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相见寇仇
今夜的宇文士及喝了不少的酒,颇有些醉醺醺的样子。
倒不是宇文士及嗜酒,他平日里并不怎么饮酒。因此喝点酒,似乎能增强他的胆量。其实这个时候,他也不认为南阳公主还有什么依仗,但似乎不喝酒,不晕晕沉沉的,总有些别扭。
南阳公主府早就被人团团包围,南阳公主也被软禁在府上。
宇文士及来到府前,早有人上前来搀扶。都知道他是大丞相的弟弟,有什么想法的,都上赶着来巴结提他。
宇文士及一把推开要扶他的人,他没醉。
宇文士及快步来到院中,南阳公主正在堂上。
宇文化及率领禁军兵变,天子驾崩的消息,南阳公主已经知道了。虽然被人禁在府中,南阳公主刚开始还不清楚状况,但天子驾崩的消息是没法隐瞒的。南阳公主再派人上外面一打听,什么消息都知道了。
其实南阳公主不是没有为杨广隐忧过,只是她一介女流,国家大事根本插不上手。后来心倦了,她索性一心养育儿子,不再过问外面的事情。
可一切来得仍是那么匆忙,让她措手不及。
听到杨广身死的消息,南阳公主哀痛欲绝,不能自已。心如刀割一般,而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已经半月多没见杨广,就连五月端午也没出府,犹记得半月前阿耶叮嘱她“不要禁在府上,要多出来走动走动”,可没想到,这已经是父女二人最后的诀别。
对于杨广,南阳公主的爱是深沉而炙热的。除了嫁人这件事,杨广对于南阳公主是有求必应,待若珍宝一般宠溺。几个子女之中,杨昭、杨暕都不讨杨广喜欢,也只有南阳公主能让杨广感受到天伦之乐,父女亲情。
可这一切,都成了过往。
明远走了,阿兄也走了,现在唯一的阿耶也走了,她在这世上再没有能依靠的人了。
南阳公主正在垂泪,宇文士及闯了进来。
“公主!”
宇文士及一脸惺忪,举止轻浮,笑着看向南阳公主。
南阳公主见到宇文士及,“腾”的站了起来。若说她现在最痛恨的,便是宇文一家了。
“你还敢来!”
“哈!”宇文士及有些脚步虚浮地前进了两步,笑着说道“这是公主府,我是驸马,我怎么不敢来!”
南阳公主知道宇文士及是有了依仗,来跟自己逞威风的,于是厉声说道:“宇文士及,你宇文家的心是让狗吃了吗?
你宇文家不过是破野头遗种,是大隋给了你宇文家名望与地位,才使得你宇文家能够与国连姻,父子兄弟受恩如海,此地生成之恩,昊天罔极,奖擢之义,人事罕闻,凡世者无人可及。
可你宇文家是如何对待大隋的,身居不疑之地,而行弑逆之祸,纵毒兴祸,倾覆行宫。凡畜生者,亦有报恩之心,尔等兄弟,无如畜生。”
宇文士及被南阳公主指着鼻子痛骂,一身狼狈,又羞又恼。
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是看不起我。
“够了,杨晴儿,你莫要忘了,杨广已死,没人再护着你了。整个江都,是我宇文家的天下。若不是有我,你早跟那些杨家人一般被尽诛杀。你对我态度好一些,否则杨广便是你的下场。”
宇文士及满脸恼怒,他没想到南阳公主还是这副姿态。
“你混账!”
南阳公主也没见过宇文士及发怒的样子。
这么多年,除了在仁寿宫那次,宇文士及一直以谦谦君子的样子示人,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生气了。
宇文士及也不想和南阳公主纠缠,他从进屋到现在,早有些不耐烦了。
当初位卑时,他可以十年如一日的讨好南阳公主,现在身份颠倒了,他一刻也不愿忍耐。
于是宇文士及从胡凳上起身,向南阳公主扑去。
黄明远爱用胡凳、胡桌、胡椅,所以南阳公主也爱。
南阳公主没想到宇文士及会当场逞凶,被宇文士及抓住。她努力挣脱,但力量弱小,根本挣脱不得。
就在僵持之中,忽然宇文士及一声惨叫,放开了南阳公主。
救南阳公主的正是她的儿子宇文禅师,今年八岁。宇文禅师几乎没有和宇文士及接触过,因此并不识得宇文士及的身份。眼看有人向母亲逞凶,立刻抱起桌上的花瓶冲了过去。
宇文士及捂着出血的后脑勺,就要向宇文禅师扑去。
“小崽子,你敢!”
南阳公主挣扎着起身,匆忙抽出墙上挂着的一把剑,双手握剑,指着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正一手提着宇文禅师,眼看南阳公主拔出了剑,也是一愣。南阳公主的脾气他也清楚,他还真怕南阳公主对他动手。
“把禅师放下!”
宇文士及一愣,看向孩子,又看向南阳公主。
“他就是禅师!”
宇文士及当然知道宇文禅师是谁,他这些年跟南阳公主做不得夫妻,也不敢娶妾生子,只有宇文禅师这一个儿子。虽然有时候想念的紧,但他连公主府都进不去,儿子也只能算名义上存在而已。
“他就是我儿子!”
“放下他!”
宇文士及大喜,对着宇文禅师说道:“你就是我儿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阿耶。”
宇文士及抱着宇文禅师,满脸兴奋,而宇文禅师满是惊吓,挣扎着从宇文士及身边逃脱,然后跑向南阳公主,藏到她身后。
宇文士及看向南阳公主说道:“晴儿,这是咱们的儿子,这是咱们的儿子。你看咱们一家都在这里,咱们一家团团圆圆不好吗?”
南阳公主满脸噤泪,看着宇文士及说道:“我与你宇文家乃是仇家。今日只恨不能手刃你宇文家的人,谈何一家?”
宇文士及看着南阳公主满是愤恨的眼睛,看着宇文禅师又是嫉恨又是恼怒的样子,心中却是一顿。
他没想到南阳公主恨宇文家如斯。
宇文士及当着儿子的面,酒早就醒了,更没有逞凶的心思,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先走了,你们歇着吧,我改日再来看你们。”说完转身离开。
南阳公主紧盯着宇文士及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南阳公主的心神才松了下来,瘫软在地上,抱着宇文禅师嚎啕大哭起来。
第五十九章 当堂发难
当日黄维扬从江都城撤退,全军撤往扬子宫。
扬子宫位于大运河入长江口的位置,其地也叫扬子津。其宫和江都宫一同于大业四年开建,之后杨广又上升钓台,临扬子津,大宴百僚。
不过扬子宫离着江都宫实在太近了,天子几乎没在扬子宫住过多久。反而因为此地濒临大江和运河,地处要冲,交通便利,在当初江南之乱时,成了一座大仓库。
这也是黄维扬为什么第一时间赶到扬子宫的原因。
若非得坚守御敌,扬子宫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地形还是物资,都能支撑到援军的到来。
中折冲军赶到扬子宫后,黄维扬整点兵马,算是黄家的私兵,全军满打满算有五千人。夜里一战,伤亡不小。
不过三军俱是精锐,这些人进取不能,但守御尚没有问题。
当然众人自不能永远在扬子宫待着。
黄维扬其实也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这场兵变来的太突然,而他又太无备。正常情况下,他要带着众人赶往江南最好,毕竟那是黄明襄的地盘。然后等着江都叛军北上,他们便可顺势收复江都,甚至是席卷淮南。
但问题是他没能和弟弟黄维烈会和,连派出去的黄植的五百骑兵也没回来。
这让黄维扬极其担心,生恐黄维烈被围在城中。
所以这走,恐没法走。
众人在扬子宫待了一日,并没有从江都的追兵赶来。实际上宇文化及兄弟正在清洗异己,大封群臣,也没胆来碰黄维扬这颗硬钉子。
到了第二日一早,天还未明。大江之上,雾蒙蒙一片,天与江与水连成一片。举目远眺,江上一片宁静,远处是点点的黑色。
皆是远处的黑色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迎面朝着扬子津而来的,便是一艘艘巍峨的横冲巨舰。
很快大江之上,各种战舰接天而来,直奔扬子津而去。
黄维扬听到奏报,也是大惊,急忙前往瞭望台观望。很快他便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在这条大江上,能够拥有这么庞大舰队的,也只有自己的三叔了。
果不如黄维扬所料,来的正是江南军。
不过出乎黄维扬所料的,率军前来的是他的亲叔叔黄明襄。这一次北上,黄明襄亲统四万大军,六百艘战船北上江都。
六百艘战船在江面一字排开,蔚为壮观。这已经是江南在保持自身安稳的情况下能拿出来的最大兵力。
见到黄明襄,黄维扬颇为吃惊,倒是黄明襄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自吴州后,有十年不见雕郎,雕郎已经成大人了。”
“三叔!”
“雕郎带着大军从江都重围中杀出,其风采不弱于大兄啊。”
说着,黄明襄“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一路进堂,一路上尽是黄明襄在说,而黄维扬在听。
不过到了堂上,分别坐定,黄维扬便问道:“三叔率这么多军队北上是为何?”
黄明襄笑道:“我此番北上,一为雕郎,一为宇文化及这个逆贼。这一次便是收复江都的好时机,只待宇文化及北上,我军便直捣江都。”
众人听了,也纷纷笑道,仿佛攻破江都,只在须臾之间。
不过黄明襄没笑。
看着黄明襄、凌敬等人,黄维扬乃问道:“收复江都,倒是如常,不过叔父此番统兵北上,吾父可否知之。”
黄维扬的话刚说完,堂上忽然一片鸦雀无声,众人皆看向黄维扬。
说实话,黄维扬对于黄明襄着实有些不满。整个江都之变,他完全跟着凌敬和黄明襄的指挥棒走,几乎是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若是他能知晓二人的计划,提前做出针对,二弟也不会生死不明。
在黄维扬看来,三叔在江南经营了太久,久到江南已经成了三叔的江南。而且父亲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利,让三叔已经膨胀,所以才会自作主张。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事情。
作为卫公府的世子,作为黄明远培养多年的接班人,黄维扬觉得自己有理由警告三叔一番,让他清醒一下。
黄明襄听得侄子的话,立刻便听出黄维扬的不满。
他倒是明白对方是对自己瞒着他的不满,因此笑道:“些许小事,不必麻烦大兄。”他当然不能提黄明远对江都情况的了解,实际上这次北上也确实是他的自作主张。
黄明襄本以为如此可以搪塞侄子,但黄维扬显然不愿意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便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叔父带人返回江南吧!”
众人皆是一愣,连黄明襄也没反应过来。
“兵者,国之大事,四万人马的调动,已经是重大的军事行动,其调动必须由父亲亲自下令。今叔父率兵北上,虽然事出有因,但也违反了父亲的规定。所以还请叔父率兵返回,向父亲求令之后,再渡江北上。”
黄维扬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众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黄明襄着实没想到大侄子会将他一军。
江南之事,自黄明远北上之后,便无暇顾及。因为历史上江南不是隋末争霸的主战场,对整个天下的争端几乎没有影响,黄明远索性将江南全交给黄明襄,任其经营。之后江南之乱,黄明襄整和江南十一郡,成为江南事实上的统治者。
这些年来,黄明襄征调兵马,号令各郡,征讨不臣,江南军队如其私兵一般,他还真没想过调兵要经过黄明远允许的事情。
况且黄明远远隔万里,什么事都请示黄明远,黄花菜都凉了。
“雕郎,江南调兵之事,我自有兄长的允许。”
事情到这个程度,黄明襄也有些难堪。
“叔父可有父亲的手书。若是没有,还请叔父返回。江都之事,事关全局,其发展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变动。这么大的事情,必然要由父亲统筹全局,做出判断,我们才能执行。否则贸然行事,一旦出错,恐悔之晚矣。”
黄维扬说完,整个大堂一片安静。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小郎君和六郎君这是要顶起来了。
黄维扬是句句不离父亲的命令,反正就是死扣住这一点向黄明襄发难。偏偏这一点旁人还没法反驳,数万人的调动安排,黄明远连知道都不知道,这实在说不过去。
第六十章 叔侄对峙
黄明襄没想到自己的好侄子会对他当堂发难,而实际上他也根本没有准备。
因此面对黄维扬一而再、再而三的发难,黄明襄有些恼怒地说道:“你是小孩子,不懂大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时千钧一发,正是考验主将临机决断之能,自然当断则断。否则战机转瞬即逝,那才是悔之晚矣。”
黄维扬不说话,转身来到黄明襄下手的管崇。
管崇看到黄维扬过来,立刻起身。
黄维扬向着管崇拱手一拜道:“听闻管将军十八年前曾跟着家父在婺州大战汪文进叛军,父亲曾评价将军‘志气英进,忠勇秀出,不可多得’。在下敢问将军,将军是听吾父的吗?”
管崇赶忙说道:“末将忠于卫公,矢志不渝。”
黄维扬又看向麴威说道:“麴将军之弟麴猛将军,还在父亲身边为亲卫,父亲常言‘猛有忠智,乃吾之典韦、周泰,可托腹心,’未知将军在江南多年,还听从吾父之令吗?”
麴威哪敢多言,立刻说道:“麴威对卫公之忠,天地可鉴,从不敢有丝毫改变。”
“好!”
黄维扬抚掌喊道。
“看来诸位在江南十年,还没忘记吾父。诸位可否出外稍歇,让我劝劝叔父!”
众人如蒙大赦,立刻都离开大堂。
黄明襄铁青着脸,眼看众人离开,一直没说话的他看着黄维扬,一字一句地说道:“雕郎,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黄维扬也变了脸色,走到上首,看着黄明襄道:“我还要问叔父,到底想干什么?”
不待黄明襄说话,黄维扬继续说道:“我还以为叔父在江南十年,真的成了江南王了。”
黄维扬声音不大,却如“霹雳”一般,震得黄明襄心神一颤。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黄维扬面不改色,看着黄明襄说道:“叔父在江南十年,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可江都之事,你和凌敬二人到底做了多少事,又有多少是自作主张的,叔父可敢说没有瞒着父亲。”
黄明襄一时有些语塞。
“有些事你不懂,我是为了大兄。”
黄维扬打断黄明襄的话道:“不就是杀天子吗?我有什么不懂。
叔父在江南十年,娶得是江南大族之女,每日里也是领着江南人对抗江都朝廷。这些年来,在叔父的统领下,江南世家大族以叔父马首是瞻,无有不从,可谓是整个江南,无一事不由叔父决断。
直到今日,连天子的生死都有叔父来操纵,叔父一言可乱整个大隋朝廷,一言可亡整个大隋社稷。而连吾父都不知晓,叔父告诉我,你还不是江南王?”
“我没想过当江南王。”
黄明襄有些咆哮道:“我所做的,都是不愿让兄长为难的。你知道若是我不筹谋杀了杨广,大兄就还得在河北蛰伏,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等了十年,不想再等了。”
黄维扬言道:“天子落得这样的结局,不是父亲想看到的。叔父再是打着为父亲好的主意,终究违背了父亲的本意。”
“可我没有旁的办法。”
黄维扬有些怒了,大声吼道:“我在江都城内,叔父就信不过我。叔父没有办法,可二弟现在生死不知。
叔父没有办法,裴蕴死了,杨佶生死不知,杨倓生死不知。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我都没能带出来。这些人本不应该死。”
黄明襄看向黄维扬道:“杨佶不死,杨倓不死,那你想把他们带到哪?带回信都,到时候你让你父亲如何处置。
雕郎,不要再幼稚了。
貎奴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他会返回清河公主府。可是杨佶、杨倓非死不可,否则祸害无穷。
我知道你们动不了手,所以我替你们解决。”
黄维扬看着黄明襄。
“叔父,你知道吗?我本有机会救杨佶的,可是我没有。如果需要,我会亲手杀死杨佶,但绝不是让别人替我做决定。
我是这样,我父亲亦是这样。”
黄明襄一震,久久沉默无语。
黄维扬叹了一口气道:“叔父,回江南吧。”
黄明襄摇摇头道:“我说过要拿下江都,我不能半途而废。”
“余下的交给我!”
黄维扬轻叹了一口气道:“叔父若是可以,别在江南待着了。江南这个地方,六朝的腐朽气太重,江南世家大族只知安于现状,从无开拓之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用他们做事,反而会钳制住手脚。
叔父还是回信都吧,你和父亲十年不见,父亲还是想念叔父的。莫让这些琐事远了兄弟感情。”
黄维扬的话在黄明襄的心头久久震动,挥之不去。
换了旁人,就是貎奴、阿陌,今日这般态度,黄明襄都敢大耳刮子抽过去,还有没有上下长幼尊卑。
但唯独雕郎,黄明襄不能如此对待。
因为黄维扬是兄长的继承人,是黄家的宗子。他的不满,不仅是自己,也代表的是兄长,还有黄氏家族。
这些都容不得黄明襄忽视。
黄明襄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他忽视了黄维扬的心智,自始至终在整个计划里,还把黄维扬当作孩子考虑。他应该想到的,黄维扬十六岁了,而兄长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跟着虞庆则征讨桂州李世贤,顶立门户了。
而且雕郎说得对有一点不错,江都的事,真的有可能影响自己与兄长的感情。
黄明襄不得不承认,十年时间,有些事情改变了太多太多。当年鱼俱罗之事,他和陆贞联合起来隐瞒兄长,便惹得兄长震怒,再加上这一次,真的会恼了兄长。
或许自己真如雕郎说得,自己在江南太重,沾染了太多江南世家的腐朽气,连做事都失了光明磊落了。
兄弟感情经不起考验。
或许真的是离开江南的时候了。
其实当初凌敬劝他的时候,黄明襄便有些警醒,只是当时计划已定,没法改变。他本想着此役之后,好好梳理一下江南世家,敲打敲打他们,但现在看来,有些晚了。
黄明襄一时间有些倾颓,低声说道:“是我有些想当然了,既然如此,我今个就回吴郡,江都之事,便交给维扬了。”
说着黄明襄一个人推开了房门,走出了大堂。而黄维扬看着黄明襄的身影,重重地一拜。
第六十一章 来整来投
当日下午,黄明襄一个人乘坐船渡江南返,而将数万大军留给了黄维扬。
虽然他将江都的事情交给了黄维扬,但没有军队,黄维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仅靠黄维扬这五千人,根本不可能定鼎江淮。
虽说今日黄维扬的言语让他着恼,但黄明襄很清楚江都的意义,因此并不会因私废公,误了大事。
只是连下一代都起来了,他们真的有些老了。
黄维扬亲送黄明襄至座船之上。除了之前堂上那一股火,黄维扬没敢再有丝毫不逊,对黄明襄也是恭谨有礼,丝毫让人看不出他刚和黄明襄吵了一架。
送走黄明襄,黄维扬站在江边,一直看渡船远去。
其实黄维扬很理解黄明襄的做法,但是却不能接受。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哪怕是亲叔叔。
这时跟在黄维扬身边的凌敬乃说道:“大郎君今日不该得罪六郎君的。六郎君在江南十年,无论是实力还是影响力都巨大,在卫公那里也有极高的地位。若卫公御极,有些事情,还真需要六郎君的支持。”
凌敬说得是太子之位的争夺。虽然黄维扬是嫡长子,但谁也不能保证黄维扬一定能成为太子。就是成为太子,也不一定能当皇帝。
之前的慜太子、元德太子,不都是教训。
黄维扬回头看了凌敬一眼,没有多言。
凌敬太聪明了,聪明的他都不想和凌敬说话。这个时候,他有些明白杨广为什么要杀亦师亦友的张衡了。
无他,太不把主公当主公了。
没有哪个君主会喜欢这样的臣子,就连不计出身的曹操不是也杀了杨修。
黄维扬返回扬子宫中,昨日他还只有五千残兵,但今日他麾下却有四万五千大军和六百艘战船了。
可以说这么多的军队,在江南也是一支决定性的力量。
没想到回到宫中,外祖父裴矩也认为黄维扬今日不应该对黄明襄发难。为了一点小事得罪了黄明襄,着实没必要。
其实裴矩担心的也是以后的继承人问题。
黄维扬自不能像对待凌敬一样对待裴矩,毕竟二人身份不同。于是乃说道:“祖父多虑了,若我今日不把六叔逼走,让他真的收复了江都,那才是真的无可挽回。
六叔和凌敬一番设计,让整个江都天翻地覆,我作为父亲的长子,待在江都,却一无所知,犹如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父亲会怎么看。
况且六叔若留在江北,只得由他主持江都大局,我怕是连提线木偶都做不得。
今虽得罪了六叔,但却得兵数万,统掌江淮。若真的收复江都,日后父亲知道了,至少不会以为我无能。”
裴矩看向外孙,着实没想到这个外孙还有这么一层算计。
裴矩知道这个外孙是个有主意的,因此也不多言,雕郎既然把利弊都看清了,便是主意已定,不容置疑。
因此裴矩乃问道:“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黄维扬笑道:“接下来的事情,六叔和凌敬不是已经都算计好了,我只要依计行事便可。”
······
当夜,军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昨日跟着来护儿入城又突围而出的来整。
昨日一番激战,来整拼死杀出,也是受伤颇重,只得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养伤。没想到第二日得到消息,听闻黄维扬率一支部队突围至扬子宫,他便赶紧带伤而去。
虽然东面还有来护儿的旧部,但来整并没有准备前往。
来整很清楚,宇文化及将自己父子从军营诈出来之后,定会派人前往军中接收军队。若是父亲尚在,现在返回军中,谁也夺不走三军。可父亲已逝,他在军中威望不够,在对方有大义的情况下,自己未必能比得过对方。
一旦夺军失败,后果难测。
不若投奔黄维扬,再做计较。
来整单骑赶往扬子宫,黄维扬闻讯大喜。来整也算好个名将,骁勇善战,屡从征讨,所向皆捷。有“长白山头百战场,十十五五把长枪。不畏官军千万众,只怕荣公(来护儿封荣国公)第六郎。”的美誉。
更重要的是,他给黄维扬带来了来护儿身死的消息。
黄维扬忍不住心底给宇文化及点了一个赞,真是这些天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黄维扬要想整合整个江都附近的隋军,第一个阻拦不是宇文化及,而是来护儿。无论是名气、地位、功绩、影响力他都不如来护儿,若来护儿尚存,他根本无力与来护儿抢主导之位,到时候还得听命于他。
这也是之前凌敬等人将兵乱的消息告知左天成而不告知来护儿的原因。
来护儿是他们的竞争者,半个敌人,甚至比敌人更讨厌。
而且来护儿极度忠诚于大隋,有来护儿在,会引发很多新的问题,至少会成为黄家的一个挡路者。
但现在来护儿身死,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于是黄维扬听到来整的话,哀痛万分,不住地叹气。
“若荣公在,我等亦有依靠,今日荣公千古,国家之大不幸啊!”
来整听了也泪流满面。
很快来整便见到扬子津的数万大军。
对于来整的疑问,黄维扬解释道:“这些日子,禁军动荡,天子担心会出事,密令我叔父率军北上,制衡禁军。谁料到我叔父未到,祸患已生,至有今日之难。
今我叔父今早到达,现已返回江南,组织粮草,助我等反攻江都。”
禁军的乱象来整是清楚的,而黄明襄的身份,的确有资格使天子调兵。所以对于这个解释,来整丝毫没有怀疑。
而且眼看黄维扬有数万大军,他心中欢喜,忙说道:“舍人还等什么,我军现在就杀向江都,砍了宇文化及这个奸贼,为先帝报仇。”
“且慢!”
黄维扬止住来整道:“来将军不必着急,江都就在那里,早晚必能取之。可现在江都东有李子通,西有杜伏威。一左一右,对江都形成钳制。若我军主力攻打江都,恐二贼从后击之。所以要取江都,需先破二贼。”
来整点点头,很是信服。
黄维扬又言道:“所以今日我有一事请求,非得将军不可。”
第六十二章 密会沈麦
江都,白塔河大营。
从昨个开始,沈光的心便一直在震荡之中,久久不能平静。先是来大将军匆匆赶往江都,没多久便来了一个姓宇文的,手持天子圣旨,接管了大营。
再之后便是各种各样的消息在营中传播,直弄得整个大营人心惶惶。
再到了今天的中午,江都又有旨意传来,命自己和麦孟才赶往江都任职,而所部被新来的两人接管。
若不是沈光急中生智,故意装不舒服,拖延时间,他们今天下午就要离开大营了。
当然也只是拖延到明日一早。
对于这两日的事情,沈光颇为生疑。大战在即,而军中接二连三地调走大将,着实令人奇怪。
眼看来大将军一去不回,他和麦孟才又被调走。这个场景不像是给他们升官,反而像是一种清洗。
难道江都生变了。
沈光不敢想。
到了傍晚三更,沈光尚未入眠。现在的情况,让他根本睡不着。
就在这时,有亲卫掀开帘子,低声说道:“将军,来六将军来了,要见将军。”
沈光一愣,连忙说道:“快带进了。”
说完沈光又说道:“莫让旁人见了。”
沈光和来护儿其实没什么交情,但这个时候,来护儿的情况,直接影响着他的判断。
沈光搓着手,心情满是复杂。
这时帘子再次打开,来整先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人。
“六将军!”
“沈将军!”
沈光看到来整,“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满是焦急地问道:“来将军走后,朝廷又派人接替了来将军,又要将我和麦将军调回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整听了,便是两眼噤泪,声音沙哑地说道:“逆贼宇文化及和司马德戡在江都兵变,天子被这群逆贼弑杀了。”
“啊!”
沈光心中一震,大为震动,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说实话,沈光是该悲伤。这些年天子身边的亲卫,宠信无过沈光者。
沈光出身并不好,甚至一身黑历史。
沈光其父沈君道,是陈朝吏部侍郎。南陈灭亡后,受太子杨勇引荐担任学士。后来沈君道又担任汉王杨谅的府掾。杨谅谋反失败后,沈君道受到牵连,被除名为民。
南陈、杨勇、杨谅,想集齐杨广这么多敌人还挺难。在大隋有这样的出身,简直黑到家了。
可沈光在东征高句丽时立功,为天子所喜,倚为心腹,甚至直接提拔为折冲郎将。在抠抠搜搜的杨广这里,如沈光这般超擢者,几乎没有。
所以沈光也对天子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誓以死相报。
“宇文狗贼,我必杀汝!”
二人真情流露,相拥而泣,痛哭一番,这才平静下来。
这时沈光又问道:“来将军何在?”
“昨日家父被宇文化及这个逆贼诓骗回江都,在城中遭遇埋伏,只有我自己拼死杀出城外。至于家父,则是生死不知。”
沈光又是一阵唏嘘。
生死不知,结果其实已经注定,只是没法说而已。
二人皆有些沉默,沈光这才反应过来问道:“六郎是来与我一同讨贼?”
来整乃说道:“正是!不过我先给你介绍一人。”
说着来整便一指身后的凌敬说道:“沈将军,这位随我前来的便是太子内舍人卫公长子黄维扬黄舍人的幕僚凌先生,奉黄舍人之命来见你!”
沈光当然知道黄维扬是谁,一听对方身份,赶紧见礼。
凌敬也回了一礼。
来整接着说道:“当日我突围而出,听闻黄舍人已率部突围至扬子宫,便南下相投。今黄舍人有心讨贼,又得江南援兵相助,知二郎你素来忠义,便让我来联络二郎。”
沈光听了大喜,忙言道:“得蒙舍人错爱,但有驱使,必义无反顾。”
“将军高义!”
凌敬乃言道:“当日兵败,我家山阳侯陷于乱军之中,生死不知,只有我家大郎君率折冲军残部突围。我家舍人一直力图恢复,可以力有不逮。
今不知沈将军现在还能控制多少军队?”
沈光听到黄维烈都生死不知,也是吃惊。至于凌敬问道兵力,他则脸色一喑道:“我虽为折冲郎将,但麾下军队多为关中骁果,各雄武郎将、武勇郎将皆多是关中人。现在能完全掌握的,不过三成。”
说着,沈光有些惭愧。
作为天子腹心的骁果三军,被杨广掺杂了各种钉子,沈光能掌握三成已经很厉害了。实际上黄维烈在中折冲军的情况也不过如此。
不过这个情况早在凌敬的预料之中。
于是凌敬又问道:“除了将军,大营之中,还有何人可以信任?”
“虎贲郎将麦孟才!”
沈光言道:“麦孟才是先宿公之子,素来忠于天子。且麾下将领,多是江淮子弟,与宇文化及他们没什么牵扯,可以信用。”
来整和凌敬大喜。
其实麦孟才也是二人的选择,只是黄维扬终究不敢确定麦孟才的立场,才让来、凌二人先来见的麦孟才。
于是三人商议,先招麦孟才前来会事。
很快麦孟才便从大营赶来,
麦孟才身高九尺,体格健壮,望之如小山一般。听闻杨广身死,也是嚎啕大哭。
凌敬看着流涕扼腕的三人,心中却是一顿。现在有共同的敌人,还能一同协作,但若是以后,三人恐不能用。
当然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
于是众人将商议与麦孟才脱出,麦孟才击节叹道:“吾等世荷国恩,门著诚节。今贼臣杀逆,社稷沦亡,无节可纪,何面目视息世间哉!”
于是慨然应之。
凌敬乃定计,由沈光和麦孟才分别在营中清理异己,诛杀宇文化及派来的逆贼,掌握全军。
然后二人率军合击原本的来护儿大营,全掌三军。
本来凌敬准备的是沈光、麦孟才各掌其军,而来整则前往军中联络其父旧部。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掌握各军,也能不引起对面李子通部的警示。
但沈光、麦孟才、来整三人的表现,让凌敬着实担心。因此便有心相互消耗三人的实力。若是能引得李子通部来袭,引起各方混战,那就更好了。
只要不让这支部队落入旁人手中,凌敬并不在意这支部队的存活。
于是众人定计,各自施行。
第六十三章 宜陵河之乱(一)
众人商议之后,各赴其营行大事,而凌敬和来整则留在了沈光营中,美其名曰“帮着沈光清洗逆贼!”实则是凌敬要把来整拘到身边,防止他去军中联络来护儿的旧将。
整个隋军大营,一分为三。沈光、麦孟才和之前来护儿的营帐各相隔五里,相互呈掎角之势。其中以原来护儿的大帐为中军。
这一次宇文化及派来的主帅乃是宇文化及的堂兄宇文定及。
宇文述的老爹有三个儿子,宇文述排老二。除了宇文述之外,老大宇文归和老三宇文静皆声名不显,官职也不高。宇文归之子宇文定及,比宇文化及还大几岁,当过德州刺史、汝阴郡太守等职,现任刑部侍郎。
其实宇文述一支和其余两个兄弟关系并不密切,甚至还有些疏远。不过宇文化及兄弟二人当了十年的奴隶,手上哪有可用之人,能相信的也只有亲族,于是这才把从未领过兵的宇文定及推到大军主帅的位置上。
对于宇文定及,宇文智及也不指望他打什么大胜仗,只希望宇文定及能够平安将军队带回江都。
今个下午宇文定及就想拔营返回,只是沈光、麦孟才没有离开,宇文定及吃不准二人的立场,也不敢妄动,这才耽搁了一晚上。
不过宇文定及并没有多担心,不过一晚上,能有什么事。
宇文定及这次赶往军中,带了四人,除了新任内史侍郎元敏,另外三人便是要接掌沈光、麦孟才所部的将领宇文卞和宇文述旧将梁元礼,以及为宇文定及做参谋的老将张默言。
宇文卞是宇文化及的族弟,宇文述的叔父宇文丘的孙子。梁元礼是宇文述的心腹,跟着宇文述征讨过吐谷浑。而张默言则是宇文述的旧将,曾跟随宇文述征讨江南,后因罪被免职。
三人俱是可信赖之人。
宇文智及如此调配,可谓是考虑多方面,算是能做出的最优选择了。
负责接收沈光所部的是宇文卞。
在宇文智及看来,麦孟才所部多是江淮人,比沈光部难指挥的多,这种难事自然要交到外人身上。
当然宇文卞其实只是一个鹰击郎将,不过庸人之姿,并没有指挥过什么大军。让他去对付麦孟才部这群江淮贼,他也不放心。
不得不说,宇文智及手上着实是捉襟见肘,根本没有可用之人。
宇文卞这个人虽然有宇文述这么牛的堂叔,但性格比较软弱,也没什么贵人的傲气,平日里在军中也算个老好人。
今被宇文智及安排到宜陵河大营,可谓是赶鸭子上架。他本就在军中没什么根基,又没有什么过人的手段,本着不得罪人的心思,沈光在军中的这日,宇文卞便故意躲着沈光,也没有着急忙慌地拉拢各部。
所以现在的宇文卞,其实还是个光杆司令。
于是沈光与凌敬等人定计之后,便大胆的将矛头对准了宇文卞。
沈光借着要转交一些军中公务的名义,将宇文卞请到自己的帐中。
宇文卞并无防备。虽然大晚上的邀请,宇文卞也觉得时间有些不合适。但沈光言明日急着要走,催促的紧,宇文卞抹不过情面,所以便去了一趟。
宇文卞也没准备和沈光纠缠,就是过个礼而已,囫囵过去。
但宇文卞根本没想到,他刚进账就被拿下。
不得不说,坏人不仅死于话多,还死于事多,更死于抹不开情面。
对于宇文卞,恨屋及乌的沈光根本不留情面,手持短刃,提起宇文卞,便将短刃插入其腹中。
沈光甚至恨得搅动了三四下,鲜血崩的沈光满脸都是。
杀了宇文卞,沈光出了一口恶气,乃命人召集军中诸将前往中军大帐议事。
凌敬看着沈光的动作,也不多言。
只要这仗打起来,他的目的便实现了。
沈光不知道从哪弄了一丈白布,被他撕开,扯成一身孝衣,披在身上。
等到诸将进了中军大帐,便看到一身孝衣的沈光的站在上首。
众人皆是大惊。
沈光也不说话,等到人来齐之后,便当着众人面嚎啕大哭。
众人忙上前询问,这时沈光才告知众人天子驾崩的消息,并让人提着宇文卞的脑袋来到中军。
此时沈光图穷匕见,号令诸将跟他一起讨伐逆贼宇文化及。
军中敢不应者,尽被诛杀。甚至一些出身关陇的将领,只是因为不够果决,也被以从贼的名义杀死。
整个军中血流成河,到了五更,军中已经没有几个关陇出身的高级将领了。
于是沈光让人制作白旗,并每人额头之上,缠上白带,以为天子吊丧。
沈光这边折腾的很慢,而麦孟才那边就顺利多了。
麦孟才所部跟沈光所部不同,其麾下军队是以昔日的左屯卫军的部分将领为骨干,在江淮招募的军队。这些军队,基本上都是麦铁杖的心腹,又跟随麦孟才多年,虽是天子禁军,但跟麦孟才本人的私兵没太大区别。
原本麦孟才不敢动,但天子死了,他还有什么顾忌。
于是麦孟才直接调集兵马,杀入梁元礼的营帐。
梁元礼正费尽心思地拉拢军中将领,他倒不是宇文卞那个废物,知道要及时掌握部队,可也因为这个他反而没注意麦孟才的动作。
因此被士兵堵门,梁元礼大吃一惊。他多经战阵,见状便知道是军中生变,于是立刻跑向后门,准备从后门突围。
没想到军中士兵太多,梁元礼刚逃出帐中,便为乱箭射死。
至此军中尽归麦孟才。
麦孟才的动作比沈光快得多,因此麦孟才已经集结兵马了,沈光那里还在大清洗。这使得麦孟才不得不停下来等待。
麦孟才军中有一参谋,名曰陈谦。
陈谦出身不凡,他的父亲便是陈后主的第十个儿子陈蕃。陈谦今年不过十八岁,跟在麦孟才身边为幕僚,却是个心思极深的人。
他并不知晓黄维扬已率兵赶来,只以为这次兵变是麦孟才怒而兴兵。因此他认为麦孟才必不是宇文定及的对手,为了防止被麦孟才拖下水,他便在麦孟才所部等待之时,悄悄地溜出大营,赶往宇文定及的营帐。
第六十四章 宜陵河之乱(二)
陈谦这个几乎如蝼蚁一般的人物冒死潜入宇文定及大营,很快沈光和麦孟才等人的谋划便暴露于众。宇文定及听闻此消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便要逃回江都。
但很快为张默言所阻止。
张默言很清楚,沈、麦二部将目标对准他们,若他们现在撤退,一是有可能打草惊蛇;二是在撤退的路上,被沈、麦二人尾随击之,很可能便形成大溃败的局面。
他们现在指挥的部队是来护儿的旧部,本就没有归心。一旦生乱,下面的将领直接砍了他们投降沈、麦二人也是有可能的。
即使侥幸逃回江都,若是丢了大军,宇文智及能给他们好果子吃。
张默言年近六十,当年也是一员骁将。要不是牵扯到虞庆则的案子,又因为在职时大肆贪污,被免去官职,现在也能做到大将军之位了。
在张默言看来,退是不可能的,反倒不如死中求活,将计就计,给沈、麦二人来个瓮中捉鳖。
宇文定及听罢,有些犹豫,他本就不长于军旅,总感觉张默言的计划有些过于冒险。主动迎敌,一旦落败,可真就兵败如山了,到时候逃都逃不了。
要不行还是撤吧!
张默言劝了半天,眼看宇文定及畏畏缩缩,犹豫不决,有些愤怒地说道:“宇文将军,你要清楚,一旦让沈、麦二人兵临江都城下,我们如何向大丞相交待。这一仗若打,还有五成胜率。可是若不打,无论是沈、麦二人那里,还是大丞相那里,咱们的命都保不住。”
宇文智及知晓自己这个兄长军事能力不足,因此特意派张默言前来佐助,因此张默言虽只是挂着一个长史的名头,但在军事方面话语权极重。
眼看张默言处处拿宇文化及来压他,宇文定及也恼了。
于是宇文定及将兵符丢在桌子上说道:“既然张将军主意已定,便听张将军所言。只是张将军一意孤行,若是落败,到了大丞相呢,也有这个坚持。”
张默言闻言,上前拿起兵符,心中却是一片耻笑。
今日若败,他们恐命将不保,还能有机会在大丞相面前告状。
张默言接掌兵权之后,立刻召集将领,宣布沈光、麦孟才谋反的消息,布置兵马平叛。军帐之中,凡有反应含糊的,尽被他撤换。
于是众人乃于营中布防。
整个东线大军,原来护儿部有两万五千人,多是水陆两用的部队。而沈光部有八千人,麦孟才部只有六千人。
现在张默言手中的兵力,也占整个宜陵河大营军队的一多半。
到了五更过半,天刚蒙蒙亮,隐约可看见东方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
天色将明未明。
沈光此时已经完成清洗,乃和麦孟才分头行动,向中军大帐进击。
两路大军直向中军大营逼近,沿途无任何阻拦。
到了中军大营外,沈光骑在马上,让人砍翻栅栏,便一马当先,杀入营中。营中营帐不少,但并没有多少人。
沈光以为是天刚亮,众人尚未起,因此并无怀疑。
沈光所部一路杀到中军,等冲入中军大帐,这才发现,帐中无人。此时有些后知后觉的沈光才有些警醒,这时有人来报,周围军帐之中皆无人。
沈光大吃一惊,知道中了埋伏,也不敢恋战,急忙下令撤退。
但哪有这么容易。
张默言眼看沈光杀入营中,阵型也在攻击中前后拉长、混乱。于是张默言下令,全军出击。
在中军大帐后侧,张默言布置了大批的弓箭手,正好是为沈光准备。
于是周围皆是箭如雨下,沈光所部纷纷毙命。
沈光虽身披重甲,但也为流矢所中,身受重伤。于是沈光所部立刻混乱了起来。
沈光麾下,除了自己亲信的两个雄武府,其余部队皆是裹胁来的。若是顺风仗,这些人还能跟着打打,但现在被敌所围,一片混乱,立刻就出现了崩溃的局面。
刚才来势汹汹的沈光所部,顷刻间便兵败如山。
这时从另一侧赶来的麦孟才见状,也是大吃一惊。这时候突袭已经失败,以少击多,疏为不智,最好的选择还是撤退。
不过麦孟才与沈光素来交好,这个局面,他如何能退。
于是麦孟才不退反进,一扬长矛,高喊着“杀贼!”向中军大营冲杀而去。
但局势已与之前远远不同。
此时中军大营的部队士气已经完全调动起来了。
虽然这群军队临时为张默言指挥,但士气高涨的状态,也颇为可用。而且中军兵力远胜于沈、麦二部,于是张默言以一敌二,仍占上风。
麦孟才麾下,多是步兵,长于坚守,冲阵却不行。麦孟才亲自率军出击,连矛都折了三根,但就是无法撕破对方的防线。
战斗进行的异常激烈,鲜血流入宜陵河中,染的一河皆赤。
此时还留在沈光营中的凌敬听闻战况,有些吃惊。
他当然知晓沈光、麦孟才二人和宇文定及部实力有差距。所以坐等二人突袭,双方也能有个消耗。
但现在二人突袭不成,被埋伏,问题就变样了。
宇文定及实力本来就占优,又设计得逞,更占上风。现在沈光、麦孟才二人形势不利,实力不足,很可能直接就被宇文定及击溃。
这样的局面并不是凌敬想看到的。
凌敬有些犯愁,他不知道宇文定及如何发现他们的行动,又将计就计设下的埋伏呢?
来整并没有参加突袭,一直被凌敬拘在身边。
眼看局势不利,凌敬知道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于是让来整率队绕过宜陵河大营,能否临阵说降一些来护儿的旧部。
好好的一盘棋,现在下臭了。
沈光、麦孟才若要反败为胜,几乎没有可能。一旦二人为宇文定及击败,到时候宇文化及白得一支军队,局面对黄维扬更加不利。
而且宜陵河大营打的这么激烈,对面的李子通部能不清楚。若是李子通来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于是凌敬立刻派人前往扬子宫,请求支援。
真到了最后,还得看双方实力了。
第六十五章 宜陵河之乱(三)野望
宜陵河以东,黄塘里。
李子通打着浑水摸鱼的心思,西进江都,谁曾想还未到江都城下,隋军突然大举出击,主力直奔他而来。
李子通虽然赌徒心思极重,但也不是傻子,以他现在的实力应对大隋的禁军主力,必然是一个落败。
这是吃不到羊肉落得一身骚啊。
于是李子通一边暗骂虞世基八辈祖宗,一面立刻率军撤退,直逃到宜陵河以东。
来护儿紧追不舍。
李子通眼看隋军就要追上,再跑就成溃兵了,于是不敢再撤,遂在宜陵河以东安营扎寨,阻击隋军。
来护儿也没有贸然出击,双方隔河对峙。
正常情况下,双方要大战一场,直至一方覆亡。可双方对峙十多日,未决出胜负,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让李子通有些看不明白了。
占据优势的隋军并没有大规模的主动攻击,试探了几次之后,便一直按兵不动。
李子通当然也不会主动出击,他也不敢主动出击,于是双方反倒形成一种平衡。
其实隋军这边,不是来护儿不想动,些许匪患,他还未看在眼中,即使内部军中有些波动。
实际上是裴矩在来护儿临行之前,曾建议来护儿,“江都不稳,禁军思变,将军亦保全三军,以制衡禁军,卫护天子。”
来护儿所部担负着制衡关中禁军的使命,他根本就不敢过度消耗手中这支兵力。
李子通死战不退,来护儿连战数日,最终不敢孤注一掷。
所以双方连续僵持数日,最终来护儿被召回江都,死在了阴谋之中。
隋军的营帐和李子通的营帐中间不过隔着一条宜陵河,所以对面隋军的骚乱他很快就发现。
不过李子通对动乱表示怀疑,不敢擅动。
等到斥候回报,对面的隋军打起来了,李子通还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莫名其妙的,怎会发生内乱。
李子通第一时间认为这是来护儿给他设的一个局。故意露出一个破绽以引他入彀,然后等他按奈不住,盲目出动,便趁机合围。
李子通倒吸一口气,这来护儿真狠啊。
李子通本人在脑海中脑补了一场大戏,再不敢出动,仍派人继续观察,却是打定主意,任凭你花样百出,我自岿然不动。
到了上午,隋军之中,已经打了数个时辰,一歇未歇。
听着部下的回报,李子通更狐疑了。
“他奶奶的,没完没了了。这来护儿再是兵多心黑,也容不得这么折腾。整整打了三个时辰,血流成河,得损伤多少人。”
李子通对来护儿下的本钱着实吃惊。
这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李子通的谋士毛文深突然说道:“隋军的混战是三个军营,还是一个军营。”
斥候语塞。
毛文深忙命斥候去探察三处大营的全部情况。
“文深这时何意?三处乱和一处乱有什么区别。”
毛文深摇摇头。
“大王,我暂时还不能判断,只是有个猜测。”
很快斥候回报,另外两处大营,空空如野,几乎无人。
毛文深听后,轻轻叩着面前的桌案,自言自语道:“应是如此,我们的机会来了。”
李子通还是没明白,反而被毛文深弄得一头雾水。
这时毛文深起身说道:“大王,我猜测这次隋军之乱,应该不是诱饵,而是隋军真的生乱。而且是另外两军在攻打中军。”
李子通一愣,忙说道:“文深之言,可是当真。”
毛文深言道:“斥候回报,隋军之中,尸横遍野,如何能是故意骗我军的。更兼兵力集中一营,若是隋军故意诱我,应该把兵力集中在另外两营,以为伏兵才是。”
“可隋军为什么会生乱?”
来护儿的名气,李子通是如雷贯耳。这样的名将所统帅的军队,他可不相信随随便便会兵变。
毛文深言道:“大王莫忘,我等出兵,乃是因为虞世基的一封信。沈光、麦孟才都是南人,应与虞世基亲信。此当是南人的夺权所引起的动乱,只是因此出了差子,才会形成僵持。”
李子通点点头,毛文深的解释,也算是唯一能解释通的了。
“那我们当如何?”
毛文深躬身禀道:“隋军生乱,正是大王乘胜击之的好机会。大王可调集兵马,随时待命。若是沈光二人胜则可,若是来护儿胜,大王当立即出兵,与沈光二人合围来护儿,务求歼灭其军。
一旦覆灭来护儿部,江都便就在眼前。”
李子通闻言大喜,猛地一拍桌案道:“文深所言极是。他娘的,不管到底如何,也不能在这看人家打得热火朝天。今天我就赌隋军是真生乱。”
于是李子通命人聚齐兵马,准备出击。
李子通自拿下海陵城之后,便渐渐立住脚跟。之后李子通又四面出击,先后占领盐城、宁海(今江苏省如皋市西南)等地,几乎全取了运河以东,淮河以南,长江以北之地。
之后李子通又自立为楚王,也算一地枭雄了。
李子通在江都跟前称王,江都小朝廷都无法顾及,可见江都小朝廷到底衰弱到何种程度。
此时李子通拥兵近五万人,光是在宜陵河大营之中便有三万五千人马,俱是他的老底子,战力极强。
可以说凌敬所担忧的绝不是杞人忧天,一个不好,谋划这么久的战果,就要落入李子通的手中。
李子通大军集结起来,在宜陵河东岸列阵,做好了西进的机会。
直到这个时候,对岸的隋军仍旧没有什么反应。李子通派了十多波斥候,皆是回报“隋军正在激战!”
“他娘的,隋军是打出狗脑子了,都顾及不了咱们了?”
就在这时,毛文深匆匆赶来,脸色一副惊喜过望的样子,大声喊道:“大王,弄清楚了,听说来护儿被替换,来了一个姓宇文的主帅,沈光和麦孟才带人反了。”
“好!”
听到毛文深话的李子通忍不住要跳起来,虽说已经决定要赌,但若是将事情落实到十拿九稳,谁又愿意去赌呢。
“他娘的,孩郎们,随我出击,咱们也打到江都去,去坐坐隋家天子的龙榻。”
第六十六章 宜陵河之乱(四)
对面李子通所部的动向,隋军不是没有发现,但现在双方已经咬紧了牙关,陷入了拼命消耗之中,此时哪还有余力顾及。
对于双方来说,这仗也邪了门了。
双方从五更过半开打的,到了未时,整整打了近五个时辰。双方士兵皆是饥渴难耐,疲惫不堪。
只是双方也清楚,两军混战,一旦落败,便是覆亡,因此无论是沈光、麦孟才还是张默言,都抵死奋战,毫不退缩。
若是隋军在剿匪的时候也有这般的勇气,早就绥靖天下了。
仗打到这个时候,沈光所部早就崩溃四散。只有沈光带伤坚持,指挥着麾下千余心腹之兵,撤退到一处栅栏内侧,凭险抵抗。
而麦孟才也在大营另一侧忍受着敌军的夹击。
张默言兵多,于是在设伏沈光的时候,又在另一侧的外翼布置了一支军队。等到麦孟才猛攻大营时,这支部队立刻从麦孟才部身后突然杀出,和营中军队两面夹击。
麦孟才反应很快,遭到突袭之后,立刻就地组织防御,也顾不得援救沈光了。
两支围攻宇文定及大营的军队同时陷入了困局。面对数量远多于他们的宇文定及部,可谓是风雨飘摇。
不过无论是沈光还是麦孟才,都是意志坚定之人。二人身边的军队,也多是亲信、乡党结成的部队,忠诚度极高。于是两部就像是发疯的鬣狗,逮着狮子猛咬,任凭受了多大的伤,却始终不松口。
打到最后,连张默言都燥了。
现在可没有条件让他们一决雌雄,他们身后还有李子通这个贼寇呢,一旦对面的叛军出击,谁都落不得好。
到了未时,太阳已经到了正南方,晒得人浑身冒火。
沈光已经站不起来,斜靠着一匹断了腿的战马,指挥着战斗。
“今日之局,天要亡我,只恨不能破贼!”
意志没法代替实力,沈光所部真正跟着他奋战的不过两三千人,其余一早就散了。而打到这个时候,三军伤亡过半,已经无力再战。
眼看大局就要底定。
这时河对面的李子通也在紧盯着对面的战况。
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三足鼎立,可沈光、麦孟才二人,一直处于颓势,他还非得出击不可。
只是李子通也不愿和隋军拼消耗,因此一直不出击,就是希望双方打的再猛烈一些,再使力一些,好方便他收拾残局。
“大王,出兵吧,再等下去,只恐沈光二人所部要全军覆没。”
李子通看着对面,也有些遗憾。
沈光二人还是没能多撑一段时间,若是能到了天黑,隋军必然完全崩溃。
不过事不遂人意,他也不能让隋军完全打出士气来。
于是李子通将军队分成三部,由大将徐开达、焦芳分别指挥左、右二军,他则指挥中军,三军向对岸杀去。
小小的宜陵河,根本无法阻挡数万大军。
楚军以木筏相连,便成了一道浮桥。众人踏着大步,杀向了对岸。
楚军已修整了多时,此时出击,如虎入深山一般,士气如虹。从远处望之,犹如巍峨的高山一般,排山倒海而来。
此时无论是张默言还是沈光和麦孟才,都已经发现楚军。
但双方早就陷在战斗之中,根本腾不出手来。
于是眼看着楚军如利箭一般,插入宇文定及部的胸膛处。
之前激战的五六个时辰,虽然宇文部占着上风,但持续的战争已经耗光了他们的心气与精力。此时的部队便如一把拉开的弓一般,崩到了极致。
而楚军的出击,如大坝上的缺口一般,一下子将宇文部全部的心气泄地一个干干净净,这宇文部也就完全崩溃了。
这支部队,本就不是宇文定及的部队,所以张默言占上风的五个时辰,也是他硬撑的五个时辰。
眼看三军将士,溃败如山倒。
还在中军的张默言脸色灰白,顷刻间老了十多岁。
“天意啊!天意啊!”
这时宇文定及慌慌张张来到张默言身边,惊慌失措地说道:“张将军,撤吧!”
张默言灰暗的脸色,露出一丝地无奈。
“兵败如山倒,向哪里撤!”
眼看张默言这个样子,宇文定及突然硬气了起来。
“张默言,是你非得要留下来的,这兵败之罪,也是你的责任。”
张默言看了宇文定及一眼,吓得对方没敢多言。张默言就跟看一个傻子一样,这个情况下,连命都不一定保住,还敢谈责任。
眼看三军已经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张默言也知道事不可为,于是带着亲兵准备突围,至于宇文定及,他就不管了。
张默言也知道打了这样的败仗,宇文化及兄弟饶不了他,因此他也没准备返回江都城。
宇文定及一看张默言要逃,忙上前来住对方。
“张将军先护着我回江都。”
张默言使劲甩掉宇文定及的手,冷冷地说道:“这个时候,就是个人顾个人了。”
直看得宇文定及目瞪口呆。
没了张默言的指挥,宇文定及所部更是完全崩溃,再无丝毫翻身的可能。
大批的楚军从两翼将宇文部包围,而奋战一日的宇文部士兵,更是纷纷丢下兵器,跪地乞降。
整个战场,成了一个大的故事会。
李子通也是发了狠,务必全歼这支隋军,于是其麾下军队分散开来,试图将整个隋军大营给合围。
而趁着敌军完全溃败的机会,沈光和麦孟才二人带着部队缓缓而退。
李子通没有对沈光、麦孟才所部进行攻击,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他的部队了。而这情况,沈光、麦孟才也看不懂,双方到底是敌是友。
不过二人也不敢贸然招惹李子通。
战斗进行地摧枯拉朽,宇文定及狼狈逃命途中,不知道被哪个小兵追上,砍翻了战马,踩踏而死。跟他一同逃跑的内史侍郎元敏,也跟着死在乱军之中。
只有张默言经验丰富,侥幸逃得一命,不知所踪。
眼看这场面,骑在马上的李子通豪气溢胸,恨不得气吞山河。
“将士们,随我攻破江都!”
楚军三军也士气高涨,如潮水一般前涌。
但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黄雀后面,还有个持弹弓的行人。
第六十七章 宜陵河之乱(五)
宜陵河大营身后十里处,便是闻讯赶来的黄维扬。
听到凌敬的奏报,黄维扬的心也紧张起来。沈光、麦孟才二人的实力在这场博弈中处于劣势,无论是面对宇文定及还是李子通,都处于绝对劣势。
二人兵败不要紧,但自己所部就要失去支援。到时候江都这块狭窄的地方,宇文化及、李子通和自己的三方博弈,胜负就要难料了。
所以黄维扬立刻征调兵马,赶往宜陵河方向去支援。
到了半路上,黄维扬便遇到了返回的凌敬。
见到凌敬,黄维扬便劈头盖脸地问道:“先生为何擅自改变计划,为什么不安排来整前往宇文定及军中串联。”
布置的好好的,凌敬又擅作主张。黄维扬着实有些厌恶了,他实在不明白凌敬到底想干什么。
对于黄维扬来说,凌敬实在太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的自己粉身碎骨。
凌敬知道黄维扬会为此询问,也早有应对,于是言道:“郎将,来整若是串联成功,事后必以其军主将酬之,这些人皆是来护儿旧将,亦信服来整。数万大军交于来整之手,与我不利。”
黄维扬并不听解释,而是直接问道:“所以就引得三方混战?”
“沈光、麦孟才二人皆是忠于天子之人,虽降于我,来日也是祸害。现在三方混战,也能趁机削弱三人一部分实力。”
黄维扬看了凌敬一眼,伸过头去问道:“所以是先生向宇文定及告的密?”
凌敬乃言道:“郎将多虑了,凌敬虽有心制衡沈、麦二人,但也不会做如此弄险之时。制衡二人,又不是覆灭二人。”
“那就好!”
黄维扬又瞥了凌敬一眼道:“鸟尽弓藏不错,可现在漫天都是飞鸟,搞不好就要把人吃了,藏什么弓。”
说完也不看凌敬反应,便自向前去。
凌敬知道黄维扬看不惯自己的做事方式,也不多言。反正他在这个大郎君心中,怕是早成了一个阴毒奸邪之人,也不在乎黄维扬其他的看法。
不过今日算计,出了差子,导致了现在的局面,责任凌敬也没法推脱给别人。
众人一路驱兵至隋军的宜陵河大营附近,离着战场有十多里。隔了这么远,仍隐隐能听到对面的喊杀声,可见战况之激烈。
黄维扬光是斥候已经派了数波,斥候是马不停蹄地来回传递消息。
听到沈光、麦孟才二人形势危急,黄维扬脸上的寒噤就没落下。
诸将请命,以为先锋。
这时凌敬言道:“大郎君,对面的李子通坐拥数万人马,可尚未出击。”
黄维扬转头看了凌敬一下,点点头。
李子通不动,他自是也没法动。现在不是先下手为强,而是要后发制人。
于是黄维扬下令原地待命。而为了防止被楚军发现他们的动向,黄维扬甚至没有向李子通部方向派遣斥候。
众人在战场外焦急地等着,谁料到这一等就等了数个时辰。
太阳直上南天,照的整个大地火辣辣的疼。众人满头大汗,却又坐得心神不宁,这天气越发难受了。
过了未时,战场上的坏消息便越传越多。
勇气、意志、决心始终无法代替真正的实力,于是沈光、麦孟才二部在宇文定及的围攻下,伤亡惨重,苦苦支撑。
直到未时,已经到了隋军不得不救援的地步。
因此不少人纷纷建议黄维扬,尽快出击,防止沈、麦二部全面崩溃。
黄维扬骑在马上,盯着东北方向,却是始终不发一言。
这时连黄维扬身边的刘仁轨也有些疑虑道:“郎君,莫不是李子通发现了我军,不敢再出击。”
黄维扬摇摇头。
“李子通这个人擅赌,这般良机,能吃下宜陵河大营,他就是真发现我军,也会派遣一部出击的。我军等得起,大不了让宇文定及吃掉沈光、麦孟才部,大家继续相持。李子通愿意这个结果吗?”
刘仁轨还年轻,跟在黄维扬担任书佐,还不是后世那个玲珑剔透的刘相国。
因此对于黄维扬的判断,他还是无法尽信。
虽说李子通是不会愿意这个结果,但这个结果对于他们也没什么好处。郎君说李子通在赌,我军何尝不是。
这时管崇、麴威等人也纷纷建议,可派遣一部发起试探性的攻击,至少可以分摊沈光二人的压力。
但皆为黄维扬拒绝。
在黄维扬看来,双方都怕沈、麦二部覆灭,又都想着渔翁得利,现在就是看谁能有底气撑下去了。他相信对面的不远处,李子通也在等着局势的变化,以期出击。
管崇来见了黄维扬两次,眼看黄维扬油盐不进,都有些恼了。这样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无论如何,先保全沈、麦二人一部,再做打算。
只是管崇也只得暗自发牢骚,他不太了解黄维扬的性格,因此不敢做出头鸟。
管崇虽然和麴威算两个副将之一,但这四万江南军只是临时拼凑的,管崇只是临时统掌而已,话语权并不高。
众人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就在这时,前线战场的斥候快马急鞭地赶来,没等马停稳,便跳下来跪禀道:“楚军动了!”
黄维扬一惊,忙问道:“动了多少?”
“全动了。楚军分三路向宜陵河大营发起攻击,看样子至少有数万人之多。”
“好!”
黄维扬心中大喜,周围的诸将闻之也纷纷来了精神。
包括管崇、麴威等一些第一次见到黄维扬的人,此时纷纷看向黄维扬。众人不由得叹服黄维扬的判断力与决断,皆以为黄明远后继有人。
此时李子通动了,黄维扬便要跟着一起动,省得真让李子通一口气将宇文定及全部吃下去。
于是黄维扬聚集诸将,下令以苏烈和陈景宗二人为左、右前锋,攻击宜陵河大营。以管崇为左翼主将,从左侧出击,阻止隋军溃兵逃往江都。以麴威为右翼主将,从右侧出击,渡过宜陵河,直袭楚军大营,合围李子通。
而黄维扬自引主力,向宜陵河大营发起攻击。
这一次,黄维扬要彻底解决宇文定及和李子通两个祸害。
第六十八章 宜陵河之乱(六)
在整个以卫公黄明远为纽带的势力中,江南军是最尴尬的一支。因为无论是辽东军、河北军、丰州军甚至是西海、西域等部队,都是黄明远一手建立的,或者是以黄明远的心腹部将为骨干建立的。唯有江南军崛起于刘元进之乱,是黄明襄纠合的江南各地的地方部队组成。
这支部队除了少数将领,与黄明远还真没有多大干系。
这就导致江南军在黄明远系统中,显得有些游离,也不被认可,地位和话语权极低。
因此对于这次北上,江南军中的将领极其重视。往日都是小打小闹,打得再热火朝天,旁人也不认可。这是他们融入卫公系统的第一战,若是顺利成功,他们才算勉强站住脚跟,可若是败了,往后也不会有什么地位。
尤其是黄明襄返回江南,一众江南军的将领就更紧张了。谁都看得出,黄明襄和黄维扬生了矛盾,接下来的战斗,谁知道黄维扬会不会针对他们这些江南军的将领。
于是众人更是铆足了劲,要赢下这一仗。
江南军中,官职最高的是管崇和麴威二人,但军事能力最强的则是陈景宗。
陈景宗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年三十二岁,其人多建策,皆见用,智勇兼备,在军中威望极高。虽官职不显,但却是此时江南军之中真正的话事人。
此时被黄维扬分配为右前锋,他有心在黄维扬面前显示些手段,便集中全军精锐,交给大将曹钦,以其为箭头突击。
曹钦善于骑射,以胆勇闻,堪为江南第一猛将。
此时他高举着长槊,仰天长叫,高声而歌,左右士兵,尽皆合应。于是战场之上,数百将士,高唱着战歌,向楚军冲去。
正追击隋军的楚军,见到如此怪异的军队,都有些懵了。
此时江南士兵还有吴越之风,甚至一些山越之兵,披发纹身,如同野人一般。
曹钦所部速度极快,很快撞上了楚军。
这些手持长矛的江南兵,几乎如收割人命的利器一般。每一次平举长矛,突刺,收回,再突刺,再收回。眼看便是一片血淋淋的尸体。
楚军本来是黄雀,本就警惕心不强,于是在江南军一击之下,毫无应对,立刻便慌了手脚,前锋阵型也尽被撕碎。
曹钦作为主帅,更是勇不可当。
南方人擅长骑射者本就很少,能用马槊的就更少了。而曹钦一杆碗口粗的马槊,如同旋风一般,凡扫到者,尽皆落马。疾驰之间,沿途楚军士兵,如下饺子一般。
有楚军将领上前,却仍不是对手。
曹钦的大槊,如雷霆万钧的霹雳一般,沾着就伤,扫着就亡。沿途楚将,竟无一合之敌。
曹钦所部如一柄利刃一般插入楚军胸膛,让不少人眼前一亮。
此时负责指挥左前锋部队的是苏烈。
如陈景宗一样,苏烈职务、地位皆不显,甚至在中折冲军中就是一个后辈。别说朱宽、张世立、杜睿这些人,就连李文相都不如,毕竟后者还是卫公的义子。
不过苏烈从小和黄维扬一同长大,是黄维扬的心腹,在信任方面,这又是旁人无法比的。
因为位置原因,为了完成包抄,右前锋部队比左前锋部队出击的要早,因此苏烈得以看到曹钦破敌的姿态。说实在的,他之前并未怎么将江南军放在眼中,但今日看来,江东子弟,豪杰无数,不可轻视。
于是苏烈乃赞道:“好个猛将,宛如霸王重生,世人难敌。”
苏烈称赞曹钦,身旁的李文相就有些不悦了。李文相虽然年轻,但长于骑射,素来自负勇武,更兼卫公义子身份,也无人敢与其争锋。他常在北方,见惯了大马长弓,因此看不上南人的骑射。今日苏烈夸曹钦“世人难敌”,倒显得这南蛮子多厉害一般。
于是李文相高喊道:“前锋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南人懂什么骑射,咱北地健儿,才是真正的豪杰。”
于是李文相请为先锋,为众人破阵。
苏烈虽盛赞曹钦,可也不愿被南人压制,于是乃同意。而众人都知道李文相的身份,也没人和他抢战。
于是李文相也率数百骑兵,猛向楚军冲去。
“兄弟们,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骑兵。”
骁果军虽然乱,但战力绝对是实打实的,顶级的装备,顶级的待遇,铸就了顶级的军队。
隋唐之交,可谓南北方战力差距最大之时。
楚军虽然源自长白山,但常在江南,骑兵不足。于是面对如山如海一般的骁果骑兵,根本无法阻挡。
一群一群的骁果骑兵,如大海中翻滚的波浪一般,狠狠地砸向楚军。而楚军的阵型,在铺天盖地的骑兵轰击中,迅速化为齑粉。
如此恐怖的战斗力,无论是陈景宗还是李子通看得都有些瞠目结舌。
原本还高歌猛唱的楚军顷刻间便乱了。
就连李子通也弄不清状况,还以为是中了来护儿的埋伏,对方自相残杀就是为了引自己上钩。
于是李子通面对强大的隋军,也不抵抗,而是立刻下令撤退。
这般局面,还不知道隋军还有多少埋伏,再不撤就都撤不走了。至于已经和隋军交手的部队,李子通也管不了,他很清楚,舍不得一部,最终的结果就是毁了全军。
前进交战,后军撤退,前后各自为战,楚军完全溃乱起来。
曹钦和李文相已经各自率部杀穿地阵,在宜陵河大营的东侧会和。
二人见面,虽相互年级差了不少,但也皆对对方暗暗赞叹。能杀穿贼军大阵,非猛将不得。
李文相年少轻狂,锐气正盛,远远看到曹钦,并不怎么服气,便大声喊道:“曹将军可敢比一比?”
曹钦毕竟年长,也知晓李文相的身份,本不欲与其争锋。可李文相的态度,着实令人不舒服。今李文相叫阵,他也不能弱了气势。
于是曹钦回道:“郎将想比什么?”
李文相一指远处正撤退的楚军中军,大声喊道:“那是李子通的军旗,谁先获得便算谁胜。”
“好!”
曹钦慨然应战。
双方于是继续猛攻。
第七十一章 与贼交通(上)
“将军,这太冒险了。”
众人听到黄维烈的话,纷纷不赞同。跟一群盗匪谈判,能有什么好结果。
黄维烈却是不多言,拉着陆敦信的手说道:“敦信,一切都拜托你了。你到了杜伏威军中,虽然是和贼寇谈判,可切莫丢了咱们的气势,莫要忘了我们身后有卫公府几十万将士,还有江东诸郡的黎庶。”
黄家父子,一贯的在认准的事情上独断专行。
送走了陆敦信,黄维烈也不多言,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其实黄维烈早就已经斟酌过突围和谈判二事的优劣。若是突围,成功的可能性最多五成,而且军中马匹不过三四百匹,骑兵能突围,而剩下三分之二的人马就要丢给杜伏威了,这是黄维烈万不能接受的。
黄家人没丢下部下的习惯。
而且强行突围,一路颠簸,他的身子很可能撑不住。
但与杜伏威谈判,看似凶险,但双方其实并无仇怨。只要条件可以,杜伏威会答应。毕竟和卫公府结下死仇,对他们又有什么好。
最关键的一点,杜伏威的统治中心在历阳,离着驻扎在当涂的王增辩不过是一江之隔。只要黄明襄愿意,随时可以出击历阳,相信杜伏威会明白这个道理。
还有一条,若是杜伏威能给他提供一些药材,就更好了。
这一战打的突然,撤退的也急,军中竟然没有携带药材。而沿途摘了一下药草,也没有经过炮制,效果不明,他这么重的情况,总不能硬撑着吧。
······
陆敦信离了军营,带着两个人便往山下而去,没多远便遇到了沿途搜索的冯慧亮。
陆敦信亮明身边,便被冯慧亮带去见杜伏威。
听到来的是杜伏威,陆敦信稍微松一口气。来的是杜伏威最好,毕竟换了旁人,未必有胆量做这个交易,更可能看不出事情的严重。
陆敦信是陆贞的大伯父陆德明的小儿子,今年二十三岁,跟在黄维烈身边已经三年了。
其实以陆敦信去和杜伏威谈判,稍显弱势了一下,但现在军中也没有几个文人。至于梁建方和李海岸,接下来打仗还需要他们。
杜敦信跟在黄维烈身边,也不过是做一些普通的文案工作,这是他第一次担当重任,心中也满是忐忑。
到了杜伏威军中,陆敦信几乎是被押着进入的。
杜伏威也听到这个消息,只是猜不透对方的来意,因此在军中摆下龙门阵,一会对方。
这时候了,杜伏威也来不及摆上大鼎了,但仍在帐前摆了一群人头。没见过的人看到这场面,恐怕要吓尿。
这次动乱,陆敦信也是初次经历大局,因此这几日虽看多了死人,但看到这么多人头,也是一惊。
不过他很快收敛心神,进入帐中。
“来者何人?”
陆敦信进入帐前,便有两侧侍卫高声厉喝,这时让他报名而入,是种羞辱。
陆敦信看也不看,径直往前进,两侧侍卫持刀对着他,拦住了他的去路。陆敦信抬眼瞥了对方一眼,然后就站在刀前,不在前进,也不在说话。
杜伏威碰了一个冷钉子,也是尴尬。
总不能就这么相持下去,于是杜伏威一摆手,便让人放行。
陆敦信也不多言,昂首阔步地走进杜伏威的大帐。
帐中有不少人,皆是一群武夫,多没什么文化。见到陆敦信,议论纷纷,弄得大帐沸沸扬扬。
杜伏威也有些皱眉,一拍桌子,倒是鸦雀无声。
陆敦信看到了杜伏威的控制力。
“听说你要求见我,不会连名号都不敢言吧?”
陆敦信拱手行了一礼,对杜伏威言道:“在下大隋山阳侯府主簿,奉山阳侯之命,来见杜总管。”
杜伏威没想到,对方来头还不小。
不过杜伏威故意装作不懂得样子说道:“什么山羊、猴子的,要不要再来个水牛、野鸡啊。”当然他的确不知道山阳侯是谁。
陆敦信听了杜伏威的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若是杜总管这个态度,在下无话可说。君辱臣死,杜总管羞辱我家侯爷,在下只能在此请死了。”
动不动就言死的人,尤其是要旁人杀死自己的人,的确很霸气。
杜伏威讨个没趣,知道对方不好对付,只得说道:“是本总管失言,不过你这侯那侯的,本总管的确不知。你且报上你家侯爷的大号,说不定我还听说过。”
“杜总管且听好了。”
陆敦信一挺身子,报道:“我家侯爷是大隋卫公的次子,清河公主驸马,天子近前近侍,官拜左光禄大夫,散骑常侍,驸马都尉,骁果军折冲郎将,封山阳侯,黄姓讳维烈公。”
陆敦信说了这么多,其实帐中人没几个听懂的,不过这么长的名号,听起来很是气派啊。
有人想着,咱以后也加这么长的名号,肯定不错。
不过杜伏威倒是听到一个重点,卫公次子。这混江湖的,有谁不知道卫公是谁。
“原来是卫公的郎君,你早说不就是了,扯那么多。”
杜伏威故意装作不在意地样子,随意地说道:“说吧,咱们平日里也没啥交集,黄家郎君怎么忽然就想到我了,还派人前来。”
陆敦信不知道杜伏威的态度,只得说道:“在下封我家侯爷之命前来,是要和杜总管做个交易。”
杜伏威笑了。
“你们是官,我们是匪,平日里官家捉匪,匪杀官军,都是拼个你死我活的对象。山阳侯突然要找我杜伏威做交易,倒是奇了怪了。怎的,不怕你江都城的天子知道?”
陆敦信乃言道:“我家侯爷曾言道‘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家侯爷虽与总管身份有别,但只要双方有共同利益,做个交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杜伏威嘴里念叨着:“‘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你家侯爷倒是挺和我意。好!就看在这永远的利益上,你说说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陆敦信乃言道:“一千万钱,五百匹马,三千匹绢,请将军让出一条路,让我家山阳侯率部前往江南。”
第七十章 危机重重
当日黄维烈从西门突围之后,因为身上有伤,又不知晓兄长的情况,便决定向西前往左天成的大营,收拢左天成这支部队。
左天成是黄明远的旧将,又速来忠介,是黄维烈目前仅有的几个能信任的人。
不过黄维烈不知道左天成的具体位置,只得向西搜寻。
走了半日,众人来到江都西面的爱敬陂(今江苏省仪征市东北三十里)。此时三军困乏,人马俱疲,士气也有些低落。黄维烈见状,知道强行军反倒容易出事,于是下令三军在爱敬陂一线驻停。
爱敬陂在江都县西五十里,魏陈登为太守开陂,民号爱敬陂,亦号陈登塘,是江都最重要的水利枢纽。
黄维烈三军疲敝,这一歇便是小半天,直到天黑。
黄维烈也因为伤势颇重,实在撑不住,早早地休息了。杨倾儿看着丈夫的样子,又想着情况难料的江都城,只得暗自垂泪。
到了半夜,李海岸匆匆来到帐前求见。
黄维烈因为伤口感染的原因,有些发低烧,但还是强自爬起来。
李海岸乃进来禀道:“将军,我军斥候回报,西南方向,有一支军队正向东前进,数量有上万人之多。”
黄维烈一惊,忙问道:“打得什么旗号!”
“打的是杜字旗号!”
黄维烈低头寻思,“杜”,难道是正和左天成交战的杜伏威。对方这个时候前来爱敬陂,看样子是要突袭江都。
黄维烈很快便决定,绕开对方。
因为之前一夜的搏杀,黄维烈手中不过千余人,且不少人带伤,虽经过了半日的休息,但仍是疲累的很。以黄维烈这千余人撞上对方,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且黄维扬身上有伤,经不得车马颠簸,想快速转移都不成,
于是黄维烈下令全军向西北方向的土山转移。
爱敬陂是个人工水库,其塘西北依山,东南面水。若杜伏威一心向东,未必会注意到西北方向的黄维烈部。
杜伏威是个颇有手段和谋略的人。
原本左天成制不住杜伏威,被困白沙镇,形势危急,但陈伯图所部从江都支援后,撕破了杜伏威的围困防线,使得左天成得以安然率全军向北撤退,重新立营。
再之后左天成和陈伯图二人坚守大营,从前方和侧翼牢牢地挡住杜伏威的前进方向。
而与此同时,陈棱也率军赶到清流,击溃杜伏威后军一部,从后方包抄了杜伏威,使得局势大为改变。
杜伏威被三人堵在白沙、瓜步等一片狭窄之地,进退两难。杜伏威两次向左天成发起攻击,可左天成均是坚守不出,杜伏威攻击不顺,反而损兵折将。
眼看得胜无望,于是辅公祏便建议杜伏威先退回历阳,再做打算。
然而杜伏威这个人,性格之中,颇有一些自负。对上来护儿这等名将,撤退还好说,可陈棱、左天成、陈伯图都是他看不起的人,他如何甘愿被这几人逼得撤退,就是面子上也过不去。
左思右想之下,杜伏威决定,率领精锐昼夜兼程,突袭江都。
当然若无内应,打下江都并不太现实。但只要他的兵马出现在江都城下,左天成等人无论如何都得回援江都。
而只要左天成动了,他便能在野战中击败对方。
所以突袭江都是假,围魏救赵是真。
杜伏威和义子阚棱亲自带着万余精锐东进,而大营交给辅公祏、王雄诞、西门君怡三人统管。
杜伏威一行急行军数十里,在爱敬陂撞上了黄维烈。
黄维烈撤退之后,杜伏威部的斥候很快发现了黄维烈部撤退留下的痕迹。杜伏威也有些吃惊,他本来以为自己此次突袭,是神不知鬼不觉,如何会在半道有隋军出现。
杜伏威不敢走了。
一旦这是在半路埋伏他的,等他到了江都城下,却后路断绝,进而腹背受敌,那就麻烦了。
杜伏威第一想法便是立刻撤退,这样最保险。
但来都来了,杜伏威又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现在的局势,再想找这么一个合适的机会救难了。
“慧亮,你带着人前去探探情况,看看到底有多少隋军。”
杜伏威决定暂时不动,若是能抢先击败这支伏兵,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只要能将左天成这个“婆婆佬”从铁壳子里引出来。
杜伏威心中不断地纠结,而黄维烈也有些进退两难了。
黄维烈撤到西面山上,本以为杜伏威会走,但没想到杜伏威竟然停了下来,还命人来四处搜寻。
“将军,莫不如立刻撤退。我军马快,杜伏威未必追的上。”
黄维烈摇摇头。
“爱敬陂水散为三十六汊,周边地形是沟壑纵横。而且昨日刚下了雨,地面泥泞,骑兵行动反而大为不利。”
而且斥候刚才来报,爱敬陂北面还有一支军队在向西,疑似杜伏威的另一支部队。他们现在除非往东北跑,否则必然被追上,甚至被合围。
可往东北走是回江都的路,难保有追兵,这必然不行。
这时有斥候来报,杜伏威部的斥候正在向营盘方向前进,用不了多久便要靠近他们了。
黄维烈紧皱着眉头。
“为今之计,只得向北撤。命令各部抛弃全部物资,只携带兵器和一日的口粮,全速前进,在贼军对我军合围之前,冲出包围圈。”
往北,情况不明,也无能接应他们的人,祸福难料,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现在的情况,马车行动不变,黄维烈只得舍车上马。幸好清河公主杨倾儿也能骑马,否则又是个麻烦。
黄维烈来到马前,踩着马镫就要上马,可还没上去,一个趔趄,差点摔那,众人赶忙上前护住。
黄维烈的伤口已经化脓了,浑身发烧,现在没有昏迷,不过是强撑着。现在若想骑马,那是想都别想。
黄维烈被众人扶住,一片眩晕,他几乎咬破了舌尖,才勉强让自己撑了下来。
“我这身子,肯定没法走了。贸然突围,后果难料。”
黄维烈略一沉思,对身边的主簿陆敦信言道:“敦信,你去见敌军主将,看看是不是杜伏威。只要他们放我们走,什么要求都可以。”
第七十二章 与贼交通(中)
听得陆敦信的话,杜伏威忍不住大笑起来。说了这么多,陆敦信的要求提出来,杜伏威才真正放了心,感情不是埋伏自己的,反而有求于自己。
于是杜伏威正了正身子,心态立刻不同了。他满含威势地说道:“既然你们侯爷这么厉害,怎么狼狈地来到这里,还为了求一条路花这么大本钱?”
陆敦信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于是躬身说道:“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当初刘邦有彭城兵败,弃子之难;曹操亦有濮阳大火,烧身之伤。此等雄杰,亦有困厄之时,我家侯爷向总管求条路,不也正常。”
单论耍嘴皮子,杜伏威肯定不是陆敦信的对手。
杜伏威也意识到这点,便直接了当到:“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堂堂卫公次子,也不得不狼狈出逃?”
杜伏威不是傻子,黄维烈这么多头衔,他现在这里甚至要向自己买路去江南,说明江都应该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连黄维烈都撑不住。
陆敦信看了杜伏威一眼道:“总管若是对江都有兴趣,何不自己去看。若是在这里与我们纠缠,只恐耽误了时间,误了总管的大事。”
陆敦信的潜台词便是江都的事情与我们无关了,你若有心江都,现在尽可去去,反正不会让你失望。
杜伏威心中更喜,看来江都城十有**发生了内乱,说不定还跟虞世基有关。既然如此,他若昼夜赶往江都城,说不定能混手摸鱼,占领江都。
江都是大隋天子经营多年的巢穴,物资丰富,谁占领了这里,实力都会更上一层。而与江都相比,黄维烈这群人还真不算什么。
不过苍蝇在下,也是块肉。
杜伏威故意装作杀意凛然道:“江都虽好,但你们这支残军,不是更好对付。我灭了你们,管什么一千万钱,五百匹马和三千匹绢,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众人也纷纷赞同,一时之间,军帐之中,满是杀意。
陆敦信心中也紧张地厉害,生怕一句话说错,就引得灭顶之灾了。
“总管所言不错,杀了我们,的确什么都是总管的。但总管做好了准备和卫公全面开战了吗?”
这时冯慧亮叫嚣道:“什么卫公,淮南没听说什么姓卫的。”
这时杜伏威也言道:“陆主簿不要拿卫公来吓我。卫公虽厉害,却在河北,与我淮南隔着十万八千里。等卫公到了淮南,怕只能为你就侯爷收尸了。”
“总管不怕卫公,难道也不怕当涂的王增辩吗?”
杜伏威一愣。
陆敦信见杜伏威的样子,立刻知道说到了杜伏威的痛点。
“听闻杜总管三次欲从历阳渡江进入丹阳郡,皆为当涂的王增辩所阻。今王增辩屯兵之处,和历阳不过一江之隔,总管也不担心吗?”
王增辩屯兵当涂,如悬在杜伏威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因此听到王增辩的名字,杜伏威就忍不住难受。
杜伏威微皱着眉头道:“这和王增辩又有什么关系?”
陆敦信乃言道:“河北虽远,江东却近。江东转运使黄明襄总管应该清楚,乃是我家侯爷的亲叔叔;江东招抚讨捕使欧彦,当涂的王增辩,这都是卫公起家时的旧部,唯我家公爷马首是瞻。还有余杭郡太守韩谊,毗陵郡太守李惠,建安郡太守管崇,东阳郡丞朱晖,遂安郡丞郭行存等等,哪个不是卫公的旧部、心腹。
说整个江东俱在我家卫公手中也可。
江东十一郡,拥兵十万,与总管仅一江之隔。总管为了区区一些小利,就要和整个江东开战?
不是在下夸大,想总管虽勇,然地不过一郡,兵不过数万,敢问将军能经得起江东雷霆一击吗?”
杜伏威猛地站了起来,盯着陆敦信言道:“你在吓我不成?”
陆敦信却毫无惧色,而是继续说道:“总管今战于江东,四面皆敌。左天成是我家卫公从高句丽战场一手提拔的;陈伯图当年在仁寿宫跟着我家卫公才有了今日;至于陈棱,更是跟着卫公二十多年的老人,忠心不二。总管信不信他们会放任总管害了我家侯爷而不顾?”
你娘的!
此时的杜伏威心中别提多憋屈了。你手下到底有多少人,怎么都他娘的在老子身边。
杜伏威坐了下来,双方俱是不说话。
这时杜伏威又说道:“既然你们卫公这么厉害,那我拿了他的亲儿子,不是可以趁机威胁陈棱、左天成他们。有这么一枚好棋子,我为什么要放走了呢?”
陆敦信盯着杜伏威,二人眼中俱是闪光。
“若杜总管真这么想,那总管得的便只能是一具尸体。总管以为我家郎君会受制于人,有辱卫公家门。还是以为卫公会为了一个儿子,受总管胁迫。”
杜伏威眼看陆敦信毫不示弱,终究了心中暗暗叹息,这小书生还真挺厉害。
杜伏威把玩着手中的令箭,有些玩味地说道:“你嘴巴倒是厉害,还挺能咋呼。只是我好歹也是一军总管,这手底下这么多将士,若是被你这么一咋呼便服软,往后,还怎么号令众人。”
陆敦信却是丝毫没有畏惧。
“总管不过是放开一条路,可白得一千万钱,五百匹马,三千匹绢,甚至还可能在江都城有所收获。最重要的是卫公一系数十万人马的友谊。将来就是有了难处,也有个出奔的地方。
而总管若是一心和我们为难,便是一场死战,不说以上的东西全不会收获,还会和卫公一系结成死敌。
最重要的是,总管有多大把握全歼我们。”
不待杜伏威说话,陆敦信继续说道:“这样的选择,若是还有人会质疑,那恐怕不是傻便是坏,总管早点清除绝不会有错。”
杜伏威让陆敦信一席话说得,再也无言。
陆敦信也知道自己言尽于此,能说的都说了,就看杜伏威的决定了。
杜伏威坐在那里,轻轻地用手叩着桌案,似在思索,又在迟疑。
忽然他一拍桌案,猛地抬头说道:“不行!”
第七十三章 与贼交通(下)
杜伏威的一句“不行”让陆敦信心都颤了,老子都说得这么到位了,你怎么还不想,你真想把天捅破啊。
陆敦信此时强装镇定道:“如何不行?”
杜伏威看了一眼陆敦信,粗声说道:“既然你们侯爷这么厉害,卫公也是不差钱的主,区区一千万钱、五百匹马、三千匹绢如何成。
得加钱!”
杜伏威的话让陆敦信瞬间从地狱回到天堂,他松了一口气,只要能谈,就行。
“总管要价几何?”
杜伏威伸出一个手道:“我不要钱,也不要绢,你给我换成三千匹战马,三千副铁甲,还有一百艘大船。”
杜伏威这次是狮子大开口。
他一个盗匪,要钱要绢做什么,只有没眼光的人才要。对于他来说战马、铁甲、战船才是最好的东西。尤其是战马,江淮缺马,杜伏威麾下的骑兵部队也不多,因此和禁军打的时候吃大亏了。有三千匹战马,可横行整个江淮。
只要能谈,其实杜伏威开什么要求,陆敦信都得答应。
不过陆敦信也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软弱可欺负,省得再节外生枝。于是他略一思索,便言道:“三千匹战马,三千副铁甲,还有五十艘大船,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条件。”
“不行,一样也不能少。”
“杜总管,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做生意没有不让还价的道理。我就这些,再多的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
杜伏威犹豫一番,最终说道:“铁甲和大船可以,但战马必须三千匹,否则你就走吧。”
陆敦信知道这到了底线了,便言道:“既然杜总管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还价。不过总管要给我军一部分治疗外伤的药,若是有大夫就更好了。”
什么东西,都不如黄维烈的命重要。
杜伏威真跟个商人一般,有些斤斤计较。听到陆敦信又要药,便言道:“药材我军也不多!”
“总管,药材可以有,但战马却难得。”
杜伏威也知道占大便宜了,不再和陆敦信纠缠,索性大手一挥,同意了陆敦信的请求。
双方乃谈定。
事定之后,杜伏威便问道:“我们倒是随时可以给你们放开路,不知道你们承诺的东西,什么时候能给我们?”
陆敦信知道,这才是第二个险处,搞不好之前谈定的会直接功亏一篑。
陆敦信乃言道:“我军从江都出来的急,也没带什么东西。若是总管信得过,让我家侯爷给江南去信一封,到时候咱们在白沙镇交货。”
“他娘的,你们把老子当傻子耍!”
众人听到陆敦信没东西,都闹腾起来。跟官军做交易,本就冒了极大的风险,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设陷阱。
杜伏威一摆手,狠厉地看着陆敦信说道:“你什么意思,那我们当傻子一般耍,真以为我们怕你卫公府?”
杜伏威的发难在陆敦信的意料之中,杜伏威没把他直接拖出去砍了已经够给他面子了。
陆敦信一拱手道:“总管难道以为我们出逃,还能带三千匹马和两千铁甲不成。否则,我们也不会坐到这里谈判了。”
杜伏威气呼呼地说道:“我如何相信你们?”
“我们撤到白沙镇,总管也派人随同,等到了白沙镇,江南的东西立刻给总管送来,绝不会耽搁。”
杜伏威仿佛听到笑话一般。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会真的交易,还是趁机设套。”
陆敦信此时脸色一凛道:“凭的是卫公府的名声。卫公府的信用,天底下就没有值得上的,今日别说是总管,就是东都的李密,关中的李渊,也不会失信半分。”
此时的陆敦信一脸严肃,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
杜伏威想了想,便说道:“我还是不信。要不然你们所有人弃了兵器,暂时在我的营中安置。到时候咱们再在白沙镇交易,大家都放心。”
“那总管获得的就只得是我等的尸体了!”
“好胆!”
众人又纷纷斥责。
陆敦信却是言道:“就是死,我家侯爷也不会丧了卫公的名声。总管所言,我等做不到。”
眼看谈判又陷入僵局。
“算了算了!”
杜伏威也对卫公府在江淮的势力忌惮,一个小小的山阳侯,不值当的他死拼。而且他急着去江都,也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
“既然如此,我便信你们一次。卫公当年北伐突厥,火焚狼居胥,多少男儿为之击节高呼,就凭这一点,我也得相信。”
“多谢总管!”
陆敦信躬身行了一礼。
这时杜伏威走了下来,走到陆敦信的身边说道:“陆先生年级虽轻,却是大才,担任区区一个主簿的职位实在是太屈才了。先生不若来我这里,我以司马之位待之。”
今日的陆敦信,着实让杜伏威欣赏,如此人才,能不用之。
陆敦信没想到杜伏威会看重他,不过他可不愿意留在杜伏威身边。虽然这两年杜伏威声势不小,但在他们这些大族豪门眼中,还是一个盗匪,骨子里看不上。
寒门之士,想像黄明远这般鱼跃龙门的,并不多。
因此陆敦信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总管看重,只是我家侯爷待我恩重,敦信虽驽,却也不敢做背主之人。”
杜伏威讨得个没趣,也知道难以动摇对方,只得说道:“陆先生之志,我杜伏威敬佩。不过若陆先生有朝一日想换个地方,杜伏威必定扫榻相迎。”
杜伏威虽然心存侥幸,但当他得知陆敦信的选择,还是心中叹息。天下英才何其多也,但为何都不愿归于他。
天下大势如火如荼,先有李渊占领关中,后有李密兵围东都。可他今日却只得困在江淮这一隅之地,不知何时才能起势。
杜伏威要留陆敦信在营中歇息一晚,但为陆敦信拒绝。
杜伏威为了表示对陆敦信的看重,便亲自送他。
陆敦信出了大帐,会和了跟他一起来的两个护卫,杜伏威便送他们往大门去。陆敦信都没有想到,今日杜伏威对他如此礼遇。
文化人嘛,最享受这种时刻。
众人一直往外走,忽然杜伏威的亲卫杜三持刀拦住了陆敦信的一个亲卫。
“你一直盯着我家总管,到底想干什么?”
众人也没想到忽然变起,陆敦信更是心中一惊。
那人是跟着陆敦信的一个护卫,名曰张虎。其余人见杜三出刀,也纷纷持刀对着张虎。
这张虎被众人围着,也是一惊,不过立刻警醒过来。
“怎么回事!”
杜伏威厉声喝道,也不知道是问杜三还是张虎。
这时张虎看向杜伏威,壮着胆子问道:“杜总管这佩刀是哪来的?怎么会有我们的狼牙刀。”
众人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看向杜伏威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