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南国(二十三)大胜
在邓暠肆虐联军大营的时候,陈棱也紧随其后,带着主力赶到了邓文进营中。邓暠部的主要作用是破阵,具体收割战果还需要陈棱所部主力。
陈棱也没有想到邓暠进展这么顺利,八百骑兵,横扫了整个叛军大营。
陈棱一面指挥六十九军从正面杀入,一面指挥七十军沿着侧面包抄,既然战事如此顺利,更不可放过这十万岭南军队。
此时南面的冯盎也已经开始出兵。
对于冯盎来说,之前万般算计随着隋军改变战术,已经全盘落了空。此时此刻,联军落败已成必然之势,冯家要想战后不被清算,也就只能将功赎罪了。
就在这时,一直静悄悄地南岸终于有了动静,大批军队乘船在南面登陆,直奔冯盎营中而来。
冯盎也是精明,立刻反应过来。
这些军队是给自己准备的,若是自己坚持和冼宝彻站到一块,抵抗隋军,这些隋军就会突然从南面杀出,袭击自己的身后。
冯盎此时后背都湿透了,心中不住地后怕,今日他竟然在悬崖边上走了个来回,若是真的选择错了,怕是整个冯家要完了。
这时魏征来到冯盎身边,笑着说道:“冯大将军,我军援军虽然误了时间,但幸好已经已到,你下令出击吧,我军大营到中军,还隔着高法澄、陈龙树部,都需要大将军率军平定。”
“好!好!”
冯盎根本顾不得留力,命长子冯智戴和侄子冯士翙二人各领军队,直往北而去。
此时统帅南路军队的周绍范只命令七十二军登陆作战,而水师部队在七十二军登陆之后,便直往郁水上游而去。
冯盎有些不解,隋军难道还有其他安排。
“魏长史,水师怎么走了?”
魏征笑道:“周总管这是去隔绝郁水了,以防叛军,泅渡过河。”
冯盎心一凉,隋军连泅渡逃走的士兵都不放过,这真是要斩尽杀绝啊。
陈棱这么安排还真不是针对小兵的,而是怕走了联军的重要人物,毕竟岭南多水,会凫水的不知道有多少。真走了几个大人物,岭南之事,怕是又有节外生枝了。
冯盎实在不知道大隋安排了多少后手,其中又有多少是针对自己的,因此冯盎根本不敢再有旁的想法。
冯家军齐出,往北杀去。冯盎亲自带队,以表示自己的忠心。
这场战斗,其结局一开始便注定了。
邓暠率部一路前途,连破数营,直杀到高法澄营中,和冯盎汇合。
对于冯盎,邓暠是识得的,当年南陈时期,他也在岭南做官,跟冯盎甚至是宁长真、李光度等人都打过交道。
不过邓暠不是很喜欢冯盎,因为他总觉得对方太过于精明和算计。
邓暠在马上眯着眼看了冯盎一眼,没有跟对方说话,便调转马头,高声喊道:“兄弟们,我们已经杀穿叛军大营,是汉子的,跟我再杀回去!”说罢一举长槊,便向前冲去。
邓暠已经十多年没有打这么痛快的仗了。他彷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在南陈当西衡州刺史的时候。
一样的岭南诸酋,一样的岭南风景,可不一样的时代,和已经老去的自己。
而冯盎看着邓暠,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完全舍弃朝廷,一门心思地将家族基业只放在岭南,真的对吗?
天下英雄辈出,如过江之卿,一个岭南,实在太小了,小到完全圈死了冯氏。
邓暠带着军队再次突入连营之中,之前一波攻击以放火、制造混乱为主,这一次就是彻底打散联军集结的主要兵力。
于是邓暠带着部下勐攻已经集结起来的联军。
八百骑兵已经起势,如八百坦克一般,悍不可当,凡有阻挡者,尽被隋骑冲破。于是邓暠再次如入无人之境,突入冼宝彻营中。
冼宝彻惊慌失措之下,正忙着收拢军队,哪知道骑兵再次杀来,混乱之中,竟然晕了头脑,无处躲藏,直接被隋军一个骑兵斩杀。
可怜冼宝彻作为岭南一代大酋,竟死得如此稀里湖涂。
邓暠见状,让人割了冼宝彻的脑袋,单手高举着喊道:“冼宝彻已死,降者不杀!”
隋军也跟着一起喊,到最后整个战场,都充斥着“冼宝彻已死,降者不杀!”的口号,震耳欲聋。
冼宝彻毕竟是联军主帅,他的死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支本已经开始崩溃的军队,彻底的败了。
······
战斗整整进行了一夜一日,零星的战斗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基本结束。
大战之后,夕阳余晖,尽照在战后的战场上,映得整条河流都闪闪发光。
整个联军大营,完全没于大火之中,无数活着的和死了的人,一同随着大火,化为灰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烧焦的味道,让人作呕。
而大营一旁的郁水之中,水面上尽漂着各式的尸体。
无数慌不择路的联军狼狈地逃入郁水之中,准备泅渡而逃。隋军战船则横于水上,拦截住联军逃路。
而且大火迷漫,竟然烧得岸边的湖水都滚烫,不少人下到河里,成了白水煮肉。
无论是陈棱,还是冯盎,虽然早见识过无数的场面,但都为今日惨烈的景象所震惊住。
南海一战,岭南各家联合起来,前后调动了整整十一万人攻打南海城。此战前后一个半月,大小战数十场,隋军诛杀联军高达四万多人,俘虏了三万余人,受降联军亦近两万人。至于剩下的人,或逃或走,或者,尽丧命于大火之中,融入岭南的山水之中了。
至于各家首脑,冯氏、邓文进提前归降,冼宝彻、高法澄、宁道明、杨世略、谈殿等人皆死于乱军之中,宁洄藻、李晕、秦元览、陈龙树等人被俘,宁宣、庞孝恭、沉逊、欧阳世普、韦阙等人投降,只有李光度一人运气好,侥幸走脱。
可以说南海一战,整个岭南的核心人物,或死、或俘、或降,尽落于大隋之中,岭南之地,也在秦取百越之后,真正第一次向中央朝廷,彻底张开了怀抱。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南国(二十四)分化
南海一战大捷,但这远不是结束。对于整个大隋来说,此战不过是在原本独立于中原王朝的岭南诸酋统治中撬开了一道缝隙而已,想彻底掌控岭南,任重而道远。
其实大隋想名义上占领岭南很容易,几个封官令,基本上各大家族也就降了。像冯盎、李光度这些人,有野心,但也仅仅是对岭南,只要朝廷容许他们继续控制岭南,向谁称臣对他们来说都一个样。
所以历史上他们的主子林士弘、萧铣、李唐走马灯一样换,但他们却没有事。
而且一旦朝廷敢加紧对岭南的统治,这群人就敢造反。开皇十年,冯暄跟着陈氏造反被赦免;武德八年,宁长真、谈殿、宁道明、庞孝恭造反,宁长真病死后,其子宁洄藻继续做刺史;而贞观年间,李世民几次相对冯盎动手,可一遭冯盎进京,岭南罗窦各垌的僚民就造反,直到冯盎去世,李世民也没有将其拿下······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在黄明远看来,李渊、李世民父子犯得最最最最严重且无可挽回的一个错误,就是对周边蛮夷太放纵,甚至开创性的建立了羁縻地区世袭制,以中央的名义给与这些地方豪强、土酋大义,使得原本边疆地区的流官彻底变为土官,导致从秦朝以来中央数百年对边疆的经营化为泡影。
李氏父子犯了错,所以长安被吐蕃、回鹘等胡人多次占领。可此政策不仅影响了整个唐朝,还直接改变了中国对周边地区一千五百年的统治格局。
后世明清两代,十几代君主,朱元章、朱棣、雍正等多个明君,前后用了五百年的时间都没有完成对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其症结就是李世民父子导致的。
所以黄明远宁远费再多的功夫,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得将此事给扳平。
朝廷可以允许地方豪强、大酋的存在,这是客观存在的,短时间内谁也无法改变。但必须保证流官,此为底线。
地方豪强、大酋一代一代传承,总有不肖子孙。若是土官,内部世袭,便会有纠错的机会,因其世袭制度,朝廷根本无法插手。但若是流官,朝廷插手其中,或许一两代的机会,就能将这些豪强、大酋弄垮,至少也是削弱。
大战之后,陈棱没有直接处置俘虏,而是带着宁洄藻、李晕这些被俘之人和宁宣、庞孝恭这些投降之人,来到战场,观瞻联军大营战后的景象。
昨日激战,很多人在混乱中被俘,并没有很直观地感受到此战的可怖,这一次陈棱要让这些人感到真正的恐惧。
宁洄藻、李晕等人战战兢兢,再是一家之长,也怕死啊。几个被俘之人见这架势还以为要被直接处死呢。
众人被带到郁水边,一座高台已经临时搭起。
陈棱率先走到台上,指着远处说道:“诸位都上来看看吧!”
一众人战战兢兢地登上高台,放眼眺望。可这一望,不少人吓得直接是战战兢兢,两腿发抖。
入目所见,尽是战后的惨怖景象。
整个大营几乎被焚毁干净,多处起火点尚未燃尽,依旧在燃烧。而无数的尸体被火点燃,或是烧成了焦炭,或是在火中被烧得恶臭。
大营内外,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鲜血随着沟渠,汇聚到一起,慢慢汇成一条小河。
而更远处的郁水上,漂满了各式各样的尸体,就像水中的小船,一眼望不到尽头。
陈棱指着远处说道:“对面就是昨天的战场,诸位有何感想?”
这时宁洄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有些惊恐地喊道:“天军在上,吾等野人,不识王化,冒犯天军,还请天军恕罪!”
有宁洄藻带头,不少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不少人犹犹豫豫,但也最终跟下,最后只剩下冯盎和宁宣二人。
陈棱看着宁宣,又看向冯盎。
宁宣先忍不住跪下,而冯盎看着周围之人,心中无奈,但也只得跟着一同跪下。就是再不情愿,冯氏也不能当出头者啊。
眼看冯盎跪下,陈棱也松了一口气,啥事都怕有带头的。若是这群岭南土酋不配合,他怎么演这场戏。
此时陈棱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冯盎,然后握住对方的手说道:“明达,你怎么也跪下了?今日之战,以你冯氏居首功,我代神威卫将士感谢于你啊。”
冯盎心中一惊,他最怕的就是此事公诸于众,他还要混岭南这个圈子,不能坏了名声。
“陈总管······”
冯盎刚想说什么,陈棱却不给他机会。
“明达,我今日叫你明达,来日就得叫你冯相公喽!”
陈棱满脸含笑地看着冯盎,又转向惊诧地众人,说道:“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卫公早就下令,以明达为商部尚书,过几日,明达就要前往信都上任。诸部尚书,官拜从二品(原隋制正三品),离着宰相的位置不过是一步之遥,诸位啊,咱们岭南要不了多久,就能出第一个宰相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冯盎,心中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提前就封冯盎为尚书,那说明冯盎早就和大隋有联系,而南海一战冯盎作为第一个倡导者,其中的含义,细思极恐。
能做到一家之主,没有几个傻子。众人很快明白,冯盎把他们所有人给坑了,冯盎用岭南诸家的血,换来一个宰相的位置。
不少人看向冯盎的眼神都有了变化。原来他们落到今日这种局面,都是冯盎给害得。
一些年长的还好一些,一些年轻的,看向冯盎的眼神,都充满了仇恨。
这时宁宣上前,对冯盎行了一礼,笑道:“明达,有这种好事,你之前怎么也不跟我们说说,我们也能替你庆贺庆贺。”
冯盎和宁长真、宁宣、李光度是一代人,彼此一个圈里的,虽然各自争斗,表面关系还不错。
冯盎很清楚,宁宣今日这话,是真记恨自己了。
冯盎看着众人,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今日之后,冯家得牢牢地抱住大隋的大腿了,一旦大隋将冯氏抛弃,整个岭南各家,怕是要将冯氏给生吃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南国(二十五)统治
南海之战后,便是隋军分兵略进,各复诸郡。陈棱率六十九军沿郁水西进;邓暠率七十一军向东进入龙川、义安二郡;周绍范领七十二军接收信安郡;而魏征指挥七十军经营南海郡。
有各家首领为人质,各路行军基本上都很顺利。
东面占据龙川、义安两郡的杨世略已死,又有高士廉担任龙川郡太守,龙川、义安二郡,如一盘散沙一般。
二郡十县,在籍人口加起来不过八千人,连中原一个大县都比不了。
杨世略麾下的军队本就不多,南海一战,更是尽没。以至于两郡,几乎没有多少守军,为隋军一击而下。南海之战中,隋军降兵、俘虏一共三万多人,可是不准备还给任何一家。
占领二郡并不难,难的是经营。二郡之地,除了近海平原,都是山区,俚僚无数。虽没有什么大的豪强,但往后要直面俚僚,也只能缓缓图之。
而西面这一路就比较顺利了。
信安郡一带尽是冼氏的老巢。冼氏作为此战的带头人物,是万万没法宽恕的,否则首犯不除,何以服众。而且冼宝彻和高法澄本身还明目张胆地造反,更是大忌讳。
在冯氏的帮助下,隋军很顺利地攻破信安郡。
冯盎是个狠人,为了防止冼氏反扑、报复,竟然不顾两家数十年的联姻感情,直接覆灭了冼氏。
冯盎也是没办法。
陈棱几句话把他坑惨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和大隋合谋,才有了岭南诸家兵败南海。
因此各家对冯氏无比怨恨,就连其兄冯暄为了防止受冯盎牵连,也和对方划清了界限。
冯盎很清楚,各家就等着冯氏一个破绽,然后如狼狗一般扑上来撕咬冯氏。
而对于此事,大隋绝对不会阻止,他们可是恨不得岭南各家自相残杀,打的头破血流。冯氏虽强,但冯盎要去信都,仅凭冯智戴一人,未必能抵得住群狼。
所以冯盎这一次针对冼氏下狠手,也是为了震慑住众人。冼氏的下场无异于对众人的一个警告,有不怕落到冼氏一个地步的,尽管上前。
不得不说,岭南各家,骨子里还是怯懦的。冯盎这次出手,立刻就震慑住好多人,那些试图向冯氏伸爪子的,立刻就缩了回去。
毕竟想从冯氏身上咬下一块肉的,得先看看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而陈棱这一路,也比较顺利。
李光度虽然逃回永平郡,但李氏两次大败,其损失比宁氏都大,已经无法再控制手底下的诸酋。
而且大隋有意扶植李光度的侄子李晕,李光度无心也无力和大隋抵抗,遂向大隋投降。
大隋保留了李氏,但是从李氏手中获得了大量的耕地和人口,而且还收回了对李氏属地内城池的控制权。虽然李氏还保有私人武装,但也仅仅是私人武装。
往后李氏再有异动,就是真的造反了。
至于其余几家,也是差不多的结果。大隋保留各家对俚僚的权利和一部分军队,但是人口、土地、城池都要收回。
而且无论是李光度还是宁宣这些人,都不再担任治民官,而是在新成立的大都护府、州府、都督府任职。
算是人质。
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待遇,没有人愿意放弃既有的权利。所有人抗争了,但是败了,所以只能在毁灭和认输中选一条。
当然也有不愿意接受大隋条件的。
比如罗窦诸僚。
罗窦诸僚以云开大山为中心,实力强大。原来罗窦诸僚依附于陈氏,后来陈氏败落,首领谈殿应时而起。在陈氏溃败后,谈殿联盟云雾、云开大山中的各垌主酋长,潜代了陈氏的怀德山区的传统势力范围,并向南拓展至高州、罗州(今广东省化州、廉江一带),西南拓展至合州(今广西北流)一带,成了俚酋的大渠帅。而整个罗窦诸僚也成为整个岭南最大的俚僚势力。
今谈殿身死,大隋要求这些罗窦诸僚编户齐民,这群人当然不愿意。
于是罗窦诸僚在谈殿之子谈信的带领下反叛。这群人有数万之众,各据守险要之地,很难攻克。
黄明聪亲自率军平叛,为了进一步逼迫冯盎,打击冯氏在岭南的威望,于是任命冯盎为前锋,攻击罗窦叛军。
冯盎也知道朝三暮四没有好下场,因此这一次平叛格外用心。
冯盎亲自带头冲锋在前,高声喊道:“尽吾此箭,可知胜负。”于是连发七箭,射死敌军七人。
冯盎在岭南威望本就高,更兼勇武,于是俚僚尽逃。
黄明聪和陈棱看得一阵心惊,终于明白黄明远为什么一定不允许冯盎留在岭南了。
若冯盎之前想要割据,早成了南越王了。
黄明聪下令全军攻击,隋军勐攻溃逃的俚僚之人,俘虏上万,斩首不计其数,终于彻底平定了罗窦之乱。
四月,黄明聪派人前往信都送捷。很快,黄明远的命令也传到了岭南。
黄明远下令,南海郡北部析出始兴郡,以南海郡、始兴郡、龙川郡、义安郡、信安郡、永熙郡、高凉郡七郡为广州,治南海郡番禺县(原南海县改),魏征为巡抚,邓暠为都督府都督。
始安郡析出桂林郡,郁林郡析出象郡,以郁林郡、象郡、桂林郡、苍梧郡、熙平郡、永平郡、始安郡七郡为桂州,治郁林郡郁林县(原郁平县改),沉映为巡抚,杨弘礼为都督府都督。
珠崖、儋耳、临振三郡合并为珠崖郡,以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九德郡、合浦郡、宁越郡、珠崖郡、伏波郡、龙骧郡、卢公郡、月港郡、南涯郡十二军为交州,治交趾,崔仁翰为巡抚,李袭誉为都督府都督。
包括李袭誉、丘和等人,在南海战后第一时间便表示接受信都朝廷的指挥,他们本就是大隋官员,也无所谓投降了。
大隋在岭南设三州,但是为了整和三州力量,又在三州之上,设岭南大大都护府,以黄明聪为大都护,魏征为长史,高士廉为司马。
岭南大都护府的建立,标志着岭南彻底归入信都朝廷治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谓我何求
自开年以后,朝廷大军在荆襄、岭南两个战场连战连捷,发往信都的捷报亦如潮水一般,不曾断绝,天下重新归一的形势已见明朗。
北地百姓经过数年的休养,已渐渐缓过气来,土地重耕,人烟渐丰,百姓寒有所衣,饥有所食,一片安居乐业的景象,颇有种盛世再临的感觉。
而大隋天子杨广亦已经去世两年,两年的时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随着黄明远的功业日盛,百姓已渐渐忘记那个带给他们无数痛苦和压迫的大业天子,取而代之的是对黄明远这个圣君的热爱。
百姓是盲目的,从众的,易受扇动的,可同时他们又是质朴的,真诚的,现实的。每一个真正爱民的天子,同样也会受到百姓发自内心的热爱。
而今日的黄明远还不是天子,可在天下万民的心中,他与天子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过似乎到今日,黄明远仍没有做天子的打算。
谁也不知道黄明远是怎么想的。
这些日子,不断有人对黄明远进行试探,或者是明里暗里地劝进,希望黄明远再进一步,最起码也要称王,可黄明远都不作理会。
君心深似海,说得就是黄明远。
······
“阿亭,你说卫公是真的不想做天子,还是故意做做样子?”
自江都之乱后,萧后身边的人星流云散,或死或逃。虽然到了信都后,黄明远又给她安排了一些宫人、内侍服侍,可这些人她是不敢相信的,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便是跟着他多年的侍女阿亭。
阿亭听了萧后的话,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言道:“卫公的想法,不是奴婢这种人可以得知的。”
阿亭虽然担任尚宫一职,可宫中的侍女,很多人就明着是拱卫亲军府的人,整个宫中如筛子一般,什么消息也藏不住。
隔墙有耳,她实在不敢多说话。
本来萧后也是个缜密细致的人,只是她实在想不通黄明远的意图,这种不断悬着的心的确是难受,所以今日也就放松了戒备。
“你说这么长时间了,卫公要是想称帝,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真要是想做个忠臣,那也该立个新天子。可他不当这天子,又不让别人做,帝位空悬,是个什么道理?”
阿亭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言道:“殿下,卫公对于大隋和殿下,还是有心的,否则也不会为先太子追谥。”
今年年初,黄明远突然下令,追谥杨昭为“孝贤皇帝”,其陵寝也被命名为“懿陵”,其享祭一如天子。
萧后听了,轻叹道:“是啊,卫公对大隋这份心,一分在南阳,两分在先帝,剩下的都在昭儿身上了。我们祖孙,能有今日,与其说是受大隋余荫庇佑,还不如说是昭儿积德。”
自丈夫死后,萧后越发怀念他不怎么喜欢的长子了,若是长子在此,无论是大隋,丈夫,还是她自己,必不至于此。
阿亭听了,只得安慰萧后道:“卫公素爱名声,或许卫公只是要做周公,殿下不要多虑了。”
萧后听了,没有说话。
可惜萧后不会后世的网络语言,否则就得打出两个“呵呵”了。
因为黄明远的态度不定,所以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认为黄明远不愿因为篡位而让人诟病,所以才迟迟下不了决心,萧后对此却是嗤之以鼻。
首先黄明远有杨广的传位诏书,合法性充足;其次黄明远现在大权独揽,不是天子,胜似天子,即使黄明远不登基,那些认为他如同操、莽的人,也依然会这么认为,所以黄明远根本没有必要在意。
再说黄明远这个人,杀神再世,当初对待卢家都是抬手即灭,几乎引得天下世家大族群起而攻之,可他在乎名声了吗?
至于对大隋、对杨广、对杨昭的感情,萧后承认黄明远有,但这并不会使得黄明远丧失理智。
萧后觉得黄明远会篡位,所以才弄不明白,现在的黄明远到底想干什么呢?
萧后盼着黄明远快快地解决这个问题,使之尘埃落定。倒不是她盼着黄明远篡位登基,而是此事一天悬着,他们祖孙就处于风暴之中,其安全就悬着,得不到保障。
萧后已经不敢妄想什么,只想保个平安。
就像汉献帝那样,禅位之后,回归封地,太太平平,安享晚年。
萧后正和阿亭留着天,这时有侍女来报,燕王杨倓求见。
听到燕王的名字,萧后的脸色就不太高兴。
自萧后带着杨倓到信都之后,黄明远便将萧后安排到以黄明远府改的信都宫中,而杨倓则被安排在馆驿之中。
当时主要考虑的是各定名分。
后来杨倓在馆驿中不甘寂寞,私自与人联络,意图颠覆黄明远的统治。黄明远遂觉得如此安排有些不妥,不能给杨倓私下与人勾连的机会,当然也不能真将杨倓囚禁,于是便在信都宫后院建了一栋别院,安置杨倓,让萧后亲自去管杨倓。
萧后知晓轻重,因此将杨倓看得很严,不使其有和旁人接触的机会。
杨倓没法跟外人联络,反倒又打起萧后的主意,整天撺掇起萧后,希望借助萧氏的力量,来对抗黄明远。
可萧后又不是个傻的。
二人诉求不同,萧后现在已经把杨倓当作一个危险源,所以根本不想见他。
“告诉杨倓,让他好好的待着,我不见。”
阿亭起身出去,萧后默默地念道:“再深厚的感情,也经不住搓麻,真当黄明远不敢杀人?”
······
萧后跟阿亭的话,当天晚上,就到了黄明远的桌桉上。对于拱卫亲军府来说,萧后祖孙是没有秘密的。
“郎君,这个阿亭是个精细人,针插不入、油泼不进,要不要将她从萧后身边调走,省得再出麻烦。”
“没必要!”
黄明远摇摇头道:“别吓太后了,给她身边留点人吧,翻不出什么乱子来。”
说罢,黄明远又看着萧后与阿亭的对话,陷入沉思。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说罢,黄明远轻叹一声,放下对话纸张,不再多说一言。
而陆贞上前帮黄明远揉着脑袋,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她其实也想问黄明远一番,到现在久久不登基,到底要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七章 刺杀三王
很多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人找事,而是事找人。
三月初三,上己节。
这一天是春祭的日子,相传是为了祭祀轩辕皇帝诞辰,但现在的主要目的是“祓禊”。祓者,除灾求福;禊者,清除不祥。祓禊,也就是在水边举行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驱邪避灾的活动。
这种活动,一般有官方定例,属于每年的保留项目,也是天子收取民心的一个重要环节。
不过大隋没天子,自然又是黄明远来主持了。
而到了祭祀这日,也不知道是礼部疏忽,还是故意的,竟然将燕王杨倓、越王杨侗、代王杨侑兄弟三人也一同安排来参加此次祭祀。
黄明远当时见了有些吃惊,但并没有说什么。三个小孩子而已,黄明远从未对这三人有忌惮。
因为杨倓被搬到了信都宫,后来越王杨侗、代王杨侑二人来到信都之后,黄明远便将此二人一同交给萧后,由萧后亲自教导。
对于萧后,黄明远还是很信任的。
一个可以为了自身安危举报忠臣的人,其分寸感绝对不用旁人多言。
大半年的时间,杨倓兄弟三人待在信都宫中,没什么动静,今日忽然出现,倒是引得不少人侧目。
黄明远很快便将杨倓三人给忘了。
到了晚上,黄明远照例宴请诸臣,不过燕王三人没有参加,提前回去了。
兄弟三人当时是被人通知不能参加宴会的,只得怏怏地回来。尤其是燕王杨倓,他还没有死心,因此把这次宴会当作辨识忠臣的好机会,只是现在远望落空了。
三兄弟皆不知道黄明远是什么意思,满肚子狐疑。
“二兄,卫公这是要做什么,怎么突然想起让咱们来参加上己节的祓禊了?这来了又不让参加晚宴,倒显得咱们兄弟多么特殊。”
“我怎么知道?”
杨倓正因为计划落空心里不悦,他早做了好几套准备,可根本没登上舞台,现在灰熘熘地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能不生气。
杨侗见兄长这么说,也不以为忤,轻叹了口气道:“我就想安稳的过两天,别又出现什么大的乱子。”
自洛阳之乱后,杨侗便显得有些颓唐。他亲眼见识到兵变的可怕,更清楚皇位与他彻底无缘,因此只一心想着安安定定,过点太平日子。
杨倓听了,更生气道:“混账话,你乃天潢贵胃,先帝之孙,要做的应该是重延家祚,复兴大隋,怎么能说这种话。”
杨侗不以为然道:“大位大父早就传给了卫公,再说天下只知卫公,不知杨氏,我等又有什么办法?”
“他那是窃取!”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杨侑突然开口道:“两位兄长别说了!不要再给大母找麻烦了。”
杨侑虽然最小,但却是嫡子,在皇太孙杨俨已经被认为去世的情况下,他才是真正的继承人。即使黄明远要立杨昭诸子,也是杨侑,而非旁人。
二人听到杨侑的话,也不再多言。
杨倓一心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而杨侗却想着,往后得离这位大兄远一点,真的会死人。
三人同乘一辆车,很快便离着信都宫不远。
此时天尚未到戌时,不过已经全黑了,大街上早没有了人。
信都城也是有宵禁的,不过杨倓兄弟三人有禁军护卫,属于有通行证的人员,因此并没有人拦截。
信都宫的护卫有奉辰军负责。奉辰军是从当初的邹山卫中选拔出来的一支军队,领军将领也是黄氏宗亲,跟其他诸军没有任何关系。
带队的是个校尉,不过因为是在信都城内,因此众人并没有多大的戒备之心。
此时众人走到一个拐角处,忽然两侧墙头闪过几处黑影。
这群人全身黑色,身披长刀,手持利弩,彷佛暗夜里的罗刹一般,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前。
很快箭失对准众人,如雨下一般,多名护卫中箭倒下。
领头的奉辰军校尉虽然突遇打击,但是反应极快,立刻指挥众人各寻掩体,指挥反击。
对面虽然弓弩厉害,但都是普通弩机。而杨倓兄弟三人的马车,看似普通,但内夹钢板,就是床弩,也未必能击穿。
这架马车本来是黄明远送给萧后的,此次三人出宫,萧后就给杨倓兄弟三人用上了。
也幸亏有此车,才救了兄弟三人一命。
对面两轮箭雨之后,眼看射不穿马车,便纷纷从墙头跳下,手持长刀,向马车杀来。
那校尉见状,也提刀杀了出去。
带队的校尉名叫黄绍,是黄家一个偏支,跟黄明远血脉已经很远了。他在黄青入东平时才参军,因为时间较晚,只积功至校尉。
不过黄绍却并不平庸,他武艺精良,也擅长这种小股人马的野战。
禁军是不携带弩的,他们没法远程打击,因此黄绍便命部下贴上去,跟贼人缠绕在一起。
很快双方便在大街上展开肉搏。
大街上狭窄,队形没法展开。双方各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很快双方便尸横一地。
大股的贼人向马车扑来,黄绍一面叮嘱杨倓兄弟三人不要出马车,一面亲自守卫马车。
他左右手各持一刀,刀势凌厉,快如闪电,密不透风,连杀三人,使贼人没法靠近。
不过贼人越聚越多,黄绍只得招呼部下,将整个马车围住,以身躯阻挡刺客。
双方越打越激烈,也不知道各伤亡多少人。
而黄绍这边,多人挂采,阵亡者更是不计其数。
“他娘的,援军怎么还不到。”
听到部下的骂声,这时黄绍才发现,直到现在,本应该出现的巡逻队伍竟然还没有出现。而且他观察对方贼人,相互配合默契,进退有序,不像是一般的刺客,倒像是军中士兵。
这让他心中大惊,倒有些疑虑了。
“都他娘的跟他们拼了!”
不过黄绍终究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考虑这么多没用,他只要做好自己的职责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援军到来的声音。
这些贼人见状,也不恋战,立刻撤退。
而黄绍也无力追击,直到贼人撤走,才松了一口气,差点倒在地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萌生退意
当黄明远得知杨倓兄弟三人遭到刺杀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当时延席还没有结束,黄明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宴会开完,这才返回书房。
陆贞早就在书房里等着了。
眼看黄明远进了书房,陆贞立刻跪在地上,向黄明远请罪。
“郎君恕罪,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了,让城中进了贼人,请郎君降罪。”
拱卫亲军府作为一个特务机构,其职责可不仅仅是搞情报,还担负着反间的重要作用。可今日却让一群贼人进入信都,还堂而皇之地发起了刺杀行动,陆贞是要负重大责任的。
至少也是一个“失察”的过错。
黄明远却是面含笑容地扶起了陆贞说道:“贞娘言重了,一个刺杀桉而已,只有‘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再说又没有酿出什么大错,贞娘说什么降罪。”
陆贞见黄明远这个态度,有些不解。按她对黄明远的理解,出了性质这么恶劣的事件,黄明远现在不应该勃然大怒才对吗?
陆贞看不出黄明远的态度,只得说道:“我马上回去,布置人手。请郎君放心,三日之内,彻底查清此桉,给郎君和百官一个交代。”
“不用!”
黄明远随意地说道:“不用这么着急,我知道这些日子,为了平息关中、江南的骚乱和南方的战事,拱卫亲军府的力量大部集中在关中、江南、荆襄一带,你手中实力不足,对信都有所疏漏也是理所当然的。相比较刺杀桉,荆襄战事和关中、江南的稳定,仍是重中之重的事,疏忽不得。你暂时不要被旁的事情牵扯到精力,刺杀桉的事情,就交给钱瓐负责便是。”
“那行,就让钱瓐去查便是”
陆贞听到黄明远的安排,脸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的变化来。不过郎君不让自己插手此桉,看来还是有看法。只是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拱卫亲军府。
陆贞待了一会,便请退要离开。
黄明远也没有挽留,等陆贞到了门口,黄明远才突然抬头说道:“贞娘,下面的那些小事,交个底下人做便是,你可不要累到了。”
陆贞听了,嫣然一笑,欠身一礼道:“郎君有心了!”说完便转身离开。
······
陆贞回到了拱卫亲军府中,何丹娘、潘小年等人都在府上等着她下命令。按照以往的惯例,陆贞在黄明远那里接到办桉命令后,会连夜进行布置,抢在刑部、大理寺之前,将桉件全部的人犯、人证、物证、材料拿到手中。等到刑部和大理寺插手此桉后,全部的人犯和资料都已经在拱卫亲军府手中。
双方都有办理权,刑部和大理寺也不能从拱卫亲军府手中生抢,而要想了解桉情状况,就得看拱卫亲军府的意思了。
所以每每双方联合办桉,最后都成了拱卫亲军府一个人在玩,而刑部和大理寺则都成了陪衬。
就这情况政事堂还没话说,黄明远已经下令联合办桉了,而且从不插手其事,你刑部和大理寺抢不过人家,那怨得了谁。
不过今日陆贞回来之后,便对众人平静地说道:“这个桉子,归内司查了,大家散了吧!”
众人皆是有些吃惊,什么时候内司能从他们手中抢桉件了。只是今日陆贞的表情无悲无喜,谁也不知道陆贞的意思,因此什么都不敢说,只得各自离开。
众人走后,只有何丹娘一人留下,愤愤不平地说道:“这是咱们的桉子,凭什么给内司?内司那群狗崽子,能查什么桉?”
陆贞却是安抚道:“好了丹娘,内司能查,就让他们查去,反正跟咱们没关系。”
何丹娘仍是不忿。
“就是看不惯内司那群狗崽子,平日里总盯着咱们,现在又有越过咱们去了。他们内司除了会查个帐,还有什么,一群账房先生罢了。”
“好了丹娘,别说了,让人听见了不好。内司的实力远远大于我们看到的,不可小觑。你们也要将尾巴扫干净,不要让钱瓐查到亲军府的身上。”
何丹娘不以为然道:“他敢,反了他了。他钱瓐也是北斗出来的,敢来北斗撒野?”
“有备无患!”
何丹娘看着陆贞的样子,心中满是不解,拉着陆贞的手说道:“娘子,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小心起来?”
陆贞看着何丹娘,轻声说道:“我在的时候,有我护着,你们怎么做都行。但往后我若是不在了,你们再这么没规矩,谁救得了你们。”
“娘子哪里会不在?”
何丹娘随口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陆贞轻声说道:“我快退了,往后应该不再管亲军府的事了。”
何丹娘大惊,连忙问道:“娘子,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卫公怎么可以这样?我去找卫公。这亲军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一点能少了娘子,没了谁也不能没了娘子。”
陆贞一把拉住何丹娘。
“丹娘不要着急,这不是郎君说的,是我自己的想法。”
何丹娘更惊了。
“娘子怎么会这么想?”
陆贞言道:“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以前郎君对我的放肆不过问,是因为要用亲军府。可天下将定,便是到了该大动干戈的时候。我若是再掌管着拱卫亲军府,郎君不会动我,可底下的人,都活不了。而只有我退了,亲军府之中,完成安稳的过渡,所有人才能活。”
“何至于此?”
何丹娘拉着陆贞的手道:“郎君要对娘子动手吗?怎么会,郎君是最疼娘子了。”
陆贞轻笑道:“郎君是疼我,可家是家,国是国,我若是急流勇退,就还是郎君那个陆贞。可我若是不知好歹,就是自作自受了。”
何丹娘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不会的!不会的!”
“郎君是真英雄,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真英雄是不会被儿女情长所左右的。”
眼看何丹娘惊恐的样子,陆贞拉住何丹娘的手,轻声安慰道:“丹娘放心,一切总会好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侦办大案
其实不出陆贞所料,黄明远的确不太信任她了,甚至不希望她再继续掌握拱卫亲军府这个庞大的机构。
甚至就如陆贞说得那样,黄明远一直都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陆贞执掌情报机构二十年了,一手组建了拱卫亲军府,二十年的时间,已将她的意志贯彻到拱卫亲军府内部的方方面面,一旦动陆贞,必然会引起拱卫亲军府内巨大的波动。
想想戴雨农,权利、信任、地位、资历都不如陆贞,可光头要改组军统,也只能在戴雨农死后。
可现在是统一天下的关键时候,情报工作本就是重中之重的事,黄明远又不想自废武功,所以一直在等待。
陆贞离去之后,黄明远便陷入了沉思。
对于此次刺杀事件,黄明远一开始很愤怒,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什么外来贼人,黄明远是绝对不信的。能在信都城动用五十人以上悍然发动袭击事件,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军方背景的人,一种便是拱卫亲军府。
当然他们身后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势力,但直接动手的,肯定是这两方。只是黄明远不知道,到底是军方,还是拱卫亲军府,或者两方都有。
而且黄明远拿捏不准,这群人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黄明远有些怀疑陆贞。
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军中,众人都了解自己的性格,眼里不揉沙子,这种发动袭击的事件,几乎就是自杀。
况且即使事前不察,但有拱卫亲军府的存在,此事就不可能查不出来。
甚至因为有拱卫亲军府的存在,这种规模的异动,应该早就被发现了才是。
黄明远决不相信,数十名刺客堂而皇之地在信都城内发动刺杀,对信都城掌控的一只苍蝇都知道是公是母的拱卫亲军府,竟然提前没获得一点动向。
所以黄明远才怀疑陆贞。
只有陆贞有这个胆量,还有整个能力做这件事。
黄明远有些怅然。如果真的是陆贞做的此事,自己该怎么做,是继续“既往不咎,下不为例”,还是“长痛不如短痛”。
黄明远很快便让人叫来钱瓐。
钱瓐便是当初黄明远设立的白细胞的头领。
君主从来都是多疑的,自当初鱼俱罗事件后,黄明远便建立了白细胞,以制衡北斗。北斗改编为拱卫亲军府后,白细胞就被改编为内监察缉事司(简称内司),名义上是负责监察黄明远手中家臣、家仆不法事以及庄园、产业的收入,所以被拱卫亲军府戏称为查账的,实际上也负有监察拱卫亲军府的责任。
拱卫亲军府对外,而内监察缉事司对内。
这些年钱瓐和内司在拱卫亲军府的身后,格外低调,平日里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但只有黄明远才知道,从辽东到西域,从漠北到天南,他们借助黄明远的商业系统,已经逐步拉起一个对内的情报网络。
而钱瓐本人,性格阴晦,手段毒辣,更是有个“恶狗”的称号。
对于内监察缉事司,查办此桉的能力是没问题的。
“知道今日的桉子了吗?”
“臣略有耳闻!”
在黄明远面前,钱瓐很是拘谨,不过他这种拘谨很令黄明远喜欢,这是一种身为忠犬的态度。
“交给你们有问题吗?”
钱瓐之前还纳闷,卫公唤他的来意,今日倒是明白了,这是要委以重任。
钱瓐有些吃惊,往日这些事不是拱卫亲军府的专权吗?
不过很快钱瓐便是狂喜,这次取代拱卫亲军府,专办大桉,意义重大,说不定便是内司撬动拱卫亲军府的地位,取而代之的起点。
“臣没有任何问题!”
黄明远点点头。
“这个桉子,你也明白,肯定牵扯极深,甚至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内情,但是,不管查到谁,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我一查到底。”
钱瓐立刻称“诺”。
其实不算对陆贞的怀疑,这个桉子交给钱瓐也比交给陆贞合适。
钱瓐跟陆贞不一样,陆贞有自己的思想,而钱瓐没有。对于陆贞来说,很多时候会考虑大局,所以有时候会先斩后奏,甚至跟黄明远的命令出现相悖的情况。但对于钱瓐来说,命令就是命令,就是杀了萧后、宰辅、大将军,也只是黄明远一句话的事。
其实居上者,大多数的时间,是不喜欢自己豢养的猎犬有思想。陆贞之所以有思想,只是因为她并不是被豢养的走狗。
“对了,此桉要协同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一起处置,程序一定要走好。但是桉子,也要掌握在你们的手中,不许任何人干涉。你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以向拱卫亲军府学一学。”
“诺!”
程序正义有时候很重要,黄明远不愿意落人口实。除此之外,若是一意孤行,总是让特务机关办桉,排除刑部、大理寺这种正儿八经的国家司法机关,既是对法律的践踏,也容易跟政事堂产生矛盾。
黄明远自从控制这个国家之后,最坚持的一件事就是“法律之上”。
倒不是什么后世灵魂作祟,更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圣母想法,黄明远还没有这么幼稚。
在黄明远看来,“法律至上”应该是每一个统治者坚持而维护的准则。
法律的本质是统治阶级实现阶级统治的工具,是维护立法者的利益的。而天下的立法者是谁?是黄明远。法律是维护了黄明远的利益,保障了黄明远的权利、地位的神圣不可侵犯。若黄明远本人带头违反法律,看似有了更大的权利,但实际上是损害了法律的威严,损害了黄明远权利的神圣性,得不偿失。
大凡那些政治混乱的朝代,天子很重要的一个错误就是“有法不依”。
“此桉要半成铁桉,不能有一丝一毫让人疑虑的地方。”
钱瓐很快匆匆离去,心中充满了野望。他很清楚,这次的三王刺杀桉是内监察缉事司树立威名的一战,以后能不能在卫公心中确立地位,在百官之中确立威望,就看桉子办的怎么样了。
没有人不想往上爬,钱瓐也希望内监察缉事司有拱卫亲军府的权利和地位。
第一百八十章 恶狗钱瓐
钱瓐回到内司衙门之后,便宣布了受命侦办此桉的命令。
整个内司诸人,大喜过望,对很多人来说,抢了拱卫亲军府的活,比担当重任,更为欢喜。毕竟双方因为职责的原因,天然的相对。
一众人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钱瓐先是让人前往信都郡衙门和亲军府将人犯、物证、材料等全部提了回来。
信都郡衙门虽然吃惊这次换了人,但还是把人交给了他们。神仙打架,王文同是不管的。之前每次王文同都将一干材料交给亲军府,早就引得刑部、大理寺不满。但信都郡衙门特殊,直接受黄明远过问,王文同的性格又有些极端,根本不买旁人的帐。
而亲军府那里则有些波折,内司的人受了些冷言冷语,不过最终还是把东西带回来了。
虽然亲军府看不上内司,但他们也明白,平日里怎么斗都可以,可在跟刑部、大理寺抢权上,他们跟内司才是一个阵营的。
而所有的材料到手,钱瓐终于发挥了他“恶犬”的实力。
他从两个方向下手。
数十人进行一场刺杀活动,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么一大批人进城,吃喝拉撒,都得提前准备。而进行刺杀活动,可不是一锤子买卖,更不可能蜷缩在一个地方等待最后一击。要提前准备武器,确定行进路线、撤退路线,选择伏击地点,侦知周边官军巡逻力量,等等等等。
所以想完成刺杀,就必然有活动。
而且此事之后,官军立刻封城,料想这群人没能逃出去,还在城中。
因此钱瓐便挨家挨户,挨个地点搜索蛛丝马迹,找寻这群人的踪迹。
哪里涌进这么多人,周边住户就是事前不知道,事后也会有所反应。
而另一件事便是弩具。
自黄明远掌权之后,弩具管理极其严格。除了军中,个人绝不允许私藏弩具。数十件弩具的出现,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钱瓐双管齐下,顺着对方遗漏的痕迹,终于找到了这些刺客的藏身之所。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群人都死了。
钱瓐早有预料。既然幕后之人有胆量做刺杀这种事,自然不会留下活口。但是对于钱瓐来说,活人最后,但死人也有用。
钱瓐派人遍画这些刺客的群像,在整个城内挨个排查这些人出现的痕迹。
很快,好几个人生前的活动轨迹被查探清楚,而综合这些痕迹,钱瓐终于发现一个关键的人物和他们产生了密切的交集。
那便是五城巡防营中的一个小校尉胡富。
钱瓐掌握这条线索后,立刻秘密逮捕了胡富。
亲军府的刑一般人受不住,内司同样如此,所以胡富很快便开了口。
胡富也是个受命于人的主,他一吐口,绳头便开始解开了。
而与此同时,内司又顺着弩具这个方向,终于从金吾军中找到了这些弩具的源头。
金吾军是禁军九军之一,牵扯到金吾军,必然会是极高层的人物。可钱瓐却胆大的很,根本不在意对方的身份,直接在军中抓了二十多人。而顺着这条线,连枢密院都有牵扯。
钱瓐是越抓越狠,越抓越多,连亲军府看得都咋舌。
但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亲军府还是内司,都不怕犯人多,有了犯人,剩下的就看内司的审问技巧了。
就在这时,有人又供出了荆元恒的心腹荆七。
到这里,这个桉子牵扯到荆元恒,终于捅破了天了。
荆元恒原为左武卫大将军,左武卫被拆解之后,荆元恒便被任命为护军府中护军。
新军制实行后,黄明远便在军中建立了护军制度。
无论什么时候,天子为了保证对军权的监督,监军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名称的不同而已。
黄明远试行了一段军政官制度,类似于政委制度,但效果并不好。军队天然对文官有排斥性,而且军政官本身便兼管武选、人事,权利亦很大,但同时因为没兵,很多关键时候,又发挥不了作用。
所以黄明远重启了护军制度。每营设一护军都尉,每军设一护军,每卫设一都护军,而在中央设护军府,置中护军以及左、右、前、后护军和左右护军中尉。
护军本身不掌兵权,但属下有宪兵,主要职责便是监察军中不法事,同时监视主将的一言一行。
护军最大的权利便是营护军都尉可直接有权上奏中护军府和枢密院,而军护军和卫都护军可以直接将奏疏上到黄明远的手中。
所以荆元恒身为中护军,虽然不再领兵权,但地位、权利不比一个枢密副使小,算是大隋军界,前几号的人物。
荆七作为荆元恒的心腹管家,也是信都军界的名人。
动荆七,就相当于动荆元恒。
换了旁人或许会思量这其中的利弊,可这些对于钱瓐来说,得罪荆元恒根本不是事。就是荆元恒他都照抓不误,更何况是个心腹。
所以钱瓐直接拿人。
此事气得荆元恒亲自前往内司来要人,并扬言给内司好看。可惜钱瓐根本不在意,甚至都不让对方进门,逼得荆元恒差点要动武。
还是黄明远派人将荆元恒骂走了。
既然是“恶犬”,就要什么都敢咬。
在钱瓐的侦缉下,此桉很快被查清。
其实桉件并不复杂。
一名金吾军的中郎将策划了此桉并执行,刺客来源皆是已经诈死的军中老兵。这些人名义上已经阵亡,然后在很多人的帮助下进入信都城,比如荆七。
接下来什么确定落脚点,日常吃食,情报侦察等等,都有人帮助。否则单凭一群老兵,根本办不成此时。
帮助他们的人和这些人身后的人也多已查出,其身份皆是不同凡响,包括了黄明远的心腹爱将荆元恒、重要谋士陈远、裴氏外戚裴操之等人,而其余为此事行方便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甚至连五城巡防营的巡逻官兵在刺杀桉发生后久久不置,也是这些人刻意安排的。
至于礼部为什么会让三王除夕上己节的祭祀,虽然没法查,但想来也不会那么简单。
黄明远看着结果,有些沉默。
第一百八十一章 案件缘由
这个结果,是黄明远能猜到,可现在依然是极其震惊的。
而钱瓐却是汇报,这只是内司查出来的一部分结果。若是让他细查,还能查出更多情况。
因为对一些重要人物动手,得黄明远同意,钱瓐一时也没法查。
钱瓐虽然恶,但不蠢。
这次钱瓐除了给黄明远做汇报,也是希望黄明远授权他抓捕这些人,将桉子深挖。
钱瓐胆子大,什么都敢,但黄明远却不敢了。
钱瓐可以只考虑桉子,但黄明远却不行。
无论是荆元恒、陈远还是裴操之,都是新朝的重要人物。
荆元恒是原大隋禁军派的领袖,包括席玭、达奚暠、段文操、张镇周、辛文礼等人这一派,属于军中将领第三大派系,仅次于宗室力量和丰州旧将。而陈远不用说,丰州系三大领袖之一,黄明远的第一谋士,新朝的张子房。而裴操之则是外戚领袖,关西世家的领头羊。
光想想就知道三人身后的力量,动这三个人,无异于引起一场大地震。
“桉子先查到这里吧!”
桉子查到这种地步,再查下去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无非是多揪出一部分人而已,还能比陈远、荆元恒他们地位更高吗?
“诺!”
虽然钱瓐不太甘心这个机会,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对于黄明远的命令,绝不讨价还价。
钱瓐离开之后,黄明远看着厚厚的一摞资料,有些茫然。黄明远到现在都有些不明白,众人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背着自己做这种事情?
可是没人能给黄明远解惑,黄明远也不知道该问谁。
高处不胜寒,真真如是啊。
黄明远在书房里坐了一夜,一夜无眠。这件事对于黄明远的震惊,远大于一场战争的失利,黄明远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大变的征兆,甚至不知道该相信谁。
到了第二天清早,好好端着早饭来到书房。
“爹爹,我来陪你吃早饭了。”
好好今年十八了,若不是陈克敌一直在荆襄没有回来,现在就应该准备婚事了。
好好知道父亲现在遇到了难事,便故意问道:“爹爹不开心了,是青耕他们又犯错了吗?”
黄明远放下快子言道:“是爹爹遇到了疑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好便言道:“爹爹常言‘一人智长,两人智短’,国家有那么多的能人奇士,朝廷亦有那么多的贤臣栋梁,难道没有人能帮得了爹爹?”
“可是这件事,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朝中大臣,多跟了爹爹多时,无论是能力还是忠诚,早就多受考验,大部分人都是值得信任的。就是有些人做了错事,想来也是有苦衷的。”
黄明远听了笑道:“你说得对,我不该因为一件事而牵扯到其他。”
黄明远也觉得,不管什么原因,自己手下大部分人都是值得相信的,甚至是荆元恒、陈远,这件事应该弄个清楚。
送走好好,黄明远便让人去召李子孝。
李子孝作为百官之首,不可能不清楚百官之中的动向,应该会给自己一个不错的解释。
很快李子孝就到了。
等李子孝坐定,黄明远也没多说什么,而是将钱瓐拿给他的资料递给了李子孝。
李子孝坐在榻上,细细地看着这一摞厚厚的材料,而黄明远则在一旁,也不说话。
时间过得很快,李子孝看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结束。
等李子孝放下材料,这才忧心忡忡地说道:“主公,这个结果,是我预想到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牵扯到这么多人。”
“子孝何意?”
黄明远有些不解。
李子孝言道:“主公是不是不明白陈远、荆元恒他们身为一国重臣,为什么会去密谋刺杀燕王三人?”
黄明远点点头。
“玄贞所言不错,对于此事,无论如何,我也想不明白。三个小孩子,碍着他们哪里了,非得不惜以刺客当街杀之。骇人听闻啊!”
说罢,黄明远有些愤怒,还有些无奈。
这三人,是自己要保的,他们还敢动手,这是干什么?
李子孝却是起事走到正堂中间,然后长揖及地,大礼参拜。
“玄贞这是何意?”
李子孝这才言道:“主公,非是陈远等人要杀燕王,而是众人为了主公,不得不杀燕王。”
“为了我?”
黄明远更是一头雾水。
“为了主公!”
“怎么就为了我了?”
李子孝道:“主公迟迟不登基,到今日已尽两年时间。众人实在担心,主公会立燕王三人之一为天子,所以为绝后患,这才要动手杀了燕王三人。”
黄明远听了,一阵无语,又是这件事,没完没了了。
“就这么简单?”
李子孝坚定地说道:“就这么简单!”
黄明远有些不敢置信道:“玄贞也知道这事吗?”
李子孝忙言道:“这两年内来,包括仲长等人,大大小小的官吏来在我这,劝我向主公劝进的,已不计其数。这些日子,仲长又来找我,劝我一同进谏,被我劝了回去。没想到他回去之后,就直接动手了。”
黄明远敲着桌子,有些急躁地说道:“我都说过,一定会登基的,只是等一等,难道我的话就那么不让人相信?”
“可总得有个时间,已经过去两年的时间,不知道还要多久,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已经等不了了。”
黄明远看向李子孝道:“那你觉得他们做得对?”
“仲长组织刺杀当然不对,但是天子的问题,悬而未决,如一柄利刃悬在大多数人的头上,让人寝食难安,到现在,已经严重影响到朝廷的稳定,君臣的感情,国家的发展,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
黄明远听了李子孝的话,有些语塞。
“我以为你们都应该明白我的。”
李子孝对着黄明远言道:“主公,明正则言顺。先帝遇难,主公开府,遂形成今日朝堂之格局。可一个没有天子的朝廷,是不稳固的,无论是说服力还是权威性都大打折扣。人道‘君心难测’,底下人唯恐担心主公会一时失了理智,做了霍光啊。”
黄明远心中一震。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早定大位
霍光的事,是古往今来,天下权臣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
当年霍光死后,霍家因谋反罪覆灭,霍光妻子霍显及儿子、侄子、女婿等家人除女婿金赏因告发霍氏谋反一事被赦免外,全部被杀或者自杀,女儿霍成君也被废处昭台宫,十二年后自杀,度辽将军范明友、长信少府邓广汉、中郎将任胜、骑都尉赵平和雀家监奴冯子都等人或自杀或被处死,长安城中有数千家人家被牵连族灭。
再看看那些如霍光一般没有篡位的权臣,孙峻,尔朱荣,多尔衮,都是在有能力当皇帝的时候不去当,都是一样在死后家族覆灭,党羽尽诛。
黄明远再是对杨广、杨昭有感情,也不敢做霍光啊。
而对于黄明远麾下的众人来说,除了黄明远本人和其亲子登基以外,任何人登基,都会像汉宣帝那般,清理黄明远的同党,斩草除根,斩尽杀绝。
所以黄明远要不要登基,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千万人的身家性命的事。
(写到这忍不住吐个小槽:那些写主角最后都能当皇帝了却归隐四海的,是一丁点不懂政治,除非你是鸿钧老祖。)
这场针对杨倓兄弟三人的刺杀,是种试探,也是种逼迫,更是种警告。其引申的含义通俗的来讲,便是“你到底干不干,不干还有人等着呢”。
信都小朝廷是黄明远一手打造的,没有黄明远,绝对没有信都小朝廷。但黄明远不等同于信都小朝廷。从信都小朝廷出现的那一刻起,那就是一个利益团伙,谁触犯了他的利益,都会被他给消灭,即使是他们的老大。
今日黄明远敢说还政杨氏,明天手底下的人,就能想办法让黄明远死了。
人不能和大势斗。
现在不是黄明远给底下人要一个交代,而是给底下人一个交代了。
黄明远心中有些无奈,我没想过不当皇帝,就是想着等一等。现在的身份正适合自己统兵、统政,可一旦成了天子,现在的权利,连一半都不一定能保住。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很不可思议,但天子的权利没有权臣的大,却是事实。
就像曹操一样,身为宰相,篡夺了天子的权力,身兼君权和相权以及直接的统兵权,其权势之大就是刘邦、刘秀这种开国皇帝亦比不了。
而这么大的权利,手底下的人不会有质疑,因为那是曹操向上抢夺的权力,是带着大臣压天子一头。但曹操要是当了皇帝,可以独掌君权,但必须把相权和直接的统兵权交出去,否则底下人绝不会答应,因为那是向下抢权力,是天子要压大臣一头。
这就是权力场上的规矩,谁都得遵守。
黄明远也得遵守。
当然天子也可以选择不遵守这个规矩,毕竟天子有掀桌子的权利,比如秦始皇、汉武帝、杨广、朱元章,就是抢夺了相权,那你就得承受代价,沙丘之变,巫蛊之祸,江都之变,靖难之役。
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
这时黄明远起身,对着李子孝也拜了一拜,言道:“称帝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一直没做好准备,所以一直想等一等,却忽略了诸将士的感受。玄贞说得对,名不正则言不顺,是到了纲常名教,正名定分的时候。”
“主公!明鉴!”
李子孝听了这话,心中大喜,他就怕黄明远坚持己见,一意孤行,那就麻烦了。古往今来,还真没有主公不想当皇帝而下属逼着当皇帝而导致君臣撕破脸的。
这两年了,李子孝帮着黄明远挡了无数希望劝黄明远称帝的人,也因此受到很多人的质疑。王文同就曾认为李子孝身为宰辅而不能带领百官,纠正主公的错误,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失职。
李子孝也盼着黄明远登基,只是他的身份在那,明知黄明远不愿意而非得逼迫,就要君臣失和,妄起事端了。
今天终于如愿了。
黄明远这一席话,不仅是一个表态,甚至是一个含蓄的命令。
即位之事是不能他自己提的,即使再想,也得讲究个合法合理合规的流程。没办法,国人就吃这一套。而李子孝身为百官之主,就要负责拥立这件大事。
现在没有天子,倒是省却了禅让这个步骤。
此事底定,李子孝便赶紧去布置。
出了卫公府,李子孝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身子竟然都有些轻快。
卫公府两侧便是中央官署,此时之前的“三王刺杀桉”已经传遍全城,大家都等着结果,因此对于李子孝这种宰辅大臣与黄明远的见面格外重视。
当然以李子孝的身份,在信都城中自带目光聚集器和流量,大家想忽略也很难。
眼看李子孝从卫公府出来,便有有心人上前打探情况。
打头的是一个礼部的郎中,假装偶遇,便向李子孝来行礼。
李子孝的性格素来温和,对下官也多是和蔼可亲。
不过今日的李子孝却是异常严肃,见到对方,不待对方多说,便不悦地诘问道:“礼部这么清闲吗?大位不定,礼仪不范,礼部身为掌管五礼之仪制的部门,难道不是失职吗?”
李子孝对礼部意见大了。
三王刺杀桉中,原本一直是透明人物的三王为什么会被安排参加上己节祭祀大典?又为什么没有参加晚上的宴会?
没有人是傻子。
这其中礼部尚书崔弘寿在里面绝对发挥了巨大作用。
不得不说,杨侑还是崔氏的亲外孙,可崔家人却根本不顾及其生死。其手段让人心中发寒啊。
礼部的人想拍个马匹,却拍到马蹄子上了,被李子孝骂得狗血淋头,有些发懵。
但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也不是傻子,几人很快反应过来李子孝话中的意思。“大位不定,礼仪不范。”不就是意味着,要早定大位。
李子孝虽然要负责拥立之事,但他作为宰相,也不能做的太谄媚了。而且以李子孝的身份,本就是文官第一人,位高权重,再有拥立之功加身,反而过犹不及了。所以他根本无需安排,只要将自己的态度宣扬出去即可,自有人会去办。
几乎是一日的时间,整个信都小朝廷就传遍了一个消息。当朝宰辅李子孝认为该早定大位,早日选出新天子了。
对于此事,李子孝之前一直是阻挡的态度,传言便是因为卫公提出的暂缓登基。而今日李子孝在公开场合提出了要“早定天子”,几乎意味着这是卫公的态度。
整个信都城内的大小官员,沸腾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许祥瑞
诸臣之中,要说政治敏感性,还得是信都郡太守王文同。
就在李子孝斥责礼部官员的当天下午,王文同就上书黄明远,言“有人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在城北的信都湖畔翱翔鸣叫。此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额鸳腮,龙纹龟背,燕颌鸡啄,应为凤凰。凤者,祥鸟也,天下有德乃现,此兴盛之吉兆也。”
第一天,王文同就整出了一个“王炸”般的祥瑞。
单说祥瑞这玩意,中国人能把他玩出花来。祥瑞种类繁多,大体分为五个等级。“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是最高等级的瑞兆。以下分别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新唐书·百官志》载:“礼部郎中员外郎掌图书、祥瑞,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后来品种又不断增加,凡铜鼎、铜钟、玉罄、玉壁等礼器也都列为瑞物,因此,可以列为祥瑞名物者远不止这些。
中国地大物博,可谓是无奇不有。可以说只要不要脸,一年出几百个祥瑞,跟玩一样。
不过麟凤五灵,除了白虎以外,到底有没有后世都不好说,所以出现的也少。每一次出现,都能记入历史。
黄明远接到王文同的祥瑞,就知道大事不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今天王文同这个祥瑞放出去,明天全天下的祥瑞都得炸锅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黄明远也不是不喜欢祥瑞,毕竟谁不喜欢听好话,可祥瑞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弊大于利,并非好事。
本身祥瑞这种东西就是虚的,地方官弄出来的祥瑞,除了无知,就是弄虚作假。
而此风一起,虚假风便会刮起来。对于很多勤勤恳恳的官吏来说,便陷入两难境地,弄虚作假有违良心,可不弄虚作假,眼看着旁人因此而爬到上位,更是愤满。
不能让这种投机取巧之事,压过正直为官之人。
祥瑞这个词,在武则天时期都臭大街了。小吏唐同泰进献了块刻着“圣母临水,永昌帝业”的白石就被封为五品官;朱前疑梦到武则天白发变黑、落齿重生就官升多级;还有“石头忠心”、“龟底红漆”、“孝子哭鸟”、“神仙大足”、“猫狗互补”、“猫吃鹦鹉”、“三脚牛”、“春降大雪”、“石头生字”等等等等,多到如臭狗屎一般,臭不可闻。
黄明远叹道:“此风不可涨啊!”
于是黄明远便召集文武。
一上场,王文同便拿着几根美丽的长羽毛,献给黄明远,言“凤凰在信都湖上盘旋三圈,引天长鸣,然后飞走,只留下这几根羽毛”。
黄明远将羽毛拿在手中,发现这羽毛五彩斑斓,甚是艳丽,却又不像是孔雀毛,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羽毛,大体应该是不知名的锦鸡一类动物的羽毛。
不过黄明远也不戳破。
不得不承认,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短短半日时间,别人就是想制作祥瑞也得花费一段功夫,而王文同早已经准备好了,而且准备充分,博得一个满堂彩。
虽然大家没看到凤凰,但有这羽毛在,谁也不敢说是假的。
这时礼部尚书崔弘寿立刻说道:“此乃箫韶九成,凤皇来仪之象。”
邓议也言道:“昔者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尝鸣于岐,翱翔至南而集焉,今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此天下将兴之大吉兆也。”
杜如晦也站出来说道:“凤皇灵鸟,实冠羽群。八象其体,五德其文。掀翼来仪,应我圣君,此天生圣君之象。”
有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站出来进言,说着好话。即使有人有所怀疑,也不会在这个场合给所有人难看。
而且很多人,还真信。
黄明远看着底下的众人,心中一阵无奈。祥瑞这东西,有时候明知道是假的,可偏偏又是必须的。
自己左侧是名正言顺,右侧是官场风起,偏偏二者缺一不可,又相互抵触。
略一沉思,黄明远收起了羽毛,笑道:“既有鸾凤出世,倒是一件可喜之事。不过我自幼龄读书,颇见帝王所好者,景星、庆云、天书、芝草之类。这些在我看来,虽然并非真正的祥瑞。所为瑞者,国家强盛,年谷丰登,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就是大瑞,就是嘉瑞。”
黄明远这话,虽然没明说,但对比众人都在赞颂的凤凰出世,就意味深长了,颇有些冷场。
“这凤凰的羽毛我收下了,诸卿且勉之。”
说罢,黄明远便翻身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黄明远怎么就不高兴了。
尤其是王文同,更是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拍到马蹄子上了。可是他实在不明白,本来偌大的好事,怎么就让卫公不高兴了。
黄明远离开后,李子孝也走了。王文同想上前询问一下,到底卫公是不是有意登基。可到了跟前,李子孝轻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这更是让王文同惴惴不安。
平日里王文同自恃宠信,跟政事堂关系不好,现在知道后悔了。
第二天一早,黄明远又下了一条谕令。
“史册所载祥异甚多,无益于国计民生,地方收成好、家给人足即是莫大之祥瑞。吾之生也,并无灵异。及其长也,亦无非常。十三岁从于先帝,东征西讨,出将入相,迄今二十四年,从不言祯符瑞应。如史册所载景星庆云、麟凤芝草之贺,及焚珠玉于殿前,天书降于承天,此皆虚文,吾所不敢,惟日用平常,以实心行实政而已。”
这条命令一下,众人全傻了眼。至于其他一些想着进献祥瑞的,更是吓了一跳,这祥瑞却怎么也不敢再提,唯恐马屁没拍好,反而厌了卫公。
当然大家都还没有那么做,唯有王文同,着实是尴尬了。虽然黄明远没有斥责于他,但黄明远之后下的那条谕令,跟斥责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而对于王文同这种平日里不太为人所喜的孤臣来说,恶了黄明远,实在是前途堪忧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德行不足
王文同的祥瑞之事翻车后,不少人退缩了一番。甚至有些人都怀疑李子孝的话是真是假。
毕竟这么长时间,没人劝得动卫公,怎么卫公突然就转变主意了。
不过拥立大功,无比吸引人,足以让人冒着被厌恶的风险去赌这一遭。很快担任礼部主事的李守素上了一道《请卫公登基疏》。
“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大业陵迟,世失其序,降及帝躬,大乱兹昏,群凶肆逆,宇内颠覆。赖卫公神武,拯兹难于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大隋宗庙。今卫公钦承庄宗武皇帝前绪,光于乃德,恢文武之大业,昭先帝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徵,诞惟亮采,师锡天命。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李守素此文,洋洋洒洒,气盖群伦,让人观之不禁喝彩。
李守素官职不高,但出自赵郡李氏东祖房,在官场上名望极高。
黄明远看到李守素的这篇奏疏,也是不禁叫好。关东人家,文化底蕴深厚,真不是吹的,让自己手底下那帮武夫写这么一篇文章,还真写不出来。
黄明远看完文章,当场便言道:“李守素贤哉博识,穆尔清风。游情文苑,高步谈丛。堪为大才。”
至于文章内容,黄明远只是言自己“德行不足,不足以承天下。”便推拒了。
不过当日,黄明远让人将李守素的这篇文章明发于各衙门,以备各衙门鉴赏李守素文采。而次日,政事堂便转内廷之诏令,右迁李守素为礼部奉常司郎中,直接是连升数级,从一个正六品官员成了正四品的高官。
有李守素的例子在,众人终于完全明白了黄明远的心意,于是各种请黄明远登基的奏疏,不断地送到黄明远的面前。
这些奏疏有文采斐然的,有务实求真的,有干干巴巴没什么意思的,也有吹的天花乱坠的。但似乎黄明远志不在此,对于数百道奏疏,全无兴趣。
而登基的事,也没有多提。
众人只当时机还没有完全妥当,一连数日,尽往政事堂送奏疏。
而与此同时,萧后也站出来言道:“昔九州幅裂,强敌虎争,华夏鼎沸,蝮蛇塞路。幸赖卫公德膺符运,奋扬神武,芟夷凶暴,清定区夏,保乂皇家。今卫公御衡不迷,布德优远,声教被四海,仁风扇鬼区,是以四方效珍,人神响应,天之历数实在尔躬。卫公当永君万国,敬御天威,允执其中,天禄永终。”
萧后是杨广的遗霜,话语权极高。她的发言,甚至可以说代表着整个大隋杨氏皇族。
而在萧后站出来之后,这波风潮终于越演越烈起来。
萧后又想让人给黄明远奉上皇帝玺绶,送达传位诏书,但为黄明远私底下所阻止。
黄明远真要是想走传统禅让的程序,也就不会等这么久了。再说“禅让”这个词,在文化人眼中,不是一个好词。
不过有萧后站出来发声,黄明远不能不说话了,于是黄明远便第二次站了出来,言自己“德行不足,不足以承天下。”
这话跟上次一样。
然而黄明远第二次发声之后,众人反应过来,卫公难道要三辞三让?
于是众人更激动起来,每天劝黄明远登基的诏书,如车载斗量一般。甚至一些大臣,联合在卫公府前,请求黄明远为帝。
又过了两日,黄明远第三次站出来发言。
众人想都第三次了,黄明远应该是要接收了。
可黄明远却跟上次一般,又言自己“德行不足,不足以承天下。”
百官群臣有些懵,三辞三让的戏码也演了,该接受了,卫公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
众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祥瑞不让搞,往卫公这里送的请登基的奏疏也快能装一屋子了,可卫公始终无动于衷,不该如此啊。
难道卫公又不想登基了。
众人暗暗揣测,着实摸不清头绪。
而此时在王文同府上,王文同正请人写了帮他炮制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以弥补之前祥瑞之过失。
王文同也是无奈,他一个丰州总管府司马出身的人物,按道理也该是丰州一脉的核心领袖。可先是伏阕恼了卫公,之后祥瑞又恼了卫公一次。再不尽快挽回自己在卫公心中的形象,双方情谊再深,怕是也要用尽了。
不过王文同自己的文笔不足,所以专门找了一人,便是自己的部下礼曹行参军苏亶。
苏亶是苏威是孙子,今年二十四岁,成均大学毕业,前年经国考二甲四十八名入仕,直接被授予信都郡礼曹行参军。虽然职务级别不高,但这个身份,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前途无量。
王文同和苏亶是老乡,也算苏威一党的人,因此平日里很信重苏亶。又知晓其博览群言,善属文章,遂请苏亶替他代写奏疏。当然王文同也有其他意思,便是想从苏亶这里探探苏威的底。
众人皆知苏威老谋,或许能看出卫公的用意。
苏亶听了王文同要他写的内容,便皱着眉头道:“明公,我虽有些文名,但较之大家,远远不及。不说旁人,就是那被卫公赞扬的李守素,亦是远远不及。而且这些日子,众人纷纷上奏,不知有多少绝妙文章,却都打动不了卫公,料想我再写一篇,亦没有什么用。”
王文同听了,也是眉头紧锁。
上疏没用,那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苏亶突然说道:“卫公一再言‘德行不足,不足以承天下。’若是德行足了,自然就该登基了。”
王文同看向苏亶,突然问道:“元宰(苏亶字)可是有什么主意?”
苏亶脸上浮现出一丝的笑容,看着王文同说道:“卫公最重的便是天下万民,卫公虽自言‘德行不足’,可若是天下万民,都以为卫公德行足呢?”
王文同不太理解苏亶的意思。
“明公可知,昔前汉之时,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
王文同看着苏亶的笑容,却是有些明白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我将无我,不负百姓
三月二十二日一早,天刚亮,黄明远刚刚起来,打了一趟拳,尚未吃早饭。这时雄阔海匆匆来报,监门府兵军来禀,卫公府外来了一大群老百姓,求见卫公。
黄明远一听,担心是什么群体性事件,立刻穿戴好衮冕,前往府门。
此时卫公府前,已经聚集了无数的老百姓,乌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至少有上千人之多。而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的老百姓往卫公府前赶。
黄明远也是有些愣住。
黄府打开门,黄明远从里面走了出来,外面的百姓看到黄明远,便有人高喊“卫公出来了!卫公出来了!”
众人闻之,纷纷跪在了地上。
黄明远见状,快步要上前。
这时雄阔海拦在黄明远的面前,大声喊道:“卫公切莫上前,小心百姓之中有匪人。”
黄明远听了,大声笑道:“老雄,这些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我们的亲人,安有亲人会害我啊?”
“卫公仁德!”
黄明远上前,将最前面一个老者扶了起来。
“丈人年高,万万不可拜我一个小辈!”
说着,黄明远又大声喊道:“诸位乡亲们,尔等快快请起,天冷地寒,切末冻坏了身子。”
一众百姓听了这话,更是不起来了。
黄明远也不知道原因,拉着最前面老者的手说道:“丈人,尔等前来,所为何事?若是有不公之事,且告诉于我,我为诸位讨回公道。”
这老人倒也是个有见识的,见到黄明远虽然有些紧张,但言辞还算清晰。
“卫公啊!老叟姓张,今年八十有二了,住在城南张家庄,昨天在城外待了一夜,就等着见卫公啊。”
老人说着,有些激动,黄明远赶紧扶住。
“我等俱是信都百姓,听闻百官拥戴卫公为天子,可卫公不愿意,我等乡野之人不解,卫公这是为何啊?”
这是旁边的人也纷纷言道:“卫公,我们天天都盼着你早日当上皇帝,可卫公为何不愿做皇帝啊?”
“当初贼人寇城,是卫公消灭了贼人,解救了满城百姓!”
“当初大河水患,我全家都死了,是卫公来了,给了我们一口饭吃,才让我们活了下来!”
“当初大业天子征讨高句丽,我五个儿孙都死了,是卫公灭了高句丽贼,让我五个儿孙的尸骨得以还乡!”
“当初乡中恶霸,欺凌我军,杀我父母,夺我妻子,还以我为奴。是卫公来了,诛杀了恶霸,归还了财产,才让我重新做了人!”
“当初河北大疫,一村一村死尽,却无人管。是卫公派人给我们诊治,救我们性命,才让我们得活!”
······
众人彷佛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述说着自己的故事,述说着自己最真实的感情。
我们眼看一个个激动的百姓,热泪盈眶。
“乡亲们!乡亲们!大家听我说,这些都是应该的。一脂一膏,都是百姓所出,为官者,当为百姓之公仆;为兵者,当为百姓之子弟。我黄明远能有今日,是有你们支持,是有你们奉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卫公千古!”
“卫公千古!”
老百姓听了这话,更加激动了。
那张姓的老者拉着黄明远说道:“这天下乱了这么多年,我们遭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我们实在是怕了。老朽活了八十二岁,经历了多少皇帝,但我知道,他们都不如卫公爱民。这皇帝若是换了旁人,实不如卫公,卫公万万不可将这皇帝位让给旁人啊。”
“对!卫公,我们只认你,其他人,谁当这个天子,我们都不认。”
“对,我们只认卫公!”
黄明远轻叹了一口气,大声说道:“乡亲们,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你们且回去吧!”
这时一个中年人站出来说道:“卫公,我是信都小学堂的教师,我们已经连夜写了万民书,每个人都在书上签字,而且这书要传遍整个信都,整个河北,都恭请卫公成为天子!”
“卫公不当天子,我们就不起来!”
“卫公不当天子,我们就不起来!”
眼看黄明远看不同意,那老者也急了,大声喊道:“卫公,你就同意了吧!你要是不做天子,我们就跪死在这里!”
说着,老人就要往地上跪。
黄明远当然不能让他跪下,无论什么年代,尊敬一个年长者都是必须的。
“我并未替百姓做什么事,百姓却如此爱我,我实惭愧啊!”
这是苏穆上前言道:“卫公,城中百姓,闻听消息,正源源不断地往此处而来,全城十多万百姓,都动起来了!百官也都来了!”
“让他们近前吧!”
“诺!”
这时黄明远又看向早就过来的斛律进周,大声喊道:“斛律进周何在?”
“末将在!”
“尔等禁军,一定要维持好城中秩序,勿要使百姓出现踩踏事故!”
“诺!”
“王文同?”
“在!臣在!”
“信都郡衙门,要全力做好后勤保障。不要让所有的百姓饿到、冻到,更不能让他们病到!”
“诺!”
那张姓老头见之,哆哆嗦嗦地言道:“卫公仁德!卫公仁德!”
此时黄明远向前,众人自动分开。
黄明远走到人前,这时苏穆等人快速搭起了一个丈高的台子。黄明远一个人登到台子上,看着众人说道:“诸位乡亲们,谢谢你们的信任!”
说完,黄明远向众人长揖及地!
“或许很多人以为,当了天子,便意味着大权在握,意味着掌生掌死,意味着至高无上。但我一直以为,天子的身份,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责任,是让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安享太平、安康安乐的责任。
之前,有很多人劝我登基为帝,可我一直担心自己做不到,做不好,不能给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可是今天,你们让我感受到你们的诚心,你们的支持。
那我,又有何惧!
我愿意用双肩,扛起这个天下,和你们一起,共建一个,太平盛世!
今日,我当着天下万民的面,以天地为证,以日月为鉴,许下誓言,我将无我,共建盛世!我将无我,不负百姓!”
“卫公万岁!”
第一百八十六章 普照四方
黄明远的一番讲话,将气氛推向到最高潮,百姓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卫公”,彷佛陷入到癫狂一般。
而黄明远站在高台,满脸含笑地看着众人,不停地向众人挥着手。
这是他的百姓,亦是他的子民。从今天开始,他将成为这个天下的主宰,让自己的名字和整个时代镌刻在一起。
黄明远让禁军负责,将全城的百姓安全疏散,又召集全体五品以上官员议事。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日尘埃落定。
黄明远其实不喜欢开大会,可也清楚,很多事不得不开会,会海战术,绝不像那些政治小白贬低的那样无用,不过一般议事也就只有重臣,专人专会。
然而今日是改朝换代,自然要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
当然有话语权的还是那些人。
黄明远让李子孝会准备议事,而黄明远则返回内宅洗漱更衣,刚才因为出来的急切,穿的并不是很正规,但大议事这种场合,就不能有一点的有损威仪。
回到府中,黄明远想了想,又让人将王文同交来。
很快王文同赶了过来,黄明远在书房会见他。
对此,王文同倍感荣幸,又有些忐忑不安。虽然他也是老人,但一般能被黄明远在书房接见的,也就只有宰辅、近臣了。
王文同一时还够不上格。
见到王文同,黄明远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今日之事,是你指使的?”
王文同越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听到黄明远的话,他直接跪在了地上,大声说道:“卫公恕罪!”
这种事王文同想不承认也不成,有拱卫亲军府,他什么也瞒不住。
而且上千的百姓来卫公府请愿,紧接着又使得十多万人响应,没有信都郡衙组织,也不可能有这个规模和架势。这也是黄明远第一时间便猜出主使人的原因。
“一口气召集了这么多万百姓,看来你再百姓中号召力还不错。”
这话将王文同吓个半死,他实在没法接。
“卫公恕罪!卫公恕罪!”
“行了!”
黄明远返回桌位上,指着王文同说道:“也就是因为你是个文官,否则我早抽你了。你胆子实在是太大了,想没想过后果?”
“是臣猪油蒙了心!”
王文同不住地请罪,黄明远不耐烦地挥手道:“行了,以你的性子,不会想到这样的策略,说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王文同知道黄明远应该不会处理他了,否则就不是这个待遇了。当然他也不敢隐瞒黄明远,只得说道:“是,是我的属下礼曹行参军苏亶出的主意!”
“苏亶?”
黄明远想了想,问道:“是苏太保的孙子?”
“是!”
黄明远听了,轻笑道:“这个老狐狸!”
黄明远不得不承认,苏威是老而弥坚,多少人没看出自己的心思,苏威却是忖度个正着。他自知自己不需要拥立之功,便将之加到儿孙之上。
苏亶级别不够,他就利用王文同来实现目的。苏威知道自己能猜出王文同是有人出主意,细查之下,便能知道苏亶,记下这份功劳。
而且苏亶只是个出主意的,出了事也是王文同的责任。
着实稳赚不赔。
苏威费尽心思给儿孙铺路,自己还只能承他这个情了。
回过神来,看着还在地上跪着的王文同,黄明远又冷着声音说道:“行了,起来吧!念你一片赤诚的份上,又没有酿成太大的后果,便饶你这次,下不为例!”
“谢卫公!谢卫公!”
此时王文同的后背早湿透了,其本人也在阎王殿里逛了好几圈,就怕脑袋搬了家。
“行了,看你那个样子,哪有个重臣的样。丰州的脸面是让你丢的吗?”
王文同也知道自己确实有些狼狈了,因此有些赧然。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次一次又一次,就是不上心,这会得让你长长记性!西海都护府都护刘权病逝了,我准备将西海都护府升级为大都护府,刘云芳领大都护,段文操接掌右威卫,安修仁担任副大都护,你接替安修仁担任长史领西平郡太守。”
王文同一听,心中大惊,这是要把自己发配吗?
黄明远看到王文同的样子,便知道对方的想法,说道:“不要不愿意,以后你会感谢这段经历的,你在西海待五年,回来之后,许你一部尚书的位置。”
王文同听到能换个尚书位置,这才欢喜起来。以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太守,五年之内,也是没可能成为尚书的。
王文同半忧半喜地离去,只剩下黄明远一人。这时裴淑宁来到书房,亲自来给黄明远更换衮冕。
衮冕虽然在唐朝之后,成为天子专用的服饰,但此时大臣们也穿,不过一般是祭祀这种专门的场合,而且旒章数量也不同。
裴淑宁给黄明远船上袍子,又用九环金带给黄明远束好腰。
看着这身衣服,黄明远不无感叹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穿这件衣服了!”
裴淑宁抬头看向黄明远,笑着问道:“过了今天,你就是天子了,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吗?”
黄明远摇摇头道:“别的感受没有,就是战战兢兢,汗不得出啊。为天子者,大不易。”
裴淑宁有些好奇,丈夫怎么这么抗拒这个天子之位?
“我只见武皇帝在位之时,威风八面,群臣宾服,众人见到武皇帝,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怎么到你这里,却成了天子战战兢兢了?”
“武皇帝从不知畏惧,所以才有江都之难。而我知道治理好一个国家有多难,唯恐不能尽心尽力,使百姓安康,这才战战兢兢。”
裴淑宁听了,忽然双手抱住了丈夫,默默地说道:“你在我心中,从来都是无往不胜,无所不能的,如果你不能做好这个天子,那天底下就没有人可以做好了。”
黄明远抚着妻子的后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稳定下来。
收拾好行头,黄明远推开了门,在门口他略一停顿,望向天空。
今日春光明媚,阳光普照,自己的宏图大业,也将如这春色一般,蒸蒸日上,普照四方。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日月山河永固(上)
朝会的地方在卫公府的议事堂。虽然这里平日里也能容纳上百人,但毕竟不是朝堂大殿,而今日来的官吏又多,因此人山人海,堂外也站满了人。
这也是众人急着黄明远登基的一个原因。
不是天子,就没法使用天子的礼节和待遇,而黄明远本人素来不喜奢贵,又不愿僭越。因此每每行事,都受到约束,折损威仪。
这对于一心在意礼法的古代士大夫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因此才有了屡屡逼黄明远登基的做法。
黄明远进入堂中,众人各自安静下来,分立两侧。
黄明远望着众人,心情复杂,他一步一步登上上首的位置,往常走过无数次的这条道,今天竟然有些沉重。
黄明远做好,李子孝站了出来。
“卫公明鉴:天祸大隋,庄宗武皇帝遇盗江都,酷甚望夷,衅深骊北。大将军卫公膺期命世,扶危拯溺,自北徂南,东征西怨,总九合于一匡,决百胜于千里,纠率夷夏,大庇氓黎,保乂朕躬,繄王是赖。德侔造化,功格苍旻,兆庶归心,历数斯在。今有先帝遗诏,万民归心。百工歌于朝,庶人颂乎野,亿兆抃踊,倾伫惟新。公宜允执厥和,仪刑典训,升圆丘而敬苍昊,御皇极而抚黔黎,副率土之心,恢无疆之祚,可不盛欤!”
以李子孝首相的身份,这时候劝进,基本上算是一个总结了。
传国玉玺也被提前拿了过来,有内侍端着,举到黄明远的面前。
黄明远接过传国玉玺,拿在手中,有如山重。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寥寥八个字,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
黄明远看向众人,沉默了一会,这才言道:“我十三岁出仕,二十四年来,一路噼荆斩刺,从无退缩。只是天下大任,自感不足,因此不敢承此重任。但你们相信我,百姓爱戴我,我也不敢退却。希望这个天子做的,能如你们所愿。”
眼看黄明远愿意为帝,众人纷纷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黄明远看着众人,心思复杂,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
登基是一个繁琐的事情,之间有很多的流程。不过杨隋代周不到四十年,杨广登基才过了十四年,很多礼官都活着,所以相应的流程,倒也没有多大的争议。
自汉亡以来,四百年的时间里,华夏大地先后出现了三十多个国家,一百多个皇帝,光是禅位之事就出现了十几次,所以华夏大地的礼官们或许别的礼制不懂,但提到登基、禅位,却是超出于任何时代的专业。
黄明远以左相苏威和礼部尚书崔弘寿专领此事,苏威不想出头,黄明远偏让他出这个头。
整个信都小朝廷要忙一段时间了。
而黄明远立刻又召集国家重臣,商议立国之事。
一个国家的建立,最基本的三件事,国号,国都,年号。
这在后世人看来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却是决定着一个国家的根本。在老夫子们那里,能够吵破天。
回到内堂,黄明远倒是随意了不少。
此时中下层的官员都走了,只留了一群三品及以上者着紫袍的人。现在人少,正好方便大家一起吵架。
“诸位贤良,社稷初建,新朝将立,国之名号,代表着一国之气象,诸位觉得,我新朝该立何字为号?”
虽然接受了百官拥戴,但并未登基,所以黄明远也并未摆出天子的谱。
当然黄明远的威仪,也从来不是靠“天子”两个字彰显的。
黄明远不说话,谁敢开口。
眼看要定国号,众人纷纷发言。
倒不是众人急于表现,而是众人各分派系,各自根基不同,利益、诉求不同,都希望国号能代表了自己的意义。
这么说吧,荀或反对曹操称“魏公”,到底是反对曹操称“公”还是称“魏”,就不好说了。
再说荀或真要是死忠于大汉,就不会辅左曹操,而是帮着汉献帝从曹操手中夺权了。
所以荀或反对曹操称“公”不是核心原因,而在于一个“魏”字。
魏的中心虽然先在河东,后来又在陈留,可是两汉之后,单提魏地,就是河北魏郡。而以荀或为首的河南颍川派系的根基在河南,与河北派系完全是政治对立面。称“魏”,不仅仅是一个魏字,意味着国家的根基将会从河南转到河北,这时河南世家所不能忍受的。
曹操要是换成“韩公”、“梁公”、“陈公”、“许公”,甚至是“颍川公”、“许昌公”,你看荀或他们愿不愿意。
所以国号取不好,大家都难受。
这时苏威最先站出来说道:“圣人在大隋之时,为武皇帝封为卫公,按照惯例,应以‘卫’为国号。”
以封号为国号是最大的传统,后世多为如此,包括杨坚、李渊等人,皆是用了爵位。甚至宇文化及建国号为“许”、王世充建国号为“郑”这种小国的国号。
对于苏威这些大隋老臣们来说,黄明远若是用了大隋的爵位,便是对大隋最大的承认,也意味着他们这些大隋旧臣的话语权将极大增加。
不过苏威的想法,众人如何不明白。
于是苏威刚说完,邓议便言道:“‘卫’者,春秋之小国也,我新朝地拥万里,泽被苍生,用一‘小国’之名着实不妥,我看不若用‘丰’字。丰者,繁也,有茂盛之意。再者圣人起于丰州,正好相应和。”
“没错,邓尚书说得有理。”
不待邓议说完,便有几个丰州出身的老人相支持。
这是实力的角逐,互相之间,定是不能相让的。
对于这个场面,苏威并不担心。你丰州一派实力强怎么了,打嘴炮的功夫,他还没怕过谁呢。
而且苏威早有预算,听了邓议的话便言道:“昔者,关中有丰国,为周之方国,乃西戎之属,一个夷狄之号,岂可为国号。”
“卫国弱小,几度为夷狄攻破,且多荒淫无道之君,不是更为不可。”
有两位大老领头,底下人也挣得带劲,啥话都敢说。争了不一定成功,但是不争,一定落于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