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军械
听了顾佐极具震撼性的掐算结果,李辅国急切道:“太子身登大宝,不知还有几年?”
这个问题真不是人臣所问,但问的人已经豁出去了,答的人也肆无忌惮:“也就这几年了。”
李辅国问出个更加找死的问题:“因何之故?”这是很隐晦的询问,是不是今上这几年就要身故。
顾佐微笑道:“天下将变,动乱在即。”
“乱由何起?”
“河北将乱,届时就看太子能否趁时而动。好了,今日算得差不多了,我一身法力也将耗尽,要休息了。”
“顾先生,最后一个问题。”
“好吧。”
“先生刚才提到河北,当指安胡儿,我等也一直以为,安胡儿心存反意,先生也是这么看的么?”
顾佐想了想,道:“宫中之事,我一向少闻,不知安禄山有没有去过华清池?”
李辅国摇头:“他一个外镇番将,去华清池做什么?”
顾佐道:“若是有一天,娘娘在华清池亲手给他洗浴,你们也不要太过惊诧莫名就是了。”
这一下,李辅国和元载是真的惊诧莫名了。娘娘给那个丑陋的胖子亲手洗浴,怎么可能?
见他俩不信,顾佐也不多言,他今天装神弄鬼有点太投入,完全进入角色了,自嗨了半天,不能再说了——毕竟刚才说的这些话能不能应验,他也没十足的把握。
推演天机,不用多想就知道必然耗尽心力,因此二人不敢再过多叨扰,告辞时,李辅国迟疑了一忽,道:“先生返回南诏后,鲜于向定会报复,若果真如先生所算,他要向南诏用兵,我等虽说无力阻止,但他想得朝廷的认可,我等也必尽力阻拦。”
将李辅国和元载送走,顾佐转身遇见了李十二,笑了笑,问:“还没休息?”
李十二道:“他们来找你,也是南诏的事?”
顾佐道:“除了南诏,还谈了些别的事。十二娘,跟我回南诏吧,我怕你在长安有危险。”
李十二问:“那么严重么?”
顾佐点头:“很有可能刀兵相见,鲜于向是杨国忠的人,我怕杨国忠对你不利。”
李十二道:“杨国忠仰仗的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对我很看重,他不敢乱来。”
顾佐劝道:“除了鲜于向外,之后的几年,长安恐多风雨,尤其是我以前跟你讲过的安禄山,以前有崇玄署镇压,如今崇玄署任事不管,范阳那边,怕是蠢蠢欲动了。”
李十二想了想,道:“老师交代我要守好西河道馆基业,我这么走了,西河道馆怎么办?我现在还不能走,如果真如你所言,到时候再走也不迟。”
顾佐问:“公孙长老呢?这次来怎么不见她?”
李十二摇头:“老师说有事,上月离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顾佐道:“都说狡兔三窟,我给你出个主意,干脆在南吴州建一个新的雄妙台,把一部分道馆的基业迁移过去,如何?”
李十二思索片刻,答应了,干脆将种秀秀、何小扇招来,当着顾佐的面,询问她们两人,谁愿意去筹建南诏雄妙台。
何小扇略微有些犹豫,长安毕竟不同于别处,是整个大唐的中心,天底下最顶尖的文人墨客、最富有的豪族商贾、最上层的高官显贵,几乎都云集于此,想要成就声名,不在长安还能在哪儿?
见她犹豫不绝,李十二又望向种秀秀:“种师妹呢?若是你也不想去,我再问其她师妹们的意愿,不妨事。”
种秀秀道:“我去。”
李十二喜道:“那好,种师妹去南吴州,把雄妙台立起来。”
顾佐有些意外,以他对种秀秀的印象,这位师妹对名望非常上心,很明显,去了南吴州,肯定要沉寂下来了,种秀秀刚刚在长安取得了一点成就,正是努力攀升的时候,没想到却愿意果断放弃,真是出乎意料。
虽然没有将李十二劝往南吴州,但能让她决定在南吴州建立雄妙台,这就是个不错的进展,事情总是一步步来的,有此准备,将来整个把李十二弄过去,不是问题。
隔过天来,顾佐再次拜会陈玄礼,陈玄礼老脸微红,很不好意思道:“没能帮上怀仙,实在惭愧,是我想得简单了。”
顾佐叹了口气:“谁能料到会这样呢?将军不必为此内疚。”
如果单单只是杨国忠和鲜于向,陈玄礼肯定已经骂开了,但事涉天子,他却憋着满肚子的郁闷骂不出口,只是觉得愧对了顾佐,有负所托。
顾佐道:“如今的局势,鲜于向回到剑南后,必然会有所举动,我不知他会有什么举动,但凡事朝着最坏打算,故此,我想再请将军帮一个忙。”
陈玄礼最大的忙没有帮上,此刻当然没什么话好说,当下点头:“怀仙请讲,某一定尽力而为。”
顾佐道:“龙武军中是否有裁汰不用的旧甲、旧弩、旧兵刃?我愿意出钱买。”
陈玄礼怔怔了片刻,微微叹气,道:“龙武军每过一阵都要裁汰一批废弃的军甲和法弩,都是些没法使用的废弃之物,何须用钱?”
顾佐很快就拿到了这批军甲弩箭,法甲二百领、刀剑各五百、法弩百张、弩箭五千支,略一点验,全是一水的崭新军械,刀剑甚至没有开锋。顾佐全部装入自己的储物法器中,向守库的军校道:“多承龙武军盛情。”
那军校道:“将军说了,都是一家人,长史无须客气。”
龙武军大库中的这些装备,和金甲门打造的法甲、李谷生作坊炼制的大衍法剑等等相比都不遑多让,更重要的是多了百张法弩,这是长安匠作监的精品,外面很难买到。拿到这批军缁,顾佐的底气更足了三分!
东西准备好了,顾佐前往寿王府,知会清源县主,准备一起返程。王府管事的出门见了顾佐,恭敬道:“王爷和王妃都不在府上,今日无法为先生饯行了。”
顾佐道:“无妨,县主在府上么?请她出来吧。”
管事的道:“先生可以去县主府找找,县主这两日都住在那边。”
第三十四章 后手
清源县主是专程回来拜见父母的,没住王府,却住在县主府,顾佐就觉得不太对劲,再看这位管事,态度虽然恭敬,却没了上次的热情,反而多了几分疏离之意,心下就大致明白了。
他也不再多话,点头抱拳,转身离去。
到了清源县主府上,见清源县主似乎闷闷不乐,于是问:“怎么了?”
清源县主摇着头道:“没什么事。”
顾佐道:“天家便是如此,你父王和母妃也是自保,不要想多了。”
清源县主使劲点头:“我明白。是不是该回去了?”
顾佐笑问:“想回去么?”
清源县主大声应道:“想!”
出了南门,顾佐环搂着清源的腰肢起飞,至终南山楼观台前落下,再拜山门,却在山门前抓住了正要离去的李泌。
“怀仙怎么来了?”李泌问。
“特来拜见**师,不知**师可有时间?”
“河东地龙震动,正要赶去一看究竟......你说吧,快一些。”
于是,顾佐简要讲述了一番进京的经过,问李泌:“不知崇玄署是什么章程?”
李泌道:“春秋两赋,概交朝廷,朝廷怎么处置,怀仙就怎么应对便是,何必问我?”
顾佐一听又是这一套,于是求证:“若是鲜于向用兵,我能否抵抗?”
李泌道:“你自便就是,崇玄署不管。”
见李泌回答得那么干脆、那么漫不经心,顾佐很是无语,他真想问一句,您老人家知道我在谈的是什么吗?我在谈的是很可能发生的战事,您能不能用点心?
话到这里真不知该怎么谈下去了——基本被李泌谈死了。
李泌随意打发了这件事,忽道:“正想起来,崇玄署招募年轻俊杰,你有意入我署中么?”
顾佐下意识问:“崇玄署也要扩军么?”
李泌笑道:“哪里是什么扩军?招募一些天下才俊倒是真的。”
顾佐问:“我这修为,也算天下才俊?”
李泌道:“原本是只招募金丹以上修士中有潜力者,但你顾佐还是不同的,如今看着也是筑基圆满了,成就金丹不是难事。且你怀仙馆功法传承也有独到之处,贫道以为可称俊杰。”
顾佐又问:“**师谬赞了,顾佐愧不敢当......能入崇玄署自是好事一桩,可我若成了崇玄署的人,怀仙馆怎么办?能否兼任?这两诏八州之地……”
李泌犹豫片刻,失笑道:“你说的也是个问题,是我思虑不周,那就将来再说。”说罢,匆匆离去。
见了李泌,就好似没有见到,什么都改变不了,顾佐只能和清源继续赶路,路上,清源问:“是要和鲜于向开战了么?”
顾佐道:“有这个预案,咱们不主动挑衅,但也绝不受人胁迫。”
清源咬牙道:“若是要上阵,别忘了我,我也从军!”
顾佐本待取笑两句,却见她一脸的郑重,于是也收敛笑容,点头道:“好!”
飞过益州的时候,清源望着远处绕过的益州城,向顾佐道:“真想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想去看看被丽水三娘子拆了的节度府。”
顾佐笑了笑:“算了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以咱们的身份,还是谨慎一些,说不好被益州军抓了去,那可就成笑话了......咱们向西南走。”
“什么?”
“向西南走,去通川郡。”
在顾佐的指点下,清源拐向东南方向,飞行了几个时辰,来到万步崖。
清源打量着周围,道:“如果不是你带着,还真找不到如此隐秘的所在,通川郡不是被你划给唐门打理了么?他们藏在这里,修士们有事该找谁去?”
顾佐道:“唐门派了人坐守法司,他们报上来的那个法司参军我见过,是个奇怪的家伙。”
说话间上了万步梯,在断崖前以石杵敲打机窍,崖壁上旋出道月门来,顾佐招手:“走!”
左首边的门房处探出个童子,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满是稚气的问道:“何方贵客登门?”
顾佐道:“怀仙馆顾佐,拜见唐公子浚哲、十三前辈。”
那童子忙道:“原来是顾馆主。”正要出来亲自引路,被顾佐制止:“不用叨扰,我自去就是。”
熟门熟路来到二房,见到了唐俊哲,唐浚哲笑问来由,顾佐道:“这次来,我想见一见伯父。”
唐浚哲的父亲,便是唐家家主,当世有名的炼虚大修士唐听风,如果是半年前的顾佐,想要面见唐听风,基本没这个可能,但今日的顾佐乃是“十八路诸侯”之一,就连通川郡,在崇玄署的档卷中,也是属于顾佐的,因此,只要唐听风在,就不可能拒绝。
唐浚哲也不想拒绝,点头道:“家父也早说过,想要一晤顾兄,请顾兄稍待。这位是......”
顾佐道:“这是清源县主,寿王之女,如今在我怀仙馆修行。为兄尚不能飞,只好请县主携为兄来去了。”
唐浚哲冲顾佐暗挑了大拇指:“好主意!”便出去安排了。
过不多时,便从后面出来,一挑帘子:“顾兄请。”
清源县主在厅中用茶,顾佐则迈步跟随唐浚哲去了后宅,于书房中见到了久闻大名的唐听风。
唐听风颇有几分儒雅之色,面容稍冷,说话却很客气:“老夫本欲前往南吴州见一见顾馆主,奈何有些家事要处理,便去了辰山,等诸事料理妥当,又听说顾馆主进京了。”
顾佐恭敬道:“正是从京中回来,特地拜见伯父。”
唐听风请了顾佐入座,让侍女看茶,由唐浚哲在旁陪着说话。
“听说是为了鲜于向的事?他要勒索大笔钱财?”
“原来伯父也听说了......我此番进京,便是为此。”
“如何?”
“鲜于向进京自辩,无罪脱身。”
唐听风皱眉:“若是无罪,那顾馆主就有麻烦了。”
顾佐点头:“伯父明见。”
唐听风想了想,道:“需要我出面助你?”
顾佐点头:“还望伯父援手。”
唐听风问:“青城,还是罗浮?”
顾佐道:“当为青城。”
唐听风思考良久,缓缓点头。
第三十五章 必然性
无论丽水也好永昌也罢,还是黑山、通海甚至南吴州,都由修行宗门掌控,境内三分之一以上人口都是修士,堪称不折不扣的修士之国,鲜于向敢朝南诏开刀,没有本地大宗门在背后推动支持,可能性真的不大。
在罗浮和青城两派中,青城的可能性无疑更大,虽说到目前为止并无有力证据,但他们是鲜于向此举的直接受益人,单此一点就已经足够令顾佐作出判断了。
因此,他来了唐门,向唐听风请求援助,在对付青城派一事上,也只有唐门能够给予他帮助。当然,如果青城派明刀明枪加入,恐怕唐门出手也很难挽回,只能寄希望于青城派自缚手脚,但如果真到了明目张胆介入的田地,顾佐就可以名正言顺向崇玄署申告了。
见完唐听风,顾佐还想拜见唐十三,唐浚哲告诉他,唐十三正在南吴州,和女儿、女婿、亲家一道共享天伦之乐。
“唐淞元抓到了?”顾佐问。
“当然没有,那厮这次藏得好,居然躲过了红玉姐姐的追踪,连我都要佩服他了。”唐浚哲显然是有些真心佩服了,话语中满是真诚。
抓获唐淞元,除了为百花门报仇外,其实意义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大了,如今已经和鲜于向翻脸,也不再需要什么证据、证人之类的东西,顾佐咬定了是鲜于向的指使,那么鲜于向再否认也没用,鲜于向用不用背这口锅,一切就看双方之间最后的斗争结果。
天宝十年的最后一天,顾佐回到了南吴州,立刻召集一干心腹议事,把这次进京的情况讲述一遍。
刘玄机出主意:“现在最怕的就是鲜于向借口咱们延期不交今年的两赋,要不这么办,今日是限期的最后一天,还来得及,咱们赶往益州,把钱送入节度府,交钱的时候大肆宣扬,至少先在道理上站住了......”
成山虎瞪了他一眼:“软骨头!”
刘玄机没好气道:“这跟骨头软还是硬有关系吗?我说的是把道理先占住了,免得将来朝廷说咱们没交钱!”
成山虎道:“这钱,咱还就不交了!”
原道长坚决站在成山虎一边:“没错,交给谁都不能交给鲜于向,就是不交了,看他能如何!”
顾佐望向屠夫,屠夫思索片刻,道:“馆主师弟亲自前往长安,已然向天子、向政事堂、向文武百官表明了我们南吴州的心意,这钱,不是我们不想交,而是鲜于向故意刁难,是他不收!所以,交不交这笔钱其实关系不大。”
赵香炉立刻附和:“天爷,十万贯呢,能省一笔是一笔吧。”
见大多数人的意见是不交,顾佐点头:“那就不交了,请屠师兄主持委员会议事,征求各委员的同意,也同时向他们说明情况,赢得更多人的理解和支持。”
正商议间,书房文吏送来一封龙武军送来的书信,顾佐看完之后默然无语,将书信传递下去。
十二月二十六日,李林甫查完岐山地震损失情形后,在返程的路上积劳成疾,病故了!
看到这个消息,顾佐一时间生起极强的荒谬感,李林甫病故的日子,是顾佐在相府拜会之后的第九天,以顾佐当时对李林甫的判断,他压根没有病故的可能性。
但死亡的原因有很多种,有可能是他夜间修炼时出了岔子,有可能是他服用灵丹时吃到了假货,也有可能是遭受意外,甚至被人行刺也说不定,唯一不可能的,就是病故。
顾佐忽然想起自己在杏园中装扮神棍的时候,李辅国和元载都问起李林甫的吉凶,自己说过他命中该有一劫,没想到那么快就应验了。
但无论如何,李林甫的死,绝对会引发天下震动,先不管各州各郡怎么样,至少南吴州的所有人都在奔走议论。
天宝十一的正月初一,顾佐见到了两个来自长安的朋友,正是法号一行的司天台监丞张遂、法号鉴真的太医馆博士淳于鉴。
顾佐打趣他们:“二位何其心切,连正旦都不过了,就来到南吴州?听说今夜芙蓉园大宴群臣,娘娘和李十二都要登台献艺,你们可真是错过了!”
鉴真却很无所谓:“贫僧……我和张道友辞官了,哪里还有资格入宴芙蓉园。就算歌舞再好、宴会再盛,又岂能比得上南诏之行?”
一行也笑道:“我和淳于道友都恨不得插翅南来!”
见他们如此急切,顾佐便将永昌诏舆图取出来,给他们指明了范围,这两位当即摩拳擦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闲谈之际,说起了李林甫的“病故”,一行道:“此中或有蹊跷,有传言,李相从岐州返回时还好好的,座船经停武功县时,赴县令之宴,宴席之中,人就忽然不行了。”
鉴真补充:“武功县令已被拿捕,但听说已于狱中自缢身亡,尚不知真假,天子已将此事归由杨相核查。这哪能查出个好歹来?”
都知道李林甫和杨国忠视同水火,因此很多人都认为此事或许和他有关,让他去主持查证,也不知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行和鉴真离开了南吴州,前往顾佐给他们标出的那块无人区,寻找合适建立山门的所在,顾佐则去了富贵院,把这件事和那一家子说了。
张富贵当即道:“顾师弟说得没错,的确很像当日唐淞元摆酒的情形。”
唐十三和唐红玉也深以为然,当即决定初四以后就前往长安,想办法查一查。
这家子走了没有多久,朝廷的公文就发下来了,杨国忠晋中书令、迁尚书左仆射,成为政事堂第一人!
一直观望朝廷风向的丽水派立刻反应过来,三娘子再次来到南吴州。
“鲜于向是杨国忠的人,杨国忠一手遮天,鲜于向必然更加张狂,听说他已经返回益州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们很想听一听顾馆主的意见。”
“历史已经表明,战争不可避免!”
“历史?”三娘子表示疑惑。
“我的意思是,历史的发展往往有其必然性……行吧,说白了就是要打仗了。”
第三十六章 顾氏同族
二月初一,剑南节度府行文丽水诏、永昌诏、黑山诏、通海诏和南吴州,由于四诏一州之地至今未按要求报送兽灾情况,已过了朝廷允许的有效期,要求立刻将过去三年的两税补上。
同时,去年的两税逾期未交,也一并要求立刻缴纳,另各罚钱三万贯。
上述税赋的最后缴纳期为本月底,逾期不交,节度府将予严厉惩处,并查办相关人等云云。
传阅着这份公文,原道长冷笑连连:“这厮开始了!”
赵香炉脸色煞白:“之前还说三成,如今可是如数补齐,这得多少钱……”
刘玄机哀叹:“真和朝廷撕破脸了啊,这可如何是好?不如我再去趟益州,和鲜于向谈谈…”
成山虎勃然大怒:“谈鸟?你个投降派!待本官提兵杀进益州……”
屠夫看向顾佐,道:“如何应对,你就明示吧。”
顾佐点头,向众人道:“鲜于向会怎么办,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有数,我也早就跟你们吹过风,大伙儿也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在此,我想请诸位放心,鲜于向的所作所为,是拿不上台面的,不论是皇帝还是政事堂,都不会公然替他出头,长安有很多深明大义之人,都是同情我们的,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因此,我要提醒诸位,我们并没有和朝廷翻脸,一切的根源,都在贪官鲜于向,我们是在和鲜于向做斗争,对此,诸位要有清醒的认识。”
这么一说,众人的心情就好多了,刘玄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的点头,连声道:“没错,就是鲜于向这个狗官,欺瞒陛下、哄骗政事堂,咱们就冲这狗官来,非让他丢官免职不可!除非他向咱们低头……”
顾佐打断道:“总之诸位都不要被他吓着了,一个节度使而已,不要以为他是虎,在我眼里,不过是个病猫!退一万步,哪怕他不是病猫,也给他打成病猫!”
刘玄机喃喃道:“还真打啊……”
贾贵一把捂住他的嘴,向顾佐表态:“坚决拥护顾馆主的英明决策!”
议事之后,贾贵埋怨道:“老刘,你脑子进水了?再这么下去,就真被划成投降派了!”
刘玄机道:“我是为了大局考虑,又没有私心。”
贾贵冷哼:“你为了大局,你的大局有多大?能比馆主的大局还大?”
刘玄机不说话了,叹了口气道:“咱们怀仙馆正处于发展势头最好的时候,这个关键时期……我这心里难受啊……”
贾贵道:“我也不好受,但这两年我看得很明白,顾馆主的眼光,不是咱们能想象的,凡是他要做的事,其中必然有深意,凡是跟着他干的,都赚得盆满钵满!”
刘玄机道:“馆主早就打过招呼,这两句话不要乱说……”
剑南节度府的公文很快就传遍了各地,出乎顾佐的预料,很多人都明里暗里前来劝说,希望顾佐不要和剑南节度府硬顶,该服软的时候就要服软。
顾佐接见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和这些人交谈的时候,能感受到他们心里那股根深蒂固对朝廷的畏惧,哪怕顾佐解释,说这是鲜于向造成的,和朝廷无关,他们也听不进去。
这种时候上下如果不能一心,真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可就不好办了。
作为顶替尚长老的委员会主席,屠夫那边也同样收到了不计其数的谏言,两个人谈及此事,都觉得有必要扭转过来,可是怎么做才能消除人们的顾虑,鼓舞大家的斗志,却深感棘手。
就在这时,节度府派来一位幕僚,此人名叫顾佑。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顾佐有点不敢相信,他问刘玄机:“这是玩儿呢?鲜于向什么意思?假名吧?他故意的吧?是套交情还是故意羞辱我?”
刘玄机唏嘘道:“此人还真是叫顾佑,乃剑南道梓州司法参军,我当年入南诏之前,途径梓州,就被此人下文海捕,那段日子,可真是不堪回首。想来是被鲜于向发现,调入节度府了。”
顾佐点头道:“那就看看他怎么说。”
顾佑进门后,四处打量了一番长史府书房,在顾佐的邀请下,昂首入座,又打量起对面的顾佐,打量片刻,笑道:“久闻长史大名,佑甚奇,听说长史出自会稽,却不知是哪一房?”
顾氏是会稽望族,乃江东四姓之一,顾佐虽然“出自”会稽,但跟顾氏名门扯不上半点关系,顾佑来之前必定是有所准备的,说这些话,目的无非是炫耀一下家世,大意无非:我是本房,你又是哪一处听都没听过的偏支?
对于这种家世血统论者,顾佐没什么闲谈的雅兴,直接问:“鲜于向派你来,有什么要说的?”
顾佑冷笑,心下暗笑,果然是寒门出身,不敢回答,回头倒真要写封家书送往族中,查一下这厮到底是哪一支的。
口中道:“节度公文,长史当已收知,不知长史可筹措齐备了?”
顾佐道:“别兜圈子,我要处置的公务不少,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猜测。你就直说,若是再兜圈子,那就恕不奉陪了。”
“嘿……也好,那我就挑明了说。知道节度为何给尔等宽限一月之期么?”
刘玄机问:“不知节度何意?”
顾佑道:“我本梓州参军,照理,此事与我无关,但既然我与长史同族,此事便不好置身事外,免得外头人还以为,我顾氏之人都不晓事理。”
这句话就有点大族家长指斥族人之意了,不是很客气,旁边的成山虎双眼一瞪,正要发作,被屠夫摁在肩膀上,成山虎顺着屠夫的示意,瞥向顾佐,却见顾佐并未发怒,而是在思索中。
见自己这句话奏效,顾佑心下冷笑,端过茶来啜了一口,慢条斯理道:“因此我专程前来南吴州,打算居中调节,照我的意思,低个头、认个错,该报效多少,说个数,以咱们顾氏的家望,凭我在鲜于节度跟前的情分,他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大家和和气气,一如过往,不是挺好吗?”
第三十七章 伴君如伴虎
在一干人的注视下,顾佐缓缓点头:“有理。”
有理?屠夫、成山虎、原道长和刘玄机等人都很诧异,他们可是知道顾佐想法的,莫非现在想明白了?
顾佑明显松了口气,微笑道:“能识大体,便是好的。”
刘玄机忙问:“不知报效多少合适?还是三成么?”
顾佑摇头:“若是去年,三成已然足够,可形势变了,要想说服鲜于节度化干戈为玉帛,三成哪里够?至少六成,有这个数,我便好去向鲜于节度求情......”
成山虎冷冷问:“化干戈为玉帛?节度府打算向南吴州用兵?”
顾佑微笑:“用不用兵,要看长史的态度,但看在同族的情分上,我可透露一二。来之前路过益州,见益州校场上人喧马嘶,旌旗漫天,李、何两位将军,正在日夜操练兵马啊。总之诸位莫要自误!”
刘玄机嘴角发苦:“六成实在太多了,二十七万贯,怎么拿得出来?这还不包括黑山诏,单黑山诏那边就是五十四万贯!能不能减减?”
顾佑鼻孔里冷哼道:“六成已是减免了,否则让尔等全部交出来,你又能如何?再若不交,大军到时,一切立为齑粉!”
成山虎正要发飙,被顾佐伸手制止,顾佐起身道:“请至客房歇息,此事容我等即刻着手准备。”
顾佑神清气爽的离开了长史书房,剩下几个人都围在顾佐身边,等他下令。
成山虎率先问道:“是在饭食中下毒,还是今夜放火?”
刘玄机白了他一眼:“老成,你不要胡闹好不好?”
成山虎鄙夷道:“你先把金丹升上来再说!”
刘玄机道:“这跟修为有什么关系?”
赵香炉道:“行了你们,够了!听馆主怎么说!”
书房中顿时沉寂下来,所有人都盯着顾佐,沉寂了片刻,顾佐缓缓道:“不是有很多人不想跟剑南节度硬顶么?人心不齐,不好办啊。既然人家放了台阶过来,那咱们就试着看看,这道台阶,好不好爬。”
原道长皱眉:“真要报效?这么多钱......”
顾佐拦住他道:“我也知道咱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但既然有这个机会,干脆就让所有道友们都知道,看大家怎么说。”
原道长追问:“馆主的意思是?”
顾佐笑了笑:“羊毛出在羊身上,兽灾发生的三年,咱们没有从任何一家宗门、任何一间商铺、任何一位道友头上收取过任何一文税钱,所以长史府没钱。既然很多人希望咱们低头,那咱么就低头,把钱收上来,报效给节度府。”
众人面面相觑,原道长问:“怎么收?宗门按二十贯、修士按两贯?这么收可不够啊。”
顾佐道:“加上今年的两赋和罚金,咱们这边承担的四十五万贯,分下去,按人头收,全部修士承担。另外,知会钟子瑜,把节度府的意思转告他们,让他们准备缴纳八十七万贯,他们怎么收,我不管。他钟子瑜不是说过好几次,想要缓和与节度府的关系么?这就是个缓和的好机会。”
原道长倒吸一口冷气:“入籍南吴州的修士一万一千人、入籍通海诏的是三千二百人,落在每个人的头上,要交三十贯......”
顾佐道:“这件事按步骤来,首先,知会应急委员会,交由应急委员会讨论。其次,提出方案,由应急委员会审议后,公之于众。最后,所有在籍修士,人手一票,投票决定是否通过此方案。这件事交给刘玄机,让刘玄机出面做,由他来提案。”
刘玄机顿时惊了:“馆主,我可办不了啊。”
顾佐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得妥妥当当的。”
议事之后,原道长和刘玄机并肩出来,原道长看着刘玄机如丧考妣的模样,很是不解:“你就不能硬一点么?兄弟我觉得你哪儿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骨头软!”
刘玄机懒得跟他说,摇着头回了自家房中,正好贾贵来访,见面之后也问:“刘兄这是怎么了?如此垂头丧气?”
面对自家在南吴州最好的朋友,刘玄机也不隐瞒,沮丧道:“馆主不信任我了。”
贾贵道:“不会吧?听说今日节度府来人,馆主召见,你不也陪同了么?你看我做事任劳任怨,也没这份信重啊,别说我,赵香炉那个婆娘也同样不得入内......你不会是今日说错话了吧?”
刘玄机摇头,神思不属了半天,忽道:“贾兄,若是我有不测,还请贾兄代为照看会稽郡的家小......”
贾贵失笑:“你怕是想多了吧?何至于此!顾馆主那人咱们都是了解的,不是心黑手辣之辈,最是顾念旧情。”
刘玄机叹道:“伴君如伴虎啊贾兄。”
贾贵不耐烦了:“到底怎么回事?”
刘玄机便将今日的事情讲述一遍,贾贵更疑惑了:“这不是对你的信重吗?你怎么就东拉西扯起来,又是什么生啊死啊的?”
刘玄机道:“你不明白啊,此事必引发南吴州所有修士之怒,到时候馆主就要借我之头平息众怒,以收南吴州人心。史书上这种事还少么?”
贾贵也被吓住了,但依旧道:“不会的,馆主不是那种人......”又出主意道:“不如我去寻老成,给他使个激将法,把节度府来人杀了?”
刘玄机苦笑:“怎么可能?到时候你和成山虎那厮都跑不了......呵呵......杀人……杀人?”干笑了几声,忽道:“你老兄先回,我琢磨琢磨。”
当夜,刘玄机前去拜访顾佑,向他道:“顾参军,我南吴州盼参军大驾如盼救星啊,其实我家馆主骨子里还是深恨鲜于节度的,若不趁热打铁,恐生反复。”
顾佑问:“如何趁热打铁?”
刘玄机道:“其实南吴州并非一言堂,我们这里,但凡大事,都要由应急统筹委员会讨论通过,委员会的各位委员,才是南吴州真正的决策之人。过上两日,向节度府报效......是是是,向天子报效一事,要在委员会议事上决议,这才是关键。”
顾佑再问:“那我应当如何?”
刘玄机道:“我想了个办法,已经和委员会主席,就是主持议事者——我们这里称主席屠长老......放心,屠长老是心向朝廷的。我已经劝动屠长老,到时请顾参军登台,讲明其中的利害攸关......”
顾佑眼前一亮:“好主意!委员会有多少人?”
刘玄机道:“委员二十余人,还会邀请一些非委员代表列席,当有五十余人,都是我南吴州杰出之辈。”
顾佑一拍桌案,赞道:“也罢,就让我会一会南吴群英,效仿先贤,舌战群雄!”
第三十八章 保命
南吴州应急统筹委员会的议事规模,比顾佑想象中还要大,何止刘玄机所说的五十余人,几达百人之多,这是刘玄机和贾贵不遗余力邀请各方修士旁听的结果。
旁听者不仅有南吴州本地代表,还有黑山诏四部长老、通海帮六长老、岭南七州滞留于本地的修士,甚至连空海、金和尚这两位都到了。
他们两个是京城“魔党”派来的第二批人员,准备协助先期抵达的一行和鉴真建设山门,刚刚抵达南吴州,正要前往长史府向顾佐拜帖求见,就被贾贵遇见。
贾贵随口一问,这两位是长安来的朋友,这可不容易,于是不由分说,拉着他们就往议事堂走。
空海、金和尚初至宝地,加上心虚胆怂,不敢抗拒,莫名其妙就被拉进了议事堂,成了“长安代表”,就座于前排。
金和尚还好说,空海就有点惊惧莫名了,他一身纯粹的佛门功法,只要动手展露出一丝一毫,立马就要露陷,这可如何是好?
趁着贾贵去忙活,两人一排座一排座的往后挪,挪到最后一排的边缘角落,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金和尚悄声叮嘱:“不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你都不要出手,别给顾长史惹麻烦。”
空海答应道:“放心,……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尚有割肉饲鹰之举,我又何惜己身?”
金和尚道:“那是为了拯救世人的大慈悲,略有不同。”
空海道:“顾长史于我等而言,就是这世人,是这天下,也没什么不同。”
金和尚道:“算了,此非辩难之处,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听那位贾录事说,就是听人讲个话,击个掌,只要凑个热闹,就算大功告成,咱们静静听就是了。”
空海问:“贾录事说,今夜还要去百花门水晶宫点卯?”
金和尚道:“听他意思,去水晶宫是奖掖之意,似乎并非必须,事了之后去问问他,能不去就不去,拜会顾长史要紧。”
就在此时,前排带动着,议事堂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空海、金和尚两个也连忙跟着击掌。
掌声中,讲台处先上来一人,自称刘玄机,道:“尊敬的屠长老,尊敬的各位委员,来自各方的列席代表,最近南吴州关于两税的传闻,诸位都听说了,今日长史书房要将情况向诸位予以通报。按照议程,首先请剑南节度府幕友、梓州参军顾佑讲话,他带来的是节度府的第一手消息,对于各位委员,具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有请顾参军——”
在一片掌声中,顾佑登堂,开始了他的演说。顾佑的讲话层次递进,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站在天子和朝廷的角度来讲的,这就抓住了大义;其次讲到报效君恩,将臣孝君和子效父联系起来,提醒大家不能忘本;最后,也是最有份量的,则是示之以威,警告所有人,违背节度府的后果是无法承受的。
金和尚听了一半后,目光被刘玄机吸引,向空海道:“这位刘参军,以前似乎在京中见过……”
没说两句,被空海扯住了衣袖:“你听,节度府要用兵!”
金和尚连忙回过神来仔细倾听顾佑的讲话,果然听到了用词隐晦却意思明确的说法,节度府不排除兴兵讨伐的可能!
两人顿时满脸忧色,金和尚叹道:“好不容易找了个所在,以为是安稳之地,谁知又要有刀兵之祸,莫非天下之大,真无我辈栖息之处了么?”
旁边顿时有人探过半个身子,气愤道:“鲜于向这个匹夫,欺人太甚!”
前面也有几个人转身道:“欺负了又能怎样?难道还真打?认命吧!”
“先看长史府怎么说……”
“长史府又能怎样?顾长史倒是想抵抗,可咱们南吴州多的是软骨头,连顾长史都气得睡不着觉……”
“节度府想用兵,朝廷答应吗?节度府能代表朝廷吗?”
纷纷杂杂的议论中,顾佑的话也讲完了,屠长老敲了敲木槌,让议事堂肃静下来,然后道:“请顾参军退堂。”
顾佑期待中的舌战群雄并没有出现,委员会没有给出问答的安排,他只能带着遗憾傲然而出,由人陪护着送回客房。
接下来轮到刘玄机提案了,他走上讲台道:“节度府的要求,相信这位顾佑参军已经讲述得很明白了。按照顾佑参军的要求,长史书房草拟了一份提案,现提交委员会审议,征求意见。需要再次强调的是,该提案不代表任何人的意见,只是基于顾参军的要求,陈述一个事实……”
刚开始,大伙儿好都保持安静,凝神静听着,但越是听下去,嘈杂声就越大,尤其是听到“每位修士报效三十贯”的时候,顿时引起一片惊呼声。
按照这个数目摊派,将有一半的修士完全无法负担这笔巨大的开支,有三成可以勉强凑出来,但困难不小,还有一成半可以负担却肯定心不甘情不愿,唯有剩下的极少数可以轻轻松松随便拿出来。
事关个人身家,所有人都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可怕的后果,连空海、金和尚都开始算计起来。
“目前咱们有十八个人要来南诏,这就是五百四十贯,顾长史不会真向咱们收钱吧?这笔钱可不少……”
“他应该……不会吧?”
旁边那脑袋又探过来了:“二位道友,你们这十八人先忍忍吧,过上一年半载再来入籍换取修行证,此刻过来,岂不是吃了大亏?”
前排的脑袋也转了回来:“这位道友的建议不错,甚至可以考虑把修行证退了,或者干脆离开南吴州,远避他乡才是上策。”
旁边脑袋左右摇晃了起来:“这就过了,退了修行证再想重补,麻烦着呢,人家还给不给补都是问题,没了修行证,将来如何在南诏立足?损失太大,不妥不妥。远避他乡也没用,刚才刘参军说得明白,按修行证认定报效,回来了还得交,跑不了的。”
“该死的节度府!该死的鲜于向!”
“能不能把那个顾佑找回来,咱们跟他当面说清楚,就说大伙儿没钱补税,也没钱报效!”
“找回来有用?顾馆主不是没抗争过,有用吗?说不定就是那个顾佑的主意,你看他刚才讲话神气活现的样子,目中无人!”
“这厮居然敢和馆主同姓,取得名字还对着来,当真该死!”
“该死的顾佑!”
“天杀的顾佑!”
刘玄机从讲台上下来,退到角落处擦了把汗,问贾贵:“反响如何?”
贾贵笑道:“你不会自己听吗?”
刘玄机听了片刻。拍了拍胸口:“这下子命是保住了。”
第三十九章
风向很快就转变了,报效的数额一旦摊到每个人头上,成为具体的概念,绝大部分人的想法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畏惧而无所畏惧,一切都变得太快。
就算有人依旧害怕朝廷,害怕节度府,却也不敢公然宣之于口,开玩笑,万一乱说话被长史书房找上门来,让你多分担几个同道的报效,那还不如死了拉倒!
当然也有不少人收拾好了行囊,正在观望风色,希望事情有个转机,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真的离开南吴州呢?
很多人都开始在长史书房前上万言书,激情表达自己力挺长史府的坚定态度,要求顾长史“硬起来”,绝不能向以鲜于向为首的恶势力低头。
作为被刘玄机大肆宣扬的“报效均摊方案始作俑者”,连顾佑也被纳入了鲜于向恶势力集团的重要成员名单,被冠以“鲜于匹夫的狗腿子”这一称号,要求将其“割鼻”之后逐出南吴州。甚至有人更加激进,强烈要求将其处死,以谢天下。
奉命于长史书房外接见“劝谏者”们的刘玄机心有余悸,暗道“若非刘某见机得早,此刻怕是已被顾馆主借人头一用了”。
此刻的顾佑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南吴州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田州参军罗兴文的陪同下,到通海诏继续舌战群雄去了。
在劝谏者中,最为焦急的当属黑山四部的长老们,黑山诏不同于通海诏和永昌诏,他们名义上依旧庶务自主。钟子瑜、陈大麻子、薛长老和宋长老等人原本打的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主意,由南吴州在前面顶着,黑山诏则伺机而动,力争左右逢源。
忽然听说顾佐打算妥协,准备向节度府报效输诚,那他们岂不是就得跟着报效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下子黑山四部再也无法首鼠两端了,一起来见顾佐,向顾佐分析各种利弊,坚定顾佐的抗争之心。
钟子瑜慷慨道:“我们都商议好了,与其把钱交给鲜于匹夫,不如拿来支持馆主,我们黑山诏愿意报效馆主二十万贯,以充军辎!”
陈大麻子豪迈的挥舞着拳头:“我们黑山营已经组建完毕,六百五十名将士一如南吴军,全由修士组成,也操练了一个月,军甲齐整,只等馆主号令!”
宋长老和薛长老也表示,罗浮诏那边早已谈妥,一旦节度府兴不义之兵,他们是不会助纣为虐的。
顾佐自己也没想到,报效分摊方案会引来那么好的效果,当即向钟子瑜等人表示感谢,道:“只要咱们捏成一团,谁也别想欺负咱们!就好比一根筷子,你们看……很容易掰断……十根筷子……一百根筷子……总之就是这个意思!”
二月下旬,南吴军悄悄开进黑山诏,会合黑山营、通海营,在黑山诏北部无人的蒙乐山谷安营扎寨,开始集中合练,重点演练法阵配合等相关战术。
龙武军驻南吴州商铺的那位录事参军被聘为顾问,提供关于朝廷军队战法等情报咨询。
顾佑去了一趟通海诏和岭南七州,进行了十余场演说,心满意足的回到南吴州后,开始催促长史府向节度府交纳报效钱。
顾佐请他吃了一顿酒,回复说这几日就解送银钱,令顾佑着实睡了几天好觉。
可惜好景不长,接下来的几天,他就见不到顾佐了,据说顾长史要么是在下面各处亲自动员大伙儿报效,要么就是在进入南疆的几个关口,了解南疆妖兽的情况,总之就是不在长史府。
而且顾佑也渐渐察觉,南吴州修士们对他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让他连出门逛一逛双峰镇也成了奢望。
月底的最后一天,顾佑再次去堵长史小院,再次被告知顾佐不在,他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你们顾长史究竟去哪了?这是事关整个南诏安定的大事,你不要敷衍我!”
门房道:“顾长史吃错了灵丹,拉肚子了,如今在外面不知何处闭关疗伤,您还是等等吧。”
顾佑怒气冲冲来找刘玄机:“刘参军,顾佐究竟为何避不见我?说是什么吃错了灵丹,当真可笑!”
刘玄机道:“据我所知,似乎馆主是真吃错了药,正在外面闭关。顾参军何必着急,我这里正在向所有修士募集报效,我南吴州道友们都很踊跃,只是尚需时日。”
顾佑道:“今日已是最后限期,你们不要自悟!”
刘玄机求道:“顾参军,再宽限几日,我南吴州修士是心向节度府的啊!”
这时候,顾佑也接到了来自益州的信使,询问他事情办得究竟怎么样,顾佑仔细斟酌着回了一封信,大大渲染了一番自己的游说成就和三寸不烂之舌,讲述了南吴州筹集百万报效的困难,安抚节度府,再给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一定令百万报效送抵益州。
节度府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月,信使再次前往南吴州,带回了顾佑的回信,顾佑说南吴州已经凑齐了所需款项,只是长史顾佐在修行中出了点岔子,似乎受了轻伤,此刻正在疗伤,据闻顾佐伤情不重,只需数日调理便可,他信誓旦旦的表示,再给七日,七日之后一定将报效送达。
过了七日,他再次回信,说顾佐伤情比预想的严重些,恐怕还需要七日。他还说自己已经亲眼见到了黑山诏、南吴州军民报效的百万赀财,在库中堆积如山,只等顾佐同意启运。
这个时候,顾佑已经有些焦头烂额、进退两难了,南吴州这边态度很好,也答应他的要求,可就是拖着不交,节度府那边他又夸了海口,说过很多次“一定”,此时此刻,他不仅不敢翻脸,对待刘玄机和原道长等人的态度,也从倨傲而渐渐转变成巴结,为了南吴州能尽快启运报效,他甚至拉下脸来自己掏钱,在东溪北岸摆了一桌,宴请刘玄机、原道长和贾贵等人。
整个三月就这么在顾佑的一封封回信中虚耗过去,到了四月初的时候,刘玄机终于吐口,先期交付一万贯,心力憔悴的顾佑如获至宝,亲自押解着一万贯飞票赶回益州。
第四十章 大义
顾佑进入节度府,正好看见节度使鲜于向出门送客,小声向旁边的至交好友孙幕僚打听,原来此人姓刘名骆谷,是为范阳节度安禄山而来。
孙幕友轻笑:“姓刘的大言不惭,说是安节度拟遣军将前来助阵,剿杀南诏那帮不服王化者。”
顾佑大惊:“我这里都要谈妥了,怎么又要动兵了?”
孙幕友道:“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被节度拒辞了,安胡儿与杨相为敌,咱们剑南怎么可能借他的兵?当真是掂量不清!”
顾佑这才放心,等送走了刘骆谷,入堂回话:“恭贺节度,顾佐小儿服软了,这次下官是解送报效而来。”
鲜于向喜道:“当真?可是如数报效的?”
顾佑道:“先解送一万贯,其余的陆续再发运过来。”
鲜于向大失所望:“怎么才一万?”
顾佑便替南吴州分说了几句,再次保证,旬月之内必定送齐。
鲜于向道:“咱们限时二月底,如今已是四月,才交上来一万贯,怕是你被顾佐耍了!”
顾佑道:“不至于此……”
鲜于向阴沉着脸:“不管如何,必得惩治一二,否则节度府脸面都没了!”
四月中,顾佑再次来到南吴州,带来了节度府的惩罚令:严禁向相关诏国输出粮食、食盐、军甲、兵刃、法阵等物资。
顾佑对此还是比较赞赏的,这项惩罚还不到彻底撕破脸皮的地步,同时又给他增加了催缴报效款项的底牌。他手持这份禁令赶往南吴州,向原道长和刘玄机等人出示,要求他们尽快启运报效款项——他的腰杆子又挺了起来。
顾佐其实就躲在吴国公府,离长史院不到百丈,一边“疗伤”,一边教导亲传弟子李僾的修行。
这样一份禁令,长史府的一干高层都知道没什么卵用,因为节度府管不着岭南道,剑南道不输入粮食等物资,顾佐完全可以从岭南道那边输入。其实就算是南诏本地的罗浮诏和青城诏,是否遵守这份禁令,也要看两派愿不愿意给鲜于向面子。
这份禁令的真正用意,是展示决心,禁止大宗战略物资的输入,通常是开启用兵进程的第一步,鲜于向是在告诉南吴州,如果再不报效,就等着大兵压境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印证了顾佐原先的猜想,真正贯彻节度府禁令的,是青城诏,罗浮诏表明上礼节性的遵奉,但依旧在向顾佐贩卖相关物资,只不过从正大光明改为了私下进行,没有太过于张扬。
到了五月以后,节度府下发了更进一步的禁令措施,禁止所有百姓和修士进入丽水、黑山、永昌、通海和南吴州,并且派出人手,巡查青城诏和罗浮诏的相关道路。
也就是准出不准进。
这项禁令同样用处不大,岭南道那边开着大口子,如此禁令形同虚设。据说罗浮诏已经派人前往益州,和鲜于向谈判,他们认为这一条违背了当年朝廷封国时的承诺。
特意从益州远道而来的前节度府判官杨鉴向顾佐道:“政事堂由杨国忠掌握,他默许了鲜于向的做法,听说也接见了罗浮诏派去长安申诉的人,不知道他许诺了什么好处,总之罗浮诏开始按照鲜于向的要求行事了,关闭南下的通道,禁运相关物资。如果我再晚来几天,就没法从罗浮诏南下,只能绕道岭南了。”
顾佐感谢道:“多承杨判官指点,也请杨判放心,怀仙馆对帮助过我们的人从来都不会或忘的。杨判下一步如何打算?”
杨鉴道:“也没什么打算,杨国忠小儿让吏部免了我的官身,终于也有时间过过清闲日子了,炼气服丹、悠游林泉,品茗奕棋、写诗作画,如此而已。”
顾佐想了想,道:“若是杨判不弃,莫如留在南吴州,我这里寿王友一职尚无人上任,不知尊意如何?就是品阶只为七品,比不得节度判官。”
这张告身正是从王维那里批来的,价值三千贯。杨鉴此人本为剑南道豪族杨氏的嫡脉子弟,常年在益州官场履任,对节度府和益州的情况知之甚详,所以顾佐打起了杨鉴的主意。
杨鉴欣然接受:“杨某本对官场死心,无意再留恋权势,只是看不惯杨钊和鲜于向祸害天下,既然长史如此信重,说不得就舍命陪君子吧。”
顾佐大喜,当即签发了任命杨鉴为“寿王友”的告身。
杨鉴履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醒顾佐:“节度府的禁令还是不能等闲视之的,许出不许进,这是准备用兵的征兆,直指人心,对于普通修士和百姓来说,压力很大。我知长史不惧,但要和节度府对抗,有一条切切记住,不能放弃大义名份啊。”
顾佐连忙请教,杨鉴道:“其实占据大义不难,古往今来,无非就是清君侧罢了。”
“诛杨钊,清君侧?”
“我虽不齿杨钊,巴不得他倒台,但不得不说,诛杨钊而清君侧并非上策。长史会领兵进长安么?恐怕不会吧?既然如此,就诛不了杨钊,诛不了杨钊,清君侧的大旗就永远得扛着,收都收不回来,这又何苦?索性不提也罢,就清鲜于匹夫。”
顾佐拱手道:“谨受教!”
杨钊又道:“杨某思虑,长史还要做好准备,被免官之前,也就是上月,我听说节度府正在和丽水诏使者谈判。”
顾佐有些诧异:“不会吧?丽水派国主多次来我南吴州,言明要同进同退,怎么会和鲜于向谈判?再者,鲜于向还对丽水孙国主有非分之想……”
杨钊道:“根源还在梓州参军顾佑身上,长史将顾佑留在南吴州,好吃好喝款待着,还让他送去节度府一万贯。我知这是长使用计,一则拖延时日,二则引发众怒,两个目的长史均已达成,但却忽略了外面的朋友啊,你让丽水派几位国主作何感想?”
顾佐悚然而惊:“幸得先生点醒,险些误事了。”
杨鉴点头问:“军士已操练好了?军辎可准备妥当了?”
顾佐道:“万事俱备。”
杨鉴道:“如此……长史可以收揽人心了。”
第四十一章 不吃软
顾佑发现,自己的行动一夜之间受到了限制,原本打个招呼就能行走于南吴州各地,甚至可以远赴他郡,如今所住的客房外却随时随地守着四名军士,连去一趟双峰镇也成了奢望。
过去两个月,让人知会一声,刘玄机或者原道长就会赶来拜见,现在想见两人一面也难。
他慌乱的意识到,事情怕是有了反复,只是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却无法获悉。
面对看守自己的四名军士,他咆哮过、威胁过、利诱过,甚至好言好语乞求过,都无济于事,那就是四根木头,连句话都都不会说。
就这么被软禁在了客房中,一直到六月底,他才等来了一位老熟人,以前的上司,原节度府判官杨鉴。
杨鉴打量着顾佑,顾佑也毫不示弱,不停给自己打气,反过来瞪视着杨鉴:“你投靠了南吴州?”
杨鉴道:“朝廷无故免我官职,还不许我另谋高就?我的事情你不懂,也不必在此议论,说说你,你知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顾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杨鉴道:“黑山诏国主段银生上月闭关失败,辞世了。”
顾佑冷笑:“倒是个好消息!”
杨鉴道:“于节度府而言,的确是个好消息,鲜于向一直犹豫观望,就是为此,如今段银生身故,鲜于向最大的忌惮已去,他已经蠢蠢欲动了,只是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却没有考虑过你的安全,你成了弃子。”
顾佑转过脸去:“乱臣贼子,也来当说客么?”
杨鉴道:“你说我是乱臣贼子,我却说杨钊、鲜于向是祸国奸臣,为阿谀媚上,行大肆搜刮之实。而你顾参军,则是残民以逞的帮凶。”
顾佑瞪着杨鉴,片刻后道:“你愿意逞口舌之利也随你,我如今人在你手,要杀要剐任便!”
杨鉴道:“既然来见你,就是告诉你,你如今有一条活路,就看你愿不愿走。你自家怕是不清楚,在南吴州有多少人恨不得杀你,为什么?因为你想从所有人的兜里往外掏钱。也不妨坦白告诉你,杨某曾向长史献策,为平息众怒,应借你人头一用,但长史并未采纳。”
顾佑不屑道:“并未采纳?那何必将我拘禁于此?”
杨鉴道:“那是为了保你的命!”
顾佑依旧冷笑:“既是如此,为何不放我走?”
杨鉴道:“段银生死了,鲜于向便越发肆无忌惮了,他在益州抓了我们的人......”
顾佑哈哈笑道:“真是大快人心!”
杨鉴道:“......原本我们是想拿你去和鲜于向换人,可你这位恩主回绝了,一点余地都没留。”
顾佑呼吸一滞,旋即道:“都是你空口白话,想让我相信却难如登天!”
杨鉴道:“你信还是不信,其实都无关紧要。鲜于向说你是朝廷命官,他以为我们真的不敢杀你,所以抓到我们的人以后,如获至宝,想要据此勒索我们,这是堂堂节度干出来的事吗?这是土匪!”
顾佑道:“节度说得没错,杀我就是公然造反,给你们百千个胆子,你们也别想动我一根手指头!至于抓你们的人——跟乱臣贼子有什么道理可讲吗?也别想着用我去换人,节度做得对,用我顾佑去换一个贼子,那是对我的羞辱!”
房中顿时冷寂下来,过了良久,杨鉴方道:“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顾参军如此强项,果然可敬可配。你这样的人,的确很少,杀之可惜,不如这样,你答应一件事,我们就放了你,如何?”
顾佑觑着杨鉴没说话,杨鉴道:“我知你和节度府孙幕友交情莫逆,我们这边准备派人去益州,把失陷的人救出来,你给孙幕友写封信,让他好生配合,一旦人救出来了,我们这边就放了你......”
话音未落,顾佑仰天长笑:“哈哈,姓杨的,你当真把顾某看扁了,你这是让顾某为己而害友?简直痴心妄想!”
杨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真想求死?”
顾佑道:“我乃梓州参军,朝廷命官,你杀一个试试!”
面对这种滚刀子肉,杨鉴也没什么办法了,手一挥,进来几名军士,将顾佑五花大绑。顾佑还想挣扎,奈何他尚未突破金丹,被金丹后期的杨鉴随手一点,动弹不得分毫,押入法司大牢。
杨鉴来见顾佐,把事情说了,叹道:“真没想到,此人居然不吃软,只能试试来硬的,看看他吃不吃了,长史下令吧。”
顾佐点头,吩咐旁边的刘玄机:“你们法司试试吧。”
刘玄机不敢多话,立刻下去了,相关刑具是早就准备妥当的,原本打算用来对付岭南那些不服怀仙馆“王化”的跳梁,结果没用上,却在今日开锋。
见顾佐脸色不好,杨鉴安慰:“谁也想不到,咱们早就下令,益州乃是非之地,怀仙馆修士不准前往,谁知沈鸿福会私自去了,就为了给灵源道长买金沙,这事......灵源道长已经赶赴终南山了,打算请崇玄署出面,想必会有好消息。”
顾佐摇头道:“鲜于向连灵源道长亲自上门都不见,摆明了不给通融,沈道友危矣!崇玄署现在那点尿性,你是不知道,沈道友毕竟不是崇玄署的人,他们管不管还在两说......不能等了,咱们得动起来,立刻救人!让骆君速来!”
骆君应招而来,顾佐问:“准备得怎么样?”
骆君道:“杨三法和薛定图主动请战,我亲自带队,鲁班和尹书带人接应。”
顾佐道:“单你们怕是不够,万一李宓和何履光出现了,你们挡不住。苦桑道人呢?”
骆君道:“那厮还用问?就在东溪。”
顾佐道:“把他带上,关键时刻顶一顶就好,能和丽水三娘子斗一个时辰的人物,差不了。”
骆君点头:“找到苦桑后,我们就动身出发。”
顾佐叮嘱:“晚上悄悄走。在这之前,如果能拿到顾佑的书信当然最好,如果拿不到......”
杨鉴插话道:“他如果还是不肯写,咱们就替他写。”
第四十二章 斩了
法司大牢的最里面传来了一声声惨叫,顾佑从老虎凳上被抬下来后,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就算如此,他也依旧没有吐口,始终拒绝给好友写信。
总捕头晴姑打开牢门,将杨三法和薛定图让了进来,杨三法问:“如何?写了么?”
晴姑摇头没有答话,刘玄机擦了把汗:“真是奇哉怪也,就没见过那么硬气的人。”
杨三法道:“我们没时间了,立刻就要出发。”
刘玄机两手一摊:“他不写,真没办法。”
薛定图冲了上来,双手把住顾佑的肩膀使劲摇晃:“你倒是写啊!为什么不写?写啊!”
顾佑抬起头,从遮住脸的乱发中看出来,喃喃笑道:“我原本以为自己熬不住,谁知道......这不也挺过来了么,真是……刺激啊……再来!”
薛定图蓦地掏出一把剪刀来,冲顾佑嘶声道:“我叫你挺,叫你挺,我给你剪了——”
晴姑赶过来拦住:“别乱来!”
杨三法也冲过来将薛定图的剪刀抢过去:“老薛你这是做什么?杀便杀了,咱不干羞辱人的事。”
薛定图悲伤道:“可是老沈......”
刘玄机连忙跟旁边桌上取过一封早就代笔写好的书信,一边抓起顾佑的手指头往上摁指印,一边向薛定图道:“有这封血书也差不离,早就准备好了的,给。”
顾佑挣扎着大吼:“不要......”
薛定图和杨三法拿着书信就往外闯,晴姑皱眉瞥向刘玄机:“这样也行?那不是折腾人么?顾佑是个汉子,何必如此?”
刘玄机道:“咱们这位新来的寿王友可不仅仅是想救人,他是想策反那位孙幕友,谁能想到顾佑如此刚烈?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晴姑轻叹一声,取了碗水过来,扶着顾佑给他灌下去,一边看着他大口大口喝水,一边道:“不折磨你了,过两天痛痛快快送你走吧。”
顾佑顿时身子一颤,呛得喘不过气来。
洛君带着人连夜从南吴州出发了,除了苦桑道人,都是一水的金丹,救援小组相当强悍。
苦桑道人望着上方一轮皎皎明月,忽然忍不住叹道:“好久没有出来走动了,原来外面的气息——这么舒爽......”
洛君飞到他身边,问:“苦桑前辈,真要遇到了李宓、何履光,您挡得住么?”
苦桑笑道:“你以为老夫流连花丛,便不行了?别说远远的接应,就算去堵益州的城门,也不在话下。赌不赌?我能把益州城门堵三天!”
洛君翻了个白眼:“益州城门和丽水诏法司大门真不是一回事,人家是有护城大阵的。”
苦桑辩解:“我说的当然是他们不开护城大阵的情形。”
飞在最前面的薛定图回头扔了一句:“能不能快点?还聊?”
苦桑道人笑了:“嘿——你这兔崽子!”
杨三法回头道:“苦桑前辈莫怪,小薛和沈鸿福以前有旧,关系极好,他着急也是情有可原。”
尹书在后面低声道:“苦桑前辈别怪他......”指了指脑袋,示意薛定图的这里有点问题,他当年差点被薛定图害死,至今耿耿于怀。
苦桑回了一句:“我看你们几个脑子都有问题,只有小鲁比较正常。”
鲁班茫然看向苦桑:“啊?前辈是在唤我么?”
天快亮的时候,六人救援小组进入益州地界,纷纷降下来,循着无人处向前行进,再往前,离益州城不到二十里,周围全是大片大片的农田,道路旁已有不少行人车驾了。
洛君分派任务,首先将苦桑道人留在了官道边的一片树林中,又将鲁班和尹书分派在左右两个隐蔽之处,形成三面埋伏的半包围陷阱,这才带着杨三法和薛定图去益州城救人。
苦桑道人靠在一棵大树下纳凉,翘着腿,跟身边的树根处捡拾松果,一个一个击打在前方树梢上,就这么百无聊赖的待着。
尹书从远处过来,问:“苦桑前辈,刚才您也没说,一会儿遇到,我们等您发号施令,还是见了敌人便出手?”
苦桑想了想,道:“那就等我发号施令吧,其实你们躲起来就好,用不着出手。”
尹书刚要走,被苦桑招呼过来:“先别忙,聊两句......放心好了,不会误事的,等把人救出来,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之后了。”
“哦......前辈请说。”
“听说你老师重新恢复金丹了?”
“是,拜馆主所赐,我老师恢复修为了,如今正主持灵田耕种,馆主说打算让我老师出任司田参军。”
“这么说,等回去以后,可以找你老师了?”
“老师比较忙,他的事和我们虎溪分馆交集不多,晚辈也不知他的安排,前辈如果要寻他,去灵田处便是了......前辈有事和我老师谈?”
“对啊,想换个地方住上一阵子,听说他以前在广寒宫过得很不错,就想问问那地方如何。”
“咳......前辈,我就不陪您多谈了,免得误了大事。”
“那你把鲁班叫来,我跟他聊会儿。”
尹书翻了个白眼,过去叫鲁班了,等鲁班来了以后,苦桑正要开聊,却忽然起身跃上树梢,向益州城方向望去。
只见洛君打头,提着个身穿睡袍、披头散发者,杨三法在后,架着薛定图疾飞而来,完全不顾路上行人惊讶的目光。
飞到近前,洛君高呼一声:“走!”
洛君提着的人并非沈鸿福,苦桑道人等知道事情肯定有变,来不及细问,紧跟在身后向来路疾飞。
洛君频频回头,查看是否有人追上来,就这么全力飞了大半个时辰,确定追兵被甩脱了,她才减缓速度慢慢等着后面的几位。
尹书和鲁班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法力耗尽,杨三法和薛定图更是远远落在后面。
苦桑道人这才有工夫询问:“这是谁?出什么事了?”
洛君长叹一声,道:“鲜于向这个匹夫,将老沈斩了。”将手中提着的人向苦桑晃了晃:“就是这家伙监斩的,行军司马鲁良。”
苦桑道人、尹书和鲁班都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鸿福这么一个与世无争,和和气气的金丹修士,居然就被鲜于向辣手斩了?这是什么道理?
后面的杨三法架着薛定图追了上来,就听薛定图放声大哭:“鸿福啊......你怎么就离我而去了啊......”
第四十三章 孤军
南吴州,南主峰。
长史书房中只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顾佐,另一个便是特意赶来的三娘子。
顾佐面无表情,听着三娘子低声陈述:“……余长老威胁说,如果丽水派和怀仙馆再站到一起,他们青城就要南下永昌了。”
“所以,你们打算退出了?”
“不是退出,我们准备换一种方式和顾馆主站在一起。”
“什么方式?”
“丽水派不再公然与节度府抗争,按照青城派的要求,我们报效节度府十万贯,和节度府......修好......但是并非真的修好,由我本人带领部分修士,自发加入南吴军,协助顾馆主抵抗节度府。”
“十万贯......你们的报效钱交了?”
“交了......”
沉默良久,顾佐道:“原来如此,为何事先不告知我们?”
三娘子无言以对,其实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丽水派内部商议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提前告知怀仙馆,因为大家都料到,怀仙馆必然强烈反对,与其如此,不如先交了钱再说,之后再想办法缓和双方的关系。
——比如由三娘子领衔,派出部分修士加入南吴军。
顾佐深吸了口气,道:“段银生闭关失败,过世了,然后你们屈服了,这给了鲜于向错觉,他认为可以向我动手了,于是沈鸿福被祭旗了。老沈是鸿福观的道长,与世无争啊,他只是为了去益州买金沙......”
这件事,三娘子已经得知,其实当初丽水派内讨论是否屈从青城的时候,她是激烈反对的,坚决要求和怀仙馆并肩作战。但青城势大,大部分丽水派修士都生不起反抗之心,最终决定屈服,向节度府缴纳报效。
但这些内情,三娘子没法说出口,她也不想推卸自己身上的责任,只是道:“我们没有想到鲜于向敢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拿沈道友祭旗,我这次带人过来,就是准备和顾馆主一道,为沈道友复仇的,不斩鲜于向,我绝不回丽水!”
不可否认,丽水派的确惧怕了,她们退缩了,以前的信誓旦旦,在诏国的存亡面前不值一文。但由于三娘子的坚持,她们还是履行了部分身为盟友的义务,派出人手加入南吴军,和怀仙馆一起作战。
面对如此境况,顾佐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难受,差点憋出内伤来,真想狠狠骂她们一句“首鼠两端”!
但三娘子是来助战的,顾佐只能强压着不快,不轻不重点明:“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陷,所以我希望三娘子重新梳理一遍你带来的人,看一看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心愿意来杀敌的,有多少是不情不愿的,避免真正打起来的时候,出现我们都不想看到的变故。”
三娘子理不直气不壮,只得点头:“我再找他们谈谈,犹豫不决的,就让他们回去。但带来的五百多人,我相信绝大部分是可以大用的。”
顾佐道:“梳理完后,委屈三娘子以丽水营的番号随军行事,您修为虽高,但涉及战事,依旧要遵守军法,接受调派。”
三娘子继续点头:“这是自然。”
谈话艰难完成,三娘子下去重新整顿丽水营了,顾佐回过头来,继续盯着桌上的南诏舆图发呆。
丽水派的做法引起了怀仙馆众高层的愤怒,原道长、成山虎等人都建议和丽水派断交,就连一向很少表态的屠夫也对此深感不满。
等他们发泄了一通,顾佐问了三个问题:
如果和丽水派彻底断交,她们会不会彻底倒向青城派,甚至会不会出兵相助节度府?
加入南吴军的五百余丽水修士,对作战有没有帮助?
怀仙馆需不需要三娘子这位元婴修士助阵?
这三个问题让大伙儿都沉默了,在军国大事上,确实来不得半分意气用事,不管怎么不爽,都只能受着,对于三娘子带来的丽水营修士,大家还要笑脸相迎。
面对一干心情不爽的手下,顾佐道:“丽水派不敢明着起兵,现在就剩我们怀仙馆自己孤军奋战了,所以,这座山,需要我们自己翻过去。但这真的是件坏事么?”
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顾佐豪迈道:“我们自己爬过去的山,山上的风景,就只有我们自己能看!”
怀仙馆独抗剑南节度府,说出来果然很提气,这下子,长史书房中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
刘玄机禀告:“梓州参军顾佑昨日吐口了,他愿意反正,归顺南吴州。长史您看,明日出征时,是否还用他祭旗?”
成山虎不屑道:“到死了,又怕了?该砍就得砍,为老沈报仇!”
原道长问:“此人之前不是骨头很硬么?怎的又要降了?”
刘玄机无奈道:“昨天才说了实话,他说他第一次体会到,受刑于他而言,其实等若修行,打得越狠,他越舒坦。”
众人都忍不住一阵好笑,只听刘玄机续道:“这厮一直不相信咱们真敢杀他,但听说沈道友受难,昨晚又把断头饭给他一摆,立马就怂了,只求长史饶过他。”
顾佐也笑,笑罢叹道:“此时再求饶,晚了。”
八月初一,双峰镇大演武场,近两千人的看台上座无虚席,南吴州、黑山诏、通海诏“各界人士”,甚至连岭南道“代表”都纷纷到场,参逢盛会。
场地正中的演武高台上,“顾”字帅纛迎风飘扬,“南吴军”、“怀仙馆”两杆大旗分列在侧,更有各色战鼓金锣环绕四周,杀气腾腾。
高台之下,四面围绕着千名修士组成的军阵,阵型森严。
顾佐全身甲胄,在屠夫、成山虎、洛君、原道长、刘玄机等人簇拥下,登上高台。
尚长老也从闭关中出来,跟在顾佐身侧,他已经完成了搜灵诀功法的金丹转化,在顾佐气海洞府中成了修为最高的道兵,此刻怀仙馆要和节度府刀兵相见,也顾不得闭关冲境了,准备先打完这仗再说。
全场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在欢呼声中,顾佐向各个方向举手示意,引起了更加热烈的欢呼声。
欢呼和掌声经久不息,顾佐只得双手下压,这才恢复了演武场的肃静。
顾佐向身后示意:“念!”
于是杨鉴上前几步,展开檄文,当场宣读,他的声音被高长江师徒炼制的扩音法阵传出去,响彻全场。
第四十四章 祭旗
讨鲜于向的檄文,南吴州没人写得出来,故此由杨鉴本人操刀,大意是“今奸臣用事,跳梁左右,欲秉操纵之权,潜有动摇之志,包藏祸心,其机实深”,又说鲜于向“构陷诏国,搜刮无度,滥杀无辜”,料定接下来“必大行无忌,而予夺生杀,尽归其手,异日吞噬,有如反掌”。
又道出清君侧的苦衷,“古语云:困兽思斗,盖死逮身,诚有所不得已也。节度鲜于,集兵益州,尅日见攻,长史顾佐,乃率锐兵三千御之,上下同心,愿效一死”云云。
一篇骈四俪六的文章,这么念出来,至少一半人只能听个大概,顾佐等他念完,向演武场内所有人道:
“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鲜于匹夫想从咱们口袋里掏钱,做他的春秋大梦!他敢乱杀咱们身边的亲近道友、至爱友朋,咱们就清君侧,打到益州,诛鲜于!”
场上顿时千人齐呼:“清君侧——诛鲜于!清君侧——诛鲜于……”
呼声震动如雷。
台下有法司修士架着个人上来,直接送至高台上的帅纛之下,这里早已布置好了断头台。
被押送上来的正是梓州参军顾佑,此刻的顾佑早已吓坏了,哪怕是昨天晚上,他还心存侥幸,自己表明心迹决定投降,是不是就能免死了?直到现在押送上来,他终于确定死到临头,慌得腿脚酸软。
这是出征前的祭旗,大家购买门票来参加出征大会,一半原因都是冲这个来的,见顾佑被押上来,顿时又引发一阵兴奋的尖叫。
顾佑被两名法司修士强行按在断头台上,脖子拧转过来,侧对着帅纛,方便砍头的时候鲜血可以溅上纛旗。
顾佑浑身已经酸软到发木的地步,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惊恐的望着飘扬着的旗子,暗道,自己的血,今日就要染上这面大旗了么?
刘玄机出面,大声宣布:“鲜于匹夫枉杀无辜,谋害忠良,今日就让节度府血债血偿,以这贼子之血,为出征将士壮行!”
纛旗前闪出一丈空地,执法的刽子手来到断头台边,亮出一柄鬼头飞刀,飞刀在半空中绕了两圈,飞至刽子手面前,刽子手一口水箭激射而出,喷在鬼头飞刀上,击发出几声如狼嚎般的凄厉惨呼声,瞬间阴风惨惨,旁观众人的脖颈处都有些隐隐发凉。
这位刽子手是经杨鉴介绍,专程从剑南道“请”来的,属于某个刽子手世家,别看修为只是炼气,但行刑之时相当专业,顿时令祭旗仪式多了几分庄严和肃穆。
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刽子手展露出极高的专业素养,顾佐很满意,向杨鉴点头表示赞许,杨鉴捋须微笑。
刘玄机向顾佐躬身:“请长史下令!”
顾佐朗声道:“南吴州,非我一人之南吴州,是上万南吴修士的家园,怀仙馆也非我一人之馆,是上千同门修行的道场,今日,不该由我顾佐下令,当由在场的万千同道们下令。”
这种邀买人心的手段,是之前就设计好的,顾佐环视场内,高声喝问:“此人——杀不杀?”
当即有人振臂高呼:“杀——”
有了带头的,后面自是群起响应:“杀!杀!杀!”
顾佐满意微笑,向刘玄机示意:“杀!”
在这满场喊杀声中,忽然响起一道凄厉刺耳的反对:“不能杀!不能杀——”
却是顾佑梗着脖子为自己求取一线之机:“不能杀——我与顾长史同族,皆出自会稽顾氏,焉有同宗相残之理?”
顾佐肃然道:“虽为同宗,但大义在左,你非往右,今日便要大义灭亲!”
顾佑福至心灵,用下巴指着头上绣着的帅纛:“顾字帅纛下斩顾姓之人,世间焉有是理?未战先亡,大不吉也!”
此言一出,全场的激情呐喊声顿时就弱了下来,演武场中只剩窃窃私语。
这句话大有道理啊!出征当日,用顾氏之人的鲜血祭祀顾字帅纛,的确寓意不吉,其中的不吉之意,甚至比出征时大纛被风刮断犹有过之!
忽然间,便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被旁边的使劲扯住衣袖,强行忍笑。
顾佐也觉得果然很晦气,之前没有人提起时还不觉得,此刻被人戳破,心里怎么都觉得膈应!
只听顾佑继续大喊大叫:“顾长史,我降了,我愿为南吴州卖命,我对节度府了如指掌,我还有用!今后你说向左,我绝不向右,我改名!咱们会稽顾氏,都跟着长史走……”
顾佐脸色阴晴不定,杀之祭旗吧,当真不吉,这是修行之世,不信这个还真不行。可不杀吧,人都押上台了,就这么戛然而止,半途而废,对得起每人一百文的门票钱吗?
正左右为难之际,刘玄机连忙救场,小声道:“要不,还是让大家决定?”
杀人祭旗,说白了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鼓舞士气,如果场内都说杀,鼓舞士气、凝聚民心的目的就达到了,那这点晦气其实不算什么。如果场内都说不杀,那就从善如流,避免了不吉的晦气,还能显示顾佐的宽怀大度。
另外,刘玄机悄声道:“还有个节度府行军司马鲁良在手上,可以斩鲁良祭旗,您不是说了么,那厮比顾佑更反动。”
旁边的杨鉴听罢,当即赞道:“此计甚妙!”
屠夫也点头同意。
于是刘玄机忙去身后队列中找贾贵,把原委说了一遍:“让你的人带头喊不杀。”
贾贵道:“我刚才也略听了几句,似乎没有主张不杀,杀与不杀,由人自定吧?”
刘玄机道:“长史已有不杀之意,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快!”
耽搁了片刻,顾佐再次高声询问场内:“杀,还是不杀?”
场内的回答渐渐由凌乱嘈杂而整齐划一:“不杀!不杀!不杀……”
顾佑死里逃生,当他被人从断头台上拉下去的时候,行军司马鲁良被架了上去,摁在了他刚才被摁倒的位置。
鲁良毫无惧色,不停的扭头冲顾佑破口大骂:“鼠辈!胆小鬼!不过一死而已……”
顾佑却压根儿没听见,他此刻只觉浑身一松,膀胱处涌出喷薄而出的暧意,忍不住当场尿了。
这种滋味,真刺激,真舒坦啊……
第四十五章 虚张声势
誓师大会当夜,顾佐在长史书房召见三娘子和万河散人,等两人坐定,顾佐道:“前方传来消息,益州兵马已于今日出营了。”
三娘子问:“消息确定?”
顾佐点头:“有五位金丹修士来回传递消息,这方面足可放心。”
三娘子道:“怎么打,听你的。”
顾佐问:“丽水营整顿如何了?”
三娘子回答:“又清退了二十三人,现在是五百一十二人,战意坚定。”
“好!”顾佐点头,起身道:“二位请看。”
他来到书案边,将灯火拨亮,书案上是一张南诏舆图。三娘子和万河散人都凑了上来,认真看着这幅图。
顾佐指着舆图道:“今日祭旗,明日出征,你们丽水营在大军最前列,为先锋,日行五十里,五日后抵达黑山诏郡城——利润城,在利润城修整三日,再往前行,同样日行五十里,往威远镇方向走。”
万河散人皱眉:“怎么如此慢?一路上不得耽搁十天半个月了?兵贵神速,如此懈怠,还怎么打?”
顾佐没有回答,而是继续:“丽水营作为前锋,我要求你们多打旗号,一路鸣锣开道,尽量折腾出声势来。”
万河散人若有所思,道:“虚张声势?中军不在我们这一路?”
顾佐赞道:“散人好见地,咱们的战场在这里!”手指从威远镇向北,重重落在了大约八十里之外蒙乐山。
万河散人问:“我丽水营为前锋,那后面的中军呢?后军呢?”
顾佐道:“都是临时征募而来的,以无修行的武师为主,中军有杨鉴坐镇,后军是刘玄机。”
三娘子盯着顾佐问:“莫非顾馆主看不上我丽水营?还是说不信任我们?”
顾佐摇头:“杨鉴说,李宓、何履光二人都老于军伍,鲜于向虽然混账,但他们二人却是用兵的行家,不可轻敌。疑兵绝大多数没有修行,很容易被对方的探子看穿,只有丽水营五百精锐为前锋,方能令李宓、何履光上当。”
三娘子道:“不论如何,我要参战,我来不是为了走路扛旗的。”
顾佐点头:“当然,开打之时肯定需要三娘子出力,就连我也要随大军同行一段,至利润城后再行动,到时候三娘子跟我一起去,散人也要精选丽水营中的筑基修士前往。”
万河散人道:“计策是好计策,但就怕青城派,如何抵御青城,馆主有何定计?”
顾佐道:“已有所准备,若是一切顺利,青城的人过不来。”
万河散人追问:“若是不顺呢?”
顾佐道:“会有很大麻烦。”
万河散人皱眉:“当料敌从严......馆主究竟有何后手,能否说明?也好让我等有所准备。”
顾佐道:“此事绝密,但既然精诚合作,却也不须瞒着二位。我已请动唐门,听风前辈答应我,不让青城派进入南诏。”
三娘子和万河散人都很惊讶,对视一眼,齐声问道:“唐听风答应了?他们真愿意去招惹青城?”
顾佐道:“我给了唐门一个通川郡,如果这样他们都不来,那就活该我顾佐倒霉。”
八月初二,大队南吴军在锣鼓喧天中启程,连绵的号角吹响了群山,上万南吴州百姓赶来送行。
两千人的队伍、上百辆大车,浩浩荡荡出北口,身后留下万千祝福和不舍。大队沿着河道和谷地前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行军速度比顾佐设想得还慢。
这支疑兵以丽水营为牌面,剩下的一千五百多人皆为南吴州、通海诏和岭南七州招募来的武师,不熟悉南吴军的人就算站在旁边仔细观察,其实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毕竟单看丽水营这五百修士,其实也称得上精锐了,以武师为普通军卒,这本就是朝廷军制的普遍构成。
何况顾佐就在这里,他出现的地方,难道不是主力么?
出了南吴州地界,顾佐等人就一直在四下观察,怀仙馆在益州安插了探子,节度府若是不在南吴州也同样这么做,那可就太浪费大伙儿的一番苦心了。
果然,过不多时,杨鉴就指着周围一座山头上起飞的剑光道:“当为益州兵马,只是隔得太远,不知是哪位将佐。”
来自各方的消息,尤其是杨鉴和顾佑二人吐露的军情,益州军中除了李宓、何履光两名统兵大将外,共有十二位金丹将佐,这些人,杨鉴身为节度判官时都见过。
三娘子眼望顾佐:“追不追?”
顾佐道:“当然追,不追就太假了,丽水营派两员金丹追一下,意思意思。”
万河散人派出原来永昌会的两名金丹假装追击,两人起飞后一左一右从身后夹击过去,结果追出数里之外,正要打道回营时,前面逃窜的益州探子慌乱之中没有控制好飞行姿态,忽然从飞剑上一头栽了下来,落在下方老林中。
追击的二人猝不及防,一下子就冲了过去。这两位都懵了,给他们的任务是意思意思,把人赶跑,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现在该怎么办?
其中一个正要低头查看摔下去的益州探子,却被另一位小声喝止,于是他们只能装作毫无察觉,懊丧着往回掉头。
“那厮跑得够快,怎么一眨眼就没了?”
“此人修为当真了得,追之不及啊……”
忽听下方有人呼救:“我在这里,我投降——”
两人使了个眼色,正要不管不顾从上方飞过,下面的喊叫声更大了:“救命啊——”
迫不得已,这两位只能下去了,就见那探子正被几根妖藤缠绕着往旁边的树洞里拖拽,他操控飞剑不停砍削妖藤,但更多的妖藤正在向他卷过来。
那探子一边奋力砍削,一边惊呼:“快来助我,我腿摔断了!”
两人无奈,各自操控法器相助,这才将探子救出,拽上空中后,那探子惊恐万状:“这是什么东西?什么妖物?”
这是南疆深处的触手藤,在上次兽潮侵袭时被带到了南诏,从没见过的人难免慌乱而不知如何应对,但实际上筑基修为就可以对付——去斩树的本体,藤蔓就会缩回去了。
两人懒得回答他,垂头丧气的带着探子飞回军中。把探子扔在顾佐跟前,顾佐顿时无语了,看了看万河散人,万河散人也同样无语,挥手:“带下去好生审问!”
第四十六章 行军
了解完情况,才知道丽水派修士不是故意违抗军令,两名金丹也很委屈:“我等是真想不管他,但若是不管,他就得死,与其死了,还不如带回来问些消息。”
顾佐叹了口气:“也是个意外,二位不必自责,咱们下回注意些,不追那么近就是了。”
益州探子是个怕死的,压根儿不用上刑,就把知道的清醒抖了个底掉。身为金丹修士,他知道得还真不少。
李宓、何履光出动了八千兵马,连同征发的民夫共计一万五千人,号称三万,其中,益州本军的金丹将佐有十二名(此刻只剩十一名),筑基修为的有六十余人,炼气修士三百余人,步卒以武师为主。
另外,这探子还招认了之前并不掌握的消息,青城派调遣了四名金丹和二十余名筑基加入益州军,范阳军也从河北派来了六名金丹和三十余筑基,充实李宓、何履光账下修士的实力。
但那探子表示,青城派和范阳军支援的修士都换了益州军服,这就表明这两家还没有公然和怀仙馆翻脸的意思,既然如此,顾佐也没必要把这件事挑明,就当他们都是益州军好了。
顾佐不喜欢玩“号称”那一套,南吴军在檄文中宣称有三千人,实际上也的确有三千人,但他计划中真正参战的,只有两千人。
虽说益州兵马的主力是武师,南吴军的主力都是修士,但从基层军士的战力比较,武师和炼气前期修士之间是没有强弱之分的,就算对上炼气后期也能一战。因此,在军卒的实力对比上,益州军占据压倒性优势。
南吴军占优势的是大量筑基修士,顾佐默默估算,真打起来的时候,他能投入三百筑基,是益州军的三倍。
在金丹修士上,南吴军目前集中了四十余人,比益州军略多,而在元婴修士上,双方旗鼓相当。
经过比较,顾佐认为自己获胜的希望很大,他有一条最大的凭仗,南吴军是在兽潮的残酷搏杀中成长起来的,益州军虽然也经历了兽潮围城,但据他所知,其实没打过什么恶仗。况且他还有别人无法理解的信心,既然后世的范阳军举起旗来就能一路平趟到长安,那益州军是不是也同样不经打呢?
不断有军情从北边反馈回来,说益州军刚入嘉州,于是顾佐大军再次放慢速度,由日行五十里改为日行三十里。
过了五天,益州军还没走出嘉州地界,南吴军已经进入黑山郡城了,顾佐干脆下令放假,让军士们在郡城中放松。
直到八月二十日,益州军才缓缓进入南诏,沿着青城诏和罗浮诏的交界处南下。
益州军行进缓慢的原因出在基层军士身上,都没有什么修为,走起来自然要比修士缓慢——脚程较慢,这或许是炼气修士们强过武师的少数优势之一。
又等了半个月,当益州军抵达青城诏和罗浮诏交界的龙和城时,顾佐才下令大军重振旗鼓,从黑山郡城出发。
双方大军的动向,都在对方金丹修士的高空监视之下,当晚,南吴军在黑山郡城之北三十里外的羌浪川扎营。大帐之中,顾佐看了看更换过自己装束的李谷生,又将自己的头盔给他戴上,别说,两人身材相仿,这么一换装束,不凑近了看还真是挺像的。
顾佐拍了拍李谷生的肩膀:“少说话,有什么军令,让杨鉴转达发布。”
李谷生答应了:“放心吧小师叔,这是在自家军中,敌军探子在天上肯定发现不了。”
顾佐冲杨鉴道:“疑兵就靠你指挥了,明日起加快行军速度,摆出抢占威远镇的架势来,要让李宓以为,咱们准备在威远镇和他决战。威远镇距此地不到二百里,距龙和城却有二百六十里,怎样才能让李宓觉得他有希望抢在前面,这个需要你老兄好好把握。”
杨鉴笑道:“我先派两百人急奔威远,让他着急,大队在后赶路,半路上要过墨江,我搭建浮桥的时候失败两回,就能耽搁半天、一天,给他希望。”
顾佐又道:“记住,三天以后,把二百精锐送到蒙乐山来。”
蒙乐山是黑山诏最北端,山中的谷道,是北向南的重要通道,益州军先过蒙乐山谷,南下威远镇,再攻黑山郡城,最后去打南吴州,这是最佳线路。如果绕行的话,往西从青城诏南下,要多走一百六十里地,往东从罗浮诏通行,要多走一百二十里。
因此,顾佐的方略就是让疑兵缓行,作势欲守威远镇,精锐前行八十里于蒙乐山谷设伏,出其不意截杀益州军,争取毕其功于一役!
在蒙乐山谷,顾佐已经布下了两座天都阵和一座三元极真法阵、一座两仪极光阵,都是从南吴州悄悄撤换下来,提前安置的,相信一定会给李宓、何履光一个惊喜。
诸事交代完毕,顾佐带着三娘子、万河散人趁夜离开军营,他们身后是丽水营四名金丹和二十余名筑基。再过三天,丽水营挑选出来的二百精锐会赶往蒙乐山,作为最后一批有生力量投入作战。
一行连夜赶路,有顾佐在前面开道,路上顺畅无比,完全没有遇到妖兽的干扰,一夜奔行百里。
天快亮时,便放慢脚步,从林子最密处穿行,到傍晚时分,便远远看见了盆地中的威远镇。
稍事休息,众人沿山麓绕过威远镇,顺着山脚谷地向北,急行八十里,终于抵达蒙乐山谷的南口。
成山虎已经带人在这里恭候多时,见到顾佐,将他们带进一座大山洞中。沿着洞壁两侧全是军士,驻扎的正是怀仙营的三百余名怀仙馆弟子。
尚长老、屠夫、原道长、苏三等等怀仙馆核心都在这里,见了顾佐都喊“馆主”,弟子们则都喊“小师叔”。
和大家打过招呼,成山虎带着顾佐进入最深处,这里就是“中军大帐了”。
顾佐坐定之后,立刻询问:“益州军到哪里了?”
屠夫摇了摇头:“还在龙和城,没有出来。”
入城歇息两天也很正常,于是顾佐开始询问各营准备情况。
第四十七章 益州方略
早在三个月前,作为南吴军主力的中营、左营和右营就已经来到蒙乐山西侧的无人区整训了,重点演练在军阵掩护下的进攻、防守和转向。
从前个月开始,怀仙营也被调了过来,一起加入演练。
在顾佐的飞票攻势下,南吴军每一个队都配备了随身小型法阵,经过集中演练后,各队与战阵之间的配合已经颇为熟练,就等着实战检验。
后续抵达的是黑山营和通海营,这两个营没有开展正规的阵法配合,只能自行训练团队配合,顾佐没有那么多法阵配备给他们,也没有必要,敢冲锋、敢坚守,这是顾佐对他们的要求,只要做到这两点,也堪称精锐之师。
顾佐动手的准备相当早,甚至可能早于节度府真正产生动兵的念头之前,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最终促使鲜于向决定派兵的原因,一是青城派的推动,二是丽水诏的服软,三是段银生冲击炼虚失败后身故。
因此,节度府不可能料到顾佐会这么早就开始筹备作战,对蒙乐山西面藏着南吴军主力就更是不得而知。
从昨天开始,各营在夜色掩护下分别进入之前就选定的山洞,距离战场咫尺之遥。
山谷中段的葫芦道是预设的主战场,葫芦道西边的山崖、南边的出口,各布设了一座天都阵,保证益州军无法从这两边逃窜。这两座天都阵的启动需要三个时辰,可以提前打开。
东边的山崖上,顾佐准备在这里放置怀仙营,他们这两个月的训练重点是防守。虽然没有天都阵,但东崖地势险要,难以进攻,怀仙营驻守此间,配以两仪剑光阵,问题不大,而且顾佐还打算将后面赶到的丽水营二百修士也配置到这里,加强守御。
最考验南吴军的是葫芦道的北口,必须将益州军放进葫芦道,才能启动三元极真法阵封口,启动到完成需要一个时辰,这段时间,益州军势必会疯狂争夺回路,南吴军必须在这里硬顶一个时辰,顶到三元极真法阵正式开启。
顶住了,这一战就可以结束,顶不住,后面的仗就难打了。
顾佐抵达蒙乐山的第三天,益州军终于在龙和城修整完毕,重新启程。行至傍晚,大军来到曲驿,前锋李贞元回禀:“父亲,营寨已经立好了。”
李宓道:“说了多少回,人在军中,按军中的规矩来,这里没有你的父亲。”
李贞元连忙改口:“大帅,是否催促大军入营整备?”
李宓点头:“传令入营。”
半个时辰之后,负责指挥后军的团练使何履光进入驿站,李宓问:“粮草都安好?”
何履光应道:“放心,一切都好。行军月余,已经初见成效,今日走了四十里而大军未乱,兵马使治军有方!”
李宓摇头道:“一日才行四十里,还是慢了,若在中原,六十里才是勉强。”
何履光道:“剑南不比中原,山多林多谷多,再者,益州兵马五十年未经整训,能走四十里实属不易,何必苛求,你看南吴反贼,比咱们慢多了,至今刚过羌浪川,搭个桥折腾了三天还没搭成,我听探马回报,墨江不过十余丈宽,他们的桥都塌了三回,嘿嘿,毕竟是贼子,不过如此。”
李宓道:“墨江水急,两岸崖高,地势险峻,搭桥艰难,倒也不能就此轻视贼军战力。”
何履光笑了笑没说话,李宓为人向来谨慎,多说无益,没必要和自家主将抬杠。
李宓又道:“君孚,我今日一路上都在想,贼军大约是要在威远和咱们开战。”
何履光颔首表示同意,前方军情不断回报,各方面迹象都表明,南吴叛军是要进驻威远,以此抗拒天兵。
李宓取出舆图道:“青城派送来消息,我们原先对南吴贼的认知还有缺失,他们手中不止有一座三元极真法阵,实际上应该是两座,今春之际,顾佐小儿入京,华山西玄派又卖给他第二座。我认为,他之所以敢离开南吴州,进兵威远,应当就是依仗这座大阵。虽说咱们不怕,但若是一头撞上去硬碰硬,军卒伤亡必大。”
何履光点头:“将军想得中肯……下官愿提一旅精兵,日夜兼程,抢占威远,必赶在他主力之前拿下威远!”
李宓道:“倒也不必,我打算改变用兵方略。君孚带兵护稳粮草,依旧按原路进兵,直趋威远,但要注意,不必着急,放南吴贼抢先入城。待南吴贼入城之后,将威远团团围住,只佯攻,不硬打。我率三千军绕行墨山,直趋羌浪川,从南吴贼身后动手……”
说着,李宓拳头重重砸在舆图上的某个位置:“……攻占黑山郡城!”
何履光眼前一亮,赞道:“将军妙计!如此一来,南吴贼腹背受敌,进退失据,想不溃散也难。”想了想又道:“只是这条路不是很好走,青城派的人说,不仅绕行一百多里,且皆为小路、山路,大军难行。”
李宓道:“我打算轻装前行,不带辎重民伕,险是险了些,却也是练兵的好机会。”
何履光再问:“这条路要通过罗浮诏,节度府答允过罗浮派,大军不借道他们的地盘。”
李宓笑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三军既动,又何必拘泥于什么承诺?鲜于节度的应承,不合时宜,不利作战,不用管他。且我行军之际,不滋扰地方,不是什么大问题。等罗浮诏去和节度府说理时,我仗都打完了,让节度府去头疼就是。再有责罚,我一力担之!”
何履光点头道:“既然如此,下官和将军共担之!”
低头看着舆图道:“将军轻兵急袭,我当稳扎稳打,于石桑虚结大寨,至蒙乐山建粮台,大军抵近威远后,驻于通镜川。”
李宓看了会儿图,点头同意:“可。在通镜川扎营,需在河川两岸都建寨驻兵,不可全数过河。”
想了想,又再次叮嘱:“不要拿军士往上硬碰敌军大阵,尽量避免伤亡。君孚啊,大唐已显乱象,手中有兵,将来朝廷才有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