱塞到了张士慧的手里。

    张士慧彻底感动了,甚至有点震撼,心底的暖流让他的眼角居然湿了。

    “我很快就还你,我……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最多俩月。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我……”

    说实话,此时无论宁卫民提出什么条件。

    以张士慧的心气儿,都会连想都不想就答应的。

    只要能让宁卫民满意,张士慧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打个旋子。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痛快的借钱给他。

    除了爹妈,除了刘炜敬。

    他身边只有宁卫民能对他这样的慷慨,给予他如此的信任。

    可他们才认识几天啊……

    “哥们儿,打住打住,言重了啊。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

    宁卫民却是抱着同情尽力安慰,很想让气氛轻松点。

    “今儿我帮你,明儿你帮我呗。虽说咱俩认识时间不长,可夜班上的挺投缘。朋友嘛,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是不是?”

    但这就像一种刺激,反倒让张士慧的情感愈加汹涌澎湃。

    “卫民,我……我什么也不说了。这钱,我……肯定还你。我要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

    “哥们儿,我今儿彻底服你了,五体投地。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得言语一声儿。”

    “我张士慧在这儿发誓,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要有半点犹豫,算我是丫头养的!”

    而宁卫民却真心觉得张士慧这样的表白很可怜。

    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已,没饭吃的时候,别人给个馒头真能记一辈子。

    于是他都有点不忍再听了,赶紧打断。

    “好好,我信。你说的我都信,咱们之间还信不过吗?”

    “可是哥们儿,你也真逗,还发什么誓啊。咱们都是男的,用不着这样啊。”

    “我呀,没别的了,就劝一句话,多难的事儿都能过得去。关键你得尽量往开了想,心里别有太大的压力和负担才能把事儿办好不是?”

    “得了,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张士慧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

    看着宁卫民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影子,他竟然像喝醉了酒似的。

    晃晃悠悠地在旅馆侧门的便道上打横,有点站不稳了。

    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一件无法摆脱的事情。

    那就是自己如果就这么拿到了钱,实在有点卑鄙,有点阴暗,有点对不起这份信任和情谊。

    莫非他就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吗?

    莫非他骨子里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吗?

    不,他是被钱给迷住了。

    不,他不能由着心里的魔鬼泛滥,对不起这样的好朋友。

    他要干的事儿虽然不是赌博,却一样有风险,他不能把借他的钱的宁卫民瞒在鼓里。

    这就好比你饥寒交迫时,有个好心人把你请到家里管你吃住。

    结果你却不告诉人家,你身上有跳蚤,有虱子,还得了传染病。

    难道这像话吗?

    钱是好东西,他也真缺,但不能这样拿到手。

    这一刻,张士慧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这一刻,成了他生命的一个转折点。

    这一刻,很多事都发生了,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

    但唯有这件事是影响了张士慧一生,让他今后每每想起来,都无比庆幸的。

    那就是他叫住了宁卫民,决定说出自己的实际情况。

    “卫民,卫民!你等等……我,我还有事儿说……”

    张士慧带着哑音儿,冲着手已经拉在门把手上的宁卫民喊了一嗓子。

    同时快步追上了台阶。

第九十四章 不甘

    眼看着张士慧快步朝自己奔过来。

    宁卫民的身体就在拉开旅馆木门的一刻停住了。

    他为张士慧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意外,转过了身子。

    “什么事儿?”

    而走到近前的张士慧,头却逐渐放低,有点不敢看他。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宁卫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你是说钱的用途?你赌了?”

    张士慧先是摇头否认。

    “没有,我是爱打扑克儿,可输赢不大,不过是块八毛的。”

    “很快跟我一起玩的又都是自己哥们儿。没人真为了赢钱,谁赢谁请喝酒罢了。”

    “尤其有了女朋友之后,我也想攒钱,更是玩得越来越少了……”

    随后叹了一口气,才继而道出真相。

    “其实我跟你借钱,主要是因为生意亏了钱,我想翻本儿。”

    “上个月,我一直就在外头做生意呢。本来打算赚点钱,也能像别人似的,买彩电,买冰箱、洗衣机,然后体体面面的结婚……”

    “没想到啊,忒背了点,我赔惨了……”

    宁卫民瞪着他,这次是真的惊讶,露出完全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你在做生意?”

    张士慧露齿一笑,却带着无奈和惨然。

    “是啊,没想到吧?说实话,国庆节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动这个心思……”

    “那……你赔了多少啊?”

    “加一起大概四百五吧。不算你的,我还欠着外面三百多块。其实我手里剩下的钱,倒是够还债的。可要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我把自己的积蓄,自己的录音机和父母寄回来的钱都扔进去了……

    不得不说,张士慧最近这个把月实在憋坏了。

    他是真想把肚子里苦水跟谁好好唠唠。

    于是这一打开话匣子,也就收不住了。

    后面也不用宁卫民一一问了,他自己就主动“竹筒倒豆子”了。

    一五一十,把最近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怎么赔的,怎么赚了,怎么又赔了,全说了出来。

    “……卫民,我心里真堵得慌。我就不明白了,看别人干,都能赚着钱,怎么就我这么倒霉。你说我能甘心吗?连到手的钱都让我自己给砸了……”

    “哎,没办法呀,做生意赔了这么多,我也只有靠生意赚回来。可做生意得有本钱,本钱越多,翻身才越快。可除了跟你借,我也没别的路子了……”

    “哥们儿,这些话,我没跟任何人说过。真正的情况我不敢让人知道,连女朋友我都不敢说。刘炜敬现在还以为我赚了呢。”

    “可我就是没法骗你啊。真的,你局气,对我绝对够意思。所以我也不能不够朋友。如果你现在要把钱拿回去,我绝对理解,只求你别把我的事儿露出去就行。”

    “总之……总之这回,都是哥们儿对不起你!”

    张士慧充斥着歉意的语气绝对诚恳,宁卫民能感受得到。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点被蒙蔽的羞怒,也没计较的意思。

    而是关心起更重要的问题。

    “那你到底是打算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我还愿意借你钱……”

    张士慧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很快就以激动和希冀掺杂的语气说。

    “我也不瞒你,我听人说花城那边,蛤蟆镜才卖五六块一个,电子表才十块一个。”

    “我想的就是找张假条,干脆自己跑趟南边。不拘蛤蟆镜还是电子表,反正要能进点便宜货回来,一趟我就彻底翻身了。”

    “哥们儿,你要愿意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到时候我……………”

    不过这次可不一样了,没等他许完愿,宁卫民就反问一句。

    “那到时候你要再赔了呢?”

    这敏感的一句追问,登时就让张士慧的脸红透了。

    即使是夜里,也挺显眼。

    是啊,要再赔了又怎么办啊?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而且可能性还不小。

    长途漫漫,人生地不熟,语言也有障碍,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否则他含糊什么?又怎么会心底罪恶感泛滥,把实情告诉宁卫民呢?

    张士慧喉咙就被堵住了似的,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在宁卫民及时发现了他的窘态,赶紧解释。

    “你别多想啊,我不是怀疑你能力,也没挤兑你的意思。”

    “其实我就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这么想做生意吗?挣钱对你就这么重要吗?好好待在家里不好吗?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

    “打个比方,如果我不借你钱呢,你还会去南方吗?如果我借你钱,可你再遭遇失败呢?你是会心灰意冷,还是继续尝试其他的生意?”

    而张士慧眨巴着眼睛琢磨了老半天,才自以为听明白了。

    “哥们儿,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劝过悬崖勒马,过本分日子。怕我掉进钱眼儿里去。可我恐怕得让你失望了。”

    “因为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过像抠抠缩缩攒钱活的日子。我更不甘心让刘炜敬跟着我吃苦,去羡慕别人的阔绰。而就赚钱来说,没有那个行业比做生意更便捷、更迅速。”

    “不怕你笑话,就这一个月,我虽然没赚到钱,可做生意这件事,已经成了我人生新的出发点,新的目的地。因为我看见了,亲眼看见了,确实有人赚了钱,过上了好日子。”

    “我承认,那对我的诱惑太大了,这种生活太痛快了。不但是物质享受,更能让一个男人拥有脸面。可要指望上班攒工资,永远实现不了。”

    “我真的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只看着自己的脚面活了。所以即使撞了南墙,我也不会死心的。万事开头难,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自己早晚也会像别人那样赚到钱的。”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或许不以为然,也许你还会觉得我市侩、俗气。那我只能说你现在还年轻。没女朋友,也没用钱的地方。等你再过几年,你肯定就知道钱的重要性了。”

    张士慧说这些话时,是认真斟酌了言辞的,态度也很诚恳。

    唯恐让宁卫民不高兴,更怕宁卫民误会他是不知好歹。

    可结果呢,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竟然因为他这番话笑了。

    而且看神情,听语气,是真的很高兴。

    “哥们儿,我看你的面相是有财运的人,我觉得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我敢打赌,一年之内,你就财大气粗了。”

    这样的回答当然是张士慧想不到的。

    他瞠目结舌,很有点怀疑宁卫民说的是反话。

    “卫民,你没事儿吧?”

    可宁卫民下面的话,瞬间就安定了他的心,甚至让他生出了喜出望外之感。

    “我说真的呢,没别的意思。把金钱视为污浊,是傻清高的人,把挫折变为金钱,是最实惠的人。就冲你这个百折不挠的劲儿,我就觉着你肯定能发财。”

    “我其实倒是担心你的理想,是没灾没祸,稳稳当当过日子。要真是那样的话,穷,才是命里注定的。因为你缺乏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

    “不过我还是得说句实话,你做生意缺乏经验。你这个计划路子虽然对,可风险大,收获少,即便做成了也不是太划算。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给你详细说一说,而且我有个更好建议给你。”

    “当然,听不听在你,反正无论怎样,钱我是不会拿回来的,还会借给你。这肯定没问题。你觉着怎么样?你要乐意好好聊聊呢,等待会吃了饭,咱沏上茶再慢慢说,我这嗓子都冒烟了……”

    张士慧这还有不愿意的?

    他点着脑袋立马答应。

    “好好,卫民,那你就帮我好好参谋参谋。只是,耽误你下班了……”

    “客气什么。走,先回去吧。咱都出来老半天了,跟你搭班儿的是刘姐吧,估计已经来了,昨天人家一人扛了一宿,想你着呢。这再见不着你,更不乐意了。”

    “她是想掐我吧?嗨,今儿我一人扛不完了?一会儿放她别地儿转悠去,咱俩正好说话。”

    就这么说着,二人终于又走进了旅馆。

第九十五章 生意经

    人们通常认为,贫困是催人奋进和使人走上发财致富道路的动力。

    但这个观念其实是片面的,或者说表达的重点错了。

    人穷,其实并不能完全使人产生致富的愿望。

    就拿张士慧来说吧,像他这样自己能有三间小房,一个月有六十多元工资可自由支配的生活。

    在京城的草根阶层中,已经算是极好的了,他甚至可以算是新一代的贵族。

    生活远比他要窘迫,比他经济条件负担重的家庭,还有着千千万万。

    这还是城市里呢,就更别提广袤的农村地区和偏远山区了。

    所以这就会产生一个令人不解的现象了。

    那这么多的穷人,这么多一贫二白的家庭。

    理应都迫不及待抓住时代赋予的机会,从而成为富翁才对。

    可为什么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同样的时代大潮下,真正能变成富人的如此凤毛麟角?

    为什么张士慧会比那些比他更穷的人,勇于走出这一步?

    如此看来,因为受穷才会去拼命致富,显然是缺乏生活逻辑的。

    而事实是,真正的致富动因源于个体自身价值取向的醒悟。

    我们的国人可以说都穷惯了,老百姓其实不怕穷,只要饿不死,忍着就是了。

    哪怕再穷,也会用老婆孩子热炕头,打牌下棋闲聊天,这些与众相同的欢乐,达到聊以**的心灵平衡点。

    我们大多数人真的都很容易满足。

    当餐桌上的窝头变成了白面馒头,大腌儿萝卜变成了西红柿炒鸡蛋、蒜苗小炒肉。

    往往就会心满意足地赞叹生活的滋润了。

    说白了,虽然人人都愿意过好日子,可却又都不愿为此承担大的挫折,让自己的生活经历大的波动。

    只有少数人,少数能够觉醒自我价值和野心的人。

    才能不畏惧大风大浪,能够坚持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人遇到挫折,不会在追求财富的路上一蹶不振。

    反倒会更加振作,更勇敢的塑造自己,百折不挠去实现愿望。

    宁卫民就是因为觉得张士慧展现出这样的特征,才愿意为他指点迷津。

    这既是因为生意人和生意人天生就像有血缘关系一样的亲近。

    也因为生意人之间利益亲和使然。

    像他们这样的人,这个年头可不容易遇见,如果愿意,当然有机会互惠互利的合作一把。

    宁卫民其实很需要像张士慧这样算得上亲近,又比较了解的合作对象。

    当然,对他来说,张士慧身上的缺陷也是同样明显的。

    这小子太嫩了,虽然具备追求财富的决心和勇气。

    但还欠缺一个生意人的眼光和经验。

    特别在初涉商海中的第一次扑腾里,他表现得相当幼稚而且莽撞。

    但他还仅仅把自己呛水的原因,归咎于运气背而已。

    仍旧远远没意识到做一个生意人需要多么大的本事。

    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有句流传甚广的民谚,叫做“三年能学出一个手艺人,十年也学不出一个生意人”。

    还有一句是,“一等智商者从商,二等智商者从政,三等智商者从文”。

    这些话虽然具有一定主观片面性,或是看问题的角度上存在差异。

    但起码能说明做生意这事儿并不像人们想象这么容易。

    事实上,咱都别说宁卫民前世在商场混起来有多么困难了。

    就是这个众所周知做生意的大好时代,造富无数充满了机遇的年代。

    真正能从商场里发迹的人也没多少。

    如果有谁不信大可以看一组数据。

    因为据有关资料记载,1980年京城从事个体经营的个体工商户为五万人左右。

    到了1992年,这批人真正成为大款的只有两成。

    另有两成的人,因为种种原因甚至改行了。

    就像张士慧经历的两次失败似的,既是属于偶然,也有必然的成分。

    由此可见,并非所有有头啖汤喝的人,都有本事端着这碗滚烫的汤,安然喝下肚儿的。

    头一个想吃螃蟹的人,也很有可能被螃蟹夹住了手指头,从此对这东西看见就害怕。

    所以宁卫民很有必要,也很愿意,把这里面大致的情况给张士慧说清楚。

    以防他在这条路上再吃大亏。

    这一天晚上,在渺无人迹之时,重文门旅馆前台的柜台后。

    吃饱了宁卫民和张士慧都泡上了一杯酽茶,守着一大壶的开水和两包只余一半儿的烟开聊。

    给他们解闷儿的还有一包“怪味胡豆”,来自宁卫民拍众位女同事马屁的残余。

    这玩意如今在京城尚是一种新兴食品,挺时髦。

    是宁卫民刚在鲜鱼口里,那还挂着“秋江食品店”牌子的老号“通三益”买的。

    也正是因此,那位目前和张士慧做临时搭档的刘姐,才会喜滋滋的拿着两包这玩意,跑到后勤部找洗衣房的熟人聊天去了。

    真正的把前台这块地方儿,让给了这俩钱串子切磋生意经。

    要说宁卫民这口才和肚儿里的玩意可不白饶。

    乍一开口,不但整了一个《百家讲坛》的做派,把张士慧给震住了。

    而且说得东西也确实是言之有物,切中要害,真由不得对方不服气啊。

    “……我跟你说啊,这要想把生意做好,赚到钱。真不是你想那么回事,光凭撞大运可不行。有人把做生意的条件归之于,精明加机遇,这都太简单。”

    “因为这里面的道行啊,太深了。绝不是一个人随便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而我认为重点得先认识清楚自己。”

    “打个比方,就像那些知名画家或文学家,你看谁作品好,要问他成功秘诀。人家也只能坦然一笑。”

    “当然,或许他可以跟你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可即使都是实话,你要照着他说的做,也保准儿走瞎道儿。”

    “为什么呀?就因为每个人的自身条件都在哪儿摆着呢。你是个什么胚子,就能成什么材料,这一点没商量余地。强努啊,只能是给自己找罪受。”

    “同样的道理,咱要做生意,也得找做适合自己的项目和方式,才能事半功倍。否则那就容易出岔子。要不有句行话叫做生不如做熟呢。就是这个道理。”

    “你呀,之所以赔钱,首先就吃了这个亏了。”

第九十六章 不简单

    宁卫民尽量把道理说得简明扼要,就是为了能让张士慧听明白。

    可这话也有点副作用,容易触碰人的自尊心。

    这不,张士慧就有点被碰疼了,反应比较激动。

    “啊!什么什么?强努?”

    “哥们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连卖水果、卖蛤蟆镜都不够格吗?”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这水果和蛤蟆镜,还有什么生啊熟的?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眼见张士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嘴唇都气得的绷了起来。

    宁卫民反倒笑了。

    他会胡撸脑袋啊,一句话就让张士慧放松下来。

    “哎,你别急啊。其实这有什么啊,我又没挤兑你,不就是说几句实话嘛。究竟有没有道理,你听我接着说嘛。”

    “你是不知道呀,其实我自己个儿也卖过黄瓜,也没落着好儿。好家伙,那次给我赔的啊,我俩眼珠子都跟黄瓜一色了。”

    “而且不瞒你说,我犯得是跟你一样的毛病,对价钱太计较,贪小便宜,舍不得廉价出手。”“结果怎么样?没想到太阳暴晒完,就赶上了雨天。我那多半车的黄瓜不但老了。搁在屋里还烂,还臭。我那小屋儿,几乎都没法待了……”

    类似的经历,让张士慧登时感到亲近了几分。

    他既惊讶,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几许笑纹。

    “哟,哥们儿,你什么时候还卖过黄瓜啊?”

    “嗨,我比你还早哪。返城回来没工作,我又没爹妈,总得吃饭吧?怎么办?被逼无奈的选择啊……”

    “那你后面怎么办的啊?横不能那些黄瓜,都让你吃了炸酱面吧?”

    宁卫民一拍大腿,故作感慨。

    “哎呀,何止啊。不光我自己吃啊,我还送呢。就送我们借壁儿邻居,让各家各户都陪我一块吃。”

    “我们那一院儿,两天之内,没别的饭菜味儿,家家儿都是炸酱面,外加拍黄瓜。”

    “大家是吃的那叫一欢实,对我交口称赞,人见人夸。可越这样,我自己越难以下咽啊……”

    这下张士慧真乐了。

    “可不,我也一样,送人吃水果,差点没被夸成万家生佛。到现在还有人老问我,怎么不卖水果了?那什么挺好吃,应该多进点儿。合着他们还惦记沾光呢……”

    说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又叹了口气。

    “嘿,送人是做脸儿,可管什么用啊?给人吃的都是自己的肉,有多疼,也只有咱自己知道。”

    到这儿,话里已经有了些悲壮的气氛,颇有几分心酸的意味了。

    好在宁卫民及时转舵,把话题带向了应有的航路上。

    “说起来,我就一样比你好,我家里有个康大爷。老爷子解放前就是个走街串巷的主儿,五行八作的人他都认识,有见识,有学问。也懂得做生意的道道儿。”

    “幸好我听了他的指点了,天一放晴,把所有黄瓜吐血大甩卖,给处理了。正因为来了个脆生的,才比你的损失少了点,赔了也就一半吧。”

    “当然,也正是我康大爷,后来给我上了一课。我才知道这蔬菜、水果行里的厉害。从此也就长了心,再没有重蹈覆辙。否则,我要不甘心,再干还得赔。”

    在这儿得说清楚了,宁卫民讲的这件事,其实是半真半假。

    假的是,他卖黄瓜的事儿都是前世的经历,结局也没他说的的那么好。

    实际上他的黄瓜,烂得都流汤儿了,送都送不出去,扔都挨人骂。臭啊。

    真的是,确实聊天的时候,康术德告诉过他蔬菜水果有多么难干。

    而且不能不说,他这样的铺垫,确实已经成功引起了张士慧的好奇心。

    他紧着往前凑。

    “卫民,卫民,那你就跟我好好说说呗,到底怎么个难干法儿?让我心里也明白明白啊。最关键,是别人怎么挣着的钱啊?”

    面对询问,宁卫民胸有成竹,“啪”的一拍烟盒。

    从里面先抽出了一根,冒上了小烟儿,才悠悠开口。

    说实话,他还真挺享受这种跟说书的袁阔成拍惊堂木的感受。

    人的恶趣味之一,不就是好为人师,需要别人听自己吹牛皮嘛。

    自己懂得太多了,没有人来听、来崇拜自己,那是很寂寞的。

    “哥们儿,咱明人不说暗话。这行难在哪儿啊?就难在微利和时令上。”

    “卖菜卖水果想挣钱都靠薄利多销对不对?可干这个也最怕货压在手里,周转越快越好。否则货卖不出去,一烂就全完啊。”

    “那老百姓又凭什么买咱的啊?一是得便宜不贵,二就是得新鲜符合紧抓时令才行。”

    眼瞅着张士慧点头认可,宁卫民更来了神儿,一口小烟喷出是真正进入了指点江山的状态。

    “蔬菜呢,我就不多说了。因为就跟那侯宝林喊得似的,香菜辣蓁椒哇,沟葱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红萝复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啊、蒜来好韭菜呀。要想招人买你的,该应季的菜,哪个也短不了才行,都得玩儿熟了才行。”

    “但比这更难的还是水果。因为咱京城人旁边有山啊,远处近处,十里八乡村的,兹要在树枝子上挂着的,红的、粉的、紫的、黄的,那好果子太多了。说白了,水果挑子就是季节的听差,要把果香及时送遍京城。一年里,倘若你什么时候忘了时节,一点不要紧。光凭皱皱鼻子,闻着果香就行啦。”

    “不信我给你数数看哪。冬季、阳春,除窖藏的苹果和鸭梨。郎家园大红枣,密云小蜜枣,怀柔的油栗子。最招人的,还要数冻得邦邦硬的大盖儿柿子。春夏时分,桑葚、酸杏首先报到,李子、桃子、樱桃继而上市。夏令时节,是西瓜的世界。香瓜、甜瓜、伏苹果和沙果也能偶尔来凑凑热闹。秋季,那最热闹,可谓百果争先。大鸭儿梨、京白梨、紫葡萄、石榴、水蜜桃,各投各的性情。有人爱吃酸甜的,有人性喜甜酸的,水多的水少的,味浓的味淡的,都有拥护者。”

    “所以你应该明白了吧?玩时鲜果品,那是好玩儿的吗?一般人是没本事玩的。因为做不到审时度势啊。什么品类先进货,什么货物先脱手,如何保持瓜果的新鲜度,哪个要喷水,哪个怕着水,怎样缩短水果的运转周期,这都是实打实学问哪。”

    “好些人就是因为觉得挺简单的,没多想一头扎进去了,自然就是一个‘赔’字儿。这里面就包括咱俩。我想,你现在至少硬明白一点了。水果行当损耗大,水分流失快,天热易变质,品相儿一天一样,还备不住买主儿挑的时候连掐带摸的。对不对?”

    “要想赚钱,怎么赚钱?那就得鬼点子多,还得心细如发,精打细算到家才行。我康大爷告诉我说,老年间啊,那些会干的行家,那都是整筐的果品分出几个等级。优质当优价。品质差点的,就得论堆搓儿。”

    “大个儿的、模样好看的,得看准了阔主儿和送礼的推销。必须一通夸人家财大气粗,贵人模样,才能撮合生意。其实摊主心里明镜儿似的,遇着这样的主儿那可是难得的机遇,掐准了你不买廉价货。口味不甜的、骨子里不咋地的、只要表面上好看就行,恰恰就是得趁这时脱手呢。边周旋、边唠嗑、边打马虎眼。老话讲,起哄架秧子,趁着买主喜兴,摊主就把你架上去下不来了,正好浑水摸鱼。”

    “大小不匀的、味道不佳的、价钱有水分的,那绝对垫底儿,当然及时脱手的好。哪怕赔本,先卖出去换回钱来才是正格的。因为买卖是靠钱赚,有钱才好进别的货,财能把亏空赚回来。”

    “反过来,光鲜的水灵的,口味好的,一定要置于一眼看好的地儿。这码放当然也有讲究,怎么衬托着主打货品好看怎么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得有点艺术性哪。这要是人看着好看啊,自己就过来了,那没的说,让您尝上一口,实打实的好,掏钱吧您哪。”

    “最后还有一条呢,做果鲜生意的,风险大、下本儿大,受天气变化影响大,十个有九个怕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所以吃这碗饭的,长此以往都成半个气象专家了。观望天色,比话匣子里的天气预报还准呢。真看出雨雪,提前就落价出手了。这玩儿的可都是智慧啊。你以为谁是老天爷的亲戚哪。”

    “总而言之,老话讲得好,十人从商九个奸。要照我看哪,这卖水果的那便是十个商贩十个‘尖’了。当然,我说的是人尖子的尖。以为能吃这碗饭的主儿,即使是没坏心,也必得有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外带熟知京城四季花果时令的知识。”

    “怎么样?哥们儿,什么感觉?是不是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精明。你还觉着果品生意容易吗?真不是谁都能赚着钱的。这行,可以说是小商小贩里的状元郎。卖零七八碎的都算一起,干什么也比这个容易。就咱俩啊,挨个扒拉脑袋,全不是这块料!”

第九十七章 流行

    真是绝了啊!

    张士慧将一颗怪味豆儿搁在嘴里,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卫民的这番高论,就如他这嘴里的豆儿一样。

    是甜是咸,是辛是辣,很难一语说清。

    不过有一点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宁卫民说得没错,这水果行当确实是想做生意的人,最容易掉进去的大坑。

    他要早知道这里面这么多说道,那要不躲八丈远才怪呢。

    今后啊,当然是打死也不能再碰这个行当了。

    “可以啊你!你那位康大爷也是高人!我今儿才琢磨过来,合着我亏在这上面的钱,不冤枉!”

    老半天,张士慧终于发出了称赞,而随后却又不免疑问。

    “只是这水果为什么不能卖,我大概其明白了。那你再说说看,这蛤蟆镜我能不能卖?南方我能不能去?”

    “这玩意总不至于烂手里吧?我真是差一点就挣着钱了,如果不碰上那冒失的混蛋……”

    宁卫民卡卡眼,赶紧一抬手,拦住了张士慧的怨天尤人。

    “哥们儿,不是我打击你。这话,还真得分怎么说?”

    “啊?这里也有说道儿啊?”

    张士慧语气里全是不相信。

    “有啊!”

    宁卫民端起茶杯,先好好品了两口,才放下开讲。

    “毫无疑问,这蛤蟆镜肯定比水果强多了啊。时髦,抢手,小年轻都抢着要。卖一个就能挣好几块。假如从南方直接弄过来,更是成倍的厚利……”

    “那这不挺好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张士慧忍不住插口。

    “你甭着急啊,听我慢慢跟你说,这后面还有‘可是’呢。”

    吭哧了两声儿,清了清喉咙,宁卫民并没直接往下说。

    他还挺事儿,先警告了一下。

    “注意听讲啊,可别再打岔啦!”

    “好好好,你说吧。”

    张士慧对真把自己当了专家的宁卫民,简直哭笑不得。

    “蛤蟆镜挣得是什么钱啊?那是流行的钱。”

    别说,宁卫民嘚瑟归嘚瑟,但这个道理可没错可挑儿。

    张士慧点头认可。

    “可流行最大的问题就是一股热乎劲,过去就完啊。”

    宁卫民撇撇嘴,一点不怕自曝其短。

    开始大义灭亲,痛斥国人的短处。

    “咱们老百姓什么样儿,你不清楚吗?就跟一群羊似的,盲从!追时髦的特点就是一拥而上,但流行过去,冷得也快。说白了,特别走极端,还喜新厌旧。”

    “过去羊剪绒的帽子、海魂衫、白边儿懒汉鞋、白色网球鞋、假领子,多牛啊!人人都当好东西,没有的,做梦都想要。可现在呢?大部分人都扔箱子底儿了吧。”

    “还有那喝红茶菌和打鸡血哪。流行的时候恨不得全民参与。一旦过了这阵风,谁再干这个,那准保得被当成神经病。你要回头去看,当初傻不傻?”

    “尤其你得好好琢磨琢磨,最近几年是不是各种流行能持续的周期越来越短了?一把抓纱巾,鸡腿儿裤,的确良衬衣,那个不是一眨眼的事儿?昨日的流行一下就成了今天的土鳖。”

    “远的不说,就说今年年初二月份,街上的姑娘们还因为话剧《救救她》公演,流行那李晓霞的拉毛围巾呢。后来话剧一结束演出,没半个月就没人戴了。是不是?”

    张士慧脑子也不慢,而且懂得举一反三,立刻醒悟。

    “你是说?《大西洋底来的人》也已经演完了,马上就会凉?”

    宁卫民颇感欣慰地点头。

    “哎,你这么想那就上路了。哥们儿,任何事物的出现和存在都有一个必然过程,盛极而衰,循环罔替。况且这不是没有征兆的。你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麦克镜虽然还挺走俏,可玩儿飞盘的是不是少了?”

    只可惜,能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士慧多少有点不甘心,还心存幻想。

    “可……可真能有这么快吗?我是说,不是有的东西就能流行挺长的吗?你比如说军装,还有喇叭裤……”

    宁卫民摇摇头,还是驳了他。

    “……可那是有原因的。军装因为老百姓得到不易。你看四个兜的,就比两个兜的流行时间长。将校呢大衣、五五将校靴,直到现在热度也没完全退去。这是稀缺性决定的。”

    “喇叭裤则是因为社会舆论反对的缘故。报纸天天批,单位领导管,学校甚至用剪子绞。正是这样的阻力延迟了流行周期。”

    “一旦阻力没了,或是时间一长,大家慢慢都有了。到了没有比较,难以再产生优越感和新鲜感的时候,立马结束。”

    “你看看现在周围的年轻人,十个里得有仨人带蛤蟆镜的,不知多少人有还没戴呢。流行速度比喇叭裤快多了。所以我认为,麦克镜差不多到时候了。”

    张士慧无可争辩,但此时,他的眼神却如同李小龙扮演的陈真在《精武门》最后所说那句经典台词一样。

    “我书读得少,你别骗我!”

    宁卫民差点没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想了想,觉得生意人还是谈钱最实际。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就记着夏天之前,演这电视剧之前的时候,我也买了一墨镜。才十二块。现在拔高了多少钱?你进货都进不来。我就问你一句,你要真下本儿吃进之后,发现这玩意不好卖了,或者价格掉回去了,你还能舍得低价抛售吗?”

    宁卫民的假设不禁让张士慧心底再次震动,他眉头挽成了疙瘩。

    “我去,你别‘方’我啊。这是要我盒钱啊。我……我怎么可能舍得吐这个血啊?”

    宁卫民苦笑了。

    “你呀,还是一根筋,怎么压根儿没学乖啊。刚才咱聊水果时,是怎么说的?”

    “真到这份儿上,你都不用想,再疼也得认赔。要不然就真得当破烂卖了。”

    “不是我拍唬你,别忘了,满京城不是你一个人在卖这东西。你不卖,别人卖。人家越卖,你手里东西越贱。”

    “如果人家赚了钱,卖得比你就更痛快,然后拿卖了的钱再挣钱补回来。这里外里,你亏大发了……”

    张士慧再怎么样,算术还是过关的,毕竟是高中生嘛。

    想明白后,相当懊恼的给了自己脑袋一下。

    不为别的,总犯一个错误,不懂得汲取教训,无疑是记吃不记打的智商问题。

    好在痛苦过后,他眼睛一亮,还想到了最后的希望。

    “等等,哥们儿,我差点让你绕进去。你刚也说了,去南方进货,有成倍的厚利啊。我不就是想去南方进货啊。”

    “京城进货一副蛤蟆镜十五,可听说花城才五六块啊。我要能弄一百副回来什么景儿?即使真跌价了,我大不了就卖十快钱呗,还有的赚啊。”

    “更何况有了你的提醒,我已经知道风险了,还能再犯傻吗?我不进蛤蟆镜不结了。我决定了,去南方就弄电子表。”

    可惜,他自以为得计,在宁卫民这儿,却仍旧要遭遇打击。

第九十八章 南下

    “哥们儿,你高兴太早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第二条了。没错,南货北运,是有成倍的厚利,可你也得想想,这厚利怎么来的?不就因为这路上不好走,蕴藏着大风险嘛。”

    “从古至今,大部分的商人都不事生产。他们的获利方法,就是从某地把某物运输到异地出售。而利润是由路上的风险和路途远近决定的。无论人吃马嚼的车船运费,还是土匪恶霸抢劫勒索,乃至遭遇意外事故与疾病灾祸的风险,都得算在其内。”

    “所以越是乱世,商品的价格越飞涨。没办法,有货运不过去,全白搭不是。说白了,就跟咱们抗战时期,我军要想办法突破敌人封锁线似的。真正增加的全是运输成本,那粮食、药品、军火,都得用金子换,贵老鼻子去了。”

    “如今也是一样,别看是新社会了,用不着提着自己脑袋赚钱了,可路上的风险依然不少。弄不好就得让你蚀本翻船,再倒大霉啊。”

    “道理其实很简单,做成一件事需要各个环节都不能出错,非常不易。反过来,毁了这件事却要容易许多,只要一点不慎,就能砸锅。你要不信,我跟你说说你跑这趟,所要面对的基本困难,你就明白了。”

    “首先是车票不好买,车也不好坐啊。由咱京城奔赴祖国最南方,最快的火车也得两天三宿。你肯定弄不着卧铺,知道上车什么样么?火车上比公共汽车都挤。连座位底下也躺着人,普通车厢更是臭气熏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水也没有喝的,吃口饭,上个厕所得靠从椅背儿上爬。车上的饭菜贵不说,简直难以下咽,又冷又硬。别看你年轻力壮,到了地方,你下车要不晕不吐,算你是好汉。去一趟,回来一趟,你要不掉个五六斤,算我白说。”

    “但这也只是吃苦罢了。关键是路上确实不太平,提心吊胆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新乡那段路,小偷简直比要饭的都多。他们成帮结伙地专往独身旅客身边挤,往往一不留神,你身上就得缺点东西。你要让人盯上,弄不好没到地方,就先把本钱给丢了。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异地,那是什么滋味?”

    “即使你到了地儿,也别安心。花城,那就是花花世界。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不光是好的、香的,恶的、臭的,一点不少。不说别的,花城的摩托车多知道吗?也就有了飞车党。一人开,一人坐后头。两个烂仔经过你时,趁你不备,一把夺了你的东西就加速。你追得上吗?又哪儿找去?你语言不通,就连报案公安都听不明白。”

    “买卖找人交易的时候,更是悬乎。你以为这些蛤蟆镜、电子表都是哪儿来的?那是舶来品,都是走私来的。那就得躲着人,背处交易。你是一个人,带着全部身家跟着别人走,你放心?即使是真交易,你也必须一件件过手,把货切实拿在手里,才好给钱。因为我就知道有人买了五十块电子表,着急给钱没看,回去发现一半是次品。还有人当时看的东西挺好,结果让人掉包,屁都没落下。”

    “真拿着了货就能安心吗?不,想真正平安带回来,还有许多关呢。别看你来时候管的松,回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还是去过的人告诉我的,现在全国想发财的人都开始往花城跑了。但花城的火车站可不是能够让你大摇大摆,随便把货带上火车的。”

    “地下过道,站台上,都有工商执勤,列车员也要层层把关。上了车也不行,还有带着弹簧秤的人继续抽查,哪怕下了火车,还有列车员再过最后一道筛子。查什么?一是查行李超重的问题,二就是查走私品。你惦记的蛤蟆镜、电子表,还有计算器,录音磁带,以及折叠遮阳伞、外国烟酒和尼龙布,可都是严查死守的重点目标。一旦翻出来,没收不说,还得重罚你一道。”

    “如果说你真能把货物平安带出火车站,那确实算得上够运气了。可你觉着到了这步,自己就能安心了吗?你真以为自己把东西上街一卖,就保准儿发财了吗?最后还得看你卖的是什么?会不会被公安逮着?”

    “卖蛤蟆镜、折叠伞罪过还小点。但电子产品、烟酒和尼龙布,麻烦一定会很大。因为都是触及了国本和主体经济的东西,那几乎是就跟倒卖粮票是一样的罪过了。如果局子里有人替你说话还好。要没有,往严重了说,你就直接进去了,刑事处罚最少两年起步。”

    “我绝非危言耸听,这可是京城啊,老兄。所以你好好掂量掂量,利润虽然丰厚,可你能挣到手的把握有多大?万一失手,这后果又有多严重?也不怕你笑话,就是因为知道这些难处,觉着自己没应付这一切的本事。我才一直老老实实待着京城,死了弄广货的心思。”

    对于一个急需金钱的人来说,其实只要利润够,吃什么苦都不怕。

    尤其是缺钱的还是个生意人。

    那么对钱的渴望,足能促使他鼓起勇气,去披荆斩棘,争取想要的一切。

    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先确定,赢的机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勤快能够克服困难才行。

    如果依靠侥幸,结局是完全听天由命的,那必然让其丧失信心,衡量得失。

    令刚才还心存希望的张士慧,一下子就陷入失望里了。

    他捂着脑袋把头发好一通揉搓啊,又成了一个闷葫芦。

    老半天才算缓过来,嗫喏地发声。

    “哥们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合着条条大路几乎都被你给封死了。你是真把我打击得不善啊。不过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让我就如同跟着你的话,已经跑了这么一趟似的。”

    “托你福,我现在又明白了不少。这付出和回报就是成正比的才对。上次邻居帮我进货,我还觉得那给我眼镜的小子开价十五挺黑,现在不这么想了。”

    他跟着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一个相当严肃的决定。

    “要不这样把?南方我还是得跑一趟。不过依着你说的,就不弄那些悬乎东西了。干脆就弄点便宜衣服、皮鞋什么的总行吧?利润少点,总归还能积少成多。你认为怎么样?”

    而这恰恰就是宁卫民最想看到的。

    他笑嘻嘻递过一根烟去,“哥们儿,你能这么想,我这些吐沫就算没白费啊。”

    不过跟着,他的话锋又变了,就这节奏带的。

    让刚从他手里接过烟的张士慧腿一滑,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给他磕个头。

    “可是你又有点急了,我还有主意给你呢,就留在京城里,又不费事,又没什么风险,还能挣着大钱,你说好不好?”

第九十九章 更高级

    好不好?

    那还用问嘛,当然好啊!

    可问题是,天底下真能有这样便宜的好事吗?

    张士慧这一听啊,脑子都炸了。

    不为别的,他首先当然巴不得这话是真的。

    可其次,也真有点被宁卫民的谈话方式给拐带怕了。

    本来嘛,今儿对话一开始,他的心气儿其实挺高的。

    可后来被宁卫民接连打击,一下是一下啊。

    原本的主心骨儿,可都被宁卫民的分析,一一砸沉到地底下去了。

    但就在他刚刚认识到什么才叫现实残酷和脚踏实地之际,好家伙!

    居然一下子又给生生悠上天去了?

    宁卫民居然声称他还有不费吹灰之力,万无一失就能发财的法子。

    这是什么样的刺激啊?

    这是大起大落的失重啊!

    这要再掉下来“啪叽”一下……

    他整个身心那不得碎成烂稀泥,碎渣渣啊!

    “不是不是,你说什么?你没跟我开玩笑吧?千万别逗闷子啊!”

    心生震荡下,张士慧夹着香烟的手,都开始“簌簌”发抖了。

    可偏偏宁卫民还故意拿上糖了。

    “嗨!你瞧,你还不信是吧?你是不是觉着有这么好的办法,我应该闷得儿密,自己干是吧?也行。那要不我就不说了。你去你的南方,我在我的京城……”

    “啊?别介啊,没你这样的卖关子的啊。宁大善人,我错了。你是天下顶局气的人。‘义气’这俩字就是为你而生的。你就是奇男子大丈夫赛孟尝似专诸疼兄爱弟舍命全交仗义疏财挥金似土的秦琼秦叔宝啊。你就给指点条明道儿吧,真要有这么好的事儿,我把你供起来都行……”

    张士慧真是急眼了,连评书里的贯口都带出来了。

    抱起拳来,还直作揖。

    这让卫民虚荣心获得充分满足。

    他哈哈大笑起来,也就不再故弄玄虚。

    “好了好了,不逗了。没跟你开玩笑,我眼下真有一个法儿,咱俩合作一起干,准保比你去南方要赚得实惠、稳当。而且按我这办法,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弊病全都不存在了……”

    “那你就快说吧,到底干什么?怎么干?”

    张士慧等得心急,又催了一道。

    可宁卫民却没直接回答,反倒带着笑意,先问了张士慧一个问题。

    “干什么?怎么干?当然是发挥咱们的优势了。我问问你,你觉着咱们俩的优势是什么?”

    “优势……咱有什么优势啊?”

    冷不丁,张士慧被问住了,不过随后倒是想到一点。

    “上班时间算不算?我就觉着这方面咱俩比较自由。大部分的白天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

    “算,这至少是一项,是天时。”

    宁卫民点头肯定,跟着又补充,“可除此此外,咱还有地利呢。”

    “地利?”张士慧不解。

    宁卫民顺势往嘴里扔了颗豆儿,脸上已然是一副狗头军师的神气。

    “是啊,咱俩可都是京城人,没人比咱们在这地界更熟了。这没错吧?而且咱俩还在重文门旅馆上班,又是管前台的。”

    “还有,咱这旅馆守着京城火车站吧?接待的又都是各地的有头有脸的旅客吧?这些,就是咱们手里最优质的资源。”

    “至于最后,那也就差人和了。所以关键就看咱俩人儿能不能配合默契,精诚合作了。”

    宁卫民还要再往下说,可张士慧已经打断了他。

    “等等,合作是没问题,咱谁跟谁啊!可……可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这到底要干什么呀?你想怎么干啊?这……这叫什么资源啊?”

    “哎呀,我说瓷器呀。咱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难道还非得说那么明白吗?”

    咂了一口茶水,宁卫民慢条斯理抹抹嘴巴,用略带点失望的口气解释。

    “什么资源?不说别的,这些各地旅客来京城都是出差,为了办重要事儿的来的吧?别看他们来着办事求爷爷告奶奶。可都是一方小诸侯啊,要不也住不起这儿是不是?”

    “他们办事得送礼吧?来京城一趟,总得买点家乡没有的东西,或者是不好买的东西吧?有不少人身上还负有给单位领导代购的任务。名烟名酒、高档服装、进口家电、知名土特产,这些东西他们肯定需要。”

    “最关键的是他们住咱们这儿,底细咱再清楚不过了。反过来,咱们是旅馆的职工,他们也能安心,不怕被骗。这叫互相都知根知底,所以只要跟他们能搭上话,你还怕发不了财吗?”

    甭说,这方法理论上还真是可行的。

    而且堪称是另辟蹊径的好主意。

    可关键的问题是,东西打哪儿来啊?

    所以尽管张士慧眼睛骤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宁卫民此时还自顾自大吹大擂呢。

    “做生意就是这样,你得多动点脑子。刚才我可跟你说了,做生意讲究做熟不做生。咱这个,其实更高一级别,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旅馆的旅客就是咱取之不尽的客源。咱是根据他的需要去弄东西!等东西弄来了加上价儿,一倒给他,齐活了!顶多占个一天半天的成本。安全不安全?费事不费事?划算不划算?”

    “哥们儿,咱们这么干,甚至都不用起照,更无需担心挨罚的事儿。因为这是单对单,私底下进行的。不是明面批量销售。这只能叫私人转让,别说工商管不了,领导知道又能怎么样?连批评咱,他都找不着理由。”

    “怎么茬?因为咱有话说啊。人家旅客大老远的来趟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难道咱们不该发挥主人翁意识,帮帮人家?咱把自己的东西让给人家了,这叫先人后己,做好事。对不对,这犯哪家王法了?该表彰才对……”

    不能不说,宁卫民神侃神哨中流露的无耻,再一次刷新了张士慧对人性的认知。

    只是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最关键的问题上,终于忍不住开口拦住。

    “哎哎,我说哥们儿啊,你这主意,我得说确实高明。可惜却跟没说一样啊!因为最关键的一环,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啊?”

第一百章 国士无双

    “好嘛,我想进点蛤蟆镜去买,都废了老鼻子劲了。就你这名烟名酒、高档服装、进口家电、知名土特产,哪个不是比我这更难弄的东西?又得用多少钱打底子?”

    “万一有个主儿提出要买台彩电呢,你也给弄去?还高档服装?即便你买过来。万一人家又不要了,变卦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只是张士慧又哪儿知道,他宁卫民是何许人也呀?

    这小子可是生意场里的老油条了,又是后知四十年的穿越者。

    就凭他登个广告都能把钱赚到手,从盲流子身上都挤出好几千块钱的手段。

    他要弄不来这些玩意,他的思虑要还有什么疏漏,那无疑就是一种耻辱啊!

    “我说,你担心这些都不存在,纯属杞人忧天。”

    果然,宁卫民一摆手。

    “你看啊,咱们要倒腾的这些东西都是紧俏商品。什么叫紧俏商品,那都是大家哭着喊着要的。说梦寐以求是实事求是,说让人都快想疯了也不算夸张。”

    “砸手里,怎么可能啊!他不要,自然有别人要。我卖别人不结了?这些东西又不比蛤蟆镜,样子货,小年轻图个新鲜而已。这些东西可是不过时的,还越搁越值钱。”

    “当然,高档服装因为尺寸,可能麻烦点。可这也是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珠宝首饰,皮包,皮鞋。小件儿东西就不存在这问题了吧?”

    “还有货源和资金问题。明告诉你吧,钱我有,本钱充足。买彩电,一点不是问题。而且这主意进我脑子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要弄不着货,还能跟你说吗?刚才说的那些,无论哪一样,我都能弄着。但你至少给我半天时间才行。”

    “实际上,就是因为缺个合适的合作伙伴,我才没干起来。因为商洽、进货、送货,都指着我一人,哪儿忙和过来啊?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找顾客谈价。”

    “也巧了,今儿你主动跟我借钱,我才知道你有这意挣外快,要不咱哥儿俩也聊不到这份儿上。其实现在就全看你的意思了,到底是愿意去南下闯闯,还是跟我打个联手?”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坏处好处全是明摆着的。

    张士慧又不傻,根本不用想,一下就选好了。

    “那还用问嘛,我当然愿意留京城跟你一起干呀。”

    只是,他还心存一点疑虑。

    于是皱皱眉,竟提出了一个实在不该问的问题。

    “可……可你真能行吗?哥们儿,不是我对你不放心。你总得跟我交个底子。这货你哪儿弄去啊?”

    好嘛,真是一棒槌,这么核心的商业机密也好打听?

    这小子甚至完全没搞明白形式,这谁求谁呀?

    而且他似乎也真不懂得,渠道问题的重要性。

    那可是任何生意的死穴。

    有了渠道,干什么一套一个准儿!完全就可以把别人甩开了!

    不过宁卫民也知道,这哥们忒实在。

    假如不告诉他,或是驳了他,恐怕得伤互信,影响合作。

    何况他自己个儿,今天也真是说累了,懒得再绕弯子了。

    一琢磨,索性用技术优势来应付吧。

    “嗨!你咋这么磨叽呀?好好,我告诉你啊。东西哪儿来啊?友谊商店。”

    “你兹要有外汇券,想买多少买多少。兄弟我不才,会那么一丢丢的english。”

    “这么说吧,只要我去找老外套套瓷,换点外汇券,友谊商店不就是咱家的库房吗?”

    “不瞒你说,我已经换了点儿了,手里就有点现成存货,随时可用。”

    张士慧今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震动了,宁卫民又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啊?英语?你还会说英语?”

    “哎,说的不好,水平一般般。但跟洋鬼子聊近乎了,换点钱足够了。”

    掸掸衣袖,宁卫民表面轻描淡写,但实则那嘚瑟劲儿大了去了。

    看着就跟一把麻将牌似的——“国士无双”!也叫“十三幺”!

    当然,嘚瑟归嘚瑟,他这话可不假。

    他前世可是玩儿邮币卡的,弄邮票和钱币,自然也沾外国人的事儿。

    融入世界,国际化嘛。

    事实上,还不仅英语,连日语、俄语,他也能对付上两句。

    而且他也不是傻,进货的渠道就这么轻易坦言告诉别人了,一点埋伏不打。

    实际上他真正大宗获得外汇券的办法,还是去跟找专业黄牛去兑换。

    什么比例,找什么人放心,那才是他真正的核心秘密。

    否则真要指望全找外国人低价兑换,未必都能接上,黄瓜菜弄不好都凉了。

    他能告诉张士慧这些,其实无非是吃准了,兑换外币这门槛高,需要外语知识。

    张士慧听了断不会起额外的心思。

    日子长了,反倒还能通过此事看出人品。

    而即便是张士慧福灵心至,突然领悟了诀窍,懂得去找黄牛,他也不怕。

    因为这里面坑大,不熟行情的外行准保挨懵。

    兑换比例高出行市,“黑”你一道是常事。

    让人“掰券儿”,把明明瞅见的钱和外汇券给你数“没了”也躲不过。

    再或是一声“公安来了”,黄牛拿着钱和外汇券就跑。

    能让你彻底完蛋,欲哭无泪去。

    总之,正如宁卫民所料,“咝”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张士慧确实心服了。

    要照他的想法儿,像宁卫民这样的人才应该去外交部,外贸单位才对啊。

    居然来他们这旅馆上班,也太屈才啦。

    再不用多想了,张士慧面对宁卫民的目光果断点点头。

    “好!就这么地了!我算是真正明白了,哥们儿,你就是我的大贵人哪!”

    “不过……不过,你怎么就相中我呢?凭你这本事,随便一伸手,一大票人都愿意跟你干啊?”

    “我……我是说,你这么信任我,我怕万一要再给你干砸了,可对不起朋友啊……”

    没辙,人啊,受到挫折多了,就容易这么瞻前顾后的。

    宁卫民也是无奈,他摇摇头,出言宽慰。

    “哥们儿,听我的,什么都甭想啦,等一挣着钱你就踏实了。”

    “放心吧,就冲你这名儿,你这辈子就苦不了。”

    “你瞧,士慧,实惠,多好的名儿啊?”

第一百零一章 如天使

    今天,各个行业最缺的可能是钱。

    可当年真正紧俏的是生产资料。

    尤其八十年代初期,我国各个生产领域都在争先增产扩产。

    要是没有充足的原料做生产保障,那工业企业能好受吗?

    这无疑成了工业企业最大的心头病。

    一般的地方工厂,遇到生产资料紧缺问题,往往是去找地方的工业管理部门,要求调配。

    可有些特殊行业的工厂,特别规模较大的国有工厂,却是归属中央部委直接领导的。

    他们没别的办法,只能进京来解决问题。

    毋庸置疑,什么时候也不可能真正一碗水端平。

    于是一些懂得这个道理的企业领导,就几乎隔段儿时间,都要派专人跑到京城来哭穷,求救济。

    还别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就这么一哭一求,往往还真能把个计划外的物资哭下来。

    可时间一长,这就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各个单位全是嗷嗷待哺,自然引起人人效仿。

    所以这种竞争逐年升级,也是必然的事儿。

    而这种批条战争……如果可以称为战争的话,当然越来越不好打了。

    等到大家都会演苦情戏了,那比得可就是交际能力了。

    聚乙烯,被称为工业的大米。

    煤炭,被称为工业的血液。

    这两样东西因为用途广泛,都是最紧缺的物资。

    尤其是塑料制品加工行业,离开了这两样,那就得完全停工了。

    所以南方红太阳塑料制品厂的副厂长常焕发,从去年开始,每年年中和年底都要往京城跑上两趟。

    只是这次进京,这位自诩已经把京城门路趟得精熟,向来马到成功的副厂长却偏偏发了愁。

    敢情就在他要提货的时候,遇到了意外情况。

    部里突然接到上级指令,要求调配一大批物资,去支援两家军工企业的生产任务。

    这里面就有原定给他的物资,立刻让他这张批条的价值降低了一半。

    尽管批条的那位也算是体谅他的难处,又给开了一张条子,补上了这个口子。

    可麻烦就麻烦在这张条子,得从另一个部委下属的京城大厂转调啊。

    常德利以己度人,当然清楚,别的厂子已经吞下去的东西,哪儿有那么容易再吐出来?

    俗话说的好,县官不如现管啊。

    虽然部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声令下,人家绝不会明着说不办。

    可真要阳奉阴违的敷衍他,并不是没办法。

    让他等个十天半拉月的,再跟他说已经尽力了,实在抽调不出来,他又能怎么办?

    就是再找领导,也不能真把人家生产线给停了不是?

    所以说,这还得靠交际,就得请客吃饭。

    得拿“二十响”(烟)、“手榴弹”(酒)、“炸药包”(高级食品),把厂子方面的关系也给胡撸好了,这批条才有效。

    但关键的问题是,他所带来的礼品和土特产,那都是可丁可卯按部里人头算的。

    请客还好说,花钱摆几桌就完了。

    但送礼就难了,这得现抓现凑啊。

    可他京城没什么这方面的关系,好烟好酒又从哪儿弄去啊?

    还别看京城这么大的地方,市面上商店里能买到的东西,最好也就是乙级烟,两三块钱一瓶的酒。

    用来办事儿,有点拿不出手啊。

    最起码,总得弄几瓶泸州老窖,和几条牡丹、友谊,才像话啊?

    交际上真是这样,次的东西送了不如不送。

    因为很有可能让人误会,反倒得罪了人,这才叫得不偿失呢。

    所以啊,他现在发愁的是,到底是通知自己厂子那边赶紧派人送礼品来。

    还是从京城就地想办法找找门路,尽可能凑些能上台面的东西啊。

    关键还得快,因为万一人家的生产计划安排好了,原料真抽不出来了。

    又或是别的厂家先拿批条去求了,不也是增加难度吗?

    总之啊,麻烦!

    可别说啊,老天爷真是饿不死瞎家雀。

    天下还真有你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的事儿。

    就在常厂长天天挠头,无处去寻摸的时候,竟然有烟酒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而这位雪中送炭如天使,救难扶危赛耶稣的主儿,可不是别人,正是大慈大悲的张士慧啊。

    说起来,张士慧和常厂长彼此并不陌生。

    因为当初常厂长第一次来京城,帮他打听具体地址,在地图上画标注线路图的就是张士慧。这位常厂长为这事还送了张士慧一蛤蟆镜呢。

    所以在和宁卫民刚刚达成共识之后,张士慧首先想到了常厂长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从熟人打开局面是最自然的选择,碰壁也不显尴尬嘛。

    正是因为这样,当张士慧第二天下了夜班,换好了衣服。

    完全本着有枣没早枣先踹两脚试试的打算,敲开常厂长的房门之后。

    他很顺利的就接到了第一笔兼职业务。

    “什么什么?小张,你能弄到好烟好酒?”

    打开房门,听到张士慧的来意后,常厂长霎时叫了起来,他鼓泡眼努力的睁开沟壑。

    反仿佛看见了奇迹一般。

    他真的不相信,自己正为烟酒发愁呢,怎么就偏偏有人送上门来。

    “真的真的,”张士慧头点的就跟小鸡啄米似的。

    他看出了有门儿,眼睛里也冒出了希望之光。

    心里同样也在想,不会这么顺吧?

    常厂长还有点不可置信。

    “啊?你哪儿来的路子?可靠吗?”

    “当然可靠啊。这是京城,我平趟……”

    张士慧答话同时,则警醒的看看周围。

    他并不粗心大意,可不想被客房部的人撞见。

    “不是,您让我进去说行吗?”

    “好好……”

    常厂长醒悟,赶紧把张士慧让进屋,关了房门又急着追问东西来源。

    而张士慧早和宁卫民有预案,编呗。

    他声称自己亲戚是糖业烟酒公司的,刚当上个小领导。

    “小张,那你都能弄到什么东西?一般的我可不要,我只要好的,最好的,你行吗?”

    这个问题昨天也同样讨论过,张士慧一点不怵。

    “茅台还是五粮液?中华还是牡丹?”

    “啊?茅台……行啊你!”

    常厂长一愣怔,还真是有点叹为观止,刮目相看了。

    随后再问。

    “茅台、中华什么价?牡丹和五粮液又什么价?”

    “茅台和中华烟都是……二十,五粮液和牡丹烟都是十五块。”

    “时间快吗?我如果要,什么时候能拿到?你能搞来多少?”

    “这……您怎么也得半天工夫,数量您放心,要多少有多少?”

    说实话,这时候常厂长已经动心了。

    不过毕竟是老跑外场的人了。

    他看出来张士慧刚才说价有点心虚。

    眼珠一转,觉得价格上能争取,还是要争取一下的。

    就尝试着划了一下价。

    “东西有点贵吧?商店官价才多少钱?不能一倍还多吧?茅台和中华十五行不行?”

    “这……行吧。那您到底要多少。”

    听到这话,常厂长是心里狂喜啊。

    因为外头的行市是茅台十八一瓶,他根本没想到张士慧不还价就答应,竟然占了便宜。

    “好,那我要八瓶茅台,八条中华烟。你可快着点,我最多等你一天。”

    他开出要求后,为了万全,跟着又补充。

    “可有一样。我得先看见东西,才能付款。”

    “没问题。”张士慧同样是双目放光,他脸上的肌肉彻底舒展了。

    跟着也想起了一件事,赶紧补充,“您准备钱吧,我们只要现金。”

第一百零二章 怒放

    宁卫民真没想到,自己早上还没起床,张士慧就风风火火找到他家里来了。

    要知道,昨天俩人一直聊,到凌晨三点,他才骑自行车回家来的。

    别说车都没放进院儿里来,他人也正睡得正沉呢。

    好嘛,才睡五个小时,就被张士慧隔着窗户来了一个“敲山震虎,”“砰砰砰”的,生给敲起来了。

    睁眼的时候,宁卫民还以为闹地震了呢。

    他可全没想到,拉开窗帘,看见的竟然是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的张士慧。

    尤其这小子已经被钞票熏得眼红了,等他开门之后,更是凶如土匪。

    完全不顾他头疼欲裂,就生拉硬拽逼他赶紧穿上衣服去弄货。

    当然,宁卫民听张士慧说了经过,倒也能理解这小子。

    他知道这笔生意要能做成,对张士慧意义重大。

    几乎能把他最近晦气一扫而光,对他重新树立起自信心很有必要。

    虽然在价钱上谈得有点低了,可量真不算小。

    总体来看利润并不少,确实值得一干。

    于是宁卫民也没废话,洗漱完毕,就精心打扮起自己来。

    他穿上了一件刚买的大衣,腿上的咔叽布裤子和脚下的皮鞋,都是当初扮“二代”的行头。

    直到觉着满意了,这才带着五百块钱,和张士慧一起蹬车奔赴京城饭店。

    干嘛去啊?

    弄外汇券去啊。

    宁卫民昨天吹嘘手里有现成的外汇券,只是为了安张士慧的心。

    其实他哪儿有啊?还是得先抓。

    至于张士慧,根本就没生疑,这小子还以为直接跟宁卫民去友谊商店买东西呢。

    结果等到真到了京城饭店大门口,发觉宁卫民带他去的地方不对,也晚了。

    事实上,他当时因为宁卫民拖着他直奔饭店里面走。

    个人所发表的质疑相当无力,就只剩下紧张了。

    因为京城饭店对这年头的京城人来说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这是政治地位仅次于钓鱼台国宾馆的接待场所。

    面对这栋高大的、声名赫赫,天生带有红底金字儿神圣光辉的建筑物。

    看着各种发色的外国人、华侨、港客,从大门口进进出出时。

    张士慧心里的自信一下子就全都丢没了,比上次参观刘炜敬同学的婚房还严重。

    有句话形容他此时的感觉最贴切,那就是腿肚子转筋。

    而这下,当然轮到宁卫民生拉硬拽了。

    他全然不顾张士慧自惭形秽、徘徊不前,硬是生生给这小子架进去了。

    对张士慧的询问同样避而不答,只说“你跟我来不来?不来你就外头等。不过等多久,我可不担保……”

    那张士慧还能怎么选啊?

    好在1979年和1980年完全是划时代的区别,就在今年,京城饭店刚刚取消门卫需要查国人证件的要求了。

    哪怕宁卫民架着面如土色的张士慧,怎么看都像可疑人等。

    可门卫一样没理会。

    或许这一年里,门卫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而这样的不正常反倒属于正常呢。

    总之,当顺利安全地走进饭店大堂,发觉没遭到任何阻拦时。

    张士慧终于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松了口气。

    只可惜,这种安心还没多一会儿,他又紧张上了。

    敢情他的脚第一次踩在地毯上,那既柔软又厚实的感受让他不知道怎么迈腿了。

    更严重的是,他被大厅里到处都是的璀璨灯光晃得头晕。

    没办法,京城首屈一指的高级饭店太豪华了。

    这种现代、奢华的环境和远超重文门旅馆的水平,对于京城胡同里长大的孩子视觉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

    张士慧就如同走进梦里,觉得这里不是共和国了,怎么都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等到他和宁卫民坐在饭店的咖啡厅里后。

    看着自己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泛着亮光的小银勺和奶缸儿还一阵阵犯迷糊呢。

    张士慧甚至还掐了自己一下,靠着疼痛感才证明这一切的真实。

    当然,最吓人的还是这里的消费水平。

    当他知道眼前这一壶英式红茶的价钱,竟然标价四元。

    他差点没惊讶的叫起来。

    因为那是五斤猪肉的钱,都够小饭馆里有酒有肉,大吃一顿了。

    不过从这个时候起,后面的事儿就开始彻底顺利起来了。

    或许是这儿宁静、舒适的环境起了效果,尽管这种甜不唧唧,还得兑奶喝的茶水让张士慧极不适应。

    可坐在这么舒适的沙发座上小口抿着这价格不菲的东西,感觉确实和自己泡一杯高沫儿不一样。

    好像自己从头到脚一下就尊贵起来了。

    哪怕为了别人看,故作一下姿态,也能让人强制性地把自己变得稳重起来,与环境相符。

    更走运的是,尽管上午这里人很少,还属于工作时间,可老外的时间运用和国人不同。

    他们守株待兔没坐一会儿呢,咖啡厅里就来了金发碧眼的一男一女。

    当这两个洋人要的咖啡刚一端上来,宁卫民就像久候猎人终于抓住了良机,毫不犹豫地出动了。

    这时,张士慧目不转睛地看着宁卫民大方的走了过去,居然真的拽上了“鸟语”。

    而且挺流利,没怎么打磕巴。

    比划着没说两句,宁卫民就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两个洋人的欢迎,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看起来就像彼此认识的熟人一样,特别自然。

    咖啡厅里的服务员甚至都没看上一眼,一点没发现这里的反常。

    接下来也没费事儿,就在宁卫民把兜里的钞票拿出来后。

    那外国男人点点头,一样拿出钱包开始数票子。

    就这样,张士慧亲眼看着宁卫民是如何凭着英语,轻而易举得到了二百五十元外汇券。

    兑换比例是一比一点一。

    确实,是个傻数儿,可手拿着这花花绿绿,还从未亲眼见过的神奇货币。

    张士慧非但一点不觉得宁卫民傻,反倒心中激动澎湃,荡漾得全是敬佩有加。

    是真心是把宁卫民当偶像崇拜了。

    牛人啊!

    有谋略,有见识,还有学问。

    动动嘴就搞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本事也太大了。

    这在古代就是让人倒头就拜叫“主公”的主儿啊。

    他岂能不誓死追随?

    但这仍不算完,等到一会儿离开京城饭店,宁卫民带着张士慧到了友谊商店去买东西,那才让张士慧真正的开了眼。

    因为首先,友谊商店比京城饭店管得严。

    这所由赫赫有名的“34号供应部”变迁而来的国内第一家涉外商店。

    作为专门为常驻外宾、来华旅游团队提供服务的涉外场所,仍旧一丝不苟的盘查进出此处人员的资格。

    张士慧被拦住时,真吓了一跳,以为好事要泡汤了呢。

    多亏宁卫民手里有外汇券,跟门卫说了几句好话,而且把券儿拿出来一亮,才得以进入。

    由此也就可知,标着“与人民币等值”的外汇券到底是什么成色了。

    那不但是钱,而且还是特别通行证。

    说这玩意是最牛货币,一点不夸张。

    其次真等到进去之后,张士慧发现在友谊商店里好东西太多了,他立刻眼花缭乱。

    里面有外面见不到的珠宝首饰,还可以买到最时髦的衣服、鞋子、化妆品,甚至是各种家电、万宝路香烟、瑞士名表等进口货。

    统统不要票,只收外汇券。

    比如说,进口大彩电和电冰箱绝对是紧缺物品。

    在普通商场里是能让人打破头,拼命挤的好东西。

    但在友谊商店里却一字排开,随你挑随你选。

    这气势能不让人晕头转向嘛。

    再比如,食品大楼里,汇集了上千余种全国各地的名优产品。

    各类糕点、面包、饼干、酒类、茶叶、肉类、水产、水果、鲜菜简直数不胜数。

    要知道,共和国长大的苦孩子何曾见过如此众多的食品?

    张士慧除了见到自己曾倒腾过的那些南方水果之外,还见到许多更稀奇的水果和蔬菜。

    他真以为是进了西方神话里的伊甸园呢。

    而在香烟里,除了他们要买的中华、友谊,还有三五、万宝路。

    在酒类里,除了诸如茅台、五粮液、汾酒等名酒以外,还看到不少如黑方、人头马洋酒。

    甚至发现国内居然也生产洋酒。

    像京城产的威士忌、罗姆酒、俄斯克,山东、东北的白兰地,赫然在列,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但最让人震撼的还是这里的东西忒便宜了啊。

    茅台八块,五粮液五块八,汾酒三块四……

    中华烟九毛,友谊七毛五,牡丹五毛……

    嘿,八瓶茅台酒,八条中华烟,他们要办的货归了包堆儿,一百三十五块外汇券就买下来了。

    算上汇率的成本,消费的成本,加在一起不过一百五十二块五人民币。

    用二百四的全额减去这个数就是利润。

    不过半天,就净赚八十七块五啊。

    容易,太容易了!

    张士慧默默在心里一扒拉完算盘珠子,当场就幸福洋溢了。

    在拿到这些东西的一刻,他的心情和昨日比起来,简直是一明一暗,成了天壤之别。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朵怒放的红花,而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好似一曲动听的民歌。

    是真想马上嚎上那么一嗓子啊。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个艳艳个鲜……”

第一百零三章 心折

    这世上,有人穷尽一生挣钱养家,有人却能坐地生财轻易生发。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顺利的带着货完成了交接之后,拿在手里的五张“大团结”向张士慧证明了一点。

    宁卫民是真没给他码瞎棋啊!

    真给他指点了一条通向财富的光明大道!

    瞧今儿他这大半天吧,进京城饭店,逛友谊商场,喝了四块钱一壶的英国茶。

    在服务员和售货员的羡慕眼光里,他也过了一把当客人的瘾头。

    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就把几乎相当于一般人一月工资的钱挣到手了。

    这让他自己头段时间,东奔西走,风吹日晒,提心吊胆,还老赔钱的日子简直像个笑话。

    这心里什么感觉还用说吗?

    他就从没有想到天下间,居然有这么幸福的事儿。

    更是不服不行,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金钱动物,就是财神爷转世托生的。

    一步迈出,就轻而易举站在了比大多数人都聪明的位置上。

    不过与佩服宁卫民赚钱的本事比起来,更让张士慧感触良多的还是宁卫民的局气。

    首先这分钱上,明显宁卫民自己吃亏了,居然多给他了六七块。

    其实就是他犯了错,把价开低了。

    而宁卫民不但没一句责怪,交货的时候,还替他擦了屁股。

    当时宁卫民是这么跟常厂长说的。

    “您算落着实惠了。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们就没这么便宜出手过。是张士慧非说您是他的老关系了,特意关照的。第一次图个大家愉快,没的说。不过下次,这价儿可不行了。是真朋友,咱就得按十八块来。”

    这话一说,张士慧当场愕然。

    可让他没想到的,常厂长倒是眯眯一笑,“好说好说”的同时,转头对他道谢。

    甚至为此送了他们一些自家生产的肥皂盒和几套杯子、碗具作为补偿。

    如果在商店里买,这些东西也得要十来块钱呢。

    于是张士慧很快明白过来这里面的事儿了。

    他的价真的要低了,而宁卫民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既提醒了他,也周全了他的颜面。

    所以出了旅馆之后,他赶紧将宁卫民偷偷拽到一边,也道起谢来。

    “卫民呀,谢谢你,谢谢啦!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

    “不但带着我挣钱,还在常厂长面前这么给我面子。不过我可有点对不住你,价都要低了。”

    “所以我越寻思这事,越觉着有点不对。你看主意是你的,本钱你的,外汇券也是你弄到的。可怎么是我拿大头了啊?这钱,你应该拿大头才对。”

    而宁卫民却点着张士慧的胸口说。

    “我跟你说,给你就拿着。什么对不起啊?谈不上。你价开低了是很正常的事儿,你不第一次干嘛。底气弱,能理解,以后经验丰富了,你就不会再这样了。”

    跟着拍怕他的肩膀,宁卫民又是一笑。

    “什么我的,你的,咱俩现在是一起干。多分你点,是因为你现在比我缺钱。你不还欠别人钱呢吗?我总得帮你尽快还了债,把亏空补上,这才够朋友。对不对?”

    “至于我个人,暂时吃点亏其实没什么。只要咱们合作愉快,那不就结啦?放心,咱哥儿俩这才刚开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重要的是,咱们的目标得一致,大家才能都有好日子过……”

    这是什么样的胸襟气度啊?

    在内心深感佩服的同时,张士慧的幸福感又加剧了。

    他不禁深深地体会到,能有宁卫民这样的兄弟,有这样的同事,实属人生最大的幸运。

    不过话说回来了,什么事情都要多重角度来看。

    尽管宁卫民话说的这么漂亮,事儿也确实是做到位了。

    可他的内心还是有着不能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一面。

    作为真正的生意老手,投机惯犯。

    他当然不会那么幼稚,真把哥们儿义气看得比既得利益重要。

    实际上他内心真正相信的,是“生意场上无朋友”这句话。

    尤其他前世耳濡目染的种种,更是让他懂得了,如果两个人有了生意,即使原本是朋友,也不能再做朋友了。

    那问题就来了,宁卫民为什么又偏偏要这么干呢?这难道不是无用功吗?

    不,有句话是宁卫民一向信奉的诀窍,那就是生意的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平衡。

    他非常清楚这样的投机生意里,参与者的心气儿和情绪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因素。

    人的劳动积极性,不但能直接决定收益的大小。

    反过来,各怀心思,心存芥蒂,也是这门生意的大忌讳。

    说白了,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啊。

    那么宁卫民的真正目的就呼之欲出了。

    这只是一种让张士慧气儿顺,为了保障生意平稳,合作坚固的手段而已。

    俗称刁买人心。

    假如再详细分析一下的话,这个问题还能够把多元好处展现得更清晰。

    其实宁卫民做生意从来不怕别人挣钱。

    因为生意场上的合作,信任、亲近都与利益成正比,是不加掩饰的。

    很直接,很实在,终归要体现在货币上。

    他知道只有跟自己一起合作的人挣到了钱,他自己的利益才能更长久,路才能越走越宽。

    前世的他,对自己下属职工有个简单的评价标准,恐怕最能反映他这种心理状况。

    那就是给我挣一百块的人,你自己挣一万,你也是好员工。

    让我赔一百,哪怕你工资低得不像话,你对我也是废物点心,还是赶紧走人的好。

    这种评价标准,实用效果很明显。

    他前世的两处买卖才能不用怎么操心,就做的蒸蒸日上。

    他自己也一直是职工心里最开明和值得信赖的老板。

    因为他的公司奖惩条例都是明摆着的。

    他只要做到维持内部竞争公平和财务监督,然后如数履约,不打折扣的兑现报酬而已。

    根本不用他去费心管业绩,职工就嗷嗷的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拼命给他干活。

    甚至没人生出外心来,有能力的职工流动很少。

    因为只要不是傻蛋,自己算算账就明白,给他干拿提成,比自己开公司划算多了。

    他用这样已经证明确实有效的办法来对待张士慧,有什么问题呢?

    说实话,张士慧拉买卖才是最占用时间,最费心思的事儿。

    只要张士慧愿意为他挣钱,他要干的事儿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完全耽误不了他其他的事儿,对他太划算了。

    他真心愿意吃点小亏。

    更何况换汇的比例,购买商品的价格以后都是他自己来控制,成本也是他来计算的。

    他又岂能真正的亏了自己?想玩猫腻,不要太容易。

    正所谓“玩儿的是腕儿,走的是面儿”。

    如果能够用几个不多的小钱,就让伙伴觉得你是替他们分担了风险,付出巨大又有什么不划算的呢?

    这样的付出和收获性价比太高了,而实际上还是他自己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所以说到根本,他的这种局气和仗义,其实破开表面的那层皮,里面更多的还是利益使然,是为自己服务的。

    要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是花小钱儿办大事儿。

    本质上和领导拿出个小东西送给下属鼓励一二,就换得下属感激涕零,没什么区别。

    但即便如此,哪怕宁卫民是个从不吃亏的小精豆儿,自诩已经把人性看穿了。

    可也不得不说,人心也终究是个极为复杂的东西。

    尽管他和张士慧的朋友关系,虽然从这时候起,开始有了市侩的成色,以利益构成基础。

    但这种衡量标准,也得需要一定的社会环境,以及双方达成共识才能维持下去。

    这时候的宁卫民就远未能想到,在张士慧长久不变的友谊和信任之下,他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的。

    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情感更高于理智和功利的追求。

    日后的他,居然会变得和他自己的想象与追求,越来越不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分水岭(感谢午夜★摩尔打赏盟主)

    张士慧所谈成的第一笔小生意,真的不算什么。

    但宁卫民无比慷慨,让他拿到了超出他原本预想的分成,这件事却对他产生了终身铭记的效果。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就是穷。

    张士慧真没怎么见过大钱。

    也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处境,等同于水已经没到脖子了。

    宁卫民既然无意中成了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的那个人。

    那么这辈子兹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总要免不了念宁卫民的好。

    总之,正如宁卫民算计好的一样。

    这不过几元钱的小小付出,所带来的回报,性价比简直高得实在无法估量。

    当然,就张士慧自身而言,这同样也是一件好事。

    不说别的,他的自信心开始恢复了,劳动积极性也变得异常高涨啊。

    他就如同《动物世界》里非洲草原上饥饿的猎豹一样,时刻捕捉着猎物的味道。

    这叫什么呀?

    这就叫挣钱上瘾啦。

    于是仅仅又过了五天,不放过一丝机会的张士慧就做成了第二笔生意。

    这次的顾客是两个从山东陵城酒厂来的人。

    开房入住的当天,他们主动跟前台打听,问京城哪儿能买到不要工业券的手表。

    前台当时值班的人,见着这俩山东大汉说话挺垮的,衣服的风纪扣一直系到脖领子口儿,偏偏口气还这么大。

    相当看不顺眼,就有心遛他们一道。

    没别的,假意想了好一会,来了一个蔫坏损。

    竟然把俩山东客人一下子给支到鼓楼大街那边去了。

    好家伙,这可是一南一北,纵穿整个京城啊。

    后来自然不用说,两个山东大汉兴冲冲去,桑眉搭眼的回来,根本白跑了一趟。

    而张士慧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压根就没见着这俩山东人。

    他完全是听前台同事们跟他当笑话闲扯,才进了耳朵里的。

    可要不说吃开过荤的,就不一样了呢?

    张士慧已经颇有食肉动物的敏感性了。

    当时眼睛一亮,这小子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商机。

    于是暗暗弄清了山东人的房间号,就悄没声的找了过去。

    当然,两个山东人,对这样找上门来的好事,难免是怀有戒心的。

    他们对张士慧的说辞半信半疑,并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

    好在张士慧的公职起了作用,他把自己的工作证亮了出来,以作换取信任的信物。

    如此,知道他就在这儿工作,山东人才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再往下,就进行得比较顺利了。

    商量好具体需求,价格范围和交易方式之后。

    张士慧第二天就去找宁卫民,俩人把一块梅花瑞士表倒给了山东人,宰了他们一百块。

    说来也有意思,当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来送表的时候,因为宁卫民又穿了他那尖头皮鞋。

    俩山东人一见到,竟然又有了新想法。

    手表刚一拿到手,他们就追问宁卫民这鞋哪儿买的,能不能搞来些。

    结果俩山东人乐呵呵的让宁卫民现场把鞋扒了下来。

    他们再先后把自己的山东靸鞋一脱,一试,相当满意。

    就这么着,纯属搂草打兔子,宁卫民和张士慧又做成了六双的皮鞋生意。

    最后一算账,这次是连表带鞋,总共挣了二百二。

    哥儿俩倒是好分配,一人一百一。

    但这还不算完呢,这俩小子还从山东人手里,以出厂价弄走了一箱陵城佳酿。

    这是山东人为厂子打广告弄来的样品,卖了货,钱就进他们个人兜里了。

    这就叫互通有无,谁也不比谁傻啊。

    但更美的事儿,这才刚开始呢。

    什么样的因,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儿来,这话一点不假。

    占了便宜的常厂长,因为在京终于顺利办好了自己的事儿,该回去了。

    临走竟然又主动找张士慧,要求给弄一箱茅台,一箱五粮液,好带回去。

    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政治挂帅的年代,全力保中央嘛。

    当时茅台和五粮液的产量可还不高呢。

    所以像这样的高档好酒,即使是南方的友谊商店里,也会经常性的断货。

    他们厂也想备着点存货,为交际用。

    当然,这都只是常厂长自己说的。

    要照宁卫民来看,南方缺货的理由恐怕是成立的。

    但与这大公无私的借口相比,这大腹便便的家伙自己私下卖掉的可能性更多一些。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这次的价格就是定的行价了。

    既然都是狐狸,互相就不演聊斋了,一手钱一手货,又是一百六十八入手。

    宁卫民自己拿了八十,又额外照顾了张士慧一次,给了他八十八。

    而至此为止,还没出二十天呢,三宗生意玩儿似的做了下来,张士慧欠下的外债已经还清了。

    至此为止,他是终于能够松上一口气了。

    这年头儿,人就是这样的,寅吃卯粮的事儿,没人愿意干。

    再穷,不欠债也活得心安理得。

    为此,张士慧是专门请了宁卫民在新侨饭店的“三宝乐”搓了一顿儿啊。

    背后里,他也彻底跟刘炜敬交代了自己努力的新方向,更没少摆宁卫民的好儿。

    女人嘛,最在乎的几乎都是未来的稳定,刘炜敬对这件事的看法倒是狠简单的。

    她觉得只要张士慧不赔钱,又没风险,不用跑南方去玩儿命,就心满意足了。

    能不能挣钱真不太在乎,哪儿还会有不满意的。

    结果就是因为这种间接产生的信任和好感,反倒让她也不知不觉成了一个编外业务员。

    平时不但心照不宣的周全宁卫民和张士慧的小动作,主动帮他们打掩护。

    而且还非常意外的在本月月底,帮宁卫民和张士慧又接了一个大单。

    敢情那天是宁卫民休息,张士慧夜班,刘炜敬上早班。

    中午轮换着吃饭的时候,有两个青海矿山上的客人要退房回青海。

    刘炜敬默默的给他们办手续,因为需要等前台会计吃饭回来,才能退押金。

    那两个客人就抽着烟聊起天儿来,互相颇为沮丧的唠叨起这几天在京城的遭遇。

    大概意思就是说这趟京城什么都办好了,偏偏美中不足。

    答应帮矿上两个头头代购的两台彩电买不到。

    也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让头头们不高兴。

    结果刘炜敬心里一跳,踌躇了半天,看前台还没有其他人,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便鼓足了勇气,脸红心跳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们……你们真要彩电吗?要是真想要,我可以帮你们问问……”

    好嘛,一听这话,那俩青海人差点没蹦跶起来,马上连声问究竟。

    什么尺寸,什么牌子,什么价格……

    可刘炜敬不比张士慧,她还欠着底气呢,尤其是彩电这么大的事儿。

    她可不敢轻易给许诺,只说尽力试试,帮他们联系能搞到的人。

    这下那俩青海人可就为难了,因为退房是要赶火车去啊。

    总之,他们想了想,也只说能挤出四十分钟要准信儿。

    这下刘炜敬可就着急了,赶紧打电话找人。

    可张士慧关键时刻居然掉了链子。

    他没在家睡觉,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公用电话回复找不着人。

    还好宁卫民倒是在家,从球子妈传呼的电话里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就为了这大活儿,火急火燎奔赴过来。

    结果和这两位青海人和一碰头,事儿就谈成了。

    两千五一台的价钱,日本原装彩电,两天后交货,现款付清。

    宁卫民为了表示诚意,甚至自己把这两天房钱给青海人掏了。

    青海人,当然房也不着急退了,临时决定再等两天。

    就这一嘴吃得呀,简直肥透了。

    当张士慧知道这消息,赶过来都美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就知道笑了。

    嘴里不停,连夸自己女朋友是个福星。

    丁点儿怨言都没有,就按刘炜敬和宁卫民的吩咐,替两个青海人退火车票去了。

    只是办这事儿,金额太大,宁卫民手里的资金也有点不够了。

    还好能靠大家一起凑,他把张士慧手里的现金都要了过来,又跟康术德临时拆兑了一笔。

    才把这事儿办妥了。

    而这一次,他还依然坚持了“仗义”的行事作风。

    算完账后的两千元的利润,他坚持按人头分配,硬是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六成五一千三,自己只拿了七百。

    这一下子,就让张士慧和刘炜敬直接终止了打饥荒的日子,扭亏为盈,步入小康了。

    因此,连刘炜敬也是对他的大方,发自真心的佩服和感动了。

    这小两口便主动邀请宁卫民找一天去张士慧家里做客。

    当天,不但由刘炜敬亲自准备丰盛的酒菜来招待。

    并且俩人还在席间一起频繁的敬酒,感谢宁卫民对他们的帮助。

    弄得宁卫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因为这无疑代表着他在小两口的心里已经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真正朋友

    要知道,对京城人而言,请到家中喝酒,还是请到饭馆去喝酒,是有很大区别的。

    家是最私密的地方。

    请到家里来喝酒,喝醉了就睡在这儿。

    那是对朋友的亲热,以及信任程度的一道关键分水岭。

第一百零五章 黑心肠

    1980年12月,宁卫民再度回到夜班,张士慧则去轮换上中班了。

    因为有了刘炜敬帮着打听消息,打掩护。

    张士慧不但因此找业务更方便了,也正好可以和女朋友卿卿我我、比翼双飞。

    反过来对于宁卫民来说,不仅仅和张士慧、刘炜敬的交情晋升到了新的层次。

    他坚持了小一年的宏图大业——收集猴票之举,也在这个月里进入了“收官”阶段。

    其实说真的,在情感上,宁卫民对于一片赤诚的张士慧和热情相待的刘炜敬,是有些亏欠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笔彩电生意的兑换成本,他撒了个弥天大谎。

    他玩了一手黑的,明明是他找老外,全部以一比一点一的汇率兑换的两千外汇券。

    转头却告诉张士慧和刘炜敬,说因为急着要用,金额又大,临时找外国人难以凑出那么多外汇券来。

    他不得不以一比一点四的比例兑换了一千八百元的外汇券,才凑上买彩电的本钱。

    也就是说,友谊商店里标价一千一百四十外汇券,原价二百八十美金的日产十八寸东芝彩电。他自称是花了三千零四十八才弄到手的。

    而对此,张士慧和刘炜敬一点没起疑,也没任何不高兴。

    为什么?

    一个是兑换外汇券的过程,完全掌握在宁卫民手里。

    他们并不清楚真正的具体情况。

    二是因为友谊商店的东西实在太便宜了。

    即使成本经宁卫民之口虚报到三千,利润依然丰厚。

    要知道,友谊商店里彩电价儿是按官方汇率走的,而且还免税。

    假如把这种进口原装彩电拿到在其他的普通商店去销售的话,那最少也是两千左右。

    所以这一对儿爱情鸟儿,早已经认可这是桩甜买卖了,心里是相当满足。

    若再多取,他们恐怕更会心下不安呢。

    当然,同样是第二个缘故,那两个青海人才会同意以五千元的价格来交易。

    在不知内情的他们看来,自己购入的价格只是比商店里高了两成而已,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实际上呢,宁卫民真是着着实实啃了他们所有人一口狠的。

    就这小子,耍的这个猫腻不但懵住了张士慧、刘炜敬和青海人,而且也并不是他唯一采取的阴谋诡计。

    他还有第二手,同时来了个双管齐下呢。

    要知道,友谊商店也是有潜规则的。

    各个商业组的负责人,都有一定权力给一些大客户,打个暗折扣。

    由于宁卫民开拓新业务后,已经成了往来友谊商店的常客。

    他很容易就能弄清楚这里头的门路,并且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内应。

    所以说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这两台彩电,他实际上是以八折的价格拿下的。

    只要拿出二百块外汇券给内应做报酬,同时也会有二百四十八块外汇券的额外利润,流进他自己的腰包。

    因此这场交易的秘密,本质上其实是一个很精妙的数学问题。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宁卫民先是花了总计两千二百元人民币的代价,找几拨外国人,兑换出了两千元的外汇券。

    然后以一千八百元的价格买到了两件友谊商店标价一千一百四的商品。

    并且付给了内应二百块外汇券的好处费。

    此后,再转手以五千元的价格倒卖给了两个来自矿山的青海人。

    实际上他从中获得的净利润,是大约两千八百元。

    那不用多说,他拿到钱后,又分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的“双份儿”,其实才是小头儿才对。

    他自己真正吞下的,可是一千五百块呢。

    不妨再多想想看,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呀,像这样的模式是可以复制的。

    完全能够以此类推,去估量他们仨人所合作的任何一宗交易。

    而这才是宁卫民黑了心肝肺的真面目,是属于生意人独有的丑恶嘴脸。

    不过话说回来了,倘若不是如此,宁卫民又怎么能够一点不拉空的接住老天爷给的大红包呢。

    事实上,正是靠着信息产业和倒卖紧俏商品的双重现金流支撑,这小子才有足够的财力把京城所有邮局的猴票都买断货。

    甚至他本月还专门请了两次假,远赴京城周边的津门和廊坊去“扫底儿”,把所有他能找到的猴票几乎都拿在了手里。

    干脆这么说吧,至此为止,他手里的整版猴票已经将近两千张了。

    如果把他最后收来的四方联和散票数字也加上来统计,那更为惊人。

    他手里猴票的单张总数目,大约在十八万七千余张左右。

    想想看,这可是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的1980年啊,刚刚允许个体户买卖小商品的年月。

    这就是说,宁卫民在收集筹码上所耗费的钱,已经高达一万四千余元了。

    要再加上他弄到手的文玩字画和古董呢。

    哪怕以当下的价格来算,这一年他的总收入怎么也过两万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

    以京城人此时八百四十八元的年平均工资来算,这就是普通人了二十四年的工资啊。

    这小子这样的特殊时期,一年就赚了别人半辈子的收入。

    不可谓不算奇迹了,绝对的大能人儿一个呀。

    要是被经济学家知道了,多半能拿他研究个三年五年,写几篇论文的。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

    他宁卫民是什么人啊?

    那是一头相当贪婪的动物,在财富上特别有追求。

    只把京津两地的猴票买没了还不算完,他还在打其他省份残存猴票的主意呢。

    另外,他这人也相当自负。

    让他自己来看,眼下做到的这地步,恐怕大多数穿越过来的人都能做得到。

    那又怎么能够显示出他商业上的独到才能呢?

    作为真正的投机高手,他必须有另辟蹊径,常人所不能的手段,才能真正显示出自己智商高人一等。

    所以他还有个能实现“天下猴票,入彀中矣”的绝户计呢……

    本月中旬,宁卫民分别拜访了《现代青年》、《词刊》、《散文》三家杂志社。

    与之分别续订了1981年1月到3月份的新的广告合同。

    而且随后又修改了一次广告内容。

    在原有的内容旁,这小子不但要求加印了一张猴票的图案,并且还要求补充了一条说明。

    大概意思是购买养鱼技术,可以用猴票代替钞票使用。

    原则上一张猴票可抵用一毛钱,这就相当于打了八折啊。

    只要有意邮购的主儿,愿意麻烦点跑趟邮局,弄到五十张猴票给他寄过来,就能省下一块钱呢。

    这招儿怎么样?高不高?狠不狠?

    这可是一块钱啊!

    足够买两包牡丹了,不是没有诱惑的小数儿。

    而且越是小城市,这种诱惑性就越难抵挡,一定有不少人乐意省这个钱,

    如此,宁卫民也就变相的实现了全国范围收尾性的大清扫啦。

    即便是有些聪明人能够从中发现端倪,开始重视猴票的价值,那一样也不要紧。

    因为这样的人,肯定不多,财力也有限。

    他们收又能收多少呢?

    杯水车薪罢了,也是人家该得的好处。

    何况宁卫民要的原本就是猴票在市面上的减少。

    现在无论是收猴票,还是引发群体觉醒,开始争抢,那都是在帮他的忙。

    抢得人越多,越积极,他就获利越大啊。

    总之,他是怎么着都划算,怎么都是求之不得,乐见其成的大好事儿啊。

    至于猴票万一涨不起来怎么办?

    那绝不可能,宁卫民从不担心这个。

    这不光是因为这已经是一个历史早已经证明过的答案了。

    也因为他是真正的行家,他亲身参与过不少次的炒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说别的,连2016年的新版猴票都能炒高二十六倍。

    连毫无实际价值的比特币2018年都能高达两万美金。

    他能在金猴票上折戟沉沙吗?

    他有充足的把握和自信心,在这件事上,自己已经实实在在卡住了命运的咽喉。

    从此真的开始进入安心躺着睡觉都在时时刻刻赚大钱的日子了。

    只不过,人生在世终究会有不如意。

    哪怕是他宁卫民,未来的猴王,共和国邮市历史上的传奇人物。

    也根本做不到把握住一切良机,鱼与熊掌兼得。

    12月21日,他就站在国家美术馆里,瞅着一幅纵216厘米,横152厘米的大幅油画。

    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面带痛苦的唉声叹气呢。

    他在心里是这么跟自己叨咕的。

    “哎哟,这么好的玩意看得见够不着,也只能任其从自己个儿身边儿错过去啦……”

    “哎,遗憾啊。这画儿也出来太早了点儿。而且要买也得几千块,忒贵。”

    “既然最后都是过亿,那倒不如买国画,买印石呢。而且还得跟美术馆争,麻烦。”

    “关键是,弄回去也没处搁啊。哎,看来,咱还是没钱啊,还是穷啊……”

    敢情这一天是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开幕的日子。

    这次的展览与举办于1957年的第一届已经相差了二十多年。

    至于这副吸引宁卫民关注的美术作品,其实是展览现场最轰动的一副油画,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那就是后来被刊登在《美术》杂志首封,以及选编入初中美术课本的经典油画——罗中立的《父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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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