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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曾见红蕖间青琐

    桐拂没想到,这么快可以走出总明观的观门。

    那日自己一句建康令,在场三人的神情各自精彩。

    那位吴兴太守张景云,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跟着一惑。

    文远大人将她与太守各自打量一番,神情恍然似有所悟。

    而那明书,眉头一扬一皱,当即对着那太守揖道:“张大人勿怪,下官与明衣说过大人曾任建康令,又曾监统造华林园、玄武湖。她入观不久,礼数有欠,还望大人海涵。”

    张景云并未再说什么,文远大人也仿佛刚才压根没听见,二人自去堂内说了一回话,张景云便告辞离去。

    第二日太守的书函即至,邀了文远大人前去华林园的日观台。桐拂本打算趁机在观里揪着明书好好问上一问,岂料自己也被唤了同去。而明书原该在观里养伤,偏说自己已经大好,也坚持跟着同去。

    这一路沿着宫城外青溪一路北上,风光与明自然大是不同。此处在宫城以东,多是山野,少见屋舍,也没有连绵宫墙,只有篱门相间。

    过建阳门菰首桥,山林愈见葱郁,渐渐可见山势起伏,另有殿宇楼台点缀其间。

    对面坐着的明书,一路闭着眼没出过声。桐拂一肚子问题,却也不敢吵他,看一回风景,再眼巴巴看一回他。

    “想问就问,看了一路累不累。”他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想了想,先安抚两句再问不迟,“你说你,伤口没好,怎么就出来,该好生休养,回头落下病根……”

    “把你捡回来以前,我没病过,也没见过医者。”他淡淡道。

    “厉害厉害……”她由衷道,“这个……这个张太守……”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盯着她,她后半句就没说得下去。她心里全是金幼孜从前的模样,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人,板起脸来这么可怖?

    “张太守,初为吴郡主簿,后任建康县令,治绩嘉。宋文帝因其才能出众有巧思,且好文善书,骑射杂艺无不精通,令其参与元嘉北伐。

    二十三年,造华林园、玄武湖。二十九年,为扬威将军、冀州刺史,加都督。

    三十年,平定刘劭、刘义宣之乱。宋孝武帝朝,张永历任尚书左丞、黄门侍郎、廷尉、宁朔将军、太子右卫率、右卫将军、御史中丞……”

    桐拂听得张口结舌,且不说这位张太守实在了得,明书张口就来滔滔不绝的模样,与金幼孜根本就是一样。

    见她愣怔,明书幽幽道:“张太守为建康令时,乃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算来也有二十来年……就算当初你只是个娃娃,如今也该是……端庄得体的年岁了……又或者,你是个与山川同寿的精怪……”

    她心中一时清明一时糊涂起来,眼前竟似瞧见彼时北平那场大雪,耳边闻听燕王那一句,“你若当真是执念,又究竟为何而来?”

    彼时她的魂魄自小五身上离开,终日在燕王府游荡……那日大雪一场,燕王一问……她见健康宫、篱门五十六、十里长堤北湖浩渺……尚有台城陷、侯景乱……依稀似有更久远的容颜话语……

    这里,她曾来过。只是记忆斑驳陆离,如水浑浊,看不清究竟。

    见她神思恍惚,并未作答,明书又候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若当真是精怪,最高兴的该是文远大人。

    他整日整夜在山川湖河间,观星看日,什么没见过。他那本述异录你得空若是翻翻,就知道了。

    回头他给你脑袋上贴个符,收了你这精怪。”

    她的目光自一片虚无中收回,凑近他的面庞,定定望着他,“你是不是给贴了符?难怪整日里凶神恶煞阴阳怪气不似从前了。”

    明书面上笑容顿时僵住,再欲发话,马车停了。

    掀帘而出,已在宫墙脚下。张景云早遣了人在外头候着,领着他们一路入了宫门。

    宫门紧连华林园,转过一带宫墙,就见张景云远远迎上前,与文远比肩同行。

    二人一路指点,琴堂、灵殿、芳香堂……无不华美。观四处,曲流临叠川,交渠纷错台阁连纵,轻云幕岫,风透林而启衿。

    “这些,都是张太守督造?”桐拂咂舌。

    明书瞥了她一眼,“自然。楼阁倒也罢了,引水造山,可不是寻常人能为之。”

    “造山?”她愕然。

    明书抬手一指,东面一处山势高起,“那里,原先不过一处平地,张太守兴景阳山于此。”

    她听罢一脸崇佩,紧走进步悄悄凑到张景云身后,边细听边好奇四顾。

    明书在后头瞧着,又皱了眉。

    华林园如今乃宫中御园,今日入来,自需换上宫制衣裙。她难得一身飘逸繁复,曳地裥裙却被她随意拎在手中,之前束好的发因着她摇头晃脑早散了一缕在脸侧。

    她平素一向这般古怪倒也罢了,他却觉得怎的如今自己也跟着古怪起来。

    好比今日,明明自己该留在总明观里歇着养伤,为何要来?好似今日不来,就会诸般不踏实……

    这般寻思着,一行人循阶上了日观台。此处地势颇高,四下景致尽收眼底,台下临着粼粼池水。此时秋末冬初,尚有白鹚掠飞其间,一派冷风落松间,禽吟长涧的佳境。

    台上一角有一浑天铜仪,张景云将文远领至那里,二人低声交谈。桐拂本欲跟去,被明书一把揪住。

    “什么都能当闲话来听的?小命要不要了?”他将她的衣袖甩开。

    “有什么听不得?”她奇道,“不就是说说山水园子观星观日的……”

    “你可知晓,原本这位张太守是要拜官吏部尚书?”

    “好大的官……为何是原本?”

    明书忽然望向远处,“若是没猜错,来人手里的旨意,便是缘由。”

    桐拂扭头瞧见宫人正匆匆前来,手捧卷书。张景云跪接了旨,待那些宫人走远,才露出凝重神色。文远冲着明书点头,示意他过去,那张景云却提步向着桐拂走来。

    “不要乱说话,切记。”明书走开前狠狠瞪了她一眼。

    张景云到了她面前,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明衣……你,识得我?”

    桐拂想着方才明书的神色,忙摇首道:“不识得,认错人了。”

    张景云未再追问,却指着日观台下的天渊池道:“孝武大明,我欲引台城之北玄武湖水入天渊池,连纵华林园内诸沟渠,汇入台城南之护城河。使园内水泽尽成活水,可见流水萦回终年不息。

    彼时却引水不得,若有延误,数百劳役将受牵连问罪。”

    他顿了顿,转眼看向她,“彼时有一女子,自荐而出,冒死潜入湖底,寻出可开洞通水之处。

    后又领着众人入水凿开湖侧,终将玄武湖水引入,众劳役才免于牢狱之灾。”

    桐拂不住点头,“真乃奇女子……”

    他含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小拂姑娘。”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冷沁鲛眠印寒湫

    眼前的这位张太守,比文远大人年长,看着远迈不群却又一派温和模样。

    见她犹疑愣怔,他也不催促,仍旧含笑望着她。

    “张大人是真的搞错了。”她想得明白,这事打死也不能承认。

    她身边乱糟糟的事还不够多?再认一个曾经一起挖洞造湖的建康令,指不定又扯出什么事来。

    再说,挖洞造湖这事,她当真没有半点印象。

    他未再追究,颔首道:“时日久远,许是认错了。”

    他将目光投入远处山峦之间,“我本想领着姑娘去一回北堤与三神山,蓬莱、瀛洲与方丈。只可惜今日我就需离开建康城。若有机会,必邀姑娘同去。”

    “多谢张大人。”她笑眯眯道。

    张景云的目光又飘远了,“彼时疏浚北湖,以浚湖之泥修造北堤,植浅滩兴三山,劳民上万,役重人怨。”说到此处,神色黯然。

    “大人乃将作大匠,也是身不由己。”桐拂顺口就道。

    这一句顺得自己一个愕然,将作大匠?身不由己?且不说不知这将作大匠为何物,自己这讥讽口吻是哪里来的。

    张景云却恍若未闻,“及至冬日,天寒地冻,劳役多冻伤染疾。但身为监统纵然忧其劳苦,也不能懈怠稍息……”

    “各般难处,大人无需自责。”她纵然心中不愿,但出口语调依旧冰冷,“想那湖中幽魂哀苦,定也可感知大人悔意与不安。”

    他负在身后的手瞬时紧握,良久才松开。

    “晋安王反叛,于桑尾张檄文,在寻阳登基称帝,改年号为义嘉。任命安陆王为扬州刺史,荆州行事孔道存拥奉临海王刘子顼,会稽诸将拥奉寻阳王刘子房,皆起兵响应晋安王……建康危矣。”

    桐拂一头的汗,生怕自己开口又是莫名,总算找回自己的调子,“张大人……怎的将朝廷机要说与我听,我……”

    他转过身来,“我与姑娘机缘匪浅,旁人说不得,姑娘却是说得。”

    “大人……这是要去……打仗?”桐拂恢复如常,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说来也怪,对着眼前的这位张太守,竟多有亲近之感。只是不明为何方才自己竟会出言冷对……

    张景云看出她面上变化,心中略有计较,“此番征伐,若侥幸得返,自当再邀姑娘叙旧。”

    他目光落在她腰间玉佩,“倒不知,姑娘与建安王相识。”

    “建安王?”她一时未及反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腰间玉佩才想过来。

    那夜时而笑颜时而阴沉,将自己从高阁上丢下去的男子,竟是建安王……那建安王与弦说的那番话,彼时听来无非算计筹谋,如今才晓得牵连竟致如此……

    她强自稳了稳,“一面之缘,其实……不熟……”

    张景云微笑道:“姑娘结识倒是颇广,眼下建安王已为都督,统帅诸军事平定此乱。”

    桐拂好不容易定下的心顷刻又乱作一团,建安王筹谋逆反,怎的成了平叛都督?难不成他欲借机……

    “明衣姑娘,”张景云将她的思绪打断,“如今建康城内外已戒严,我需尽快送你们回总明观。姑娘莫忧虑,我虽本为将作,只要一条命在,必拼死守护京师。”

    说罢他已转身离去,领着文远径直往日观台下走去。明书什么时候到了身旁,她完全不知晓。

    “让你不要乱说话,你倒好,一直说个不停,又要给文远大人惹麻烦……”他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她却未听进,只一味嘀咕,“麻烦,大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明书将她扯了远远跟在文远和张景云的身后,“什么麻烦?你当真惹麻烦了?”

    她一个哆嗦,“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晓得不……”

    二人一路争执斗嘴,到了宫门外,看见候着的马车旁另有一队执锐披坚的人马肃然而立。

    张景云回身对文远道:“眼下建康城九门戒严,城内亦是,我手下的人会护送诸位回观。”

    文远上了前一驾马车,桐拂与明书乘了第二驾,很快马车辘辘急行起来。听着外头盔甲铿锵之声,桐拂只觉得头皮发麻,闭眼就是刀戈交错血肉横飞,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这就怕了?”一旁明书道,“平时胡作非为的时候怎么不怕……”

    前头猛地传来马的嘶鸣声,马车急急停住。很快,人的呵斥声、刀箭相格之声纷纷传来,二人俱是一惊,明书直往马车外扑去。

    桐拂想都没想一把将他拽住,“你疯了吧,出去送死?!”

    明书扭头怒视她,“文远大人遇险,你在这儿待着!放手!”

    她不撒手,“不行!太危险了。外头有护卫,你去了只会添麻烦……”

    明书将她的手格开,掀帘就钻了出去。

    桐拂看着外头天色昏暗,前头一辆马车四周却是纷纷绰绰的人影,正厮斗不止。刀剑声刺耳,箭矢飞掠不休。当下也不再犹豫,咬牙猫腰也钻了出去。

    抬眼间明书已经到了文远的马车后面,被护卫围在里头,暂时安全无虞。来人看不清面目,但进退有度,显然不是山贼流匪。

    猛听得明书一声“大人!”,桐拂急忙看去,文远被人用刀架着脖颈间,正走出马车。

    虽是此种境地,文远并无半分慌乱,对着他身后的人道:“既然找的人是我,莫再伤无辜!”

    那人也不答话,将文远丢上一匹马,自己也翻身而上,往小路急奔而去。余下的人也不再缠斗,纷纷撤走。

    桐拂目瞪口呆地看着明书翻身上了一匹马,跟着张景云的护卫一起打马追去。当下也顾不得,将牵马车的马解开一匹,也追了上去。

    天色迅速地黑下来,除了错综的马蹄声,几乎看不清前头情形。待看到水色潋滟,她心里一叹,方才张景云才提到一同看北湖。若她没猜错,这前头,正是围拱三山的湖面。

    夜色中可见舟影,前头跑得快的护卫已与刺客重又厮杀一处,根本看不清文远在何处,明书也不知踪影。

    耳听着有人呼喝,“大人被劫去了船上!速召水师!”

    桐拂翻身下马冲到湖边,见一叶小舟正急速往湖中去,耳听不远处扑通一声,转眼看去竟是明书,正奋力往那里追去。因衣袖宽大,很是狼狈,一阵扑腾。

    她几下将裙裾结好,入水很快追上他,将他揪出水面,“不会水你也敢下来?!”

    他却猛地将她抱在怀中,桐拂未及叫出声,已见箭矢纷纷落入他二人身侧的水中,嗤嗤声不绝。

    “可会凫水?”她急问。

    他一愣,下一刻已被她拖入水下。

    水中幽暗,她腰间玉佩入水却生出光泽,将四下里映出溶溶泠泠之色,只见二人相拥相对,万籁此俱寂。

    眼前他神情有异,桐拂未及探究,却见一道黝黑身影径直扑向明书身后。那人似着水衣,衣上有鳞纹,而他手中一柄水刺,正分水而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园新雪暖炉前

    那鬼魅般的身影,水刺的寒光,决绝而来。她死命拽着他的手臂想要避开,却如何都拽不动。

    大骇之下,她猛地睁开眼。

    睁开眼就觉得不太妥,自己趴在榻边,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条手臂,那手臂显然不是自己的。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斜靠在榻上,撑着脑袋正盯着自己。那目光深邃,最终溢出笑意来。

    这不是明书,这是金幼孜。

    她理了理思绪,慢吞吞道:“我睡了多久?”

    “一日一夜。”他答,跟着一叹,“从前不知,一日一夜竟如此短暂。”

    她脑袋里晕乎乎,那般纷乱种种,怎么会只是一日一夜的功夫?

    转过神来,她的目光落在他右腹,“你,好些了?”问完了才发觉自己扔抓着他的手臂,忙讪讪松开了手。

    他有些可惜的望着自己的手臂,诚恳地摇头,“还没。”

    她这么仰头看着他,眼前猛地浮现方才水下情形,他身后杀气腾腾那个诡异身影……她下意识将他一拽,往他身后看去。

    这么一拽,他顺势起身,恰将她拥在怀中。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拢着,她一惊,再想挣脱,却是不能。

    “别动,伤处痛……”他在她耳边不满地嘟囔,她不敢再动,僵在那里,脸就慢慢热起来。

    “你……”她觉得口舌不利,“别闹,有事问你……”

    他不放手,“你说,听着呢。”

    她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好似也不是第一回,“你就是明书,你在那里的,对么?”

    他没吭声,半晌才松开她,仍捉着她的手,“是,也不是。我说不清楚。我并不能左右他。”

    她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其实立刻明白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明衣并非凭空在那里出现的人,而自己与明衣,究竟是如何的关系,她从来也说不清。

    可为何他也会这般?当年陶弘景那一句,究竟谁带着谁四处乱蹿,不好说……难不成这一切,竟是因为金幼孜?

    一阵细密的铃声传来,她扭头看去,那串九子铃悬在他的帐外,此刻被风拨弄着,九个乐伎衣带蹁跹竟似有了生机。

    那声音,隐隐似钟磬齐鸣,丝弦铮铮,有什么在她心中一掠而过,却捉不住。

    “原先挂在你廊下,恐扰了你的睡意,我将它暂时取了来。”金幼孜道。

    她收回心思,“文远他会不会有事?”

    他凑近了几分,“我以为你会更担心我一些。”

    “你胡闹什么?你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

    “文远应是无事,他的缀数还未写完,欹器也未造好,这一劫应是无恙……”他沉吟道。

    “欹器?”桐拂心中一动。

    “还惦记漏刻殿的那个?”他瞧她面色有异,“你若想继续折腾,我去问问能不能替你要来。”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揪着他道:“对了,我在北湖中看见的那个人,好似和那水妖……”

    她的话没说完,有人推门入来。

    思暖在前头,身后跟着的是文德。

    看着二人情形,思暖掩嘴笑道:“看来金大人伤势已经好了大半,文医官恐怕白跑一趟了。”

    文德眼观鼻鼻观心,“此事,陛下亲自过问了的。既然都在,两个正好一同看了。”

    金幼孜这才放开手,容文德看脉。

    桐拂欲起身,才觉出脚腕处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金幼孜一手将她扶了,文德已俯身探看,她原先的伤处此刻竟已肿胀可怖。

    文德皱眉,“伤口未愈,你不管不顾跳进水里,又是一日一夜蜷在此处不得伸展。四个字,咎由自取。”

    “文医官,先替她诊治。”金幼孜已从榻上下来,将她扶坐在榻边。

    文德埋头替她清理敷药,再不吭声。

    思暖一旁打着下手,一边摇头,“你们俩,互相照顾着,就照顾成这样?”

    “对了,**浅如何了?”桐拂龇牙咧嘴地问道。

    思暖一叹,“你方才也听见了,此事陛下亲自过问了,张家那位林浅姑娘,这个动静闹得可不小。好在她并没有受伤,被陛下禁足在府中。如今兵马司和锦衣卫日夜在河道边巡查,她应是暂时不会再惹事……”

    “可查到什么?”

    “这就不知了。”思暖摇头,“早先大殿下派人过来问过姑娘情形,只说让姑娘好生歇着,这些日子不用再去卫里。”

    桐拂满脑子都是那穿着水衣的身影,北湖中鱼鳞纹的手臂,还有一般模样的水刺……像,实在是太像……但这又如何可能?

    文德在一旁写罢了药方,交给思暖,这才转向桐拂,“你的伤若再不好好养着,只怕神仙也救不了,至少半月不可出门。”

    桐拂眉一提,“这……这怎么可能?文医官,我……”

    “此事非但陛下过问了,”文德打断她,“我临来之前,刚好路过生药库,又刚好遇见了桐大人……”

    桐拂脸一白,“你……你没告诉我爹吧……”

    “生为医者,从不诳语,向来据实以告。”文德目光落在自己衣摆,没什么表情。

    她的脸又白了几分,“我爹他……他可说了什么?”

    “桐大人并未说什么,只是彼时手里拿着的一株野山参,不知怎的,竟折断了……”文德摇头道,“甚是可惜。”

    “文医官,”桐拂将身子坐直了,“我现在就回去躺着,哪儿也不去。麻烦告诉爹爹,我……”

    文德已提着药箱往外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外。

    ……

    京师冬日的第一场雪,早于往年。桐拂醒来就听见,屋外思暖和几个小侍女欢欣的窃语声。

    她坐起身,思暖已自外头推门而入,带进一片沁冷。

    桐拂透过帘子瞧见外头莹白一片,心里痒痒,“阿暖,我想出去看看……”

    思暖手中抱着裘氅,笑吟吟道:“早知你定是坐不住的,外头都备好了。”说罢替她梳洗换上袄衣,再裹上裘氅,唤了人进来将她扶着去了廊下。

    廊下早生了炭炉,虽有暖帘,此刻半卷着,院子里景致并无遮拦,一派银装皑皑。雪仍落着,散漫交错絮絮萦积,栏杆外早是瑶阶琼树。

    炉上新茶初滚,清芬氤氲。不过炭火虽旺,栏杆外毕竟大雪纷纷,四下里竟是暖意融融。

    桐拂奇道:“明明在屋外,何故并不寒冷?”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六出飞花入户时

    案上三足香炉,烟姿袅娜。

    思暖将那铜盖揭开,露出内里一颗殷红丹丸,被火熏燎着,灼灼艳艳。

    “这是大殿下着人送来的辟寒香丹,为丹国所出。焚之,即生暖意。可是极稀罕的宝贝……”

    桐拂咋舌,“世上竟有此神物……这怎么能收下……”朱高炽怎的出手如此阔绰?

    “殿下觉着姑娘因查案受了伤,心中不安,故而时常遣人送东西过来。

    姑娘如今吃穿用度里,大半都是殿下命人送来,与宫中的也不差了许多。只是殿下一直不允我们提及……”

    桐拂心中一叹,查案受伤,自己本也有私心在里头,这人情可如何去还了?

    “还有,”思暖取出一封信笺,“这是殿下今早遣人送来的,说是应着雪景,姑娘随意瞧瞧。”

    桐拂展开那洒银云笺,犹有墨香,那之上,字迹遒美健秀,如华茂春松,似见山川辉清而草木隽秀。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

    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

    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

    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思暖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道:“此为南朝三谢之一谢惠连之雪赋,宋武帝时人。此赋深得殿下喜爱……”

    桐拂连着又看了几回,虽不甚懂书法讲究,也不由由衷赞叹,“好词,好字,连纸都好看……”

    “人看着,怕也是越看越好看。”一声透着愠怒,自廊外传来。

    桐拂一抬头,金幼孜正提步入了廊下,而她身旁的思暖不知何时已走开了。

    早前他伤愈之后没理由赖在这里,已搬回了自己的官舍,但仍同从前般日日都跑来。

    他将手中的提篮放在案上,伸手将那信笺接过放在一旁。回身将那提篮揭开,菜食香味顿时在廊下四散开。

    见她两眼放光,他这才拎起嘴角,“下雪天的,你看什么诗,不如吃饱了实在。”

    “刘娘子的菜?!”她尝了一口就瞪大了眼睛。

    金幼孜一脸得色,“京师里头还有谁,能随随便便将刘娘子亲自烧的菜肴拎出来?”

    “那还不是因为我,”她斜着眼,“不过劳你跑一趟罢了。对了,你告诉刘娘子我在哪里了?”

    “这还用我告诉?刘娘子消息灵通,只怕不比兵马司差。这一带官舍军庐里,常去酒舍里吃酒的,早有人说了……”

    “你可千万拦着别让她过来,免得受牵连……”

    他将酒温上,“刘娘子自然晓得厉害,再说,你身边认识的人,怕是早就被人查了个遍。你觉得刘娘子逃得脱?”

    桐拂黯然,“爹从小就说我是个惹事的主,还真是……”

    他替她布了菜,“我就不怕惹事的,你看,要么……”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招呼声,“廖大人,这里头是什么?烦请打开了容我们瞧瞧……什么器?这什么新鲜玩意儿……”

    很快就见廖卿转入后院,身后跟着的侍从抬着一个木箱,踏雪而来。

    金幼孜眉头聚了聚,“我不过是去问了一句,怎的廖大人亲自给送来了?”

    “欹器?”桐拂喜道。

    廖卿入了廊下,命人将木箱放在一旁,“正是,这东西本就放在漏刻殿堆杂物之处。闲置着也是无用,既然姑娘喜欢,我问了主事大人,拿过来给姑娘摆弄摆弄也没什么关系。”

    “多谢多谢,正好有酒有菜,廖大人一起用一些?”桐拂邀道。

    金幼孜自顾自地饮酒,“漏刻殿近日似是忙着整理旧历书,廖大人若是忙,也不用勉强。”

    廖卿已撩袍落座,“喝杯酒的功夫总是有的,既然姑娘亲自相邀,廖某又怎可推拒。”说罢亦自斟了一杯。

    桐拂被金幼孜盯着,不能沾酒,他二人却是喝个不停。金幼孜故意灌那廖卿,岂料刘娘子的酒劲儿厉害,很快两个人都醉意熏熏,原先还互相看不过眼出言挤兑,到后来竟是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求不得,有多苦……金兄可知?”那廖卿手里的酒盏都端不稳,泼洒出了大半。

    金幼孜欲举杯对饮,举了半天,对不上廖卿的酒盏,“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我说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廖卿忽地将那酒盏往案上一拍,“你们可知,那张家的林浅姑娘,为何以身犯险?”

    金幼孜撑着脑袋,一双眼却是盯着桐拂,迷迷蒙蒙道:“且说来听听……”

    “那**浅,对如今的圣上,一片痴心……”廖卿眯着眼,透过半卷暖帘,不知看去了何处。

    桐拂眉头皱了皱,“廖大人,你喝醉了,慎言……”

    廖卿转过头瞪着她,“我没醉,我清楚得很,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每每入宫,总会特意绕到漏刻殿与文华殿之间,隔着那道半掩的门,张望圣上身影……一番殷切切,意沉沉……你们如何能懂……

    就同我一样……明明只隔着一道门,伸手就可推开……偏偏如隔天涯……

    看到痴守的**浅,就看到了我……就看到了桐女史……”

    桐拂手一抖,茶水泼在衣袖上,竟不自知。

    小柔……那日宫墙倾颓烈焰中,仓促一别,已是天涯,只盼安好无恙……若得自由,纵是天涯海角,也要将她寻到……

    思暖何时走到身边,她这才回过神,转眼看着那二人已趴在案上酣睡。思暖张罗着将他二人送走,见她闷闷不语,悄然退下。

    外头天色昏暗,雪竟是越下越大。她窝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雪,不觉亦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听得动静,抬眼看见何时院子里竟站满了人,且皆穿着宫里的衣装,她顿时惊醒了。

    思暖正与那领头的说话,听见动静忙入了廊下,“小拂,皇后遣了人来,接你入宫一叙,车驾已候在外头。”

    桐拂一脸茫然,皇后?徐妙云?为何要见自己?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情能深处忧还喜

    春和殿,暖阁。

    桐拂虽已将氅衣去了,身上穿得袄裙也不厚重,额上却已沁出汗意。殿外大雪如鹅毛,殿内却温暖如春。四下里虽也来来回回有人走动,却听不到半点声响。

    偶尔宫人进出将门帘挑开,能瞥见外头天色已暗,这个时辰徐妙云究竟找自己来做什么?

    正出神,听得外头脚步声纷纷,很快帘子挑起,就见一人款款走入。明黄苎丝大衫、织金霞帔、桑色鞠衣、赤色缘裙,见行云缭绕,海水江崖……

    众宫人应是得了吩咐,纷纷退出屋子去。

    见桐拂欲起身,徐妙云已至身前,执了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私下里这些虚礼不必计较。脚上的伤势如何?这一路过来可有不适?”

    桐拂忙道:“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一路软轿过来,定是不合规矩……”

    “小拂助炽儿办案,本就辛苦,又落下伤,说什么规矩。”徐妙云笑意融融,“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来春和殿而非坤宁宫,就是不想让你觉着拘谨。”

    见桐拂有些神思不宁,她又道:“我晓得这一阵子委屈你了,还有桐大人。但这里头,计较甚多。

    陛下的心思我晓得,其实并无胁迫之意。眼下这般,才能保你父女二人无虞。小拂聪慧,定是想得明白。”

    宫人上了茶,又很快退出去。

    桐拂犹豫了一瞬,“不知,我可否去探望我爹爹?”

    徐妙云笑道:“那是自然,今日让你来,也是要给你样东西。”说罢,她将手边案上的一块腰牌取了,递给桐拂,“你若要进宫见桐大人,用这块腰牌即可,思暖会陪你过去。”

    桐拂眼眶一热,接过那腰牌就欲起身,“多谢……皇后。”

    徐妙云将她按着,“桐大人那里,你只管放心。你如今在那里住的可好?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让思暖告诉我。”

    “我很好,殿下多有照拂……”

    徐妙云手中的茶盏慢了慢,“我听说,那夜林浅乔装欲引那水妖出来,不但小拂去了,金大人也去了,且受了伤。不知小拂与金大人……”

    “他……他胡闹……”桐拂一窘。

    瞧着她忽然局促,徐妙云嘴角微扬,“小拂可是有了意中人?”

    桐拂心里一团乱麻,如今的徐妙云身为皇后,怎的关心起这些?母仪天下,难道竟是这般事无巨细的操心……

    “我不是……我……”她一时觉得更是热得厉害,忙忙用衣袖扇着风。

    “金大人是为了你而去,之前小五去寻你是为了林浅,林浅……却是为何而去?”

    徐妙云这看似无意一问,却令桐拂目瞪口呆。之前廊下廖卿那一番话,此刻想来,立时令她如坐针毡。

    **浅的心思,彼时在燕王府,就能看出一二。但这一问出自徐妙云之口,让她如何应答?

    “这……林浅的三哥,如今为锦衣卫指挥佥事,想来她是欲分担一二……”桐拂含糊道,还好自己晓得**浅兄长也在办查此案。

    徐妙云垂下目光,“这姑娘,看着直爽豪放,其实心思细密极重情义,也是难为她了。”她手中的茶盏轻晃,茶汤映着烛火生出潋滟。

    桐拂心中更加不安,这一句如何接?

    她听思暖说过,如今后宫只这么一位皇后,并无嫔妃。徐妙云这意思,是打算接纳**浅,还是恰恰相反……

    **浅乃张玉爱女,张玉彼时因救燕王战力竭而亡,如今被追封荣国公。之前也曾将这爱女托付燕王……这托付二字又如何拿捏……

    正胡思乱想,抬眼见宫人入来禀道:“大殿下候在殿外。”

    桐拂一愣,怎的这么巧?转眼见徐妙云笑意更浓。

    “快让他进来。”徐妙云将茶盏放下,目光已飘去了殿门那里。

    宫人扶着朱高炽入了殿,朱高炽恭恭敬敬行了礼,抬眼看见桐拂,似乎也不意外,“桐姑娘也在。”

    桐拂也不晓得该行个什么礼,徐妙云已道:“都坐着。大雪天的,炽儿不用一日两回地过来请安。你这是从哪儿过来?”

    “儿臣方从文华殿过来,父皇召儿臣与内官监郑和商谈造大舶,及中官尹庆出使一事。”

    “文华殿?”桐拂几乎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妥已是不及。

    朱高炽又瞧了她一眼,“文华殿如今已修葺一新。”

    “甚好甚好。”桐拂忙忙取了茶喝,又被烫着嘴,一阵抽气。

    朱高炽掩着笑意,转向母后,“尹庆此番奉诏出使,满刺加、苏门答刺国、西洋古里及柯枝,皆赐以织金、文绮、绒棉、销金帐幔诸物。诸地亦皆遣使随尹庆入朝,贡方物。”

    徐妙云道:“满刺加与苏门答腊我曾听闻,这西洋古里与柯枝在何处?”

    “西洋古里去此十万里。西滨大海,南距柯枝国,北接狼奴儿国,东为坎巴国。自柯枝舟行三日可至,自锡兰山十日可至。”朱高炽回道。

    “十万里……”桐拂喃喃道。

    “古里国乃西洋大国,山多地瘠有谷无麦,民风淳,行者让道,道不拾遗。产沉香木香、五色布、白、胡椒、马、五色鸦鹘、石明。待内官监的大舶造好了,便是要去那里。”

    “内官监?”桐拂方才听那名字就觉得有些奇怪。

    朱高炽望向她,“倒是你认识的,马三保,你可还记得?”

    桐拂瞪圆了眼,“马三保?怎的改了姓?他又怎会去造大船了?”

    “你以为他不过一个普通侍卫只会打仗?”朱高炽将她一脸惊讶看在眼里,“诚然父皇赐姓郑是因他战功,但如今都船厂设在仪凤门,三保他,哦不,郑大人,已起取浙江、江西、湖广、福建、滨江府县居民四百余户,来京师造船。”

    瞧着桐拂转而眼巴巴盯着自己,徐妙云笑道:“待脚伤好了,才能去。”

    桐拂忙道:“其实已经大好了,昨日我就可以自如走动……”

    话说了一半,眼瞅着面前的徐妙云与朱高炽神情忽变且皆起身,她忙扭头看去。

    那一身明煌煌声势煊赫……今夜当真热闹。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城踏雪寒无迹

    朱棣径直走到徐妙云身边,浑不顾一屋子的人瞧着,将她的手执了一同坐下,“太医院今日请的平安脉,说你身子欠佳,乃因多忧思,你又整日在琢磨什么?”

    妙云拿眼看了一回朱高炽和桐拂,“我能琢磨什么?你瞧炽儿和小拂在这儿,我哪儿来的忧思。”

    朱棣转眼看着朱高炽站在一旁却微微气喘并不稳当的样子,淡淡道:“时辰不早,莫要耽误你母后安歇。”

    朱高炽刚欲说话,朱棣已转向桐拂,“走动自如?今日听文德说,你这伤半月内不可妄动。否则,他即刻请了桐医官亲自去瞧。”

    桐拂自瞧见他,就腾着莫名心火,此刻垂目道:“许久未见爹爹,倒是便宜我了。”

    “炽儿,”徐妙云扬声道,“送桐姑娘出宫,我有话同你父皇说。”

    出了殿外,雪霁风歇,寒意却是愈加深重。

    朱高炽和桐拂都被人左右扶着,二人对望一眼不由皆露出笑意。

    “你我同路,小拂姑娘不如与我同乘?”朱高炽道。

    桐拂抬眼一瞧,之前领着自己进来的车马早没了影子,若不乘他的车马,难道自己走出宫去?当下也未推辞,被宫人扶着上了朱高炽的马车。

    眼前没了朱棣的咄咄逼人,和妙云的辗转试探,桐拂的心思立时松了,靠着软垫就生了睡意。想着朱高炽坐在面前,又觉得不妥,勉强睁着眼。

    “困了就睡一会儿,到了地方我会唤你。”朱高炽递了毡毯给她。

    桐拂接了,“殿下对我……”

    “睡吧。”他微笑,“你我一同守过北平城,也算有了同袍之谊,那些小事不足挂齿,不必放在心上。”

    桐拂见他落落,反显得自己计较局促,当下也豁然,抱着毡毯很快睡了过去。

    车帘外,辘辘间杂着簌簌踏雪声。朱高炽望着眼前沉沉而睡的女子,移不开目光。

    如静池碧色中悄然探开的早荷,又或是银鳞纤尾的游鱼,于那涟漪间浮光一现,又倏忽不见……

    分明碧玉年华,却透着沧海飞尘,人世姻缘了。又似新堤草长地,尽是鱼龙古道……

    她怀里的毡毯忽而滑落,朱高炽俯身拾起替她盖好,见她颈间似是一颗琥珀,中有水色泠泠,只用一根细绳系着,并无多余装饰。

    再欲细看,马车已停,他正打算起身相扶,外头已有人打起了车帘,“怎的才回来……殿下?”

    朱高炽看着思暖惊讶神色,将手慢慢收回,“她睡得沉,小心些。”

    桐拂被软轿抬着入了院子,朱高炽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思暖犹疑道:“夜深寒气重,殿下早些歇息……”

    “平素何人多进出此处?”他的面目隐在帘后。

    “太医院文德医官,文渊阁金侍讲,钦天监司晨廖卿,小五也曾来过,再就是锦衣卫一些……”见朱高炽抬手,思暖忙止住话头。

    “除了去锦衣卫,她还去过何处?”

    “都在院子里,如今脚伤了,哪儿也去不了。”

    “之前亦是如此?”

    “回殿下,之前偶尔去外头街上走走,很快也就回了。姑娘多眠,多半在屋里睡着,我们进去探看,也不见她醒。睡上个一日一夜也是常有的……

    近日她多在屋里看书,皆是宋齐年间,昨日问到义嘉之乱,似有心事。”

    车帘落下,马车辘辘往来时路去,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思暖望着那幽暗处,怅然无语。

    ……

    早朝犹带宿醉,金幼孜只觉头重脚轻,想着自己昨夜喝醉了被抬回家竟不自知,大是后悔。刘娘子定是搬出了酒舍里上佳陈酿,欲灌那廖卿不成,自己也倒了……

    他转眼瞧着廖卿今日也在朝上,紧跟着钦天监五官灵台郎汤铭,想着必是何处又有天灾,耳边就听河南蝗灾、浙西水灾一一奏上。

    汤铭应奏天灾俱应星象,早前已显浙西涝灾之迹,苏州、松江府大水成灾。

    之后朝上罕有静寂,金幼孜晓得,治水不但是个苦差,且如今浙西民怨沸腾,已传出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以致天灾不断……

    正自琢磨,耳听嗽声,金幼孜知是有臣工欲上奏,抬眼瞧向出列之人,不觉一愣,户部左侍郎夏元吉。

    这夏元吉在洪武年间就选入禁中书省制诰,以诚笃干济为太祖所重。懿文太子时任户部右侍郎,后充采访使。其任内政治清明,百姓悦服。他虽祖籍开化,后迁于江西德兴,二人也算同乡。私下也吃过几回酒,但相交不深。

    金幼孜只知他为人沉稳内敛,又怎会在此种情形下贸然而出。

    夏元吉已朗声道:“天下财赋半在江南,天下之水半归吴会浙西及苏淞诸郡。浙西水患不除,天灾不断,民怨难平。

    水患,实则乃因太湖水入海通道之吴淞江下游严重淤塞,已无力疏河水。

    大禹治水于吴,通渠三江五海,彻底解除了彼时水患。禹治四海之水,独以河为务。如今治水于吴,因专于淞江,与北岸开挑支河,引河向北,流直入海,即可解除水患。

    臣自请浙西治水。”

    “准!”朱棣几乎即刻出声,“诰封夏元吉户部尚书,赴江南治水患。大理寺少卿袁、通政司通政赵居任、陕西参政宋姓、给事中姚善随行辅助。另,有荐治水之才、之法者,皆有封赏。

    朕闻,元,周文英著水利议,或可借鉴。此书原藏文渊阁,如今散佚。若有寻获,速呈阁内。此事就有劳……金侍讲。”

    金幼孜乍听之下无有反应,直到身旁之人以肘轻碰提醒,他才急步出列领了旨。

    散了朝,出了奉天殿,金幼孜尚未想明白怎的落了个找书的差事。

    治水之书诚然古已有之,但即便文渊阁中藏书万千,亦寻不到一册,自己能上哪儿去寻获?去民间书局、藏,不异于大海捞针……

    “金大人!”身后忽有人唤道。

    金幼孜转身见是夏元吉,忙礼道:“夏尚书。”

    夏元吉到了跟前,“此番浙西治水,有劳金大人寻书求法。”

    “哪里哪里,下官当尽绵薄之力……”

    “金大人可识得治水之才?”夏元吉忽地将他的话打断。

    金幼孜仔细想了想,“下官并不识得。”

    “治水之才,多善水。听闻金大人身边女子,便是善水之人。”夏元吉一字一句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思君携手安能得

    自文渊阁出来,金幼孜一路神思不定。

    这夏元吉,平素与他并无深交,他又如何知道小拂?又怎知她善水?

    治水之才?她如今这般境地,莫说治水,所到之处不被她搅个天翻地覆已是幸矣……

    雪后巷道,除了墙头一片皓色茫茫,街面已扫得干净。邻街的商铺,腾腾烟气里,热茶滚汤、新出灶笼的糕团米粥、红泥小炉上烫着酒……将那迫人的寒意驱淡了几分。

    买了几个梅花糕,油纸包了揣入怀中,他紧走几步入了官舍的巷子,方推开院门就瞧见扫院的仆役迎上前。

    “哟,金大人来了,小拂姑娘方才还提到你……”

    金幼孜喜道:“她寻我?”

    那人笑呵呵道:“问了几回了。”

    金幼孜兴冲冲就往后头走,差点和思暖撞了个满怀。

    “金大人可算来了。”思暖亦满是笑意,“她早起就在东厢房里,出来问了几回金大人来了没有……”

    金幼孜来不及再说什么,径直往那东厢房去,伸手挑了帘子,一脚就踏了进去。

    尚未看清里头情形,只觉脚下一滑,身子一仰,人就坐在了地上。待痛楚慢慢浮现,他才看清地上一层水渍,已结了薄冰。

    她蹲在不远处,正扭头看着自己,满脸惊讶,“来就来了,坐地上做什么?不冷么?”

    金幼孜哭笑不得,“这一地的冰,也不怕自己摔着……”

    她这才反应过来,很是歉疚地走到近前欲扶他起来,“就拎了一桶水,怎的泼出来这许多……”

    将他扶起身,她兴奋道:“柚子,我给修好了!”

    金幼孜听这一声柚子,再见她满面喜色,方才一肚子怨气立刻消散,佯恼道:“脚刚好又折腾了什么?”

    “你自己去瞧。”她喜滋滋指着屋子一角。

    这一回,他小心翼翼,扶着椅子案几挪过去,就见角落里立着的欹器。

    铜质,云牙大口外敞,圆腹尖底筒形,周边饰雷纹,两耳位腹中部,以铜链悬于横木之上。

    那上头一个水漏,水正一滴滴落入欹器中。欹器先是倾斜,水盛过半即中正,待水盛满了,整个欹器嗒一声翻转,将其中的水皆倒空了。

    她蹲在他身旁,掩不住的得色,“怎样?可是成了?”

    他却没搭理她,眼盯着那水滴一点点注入,半晌才幽幽道:“你摆弄这个,当真只是为了解闷?”

    她没吭声,抠着欹器横木上的云纹。

    “你想去找那个鱼鳞手臂的人。”他不依不饶。

    “也不全是。”她听起来闷闷的,“我究竟是个什么,我想闹明白。”

    她忽然抬眼,“金幼孜,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将她一手握在掌心,“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对我来说并不要紧。你待在我每日能看见的地方,安安分分,别老将自己陷入险境,就成了……”

    他的掌心温暖,目光深邃,那中间百般意味,又透着几分无奈。她就觉着,他应是没说谎。但他这幅样子看久了,她总觉得心里跳得慌。

    面前的那欹器,卜得一声翻了个个儿,将那上头的滴漏震得就要落下来,二人下意识同时伸手去扶。

    只这么一瞬,桐拂觉着眼前一黑,忍不住道:“你蒙我眼睛做什么?”

    一旁却是金幼孜一声,“闭嘴!”

    不,不对,这语气,是明书。

    她奋力地睁大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周遭黑暗,也才瞧清了眼下处境。手被缚,身下微微摇晃,一旁钉死的舷窗透着极微弱的光亮。

    她扭头看去,一人被绑在她身后。再看仔细了,是她二人齐齐被缚在舱内的一根木柱上。

    方才……方才她和金幼孜在看那欹器,眼下却和明书绑在一处。那欹器……

    “柚子……”她小声试探道。

    身后的那人忽然将她被缚着的手握在手中,很快又松开,“你昨夜手滚烫,应是在水里受了寒有了热症。现在不烫了,怎的又开始胡说八道?”

    她心里一叹,是明书无疑了。

    “文远大人不在这条船上,这里好像只我们俩。昨夜张景云的手下见我们入水,又去报了水师,很快会有人来。”他压低声音道。

    桐拂却窃喜,原本就是想来瞧瞧那个鱼鳞纹手臂的人,还担心再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早让他跑脱了。如今看来,距上次不过一夜功夫……

    明书听着身后没动静,当她忧心,嗤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你跟着乱跑什么?谁让你跳下来的?”

    脚步声停在了外头,明书立刻止了声,将她的手捏了捏。桐拂晓得,那意思是让她老实些。

    门被推开,刺目的光猛地扑进来,桐拂闭了闭眼,再睁开,来人已到了面前。

    她看向他的手臂,一阵失望。他穿着长衣,手臂被遮住,顺着看下去,他的手里握着刀。刀身明晃晃,映着自己的身影。

    “你们,本来不用死。”那人面目隐在漆黑的面具之后,“硬要闯来送死,就莫怪了。”

    瞧着她的目光飘向他身后的船舱外,他又走前了一步,“救兵?你们的救兵来过了,又走了,不会再回来。”

    “你的水衣哪儿织造的?”桐拂却冷不丁问道。

    身后的明书又狠狠捏了她一下。

    那人一愣,脚步顿住,继而冷笑,“水衣?也只有自以为会水的才会穿。难看且无用的东西。”

    桐拂有些纳闷,她分明瞧见那人手臂上鱼鳞纹路,不是水衣上的,难道……

    舱外忽然传来的缠斗声,令那人猛地回过神来,举刀就刺。

    桐拂避无可避,却猛觉着手臂上一松,紧接着被人一拖,身子矮下来,与身后的明书一起滚去了角落。

    那刀落空,噗嗤一声没入那木柱之间。

    桐拂惊魂未定,起身才发觉是明书趁着她二人说话,悄悄将缚着他们手臂的绳索割断。未来得及喘口气,那人举刀再次扑来。

    舱口猛地射入的箭矢,令他不得不回身格挡,数人跟着扑进来,与那戴面具之人立时缠斗一处。

    桐拂再欲打量,已被明书拖着往舱口去。

    外头箭矢纷乱,二人一时也不敢出去,可见外头一片混战,甲板上血迹狰狞。

    猛听身后有人厉声道:“莫让他逃入水中!”

    就见那戴面具之人破窗而出,直往船舷边冲去。

    桐拂伸手去拽那人衣袖,刺啦扯下一片,尚未看的仔细,就听那人一声闷哼后背中箭。但下一刻他已飞身入水,转眼消失在水面。

    她追到船舷边,想都没想,跟着纵身跃入水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故宫眢井落梧桐

    北湖水澈,寒意沁骨。

    桐拂眼瞧着前头那个身影已将身上长衣褪去,身上不知裹着什么,漆黑一片形如鬼魅。不但手臂,连颈间、露出的后背与腿上,亦有鱼鳞般的纹路……

    他因是背上中箭,游得并不快。桐拂很快追上他,伸手就拽他的脚腕。

    岂料那脚腕处腻滑非常,一扯手就滑脱了。她正惊异,就见一团墨色烟雾猛地冲向自己,整个人瞬时没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难辨方位,她正手忙脚乱,就觉得有什么将自己兜住,猛地上提。耳边哗啦一声,她整个人已经出了水面。

    定睛再看,一张巨大的渔网,将自己兜在中央,眼下悬在那船边,兀自摇摇晃晃。

    船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神情复杂的明书,另一个竟是那日玄阁之上赠玉佩的建安王。

    见桐拂自那渔网里爬出来,刘休仁一脸遗憾,“可惜可惜,竟令他逃脱了。”

    一旁已有人递上氅衣,她将自己裹了,闷头不吭声。

    刘休仁走到她近前,笑意转而极浓,“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这一网,撒得甚好。”

    明书亦走上前,递上一块帕子,一脸狐疑冲着桐拂,“你……认识建安殿下?”

    “不用,一会儿就干了……”她将脑袋别开。

    瞧着身旁的几个侍女强忍的笑意,她才觉得有什么不妥,忙忙接了明书手中的帕子,在脸上抹了一下,帕子上顿时染了黑色。她这才想到方才水下那团烟雾,也不知是什么……

    桐拂没再细想,转向刘休仁,“可知逃走的是何人?文远大人如何了?”

    刘休仁笑意淡了几分,“如今建康城里心怀叵测来路不明的,实在多了些,当真不好说。至于文远大人,”他顿了顿,“尚未寻到。张大人和本王都派了人去寻,北湖及周边水道也有水师搜寻,应是快有消息了。”

    一行人上了一旁刘休仁的大船,桐拂去里头沐浴,换了衣裙。衣裙是上好的软绮罗衣料,但十分繁复嗦。对襟,帛带系扎围裳束腰,围裳之中又垂出数条飘带,紫碧纱纹间色裙曳地五尺。咂舌之余,不免庆幸亏得有人一旁伺候……

    铜镜中看着自己一脑袋的金钗步摇璎珞耳,桐拂觉得眼晕,自己动手取下大半,忙不迭逃出舱外。

    船不知何时已靠了岸,她抬眼就看见明书与建安王在岸边树下比肩而立,不知说着什么。当下她提了裙裾,自那细长船板上一路跑下船去。

    二人听见动静,皆回头来瞧,面上神情亦皆凝住。

    刘休仁先叹道:“子建于洛水畔见神女,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态。今日玄武亦见湖灵,同是神光离合将飞未翔之姿,令人徙倚彷徨……”

    桐拂走到跟前,恰听见明书一句,“下官未见湖灵,胡闹的却在眼前。”

    她方要瞪他,耳听刘休仁对明书道:“书令史不若先回总明观,本王与明衣姑娘尚有话说,迟些送她回去。”

    明书只得躬身告退,临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

    桐拂纵然百般不愿意,此刻也是没有别的法子。这明书说走就走,当真干净利落不够义气。

    “请!”刘休仁已率先往一旁犊车走去。

    犊车她倒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一辆,实在太过招摇晃眼……轻轺皂盖,金鞍朱轮,那后头侍卫,文吏,仆从,宾从数十人无不衣饰华丽。

    犊车里亦是十分宽敞,刘休仁自上了来,就有人拎了一箱的书文公函,他坐定就开始翻看,并未再有言语。

    桐拂乐得清静,一边琢磨方才水下之人,一边趴在窗边瞧那外头风光。一会儿又心思纷纷想着早知这么快会返来,该将那卷刘宋旧事翻完了,也晓得这建安王到底是何路数。

    他与弦那番密谈,欲助刘子勋夺位,若是无差,那么眼下,他手握京师重兵打着平叛之旗,京师岂不危矣?

    她定了定神,这事按理也不该自己操心,自己来不过是探一探鱼鳞纹的究竟,顺便去北湖转转,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没曾想北湖是来了,竟被这建安王一网子捞出来……

    思及此处,她牙痒痒地转头去瞧他,不曾想正对上他的目光。自己恼羞成怒的神情,正正好好被他瞧去了。

    而他面上一瞬杀意,也被她瞄着,不过等她再细看,他已是春风拂面,仿佛方才那般杀气腾腾,只是个错觉。

    她不由的,一个哆嗦。

    “三妹,你冷么?”他和煦问道。

    “三……三妹?”桐拂张口结舌,什么时候和他攀上亲戚了?上回他似乎也这么唤过自己。

    他笑得愈加亲和,再加上本就龙章凤姿俊逸非常,更让她觉得方才看到的杀意是个错觉。

    “既然不喜这么唤你,还是叫你明衣。只是在休仁心中,你始终是我的三妹。”

    桐拂不晓得怎么接,“敢问殿下我们这是去哪儿?”

    “鸡笼山,九州庙,去见我兄长。”他答,复又低头翻看公函。

    桐拂愈加莫名,建安王的兄长不就是当今皇帝?不去建康宫里,怎的会去什么九州庙见他……

    待犊车停稳,她被扶着下来,抬头就见山间葱茏,炉烟浮动香火不绝,山径上尽是善男信女,好生热闹。远远可见那上面,庙檐高挑,阁宇连绵,与大明之鸡笼山大不相同。

    桐拂再忍不住,“我们这是去上香?”

    刘休仁已大步往山上去,“我去拜见我的兄长,你去见你的,倒是顺路。”

    她听得云里雾里,他方才还口称自己三妹,如今又说各自去见各自兄长……也不待旁人搀扶,她急忙拎着裙裾小跑着跟在后头。

    那刘休仁看着博袖宽带,走起山路却是如履平地。

    待她气喘吁吁跟着到了庙前,抬头就见苏侯庙三个字,不觉奇道:“殿下竟与兄长在苏侯庙相见?你方才说我的兄长?他在何处?”

    刘休仁负手而立,抬目望着苏侯庙的山门,神思缥缈,“这便是我兄长,神侯骠骑大将军,苏候。”

    桐拂目瞪口呆,刘休仁与神仙是兄弟?

    刘休仁正欲提步入庙,似是想起什么,扭头对她道:“蒋王庙就在后头,待你见过他,我会送你下山。

    蒋王如今封了相国、大都督、钟山王,受香火祭祀,那里比起此处更是热闹。本王就不耽误你兄妹二人叙旧了……”

    说罢,他提步入了山门,很快消失在一派葱茏之间。

    桐拂完全挪不开步子,蒋王?孙吴时候就蒋侯已被封正神,后历朝又封王称帝,隆极之尊,受民间香火千余年……蒋王是我兄长?

第一百五十九章 珠环翠玉垂鲜光

    从蒋王庙出来,桐拂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起,传说中蒋侯的三妹是青溪小姑。

    青溪小姑也是神仙,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所以此事很简单,刘休仁认错了人。

    蒋王庙前都是人,看得她眼晕,就打算顺着山路回去苏候庙找他,把事情说说清楚,顺便麻烦他找辆马车送自己回总明观。

    她如今心里明镜一般,不管这刘休仁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事,自己都得躲得远远的。前车之鉴,后车……什么来着?

    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在前头唤道:“小拂姐……姑……姑娘……”

    这一声,惊喜万千,诧异万千,纠结万千。

    听得桐拂心里巍巍一颤。

    再细看,出口唤自己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年岁倒是与自己相仿,但浓眉广额燕颌虎腮。若想看清楚,她需仰头去瞧。

    他面上是极度欣喜,外加震惊,但却并没有怀疑的意思。

    走到近前,他又将她细细看了一回,搓着手,“那个……你……你怎么在这儿?”

    桐拂脖子仰得有点累,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容貌,“你是……谁?”她也跟着有些结巴。

    他一愣,似是没想到她有这么一问,抓了抓后脑,“是我啊,小子。”

    “小猴子?”桐拂更是莫名。

    “你那会儿说是水里的猴子,是小拂姐……哦不……姑……姑娘给我取的名……”他的脸涨红了。

    桐拂一脸茫然。

    “不记得我了?我本姓杨,单字徽。筑北堤的时候,是姐姐一直领着我……可是,小拂姑……姑娘,怎么这么些年,你样子没变?”他急得抓耳挠腮。

    杨徽?这名字桐拂依旧没印象。

    筑北堤?她立时想到张景云,那位张太守也就是如今的张将军提过,当初他治理北湖淤塞、引北湖水入华林园时,见过自己……

    “对了!姐姐一定记得这个。”杨徽急忙自腰间掏出一个布袋。

    那布袋上虽满是布丁,但看着极为干净,显然是一直仔细收藏的物件。他从那布袋里掏出一颗石子,晶莹圆滑,上有五彩纹路,“这是姐姐当初从青龙山月塘给我寻来的绮石,我一直好好收着。”

    桐拂接过绮石,那上面纹路蜿蜒天成,如黛山长河,又似有烟霞氤氲。

    她的指间抚过,耳边忽闻劳作时呼喝声声,锹铲掀起泥土飞扬,绳索磨砺着巨石嘶哑……更有大水滔滔、长河呜咽……

    “小子……”她喃喃道。

    浑身泥土,光着冻青的脚丫,牵着自己的衣摆,怯生生叫着姐姐……那个即使饿得头晕,也不会吭声的小娃娃……纵是寒冬腊月也要咬牙跟着自己,在河堤淤泥间劳作的纤瘦身影……

    杨徽喜道:“姐姐想起来了?!是我!”

    桐拂脑袋有些痛,许多零碎的片段,有些清楚但大部分依旧模糊的容貌。说不清的情绪,甚至看不出喜怒哀乐,层层淤积在心里,一片混沌。

    “……有印象……我之前落水,有些想不起了……”她想着明书的话,且拿来搪塞。

    “落水?”杨徽一脸惊讶,“姐姐水性如此好,落水怎会有事?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可无碍了?”

    见他一脸急切,桐拂心中生出莫名亲近,“无事无事,大好了,只是有些事记不清楚。”

    杨徽喜道:“那就好。如今姐姐在何处?自北堤建好,就不知你的下落。小找得好苦……”

    “你母亲如何了?”桐拂脱口问道,自己也吓了一跳。

    杨徽顿时显了忧色,“母亲身体仍是老样子,这些年,都未起来过。我……我也只会做些力气活,勉强糊口……”

    桐拂瞧他衣衫陈旧,犹沾着尘土,心里莫名发酸。抬手将头上插着的一支金钗取了,塞进他手中,“小子,拿去给你娘买药,再买些好吃的……”

    杨徽忙将手缩了回去,“不成不成,姐姐当初就日日对我说,无论男子女子,生来就当用自己的手吃饭。

    当初都嫌我年纪小不肯收我在北堤劳作,只有姐姐将我留下,带在身边。我才得了工钱,我娘也才没饿死……

    我如今身子壮了,每日里替人挑担赶车,活得好好的,怎能再拿姐姐的东西。”

    桐拂眼瞅着不远处刘休仁的手下正往这里过来,索性将那金钗塞进他的衣襟里,“这反正也不是我的,你拿着就是。我如今在总明观,你若有事,可来寻我,只说找文远大人手下的明衣就成了。”

    说罢她忙迎着那些人而去,将一脸怔怔的杨徽落在了身后。

    刘休仁身边的麻烦事,莫要再牵连无辜……而自己,也该早点逃回总明观,这外头,没事还是别出来晃悠……

    然而,通常,事与愿违。

    候在山下的那辆奢华晃眼的犊车不在了,等着的却是一溜排中规中矩的马车。刘休仁长身立在马车旁,正与几人闲谈。

    再细瞧,桐拂吃惊地发现,他怎的换了衣衫?

    如今他着卷梁冠,朱衣,绛纱袍,皂缘白纱中单,这一身,束带矜装威仪无限,怎么也不像是游山玩水的样子。

    一旁的那几个,虽不认识,但皆是差不多的装束。

    刘休仁瞧见她,冲她招手。这么多人瞪着,想假装看不见委实困难,桐拂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我自己回去即可,不用劳烦……”

    “不急不急。”刘休仁打断她,“来人,替她更衣。”

    她一头雾水地被领上了一旁的一辆马车,立时有侍女上前替她换衣衫,重新挽发换簪饰。

    “这是要做什么?”方才上马车前,瞧着挎长刀的侍从面目不善,桐拂纵然千万个不愿意,也不敢多问……眼下被折腾得实在没了脾气。

    束发的侍女恭声道:“今夜宫中乃是路太后寿宴,诸王自然是要入宫。姑娘这一身是宫里的亲蚕衣,想来是要随着建安王入宫赴宴。”

    入宫赴宴?此话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桐拂虽对刘宋所知不详,但如今这位宋明帝,还是有所耳闻。宋孝武帝时,因生母过世,其时年仅十五的刘由宋孝武帝生母路太后抚养。刘对路太后亲奉,且少而和令风姿端雅,深得路太后及宋孝武帝笃爱。

    后,他除去亲侄前废帝刘子业,登基为明帝,元泰始。再后来,奢靡无度、滥杀亲臣、朝无纪纲,以致攻伐乱象……

    “姑娘,更衣已毕,建安王传你去他的车驾。”一旁的侍女打断了她的思绪。

    刘休仁面前这一张图卷,虽已破损残缺,所幸字迹犹在,一旁密密麻麻绘着文符,有些已无法辨识。

    见他沉吟许久,王景文终是没忍住,“方才臣所言……”

    刘休仁抬手,“此事,见了陛下再议。今夜……”

    话未说完,有人挑帘入来,二人皆止言齐齐看去。

    入来的女子,一身纯青色蚕衣,施淡妆,云鬓飞天髻,额间花钿脆薄,小折枝花子。虽非倾城色,独有出尘姿。

    王景文眉间微蹙,“这位是……”

第一百六十章 本似云烟易散尽

    这个节骨眼儿,建安王竟随意将人带在身旁入宫,还是个不知底细的,王景文心中自是不悦。

    今夜入宫,看似赴宴,实则凶险万分。

    刘子勋竖旗登基,如今得各地宗王、方镇的支持效忠,以致朝廷号令不出建康城外百里之地。圣上虽有众位皇弟支持,但皆被围在京师。这刘宋宗王之间,文帝与孝武帝系内斗,如今已到了生死不容之境地。

    圣上早前虽深得太后笃爱,毕竟非路太后亲生。眼下局面,路太后支持刘子勋也是情理之中……

    瞧着这位王大人面上流露出的恼色,桐拂反倒雀跃,忙退了一步道:“宫里的礼数我半点不知晓,建安王带我入宫,只怕除了添乱我什么都不会……”

    “要的,就是个乱字。”刘休仁的面上似狂喜似憎恨,一时狰狞错乱。

    桐拂看着只觉后背发凉,猛地想起彼时他与弦谋划,她听得正是寿宴……毒杀……皇帝……她晓得,方才她一脚踏进这马车,已无退路。

    马车一路自鸡笼山出,过同泰寺,穿台城,入广莫门,即为健康宫。一行人下了马车,入华林园。

    此刻暮色初拢,华灯初上,宫人衣袂翩飞裙裾曳然。虽已深秋,四下奇芳异树争妍,另又张灯结彩,将那奢华殿阁映照得流光四溢。一路池水迤逦,也不知设了什么机巧,烟生雾腾,宛若仙境。确实是寿宴该有的样子。

    但桐拂却完全没心思观赏,刘休仁走在最前头,身旁除了方才的王景文,还有几位不认识的。但皆衣饰华贵讲究,估摸着是刘休仁的几位皇弟。

    她如今只盼那刘休仁忙着筹谋算计之际早早将自己忘了,可以偷偷溜出宫去。但身后始终有侍从步步紧随,一时也寻不到机会。

    “这位姑娘看着陌生,是建安王身边的新人?”

    听得这么一句,桐拂才惊觉此人何时已到了身旁。

    他体态瘦弱颀长,偏那袍服宽大,更显不禁风之态。但眉眼间清隽谦和,却又隐隐透着挥斥方遒的风姿,两种完全相反的意态竟毫不相斥。

    “我……我和建安王不熟……”

    他目光落在她腰间玉佩,笑了笑,“我和他也不熟。”

    桐拂仔细看了看他的神情,并不似戏言。

    “在下姓吴,名喜,殿中御史。原先是图令史,后来做过尚方令。”他道。

    看她一脸迷茫,“就是在宫中掌管书册卷宗,以及宫廷器物的。”

    桐拂更加迷茫,这官职听着有点……掌管书册?器物?今日这场鸿门宴生死一线,他一刀笔小吏跑来做什么?

    “吴大人也是来……瞧热闹的?”心里这么想着,她嘴里竟顺着说出来。

    那吴喜前后看了一回,与旁人都相隔甚远,才压低声音道:“我是来请缨打仗的。”

    桐拂险些被裙裾绊着,“打仗?你……你来请缨?”

    早前那身高体壮的杨徽若说他要去打仗,还有点道理。眼前这个瘦弱书生般模样的小小御史,去寻那圣上请缨,不会被直接轰出殿去?

    她面上的神情皆被吴喜看在眼里,他也不恼,“不试试怎么晓得?”

    他的目光飘远了,“如今局势,陛下定会分兵三路。西路江州,乃叛军主力。北路直指豫州,叛军殷琰所在。东路三吴,会稽首领孔觊。至于这三路统帅,我估摸着就在建安王、山阳王与巴陵王之间……”

    瞧他神采飞扬,桐拂却是头痛得厉害,如今一听打仗二字,就浑身不得劲。

    吴喜却显然意犹未尽,仍旧滔滔不绝,“三路之中,虽说叛军主力在西路,但东路三吴绝不可小觑。一来离建康太近,二来那里是朝廷粮仓,若断了粮草供给,不战已败……”

    看见前头刘休仁忽地停了脚步,似是遇上了何人,吴喜才止了声。桐拂没来得及松口气,吴喜已低声道:“前面是皇后,也是王景文大人的幺妹。”

    桐拂一怔,方才那位王大人,居然是当今皇帝的大舅子。那么今夜若是皇帝有何闪失,这位皇后的下场……

    吴喜见她神情怔忪,也未追问,遥望着那前头华冠丽服的身影道:“你可知王大人与皇后,乃琅琊临沂人,东晋丞相王导之玄孙和玄孙女。

    琅琊王氏,华夏首望。永嘉南渡,举族迁金陵,侨置南琅琊郡……簪缨世家,少有其匹……”吴喜面上流露出神往之色。

    煌煌一族,只可惜,自唐之后,琅琊王氏已趋凋敝,四大望族独存兰陵萧氏……桐拂思及此处,不觉一叹,听在吴喜耳中却是一愣。

    “姑娘何以叹息?”

    桐拂忙掩饰道:“不过是想到些旧事……”

    前头刘休仁与皇后一番话说罢,皇后离开,一行人继续往园中深处去。不久见前头侍卫林立,宫人屏息,曲桥畔小亭内,二人似是正对弈。

    “陛下又在下棋。”吴喜语调中颇为无奈。

    桐拂未及细问,已听亭中一人高声道:“十二弟速来,这王抗,说是入神一品,也不过如此……”

    吴喜掩着笑意,压低声音,“陛下爱棋成痴,设围棋州邑,一品至九品,分九级,入神,坐照,具体,通幽,小巧,用智,斗力,若愚,守拙……甚至以此授官职。”

    桐拂听不明白这玄乎其乎棋艺九品,一双眼直盯着皇帝身后背负之物,一只葫芦。

    “那葫芦……”

    吴喜陡然色变,声音压得更低,“我若告诉姑娘,姑娘万万不可四处妄语……那里装的,是毒酒。”

    桐拂只觉头皮发麻,毒酒?整日里背着一葫芦毒酒做什么?随时随地赐死手下?

    身旁吴喜头一回扼腕叹息,“如今局势纷纷,陛下忧心,时时将那葫芦背在身后,一旦有不测,便饮之而殉国……”

    池面有风倏然过,一旁花树落英簌簌,桐拂只觉手脚冰凉,竟不知如何答他。眼睁睁瞧着刘休仁已大步走入亭中,原先坐着的王抗忙起身退出亭外。

    这刘休仁难道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这胆子也实在太大……这位宋明帝最后如何,她死活也想不起,只知道眼下若刘休仁得手,自己紧跟着就会被斩当场……

    远远瞧着那亭中捉棋厮杀,桐拂捏着一把汗,胆战心惊。

    直到皇帝忽地大笑起身,率先离去,而刘休仁恭谨随在身后同去,桐拂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一盘险象万千,最后陛下也算是峰回路转……”吴喜转向桐拂,“想来姑娘必是棋艺上佳,竟看得如此入神紧张……”

    桐拂未及答话,眼风里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华裳宝钗,身姿窈窕绰约,领着一队宫人手捧酒壶、膳食,恰从刘休仁身边走过。

    这短短一瞬,她与刘休仁相视而笑,眼波流转中尽是深意……

    桐拂脚下趔趄,险些撞上身前的吴喜,那女子,是弦。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含章殿,云鬓衣鬟,笙鼓连钟磐,琼花缀羌管,一派陶陶沉醉。

    自入了殿,吴喜就没影了。桐拂本想趁乱溜走,然而殿内虽热闹非凡人头攒动,无奈一点都不乱。且始终有侍从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被领着去了殿东首,刘休仁和几位皇弟就坐在前头几步之处,正相谈甚欢。大殿中间,宋明帝与路太后携手而谈,母慈子孝,其状极是亲密。

    方才见到的弦,此刻伺候在路太后身旁,看衣着估摸着是大宫女之类,殷勤奉酒上茶,极得太后欢喜的样子。

    而弦的目光有意无意,时不时飘向刘休仁所坐之处。

    桐拂正心烦意乱,身后的宫女忽地碰了碰她,“姑娘,建安王传你过去。”

    她一呆,抬头就看见刘休仁转过半个身子,正拿眼望着自己。

    桐拂比划了一个“我坐这儿挺好的”意思,他目光中仅有的笑意即刻烟散,凛凛狠狠没有半丝温度。

    桐拂觉得,若那目光是刀,自己早已满身窟窿……

    纵然万般不情愿,她还是挪到他身后站着。也才瞧清楚,自己这一身衣裙,与殿中的宫女一般,混在其间,当真是不扎眼,这才略略宽了心。

    上头似是太后赐菜,弦捧着膳食袅袅婷婷地过来,在刘休仁面前停留最久。二人嘴上说着客套不相干的,听在桐拂耳中,却令她如坐针毡。

    此刻殿中鼓乐大起,舞女涌入,霓裳仙姿一派喧嚣。桐拂却分明听见弦一句“酒水已备妥……”

    刘休仁微微颔首,“有劳。”面上笃笃定定,杀意明明灭灭。

    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桐拂完全不知,一番心思随着舞女的长袖纷纷错乱……

    “歌舞,好看么?”耳边一声凉凉。

    桐拂回过神,刘休仁正斜睨着自己。

    “还行还行……”桐拂忙道,“我想起今日观中事务繁忙,我得早些回去……”

    “恐怕不行。”他认真地看着她,“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慌张?是有什么心事?”

    桐拂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一句,“没没慌张,我头一次入建康宫,实在诚惶诚恐……对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我并非蒋侯三妹……”

    他猛地将她的手腕捉了,那力道令她几乎唤出声来。

    “我说你是,你就是。”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

    此种时候,再激怒他,除非是不想活了。

    桐拂脑袋转得很快,忍着痛笑道:“建安王说是,那一定就是的。只是这宫中大宴,我实是不惯,三妹我可否先告退了?”

    刘休仁闻言手中力道顿时卸了,指着面前的云纹高足玉杯,“不急,酒还没喝。不如,你先替我斟上一杯。”

    纯金制的酒壶十分沉,桐拂想着方才宋明帝身后背着的葫芦,又想着弦眉眼间暗藏的杀意,手就抖得十分厉害。一盅酒斟满了,泼洒了一案。

    刘休仁仿佛没瞧见,举杯就喝,一饮而尽。

    见她依旧一脸惶惶不安,他扬起了嘴角,忽道:“我方才瞧见陛下衣袖上染了酒污。太后寿宴,衣衫有污不合礼数。若被太后瞧见,怕是要怪罪于陛下,还要牵连宫人。”

    他顿了顿,“这样,你替我过去提醒一下我皇兄。”

    桐拂目瞪口呆,“我……我去?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刘休仁反问,“不过是提醒一下陛下,有何不可?”

    “我不懂礼数,万一……”

    “对了,”刘休仁似是想起什么,“方才听闻已寻到文远大人的下落,只是生死未卜……我正打算派人去看看。不如这样,你替我去陛下身边一趟,我即可送你去见文远大人。”

    桐拂自然晓得,今日若不替他办这事,自己根本没法子活着出去。

    不过,替他办了事,说不准还是没法子活着出去……

    “文远大人那边……”他拉长了调子。

    “去,我这就去。”桐拂起身就往殿中走去。

    “等等,”他叫住她,“若没机会出声提醒,想个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难不成扯着皇帝的袖子,指给他瞧?

    桐拂跟着一队宫女到了宋明帝的身后,见他刚撩袍坐稳,左边衣袖处,的确有一块酒渍般的东西。心思这刘休仁眼睛也是够毒,这么老远都能瞧见。只是,他如此费尽心机,为何会把自己差遣过来,只是给皇帝提个醒说他衣袖脏了?

    正琢磨着如何上前提醒,桐拂耳边就听那路太后一句,“来人,给陛下赐酒。”

    原本这一句倒也没什么,只是她看到,手执酒器盈盈而来的竟是弦。

    桐拂这一惊非同小可,手就颤起来,还好掩在长袖中。

    她再转眼去瞧刘休仁,刘休仁非但没有紧盯着这里,反倒春风和煦地正与王景文闲谈,仿佛此事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弦手中的酒壶斜倾,清亮的酒水自那壶嘴而落,直直注入皇帝面前的玉杯之中,半滴都未溅出。

    不远处,路太后目光一瞬不瞬望着皇帝将那酒杯举起,笑意满满。

    桐拂猛觉得有人在身后推了自己一把,她一个不稳,勉强在皇帝身后站住。眼见着那片沾着酒渍的衣袖,就要随着他起身被太后瞧见。

    她一咬牙,伸手将那皇帝的袖子,轻轻扯了扯。

    那执着玉杯的手一滞。

    但也只是一滞而已,皇帝却并未扭头来看,继续将那酒杯举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今日母后大寿,这一杯当是先敬于母后,请祝寿无疆!”皇帝一字一句道。

    之后发生了什么,桐拂并不晓得。

    在动手拽了皇帝的衣袖之后,她就被人扯着拖去了殿外。她脑中一片迷茫,只余了彼时路太后面上苍白神色……

    “明衣姑娘……”

    桐拂看清面前的人,竟是吴喜。

    吴喜瞧她面色煞白,忙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我怎么出来的?”她恍惚问道。

    吴喜一愣,“方才见一个宫人领着你出来,很快她又返回殿中。我瞧着是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他的面上露出喜色。

    吴喜继续道:“陛下准了!明日朝上,会封我为建武将军,配羽林军,赴三吴平叛!”

    “陛下……”桐拂喃喃道,那一杯毒酒,他可是喝了……

    “明衣姑娘。”有人自身后疾步而来,“奉建安王之命,即刻送姑娘出宫。”

    如何出的宫,桐拂依然没有半分印象。

    到了宫门外,适逢钟鼓齐鸣,将她惊得一个哆嗦。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的宫墙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如一个久远的等待,桑田沧海,从未曾离开过。

    那人自黑暗中走出,到了近前,将她的手腕执了。

    “该回去了。”他说。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朱雀桥边野草花

    已近子时,建康城深巷间早无闲人,羽林、虎贲军擐甲披袍一路巡城设卡。

    桐拂靠在车壁,听着车马辚辚,昏昏欲睡。

    明书坐在她身旁,一路都没出声。她的样子,明明睁着眼,眸色中空空茫茫,并无实处。

    不远处传来纷急的脚步声,伴着盔甲金革,到了马车旁,有人出声吆喝,马车停下。

    赶车之人应是取了什么给军卫查验,很快听见,“是建安王府上车驾,放他们过去……前头几条街都封了,去总明观需在朱雀桥航换舟……”

    赶车人问道:“军爷可知为何封路?这大半夜的……”

    “宫中刚传出消息,太后于寿宴上突发急症,驾崩……”

    桐拂如遭雷击,猛地坐直了身子,“是我……一定是因我……”

    下一刻,她的嘴被明书捂了个严严实实。

    “慎言!”他的气息就在耳边。

    “车里何人!”外头的羽林卫听见动静,伸手就揭开了车帘。

    明书迅速反手将她揽入怀中,将她的面庞压在自己肩头,“下官的夫人身子不适,惊扰了军爷……”

    那羽林卫瞧她半幅面庞苍白,一只手紧紧揪着那男子衣襟,正欲再问,目光落在她腰间玉佩之上,忙将帘子放下,“那就赶紧走!”

    马车重新辘辘前行,明书才松了口气,将拥着她的手松开,她却仍趴在自己的肩头。身子微微颤着。

    “此事与你何干?”为了不让前头的人听见,他不得不凑在她的耳边。

    “我不知……但应是我……他的衣袖……本该是他喝的……怎会是太后……”她神情错乱,口中含糊不清。

    “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他悬在半空的手,小心落在她的后背。

    她忽地坐直身子,“弦,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手一僵,“你……你问她做什么?”

    “她和建安王,她们合谋毒杀皇帝……”她的嘴又被他死死捂住。

    “你疯了么?此番谋逆之言怎可信口胡说!”他声调压得极低,“今夜是太后驾崩,你刚才不是听见了,是染疾……”

    她挣脱开,“寿宴之上,太后好好的,我亲眼所见,有说有笑康健得很。她与诸位皇子、臣工共饮……”她猛地顿住,“那酒!可……那酒本是弦呈给皇帝……但又是建安王让我去提醒皇帝……说那酒渍……皇帝转而将酒奉给太后……太后就染疾了……”

    明书示意她噤声,“回了总明观再说……”

    桐拂一身冷汗,她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她需去找金幼孜,去问个清楚,宋明帝、刘休仁、王景和、诸王反叛谋杀太后……这其间阴谋阳谋究竟藏着什么?为何自己会裹身其中……

    “欹器!”她忽然瞪着他,“欹器在哪儿?”

    明书被她问得一怔,“原先是在文远大人的屋里,后来似是搬走了,不知去了何处……”

    “文远大人?他如何了?”桐拂猛地忆起,方才刘休仁提到已寻到文远的下落。

    明书皱着眉,“大人受了伤,索性已无性命之虞,只是一时还不清醒,如今在观中。”

    “他还没醒你跑出来做什么?你不该照顾他么?”桐拂恼道。

    “建安王早遣了太医过来,一直守着大人。我若不来寻你,还不知你要闹出什么事来,平白连累了我和大人。”他恨恨道。

    马车停下,二人下来,身后是朱雀门,门前秦淮,河上有船航,航长九十步,广约六丈。

    “朱雀航?”桐拂忍不住道。

    吴时称南津桥,咸康二年因临朱雀门故称朱雀航,淮水二十四航中最大一航……太清三年,侯景乱,至朱雀航,建康令撤航以成天堑。只可惜隋后被废,不复得见……平素她常听老船家提起,却只能在如今的朱雀石桥下神往一番……

    明书看着舟子正向着他们而来,又皱了眉头,“当初就是在这里,捡的你。”

    “你当初该直接把我摁回水里去……”她的声音渺渺。

    他转头去瞧她,她面上并无玩笑的意思。

    舟子靠岸,驾车人上前道:“明衣姑娘,时辰已晚并无官船,此处乃盐市,只得委屈二位搭这盐船回总明观。”说罢驱了马车往来路去。

    桐拂立在朱雀航边,犹自出神,忽听那盐船上一声稚嫩,“走不走,莫耽误了我念书!”

    她一愣,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扭头去看。那船头挑着一盏明角灯,灯下立着一个不过十岁的小童。一手船篙,一手握着书卷,面上甚是不耐烦。

    桐拂也顾不得明书,急步上了船,凑近了打量,“你……你叫什么?”

    “我收了钱铢,替你们撑船,你管我叫什么?快些快些,灯燃尽前我尚需读完此书。”他催着桐拂身后的明书上船。

    桐拂看他手中握着的书册,露出一角,神仙传。

    她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你是陶弘景!怎么成了这么个小娃娃……”不过很快想过来,眼下不过刘宋,陶弘景三十六岁挂朝服于神武门,是齐永明十年的事……

    他咦了一声,“你怎知道?我不曾见过你。”

    桐拂蹲下身子,“从前见过,哦不,是以后会见,也不对……总之,我认识你。你怎会夜半在此处?如今城内已宵禁。”

    他见她和颜,一双眼眸清清凌凌,虽然言语古怪,但实在不像个坏人,遂道:“我就住……”

    “同夏里?”她忍不住打断他,好笑地看着惊异之色又慢慢涌上他的面庞。

    “对……”他有些不知所措,将手里的神仙传握了握紧,“南岗东面的白杨巷。我……我出来,是因为我娘不让我这么晚念书,将我的火烛收了。我只能溜到这里,借这船上明角灯……”

    桐拂揉揉他的脑袋,“你念你的书,这船我来撑。”

    说罢她接了他手中长篙,轻点数下,舟子已无声掠出,身后那繁光缀天的朱雀航,渐渐淡远。

    明角灯下那个小小身影,与明书一般皱着眉,就着灯光念书。

    “你觉得这世上有神仙?”桐拂出声问他。

    弘景抬眼,“定是有的。”

    “精怪呢?”

    他瞪着她,“我看你就像。”

    一旁明书猛咳了几声。

    “可有寿数?”桐拂并未恼,继续问他。

    陶弘景坐直了身子,目光郑重,“万劫不灭的圣人,于天地同寿,然天地亦有穷尽时。何况寻常精怪……

    “那就好……”她淡淡道,目光早溶入夜色空。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古戍烽烟迷斥堠

    天色微明,雪落了不过一个时辰,总明观内已是皑皑一片。

    屋子里炭火极旺,只是榻上之人并无半点动静,沉睡昏昏。

    太医官切脉已经有一阵子,始终眉头不展,许久才起身去一旁写药方。

    “大人他……”明书跟着过去。

    “外伤内伤皆无,这情形倒像是……中毒。”那医官沉吟,“只是尚未看出是何种毒。”

    “医官早前说大人已无生命之虞……”

    “此话不假,文远大人的身子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只是这迟迟不醒,我一时也寻不到法子。”那医官将药方递给明书,“且好生照料,容我回去太医院再与同僚商议。”

    明书将医官送走,没多久听见外头廊下传来讶声,“明衣?你掉水里了?瞧瞧你,头发都结霜了……”

    他挑帘而出,她身上裹着毡毯,长发盘起束在脑后,手里提了个竹篓,那竹篓兀自滴水。

    “又发什么疯!”明书看着就冒火。

    桐拂将那竹篓提到他眼前,“后头池子里的大青鱼,熬汤替大人补补身子最好不过。

    我跟你说,我平素只摘湖鲜,极少抓鱼,没想到竟这么难抓。和这一条在水底下打了半天,它怕是要成精了……

    咦?明书你没事吧?脸色怎么和这青鱼一般?”

    明书一把将那竹篓夺了,提步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灶台在后头。”桐拂追上他,扯着他的袖子。

    他停了脚步,“玄阁的正令史,爱鱼成痴,非但从不吃鱼,每日里亲自备了鱼食去那后池喂养。

    前一阵,有小吏清池水,误伤了一条鱼,被正令史罚了三百棍,一个月没下得来榻……你这条……”

    他揭盖瞅了瞅,“比那一条肥了数倍,怕是正令史养了好些年的……”

    也不知是受惊还是受了寒,她面上颜色很不好看,明书一皱眉,“还不去换衣衫,鱼我已买了,这会儿该是炖好了。”说罢扭头往外走去。

    鱼汤炖得很浓,雪白的汤汁翻腾生香,桐拂却没有半分食欲。

    如今好似困在了此处。

    她翻遍了大屋、藏书阁,都没寻到那欹器。唯一知道它在哪儿的文远,如今躺在榻上沉睡不醒。

    那日寿宴之后,一切风平浪静,竟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弦的事明书闭口不谈,却日日将自己盯紧了……

    明书将青鱼放回后池走到大屋前,已候了一会儿的小吏上前道:“书令史大人,外头有人寻明衣姑娘,说是……明衣姑娘的弟弟。”

    弟弟?明书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月门。那里站着的一人,身材高大,看着孔武有力,竟似军伍中人。

    “请他过来。”

    那人到了跟前,很是局促,搓着手,“大……大人,我来寻小……哦不明衣姐姐。”

    “你是明衣的弟弟?”明书瞧他衣衫单薄陈旧,连氅衣都没有。

    他挠了挠后脑,“我……我从小就这么叫她,其实也不是亲姐弟。但她对我,就跟亲人一样……”

    “杨徽?小子?”身后传来一声,透着欣喜。

    杨徽看见来人,急忙走上前,“姐姐!”

    桐拂瞧他欲言又止,领着他就往里头走,将明远关在了暖阁外。

    替他倒了热茶,又塞了他一手的点心,她才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我……”他的神色突变,欲言又止。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紧,“没……没什么。我来是想告诉姐姐,我要去打仗了。”

    桐拂一愣,“打仗?为何要去打仗?你怎么能去打仗?你若去打仗,你娘怎么办?谁照顾她?”

    “我娘……我娘她有人照顾。”他不敢看她。

    “谁?”

    “我……找来的。”

    “你找来的?你哪儿来的银子?”

    杨徽手中的点心被捏得絮絮而落,“我有银子了,我去打仗,他们就先给了我银子,好多银子……”

    “哪有这种好事?你莫不是被人骗了!”

    他望着她安静了很久,忽然笑道:“小子不再是当年那个啥都不会的傻小子了。现在四处在打仗,建康城危矣。若国不保,杨徽又如何保护母亲和……小拂姐……”

    桐拂看着他的目光,晓得今日无论如何再劝不了他。

    “千万别去水师,你不识水性。也不能去弓弩营,太危险。要么你去辎重营里,那里不用拿刀拿枪的拼命……”

    杨徽听她皱着眉喋喋不休,心里融融,“我会照顾好自己。只是我不在的这一阵子,可否劳烦姐姐闲时去看看我娘。我娘十分记挂你,时常提起……”

    桐拂心中揪起,他目光里的决绝意思,她看得十分明白。

    “你放心,”她忍不住叹道,“我定会去看她。你也要记着,你娘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他将怀中的那块绮石取出,“你看,这绮石是姐姐送我,这装绮石的布袋是我娘替我缝的。小日日带在身边,就好比日日与你们在一处,我一定平安归来。”

    桐拂看着他在雪中走远,那高大身影与另一个小小的身影重重叠叠,他的脚步并无犹豫,却分明透着不舍与顾念……她心里莫名有些空落,急忙将那想法挥开去。

    杨徽努力使自己的脚步如常,心里却翻腾不已,他的手掩在袖子里,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他怀中那封按了血手印的令状,和那颗封在蜡中的药丸,仿佛灼人炭火。

    ……

    桐拂很快发现,刘休仁给她的这块玉佩十分好用。

    从前在观里行走,通常被视为无物,如今所到之处,人皆亲和。

    明明隔着个池塘原本走不到一处的,也要特意绕来与她寒暄几句……

    除了池子里的青鱼她还是没胆子去捞,旁的东西基本有求必应。

    而总明观里,她也逛了个遍,有心替廖卿寻那本宣夜书,倒是一直没有着落。

    观里逛熟了,除了玄阁后山有人羽林卫把守,其余地方在她看来都甚是无趣。而那唯一没去过的后山,却越来越令她心痒痒。说不准那里有宝库,或者那欹器就收在那里也不一定……

    那地方她问过明书,明书倒没有骂她,只说了一句,“和那些送进去的书册一样,除了守卫在那里的羽林卫,进去的人同样也是有进无出……”

    这种话,桐拂向来不会被吓到,也不会当真。

    更何况,她寻到了入后山的法子,暗河水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阁峥嵘在空谷

    入了后山的书册库,桐拂有些失望。

    除了皆是石室金匮,此处与寻常藏书阁并无不同。石室连绵,似无穷尽,而每座石室间有渠水萦绕,另有石桥相连。布局看似散乱,其实藏有玄机,很容易陷入其中困顿难处。

    瞧着无趣,也并未寻到欹器,桐拂打算原路回去,却听得面前石室后传来人声,她忙避入石桥下。

    来人恰停在桥上,倒影投在水面,她瞧得清楚。

    明书的面前是一女子,蒙着面纱看不清面目。

    “此事我并不知情。”那女子一开口,桐拂就认出竟是弦。

    “明书可是也在疑我?”这一问,百转千回尽是委屈。

    “阿弦,到眼下这个情形,我疑不疑你,有何要紧?”明书的调子里倒听不出什么。

    “我在太后身边这些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并无旁的心思。只盼着能早日出宫,与明书……”

    “阿弦,太后一事究竟如何,你当是清楚,我也不欲知晓情由。只盼你莫要裹挟其中,终不得出。此番你未受牵连,庾大人定是费了许多心思,你总要体谅你爹……”

    “你觉得是我?”弦打断他,似是极为吃惊,“此事皆是建安王的筹谋算计,我不过是被他利用的棋子罢了。

    早前青州刺史沈文秀、都水使者孔、寻阳王长史孔觊、吴郡晋陵太守,明面上替陛下四处招兵、慰劳军士,实是拥戴义嘉帝。太后一事,他们皆遭牵连。

    建安王诸般筹谋,岂料竟功亏一篑。这中间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阿弦……”

    “我知你一心只顾守着这总明观,对外头的事并无兴趣。但毕竟你我……”

    “何人!”明书忽然出声,将弦打断。

    躲在桥下的桐拂吓了一跳,急忙看了一圈,自己藏在这黑乎乎的桥下应是不会被发现。

    上头明书已又道:“阿弦,此处有羽林卫值守,若被发现又是麻烦,还是速速离去。”

    桐拂耳听弦走远了,才从桥下探出脑袋,“你怎发现我在这儿?”

    明书明显身子一僵,旋即怒道:“你怎会在此!赶紧给我滚出来。”

    桐拂爬上桥,“你方才不是发现我了……”她猛地醒悟,“你使诈骗她!”

    明书的脸色十分难看,“你可知这是何处?怎能随便溜进来?”

    “总明观不就是儒学文史四学的念书藏书之处,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她不明白他何故恼成这样。

    猛地,他伸手捉了她的手腕,拖着她疾步入了一旁的石室,迅速将门关上。屋内只东西两面高墙之上的气孔处,投入丝丝缕缕的光亮,四下里一片黑暗。

    桐拂嘟囔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我不也是观里的,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闭嘴!外头现在正是羽林卫巡监的时辰,若看到你,直接将你小命拿去了也是可以的。”

    虽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她却听得出他的滔天怒意,不敢再出声。

    听见外头急促脚步声,人语,“有人闯入……何人……速去查探……”

    明书压低声音,“一时怕是出不去了……你哆嗦什么?”

    “衣衫湿了,冷。”她老实道。

    “你!竟从水道潜入来?”他静了许久才道,“随我来!”转身就往屋子深处走去。

    桐拂跟在后头,小声问道:“可有火盆?烤一烤就好了。”

    “你晓得外头为何渠水环绕?可看见屋脊鸱鱼鸱尾、石栏上宝珠江崖、金莲白藕?藏书处最忌火,怎会有火盆。”

    他的语气平缓了许多,自一处角落寻了一套衣衫递给她,“去换了。”

    她凑着昏昏光亮,“这……是男子衣衫。”

    “新制的,无人穿过。”他的声音有些古怪。

    “你的?”

    他咳了一声,转而怒道:“不换也罢……”

    桐拂忙转去角落,地换上,大不了回头改制成女子的衣衫,总不能再还了他……

    明书见她卷着袖子和衣摆从里头出来,很快移开目光,“这衣衫……回头你扔了便是,别让我再看见。”

    “此处为何会有羽林卫?”桐拂将腰间过长的束带又紧了紧。

    “累朝实录,大事文书,诏册,制诰,奏疏,军情战报……”

    “这些不该收在宫中?为何会在总明观?”

    她恰立在一缕日光之间,虽穿着男子的衣衫,长发随意挽着,眉眼如清风明月,自是一番风华。

    明书将心思敛了,“自古藏书非止一处,汉有鸿都、兰台和东观。分藏多处,可防不虞。宫中自有藏书处,但在总明观也存了抄本。”

    “军情战报……”桐拂沉吟道,“对了,可有记录军伍名册?”

    他瞪了她一眼,“此乃军中机密,即便有,也不可能给你瞧见。”

    桐拂有些失望,“我还想着能不能寻到小子究竟去了哪。那日他吞吞吐吐,我觉得甚是不对劲。她娘亲问起,我也没敢告知……

    “他并不在名册上。”明书脱口道,旋即觉出失言,忙抿了嘴再不吭声。

    桐拂哪肯放过,奇道:“你怎知?”

    他瞧她面上焦急之色,默了一阵,“那些名册入金匮前,由我查验比对,自然记得。那里头并无杨徽的名字。”

    “怎么会?他说他去打仗,还拿了一大笔银子。对了,你可知为何会先给银子?还是一大笔?”

    明书眉间皱起,“不曾听闻。”

    “你别是说大话吧,怎可能看过就记住这许多……”

    他面显得色,“过目而不忘,我也是无奈。”

    桐拂被噎得难受,转而挑眉道:“我且试试你的过目不忘,你可知吴喜?”

    他凝思想了想,“前月,吴喜于义兴郊外破东军,进抵城郭,迫使敌军断水筑垒自守。

    一日,他领军渡水攻诸垒,但兵少不可获胜。吴喜领数骑登高挥旗假意指点,东军以为有援军至,即溃散,当夜义兴城平;三日,破吴兴;四日,破晋陵;九日,破钱塘;十九日,渡钱塘江,破西陵;二十二日,平会稽,斩孔凯,擒刘子房送京师,三吴皆平……”

    明书面上显着钦佩之色,“吴喜以区区三百兵力起,一月里横扫江南,所向披靡,已成一方大将……”

    桐拂听得目瞪口呆,想着那文弱书生般的小吏,如今居然当真叱咤风云威震一方……实在是个人才。

    “建安王他如今在何处?”她忽然出声。

    明书脸色突变,“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第一百六十五章 金匮嘉言雅望空

    刘休仁?自己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他一心和神仙攀亲戚,一不留神攀错了罢了……

    且那刘休仁显然是晋安王刘子勋一派,处心积虑想要扶持晋安王。此番毒杀宋明帝不成,反倒连累了路太后……可谓机关算尽用心险恶……

    这事桐拂觉得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因此这些话,她说给明书听,以为他不会再怒火中烧。

    说了第一句的时候,明书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说到后头,那刚刚缓和的脸又绷紧了。

    “肤浅!”他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桐拂想着若不跟着他,估计要被关死在此处,赶紧小跑着跟上。他走到屋子的另一处角落,打开墙边一个普通的巨大金匮。

    桐拂探头一瞧,一道石阶直通入幽暗地下,顿时好奇万分,“密道?这底下藏了什么?我就说可能会有宝贝,果然……”

    明书并未搭理她,撩袍顺着石阶往下走去。

    “这个密道入口藏得有点寒碜,若我有心要找宝贝,肯定能寻到这个入口……”桐拂一路喋喋不休,待踏上底下平地,再看清四下情形,顿时说不出话来。

    无数石砌的通道,如蛛网般密密麻麻交错延伸开去,不见尽头。石墙上不知嵌了何物,莹莹有光,但如此阵势,却令人看得头皮发麻。

    明书脚下未停,径直循着其中一条向前走去。

    桐拂心里顿时慌了,这若是迷了路,估计这辈子也走不出去。思及此处,她急步跟上前,紧紧扯住他的衣袖。

    明书的脚步略滞了滞,又很快大步向前,在那**阵般的通道里穿行。

    没走多远,桐拂已经彻底辨不出方向,“你是如何记住路的?这万一走错了……”

    “万一走错了的人,羽林军会将尸首抬去山后头埋了。”他的声音凉凉,她又起了一身寒意。

    好在并没有走太久,他终是停在一处石门前,也没见他触碰什么,那石门打开。那里面是一间巨大的石屋,高不见顶,倒似修在山肚子里。四下里石柜层层堆叠似无穷尽。而当中一处,光亮大盛。

    桐拂松开他的衣袖,兴冲冲跑过去,竟是一张巨大沙盘。山覆草木,河有水流,建康城十二门,内宫城、华林园、上林苑、御街官署……斗场锦署、冶铸、纺织、瓷器作坊、大市小市百余处……建初寺、归善寺、栖霞寺……周边郡县、山川河脉无不详尽。

    “这是何处?怎的会有这许多楼船?”桐拂指着一处河流上楼船连绵。

    “鹊尾。”

    看她一脸茫然,明书又道,“如今建康军十万,叛军十万,正对峙于此。领着建康军的主帅,正是建安王刘休仁。他手下沈攸之,张兴世,张景云……还有刚刚平定会稽叛乱的吴喜。”

    “建安王与叛军对峙?”桐拂望着建康营中的建安王大旗,一脸震惊,“他不是该在……”

    “他自然是在他该在的地方。”明书没容她说完。

    他的目光投向宫城内,“前废帝刘子业即位,忌惮几位叔父,将他们囚禁在自己的殿内,随意殴打凌辱。

    又以竹笼轮番装了他们称重,如今的陛下被称猪王,刘休仁为杀王,刘休佑为贼王……

    前废帝挖坑注入泥水,将当今陛下衣衫尽除扔入坑中,命其以嘴吃木槽中的猪食……

    又三番五次欲加害于其三位叔父,若非建安王机智,巧言逗那前废帝开怀,这才屡屡救下众王。

    那刘子业竟命手下右卫将军,侮辱威逼建安王生母杨太妃,并强迫建安王在一旁观看。若他显出丝毫不悦,即刻斩杀诸王……”

    桐拂听至此处,早已手脚冰凉,不由抚上腰间那块玉佩。此刻忆起他早前形容,时喜时癫,忽而恣意,转眼肃杀……那后头竟是千般屈辱尝尽……

    “他不会叛他的兄长,从前不曾,今后也不会。”明书听着轻描淡写,她心中却似压千钧,混不是滋味。

    她忽地回过神来,“太后之死,是他故意为之?他看似暗中与义嘉叛军联络,其实棋行险招早已撒网诱鱼……”

    “鱼,尚自挣扎。”明书复又望向鹊尾,“如今两军隔浓湖相持已久,眼下需一奇计。”

    桐拂将那鹊尾、浓湖一带看了几圈,指着沙盘上一处水面问道:“此处叫什么?”

    “钱溪。”明书道,将那标注地名的铜牌翻转过来。

    ……

    刘休仁望着眼前沙盘,失神已久。一旁沈攸之、吴喜与王景文亦皆沉默不语。

    “浓湖对岸,豫州刺史刘胡,三万步兵两千骑兵,已至赭圻。附近州郡对叛军的增援,亦源源不断。”刘休仁将手中的战报扔在一旁,“如今据守日久,众位可有良策?”

    见众人静默,刘休仁将沙盘上巢湖口处的小旗拿起,在手中把玩,“此番将巢湖口与白湖口两座城池同时拔了,令叛军原本连贯一线的姥山防线撕开,互相孤立,张兴世立下大功。他人呢?”

    沈攸之忙起身道:“张兴世之前去探水路,这会儿应是归营了。”话说了一半,外头有人报,“张将军求见。”

    张兴世仍着水军甲衣,大步入帐,神情振奋,“钱溪!”

    刘休仁立刻将手中推木移至沙盘的钱溪处,“说。”

    张兴世躬身道:“寻阳军如今占据上游,得了地利,且兵力强盛粮草充足。若派人绕过刘胡所在营地,在他身后的钱溪搭建营寨,即可切断叛军粮草之路的中段,令他们头尾再难照应。

    钱溪地势十分险要,江面狭窄。今日亦探得此处江中有暗流漩涡,船行不易。岸边有横浦港,极易隐藏船只。若能将此处拿下,必将大乱叛军阵脚。”

    沈攸之道:“绕过刘胡?谈何容易。”

    张兴世似是知道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上前道:“末将已有对策……”

    刘休仁自帐中出来,已过子时,大营静寂无声,远远可见浓湖上星点灯火,船影幢幢。

    他提步往不远处的一个营帐走去,那里头犹有光亮,映着的人影却十分模糊。

    他走至帐门前,将守卫屏退了,隔着帐帘问道:“三妹可睡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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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