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它生莫作有情痴
瞧着那一袭绣溪敕青袍转入宫苑,当值的内监堆着笑意迎上前,“今日金大人来得早,早朝已散了?”
这位金大人,虽不过仍是六品之衔,却是内阁七人之一,如今皇帝身旁极受重用的一个。平素压根没机会巴结,眼下却隔三差五往这漏刻殿里跑……
瞧他微赧语迟,那内监忙让开身子,“人还在那屋子里,一大早就进去了。”说罢掩着意味神色退出园子。
金幼孜熟门熟路走到屋前,门敞着,她手里抱着一桶水,正往那欹器上悬着的小瓮里注水。地上湿漉漉一滩水渍,看样子已经折腾了很久。
他走上前,二话不说将那桶水劈手夺过,放在一旁,“你昨夜去了何处?”
她的裤脚和袖子都挽着,长发束得也不齐整,嘴抿了抿,“自然是在这儿待着。”
“你去了南市街。”他面上的怒意没打算遮掩,“你去见了铁铉的女儿。”
“你跟着我?”桐拂奇道,“我怎么没发现?”
“我没跟着你,我……我昨夜正好路过那里。”他面上局促一瞬而过。
“这有什么,”她将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南市楼那里好酒好曲的,金大人去寻寻乐子也是寻常。”
“你别打岔,那地方你如何能去?”
“怎么不能去?我去见旧友,可违了大明律?”她有些不耐,欲取回那水桶。
“你晓得她二人眼下的境地,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多少人顶着掉脑袋的罪,暗中为之奔忙劳碌。你若胡乱插手,可知要引来多少麻烦?”
她晓得他说的没错,昨夜在见到云词姊妹俩时,她就已经知晓。
二人并未被送入十六楼,却被安置于紧靠南市街的一处河房。门前虽挂着教坊司乐伎的灯笼,但有青衣小厮终日守着,凡有来人,皆被一块牙牌挡了回去。那块牙牌什么来头,桐拂并不晓得,但显然是护着这姊妹俩的,她也无心去追究。
云词烟语虽不得自由,但吃食衣用倒也无缺。二人初见桐拂不免痛哭伤怀一场,平复后却也显出寻常女子难有的坚毅。平素她俩念书女红,浣衣炊食皆自给自足,无哀戚无怨愤。比起济南城白鹤庄中天真烂漫,眼下宁敛澹远,另生一段神采……
见她神思不在,金幼孜将调子缓了缓,“这回就罢了,以后莫要随意去那院子。若定要见她们,我与你同去……”
话未说完,耳听得外头园子里一阵嘈杂,二人转头望去,一队锦衣卫正入来,为首那人麒麟袍红得炫目。
金幼孜将她拦在身后,“一会儿别乱说话。”
赵曦入来,瞧见金幼孜就是一愣,不过很快回过神,“这不是文渊阁的金大人嘛,这么巧也在漏刻殿。我等不耽误大人,拿了人就走。”说罢目光望向金幼孜身后的桐拂。
金幼孜没有让开的意思,躬身道:“敢问赵大人,为何拿她?”
赵曦心生不快,“若是没有个由头,谁又敢在宫里随意拿人。金大人若有疑虑,不妨去奉天殿问问?”
说罢也不再搭理金幼孜,“还不快些,耽误了事儿算谁的?”
身后立时呼啦啦拥上来一群人,绕过金幼孜直往桐拂那里去,手中锁链呛啷作响。
桐拂将金幼孜一把推开,“走开走开,别碍着人办事。”
眼看着将她锁了,门外传来一声,“赵大人且慢。”
赵曦闻言一个愣神,火速调转了身子,往那门口迎去,“见过……”
那人入来,将他的话截断,“将桐拂姑娘先松了绑,她并非人犯,赵大人怕是搞错了。”
赵曦忙应诺着命人解开锁链,桐拂这才看清来人。耳边众人皆行礼,高呼殿下。
朱高炽一身赤色衮龙袍,玉带翼善冠,由两侍从扶着到了眼前,“桐姑娘,许久未见。”
桐拂揉着手腕,“不知我犯了什么事,竟惊动了殿下亲自来拿人。”
一旁金幼孜赶忙拽了拽她的衣袖。
朱高炽眼风里瞧见金幼孜的举动,似是这才看到他,“金大人也在此处,漏刻殿今日有些热闹。”
金幼孜忙躬身道:“陛下许了下官可进出漏刻殿,协管钦天监事务,故而在此。”
朱高炽也不点破,“金大人辛苦。”转身又望向桐拂,“姑娘误会,我来并非拿人,是请姑娘往锦衣卫一趟。”
金幼孜再要出声,赵曦已提步上前将他拦着,“桐姑娘请!”
桐拂心知逃不掉,瞪了金幼孜一眼,提步就往外走。出了殿外,犹听得朱高炽与金幼孜的片言只语,“金大人莫忧虑……桐姑娘……案子……数日……”
她皱了皱眉,这一出,不知唱得是什么?
……
金幼孜回官舍换了燕服,刚出门没几步,有人自身后唤他,“金兄!”
他扭头看去,诧声道:“景昭?”
边景昭一头汗,“找了你几日,走走,边吃酒边说话。”
他将金幼孜拉上船,一路到了问柳酒舍,这一路长吁短叹,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待在后头静室里坐下,他才出声道:“那个……秣十七……如何了?”
金幼孜一愣,“你怎知秣十七的事?”
“唉,这个你别管,我只问你,她如今可有下落?”
金幼孜摇头,“尚无消息,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办这个案子……”他将边景昭神情看了一回,“你是不是对秣十七……”
“是。”边景昭接得飞快,“之前未觉得,只是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待听闻她失踪,更是……唉,不说也罢。我也没有旁人可以问,你如今在宫中走动多,若有什么消息,可否知会我一声。”
金幼孜犹豫了半晌,“我听小拂说,秣十七其实对……”
“我知道。”边景昭接得更快,“不就是那个孙定远。我去见过他,一同喝了一顿酒,人家没那个意思……”
金幼孜手里的酒盏一晃,泼出来大半,“你……”半天没说出话来。
边景昭又替他斟了一盅,“我是当真倾心于她,这事等不得,也让不得。一个错身,就此生无缘了,你说是不是……”
也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边景昭一番话委实撞入心里,金幼孜一时脑子里晕晕乎乎,却又猛地清明起来,“等不得……是等不得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溪如镜花留靥
不过才巳时,河道边已是寒意刺骨,河风一吹,竟生了冬日瑟瑟的意思。阿镜跺着脚将身上披风又紧了紧。
瞧见不远处正移近的舟子,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舟子停稳了,有人掀帘自船舱里走出,提步上了石阶,直往她立着的阑干处而来。风灯灼灼映着仙鹤绯袍,大独科团花,镶金托云龙纹玉带,一身贵气逼人。
阿镜早矮下身子行礼,“见过李大人。”
李景隆一双眼只盯着她身后亮着灯火的厢房,“她可无恙?”
“回大人,姑娘她无恙,万幸万幸。”她顿了顿,“只是姑娘不让报官,说不容易寻了这么清静之处,不愿被人扰了……”
他再不多话,提步往那厢房走去,方推开屋门,就见一道纤小的影子扑簌簌到了眼前,停在他的肩头。
扭头看去,那桐花凤耷拉着脑袋,模样十分低落不悦。再细看,它身后长长的翎羽竟缺了数根。
耳旁听见轻笑,“凤儿护主,彼时竟不管不顾去与贼人周旋……”
兮容走到他跟前,就欲施礼,被他伸手拦了顺势揽入怀中,“阿容当真无事?”
她摇头,“并无大碍。李大人派来的人,身手自然厉害。”
他眉一皱,盯着她不语。
她笑道:“大人如今是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加封太子太师。听说,朝廷每议大事,李大人都位于班列之首。如此身份,阿容如何敢称呼一声九江。”
他伸手将她的面纱取下,立时变了脸色,“这叫无碍?!”
她另一侧的面颊及额上一道擦痕触目惊心,尚未结痂,脖颈间亦有淤紫。
“九江在战场上生生死死见多了,这一点算什么。”她一脸云淡风轻。
“我已派人去暗查,让我捉到,必将其千刀万剐。”他指了指外头,“我又多派了些人过来,他们平素隐在暗处,不会惊扰你。”
见她点头,他又道:“近来京师不太平,你自己当心,少出去为妙。你……”他顿了顿,“还是不愿去我府中?”
她倚在他怀中,“高门深户里的那般阿容不喜,还是这里自在,九江也自在,不是么……”
三更鼓过,他才自那厢房而出,正欲上船,身后有人道:“李大人留步。”
李景隆回身,是兮容身边的那个侍从。
“此番护主有功,有重赏。”他说罢,已有人捧着银匣上前。
棋却未接,“昨日暗杀姑娘之人,各个身手了得。李大人的手下虽厉害,但人数太少,应顾不暇以致姑娘受伤。小的以为,如今京师不安宁,若大人将左右河房拿了,多安置些护卫,方可后顾无忧。”
李景隆闻言思虑片刻,颔首道:“倒是个好法子。”
船行远了,阿镜恰从屋子里出来,瞧见仍注视着暗夜河面的那道身影。那身影紧紧绷着,竟瞧出肃杀的意思。她揉了揉眼,“阿棋,你说了增加护卫的事?李大人怕是不会……”
“他当然会,而且会很快。”
……
桐拂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些转不过思绪。
她一向以为,锦衣卫该是极为阴森可怖的一处。到处都是明晃晃瞬间可夺人性命的绣春刀、狰狞且血迹斑斑的刑具和凶神恶煞的卫吏。
但眼前的这堂上,除了成堆成堆的书卷案册,还是成堆成堆的书卷案册。
窗户亮堂,桌几明净,若非时常有穿着鹅帽锦衣挎着刀的总旗、校尉进进出出,她倒以为是在一处书院或是学堂里。
她面前的屏风上,悬着一张京师舆图,上面细细罗列着每一处屋宇楼台河道湖泊……那之上,用朱笔圈着十处地方,皆在水道之间。她如今日日对着这图,越看脑袋越大。
身后的案上,整整齐齐堆着这十人的各种案卷,画像、黄册抄本、户籍、里户记录……这么些天,她几乎已经都背下来。
朱高炽日日都来,来了之后通常与赵曦一同看查案卷,偶尔问她几句关于河道走向、河底情形之类,倒还不曾拎着她下水……
正走神,猛听得外头一阵急促鼓声,她一个激灵,这是又有新案子的意思。
很快,有人疾步入内,向那当值的总旗道:“第十一个……弓箭坊和铁作坊之间的河道,挨着丫头巷……”
桐拂的心里跟着一沉,铁作坊……昨晚,她也去了铁作坊。
本是去寻那欹器上一处缺了的铁片,没曾想从水里爬出来,又进了总明观……
之前去过之后回来,旁敲侧击地问了廖卿,才晓得这总明观是宋明帝将四学馆放在一处,除了儒、玄、文、史,又加了阴阳。里头藏书委实壮观,她转过几次,都没看到尽头。只记得成千上万的牙牌垂着,鼻端是樟木香气……
而那个人,回回去,他回回端坐在里头,身影说不出的熟悉。
他手边除了大明历、宣夜书还有什么注什么语……也时常摆弄一艘不过案头一臂长的木船……
为何会跑去刘宋,又为何会反复见到那个眼熟的身影,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事既不能问金幼孜,如今也没办法找那廖卿旁敲侧击,实在令人头痛……
可昨晚,为何案子也在铁匠坊?若说巧合,合了十一次,绝谈不上一个巧字了……
尚未回过神,堂上那些人忽然齐声高呼道:“殿下!”
抬头一瞧,朱高炽走在前头正迈入屋内,赵曦跟在后头,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
朱高炽去那案后坐了,转眼瞧见她,嘴角略扬了扬,很快垂目专注于眼前新呈上的案卷。
桐拂心里正乱,无心细听,随手翻着案上的卷册。
待听到赵曦带着怒意的声音,她才堪堪回过神,一屋子人正盯着自己。
“殿下问你话!”赵曦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恼火。
她忙转向朱高炽,“我那个刚才……”
朱高炽起身就往外走,“桐姑娘若无事,不妨一起去一趟铁作坊。”
桐拂站在船头,有些恍惚。大白天出来晃悠,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此番非但是正大光明出来晃悠,还是跟着锦衣卫的官船。若叫爹爹看见了,免不了又被数落……唯一令她欣慰的,如今爹爹身子大好。至于小柔,她心里又紧紧揪起……
望着船头的女子,朱高炽走了神。
这还是第一见她穿着宫里的衣裙,团领窄袖折枝小葵花的紫衫,珠络缝金带红袄裙。
她应是觉得穿着别扭,将袖子挽了一道,露出一截手臂,趴在船舷出神。头发也被人特意仔细收拾过,难得服服帖帖在脑袋后面。不过仍有一缕挣脱了,在面庞边恣意拂扬着。
赵曦瞧着她张牙舞爪没个样子,正欲上前呵斥,被朱高炽一个眼神迫了回去。
“桐姑娘,可是那青溪小姑?”
身后朱高炽这么一句,将她惊得几乎一头栽下船舷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
看着朱高炽面上神情,桐拂这才定了定心,“殿下说笑了,青溪小姑是护佑青溪的神女,但凡经过小姑庙的,可都是要进去上香的。”
朱高炽唇角含笑,将目光移去河面一片粼粼之间,“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桐拂有些抓狂,此种情形,她一向不知该接什么话……不过眼前的这位殿下,与他父亲简直判若两人,温文谦和,时时有同如沐春风。
见她静默,朱高炽道:“方才看见姑娘身影,一时想起青溪小姑,姑娘莫怪。”
话音刚落,赵曦已到了近前,“殿下,已到铁匠坊。”
众人循声望去,河岸边石阶上站着三五锦衣卫,再远处人群指点观望瞧热闹,隐约听得议论纷纷。
“哎呦是陈家的姑娘……才貌俱是一等一……原是要去宫里做女官的……昨夜竟落入水中……”
“有人当时就下去救了,怎的没救上来……”
“下去摸了半天,没有人影……和之前的那几个一样,不见了……”
“可惜了可惜了……”
朱高炽往那船下张望了一会儿,将桐拂叫至身边,“姑娘可知此处的河道下是如何的情形?”
“这里水流不急,但很深,底下河道长年未曾修整过,乱石沉物很多。也有早年丢弃下来的铁器铜器,并不容易找人。”她回道。
“都水清吏司的人……”
朱高炽方开口,赵曦已接过话去,“回禀殿下,都水司郎中就在岸上,待此案看查完,即刻着人下河清理河道。据之前下水搜寻之人描述,底下确实乱石丛生,实难寻找线索。”
赵曦忽然抬眼望向桐拂,“这位桐拂姑娘不是水性极佳?不妨……”
“不必,天冷水寒,怎可入水。”朱高炽将他话头打断。
“无事,”桐拂道,“我去看看。”说罢抬手将长发高高束着,攀着船舷直接翻下河面去。
“就……就这么下去了?衣裳都不换?”赵曦看得目瞪口呆。
朱高炽也才回过神,急忙倾身望向那河面,除了涟漪急散,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入了水,桐拂就后悔了。这案子牵连着十七,她自然指望早些将人寻到。且那柚子整日阴阳怪气,估计一直在怀疑自己,尽早洗脱才是上策……但此刻入水,万一又跑去莫名其妙的地方一时回不来,岂不是令人徒增怀疑?
不过下都下来了,再爬上去更不合适,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应是之前刚有人下来查看过,水里十分浑浊,很难看清周遭情形。若非对此处原本有些印象,她几乎难以前行。
这铁匠坊白日里热闹非凡,夜里却最是冷清。若当真如方才围观之人议论,失踪的乃大户人家待选入宫的女子,又怎会在夜里独自到这里?
思忖间觉出有什么在余光里一闪而过,她循着大致方向摸过去,很快看见一个早已锈迹斑斑的铁勾,斜斜立在河泥之间。那四周生着些水草,飘飘摇摇,那之间似有什么晶莹有光……
赵曦盯着那河面,“入水这么久不用出来换气?这水性怕是水师里也找不出几个……”
“水师里也找不出对京师水道如此熟悉的。”一旁朱高炽负着手,倒似是没什么担心的意思。
“糟糕!”赵曦忽然道,“她会不会趁机溜了?殿下,不如派几个人下去盯着……”
“不必……”
朱高炽的话音未落,猛见那水面上泛起水波,却迟迟不见人出来。这么望下去,那底下似有人影晃动,却看不清楚,“下去看看,快!”
赵曦的人尚未来得及下水,已见她冒出水面。她攀着船缘的绳索上来,到了船板就是一个趔趄,扶着船舷才勉强站稳。
站稳了,眼前一暗,身后一暖,她抬头就愣住了。朱高炽站在自己面前,她身上披着他原先穿着的氅衣。
赵曦原本欲发问,看到这情形,忙垂了眼,一副什么都没发生我也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
她忙将那氅衣扯下,“殿下,我不冷,将你的氅衣弄湿了。”
他退了一步并不接过,“河上风大,穿上。”
并不是命令迫人的语气,桐拂却觉得很难拒绝。
见她依言将自己裹了,朱高炽才又道:“方才水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眉间一拧,将氅衣下摆掀开些许,“我的腿划伤了,殿下船上可有药?”
朱高炽顺着看去,她的袄裙束着一角,露出的一截脚腕上,一道不小的伤口,正洇出血来。
眼看着一时船板上乱哄哄,搬凳子,取药,看伤的……桐拂心里却压着,方才,方才水下情形,她拿捏不好该不该告诉眼前的朱高炽。
那个人是何时出现的,她竟未察觉。待看到他时,他已在身后很近的地方。起先她以为是锦衣卫的人,但他并未穿着锦衣卫的水衣,只一件寻紧袖束腰衣装,半幅面孔被布条遮。且那人来势汹汹,竟是直冲着自己而来。
这情形有些熟悉,她几乎立刻想到那日在分月桥的水下,似乎也是这般……
她早将峨眉刺摸在手中,但那人身形十分灵活,捉住她的手腕一带,她整个人就向后撞去。水中能有如此的力道,委实骇人。
好在他并未与她纠缠,反身窜入那丛水草间摸索片刻,很快消失在不远处乱石的黑影之间。
待她再靠近那里,除了生锈的铁钩和水草,再没看到任何东西。那人应是特意来找什么,且抢先一步将那东西取走了。
她又寻了一阵,除了一个破损的珠花,再无所获……
“好些么?”
这一声传来,她才猛地回过神,抬头一看眼前人就是一呆,脱口就道:“文德?”
文德嘴角抽了抽,方才一直替她清理伤处、上药包扎,她居然现在才看到自己。
见她傻愣着,文德已起身,对着身后的朱高炽躬身道:“殿下,她的伤虽未见骨,但沾了水下利器上的陈锈,伤口需十分当心。”
朱高炽颔首,“那这几日就要劳烦文大人多跑几趟了……”
桐拂觉得甚是不妥,已抢着出口,“不,不用……这点伤不算什么,不用劳烦……”
文德转过身子,不愠不恼,“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姑娘若觉得不妥,可以去当面推辞。”
看着文德离开的背影,桐拂觉得脚腕上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痛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玉容明灭素秋屏
自铁匠坊回来,桐拂并没有回到锦衣卫,却被送入不远处东城栉比的庐舍之间。
同为官廨,此处却不比皇城以北太平门内,那里皆是三法司官舍,坊间称御赐廊。都御史、大理寺官及刑部官员皆住在那一带。高门深户、一派赫赫巍巍。
而东城这里,皆是大内百司庶府盘桓之处,除了锦衣卫,尚有八个亲军卫的军士庐舍绵延不绝。
这里从前她来得不多,总觉得街巷之间始终萦绕着肃杀之气,不过却是很太平的一处,毕竟谁也没胆子跑这里来寻事……
车马停在一处官舍前,外头立刻有人入来,扶着她下马车。桐拂龇牙咧嘴刚站定,抬头一看,喜道:“思暖?!”
思暖面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之前殿下让我过来陪着,说是旧识。我就觉得可能是你,果然……”
“殿……殿下让你过来,那他呢?”
“无妨,你腿脚上的伤好了我就回去。”她凑近了几分,眸色烁烁,“再说,能在外头住上一阵子多自在?旁人可求也求不来……瞧我,光顾着说话,扶你进去。”
说罢二人已入了院门。
进了院子走了几步,桐拂脚下一顿,扯着思暖,“是不是……走错了?”
思暖抬头四顾,“没走错啊,就是这儿。”
桐拂又看了一圈,大门之内为仪门,仪门内五间正厅,有燕息夹室,退居川堂,以垣墙隔开。后一进寝堂,制如前堂。另有厢房、井灶、隙地……
“就咱俩,住这么大地方?”
思暖笑道:“当然不止我们俩,一会儿都会过来。”说罢将她扶至正厅坐了,“我去备热水,你身上衣裙还湿着……”转眼已没了影子。
瞧着厅外暖阳之间花木婆娑,桐拂还是没回过神,这别是个梦。
眼见着一道身影转过仪门,她一愣,果然做梦。
金幼孜面色很冷,走到她跟前,“逞什么能?看把你能干的。”说罢蹲下身子去瞧她脚腕上的白纱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奇道。看样子这地方也不是预先备下的,若非方才自己因公受伤,也不会被送到这里。
他没答话,盯着她身上的大氅,起身一手给扯下来,将自己身上的给她围上,“我就在岸上。”
“唔,你也去瞧热闹了……”
“瞧热闹?”他搭在案上的手背有些泛白,“这么大的案子,你去掺和什么?去了不会装傻么?直接就跳下去了?”
“什么叫掺和?”她觉得一口气涌上来,“十七到现在踪影全无,还有之前的那些人,冤魂尚在河道间彷徨不散。我能不能帮上忙不晓得,但袖手旁观站在岸边看热闹我做不到。金大人觉着危险,赶紧地转身出门,慢走不送。”
他一愣,“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利索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再不看他。
“小拂,你从漏刻殿到锦衣卫,再到这军卫官舍,看似不再被拘着,其实处境更危险了,你可知道?”他一脸忧心忡忡,“这里头外头有多少人盯着你?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上达天听。”
她转过脑袋,“那就奇了,金大人是怎么进来的?怎么没叫人捉去?”
“我……”他一时语塞。
“这位大人是……”思暖自后头出来,看见金幼孜就是一愣。
他瞧她衣饰是王府制式,心下了然,正要开口,桐拂已道:“这人我不认识,他迷了道,进来问路的。”
思暖差点笑出声,如今那外头看着没人,但这会儿怕是连一只蚊蝇都飞不入。此人既能好端端站在这儿,自然是被默许了的。
她转身看见案上朱高炽的大氅,再瞧瞧桐拂身上的氅衣,立刻心领神会,笑吟吟道:“这位大人不妨少坐,我领着姑娘进去沐浴换身衣裳再出来,免得着凉了。”
金幼孜忙道:“她脚上的伤……”
思暖扑哧笑出声,“若连这个我都照料不好,殿下也不会派我过来,大人多虑了。”说罢礼了礼,上前扶了桐拂就往后头走去。
金幼孜赧赧道:“那麻烦姑娘了……”
桐拂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厅里坐了两个人。一头坐着金幼孜,另一个是廖卿。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廖卿看见她出来,起身将手边的一个匣子捧了就欲交给她,被金幼孜接了过去,“方才我就说了,这匣子交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定是会转交给她。”
廖卿冲着金幼孜恭敬施礼之后再不理他,直接转向桐拂,“早先他们去漏刻殿取姑娘的东西,将这个匣子落下了。本欲送去锦衣卫,又听闻姑娘受伤搬来了此处,故而冒昧送来此处。”
桐拂自然识得那匣子,里头是九子铃,这么贵重的东西早想还给兮容,又不知她在何处。
“劳烦廖大人跑一趟,多谢。”
廖卿欲言又止,“还有一事……”一边用眼瞥那金幼孜。
金幼孜假装看不见,在一旁自顾自斟茶,“唔,茶不错……”
廖卿只得上前一步,凑近了几分,“桐姑娘若有机缘再次见到宣夜书,可否替我求得一本?摘录一些也可……”
身后金幼孜手中的茶盏叮的一声脆响,桐拂抬眼去看,他原先满脸的不耐,此刻竟是诧异,随后变成凝重。
“行……”桐拂忙敷衍道,“若有缘,我试试……”
廖卿道谢离去,她再看向金幼孜,他正直直盯着自己,好似已经看了很久。
“我脸上有什么?”她莫名。
“你在哪儿看的宣夜书?”
桐拂叹了一声,“我若说了,你不会……”
“总明观?”他的声音听着飘飘渺渺,倒似是从远处传来。
听清了这三个字,她顿时呆住,仔细瞧他面上神情不似玩笑,“你怎会知道?”
“真的是你……”他却喃喃自语,眸色凌乱。
“你在?”桐拂有些坐不住,那个身影,虽眼熟但却并不像是他……
“小拂姑娘,”思暖捧着膳盘自外面进来,“天色不早,该用晚膳了。大人不如一起……”
“他不在这儿吃,他住得远,要赶路。”桐拂自取了筷箸,拉着思暖一起坐下。
金幼孜已敛了神色,施施然亦自取了筷箸,“方才忘记告诉你,我的官舍与这儿就隔着两条街,估计你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入来,在仪门处扬声道:“明日辰时,请桐姑娘至锦衣卫案册堂。”
金幼孜瞧思暖起身出去应承,他用筷箸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那种地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明白么?”
第一百四十章 扑襟香雪影珊珊
辰时未到,锦衣卫的马车已经候在外头,桐拂从榻上被拖起来塞进马车里,一路昏睡。到了地方迷迷糊糊进了那堂中,看着一屋子人,顿时醒了。
朱高炽已经端坐在那当中,赵曦正盯着一人问话。
见桐拂入来,有人上前将她领至一旁坐着。不一会儿茶水点心上了一盘,她刚好觉得饿,伸手就取了吃。抬眼看见朱高炽正望着自己,遂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点心,嘴里比划了个多谢。他嘴角挑了挑,复又埋头看那案卷。
这么坐着,赵曦那里的动静就听得清楚。与赵曦说话的是个船家模样的男子,应是没见过此种阵仗,紧张得一头汗,正断断续续说着彼时情形。
又听了一会儿,是那夜陈家小姐落水那日,这船家刚巧撑船经过。瞧见了陈家小姐落水,也跳下去捞人,没捞着人又爬上岸来,就看见对岸的一个身影,正是那素纱禅衣身姿曼妙的女子……
“可曾瞧见她的面目?”朱高炽问道。
“那一处河道窄,但天色太晚,只看了个大概……她当时,回了一下头……”
朱高炽闻言沉默少许才转向赵曦道:“人可传来了?”
赵曦忙回道,“已在外头候着,这就传他进来。”
桐拂边嚼着米糕,边往那门口看去,瞧见来人喉咙里一噎,猛咳起来。
那人听见动静转头看她,也是一愣,但这么多人瞪着不好招呼,他只得径直走到朱高炽的案前。
“这位就是京师画院的戴进?”朱高炽将来人打量了一番。
戴进忙躬身道:“正是在下。”
“据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且,单凭他人描述,就可将人或鸟兽画得**不离十?”
“**不离十是谬传,大致的样子尚可。”戴进道。
桐拂刚咽了几口茶水下去,平复了咳嗽,心思这戴进竟如此谦逊,**不离十都说得差了些,他画出的与听得的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赞许地瞅着戴进的背影没多久,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冷汗顿时下来了。
金幼孜说过,他见过那女子的半幅面庞,和自己几无差别……
她将身子坐矮了些,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尽快离开这里,但瞅着四下里晃眼的麒麟服,一柄柄冷冽长刀,委实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不远处戴进已然在一旁书案坐下,那船家边回想边描述,戴进提笔细细描画。
桐拂再吃不下东西,紧盯着戴进的一举一动。
白玉瓷碟里晕着藤黄、胭脂,青毫润着赭石、花青,锋势辗转间勾皴染点,众人只见那纸间渐渐显出绰约身姿……
云鬓掩处黛眉娟,眸如琉璃寥如星辰,银红落唇如樱,纤裳影姗姗……回首顾盼,玉瘦檀轻亦喜亦恨……
戴进越画越觉得有什么甚是不妥,这女子虽只露了小半幅面庞,却是十分眼熟。耳边那船家犹在絮絮叨叨,说道那面庞其实清瘦……他将一缕长发将那面颊又遮了少许,心中一动,抬眼瞥向不远处的桐拂。
眼见着桐拂也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忙将目光垂下,抬手取了手边沾了墨色的青毫。还未下笔,眼前一暗,朱高炽竟已走到他身旁。
旁人见朱高炽亲自过来看画,纷纷退去一旁。
朱高炽看了甚久,才道:“戴画师果然神笔,此女子栩栩如生竟是欲从画中走出……只是,方才听船家说,月色下见那女子身姿羸弱,戴画师UU小说的这女子却略显丰润,不如,将此处改上一改……”
朱高炽边说边伸手在那画间指点,抬手间碰上一旁水洗,水洗微倾,染了胭脂色的水顿时泼上画面,将那女子的面庞模糊了,他的袖间也立时染了颜色。
一旁赵曦一声惊呼,又觉得不妥,急忙上前,“脏了殿下衣袖,臣有罪!”
“无妨,”朱高炽抬手,将赵曦拦在身后,转而对着戴进道:“画师不如重新画一张,方才那幅好则好矣,要知增减一分都会是另一个模样,画师可要分外仔细。”
戴进听那分外二字加重了几分,又见他眸中似有深意,连忙躬身道:“多谢殿下指点,在下这就重新画过。”
眼见着朱高炽将那幅泼脏了的画拿走,桐拂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而心思这位殿下平素举手之间谨慎仔细,今日怎的如此不当心?
正胡思乱想,有人到了身前,“姑娘请至后堂,殿下要见你。”
她抬头这才发现朱高炽已不在堂上,急忙起身往那后堂走去。
后堂空无一人,对着后院的门却大敞着,她出到门外,就看见朱高炽坐在院中石案旁,面前新沏的茶烟正氤氲。
“来,坐。”他冲她扬手。
桐拂依言坐了,一眼就看见他手边那幅泼了水的人像。
“想看就看看。”他道。
她将画取过,心里就是一赞,这戴进果然是个神仙人物,比起画那山水宫苑,这美人画得更是妙绝,只可惜那面颊上染了胭脂色的颜料……
她又凑近了几分,虽是染了颜料,但其实轮廓样貌仔细看来,还是看得清楚……
她看清楚了就是一身冷汗,这简直就是照着自己的样子画的。
只不过画中人气度神态飘飘欲仙,宛若仙子,却是自己如何都做不出的样子。
若说之前金幼孜可能看走了眼,那戴进呢?她不信戴进想要害自己,他方才的确是听着船家的话一笔笔画来。那只剩下一种缘由……
自己还没闹明白的事,如何向眼前的朱高炽解释?他若转手将自己交给了锦衣卫,自己就真的要去见识一下阎罗场了……
“不是我……”
“我也不信是你。”朱高炽将她话头打断,“父皇那里提过你的事。我与姑娘在北平相识不长,但也看得出姑娘为人。此案凶手狠辣决绝,姑娘虽用峨眉刺,但其实并非习武之人……”
桐拂心里跟着他的话盘算,朱高炽这么信自己她没料到。至于他那个冷血且翻脸不认人的爹对朱高炽说了什么,她也无从知晓,当然也不敢问。峨眉刺?她一向只是用来撑个场面,他怎会知道……
瞧她出神,朱高炽将话停了,又等了一会儿才道:“我虽不疑你,但确有人在怀疑你,姑娘若能想法子找到人证,说清楚案发之日你并不在那里,或可洗脱嫌疑。”
“我不在。”桐拂心里没底气,话出口也是欠了些气力,“我不是一直被关在漏刻殿,后来又关去了锦衣卫。”
他隔着那袅袅茶雾,将她面上瞧了一回,“姑娘当真以为半夜溜出去,无人知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
十一个案子,每一次她都在。时辰、地方都对得上。这事,就十分不对了。
可如何解释?自己彼时去浦子口瞧了庆成郡主劝降燕王……又掺和了盛庸背江而战,大胜燕王的一战……还有那分月桥下与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打架……更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唯一晓得的,是去一千年前宋明帝的总明观逛了几次……
纵然朱棣晓得自己这般能耐,为了平息民愤,估计也会将自己拖去钦天监,命人施法将自己处置了……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会与自己这般相像?这事与自己究竟是如何的干系,她忽然不敢去探究,万一真相是令她惧怕的那一个……
朱高炽并未追问下去,而戴进的第二幅画亦画得神妙,似像非像如梦如幻。
那船家本是月夜里惊鸿一瞥,待看到这幅画中月华流光间佳人踏水行,顿时心驰神迷,不住点头称是……
桐拂浑浑噩噩回了官舍,也没了旁的心思,坐在廊下出神。
文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根本不晓得。待思暖将药敷上她的脚腕,桐拂才嘶得一声回过神来。
文德避在不远处,抄着手,“本想着是不是再给你开个调理神志的方子,也不知你是眼睛不利索,还是耳朵不好使了……”
桐拂歉意道:“方才一时走神,对不住。”
“这伤口崩开了你也不知?我纵是医术再好,也经不住你将伤口反复扯开。”
“我是被抓过去的,谁想去了……要么你帮忙知会殿下,告诉他我不宜走动。”她一脸的伤感倒是真的。
“知会殿下这事我做不了,知会一下生药库的桐大人倒是方便的很。”
“别!千万别告诉我爹爹!”她急道,“我当心就是。”
“这当真怨不得姑娘,她今日一大早就被锦衣卫的马车接走了,刚回来没多久。”思暖将纱布裹得妥帖后才起身,“我去备些茶水。”说罢人已经往后头去了。
文德提步入了廊下,瞧她愁眉苦脸,“我这人不太记仇,不过,刀架在脖子上这种事,我还是记得比较清楚。”
桐拂一叹,“那时也是不得已,我记得我赔过不是了……”
“不用赔不是,”他截断她的话,“告诉我一件事就行了。”
“只要和这案子无关,你随便问,我知无不言。”她笃笃定定道。
“懿文太子身边的桐女史,她如今身在何处?”
文德这一句冒出来,桐拂垂在那里晃晃悠悠的脚顿时僵住了。
他又走近了一步,“她是你妹妹,她不在了你却不着急,显然知道她还好好的。”
“你哪里看出我不急了?她生死未卜,可我如今被拘着,我有什么法子?”她说得很快,也听出了自己明显的慌张。
见文德沉默不语,她小心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事?”
文德收拾着手边的药箱,“桐女史彼时在文华殿当值,身子欠佳的时候,懿文太子都是亲自宣太医院女官过来替她瞧病。每回替她看脉开方的那位女官,叫文清。”
“文清……”桐拂喃喃道,猛地抬眼望他,“文清,文德,你们二人是……”
“兄妹。”他道。
“可……你不是一直在燕王身边?你妹妹怎能还留在宫中?”
“留?”他冷笑,“与姑娘眼下情形怕是差不了太多。”
桐拂沉默了一阵子,“她现在人在何处?”
文德停了手,抬眼盯着她,“这个问题,我是来问你的。”
“我怎么会知道……”她愕然。
“那一夜奉天、文华殿大火,文清不知所踪。”他顿了顿,“和桐女史一般。”
见她面色古怪,他也没再追问,“文清与我书信中,数次提及桐女史,看起来二人关系应是颇亲近。”他将药箱拎在手中,注视着桐拂,“若有一日你知道了桐女史的下落,可否帮我问一问,文清一切可好。”
他提步出了廊下,径直出了院子去。
雨落得忽然,院子里的花木很快浸润出光泽,她蜷在椅子里,眼前却掠过旗猎猎、战马嘶鸣、刀戈交错的影子……从前裹挟在北境战事之时,苦苦盼着,若能有一日回到这里,便再无忧心。可如今这般情形,她越来越瞧不清楚,一日日无望挣扎,困顿难出……
檐下铃声细碎,将她思绪扯回了。她抬眼望去,那串九子铃不知被谁挂在廊下,泠泠罄罄搅着心思。
金幼孜踏入院子就看见蜷在廊下熟睡的身影,思暖正将裘氅仔细盖在她身上,她恍若不知。
听见动静,思暖抬头冲他礼了礼,又将廊下风帘落下,才悄然退去后头。
他在她身旁坐了,见她眉心仍蹙着,欲伸手抚平,又恐惊了她,手悬了一会儿还是收了回去。
风穿帘过,九子铃声又起。他起身,伸手将那铃束在手中,却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他猛转过头,她仍沉睡着,只是面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
“明衣,明衣?”
谁在耳边嗡嗡地唤着,桐拂觉得很是吵闹,伸手将耳捂住。
紧接着有什么啪的一声敲在她脑袋上,痛倒不痛,声音清脆响亮足以令她彻底醒过神来。
她迷迷蒙蒙抬眼一瞅,面前那人背着烛火似是正瞪着自己。纵然瞧不见面目,却能感觉到掩不住的怒意。
而她自己此刻趴在案几底下,抱着一堆竹简,不知这样睡着有多久了。
眼前这人是谁?他口里唤的明衣是个什么东西?
见她睁眼,那人坐直了身子,将手里的竹片扔在案上,“让你寻书,你竟寻到这案下痴睡?我且问你,其余的赤筹黑筹呢?”
见她一脸茫然,那人重重叹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桐拂手脚并用爬出来,才晓得十分不妥。又是总明观倒也罢了,怎的还和人搭上话了?
从前虽然也时常去些莫名之处溜达,但并不能为人所见。但眼前这人非但瞧得见自己,方才在自己脑袋上敲的一记,实在也是毫不留情。
她低头瞄了一眼身上衣衫,果然不再是之前的裙袄,眼下虽看着素净飘逸,但衣制古式。只是不知自己的面目是否也有不同……
“明衣,你可知今日朝上,我心里有多痛快?”那人忽然欢颜道,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怒意。
桐拂一愣,明衣是何人?
而见那人面上喜色不似有假,她又是一阵糊涂,此人变脸,怎的如此之快?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难辨身中真共假
案几上,兽纹铜镜,虎鹿花草的浮雕,饰着云气纹带。
那铜镜里,自己的模样并不清楚,依稀仍是原先的样子,只是缭绕着迷茫莫名。
“你定是想不出,今日殿上情形……”
她的思绪被眼前的那人打断,忙转头垂首听着。
“戴法兴怒言,历法乃古人制章,非凡夫所测,当万世不易。责我诬天背经,妄可穿凿。”他的声音并无恼怒,反而一腔激奋。
“明衣!”他猛地瞪着她,“取笔墨,替我记下。”
桐拂回瞪着他,记下?记下什么?莫说自己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是听明白了,她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怕是自己也瞧不清楚……
“文远大人,明衣之前搬书册将手扭了,不如让明书代为书录。”
身后这一句出现的突然,吓了她一跳。待她扭头看去,几乎跌坐于地,勉强将一句你怎会在这里咽了回去。
说话之人穿着与自己类似的吏服,举止谦恭,那面目却是金幼孜。他却为何叫他自己明书?
文远将面前二人看了看,甚是不耐地对着那明书道:“也罢也罢,我说什么,你且速速记下。”
那叫明书的一眼都没瞧她,急步到了案前跪了,熟练地润笔展纸。
那位文远大人已经开始滔滔不绝,“愿闻显据,以核理实……浮辞虚贬,窃非所惧……日月五星,非出神怪,有形可检,有数可推……”
明书手中青毫在纸上急掠,沙沙之声可闻。
桐拂心中暗自庆幸他出现的实在及时,否则她恐怕一个字都记不下……不知这总明观的规矩是如何的,若被发现了自己来历不明,会不会立刻被拉出去处置了……
“历议!对,此篇就叫历议。明书,快!速速记下!”文远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在那案前来回踱着步。
明书将写好的呈上,文远来回看了几遍,不住颔首,“甚好甚好!”
文远正欲转身离去,忽听那明书道:“文远大人,之前下官去算筹库瞧了一眼。那里如今赤筹与黑筹混在一处,堆放极为凌乱不说,且有损毁。”
“你说什么?混在一处且有损毁?!”文远顿时大怒,转向桐拂,“是不是你?方才让你去取算筹,你可是将那些都翻乱了?”
桐拂还未来得及出声,那明书又道:“方才算筹库中并无旁人,下官只瞧见明衣一人进去,又匆匆离开。”
桐拂听罢心头一凉,这金幼孜是疯了么?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她尚未搞清楚,他竟在这位喜怒无常的文远大人面前参了自己一本……
“你……”文远指着她的脑袋,手颤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文远大人,”那明书又出声道,“依照总明观的规矩,混淆算筹、疏于清理者,当罚去玄书阁思过,并清理誊抄古卷。”
“该如何就如何处置!”文远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
“你疯了吗?”桐拂死死盯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也会在此处?”
他闻言抬眼瞧她,并无任何表情,“你我同在文远大人身边当值,我不在此处,该是在哪里?”
“金幼……”
他忽地起身,“文远大人向来不护短,做事公正循例。方才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眼下该去玄书阁思过了。”
桐拂瞧他不似玩笑,一幅冷淡臭脸模样,不由盘算,或许这人与金幼孜长相无差,不过是个巧合……若当真如此,还是识相些,免得遭罪。
思及此处,她拽着有些嗦繁复的裙裾站起身,“那要麻烦这位明大人带个路,我之前搬书卷除了将手扭了,还不小心磕着了脑袋,这会子不大好使,恐怕找不到玄书阁在何处。”
那明书倒也未恼,提步就往外走。桐拂见没气着他,有些不甘心,怏怏跟在后头。
从前来这里,都是在这座大屋里转悠。这大屋里,除了看不到头堆满了书的檀木架子,并无特别。
眼下跟着明书迈出了大屋,顿觉煦风拂面,木樨香暖,眼前一汪碧幽潭水如镜。中有石岛,长木芳草间数只白鸟宁栖,偶有展翅掠过水面,惊起涟漪不休。
潭边楼宇殿阁连绵,皆以石廊蜿蜒迂回相连。虽无穷极雕饰痕迹,但闳敞轩昂古风巍巍,令她心境顿开。
明书走得不紧不慢,正好容她悠闲赏景。她瞧着这一路上所遇之人,对他皆客气有加,对自己十分冷淡。不过冷淡归冷淡,倒也未流露出陌生神情,看起来也都认识她自己。
这就奇了,自己不过来了几回,都躲在那大屋里,除了那个身影并未瞧见他人。怎的似乎所有人都识得自己?难不成又似当年小五一般……
思及此处,恰一阵秋风卷入,簌簌沙沙,她不觉就是一个哆嗦。
“明书……”忽的一声如黄莺出谷,清洌婉转出现在前头,可惜说话之人被他遮着,她只得探头去看。
那女子肤白如雪螓首蛾眉,朱唇榴齿桃腮含羞,桐拂都不觉暗赞:好一个美人。
明书回了礼,“弦姑娘,典观大人今日可好些了?”
弦含羞带笑,“多谢明书公子挂念家父,他今日大好,已往儒学馆见正令史。”
“刚好一会儿我要去儒学馆,定去拜会。”说罢他颔首越过她继续前行。
桐拂跟在后头,忙敛了好奇目光,垂目盯着地上紧随在明书身后。
因是盯着地上,而明书又恰走在自己前头,走过弦身边时,桐拂恰好看见明书的鞋踩在弦如霜雪般白的披风曳摆之上。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明书忽然扭头对着她斥道:“明衣,你怎的踩脏了弦姑娘的披风?”
桐拂一呆,再低头去看,明书的脚早离开了弦的披风曳摆,那上头已灰灰土土的脏了一大片……而她自己的脚正落在那衣摆旁边。
“不是我!是……”她慌忙道,抬头正对上弦恼怒的模样。
一旁明书已将她打断,“明衣,人须有担待,踩就踩了,纵是同馆中人,这个短我不会护。”
第一百四十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桐拂一路走着,手里捧着披风。那前头走得高视阔步的背影,她越看越是恨得牙痒痒。
诬告一次倒也罢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竟又被他诬告了一次。且方才他对着那弦信誓旦旦,定会让自己将披风洗净熏香妥帖之后再送回……
思忖间,觉出脚下走得有些吃力,她抬眼见那石廊正沿着山势蜿蜒上行。石廊两侧渐渐林深,碧色沉厚间似有山溪隐现,与方才又是别样景致。不远处,高阁飞檐挑出林木之间,可闻钟罄声。
到了跟前,抬头就见嵯峨高阁。此刻秋日初落,霞霭余晖,将那阁上映出澄蔚之色。不及细看,明书已提步入了阁中,桐拂紧随其后。一进去,她就被迫人寒意冻得一个哆嗦。
阁中四处轩窗大开,成排楠木架中间,一道木梯旋转往上。那上头一缕夕照投射而下,将木梯和巨大廊柱上的雕饰晕上一片金澄颜色。
明书一直没吭声,继续沿着木梯而上,衣摆些微悉索声响。除此之外,桐拂再听不到别的,也没见着一个人影。
木梯势陡,待一路到了上头,她倚在阑干上喘着气。这上头寒意更盛,她身上衣衫单薄,不禁瑟瑟缩成一团。
桐拂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那木梯处又上来数人,抬着木箱,见到明书打了招呼自去一旁摆放。看到桐拂,却仿佛压根瞧不着,皆径直走过。她一肚子话想问,也只能先忍着。
明书已走到楠木架间,“这里藏书皆为古卷,许多已残缺不全,需精心收拾。那边十余个木箱,里头是方收来的卷册书简,都是上了年头的。你需将它们小心取出,擦拭干净,若有破损需拼贴修补……”
见她一脸不情愿,他又道:“若不愿做这些,可以回去继续替文远大人书录……”
“不不!我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她说罢急忙走去那些巨大的木箱旁。书录?自小她宁可被爹爹揍一顿,也不愿被罚去写字……
“等等,”他忽然唤住她,“去将弦姑娘的披风先洗净了,后头暖阁有衣施有熏笼。”
她抱着披风转到后头,果然瞧见一间暖室。一旁有隔间,青缸贮水,皂角木盆一应俱全。
说来也奇,这件披风入了水,却并不濡湿,折腾了好久她才勉强将上面的泥印洗去。待挂上衣施,那披风竟已几乎干透。她将那衣料捏在手中,看着似是寻常丝制,怎的如此神妙?有好似,在哪儿见过?
待转出暖阁,到了那些木箱旁,见那木箱中旧书册成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稍许一碰书页即散开,须得十分小心。
她忙了一阵再抬头,才发现明书居然并未离开。他立在不远处的案前,不知在翻看着什么,神情不似方才,此刻皱着眉,凝重十分的样子。而方才那些人已经不知踪影。
眼瞧着屋子里渐渐昏暗,她四处寻了一圈,未见烛火,正自奇怪,听见不远处他悠悠道:“此处藏书万卷,岂能用烛火?究竟要说几回你能记住……”
说罢,他伸手将一旁楠木架上的一盏笼纱取下。底下一棵似树非树,似珊瑚非珊瑚之物,随即散出光亮,四下百步之内顿时瞧得清楚。
桐拂看得目眩神迷眼馋万分,这比自己在水里捞的明珠可是厉害了太多……
“柚子,这是什么?”她脱口就问道。
身旁的人半晌没动静,她扭头去瞧。
明书正冷冷望着她,看不出喜怒,许久才道:“这是夜明犀,你总吵嚷着要偷去自己屋里,怎的不识得了?”
她忙垂下眼,伸手摸了摸那夜明犀,触手冰冷,“戏言戏言,做不得数……”心中却仍不甘,复又抬眼道,“此处并无旁人,你为何假装不识我?”
“还有谁比我更识你?”他几乎未加思索。
桐拂冷哼,“就知道是你,挺能装……你是怎么来的?打算如何回去?”
他此刻面上映着夜明犀的柔辉,方才的疏离似已淡去,流露出片刻莫名挣扎之色,“你一直这般问,从未厌倦过?”
桐拂一愣,这分明是第一次问他。
“是我带你来的。”他将目光落在夜明犀之上,这一句,似叹似自呓。
“彼时你在驿站外揪着我的衣袖不撒手,说,我若不带你走,你便会跳湖寻短见。我没搭理你,你就当真跳进一旁的湖里……”
他的声音飘飘渺渺没什么情绪,听得桐拂却是目瞪口呆。莫说自己不会这般无赖,即便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也绝不会用跳入湖里这法子……
“你被人捞上来就神志不清,被丢在那里再无人搭理。那夜大雪,我若不带你回总明观,你怕根本活不到第二日。文远大人愿意收留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桐拂走了神。这些事,她没有半分印象,显然都是明衣的过往。而他,也不是金幼孜。既然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为何又会反复来到此处……
明书何时离开的,她并不晓得。待回过神来,四下里只余了自己一人。
夜明犀在手边,如月光般皎洁……
粥香在鼻端缭绕,小食似有好几盘,各种香味混在一处,单是这么闻着,已令人垂涎。
桐拂砸了咂嘴,即刻醒来。一睁眼,就瞧见思暖笑吟吟的面庞。
“这一觉,定是睡得很沉……”思暖已将寝帐卷起,日光瞬时扑进帐来,那香味更浓了几分。
看着思暖面有深意,桐拂坐在榻边仔细回想了一番。目光落向窗外,好像之前是坐在那外头廊下睡过去的……后来……
思暖瞧她一脸迷茫,清了清嗓子,又叹了叹,“小拂姑娘真正好福气……”
桐拂抬头看着她发愣,“什么福气?”
“昨日你在那廊下睡着了,有人刚好来瞧你。担心廊下的铃将姑娘吵醒了,竟一直将那铃儿握在手中……从前只听说过护花铃,啧啧,竟也有握铃护眠的……
“金幼孜来过?”桐拂觉得有什么扑入心间。
“亏得金大人,不然我哪来的气力把你挪进屋里……”思暖将她扶起,“小拂与金大人,当真般配。”
桐拂挪着步子,鼻音有些重,“道不同,不相与谋。”
粥才喝了两口,门外有人扬声道:“这位军爷,姑娘在用早膳,不如在前厅等一会儿。”
“等?能让我小五等着的,这世上没几个!”
桐拂听得这一句,手中瓷勺落入粥碗中,叮的一声。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居然又被捉住了。”
这是小五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
这种人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不得已已经得罪的,就尽量谦和忍让,这事桐拂想得明白透彻。
“早知小五在京师,我早就去拜访了。”她觉得自己面上的笑容算是很有诚意。
他没吭声,桐拂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咳咳,今日小五怎的有空过来?”
他瞪着她,自睢水畔之后,再未见过她。原该是完全扯不到一处的关系,不知何故她的样子总是一再浮现。
她与张玉之间的一字一句,她在河里浣洗战袍,她为了一个战俘与人大打出手,她想要阻止张玉出征几番欲言又止……一件件一桩桩,总在午夜梦回,在他脑海中纠缠如麻……
明明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何故如亲见亲临,如同身受……
桐拂见他依然死死瞪着自己,更是坐立难安,“那个……黑云可好?”
小五猛地回过神,眼中顿时流露出痛色。桐拂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句问错了……
小五搁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尽显,“浦子口一战,黑云战死。”
这一句直撞入桐拂心中,一时脑中嗡嗡作响。她原以为顶多是马儿回了北平草场,未跟他来到京师,岂料竟是如此……
与黑云虽也不过几面之缘,但经历那一番浴血而战出生入死,早已彼此相惜挂怀。牵念之情,与自家院中小棕马自是大不相同……
见她神情震痛,小五许久才出声道:“它彼时伤重,自知不可活,竟自跃入江中。”
桐拂将脸别开,却始终甩不开眼前情景。长河畔,夜如墨,刀剑狰狞,腥风血雨无止休。那身影负痛蹒跚,流连依依频回顾,终是转头没入无尽江水之间……
她不晓得为何会看得如此真切,那夜她的确在,但并未看见小五也未见黑云。这一幕,自何而来?
“你是不是能看到?”小五忽然问道。
桐拂先是匆忙摇头,闭了闭眼,复又颓然点了点头。
“为何是我?”他似是极力压抑着,“我不管你是什么,你只需告诉我,为何是我?”
桐拂一呆,“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的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鬼才信!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小五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你何故偏偏在我面前阴魂不散?”
他那样子,似是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桐拂又惊又怒,“你当我愿意如此?其间缘由我确实不知。鬼才想去打仗!一日日的刀架在脖子上地过,你稀罕我不稀罕!这天底下就你小五光明磊落,旁人尽是奸诈小人心怀鬼胎?!”
小五当是没料到她这般,眼见她言辞含怒,并非作态,他心里原先腾起的怒意,倒是去了大半。
二人一时皆无语。
“我今日,是想……请你帮个忙。”小五忽然出声道。
帮忙?这种请人帮忙的法子,倒是十分不同寻常……这般想着,桐拂心里哼了一声,假装没听见。
他瞧她爱理不理,自是晓得方才自己一时激动,话说得重了,但要他赔不是他也做不到。
这么一琢磨,他起身就走。
“才说自己光明磊落,话说一半留一半,腻腻歪歪……”她在背后讥道。
小五的步子再迈不出去,刚欲发作,硬生生压回去,稳了稳调子才道,“林浅,她欲以身诱那河妖出现。”
“什么?!”桐拂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那位姑娘倒当真做得出来……
抬头再看小五,他面上虽刻意掩饰,但仍瞧得出忧色。**浅是张玉的女儿,小五对她的心思,也不需过多揣度。
“京师河道如此复杂,敢问这位林浅姑娘打算怎么引那河妖出来?”桐拂问道。
“之前那十一人中,除了秣十七和一位织坊的织女,皆是高户名门之女,且姿容出众。”
他面露无奈,继续道:“这几日,她日日华服丽妆,领着一队人马,要么乘舟要么在河边骑马,招摇过市生怕不被瞧见……”
桐拂听得目瞪口呆,这位林浅姑娘果然与众不同得很。
“你是担心她真被水妖看上了拖下水去?”她失笑,“我又能如何?如今困在这院子里,怎么助她?”
半晌,她又闷闷补了一句,“若我当真有那能耐,秣十七也不会至今寻不到踪影。”
小五这才注意到她脚上纱布,转身就走,“当我没说。”一眨眼没了踪影。
她盯着院角一株枫,什么时候它竟已朱碧斑驳。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思暖捧着药盏转到跟前,人未到叹息已至,“那位林浅姑娘,一腔心思恐怕都用错了地方……”
桐拂愣了愣,旋即想过来,之前在大营中,林浅时时向小五打听燕王的消息,那番神情绝非寻常仰慕。
彼时在张玉帐中,听她爹爹的意思,也是一心将爱女托付于燕王……
耳边思暖絮絮低语,“陛下对皇后的心思,谁人不知?她**浅纵是千方百计用尽,怕也难入陛下的眼……”
桐拂听得怔怔,北境大营中一段纷纷乱乱……燕王、妙云、张玉、林浅、小五、十七、定远……皆浸着血色透过刀影……
药味在鼻端缭绕,竟觉呛人无比,令她反胃。
桐拂恹恹将药盏推开,“能不能不喝……”
思暖一脸为难,“这新药方是昨日文医官送来,特意嘱咐了一句,说桐大人会亲自过目服药时辰和多少……”
桐拂一把将药盏夺过,咕嘟嘟一口喝了,将嘴一抹,递还给思暖。
思暖瞧着一滴不剩的药盏,扑哧笑出声来,“文医官猜得真是准!他说你定是不愿喝的,但我若这般同你讲了,你定会一口喝个干净,渣都不剩……”
桐拂听罢就是一阵猛咳,思暖替她顺了半天才缓过来。
……
她又是自河水抚岸的声音中醒来。
这声音如今日日夜夜在耳边,初时倒不觉得如何,到后来那一声声,潇潇簌簌无止无休,将思绪拉扯搅乱。
睁眼仍是一片漆黑,蒙在眼上的布条将一切严严实实地遮挡。
她坐起身,手脚处铁锁刺耳的声响。
有人推门而入,她闻见粥香。
他将她的下巴捏在手中,将一勺温热的粥凑到她的嘴边。
“在我这里,想要绝食而亡的,都没有办到。因为,人都有软肋。你也一样,秣十七。”
第一百四十五章 锦瑟微澜棹影开
桐拂没想到,一路走出来居然这般容易。莫说阻拦的人,连门都是大敞着,好似等着她出去。
她人到了门外,觉着不踏实,又回头瞅了瞅,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并没有动静。
早知如此,该早些大摇大摆地出来,她这么想着,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转身就走。
走出一大片连绵官舍,很快就上了长安街。
此刻华灯初上,路人摩肩擦踵,各式小食的香味,与脂粉熏香混作一处。明明已是秋末冬初,闹市中炙火摇扇,一派热闹。
这一阵子清冷惯了,猛地闯入这一片喧嚣之间,桐拂竟有些不惯。她将大氅的帽子兜上,面目掩在暗处。身后的人,她自然晓得是甩不掉的,只是不愿被熟人瞧见,平白连累了人家。
自从小五走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浅这个忙,她不帮,其实也不算不讲道义。但那袭赤焰般的战袍,总在眼前猎猎不休,她竟没法子挥去。
至于怎么帮,她更没主意。那位林浅姑娘如今满城晃悠,她上哪儿去找?找着了难不成一直守在她身边?就算守着,自己当真打得过人家,捞得出人来?
此事与自个儿并非没有关系,回回自己都在附近,边景昭与金幼孜都亲见过。而素纱禅衣,也曾莫名出现在自己院中……
金幼孜说得没错,外头原本就有人盯着自己,欲致自己于死地。她从来也没闹明白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而这些人之间又是怎样的干系……
这么想着,人已经转到河道边,瞧着前头一个酒铺,抬脚就走进去。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壶酒,晃晃悠悠拎着就往河边去。
此处河道宽敞,渡口繁忙,大大小小泊着十来个舟子。
她看了一圈,将面纱戴了,挑了个样貌陌生的船家,径直走上前。
人未到,手里的小酒壶已塞进那船家手里,她笑着招呼,“千篙撑船一篙岸,船家辛苦。”
那船家见那壶酒,又听这一句,顿时笑呵呵道:“没看出来,小丫头也是河道上混的,谢了谢了。有什么要问的,只管说。”
桐拂笑嘻嘻问道:“如今这水妖作乱,可扰了生意?”
“水妖?哪儿来的水妖?人作起恶来,比那妖孽凶残!”船家坐在船头灌了一口酒。
“京师水道一向太平,懿文太子还是皇帝的时候,这恶徒就出来害人。如今总算不打仗了又冒出来,专害柔弱女子,算是个什么东西!若落在我手上,定将他五花大绑捆了,扔江里去喂鱼……”说着他就往那河道里啐了一口。
“除了那素纱女子,可有人瞧见别的?”
那船家抬眼瞅了瞅她,“这话,兵马司和锦衣卫都问了好几回,小丫头也是办案的?”
桐拂在他身旁坐了,塞了几块碎银在他手中,“有个被掳去的姑娘,我识得。外乡人,之前在京师孤零零的。她曾救过我,我岂能袖手旁观。”
那船家将碎银递还给她,“都是河道上的,我已经喝了丫头的酒,这银子我不能收。小丫头古道热肠,我便与你说一说……”
一番话,竟说了一炷香,自那船上下来,桐拂只觉乱乱纷纷,更没了头绪。顺着长街、巷道走了不知多久,身上越来越冷。再抬眼,竟看见问柳酒舍的招牌。
此处看过去,酒舍里的热闹与从前一般,时时看见刘娘子前后张罗的身影。
正打算转身离开,瞧见一人拎着食盒自酒舍里出来,正是金幼孜。他人到了外头,还特意停下,将那食盒掀开一角,把里头的东西放稳。
桐拂瞧得清楚,里头是一个汤盅。
他走出去没几步,就被人唤住,那女子到了他身前桐拂才瞧清楚是江月。
二人说了什么,桐拂这里听不见,末了瞧见金幼孜将手中装着汤盅的食盒递给江月。江月接过,笑意更浓。二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才分开,江月手挽着食盒袅袅婷婷地走远了。
不晓得何故,桐拂就想到了明书。这事,该不该问问金幼孜……再转眼,他居然不知去向,酒舍前熙熙攘攘,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站了这么一会儿,她觉得身上愈加冷,手脚冰凉,索性转身往来路去。
没走多久,听见前头一阵热闹。她踮着脚勉强看见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往这里过来。
为首的女子虽戴着帷帽佩着面纱,但举止洒脱笑声清朗,隔着人群都听得清楚。
桐拂立刻认出那就是**浅。只不过这般排场,锦衣裘马前簇后拥的,指望将那水妖引出来……看得她是哭笑不得。
那一行人招摇前行,桐拂跟着走了一段,瞧见他们转入略为偏僻的水道,纷纷下马。**浅不知在前头说了什么,那些人牵着马四散开,而她自个儿只带着一个侍女一个侍卫,循着河道边的石栏杆往水巷中走去。
**浅今日大袖圆领花冠裙袄,桃红纱地彩袖花鸟纹披风,发间钗玉玲珑,步摇金澄澄。窈窕身姿被她身后两盏灯笼映得,华美不可言述。
桐拂暗忖,这林浅在北平时,英气直率时不时显出一股泼辣劲儿来,与眼下的模样完全是两个样子……
河边的石道很窄,桐拂自然不便跟在后头,择了隔着一溜商铺的巷道边走边瞧。那三人的身影时不时被商铺庐舍遮了,不过很快又出现在下一个巷口。林浅一路说笑不停,桐拂这么跟着倒也不难。
眼见着前头是一家酒铺,说书人不知说着什么,引得酒客大声哄笑叫好。也就这么一错神乱哄哄的功夫,桐拂再往河边看,就没看见林浅的身影。
她紧走几步穿过窄巷到了河边栏杆处,瞧见河里一人正在扑腾,灯笼被扔在岸上,明明灭灭间隐约看得出是那**浅。
原本在岸上慌了手脚的侍女和侍卫,此刻也跟着扑通扑通跳入水中。
桐拂心里骂了一句糊涂,此时不去寻人来救,自己跳进去做什么……当下也顾不上其它,将身上大氅扯了扔在一旁,跃入水中直往**浅身旁游去。
眼见着到了兀自在水中挣扎的林浅身后,桐拂从后头将她的一只手腕捉住,“林浅是我,莫慌!”
待将她扯到身旁,看清了她惨白的脸色,桐拂大吃一惊,这压根不是林浅。
“我不是!快!快救大小姐!”那女子张皇地指着桐拂身后。
桐拂扭头看去,方才跳下水去侍女模样的女子,哪里还有影子,水面只余了数圈涟漪激荡不休……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重似画曲如屏
桐拂一边在水中摸索,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位林浅姑娘,竟与她自己的侍女换了衣衫……那人有本事揣了十一个案子在手里,至今未被寻到蛛丝马迹,又怎会被她轻易骗了过去?
今日不知何故,她只觉浑身寒意,手脚不甚利索,眼前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正欲将腰间明珠摸出,觉出四周水中有了异动,下意识顺着急遽推至身前的水势让了让,一道身影与她堪堪擦过。
这一下错身,触到他的手臂,他应是穿着水衣,不知何质地,滑腻无比,且紧贴着他手臂的,是一柄修长的水刺,纵是在暗处亦泛着清光。
桐拂心里一沉,若此人目标当真是林浅,林浅是绝无逃出的机会。此人的身手太过迅速诡异,水性竟似在自己之上。
不过方才她入水之时,听见又有数人入水,想来不是林浅带来的人,就是一路跟着自己的院子里的守卫。此刻水下一片漆黑,此人应是一时找不到林浅在何处,若能将他引开……
桐拂将腰间一串明珠掏出挽在腕间,周身顿时有了光亮。她反手将束着的长发松开,约摸是那侍女打扮的模样。
那人折返得极快,她瞧见他的身影反身就逃,打是打不过的,只望比他游得快几分。
不过游出去须臾,那人竟已从后头捉住她的脚腕,一拉一扯,将她拽至身前,他的一只手绕至她身前紧紧扼住她的颈间。这一切不过一瞬之间,桐拂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她挥着手臂,指望腕上珠光能引起附近之人的注意,转念想到此人鬼魅般身手又觉无望。
那人忽然伸手,将她飘散在脸侧的长发拂开,似是顿了顿,竟猛地松开了手。
桐拂正欲扭头去看,忽见身前另一道身影扑来。那力道虽猛,但颇为笨重,直往她身后撞去。
她抬腕避让间,明珠的光亮恰映在这后来之人面上。待看清是金幼孜,桐拂几乎呛了水。她伸手想要拽住他,却是不成。金幼孜早将她推开,直往她身后之人而去。
金幼孜身上虽是常服,入了水却也是飘摇舒展里嗦,将她视线挡去了大半。一阵混乱之间,她瞧见那水刺一晃,有什么顿时如烟雾般在水中腾起。
大骇之下,她从身后死命将金幼孜抱住,就往水面去。
他捉住她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扭头冲她笑了笑。
寒水粼粼珠色之间,那笑容彷如久雨初晴,雪霁暖阳。她一时竟也顾不得又恼又怒,勉强移开目光。
出了水,已有舟船候在一旁。桐拂抬眼见船上人着兵马司的甲衣,再扭头看见**浅正被拽上另一条舟子,水面上人影绰绰甚是热闹,这才翻身上了船。
金幼孜随后也被拖上船,有人递了氅衣过来,他刚披上,觉着眼前一暗,就听见一句,“不许穿!”
他抬头,她立在眼前,垂目狠狠瞪着自己。一旁兵马司的几人看这架势,纷纷避去一旁。
“冷……真的冷。”他声音有些哆嗦。
“给我看看你的伤。”她的声音更冷。
他将氅衣裹得更紧,“哪有伤,好好的……”
桐拂上前,将氅衣扯开,他一手捂着右腹,那里衣衫浸染着大片深色。
她回身急问那兵马司的巡捕,“可有医者?”
那巡捕之前瞧她举止甚是肃杀,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在……在那艘船上。”说罢指了指**浅所在的舟子,“不过,那是张府的医者,应是不会过来……”
“过不过来,由不得他。”桐拂说完,劈手夺过船篙就要将船撑过去。
“张府上的医者好些,还是太医署的好些……”船身抖了抖,有人在身后慢吞吞道。
桐拂扭头就看见正迈上船来的文德,欣喜道:“你怎么来了?”
文德刚上了船,将衣衫整理了一番,“自然是知道今夜有人不安分。我本今日休沐,晚上该是在鹤鸣楼吃酒。眼下跑到这河道上吹风,也不知道是沾了谁的光……”
桐拂忍着笑,“吃酒有什么意思,水妖又岂是人人得见的。”
“水妖。”文德又是慢悠悠念了一回,“我从前是不信的,如今不信也不成了。”说罢拿眼牢牢看着桐拂。
桐拂忙将目光挪开,“文大人医者大德,救人要紧,”
文德也不再说什么,提步走至金幼孜身前,看查了伤处,包扎一番起身道:“看伤势应是尖利之器物所为……”
“水刺。”桐拂忙道。
“这水刺甚是阴毒,刺刃带倒勾,所幸刺入不深,应是留了一手。”文德将药箱收拾了,“金大人这些日子需静养,莫要再动力气、受寒气。回去我将药方写了,麻烦金大人府上之人来医局取一下……”
金幼孜露出为难之色,“这……”
桐拂又开始冒火,“文大人开的药方你瞧不上?方才就不该拉你上来……”
“不,不是……”金幼孜忙道,“我的官舍只我一人……”
文德与桐拂皆愣住。
还是文德先回过神,“金大人府上连仆从都没有?”
“原先有位老人家,帮忙扫扫院子生火做饭,之后年纪大了回乡去了。”金幼孜道,“我一人住着,也自在……”说罢拿眼偷偷瞧了瞧桐拂。
文德将金幼孜一番姿态看在眼中,轻咳了几声,“这倒是有些麻烦……金大人这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若是耽误了怕是要落下病根。我这药今夜也该尽早服用,否则……”
说话间,船已停靠河道边,桐拂抬眼就瞧见思暖在岸上等着。
桐拂心里一跳,这动静闹的,怎么好似所有人都知道今夜要发生什么……
她一上岸,思暖已将氅衣替她披上,“如今这夜里已经这般凉了,这水里该有多冷?姑娘当需爱惜自己的身子……”
桐拂听她絮絮叨叨,心里一暖,只顾点头,忽然抬头问道:“金幼孜他受了伤,他官舍里无人照顾,我过去瞧瞧,就一会儿……”
思暖瞅了一眼正被扶上岸来的金幼孜,笑嘻嘻道:“我们院子宽敞,侍仆众多,如今许多厢房空着。金大人若不嫌弃,可以暂住在前院退居川堂……”
“不嫌弃不嫌弃!”桐拂还未出声,不远处的金幼孜已经出声道,大约是牵动了伤处,喊了两声之后龇牙咧嘴倒抽了几口冷气。
上了马车,只余了她二人。
金幼孜腹部伤痛虽难忍,不过瞧着近在咫尺的她,却是忍不住的笑意。见她蜷在氅衣里,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忙道:“把我这件也拿去,别冻着。回去让思暖赶紧熬了热汤……”
她哼了一声,“是不是也要替哪位姑娘送去。”
他一愣,旋即回过神,“你都瞧见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阑干垂手明如玉
听着外头落起了雨,簌簌萧萧,未关紧的半扇窗被吹开,零星雨丝被寒风裹着入来。金幼孜欲起身将那窗关了,伤处一阵锐痛,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门咿呀开了,他抬头,就看见她手里端着药盏走进来。她应是刚沐过,长发犹湿,挽在身后。脸色却不大好看,似是压着沉沉心思。
他接过药盏,抿了一口,又还给她,“太烫,需凉一凉。伤口痛,扯着更痛。”
她居然没吭声,接过了,用瓷勺搅着,垂目半天才道:“你怎么会在那儿?你说你不识水性,方才倒是游得起劲。”
“只准你瞧见我,我就不能瞧见你?”他嘴角扬起弧度,“你纵是再裹三层披风、戴两层面纱,我还是认得出。”
“谁去瞧你了,刚好路过。”她手里的瓷勺转得乱了乱。
“那汤,是送去给江月的姨母,原先就是她在我官舍中洒扫。身子不好先是回了乡里,近日返来寻大夫。”他道。
“谁问你了。”瓷勺一阵丁当乱响。
“至于游水,”他一脸得色,“山人自有妙计,不可说。”
许是笑得过了头,扯到了伤处,他嘶嘶地龇牙咧嘴了一番。
她将药盏递给他,他一口就喝了干净,嘴角沾着药汁。
她递了一旁的帕子给他,他没接,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伤处。
她下巴一抬欲发作,又压了回去,伸手替他将嘴角擦干净。
“你是明书?”她忽然问道。
他将笑容敛了,将她神情看了一回,“不是。”
“你说你去过总明观。”
“是去过,但我不是明书。”
“他与你一模一样,说话样子也有些像,他说我是他捡来的……”
“小拂,”他忽然倾身向前,将她的手执了,“那个是明书,那个女子是明衣,那里是南朝宋明帝建的总明观。那个人不是我,你也不是明衣。你如今眼前的这个才是我,是等着娶你的金幼孜。”
桐拂想要挣脱,看见他被自己拉扯着痛得一头冷汗,她手上立时脱了力。
“金大人,”她见他面上痛楚之色稍缓,才又道,“你是金幼孜没错,但你在这里,应该不是想要娶我。”
不容他接话,她继续道:“这地方,说是连只蚊蝇都飞不入,你却进来了。不但回回大摇大摆地进来,如今干脆住进来。若说你身上没揣着别的意图,或是谁人的耳目,就算我信了,你自己能信么?”
他的手很凉,将她的手松开。
见她转身就走,他道:“小拂,我晓得你如今不信我,你以后会知道。只是这案子,你不能再掺和。如今殿下不来寻你,你就别再去。更不要自己跑去……”
她脚步没停,将那半扇窗阖上,径直离开了屋子,木门掩去他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听见外头脚步声和低语声,桐拂猛地醒来,披衣而出。
外头思暖披着外衣与人说话,见她出来一愣,忙忙就要推桐拂回屋子,“还早着,外头冷,赶紧回去睡。”
“出了什么事?”桐拂瞧着匆匆离去那人的背影。
思暖犹豫了一瞬,“前头金大人他……”
桐拂没听完,已往前院走去。
屋子里有好些人,乱纷纷的。她拨开人群,到了榻前,看见他脸色苍白,一位医官正替他看脉。
“他怎么了?”
那医官忙让至一旁,“金大人的神志有些不清,文大人的药用得是没错,只是今日金大人受伤又受寒,恐怕恢复起来会有些慢。我方才已替他施了针,不过今夜,金大人怕是会难熬……”
桐拂问清楚了如何照顾,将一屋子的人立时请了出去,连思暖也被关在外头。思暖拿她没辙,吩咐了两人留在在外头候着,随时进去帮忙。
他身上时热时冷,热水用了好几盆,她将他额上汗擦去,又取了袖炉将他双手捂着。想喂些水,他紧闭着唇,不知使着什么力气。末了将她的手一把捉了,死死握在掌心再不肯松。
这么一通忙下来,她又困又累,被他抓着又走不开,只得趴在榻边将就着眯一会儿……
后背猛地被冷风灌了个通体凉,桐拂打了个寒战,迷糊间想着方才进来时门窗紧闭,这风是从哪儿来的?
她睁开眼,面前是大木箱,成堆落灰的书卷和简册,自己睡相不雅地趴在箱子上。
“柚子!”她脱口就唤道。金幼孜伤重,此刻正是需要人陪着,自己怎会在这种时候跑这儿来了?
她四处转了转,自己仍在那高阁之内,木梯处已上了锁,窗虽能开,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除非是活腻味了。阁内除了中间案几上的夜明犀仍莹莹有光,四下一片漆黑。
金幼孜说他不是明书,自己也不是明衣,但为何自己会反复来到这里?她无法说服自己,这里的一切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
她想起角落里的暖阁,应是比这里要暖和些,遂取了夜明犀一路走过去。入了暖阁,抬头就看见犹挂在衣施上的那件披风,莹白如霜,恍有流光。
将夜明犀放在案上,她将一旁火盆上的隔火罩取了,欲生火取暖,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一惊之下,她顺手抓了一块布将那夜明犀罩住,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外头有脚步声,楠木吱呀,间杂着低语。
桐拂心里就有些冒火,自己莫名被关在此处,若是再听了些不该听的,见了不该见的,岂不是十分冤枉。只盼着来人说完话、吹了风早些离开,她还能琢磨琢磨怎么回去。
外头的声音却始终在那里,仔细听来竟有女子的轻笑夹杂其间。桐拂矮身摸到暖阁窗下,凑近窗沿看去,方才自己所在的地方站着两个人。
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华飞宽衫翩翩,漆纱笼冠。
那女子高髻步摇,窄袄束腰绛纱罗裙,手中提着灯笼,恰映着她的笑颜如花。
桐拂一愣,虽只见过一面,但这女子她识得,弦。明书踩脏了人家的披风,反让自己洗净了还她……
彼时那女子含羞带怯,此刻举止间却明媚妖娆。若非才见过,否则桐拂当真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晋安王……成事……檄书……”
传来的只字片语,听得桐拂冷汗直冒。叔侄,怎的又是叔侄?天下,争得又是同一个天下……
“咦,”弦忽然敛了笑容,四处打量一番,“那架上的夜明犀去了哪里?”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忧来思君不敢忘
“她必须得死,她识得我……”
“或许……尚有用处……”
“她本就疯疯癫癫行踪诡异……留着只会坏事……”
“可会惊动观中他人……健康城里可有家人……”
“……”
桐拂被捆得结结实实,嘴也被塞上。耳边听弦和那男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着。
那二人无论样貌、神态、衣饰皆是上乘,倚在门前仿佛闲话清谈。若非嘴里说着些生生杀杀,这么看过去当真是养眼。
这阁里总共这么一间屋子,她根本无处可躲,很快被他们的手下捉出来。
之前与弦照过面,桐拂此刻想要装聋作哑假装不认识已是不可能。方才听到的若是风花雪月倒也罢了,偏偏是字字要人命的算计谋划。
唯一觉得欣慰的,这总明观在健康城,也就是一千年前京师所在。就算小命在这儿交代了,总算还是魂系故里……
胡思乱想间,那男子走到桐拂跟前,蹲下身子,戏谑地盯着她,“你,不怕?”
面前的这个女子,从被发现到现在,没有挣扎惶恐也没掉过眼泪,倒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打量着。
桐拂心思,从前种种,九死一生好几回。怕过怨过,然而该来的,仍是如期而至,与自己怕不怕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关系。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方才对自己倒没起杀心,眼下兴致勃勃好奇地瞪着自己,自己是不是该露出些怯意争取些生机?
眼泪是挤不出的,顶多瞪圆了眼,捣米一般的点头。
看着她勉强挤出的骇怕之色,他似是颇为满意,起身回到弦身边,“弦儿说得对,这个女子留不得。”
桐拂一愣,即刻悔了,这一回竟是赌错了。
“这事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不想脏了弦儿的眼,不如弦儿先回去。”他接过弦手中的灯笼,让开身,笑得如沐春风。
弦星眸含笑,盈盈脉脉,“也好……”说罢随着他离去。
走出去没几步,弦瞧见侍卫提剑入了暖阁,接着听见身后暖阁里传出一声闷响,似有人倒地。
她忽地停住脚,“对了,方才忘了取我的披风。”说罢转身就往那暖阁去。
他嘴角保持着弧度,提着灯笼复又跟着转回。
弦入了暖阁就瞧见伏在地上的女子,正欲俯身探看,他在身后道:“怎的还留在这里,脏了书阁,还不扔下去。”
那两名侍卫闻言,一人提了桐拂的一只手臂,手脚利落将她自那后窗推了出去。半晌听见底下哗啦一声,再无动静。
弦掩嘴笑道:“建安王倒真是不怜香惜玉呢……”
他取了衣施上的披风,替她仔细系好了,“需得是姑娘这般,才值得怜惜……”
二人出了阁外,高阁下松影婆娑寒意极盛,眼瞧着弦亭亭身姿远去,他身后的人才走上前,“官家,方才扔下的那个人……”
“捞出来。”他慢悠悠道,说罢提步走到阁后潭边。
冷泉自山巅而落汇入此处成潭,夜色中黝黯如墨玉,潭边偶有夜鸟嘶哑数声。几人无声入水,不多时,拖了一人上来,丢在他的脚边。
“官家,此人居然尚有一口气……”其中一人上前回禀道,神情间掩不住的诧异。
“都退下。”他话音刚落,四下里已是清清静静再无旁人。
他蹲下身子,蜷着的女子虽双眼紧闭,但呼吸如常似是熟睡。他伸手在她耳后轻压数下,她即缓缓睁开眼。
她面上仍有水珠滑落,盯着他看了一回,“杀人有很多法子,非要这一种么?”
他嘴角再度好看地上扬,“杀人又要杀不死,委实有些困难。”他伸手将她扶起,将她身上缚着的绳索松开。
山风疾过,桐拂有些瑟缩。他的笑容诡异非常,明明是在笑,却未透眼底。那眸色的底下仿佛蛰伏着一头狰狞猛兽,随时会扑将出来将人噬咬撕碎……
她困难地咽了一咽,“这位公子……为何杀人又不杀死?”
他仍蹲在她面前,寻常人这么蹲着,总是有些局促难看。他这么随意蹲着,偏偏蹲出个崖岸高峻风姿凌然的气度。
“我看你,觉着似曾相识。”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将她上下打量。
桐拂失笑,倒一时忘了紧张,“就这样?”
“那要怎样?看着面熟,自然要留下问上一问。若是不认识的,再杀不迟。”
他的语调温和,却听得桐拂一身冷汗。
今日不知遇上了什么人,竟如此古怪不讲道理。方才自己被他的侍卫敲晕了,醒转时浑身湿透酸痛,估摸着是被他从高阁上直接扔下这水潭来。这法子丧心病狂匪夷所思,但毕竟也是暂时留了自己一条小命。
不过,他怎知自己掉入这水里不会淹死?
他何时已站起身,此刻负手望着眼前潭水,“南山有乌鸟,生子层崖巅。戢戢新羽成,相将弄晴烟。”
“伺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桐拂听着这一句竟从自己口中说来,吃了一惊。
这一句她在哪里听过,但也只是听过而已,怎会记得,又为何会在这个当口说出来?
他却身子一震,缓缓扭过头来,眸中似有琉璃莹透有光,“果然是你。”
桐拂一喜一忧。
喜的是,既是认识的,且看起来是友非敌,他应是不会再生杀意。忧的是,他究竟何人?为何会识得自己?这后面可有更大的麻烦?
她瞧着他面色古怪,心念急转,“我其实也不晓得自己是谁,早前落水被人救了,送到这里。再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无妨无妨……”他神情雀跃,“只是如今有些棘手的事,尚需处置,三妹先在此处安心住着。这个,你且随身带着,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说罢,他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玉佩,悬在她的腰间。
一声三妹,听得桐拂又是一阵糊涂。她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兄长?而腰间那玉佩,沉沉的,这么看过去,纵是在暗夜里亦是流光剔透,显然是个宝贝。
“至于今夜你听到的那些,若是能忘记最好。若是实在忘不掉,又不小心说给谁听去了,也无碍,我自会派人去打点收拾干净了……”他将那玉佩的流苏顺了顺,轻描淡写道。
桐拂听着却不知何故又是一番毛骨悚然,此人举止言语,好似冰火纠缠,说不出的诡异。
“官家……”他身后有人上前道,“山路上有人过来,是文远大人馆中,明书。”
看着他面上仍挂着和煦神情,桐拂却是没来由的一惊,“我和那个叫明书的不熟,我什么都不会说!”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沈沈明灯留故人
远远看着明书走到眼前,桐拂费了半天劲将一声柚子憋回去。
他到了面前,看着她一身湿漉漉,皱着眉,“让你洗个披风,你把自己洗了?”
她一哆嗦,这才觉得身上冷起来。
“暖阁里有干净衣衫,去换了。”他依旧皱着眉。
“不用,我不穿旁人的……”
“就是你的。”他没好气地打断,“在这里关了这么多回了,还不长记性。”说罢扭头去架子上翻书。
桐拂从里头换好衣衫出来,他撑在案上在看着什么,听见动静转头瞧她,目光落在那玉佩上,愣了一瞬,“哪儿来的?”
“捡的。”她扯了扯那玉佩上的流苏,不敢瞧他。
他哼了一声,“你倒是都捡着宝贝,我捡来的……”他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东西,”她将玉佩在手里抛上抛下,“有什么不寻常么?”
“不寻常?”他冷笑,“玉雕双螭鸡心佩,宗室王族之用。”
仿佛烫手一般,桐拂手一松,那玉佩复又垂下。方才那人时而温和时而阴森的样子,又浮现眼前。
她闭了闭眼,欲将那样子甩开了。提步转到明书身旁,假装也翻那案上书册,趁机打量他右腹位置。
“看什么?”
一抬头,她就对上他满含怒意的目光。
“没什么,你今日……可有不适?”她道。
“本来没什么,见到你以后,的确不适。”
“可是受伤了?!”
“胡说什么?书收拾好了……”
明书这一句话音未落,有什么自暗处破空而来,那案上夜明犀应声而碎,立时化作千万片向四处激飞而去。
桐拂伸手去拉明书,早被他扯住一起滚至案下,耳边只听得叮叮当当声不绝。眼见那千万如萤火般的碎片,轰然散开,星星点点没入漆黑一片之间。一些碎片钻入案下,竟斜插入木板,森冷有光。
桐拂自他怀中探出脑袋,“好险好险……”
又被他一把捂住嘴,他的声音就在耳畔,“想死就多说两句。”那声息拂在耳边,她立时不敢动弹。
很快听见木梯处传来动静,桐拂心中大奇,方才那拨人刚走没有多久,难道后悔了又返来取自己的命?但看这路数,似乎又不太一样。
正想得云里雾里,猛听见耳边明书拔高声音道:“早跟你说,今夜风大,你偏要来此相见。如今将夜明犀弄碎了,你我连彼此都看不清,如何互诉心意……”
后面的话,桐拂一个字没听进去,一双眼呆呆望着眼前的人。
他这是吓疯了?受惊过了头?嘴里乱七八糟这是说着什么?谁和他私会来着……
不远处的脚步声倒是停了。
明书大约是一通话讲完了,将捂在她嘴上的手松开,顺便在她额上弹了一记。
她痛的直咧嘴,不过也算是反应过来,委屈道:“我怎知会如此?公子失手打碎了夜明犀,倒来怨我。若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说完自己都觉着浑身不自在,不觉抖了抖。
“怎忍怨你,我们需速速离开,观里守卫就快巡至此处,这事你我二人都担待不起。”他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桐拂远远看着木梯处一道隐隐约约的身影,悄然退了下去,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好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怎知来的是何人?又怎知这样会骗过他去?”
他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若是来取人性命的,岂不是反而将自己暴露了……”她自案下爬出来。
明书却没出来,她这才觉得不对劲,忙蹲下身子瞧他,“你怎么了?”
还是没动静。桐拂有些慌,从一旁摸了几片夜明犀的碎片凑近了瞧,明书半坐着,靠在案上,脸色很不好看,一手捂着右腹。
桐拂一惊,手颤起来,这和金幼孜受伤之处完全一样。
“你……你受伤了?”她颤巍巍就要爬过去。
“别动!”他斥道,“地上都是夜明犀的碎片,去叫人。”
桐拂没睬他,将地上的碎片踢开了,到他身前查看伤口。好在刺入的夜明犀碎片不大,取出并没有费太多功夫。
待她将伤处收拾好简单包扎之后,她将他的外衫重新披好,“这里没药,我去找,你不要走动。”
她抬眼才看见他盯着自己,不晓得多久了。
“你怎么会这些?”他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
“这个啊……这有什么,我以前养过马。”她笑嘻嘻道。
“你……”他一噎,扯着伤口,眉间顿时深了许多。
她转身欲走,“你站住。”他在身后道,“外头不安全,我能走,扶我起来。”
二人走到木梯处,听见人声和脚步声,眼看着观中巡卫提着灯笼上来。见二人情形,略问了几句,就唤了软轿将明书抬走。
一番折腾回到原先住处,天已擦亮。桐拂却是半分睡意都没有,这一夜,这一夜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经历。
唯一令她觉得释怀的,她可以肯定,金幼孜和明书绝对不会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
一个矢口不认,一个假装不知,这后头的计较越来越扑朔迷离。
她从未像眼下这般,盼着远远逃开。听说俞平海去了宝船坞,去打造大宝船,要不要溜去和他一道?待那宝船造好了,跑得越远越好……只是爹爹,还有小柔……她抱着脑袋想得没了力气。
抬眼看见面前地上一道淡淡的身影,几乎将她吓得叫出声,抬头一看,是个认识的。
“你没死。”弦倚在门上,神情莫名。
桐拂顺了顺气,“这事儿不赖我,要怪就怪那楼阁不够高,潭水太浅了。”
弦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眸色里一瞬杀意腾腾恨意纠缠,很快又掩去了,“玄阁可不矮,潭水也不浅,看起来,明衣姑娘藏得挺深。”
话说完,弦走到桐拂面前,一手捉住桐拂的右臂,另一手将她的衣袖拂上去,露出一截手臂。
桐拂尚未及反应,弦已经松开了手,面上也跟着释然了许多,“看来是我想多了,不是就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完,她人已经走到了屋子外头,“明书与我……罢了,你也无需知道。你只需记着,你对他若有什么旁的心思,劝你早些丢了。”
弦人才走,桐拂抬脚就进了明书的屋子。进了屋子,她才觉得奇怪,自己这一腔怒意是从哪儿来的?
明书没在榻上躺着,靠坐在窗前,见她进来又皱起了眉,“谁允你进来的?”
她坐在他不远处,“可以说了么?这究竟怎么回事,金大人。”
第一百五十章 叠笺共写霓裳谱
桐拂未见过他这般样子。
大袖博带,衣摆低垂,衣袖自肘部直垂至地面,腰间系长带。他这一身不知何种衣料,轻裘软襟,这么随意坐着,竟生出伴林泉、临长风,闲云野鹤不染尘滓的随性来。
看惯了他四平八稳袍服衫,这么看着,就很有些不同。
“前阵子,你的胡话少了许多,当你好了。今日又犯浑。”他倒没恼,只是看起来很不耐烦。
她敛了心思,“你定是有难处,不过眼下无人,何必这般?你究竟跑来做什么?你上回说,这什么文远大人和大明历,是宋孝武帝时候的事。再往后,是什么废帝之乱宗室内斗……”
“你给我闭嘴!”这一回,他看起来气得不轻。
桐拂几时见过他这般凶神恶煞,一时愣住,当真闭了嘴。
“你自己不想活,只管去外头胡说八道,莫要牵连了观里不相干的人……”他看起来仍是气势汹汹,但调子缓了不少。
外头有人入来,“书令史大人,文远大人观星方归,听闻书令史昨夜之事,嘱好生休养,传明衣姑娘过去说话。”
那人说完就离开,桐拂往椅子里缩了缩,“不去不去,又是大明历……”
话音未落,余光里有什么直直冲着自己而来,她一躲没躲过,被砸在脑袋上。那物件落在怀里,是个书囊。
“你!”她气急,抬头瞪着他。
“你若再提大明历三个字,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总明观?”他面色铁青,竟是怒意滔天的意思。
桐拂一愣,大明历是文远的心血,虽未亲见,但听闻他为之十余年风餐露宿,恨不能枕之入睡,怎的忽然就不能提了?
“可……文远大人不是刚写了那篇历议?尚与那戴法兴论辩……”她抱着那书囊,往后又挪了挪。
此番他未出声,也未动作,只是直直瞪着她。在她看来,这比扔个物件过来,更令她不安。
半晌,他扶着案几起身,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你这痴症,看着是厉害了。”
桐拂亦未过脑子,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自己装疯卖傻,竟说旁人痴症,也是病得不轻。”
他将案上一册扔给她,她低头一瞧,元嘉历,年号泰始。
“不是大明么?换成泰始了?”她一头雾水。
“大明之后,是景和,如今才是泰始。”看得出他已是极力隐忍。
桐拂更是迷糊,这意思,已经换过两个皇帝了?难不成此番过来,并非当初看着他书录历议的时候?问是不敢问了,他那个样子,她觉得再问下去,自己真的会被丢去观外喂狼。
“大明历原本应于大明九年改行,取代元嘉历。孝武帝却在九年病逝,此事搁置至今。”他忽然道。
桐拂恍然,跟着心里就压得闷闷的,起身就往外走,“晓得了,我不会乱说。”
虽是白日,大屋内高窗皆半掩,昏昏蔼蔼。她悄然入内,文远并不在案后,寻了一圈,没见着人影。瞧着通往后院的门敞着,她寻了出去,一出去就看见不远处池塘边的身影。
文远立在池边一块巨石之上,风过,衣袂飘飘若随时乘风而去。
桐拂心里一沉,也未多想,冲上去将他拦腰抱着就往后倒。
文远自是没料到,与她一起摔了个灰头土脸。
桐拂忙起身将他扶起,替他掸灰,“大人何必如此,大明历必将取代元嘉历,不过是早晚的事……何必想不开……”
文远原本怒气冲冲,听她一句顿时将她揪住,“你再说一遍,什么是早晚的事?”
桐拂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句说得委实不大妥当,忙道:“昨夜梦中,我见这大明历在后世行用,无有超越。如今不过是暂时……”
文远将她衣袖松开,“无稽之谈!”说罢又往池边去。
桐拂心里叫苦,这位大人铁了心的要跳池子,自己也是拦不住……
岂料那文远到了池边冲她叫道:“还不过来帮忙!”
桐拂一愣,忙跑到池边,那水面上漂着一只木船,精美无比,上头舷、窗、桅,甚至舱内桌椅榻几都逼真可见。
“此船无篙,也无纤绳,如何前行?”桐拂好奇问道。
文远忙着加固船肚子里的机关,命她牵着绳索,头都没抬,“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要那些篙绳何用?”
不劳人力?桐拂吃了一惊,这如何可能……
明书迈入后池,远远就看见水边二人并排趴着,在捣鼓着小舟。嘴里时而争执时而说笑,竟是一片融洽。
他方才一路过来,走得急,此刻才宽了心。原以为她又要被罚,没想到竟是眼下这般和睦情形。心思松弛了,才觉出伤口跳着痛。
他缓了缓才到了近前,未及施礼,文远已瞧见他,“明书,今日不用你来,后面几日你也去歇着……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小丫头这么有意思……竟还会撑舟……”
明书无语,转头看见她冲自己得意地咧嘴一笑。
文远忽然扭头对着桐拂道:“可想去新亭江,见识真正的千里船?”
她忙不迭点头。二人这架势,已将明书忘在一旁。
“我……”明书出声。
文远冲着他摆手,“你歇着去,小丫头和我一起去就成了。”
明书微微皱了皱眉,“夜明犀一事……”
文远有些不耐烦,“有何大不了的,改日我再做一个。对了,你让人去把夜明犀的碎片收来,我给小丫头造个新鲜玩意儿……”
明书嘴上应诺,却是狠狠剐了她一眼。
“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竟不替我造一个……”有人自身后走来。
文远一咕噜起了身,大步上前,“景云兄!稀客稀客!我这里的新鲜玩意哪里及得上太守府里的……”
一旁明书也已施礼道:“见过张大人。”用脚踢了踢仍趴在池边捞绳子的她。
桐拂急忙起身,抬头看见来人就愣住了。
张景云瞧着这刚从池边爬起来的女子,觉得眼熟,不免又多看了一眼。
“还不见过张太守?!”明书压低声提醒她。
她的嘴里却蹦出三个字,“健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