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诛魔(上)
若说黄明远对于隋唐之交最讨厌的人,朱粲排第二,就没有人能排第一了。
黄明远从不否认,自己再是口口声声打着为国为民的牌子,本质里仍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至于其他人,无论是官军、盗匪还是杨广,所作所为不管是好是坏, 其本质上尚没有脱离人性的范畴。
唯有朱粲,那就是一只穿着人皮的恶狼。
相比于其他造反前辈,朱粲起兵并不早。朱粲是谯郡人,年轻时曾任县中佐吏,直到大业九年,朱粲随军征讨长白山的盗匪时,才逃亡聚众作乱,号称“可达寒贼”,后有自称迦楼罗王,拥兵十多万,在汉水、淮河之间剽掠。
朱粲部众迁徙没有规律,经过之处,即无人烟。每攻破一个州县,还没有吃尽该州县积聚的粮食,就再次转移,将离州县时,把州县其余的物资全部焚毁,因此饿死的百姓尸骨堆积如山,并出现人吃人的情况。
而当朱粲的军队没有东西可以掠夺,军中缺乏食物,朱粲就让士兵烧煮妇女、小孩来吃,并对其部下说:“没有比人肉更好吃的食物,只要其他的城镇里有人,何必为挨饿发愁呢!”
著作佐郎陆从典、颜之推之子通事舍人颜愍楚,都因贬官而住在南阳。朱粲起初将二人请来做自己的宾客,后来朱粲缺乏食物,就将他们二人全家都吃掉。朱粲还征收各城的妇女、小孩供给军队作为军粮, 以致各城相继背叛。
杨士林、杨仲达、田瓒都是朱粲的部将,就是不堪其暴虐,这才合力将其击败,赶出了淮西。
朱粲率部流落到南阳,驻扎在菊潭县(今河南内乡县北十里郦城)。
此时南阳盆地有多头势力,除了驻扎在菊潭的朱粲,还有驻扎在穰县(今河南省邓州市)的原大隋南阳郡丞吕子臧,以及驻扎在析阳郡的李唐山南宣抚使马元规。
三家在南阳盆地呈鼎足之势。
隋军分兵攻略河南各地,严孝武从河南郡南下,张善相以襄城郡降,于是严孝武得以毫无阻碍,直插入南阳盆地,屯兵鲁阳关(今河南省鲁山县西南),成了第四个搅局者。
鲁阳关往南便是淯阳郡,和南阳、淮安、舂陵四郡将南阳盆地一分为四。
此时的淯阳郡大部和南阳郡的北部为朱粲控制。不过这些郡县,只是由朱粲部将占领,名义上归属于朱粲, 朱粲却很难对其完全指挥。
隋军南下,先破了淯阳郡治武川县(今河南省南召县东南),作出直逼南阳, 威胁菊潭的架势。
这可吓坏了朱粲。
朱粲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却不是个傻子。隋军连围困东都的李密都击败了,难道是他能挡的。
朱粲虽然是人憎狗厌,连部下都受不了他,屡屡背叛,但他直到今日,尚能逍遥于世,跟他平日里判断敏锐有很大关系。
朱粲充分发挥自己能跑的能力,从不跟打不过的死磕。
此时朱粲便有心放弃南阳,南下荆襄,避开隋军的风头。听说淮南富庶,他们兄弟自可前往淮南,过个逍遥自在。
诸将听得,纷纷赞同。江淮可是个好地方,够他们快活好久了。
但朱粲的谋士张德禄却是有不同意见。
张德禄是朱粲从小长大的玩伴,也是朱粲仅有的几个能听得进去话的人。
在张德禄看来,现在不是从前了,已经是从群雄并起转入诸侯兼并的时代,大家都抢着争夺地盘,扩充实力,再这么跑下去,注定是没前途的。
况且荆襄也不是从前了。
现在萧梁的后裔萧铣在荆襄起兵,自立为帝,已经占领了荆襄的大部。荆襄人心归附,皆以其为守。而朱粲在荆襄地区的名声并不好,一旦贸然进入荆襄,为萧铣所阻,后果难料。
朱粲听了不服气,他纵横天下多时,难道还比不得萧铣这一区区黄口小儿。
不过张德禄一句话就打消了朱粲的念头,萧铣地尽三十余郡,拥兵四十万。
听得这话,朱粲刚才要上头的脑子立刻就清醒了,四十万人马,可是他的十数倍。朱粲此时全部人马加起来不过万人,怎么可能抵之。
朱粲这个人,或许有无数的恶性,但能成功,自有常人所不及之处。
朱粲出身小吏,起于微末,所以养成了以利当先、不要面皮的性格。在他这里,脸面这种东西一文钱不值,若是能换个前途地位,他宁愿给对方当爹。
所以荆襄绝不能去。
可荆襄不能绕道,河南怕是也不行。
南阳盆地东面便是二杨和田瓒,三人恨不得朱粲去死,一旦朱粲向东,必是拼命阻挡。
朱粲但凡能打得过三人,早向东了,也不至于握在这里。
既不能走南路,又不能走北路,前往淮南,就相当于放屁。
至于往西是李唐,有山川相隔,难以通行。
朱粲也一时没有了办法。
朱粲这股势力,从来没有一个根基,更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即使势力再强大,本质上就是一股流寇。而一众人也没有能解决问题的,现在只得干瞪眼。
这时张德禄想了想,便建议道:“大王,咱们如何不投降大隋?”
投降大隋?
朱粲可从没想过。当初李密势力这么强时,他也没想过投降。能自己逍遥自在,凭什么投降别人。
这时张德禄劝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争天下的时代,注定只有一个人能够胜出。听说大隋的卫公拥兵百万,已经相继打败了李渊、李密等多人,离着统一天下,怕是也没有多久了。咱们要么与其为敌,要么投靠此人。试问大王,可有心击败此人?”
朱粲沉默不说话。
过了一会朱粲才问道:“可投降隋军,能保证咱们的利益吗?”
张德禄看着朱粲,没有回道。
以现在双方的体量,不用想,朱粲肯定没有现在过得舒坦。最大可能便是调到一处,给个太守之类的官职,或者是给个将军当当,军队到最后怕还是保不住。
但这样的条件,显然朱粲不是愿意的。
“臣当尽力一试!”
第九十六章 诛魔(中)
朱粲不愿意投降,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因为他没有抵抗的资本。历史上他可以在唐朝和王世充之间来回横跳,那是因为两方交战,都顾不上他。但现在隋军兵临城下,刀悬颈上,他可没有和隋军谈判的资本。
于是朱粲派遣张德禄前往隋军之中, 向严孝武投降,同时把自己卖个好条件。
对于朱粲这个人,严孝武也有些了解。
一句话: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严孝武以为,安定南阳诸郡, 收取人心, 非得朱粲的人头不可, 而且活的朱粲比死的要值钱。
不过要生俘朱粲,并不容易,毕竟乱军之中,生死难料,生俘之事,谁也不敢说一定。
然而这次是想什么来什么,这张德禄代表朱燮突然来降,令严孝武喜出望外。
于是严孝武摆出足够高的礼仪接待了张德禄,好言抚慰,并再叁向张德禄表示,他定然向卫公保奏朱粲的投降之功,到时候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必不会亏待了朱粲。
张德禄离开之后,徐世勣有些不解地询问。
原来,黄明远曾有信于军中, 命令严孝武,无论如何, 都要诛灭朱粲,绝不容情,也不能留后患。此时严孝武接受朱粲的投降,岂不是有违军令?
严孝武倒是很澹定,告诉诸将,朱粲这种人,如火星一般,遇草就燃。虽然此时大军杀来,击破朱粲并不困难。但一旦让朱粲逃脱,在各地为盗,必然是祸害一方,难以剿灭。
而且卫公的名号,虽然响亮,但也是多在河北、河东、江南等地,至于荆襄、巴蜀,则弱了许多。毕竟荆襄又不受胡虏侵害,如何理解卫公的旷世功勋。
所以要想彻底让淮西、南阳各地的百姓信服隋军,莫不如用朱粲的脑袋来做见面礼。
此时张德禄返回朱粲军中, 将自己在隋军中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朱粲。并言隋军军容严整,不可敌也。
朱粲在帐中踱着步,盘算着利弊, 最后决定向隋军投降。
严孝武虽然没有直接言明给的条件,但同意朱粲保留军队,协同作战,还提供粮食、甲帐、武器等,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对于朱粲这种盗匪来说,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比给个狗屁大王都管用。
唯一让朱粲担心的,就是隋军到底有没有诚意。
自造反以来,诓骗盗匪投降,然后突然翻脸,尽数诛杀的情况,朱粲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官军不信任他们,他们也不信任官军。
但张德禄认为,卫公麾下的军队,素来以诚为名。而且卫公从来不屠戮义军,听说河北的窦建德还有瓦岗的徐世绩等人都颇受重用。
多重原因之下,朱粲决定投降。
这时张德禄又劝道:“投降官军,必然要受隋军的约束,不比之前独来独往的痛快,所以大王以后,第一点要做的,便是不能再吃人了。”
朱粲听得,有些皱眉。
“不能吃人,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啊?”
张德禄也不说话,他知道朱粲虽然不愿意,但一定能想通此事。
张德禄算是个穷书生,也是朱粲军中少有的几个不喜欢吃人肉的将领。只是他清楚朱粲的性格,平日里根本不敢阻拦。
现在能摆脱吃人肉这个噩梦,他也是高兴的。
朱粲这边正不太高兴,朱粲的一个妃子从后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大王,人家都等你好久了,你怎么还不来?”
朱粲虽然称楚王,但就是个草台班子,根本没什么制度约束。手底下的人,还是跟他为匪时差不多。
宫妃冯氏,最受朱粲宠爱,因此素来无矩。
朱粲当着众人,一把将冯氏拉到怀里。
冯氏看着朱粲眉头紧皱,伸手抚其面,嗲声嗲气地问道:“大王何故烦忧?”
“以后吃不到人肉了,你说我该不该烦忧?”
“那就不吃呗!”
“那怎么行?”
冯氏不以为然地说道:“人肉又不好吃,吃那东西干啥?”
朱粲听了,有些不高兴,他最讨厌别人说人肉不好吃,这跟质疑他的品味一样。往常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话,不知今日冯氏怎么发起疯了。
恃宠而骄。
于是朱粲摸索着冯氏娇嫩的肌肤,问道:“爱妃啊,你这肉细皮嫩肉的,烹着吃味道一定很好,不知道爱妃你愿不愿意把自己献给我吃了啊?”
冯氏哪里晓得,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的朱粲竟然想要吃她,还以为朱粲是在给她开玩笑。
于是冯氏说道:“大王对我那么好,要臣妾做什么,臣妾都愿意!”
朱粲一听,果然还是爱妃明白自己的心意啊!
“来人,把冯氏给我拖下去烹了,让我尝尝极品中的极品。”
冯氏这才如梦初醒,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
这时两个侍卫上前来拖冯氏,冯氏这才反应过来,不住地哀嚎求饶,但朱粲怎么会在意。
于是冯氏被拖了下去,做成了美味佳肴。
过了没多久,用冯氏做成的美味便被人端了上来,朱粲一边吃着一边说道:“往后可没法再正大光明的吃人肉了,这最后一顿,怎么不得吃点好的。”
到了第二日,朱粲派张德禄向隋军送上了降书,还有兵士名册,以及各地府库钥匙。也就是名义上的,朱粲占领的地区,都让他霍霍完了,府库里都能跑马了,哪还有东西。
不过隋军似乎并不在意,送来了不少的粮食和甲帐,甚至连朱粲军最缺的马匹也送来了不少。
这时候朱粲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隋军愿意给他们东西,至少现在对他们是没恶意的。
之后严孝武命人接收各城,又令朱粲随他一起攻打穰县,并承诺此战之后,便表奏朱粲为南阳郡太守。
朱粲大喜,立刻率军从之,双方会师于课阳城(今河南省邓州市穰东镇)。
两军会师之后,严孝武便在城外摆宴,邀请朱粲相会。
因为是担心朱粲不敢前来,严孝武为示诚意,选择了在城外摆宴,这让朱粲听后大受感动。因此朱粲也投桃报李,带着军中将领前来赴宴。
第九十七章 诛魔(下)
双方在城外相会,这宴席倒还算安稳。
酒过叁巡,菜过五味,这时候徐世勣有些醉了,便指着朱粲大咧咧地说道:“听说你爱吃人肉,不知这人肉是什么滋味?”
朱粲也有些醉了,但还是听出徐世勣的话意。若是平常, 他就当是玩笑着别过了,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只是今日他却是不愿落了自家的威风,于是便说道:“吃醉鬼的肉就像吃酒糟猪肉。”
徐世勣听了大怒,立刻指着朱粲说道:“狂贼,你入朝后不过是个奴仆头目而已,还能吃人肉吗?”
朱粲见状,也要掀桌子。
这时张德禄连忙劝朱粲, 又向严孝武请罪。
严孝武却没有生气, 而是笑道:“朱将军,其实我也很好奇,将军为什么喜欢吃人肉,可否给我讲一下。”
张德禄看着周围架势,觉得局势有些不对,便向严孝武言“自家将军醉了”,请求返回。
而一旁的张善相拉着张德禄,笑道:“朱将军还没说,怎么要走?”
张德禄暗暗叫苦,却没有办法。
此时朱粲还没醒酒,半醉半醒地说道:“严将军,世上最美的食物,还能有超过人肉的吗?
这尤其是小孩子肉,最是鲜嫩,只需要用水稍稍一煮便能骨肉分离,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和骨烂。要知道小孩子不问世事, 没有被尘世污染,才是真正的美味。”
严孝武又问道:“这年年灾荒战乱不休,小孩子又有多少?”
“对啊,所以还有妇女啊。这种人肉的味道芳美,胜过其他肉类,乃是不羡羊啊,就是连羊肉都不羡慕。”
朱粲或许是真醉了,两眼迷离地说道:“严将军,你不懂。这人肉啊,小孩子的肉为上等,女人的肉次之,男人又次之,老头老太太的肉老硬干瘦,要添薪加柴饶多一把火,叫做饶把火,实在没办法了才吃。”
张德禄越听越害怕,看着严孝武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就差上前堵住朱粲的嘴了。
这时严孝武看着朱粲,平静地说道:“朱将军既然吃过这么多人肉,那一定很懂得怎么做人肉了。”
这时朱粲觉得严孝武是真的懂他,就差要跟他斩鸡头、烧黄纸当兄弟了。
“严将军这是找对人了。我朱粲敢打包票,天底下没人比我更懂怎么做人肉了。”
朱粲又喝了一杯酒,差点站不住脚。
“这第一种法子, 就是直接把人放在一只大缸里,用火闷烤直到把人体烤熟,最是鲜嫩;第二种法子就是把人放在一个铁架子上,下面用火烤像烤羊肉串似的把人烤熟,那油‘滋滋’的冒;第叁种是把人装在大布袋里放进大锅里煮,这样做的最烂;还有一种是人砍成若干块用盐腌上,随吃随取。
但这些都不是最好吃的,我喜欢把人的手脚捆绑起来,用开水浇在身上,然后用竹扫帚刷掉人身体外层的苦皮,再割剥肌肉烹炒而食。
老人们都说人肉是苦的,那是你们不懂,没有扒下那一层皮来。先拔下皮来,就一点也不苦了。”
朱粲说得,彷佛是垂涎欲滴了。
而帐中其他隋军将士,看着朱粲,一半是惊恐,一半是愤怒。就连原本装醉的徐世绩,也是两眼圆睁,看着朱粲,说不出话来。
“你们要想吃了,下次我带你们尝尝,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保管你们吃了更想吃。”
严孝武看着朱粲,忽然说道:“朱将军,你有没有想过,有一日你也会跟你说得那般,被人给吃了?”
朱粲彷佛被卡住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这时张德禄上前高喊道:“严将军,我们将军喝多了,胡言乱语,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严孝武连看都不看,转身就走,直走到帐门口,才对徐世绩说道:“留活得。”便离开了大帐。
而帐外几个招待朱粲部下的小帐,此时早就血流成河了。
······
朱粲终归是落得一个应该的下场。
严孝武本准备将朱粲煮了之后,给老百姓分食,后来又觉得如此做法虽然处罚了朱粲,都又有宣扬食人肉之嫌。
跟朱粲一般,那不也成了禽兽。
所以最后严孝武让人在南阳县城门口,将朱粲给脔割了。
这脔割之刑,南北朝便有了。
本以为朱粲连人肉都吃,也有点性格和胆色。谁料想,他吃别人肉时是痛快无比,到了别人割他的肉时,却是肝胆俱裂,怕的跟条狗一般,直哀嚎求饶。
刽子手用渔网将他包起来,一刀一刀地切割身上的肉。观看的百姓见了纷纷哭喊,竟有人上前冲破官兵阻拦,拿起朱粲的碎肉便生吞进口中。
最后朱粲这个大魔头被切成碎泥,人头传首被其侵害过的城池,然后永久地挂在了南阳县城头。
至于朱粲的麾下,这群同食人肉的恶魔,也多没好下场。其头目六百多人,全部被诛杀。至于其余的官兵,则被贬为奴隶,拉到漠北修路,直到死亡才能解脱。
乱世缺百姓,但不能把魔鬼当成人。
隋军如此重处了朱粲和其麾下,立刻就赢得了南阳地区百姓的民心。南阳好好一个富庶之地,被朱粲折腾的不成样子。对于南阳的老百姓来说,朱粲是魔,那杀朱粲的人自然是除魔卫道的护法天尊了。
就靠着朱粲这一颗脑袋,隋军就成为南阳地区百姓最亲近的人。
也靠着朱粲这一颗脑袋,各县望风归降,迅速平定。毕竟朱粲虽恶,但也有本身,各县畏朱粲如虎,自没人敢挡诛灭朱粲的隋军。
很快,严孝武便兵临穰县,郡丞吕子臧开门迎接。
吕子臧算是少有的守土之臣,李唐先后数次攻打南阳,皆不能下;又多次派遣使者前来劝降,皆为吕子臧所杀。
历史上吕子臧也是在杨广被杀的消息传来后,替杨广办了丧事,这才投降的李唐。
现在天子虽死,但有黄明远经略北方,大隋形势远比历史上强的多,而且李渊也没有代王杨侗给他的正统性背书,所以吕子臧自不会再降了。
南阳郡既下,南阳郡的核心之地,尽入隋军手中。
第九十八章 淅阳破唐
隋军既收降南阳郡,严孝武便命令徐世勣领一部攻打旁边的淅阳郡。
淅阳郡地处秦岭余脉,伏牛山南,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向西北经武关通关中,向西沿汉水可入关中,向东南经汉水入襄阳,向东经南阳盆地入河南。最重要的是他离着洛阳城只有不到五百里, 跟潼关到洛阳的距离差不多。
唐军占据此地,相当于对山南地区(唐朝的山南道,晋魏之时指商洛、南阳一带,到了北周扩展到今陕豫二省南部、湖北与重庆大部及川东地区,为地域观念和政治格局而来,非简单的地理概念)伸出一把刀子, 可四面出击。
实际上李唐对于山南之地的经略很早便开始。
当初李渊还没入关中,便派遣李孝恭、陈演寿、马元规等人南下山南,后来又任命李元吉为襄州道行台尚书令稷州刺史, 总揽山南之事,并佐以任瑰、李思行、薛献、薛倩等人。
李渊给李元吉的兵马、人才俱不少,可惜李元吉真不是那块料。
再说李元吉年纪又小,又几乎是半卖半送丢了河东,实在不能服众,即使李渊用高位强把他推上去,也不可能使得人心畏服。
所以李元吉在山南大半年,并没有多大战果。
直到李渊丢失关中,李元吉尚没有攻破吕子臧占领的南阳郡城。
此时叁家势力在南阳郡内,相互攻伐,势力参差交错。
李渊南入巴蜀,乃抽调了不少山南的军队维持自己的实力。此时在山南地区,负责经略南阳盆地的只剩下山南宣抚使马元规和其部七千余人。
若论马元规手中地盘,着实不小,除了淅阳郡,还有南阳的冠军(治今河南省邓州市西北)、顺阳(治今河南省邓州市西)二县以及襄阳郡的阴城(治今湖北省老河口市西北)县。
然而马元规控制着十余县, 却只有七千人, 手中兵力着实捉襟见肘。
对于隋军来说, 并不想和唐军开战,现在不是时机。以隋军现在的力量,等将河南地区消化完了,自可以力压之,轻巧取胜,根本不用在此赌输赢。
但淅阳郡却是又必须打,否则南阳郡,甚至是河南都安稳不了。
鹰扬南下襄阳,未来更是会决战荆襄。要是唐军顺汉水东进,截断荆襄隋军的退路,后果不堪设想。
此战对隋军来说利在速战,李元吉在西城郡有重兵,一旦相持起来,必引兵来援,这仗就难打了。
徐世勣领一军西进,跟马元规的兵力差不多。但他这七千兵却是如拳头一般握紧的七千兵,非马元规分散各县的七千人马可比。
于是徐世勣引兵急进,连破数县, 从侧面包围南乡(今河南省淅川县西南)城。
马元规不敌,只得选择退守城中。
徐世勣眼看唐军坚守, 便不断地派出骑兵搦战唐军。马元规虽然主守,但又屡屡抵不住隋军,连败两阵,伤亡不少。
面对这种局势,吃了大亏的马元规再不敢动。
于是双方在南乡城下成了隋军最担心的相持局面。
南乡城并不是一座坚城,所以不少部下劝徐世勣日夜攻城,赶在唐军援军到来前破城,但这却为徐世勣拒绝。
在徐世勣看来,唐军善于守城,但却不善野战。而我军的优势在于骑兵,而骑兵在攻城作战中却难以发挥作用。日夜攻城,舍骑兵而不用,乃是以短击长。
于是徐世勣决定按兵不动,待唐军士气衰退再伺机出击。
这一选择,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果然没过多久,李元吉得到了马元规的求救信,便遣薛献率领五千人马从金州东进,支援马元规。
对于李元吉来说,淅阳郡是他就任襄州道行台尚书令之后唯一的一处收获,乃是遮百丑的地方,是不能丢的。不过李元吉兵力不多,也只能腾出五千人。
薛献东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入南乡城,而是计划率军在丹水(今湖北省丹江)渡河,绕道至隋军的身后,和城中的马元规合围隋军。
在薛献看来,隋军势大,只有干净利落地击败这支隋军,才能有效地将其震慑,淅阳郡才会安稳。
不过此举很快为隋军的斥候发现。
有将领建议徐世勣分兵劫击薛献,将其留在丹水北岸。
但徐世勣却言道:“我军和唐军仅一水之隔,唐军绕道至我军身后,我军若是回身击之,则马元规必击我军身后。若是置之不理,则归路断绝,必败无疑。所以我军当退守新城县(今河南省邓州市西北),引诱唐军离开营垒,采用‘敌出我归,敌归我出’的战术,再用轻骑抢掠唐军的粮草军需,逼迫其与我军决战,如此不出一个月,必能击破梁军。”
于是徐世勣便向后且战撤退,往新城县方向而去。
薛献本做好了合围隋军的计划,大幕拉开了,谁料隋军逃了,戏没法唱了,只得进入南乡城中,和马元规汇合。
而此时隋军骑兵不断地在南乡城四面出击,劫掠隋军粮草,马元规每每派兵出击,皆没能击破隋军这些游击。
双方相持十几日,整个南乡城与外面四面完全断绝。
马元规没有办法,便决定和隋军决战。毕竟其部远多于隋军,倒不如将其击破,反而是省了危机。
薛献不同意,认为太过冒险,但扭不住马元规。
于是唐军近万人马一路追击,在新城县南面遇到了隋军,便列阵以待决战。
眼看唐军追来,众将大喜,准备决战,徐世勣却言道:“唐军轻装远来决战,即使携带干粮,也难以在战斗中进食,不到傍晚便会人饥马乏,士气衰落。我们再趁势攻击,必获全胜。”
隋军遂按兵不动。两军对阵到傍晚时分,唐军饥饿难耐,皆有退意。
徐世勣见时机已到,立即下令发起勐攻。各部也乘势从东西两面夹击,疾声呼应。唐军惊扰,阵势大乱,叁军溃散。
隋军奋力勐追,唐军大败,精锐全部被歼,马元规被生俘,而薛献等人率数十骑逃回金州。
隋军乘胜向东,遂全取淅阳郡。
第九十九章 先帝养子
黄明远返回信都已经是十一月中旬的事了。
初冬时节,寒风初至,第一场雪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整个天地如同垂下来一幅大幕一般,白茫茫一片,真真是那么的干净。
黄明远带着一众亲兵,顶着淅沥的风雪,纵马疾驰在河北大地上, 至夜而到信都城下。
因为回来的突然,黄明远并未提前告诉行台,所以今日也没有人来迎接。
苏穆打马在前,到了城门底下,亮出旗帜,高喊守门的官兵。
城头值夜的是一个校尉,见到卫公的旗帜也是又惊又喜,连忙带着人下了城头, 打开了城门,放卫公进城。
马蹄声声,“隆隆”地踏过长街。
终于回家了。
这一次离开信都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黄明远竟然想家了。
此时黄明远已经将自己的府邸让了出来,搬到了一处新建的院中。这是黄明远之前特意安排的。
主要是为了迎接北上的萧后和燕王圣驾。
回洛阳还得一段时间,暂时得待在信都。对于燕王杨倓,黄明远不需太在意,但得给萧后安排合适的住的地方。
萧后是皇后,上下尊卑在那里,所以只得是黄明远给他腾地方。
下了马匹,早有人在府门前迎着。
黄明远下了马,抖落大氅上的积雪,碎琼乱玉,立刻便随衣裳摇曳。
这时候七七还没睡,在门口等着黄明远。夜深了,其他人都没去叫, 只有阿陌作为家中最大的男丁跟七七一起等候。
黄明远折腾了一天,进府之后,胡乱地喝了一顿热汤,仰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这时候黄明远回信都的消息也传播了整个信都城。
无论是家中妾室子女还是朝中文武官员,纷纷前来拜见,黄明远是一概不见。醒来之后,随手吃了两个热腾腾的大肉饼,便让人叫来李子孝、陈远、李景、荆元恒等文武重臣十余位,跟着他一起去拜见萧后。
萧后自到了河北之后,被安置在黄明远之前的府上,而燕王杨倓则被安排在信都的馆驿之中。
此中意味很明显,河北承认萧后的身份地位,但不承认燕王杨倓,燕王就是一个普通的宗室,不要想太多。
萧后祖孙也不敢有异议。
黄明远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去拜见萧后,政治意味很浓。黄明远很清楚,萧后虽然代表着正统,但只有自己越重视,她能发挥的作用才越大。如果自己都把她当作玩偶, 不放在眼里,旁人更不会在意了。
那要萧后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黄明远对其超乎想象的礼重, 甚至对杨广的礼数都重。
虽然黄明远已经不需要脱鞋、喊名、小趋, 但仍是躬着身子,稳步向前,满是谦卑的进入正堂。
见到萧后,黄明远便大礼参拜。
萧后急忙上前,刚要虚扶起黄明远,跪在地上的黄明远便拉着萧后的衣角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不孝,未能及时平定祸乱,以致宇文化及逆贼,谋朝篡位,害了先帝性命,更惊扰了母亲的安宁。”
萧后被黄明远的样子惊到,尤其是黄明远竟然称呼她为“母亲”。
但萧后毕竟是一国之母,也是政治场上的人物,尤其是这几个月,更多经冷暖,立刻便意识到其中的问题。
萧后是黄明远的母亲吗?当然不是。
杨广虽然待黄明远为亲子一般,但并没有收黄明远为义子或者养子,所以黄明远再是视杨广为父,毕竟没有宗法制度上的约束,这声父亲是没法叫的,萧后亦然。
但现在黄明远就这么叫了。
萧后明白,黄明远当然不会随随便便的去认个父亲、母亲,所以叫她母亲,意味便很明显。
虽然当初杨广留下诏书,遗命黄明远继位,但此事毕竟见到的人少,且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萧后,所以半信半疑的不在少数。而且杨广子孙后裔尚存,黄明远若是就这么当皇帝,怎么也少不得质疑。
其实以黄明远现在的实力当皇帝毫无问题。
但黄明远跟杨广恩同父子,乃是千秋万代君臣之典范。若是现在当了皇帝,岂不是成了笑话,让人诟病。
所以黄明远这一声“母亲”,相当于把他杨广养子的身份坐定。
在杨广四子皆亡,又有遗命的情况下,继承皇帝之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天下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中国古代的养子实在太多了,单是大家最熟悉的叁国,曹嵩、曹芳、曹真、何晏、秦朗、朱然、刘封等人都是养子,并不影响继承。
没有人会认为曹嵩、朱然这些家主得位不正。
当然若是黄明远改叫杨明远,那就更好了。
萧后反应很快,立刻也哭了起来,抚着黄明远的头道:“今见我儿,我心方安!”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看得周围人亦是潸然泪下。
众人也有些发懵,卫公怎么和皇后互称母子了。但是关键的是没有人知道黄明远到底是不是杨广的养子。
若是旁人来这么一出,史书肯定留下污名,遮掩也没用,就跟玄武门之变一样,瞒不了人。
但到了黄明远这里,黄明远跟萧后这么说,大家就只能当成真的。盖因黄明远从小养在天子的身边,即使没有养子之名,也有养子之实。
而杨广又素来嘚瑟,每次黄明远打了胜仗,杨广都会跟人吹嘘“汉之冠军侯不过汉武之甥,大隋之冠军侯乃是朕之爱子,汉武何如朕乎?”
说得多了,不少人还真以为是这么回事。
母子二人痛哭一会,这时李子孝和李景二人上前,劝住黄明远和萧后。
黄明远复跪在地上言道:“母亲,容儿禀报。今儿南下破贼,俘虏了宇文化及一干逆贼,并在通济渠前将其家族处死,传首天下。儿子以为,其余逆贼,不论身死,凡参与江都之事,皆判决死罪,家族禁锢,永不齿叙。”
萧后一听,眼眶又红了。
刚才或许有些演戏的成分,但听到诛杀其夫的人全部被处置,萧后着实是激动万分。
“先帝有明远这样的儿子,乃先帝之幸,大隋之幸。如何处置,都照明远你说得办吧。”
第一百章 庄宗武皇帝
母子二人当着众人的面叙了一会话,便又提起了杨广的后事。
当初杨广隋死,黄明远也给他发了丧,还是两次,但这一切并不是结束。杨广的身后事还有很多,最重要的两点便是陵墓和谥号、庙号。
杨广一直没有下葬,萧后到了信都之后也拜祭过几次。
按道理来说, 现在黄明远已经基本上控制了洛阳,等局势稍定之后,将杨广葬到陵墓之中便可。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杨广生前没给自己修陵。
对此黄明远也没法理解。
若是自己不修,那是因为自己后世人,不在乎这些, 可杨广他不一样啊。这个时代的人, 事死如事生。《荀子·礼论》并言“丧礼者, 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事死如生,事亡如存。”
老人常把自己年老时的体己叫做棺材板,是为自己死后准备的。这年头一个穷困老农都会给自己备下棺材板,更何况天子。
即使不像一些人登基之后就开建陵墓,但年纪大了,也得准备着。比如李世民的昭陵建于贞观十年,当时李世民叁十九岁。
而杨广死时四十八岁,已经算是老人了。
杨广死了,也管不了身后事,但黄明远得管。这修陵之事,不是个小事,李世民的昭陵号称建了一百多年。
黄明远正想着,萧后便言道:“明远觉得,该在何处为天子修陵?”
黄明远还在想应不应该修, 萧后便跳到在哪里修了。倒不是萧后故意跟黄明远找麻烦, 这就是这个时代人的正常想法。
众人都看向黄明远。
这不仅仅是修陵的问题, 还有黄明远想定都在何处的问题。
长安、洛阳、信都或者是其他地方,可各代表不同的利益。萧后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没有自己决定,而是交给黄明远选择。
黄明远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有些谨慎地说道:“先帝迁都洛阳,莫不就选择北邙山吧!”
众人听了,松了一口气。
选择建陵北邙山,也就是选择建都洛阳。虽然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但选择洛阳,或许是最能平衡的选择了。
萧后也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担心黄明远再说些其他的。
黄明远定下地点,接着便说道:“其实这修陵之事,我一直在琢磨,觉得有两点要注意。
其一,修陵要快。先帝去世已经大半年了,还是宜早些入土为安。拖拖拉拉,修个十年二十年的,难道就让先帝等上十年二十年。”
众人皆点点头, 杨广的棺椁老那么放着也不合适。
“其二,先帝在时,有功有过。当年蒸蒸日上的大隋王朝忽然就要走向崩溃,群雄逐鹿,跟先帝当年滥用民力脱不得关系。”
黄明远这么说,大家有些紧张。就连萧后脸上,也有些变色,不知道黄明远的意图。
黄明远却不用在意旁人的脸色。
“所以我认为,此次修陵,宜俭不宜奢。要体现帝王之尊崇,却不必在意那些浮华、奢靡之细节。”
众人听到这,再联系上一条,忽然有些明白了。黄明远这是不想大修,不想花钱啊。
不过今日之人,都是行台之人,倒是了解黄明远的作风,因此并没有反对。
“卫公所言极是!”
萧后却是心中一喑,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她当然希望丈夫的陵寝能超乎规格,只是这事她说了不算,也不敢因此得罪黄明远。
眼看众人纷纷赞同,萧后便强颜欢笑道:“我也觉得明远说得有道理,先帝的事,坏就坏在一个奢上,今先帝去了,少用民力,也算是心安之举了。”
眼看萧后都答应了,此事便定下。
黄明远又提议,可由宰辅裴矩和右武卫大将军领河北道行台尚书右仆射滑公李景、行台工部侍郎杨元弘叁人负责,一年之内,完成修建。
众人皆无异议。
于是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萧后看着黄明远在众人面前几乎是言出法随,心中更是警醒,愈发谨慎小心,不敢恶了黄明远,以防招致灾祸。
定下修陵之事,接着便是杨广的庙号和谥号。
庙号这东西,本来只有明君有资格获得,西汉时期,汉景帝没有,汉武帝的也差点撤了。但到了以后,就逐渐烂大街了。
尤其是十六国南北朝时期的那些皇帝,人人称呼“祖”,简直让人无语。
赶上杨广命好,有黄明远这个好养子,所以杨广虽死于非命,国家都要亡了,但也能有庙号。
这时众人提了几个庙号。
有称呼“世祖”的,有称呼“高祖”的,还有“烈祖”、“肃祖”、“显祖”什么的,听得黄明远一阵头皮发麻。
偏偏众人还比较在乎这个,因为此事而争执不休。
黄明远只得敲敲桌桉,对众人说道:“开国为祖,继业为宗,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称呼。就定一个‘庄’字,庄宗武皇帝。”
众人听了,立刻不再争执,细细品味着这个“庄”字。
兵甲亟作曰庄;睿圉克服曰庄;胜敌志强曰庄;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曰庄;武而不遂曰庄;真心大度曰庄;好勇致力曰庄;威而不勐曰庄;严敬临民曰庄······
至于杨广的这个庄,应该不是后面几个意思。
黄明远接着说道:“先帝继位之后,屡征杀伐,开疆拓土,四夷威服,武功卓着,此功比秦皇汉武,亦不弱也。但功是功,过是过,大隋至于今日,先帝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庄’字,有好亦有过,也算是对先帝最客观的评价。”
整个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用庄的,应该是李存勖了。不得不说,杨广一生,大起大落,跟李存勖太像了。
至于武皇帝,不用解释。
这天底下杨广若不称武,则没人能用武了。
武功赫赫,穷兵黩武!
其实众人对于给杨广的谥号、庙号,真没有那么上心。什么祖、宗的都是给黄明远面子罢了。
换个人承继天下,就得是隋炀帝、隋灵帝、隋厉帝、隋幽帝了。
于是杨广的谥号、庙号就这么定了下来,庄宗武皇帝,葬献陵。
第一百零一章 新的时代
对于庄宗武皇帝的追谥,萧后很满意,虽然不是她更希望的太宗武皇帝。但以杨广身死国丧的事迹,真上了“太宗”的庙号,反倒是成了笑话了。
于是萧后投桃报李,便主动说道:“这天下交给明远,是先帝的遗愿, 我和先帝都放心。先帝去世大半年,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明远作为储君,亦当早日登基,以安万民之心。”
说着, 萧后又看向众人, 责备道:“尔等都是国之重臣, 如何不知为国事计,竟将明远登基之事拖那么久。”
众人听罢,纷纷请罪。
黄明远并没有太过高兴,而是跟萧后说道:“母亲勿忧,这万事自有定数,也不急在这一刻。再说谁当皇帝,儿子真没想好,这件事且放一放,等儿子安下心来,再从长计议。”
萧后有些愣,她第一反应就是黄明远在欲擒故纵。
可是萧后不明白黄明远到底为什么这么做,皇位就在眼前,天下人也大多数都支持他,他为什么就放着那个位置不去做?
萧后甚至一瞬间觉得,黄明远是真的是想扶自己几个孙子登基。
可萧后这种想法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若是长子还在,此事还有可能, 但那几个孙子, 就算黄明远愿意,他底下人愿意吗?
于是萧后又言道:“明远这是什么话,国不可一日无君。五帝精生,河雒着名;七宿精见,五纬合同。明受天任而令为之,其不得已耳,非天下所任,不可妄庶几也。天下重担寄于你一人之身,你若退缩,天下怎么办,苍生万民怎么办?”
众人纷纷点头,大家都希望黄明远能够接受萧后的劝说。
说实话,大家也不明白,黄明远怎么这么执拗。之前还可以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但现在有萧后背书,再加上平河南,诛宇文化及,天下八分已在黄明远之手,这时候再推脱,根本没道理。
黄明远当然有自己的想法, 他要的是天命, 是自己得到的,不是哪一个人授权封的。
现在登基,是承继的隋朝,也无法摆脱隋朝的窠臼,这不是黄明远愿意看到的。黄明远希望逐渐澹化隋朝的痕迹,自然而然地登基。
这些,需要时间。
黄明远的想法没法明说,所以只得说道:“母亲,万事且都交给我,必不让母亲担心。”
黄明远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萧后也不能再说什么。
看着黄明远,萧后是无比的陌生,这让她无法心安,心中要嫁给女儿给他的心思越来越强烈。
虽然杨氏有义成公主,但义成公主跟杨广血脉很远,不可靠啊。
稍后,黄明远便拜辞了萧后,带着众人离开。
出了大门,陈远领头上前,想说什么。
黄明远盯着几人,目光灼灼,也没人敢说话。
最后还是黄明远说了句“散了吧”,众人才各自离去,只剩下李子孝一人。
“玄贞怎么还不走,也是想劝进?”
李子孝行了一礼,这才说道:“登基之事,既然主公主意已定,子孝不敢置喙。只是有一点,今天下八分尽入我手,地广万里,民愈千万,再使行台代行朝廷之权,已经有些不妥,行台因为内部制度不全、编制缺失而捉襟见肘,主公即使不愿登基,但建立一个权责分明的责任体系,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黄明远听了,也是皱起了眉头。
行台不过是一个简易版的尚书省,临时差遣,名不正言不顺。现在管这么多还没有崩溃,已经是李子孝能力出众了。
“是该建官职了。”
回到府上,黄明远便召集众人,商议建官职,立朝廷的事情。
这让众人来了兴趣,朝廷都建立了,卫公登基还会远吗?
隋朝的叁省六部算是一个开创性的设计,虽然其中还有不少问题,但黄明远暂时不准备脱离这个根本,只是要细化其中的细节。
最重要的是相权的设计。
如之前想到一样,文归文,武归武,各不想干。
文官这边,叁省六部,确切的说是两省,因此尚书省其实没必要存在。历史上也是如此,到了唐朝中期,就是中书门下,决策,审核,发六部执行,跳过了这一阶段。
黄明远也是准备如此,方便效率。
当然也不是完全省略,中书令只能算决策官,离着真正的宰相还远着呢,只有加了尚书省的官职,才算真正的大权在握。
十二月二十日,黄明远下令:设政事堂,总揽朝政,分设叁省两院九部五署一寺二监。
叁省分别为尚书省,中书省(原内史省),门下省。
以中书令(原内史令)领尚书左仆射为右相(首相,掌决策),侍中(原纳言)领尚书右仆射为左相(次相,掌审核),中书令,侍中,叁司使(计相,掌计部、商部、税务总署),同尚书仆射(二人)七职入政事堂参政。
一院九部五署一寺分别为理藩院、翰林院、吏部、计部、礼部、民部、文部、刑部、工部、商部、路部、马政总署、防疫总署、驿传总署、税务总署、将作总署、大理寺、少府监、国子监。基本上做到了平衡和全面。
又设督察院、审计院、通政司等监察、审计机构,独立于政事堂。
十二月二十二日,黄明远又下令:
以李子孝为右相;
黄明襄为侍中,代掌门下省;
夏安恂为叁司使;
李景为同尚书仆射;
房玄龄为同尚书仆射,领理藩院尚书。
五人入政事堂议事,相当于宰相。
又以邓议为吏部尚书,陈孝意为左都御史,二人权重,其职不亚于宰辅。
宰辅七人,空缺两个。
其余五人,李子孝是丰州老人,亦是寒门士子和黄学(邹山学派)代表;夏安恂是黄明远的家臣,代表着庞大而低调的家臣势力;黄明襄是黄明远的亲弟弟,代表宗室,同时代表着江南势力;李景是武将代表,同时代表着大隋旧臣;而房玄龄是黄明远的表兄,代表外戚,同时代表着关东世家。
黄明远还想从军中和关陇各抽一人补齐相位,但郑言庆等人在外征战,关陇也没有合适人选,只能空着。
最令大家吃惊的是裴矩、苏威二人,裴矩授太傅,苏威授太保,虽然地位尊崇,但并没有获得实权。
不过大家并不太关注这二人,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两条政令的宣布,真正意味着新的时代,马上就要到了。
第一百零二章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入了十二月后,天越发寒冷。今年北方雨雪较多,隔叁差五的小雨雪,使得天空中的泪水似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十二月二十叁,人们口中的“小年”。
黄明远一个人离开府邸,悄悄打马向南城而去。
地上布满了一层雪,“哒哒”的马蹄踩在上面, 印出一朵朵梅花。然而雪一直在下,雪意涔涔,玉鳞飞舞,没多久,那马蹄印便消失不见。
走了差不多有一刻多钟,黄明远打马到了城南的“兴善寺”。这里原本是一座小庙,有修行的和尚十余人, 大业六年之后,合并寺庙, 这里便空了。
黄明远到了信都,这里便成了“济病坊”,作为收养患病无助之人的场所。
后来因为此地面积太小,人愈多,实在安置不下,济病坊搬到别处,这里便空了下来。
没曾想,兜兜转转,又成了寺庙。
黄明远下得马来,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前轻叩寺门。
连叩了几下,门也没有开。
黄明远便停止了叩门,索性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便听到里面窸窸窣窣地开门声, 门栓放下,一扇房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带着灰色头巾的脑袋。
对方看到黄明远,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揉揉眼睛,这才惊喜地喊道:“远郎君!”
似乎此人又想起什么,赶紧欠身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喊道:“见过卫公!”
黄明远也认出了对方,是坠儿,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当年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一晃眼,容颜也斑驳了很多。
勘破叁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一身缁衣,是那么的别扭!
“现在成你亲自看门了?”
“回卫公,平日里是十五负责看门的。刚才他和落儿出去买菜去了,这才没人看门。”
黄明远眼看坠儿小心翼翼的,便笑道:“从前在我面前都是想说就说,怎么现在这么拘束,一点也不像你。”
坠儿抬头看了黄明远一眼,才说道:“从前我还小, 不懂事, 所以才失了礼。而且您那时是远郎君, 现在成了卫公, 婢子自然不敢没大没小。”
是自己不一样了吗?
黄明远也说不出。或许这便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吧。
黄明远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声问道:“清儿在哪?”
“公主在法堂!”
黄明远轻点点头,便一个人向后院走去。
兴善寺不大,差不多占地有一亩左右,是个小叁进的院子。虽然曾经是寺庙,但原本庙中大部分的佛像、塔碑都拆除干净了,倒是显得有些空荡。
黄明远穿过正堂,进了后院。这一路走得不快,看得也很详细,彷佛要把这里的每一处都印在脑海之中。
到了法堂,黄明远老远便看到一人背对着门,跪在地上,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念着经文。
曾经那一袭柔长的青丝已经不见,只有青色的帽子遮掩上当年的璀璨。
曾经明艳的红衣,今日也成了青色的缁衣,罩在身上,显得格外的清冷与柔弱。
这不是自己记忆里的清儿。
黄明远就这么站在那里,不敢靠近一步。
“清儿!”
杨清儿许是听到了黄明远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她害怕这一睁眼,一回头,那颗心就再也安静不下来。
“你可以在明媚如春的暖房里,吃着零食看着我给你写的话本;也可以在初春的草地上,骑着马儿尽情的奔跑;可以去游湖;也可以去看戏,可以做一切你想去做的自由自在的事情,但不应该在这里!”
“檀越说笑了!这样不是挺好的,安安静静,也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每天可以诵经、抄书、祈福,也安心的很。”
“这样不好!你是璀璨夺目的明珠,是独立枝头的牡丹,是艳压群芳的凤凰。你生来就是站在山巅之上,享受无尽宠爱的。”
“这位檀越。自入空门,往事如过眼烟云,不提也罢!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在这里很知足,至少没有大悲大喜。这一顿时间,我比曾经的十几年都要安心。”
“那你不要母亲了吗?不要家了吗?”
杨清儿轻轻敲击木鱼的手一顿,小锤子也没有落下。
“你会照顾好他们的,不是吗?而我,哪里是我的家?”
“清儿!”
“檀越,贫尼法号妙善。”
黄明远还想再说什么,杨清儿便说道:“白龙鱼服,见困豫且。檀越身负天下,不可不谨慎,还是早点回去吧!”
黄明远想说什么,可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长叹一声。
“我后悔了!”
一瞬间,黄明远有些悔不当初,早知是今日这个结果,当年就是拼尽一切,也应该带她走的。
杨清儿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每一滴都落到黄明远的心中。
杨清儿有些哽咽地说道:“檀越,回去吧,不要再来了!阿耶对不起天下万民,至有今日。你该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该受困于儿女情长。”
黄明远就站在那里,看着杨清儿!
天空中的雪如碎琼乱玉一般,纷纷洒洒,越下越大,似乎是没完没了。
天色暗了下来,印着这堆银彻玉,彷佛天都变了。
黄明远再看一眼杨清儿,悄悄地转身离去。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些事情,终究是没奈何,也没法强迫。
黄明远走到门口,十五已经回来了。
叁人都在门口看着自己。
黄明远走到叁人跟前,从腰间拿下一块腰牌,递给十五,低声说道:“有什么事,就去拱卫亲军府,他们会帮你们解决。”
这时坠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远郎君,你要走了吗?还会来吗?”
黄明远回头看了一眼,这座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了。
“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吧!”
黄明远出了门,牵过马,一步一步踩在雪中,然后又被这大雪遮盖了脚印。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人有生老叁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十七岁那年,我把我最爱的人弄丢了!
第一章 郊祭天地
卫公元年。
翻过年去,就到了大业十叁年。可大业天子去年就死了,天下又没有新皇帝,这新一年的年号就成了一个问题。
虽然官方还叫大业十叁年,可在很多人的心中,这一年就成了卫公元年,一如当初未登基的汉王元年一般。
新朝新气象。
虽然卫公还没有登基, 但自从建立官职,设置宰相之后,整个信都上下官吏做事的热情都比以往高涨了几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改官易制,本就是新朝才有的事情。既有新朝,卫公登基还不就是眼前的事。
若不是黄明远严令各地,不得出现乱七八糟的祥瑞之事, 又驳斥了两个进献祥瑞的地方官,怕整个河北、河南各地, 早就已经是祥瑞事件满天飞了。
但黄明远能压得住事,压不住蠢蠢欲动的人心。
无数的人等着大隋灭亡,新朝建立,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所以大隋的灭亡,只是时间的问题,等瓜熟而蒂落。
正月初五,这新年刚过,陈远、邓议、崔仁寿、杨元弘等一干重臣便联合上书请求,进行祭祀天地大礼,甚至李子孝也私下里询问过黄明远此事。
对于封建王朝来说,春天的确有祭祀的习惯,但时间一般多在二、叁月份。此时刚过完年,天气尚寒,去年的事务尚未封存,新一年的事务亦尚未理顺, 就大张旗鼓, 进行祭祀, 黄明远总觉得太折腾了。
不过众人也有原因。
自年前设置百官,意味着新朝初立,大隋的中心便正式转移到信都。
然万方百姓,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四方属国,也皆以为洛阳为正堂,甚至到现在洛阳还有很多滞留的各方使节。只有在信都举行祭祀,宣告天地,这信都朝廷的正统性、合法性才能完全树立起来。
黄明远听着众人的意见倒也有道理,名不正则言不顺啊。要想四方归乡,还非得来场大祭祀,让四方瞩目,让天下皆知。于是黄明远便同意了此事,并令宰相房玄龄和礼部尚书崔弘寿二人负责。
不过黄明远想的过于简单了。
上述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众人希望通过祭天来向天下人宣示黄明远的地位。
既然是祭祀,自然是黄明远为主。但郊祭天地又素来是天子的事情,这样双方不就套在一起了。
按照陈远想的,只要大家都把黄明远当成皇帝来对待, 那黄明远即使没有登基,没有那些虚礼,但跟真正的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
祭祀大典定在正月二十二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礼部官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祭祀之时,谁是首献,谁是亚献,谁是终献,还有到时候萧后和燕王怎么安排。
这玩意看起来只是献个酒,一个虚名而已,但事关礼法、正统,在众人心中极其神圣,容不得丝毫差错。
祭祀这东西,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给旁人看,这东西别说是出了差错,就是其中的某些不合理的小举动,都会给人引得无限遐想。
历史上长寿二年(693年),武则天以魏王承嗣为亚献,当月便出现了宫女韦团儿诬告皇嗣李旦谋反之事,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被杀,安金藏剖腹明志才救了李旦。
所以对于这事,礼部也不敢擅作主张,报到政事堂。
这首献不用说,必然是黄明远。至于萧后和燕王,众人也都倾向于不参加。提升黄明远在百姓心中地位一个很重要的方式,就是使萧后、燕王完全消失于人前,非必要不出现。
虽不是要处置了二人,但也需要让人将他们忘记。
但亚献、终献却是个问题。
一般是由太子、亲王或者宰相担任。但世子黄维扬不在,黄明远在信都最大的儿子是黄维周,让黄维周上,难道嫌之前闹出的乱子小吗?
至于宰相,身为首相的李子孝完全不想上,以后或许可以,但现在绝不行。事关天子的荣光,不需要他上前分润。
最后此事报到黄明远那里,黄明远一挥手,不用分什么叁献,自己和妻子裴淑宁二人参加便是。
众人大惊,这不符合礼法。
但黄明远却是言道:“礼法是谁定的,又是为谁服务的。若礼法不能为我服务,要礼法何用。”
众人立时哑口无言,于是此事乃就此确定。
正月二十二日,信都城南郊,在数万官员、军队和周边四夷使节的注视中,第一次由黄明远登台的祭祀就此开始。
黄明远一身金甲,在杨广下闪闪发光,耀人眼球。
礼官给黄明远选择了一套天子大裘冕,但黄明远没有穿,而是选择了这套盔甲。理由也很明确,既非天子,不可僭越。倒是让礼官的小心思没能实现。
但穿别的,似乎也不合适,于是盔甲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自古以来,穿盔甲而祭天者,也就黄明远一人了。
虽然众人对此事议论纷纷,谏官更是因为此事,大有用口水把黄明远淹没的架势,但黄明远一意孤行的事,没人拦得住。
最后众人没法子,盔甲也就盔甲吧。
黄明远先献酒,接着献酒的便是黄明远的妻子,来到信都、正位中宫的卫国夫人裴淑宁。
黄明远穿盔甲开了先河,裴淑宁作为女子献祭也开了先河。历史上第一个作为亚献祭天的是天圣皇后武氏,就是那个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武则天。武则天他妈是先宰相杨达的女儿,现刑部尚书杨弘道、安东副都护杨续的亲堂妹,虽是寡妇,但是属于黄金单身女,他爹武士彟现在是李渊逆臣,不出意外,二人走不到一起了。
献酒之后,该是黄明远献祭词,本该是黄明远一人走到台上,可黄明远却反身走到身后,上前牵起妻子的手。
“今日淑宁和我一起。”
“郎君,这不符仪制。”
“自古以来,妻以夫荣,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今日之事,有阴有阳。你我夫妻,份乃乾坤,自是一同面对这天下万民。”
说完黄明远握紧妻子的手,拉着她走到祭台的正中央。
裴淑宁眼看这种场合,虽然觉得不合适,但亦只得亦步亦趋,不敢挣脱黄明远的手。
黄明远总是有惊人之举,众人眼看黄明远拉着妻子走到人前,皆是吃惊。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规矩他们定好了,黄明远却不遵从,他们有什么办法。
第二章 废除丁赋
黄明远走到祭台的正中央,底下全是陌生又熟悉的人影。
对于旁人来说,都认为这祭词是写给天地的,但黄明远并不这样认为。天地本无生命,至少也是无偏无倚之大道,能听懂祭词又能欣赏祭词的,是听祭词的人。
“今日祭祀, 礼官给准备了服装,安排好了礼程,又帮我写好了祭词,可这些,都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今日穿上这身盔甲,提着这柄宝剑, 就是要告诉你们,不管我黄明远是什么身份,不管我黄明远以后在那里,我都将永远守护着你们,至死方休。
滚滚黄河,亲亲我家。万里山河,悠悠我穴!
朗朗乾坤,男儿热血。同生共死,佑我中华!
凡我将士,护国卫民!以身许国,死不旋踵!”
“······以身许国,死不旋踵!······”
黄明远这一声呐喊,在场的叁军将士,尤其是军中老兵,立刻便跟着一起唱起了当年丰州军的军歌。
歌声激昂,震天动地。
在场的文官和世家大族,四方使节,见之无不色变。更有甚者, 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裴淑宁也紧盯着自己的丈夫,满眼里都是光。
黄明远之所以为黄明远, 就是身后有这数十万忠心耿耿的将士。
众人连唱叁遍,差点将好好一个祭祀大典变成了誓师大会。
等众人唱罢,黄明远继续说道:“我今日登顶此台,不是黄明远多有本事,是你们和你们身后的万民支撑起的我。
我知道,你们和你们身后的很多人,都希望我能成为天子,君临天下。
但我自己亦很清楚,自己为万民做的太少,德行亦是浅薄,并不足以承受天下万民之嘱托。
可同时有你们支持我,我亦不可退。
所以今日,我且下令,自今日起,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之地,全部废除‘丁赋’,永不重启。
凡地方官吏,再敢私自收缴丁赋者, 百姓可自行扭送犯桉官员入信都,严惩示众。”
底下的人全都惊了,从有历史的时代就有“人丁税”,就这么让黄明远给废除了,大家一时反应不过来。
黄明远的妻子裴淑宁也担心地看向丈夫,黄明远握住妻子的手,示意她安心。
百官吃惊,可周边的士兵们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卫公废除了永远的“丁赋”,从此再无“丁赋”矣。
众人完全被这个消息激动到了,很多人当场甚至就哭了起来。
天下苦“丁赋”久矣。
有多家庭,因为交不起“丁赋”,甚至直接将初生的子女,活活扼死在襁褓之中;又有多少家庭,因为交不起“丁赋”,不得不卖儿卖女,以为奴婢。
“卫公万岁!”
“卫公万岁!”
······
刚开始有零星的喊声,接着满场人全都高呼,这声音甚至压过世间一切的声音。这天这地之间,只有万民的欢呼。
很多人喊得嗓子哑了,亦没有停歇。
这呼喊声足足有一刻钟,直到黄明远伸手,方才制止。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民心皆在黄明远一身,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亦不可能夺走。
“今天下万民在上,诸贤良在侧,吾有十二愿,愿居者有其屋!愿病者有其医!愿勤者有其业!愿劳者有其得!愿少者有其学!愿童者有其乐!愿弱者有其助!愿老者有其养!愿农者有其田!愿业者有其技!愿优者有其荣!愿能者得其用!
今之十二愿,与诸位共勉矣。
我当尽我之全力,致此十二愿实现,即使万千阻难,粉身碎骨,只剩魂兮,亦不后退。”
“万岁!”
“万岁!”
一番即兴演讲,黄明远喊得头都出汗了,后背万千湿透,但黄明远亦明白,这一番演讲,胜过十万雄兵。
从今天开始,天下姓“黄”了。
废除丁赋,是黄明远从康熙那条“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中进一步强化来的。
这一条是天底下的统治者,最好用的装叉利器,是最好看的做秀文章。
中国古代税赋制度之繁杂,不用多说。后世对于这一条各种解释很多,其实就是一句话,生孩子在名义上不要钱了。
丁赋,一种按人头和年龄计征的一种税收。
中国历史上为什么人口不多,因为生多了也养不活,还要多交丁税,比如一家十个成丁,就要每年交十个丁赋,谁敢生很多孩子啊。
而且丁赋本来只有男人,后来还发展到女人。为什么重男轻女,同样一个人,男的比女的力气大,干农活快,可是要交同样的丁税,所以农家人希望生男孩,多个劳动力。
而乾隆年间人口大爆发,有人说是红薯、玉米,但红薯、玉米传入中国几百年了。真正的原因,就是基于永不加赋上。
不交丁赋了,那不使劲生。
虽然康熙宣布“永不加赋”,但其实税收并没有减少,因为丁赋本就从人头上转移了,从一条鞭法开始,清朝逐渐实行摊丁入亩,丁赋转移到土地上,所以该收的钱,一分没少收,还得了一个大名声。
那些明朝皇帝若是有这个机灵劲,何至于亡国。
黄明远本来就是“摊丁入亩”的支持者,所控制之地一直在进行财税、土地制度改革。如今能更彻底的将其铺开,百利而少害,自然愿意了。
除此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尽快促进人口增长。
历史上隋末唐初这二十年,人口从大业五年的四千六百多万直接锐减到贞观十六年的一千六百万。这还是唐朝已经休养生息了快二十年,那李渊时期的人口数量便可想而知了。
虽然黄明远提前数年结束乱世,但天下人口的损失仍是巨大。
只有实现刺激人口的政策,人口才会在短时间内暴增。而只有人口多了,黄明远才有能力向偏远、边疆之地,迁徙人口。而只有边疆人口多了,国家才能长久地控制边疆。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链,缺一不可。
私底下黄明远也和李子孝等人商议过此事,最后定下了“废黜丁赋”这一条,同时又设下了各家凡丁口不足亩数者,须接受官府迁徙。也就是你家人均土地不足以养活你家的人,你就必须分家迁徙。
如此一来,老百姓使劲生,官府使劲地往周边移民,那样“日月说照,江河所至,皆为汉民”,也就不再是梦想了。
第三章 为天子者,大不易也
黄明远在郊祭上一番表演,算是彻底征服了天下万民,也将他的威望推到了顶峰。
这些日子,卫公府门前叁天两头便有老百姓前来劝黄明远登基的。更有一些读书人,直接上前,谁都拉不住,“扑通”一声跪在门前, 就要玩个死谏。
卫公不登基,万古长入夜啊。
奉献祥瑞的官吏可以斥责,可对于这些老百姓和读书人,黄明远不仅不能得罪,还得好好地哄着。不管这些人用意如何,真心于否, 都是黄明远人心所向的明证。
朝廷里相对来说好一些,都知道黄明远的态度, 很多人的不敢将这马匹拍到了马蹄子上。
但这些日子,众人对于黄明远越发恭谨,各种礼制都比照天子之仪。就连李子孝见到黄明远,也是脱鞋解剑,小趋报名,跟朝见天子一般。
这可是之前从没有过的。
最后还是黄明远看不下去,特许他“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全了他这个首相的体面。
但这并不算完,没过多久,李子孝、房玄龄等人便向黄明远建议,请求设置起居舍人,在黄明远的身边负责管理起居注。
起居舍人,掌记录皇帝日常行动与国家大事。
本来这倒是没什么,可关键是天子是没有**的。就连晚上睡了哪个妃子,时间多长,甚至几次, 都得记得一清二楚。
而且古人行房,随侍宫女、太监不离开, 就跟现场直播一般。
明清时期,皇帝的行房时间都有人管着。叁十分钟一报,超过一个半小时,皇帝行房都得被打断。正常人都有吓倭的风险,想想都觉得难受。
黄明远可受不了。
别跟大臣提你的**权,皇帝没有**权,放屁、拉屎都不能**。
虽然黄明远想拒绝此事,但一众人强烈要求,必须安排写起居注的官员。这是为了以后着史必不可少的工具,上千年的传统。
到最后黄明远也捱不过传统,只得双方各退一步。
在外院随时有起居注官员跟随,但内院由黄明远自己处置,政事堂不得干涉。
黄明远作为一个掌握绝对权力之人,任何事都可以乾纲独断。可关键治理国家不是那么回事,若啥事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要宰相何用?宰相不是君主的磕头虫。自古以来,但凡使宰相成了摆设的,几乎没有几个明君。
老朱除外, 但老朱付出的代价就是天天“零零七”。可老朱死后,建文帝但凡能有个有威望、有见识、说得上话的宰相,也不至于丢了皇位。
再看看人家宋朝,虽然宰相权利大,但人家皇位继承也没出过事,赵二之后,一次宫廷政变也没有。而隋末、北宋末、明末,再加上民国末,其灭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强势的君主吞并了相权,导致国家权利失去制衡。
杨广、李隆基、宋徽宗、叫门天子、嘉靖、崇祯、常凯申,这都是把一国宰相变成自己门下走狗的人,最后又有什么好下场。
以一人之力,就是天授之人,难道真能治理天下?
所以很多事,黄明远不得不咬着牙认下。
“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做这个皇帝了吗?这还没有登基,他们就想打造一个叫作礼法的铁笼子,把我关进去。可这个笼子,我还不能打破。但我是人,不是贼啊!”
有时候黄明远也抱怨,但也只得跟妻子裴淑宁抱怨。
黄明远似乎是年纪大的原因,变得有事喜欢和妻子商量。
内事不决问老婆,成功男人的标配。
除此之外,黄明远的一言一行都被众人盯着,稍有不对的地方,便有人站出来劝谏。比如陈孝意,比如魏征,都是连芝麻米粒不放过的主。
为天子者,大不易也。
新朝初立,大家都在磨合,尤其是众臣,似乎串通好了,在一步一步试探黄明远的底线。
黄明远有时候会出去打猎,倒也算不得多喜欢,主要从军多年习惯了,现在远离了弓马,着实难受。
碰巧出门打猎遇到大雨,随口便问一同随行的魏征道:“玄成可知,如何才能使油衣不漏水?”
魏征随即答道:“用瓦来做就不漏了。”
黄明远被噎个半死,这是劝自己不要打猎的。
又有一次,黄明远召礼部员外郎欧阳询前来陪自己练字,这欧阳询的书法于平正中见险绝,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轻重。
黄明远便随口问道:“你的字怎么写得这样好呢?”
欧阳询不咸不澹地回答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好家伙,礼官也教人了。若不是黄明远脾气好,怕是要拎着欧阳询的脖子问他“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还有一次,黄明远召集重臣议事,发现衣服袖子破了,便随口说道:“此衣已经陪我叁年了。”众人皆黄明远生活俭朴,唯有陈孝意低着头,啥也不说。
黄明远也是话多,随口便问道:“陈卿为何不说话?”
陈孝意便言道:“今卫公富有四海,首先要做的是提拔贤能,罢免庸才,接受劝谏,赏罚分明,这样社稷才能昌盛,穿件旧衣服,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黄明远语塞,只得笑笑不说话。
除此之外,各种事情,不胜枚举。跟抖音人均九八五一样,信都朝廷,人均一谏。
当然黄明远可以理解,主要是杨广时代,众人被压制的实在太狠了,导致黄明远一朝打开封,群臣拼命往外钻,唯恐慢了。
尤其是黄明远是武将出身,凶名昭昭,非传统儒学培养出来的天子,大家就更害怕黄明远成了第二个杨广了。
“都想在我身上刷点名声,可我还得笑脸相迎。这感觉就跟别人伸手打了我的左脸,我还得伸过去右脸一般,实在难受啊!”
黄明远每每不爽,也只能向妻子抱怨。
每每这个时候,也只有裴淑宁能给予宽慰。
“郎君常言‘高处不胜寒’,可到了今日,却仍能常常听到逆耳之言,这是文武百官,心里有郎君,没把郎君当成外人。若是人人都躲着郎君,不敢言语,郎君岂不是更加难受了。”
贤妻旺夫,至理名言。
道理黄明远都懂,这都是他自找的啊!
第四章 回京述职
黄明远渐渐适应了这种痛并快乐着的生活,他和文武官员之间也逐渐找到一个平衡,双方都待在一个比较舒适的区域,维持着这个朝廷的正常运行。
当然黄明远随时保留着掀桌子的权利。
这种平衡黄明远是比较愿意的,一超多强,先明主再集中,集中指导下的民主, 既能避免言路闭塞又能保证团结和行事高效,此太祖皇帝诚不欺我也。
整个新朝,在黄明远和众人的努力下,欣欣向荣起来,很多地方,人烟稠密,百姓安居, 富足殷实,再看不到昔日战乱的痕迹。
二月十五日, 黄明远的三叔黄蒙,弟弟黄明襄,长子黄维扬以及岳父裴矩四人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信都。
这一次四人北上即是一家团圆,也是黄维扬、黄明襄向朝廷的述职。
也是因为淮北久未定,导致通济渠道路断绝,否则黄维扬一行早就北上了。
对于黄明远来说,四人皆是多时未见的亲人。
尤其是弟弟黄明襄,兄弟二人已经超过十年未见。
当年黄明襄南下江东时,尚不到二十岁,尤有稚嫩,而今十年岁月,倏忽而过,黄明襄已经成了一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他最美好的青葱岁月,尽留给了江南之地。
当初兄弟, 各置一方,久不能见,今日再相见时,只剩下唏嘘。
“大兄!”
黄明襄拉着兄长的手,眼圈便红了。他从小是黄明远养大的,虽是兄长,却如父亲一般。
黄明远也有些激动,不住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黄明远满脸的欣慰,溢于言表。
即使黄明襄做过很多错事,但就凭他镇守江南这十年,稳定地方,安抚百姓,保障粮道,劳苦功高,黄明远早就原谅了这个弟弟。
小孩子犯了错,改了就是,大人还能念念不忘吗?
过是过,但功亦是功,不可相混淆,以宰辅之位授之, 便是黄明远对这个弟弟功劳最重要的肯定。
至于被很多人忌惮的江南世家, 无论他们有什么企图, 黄明远则全不放在眼中。
一群跳梁小丑而已,挟制不了黄明襄,更不会挟制自己。
江淮之地,这次被黄明远一分为三,江淮之间为扬州,辖江都、钟离、淮南、庐江、历阳、同安、弋阳八郡,治江都,戴胄为巡抚,罗艺为都督,崔义玄为布政使;江南之地,以浙江为界,以北、以西为吴州,辖丹阳、宣城、毗陵、吴郡、余杭、吴兴(从吴郡、毗陵、宣城、余杭四郡中析出)、遂安、新安八郡,治丹阳郡江宁县(原建康),魏德深为巡抚,左天成为都督,梁公河为布政使;浙江以南、以东为越州,辖会稽、东阳、永嘉、临海(永嘉郡析出)、建安、南安(建安郡析出)六郡和一个夷州招抚讨捕司,治会稽郡山阴县,宋琬为巡抚,辛文礼为都督,陆季览为布政使。
整个江淮完全被黄明远肢解,各级官员也不是当地人,对于这片土地,新朝未来的控制会更加强。他既不会成为黄明襄的势力领地,也不会成为江南世家的独立王国。
除了黄明襄,黄明远更激动的是见到三叔黄蒙。
之前黄明远的二叔黄玠去世,黄明远都没能去见上一面,几个弟弟也是各处征伐,连丧事都没法参加,黄明远心中有愧啊。
黄明远三叔黄蒙,自黄明远的二叔黄玠去世之后,便是黄氏家族地位最高的人,为一家之长。之前黄蒙为淮南郡太守,但新朝既立,无论是地方官还是京官,都不太合适,所以黄明远便准备安排三叔管理家族事务。
家族管不好,国家别想兴旺了。一如当年的刘裕、萧道成、高欢等家族,他们本身虽然能力出众,但因为出身不高,全无家学,所以一朝登天,家族内部反而因为德不配位,弄得乌烟瘴气。
这三家算是南北朝时期最丑态百出的家族了,归根结底,是家学不足,底蕴不丰,没有成为皇族的心态。
你看司马家族,虽然也无能,内部斗争也很激烈,但毕竟是世家大族,就没有通奸、**、扒灰、蒸母、无遮大会这种花样百出的丑事。
黄蒙的身份,便是未来的宗正。
黄明远准备将整个家族的男丁全部送到宗学之中,统一学习,到了成年之后,进行考核。只有考核合格的,才能有爵位,有差事。
至于混吃等死的,那就待着吧。
这个制度一旦实行,至少一开始必然会有大批的不满者,而恶人不能由自己来当,所以只能由黄蒙来了。
黄蒙打过仗,做过地方官,出过使,南北各地都去过,无论能力、见识其实都是几兄弟中最杰出的一人。
甚至做宰相,也是可以的。
所以黄明远才敢将这个重担交给他。
除了祖孙三代人,还有裴矩。
这次裴矩北上,名义上是为杨广修陵。
当然裴矩挂着太傅的身份,回归朝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对于黄明远没让他做宰相,甚至没给他一点权力,裴矩也是很震惊,甚至很愤怒。
在裴矩之前看来,以他的身份地位,人脉关系,黄明远要想完全稳住局面,就必须得用他,至少也得过度上几年。
因此裴矩早就做好了成为宰相的准备。
而以裴矩的资历,再加上黄明远老丈人的身份,一旦成为宰相,话语权必然最重,不是首相,也能胜似首相,一个李子孝,他还真不放在眼中。
可惜他没想到,黄明远一招不破不立,完全掀了桌子,却也没让他上桌。
对此,裴矩是有怨言的。
虽然裴矩已经年过六十,虽然裴矩智慧、见识过人,虽然裴矩知道裴家将要有一后一太子,未来可期。
但裴矩还是不高兴。
自己这个女婿,这么多年来,裴家给了他多少支持,可一朝得势,翻脸不认人,真真是养不熟啊。
此次四人北上,黄明远亲自去迎接。不说别的,光是黄明远的三叔黄蒙和裴矩二人在,黄明远也得亲自来。
不过裴矩既然不高兴,便表现在行动上。下车之时,裴矩最后一个下了车,期间让黄明远等了有三四分钟。
按道理裴矩做事最周全,本不该如此。
黄明远感受到了裴矩的愤怒,也明白裴矩为什么愤怒。
换了自己,也是一样。
第五章 翁婿交心
黄明远为四人举行了欢迎宴会,宴会之后,黄明远最先单独见了老丈人裴矩。
还是要安慰一下老丈人受伤的心。
“岳父大人,有何教我?”
对于裴矩,黄明远的态度很谦卑。不说裴矩是个老者,而黄明远心中有愧,单是一个岳父身份, 这份恭敬就是应该的。
裴矩此时气还没消。
“卫公说笑了,我就是一老夫,年近七十,年老体弱,精力不济,将颐养天年矣, 哪有什么可教卫公的。”
“岳父大人对我是有怨啊!”
“我可不敢!”
黄明远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向裴矩拜了一拜。
“明远早年失怙,家族势弱,无依无靠。虽有先帝照拂,可明远性格刚烈,行事无所顾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当时若无岳父大人替明远转圜、撑腰,仅凭明远小身板,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黄明远这话不是虚言,当初跟高颎抢功,还有得罪赵仲卿,得罪李家等等事情,换了旁人,早死不知道多少次了,最终未伤及黄明远,黄明远是裴矩的女婿算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没有裴矩,黄明远在朝廷里早就让人给坑死了。
裴矩听到这,态度也有些松动。
裴矩这辈子最骄傲的两件事, 一件是辅佐杨广,击败杨勇, 登临帝位;另一件事便是慧眼识珠,在黄明远未起势之前,将黄明远选为女婿。
“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也不必挂怀。”
“岳父大人,这些虽是旧事,但若无裴家,便无今日之黄明远,黄明远从不敢忘。”
裴矩听得,有些沉默。
“岳父大人应是不解为什么此次拜相,没有岳父大人的位置。”
裴矩更不说话了。
“原因有三,其一,岳父大人应该明白,一旦岳父大人拜相,这首相必然是岳父大人,只是岳父大人也清楚,我在河北、辽东多处改革,其间有些东西, 和岳父大人的理念未必相同。一旦岳父大人拜相,到时候我与岳父大人之间,在国家大事、政策方针上必然会产生矛盾。若是翁婿失和,牵连的是黄氏和裴氏两家人。
其二,岳父大人清楚,当初先帝在位之重臣,星流云散,只剩下我和岳父大人二人。我之改革,必然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而当前大隋旧臣,群龙无首,尚形不成反对我的势力。可一旦岳父大人拜相,这些人必然会选择以岳父大人为首。
到时候岳父大人改怎么做?
若是跟这群人搅和在一起,淑宁怎么自处,维扬怎么自处;可若是倒向我,闻喜裴氏,数百年大家族,真有勇气彻底和这群人割裂。”
裴矩此时,也陷入了沉吟,不得不说,黄明远的话,戳到了他的心头。这些问题,他真解决不了。
黄明远又说道:“这第三,有些人从我这找不到空子,必然会将主意打到维扬、维烈他们兄弟身上。岳父大人或许不知,之前信都城内,已经掀起过一波改立世子的风波了。
维扬他们兄弟年少,还需要岳父大人为他们保驾护航。”
这时裴矩看向黄明远,沉着声音问道:“维扬他们,你是怎么想的?”
裴矩果然厉害,不提黄明远的改革,不提世家大族,就提黄维扬兄弟。或者说就提帝位传承。
黄明远立刻说道:“我之前四子,俱是淑宁所生,无论如何,太子不会脱了这四人。现在来看,维扬最合适,不出意外,维扬便是太子和下一任天子。
我向岳父大人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我的皇后只会是淑宁一人;下一任天子,也只会出现在维扬、维烈、维周、维清兄弟四人之间。”
裴矩听到黄明远这话,算是安心了。
虽然不爽不能做新朝宰相,但是跟女儿的后位、外孙的太子位相比,这又不算什么。
虽然裴淑宁是正妻,虽然黄维扬是长子,但有些事一日不定,便会有变数。谁规定现在的正妻、嫡子以后不会变。
裴淑宁一人在洛阳待了五年,黄维扬从小长在杨广身边,与黄明远皆是聚少离多,现在母子二人跟黄明远的感情如何,谁也不清楚。
黄明远跟南阳公主、陆贞等人的事,裴矩可是清楚的很。
但现在黄明远给了裴矩一个准话,让裴矩放下这颗心。
黄明远的节操,裴矩还是相信的。
翁婿二人解决了最大的矛盾,接下来的相谈,气氛就活跃很多了。
裴矩这个人,虽然是个旧官吏,但他却有着黄明远最欠缺的经验和政治手段。而且裴矩这个人机敏、通变,若是裴矩再年轻二十岁,黄明远还真要用他主导改革。
“明远可是想好了?你当初在辽东、河北改革容易,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会容易,从今以后,你的敌人会越来越多,集中起来,与你为敌!先帝就是前车之鉴!”
正如黄明远说的,裴矩对于黄明远的一些改革策略,的确是不认同。
“改革这个东西,从来不是请客吃饭。所面临的挑战,我早有心理准备。再说我与先帝不同的是,我还年轻,等得起。而且我有数十万军队为依靠,具备随时掀桌子的实力。”
裴矩也知道劝不动这个女婿。
女婿现在这个样子,跟当初杨广一意孤行的时候,一个样。
很快,翁婿二人不再谈政事,便说起了家事。
黄明远便言道:“宣机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也该出仕了,让他在我身边做个书佐吧!”
“宣机性子跳脱,在卫公身边,恐不合适!”
“没事,在我身边历练历练,再跳脱的性子,也能变沉稳了。”
虽然黄明远没给裴矩相位,但裴矩五个儿子,个个都委以重用。老大裴宣知是赵郡太守,老二裴宣诚是青州按察副使,老三裴宣谈是左武卫长史,而老四裴宣意更是担任路部右侍郎,主管河道,是黄明远培养的下一代裴氏家主。
而裴宣机在黄明远身边,未来可期。
再加上工部尚书裴操之、理藩院左侍郎裴世清、豫州布政使裴文肃、右屯卫右副总管裴仁基、鹰扬卫右副总管裴镇安、海东招抚讨捕司使裴行方等等,裴家也算新朝第一显贵了。
第六章 心怀万民
似乎这个时代的父亲,很少有能和儿子正儿八经地谈一谈的。
黄明远不喜欢这个习惯,但很多时候又被其潜移默化。
随着子女的渐渐长大,黄明远和他们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尤其是长子维扬,自雁门之变到今日,父子二人已经足足三年多未见。
今日再见,父子之间竟然有一分生疏。
很显然, 黄维扬也受到去年那波重立世子事件的影响。他本就老成,不苟言笑,现在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起来。
看着儿子澹然的样子,黄明远有些心酸,从小那个总跟在自己身边粉粉糯糯的小团子,再也不见了。
“你和貎奴在江都做的,比我想象的都要好。我听说你当时的选择了, 对待骨肉兄弟,能不计生死,这很好。”
“我和维烈从小在一起,我身为兄长,保护好弟弟,是应尽的职责。”
“那换了其他的弟弟妹妹呢?”
黄维扬不知道父亲的意思,抬头看了一下父亲,这才说道:“我也会尽好兄长职责的。”
感情需要培养和维持,黄维扬跟一些年小的兄弟姐妹几乎没有接触过,若真认为他们有什么感情,简直是自己骗自己。
黄明远轻叹一声道:“诸子女中,我最怜惜的是你阿姊,最愧疚的是你。以你的年龄,承担了不该你承担的责任,我这个父亲,做的有愧。”
黄维扬澹然地说道:“我身为长子,这些本就是应该的。我在江都,见到无数的家破人亡,心中明白, 若无父亲,我们怕是还不如他们。”
黄明远摸摸儿子的脑袋,突然发现,儿子长的太快,跟自己也差不了几寸了。
想想儿子今年已经虚岁十七了,真的是大人了。
“你知道爹爹快要做天子了吗?”
黄维扬点点头。
“那你想过做太子吗?”
黄维扬看着父亲,神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无论父亲怎么安排,我都没有二话。”
这是黄维扬的心里话,因为对于太子之事,他想过无数次,但若是父亲不立他为太子,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
“那你知道去年改立世子的风波吗?”
黄维扬点点头。
“那你有什么疑问吗?”
黄维扬略一沉吟,这才慢慢说道:“父亲想过换世子吗?”
黄维扬从理智上并不想问,这种事不管是与不是,说出来都容易伤感情,可是他又觉得自己该问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弄清楚这件事。
非常想!
“从来没有过!”
黄明远看着儿子, 坚定地说道:“在我心中, 无论是貎奴还是阿貊,从来都没有替代你的可能。”
黄维扬微微张嘴, 良久才说道:“谢谢爹爹!”
黄明远沉默了一番,才有些郑重地说道:“去年那件事,其中缘由颇多,而我确实也是放任了事情的发展,甚至还从中推波助澜,我已经向阿貊道过歉,这里,我也向你道歉,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对,我忽略了你们兄弟的感受!”
“爹爹!”
黄维扬急忙拉住父亲。
黄明远推开儿子的手说道:“我从小便教导你们,要勇于认错,岂能自己犯错却不认,否则如何再教导你们。”
黄维扬眼眶有些湿润。
黄明远笑道:“你是嫡长子,承继家业本来就是你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只是当了太子,可能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和压力,远远超过你现在承受的。我现在想问你一句,你准备好了吗?”
黄维扬的神情也变得毅重起来。
这是黄维扬郑重站起来,看着父亲说道:“儿子从不惧任何挑战!也会战胜任何挑战!”
“好!不亏是我黄明远的儿子!”
黄明远看着初长子的嫡子,满是欣慰。
有子如此,何其幸也!
“你还要明白,你做这个太子,是简简单单承继我身子底下这个位置,还是承继的我的事业?”
黄维扬问道:“那爹爹,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黄明远看着儿子,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公子扶苏、刘据、还有杨勇这些人虽然被很多次称颂,可最后却不得父亲欢心,落得被废身死的下场吗?你知道刘邦为什么不喜欢刘盈,曹操为什么不喜欢曹丕吗?”
不待儿子说话,黄明远便自己答道:“因为他们只想着承继父亲的位置,却没有没想过承继父亲的事业。”
黄明远彷佛是感叹一般,自言自语道:“大凡明君,皆有野心。一个没有自己事业的皇帝,只能是一个平庸的皇帝。像秦皇汉武他们,所做出的事业的意义,远远大于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啊。而他们的儿子只盯着皇位,而忘记大业,这才是真正的买椟还珠。”
这时黄明远又看向儿子问道:“那你知道父亲的事业是什么吗?”
黄维扬看着父亲,顿了一会才说道:“父亲要的是富国强兵,要的是国泰民安。”
“还有呢?”
黄维扬这时说得更慢了,好一会才说道:“社会充满公平,人人充满希望。”
黄明远这时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真怕你不知道,若是那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明远看着儿子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让这个国家更好一些,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活得更轻松一些,从来都是。那你愿意承继父亲的事业吗?”
黄维扬挺直了身子,看向父亲。
“儿子愿接过父亲的担子,以身许国,为为天下万民,谋一个福祉。”
黄明远满是欣慰,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没有让自己失望。
“你要记住,什么阴谋诡计,帝王心术,这些都是小道,登不上台面。但是你为百姓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成为你的力量。每多一件,这力量便增强一分。直到你做得足够多,那你的力量便无穷大。那时候任何的魑魅魍魉,都经不起你的随手一击。要时刻记住,心怀天下,心怀万民。”
“儿子记住了!”
对于父子二人,今日的谈话,就是一个接力。黄明远正式将责任和重担交到儿子的手中。从今以后,父子皆不再是一个人前行。
第七章 封建藩属
其实黄维扬跟黄明远的性格并不完全相像。黄明远像一团火,风风火火,无论任何时候,都可以燃烧起来,永不止歇。
而黄维扬不一样,黄维扬性格如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百折不回,刚中柔外。
但无论如何,父子二人的心思相同,志趣相同,便是最重要的。
黄明远常认为,曹操这辈子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宛城上了一个女人的床。这个错误不仅仅让他赔上了儿子、侄子、爱将, 还赔上了一生的事业。
晚年的曹操看着曹丕跟河南世家搅合到一起, 曹植跟河北世家搅合到一起,共同腐蚀他一辈子的事业的时候, 会不会后悔长子为什么死得那么早。
曹魏亡于曹操去世四十五年后,可曹操的事业在他死的那一年便彻底亡了。
曹丕即位当年,便改曹操“唯才是举”的国策为“九品中正制”,彻底抛弃了曹魏的统治基础中小地主和寒门世子,投入世家大族的怀抱。
曹操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事业,彻底消亡。
至于秦始皇死后秦法亡;汉文帝死后真正的黄老之术亡;朱元璋死后反贪酷刑制度亡;明宣宗死后下西洋制度亡······等等等等就不胜枚举了。
黄明远其实也害怕落得个如此下场,这比死亡还要可怕。
万幸自己还有儿子在身边,可以尽心培养。
看着已经日渐成熟的儿子,黄明远问道:“凋郎,接下来你是愿意留在信都,还是返回淮南?”
“儿子当然愿意留在爹爹阿娘身边,常侍奉左右!只是爹爹希望儿子怎么选?”
其实黄维扬是明知故问。
若黄明远真想把他留下,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这孩子,着实聪明,真是一切都瞒不过你啊!”
黄明远便说道:“若是你留在信都,就要每天和阿貊、青耕一样,天天上课、听政、骑射, 若是返回淮南,就是接下来指挥整个南方战场,如当年的武皇帝平陈一样,攻略荆襄。”
黄维扬低头沉思片刻,这才说道:“儿子想留在淮南!”
“为什么?”
“天下马上将定,儿子怕是再无领兵和管理地方之可能。现在留在淮南,也能增长领兵与管理地方之经验。至于在政事堂观政,儿子还年轻,以后总有时间。”
黄明远听了笑道:“你倒是知道阿貊他们是在政事堂观政。”
“儿子,儿子也是听人说起才知道的。”
“是不是不明白爹爹为什么安排阿貊他们在政事堂观政,按道理来说,这不应该是他们接触的。他们以后最多会成为亲王,学这些不是增大他们的野心吗?”
黄维扬有些尴尬,只得说道:“请父亲明示!”
“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你能想象从洛阳往西、往南去一万里是什么样子的吗?”
黄维扬认真地听着父亲的话,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儿子没有去过那么远,实在想象不出!”
黄明远叹道:“我也想象不出,可天下就是这么大。若是朝廷管理天下, 政令发往万里之遥的地方, 会多久才能到达?”
黄维扬听着父亲的话,似乎手中抓到了什么。
“天下太大了,大到朝廷是管不了的。可是你的爹爹野心也太大了,大到想拥有全世界。可若是朝廷直管全部的地方,光是行政效率,就会活活拖死朝廷。”
黄维扬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父亲是要分封。
说实话,没人愿意跟自己分家产,亲兄弟也不行。
“爹爹是准备分封诸侯吗?”
“没错,就是封建亲戚,以藩屏周。”
黄维扬知道儿子的心思,便又说道:“分封制度,容易引起祸乱,昔日前汉的‘七王之乱’、前晋的‘八王之乱’,其祸患仍是历历在目。但分封制却是汉化目标最快捷有效的方式。
昔日夏商之时,国家只在中原这一隅之地。可分封之后,齐平东夷,楚克南蛮,秦并西戎,燕、赵屡破北狄,才有今日华夏之疆域。
对于中原王朝来说,万里之遥的边疆之地,不过是鸡肋,非盛世无力控之。
可对于分封王国,再鸡肋的地方,也是自己的土地。除非国家彻底亡了,否则以后永远丢不了。
以一国之力对抗全世界太难了,非得多生枝蔓,遍布触手,才能有得胜之可能。”
黄维扬点点头说道:“儿子明白了!”
“你也不用担心,长城之内,以洛阳为中心,两千里的地方尽是中国,是不会分封的。”
黄维扬还以为是像汉、晋那般四面要地分封,此时听了父亲的话一惊,连忙说道:“域外之地,最是贫瘠。让弟弟们分封域外,虽是一国之主,亦不如一郡太守也。”
黄明远有些黯然又无奈地说道:“这就是他们的使命与责任,若是不愿,亦不强求,但也只能留在京城,做一只猪逻了。”
“二弟亦是如此吗?”
黄维扬和黄维烈关系最好,因此最关心黄维烈的事。
“此西出阳关,万里之地,尽是男儿建功立业之地。若是可能,老二受封的国土或许不比你的小。”
黄维扬却实在想象不出西域是什么样子的。
“我初步设想的是猊奴去西域,阿貊去天南,青耕去东北。尤其是猊奴和阿貊,离着中原万里之遥,既赴藩国,此生未必有回国之事。所以现在兄弟们即使有什么琐碎小事,且都放下,省得分别之后,后悔莫及。”
黄维烈更沉默了。
黄明远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道:“其实你的责任不比他们小,你是中国,大宗,诸弟尽为你之藩属,你对于他们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他们向你朝贡,你也有责任保护他们的安全。
若是有一天你的子孙守不住基业,无论是被藩国篡夺,还是亡于内乱或臣属,只能说是子孙无能,怨不得旁人了。”
黄维扬郑重地说道:“儿子明白!”
分封之事是黄明远第一次跟长子提起,这件事能不能顺利地落实下去,需要长子的支持。
非得五十年的时间,才能保证分封制度得到延承,五十年后,中国和藩属才算是一分为二了。
这个话题很重,也很深远,需要黄维扬去消化一段时间了。
眼看夜已经深了,黄明远也不准备继续和儿子再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