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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藕丝风送凌波去

    汤泉镇实在是个好地方,桐拂在镇上住了几日,泡得骨头几乎酥了。这些日子的憋屈辛苦也都抛之脑后,柚子没事已是足矣。至于陈子云,她前前后后想了几趟,倒确实不像会对自己的手下弃之如敝屐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不赶紧逃回建康却还在外头转悠。

    萧统依旧住在禅院,每日邀她过去,在那新植的银杏前铺案席,支了黑漆朱绘花凭几。言语三三两两,很多时候他不过是握着书卷出神。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沉静,极少见到的笑意似青烟浮尘,仿佛呼吸、脚步重上一分都会将之挥散去。

    起初桐拂尚担心他会命人取了琴来,让她弹奏助兴,毕竟这位明漪姑娘是以琴艺出名的乐姬。连着几日只是这么安静坐着,她渐渐宽了心。

    那位王詹事时常会来,与他说说编文选的事。那二人虽在庭院中交谈,却始终压着调子,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山水清音,切切人语,她手里握着的书卷里文辞晦涩,头顶树影婆娑,悠悠晃晃之间,困意极易聚拢……

    “殿下……”王元礼忽而止语,面上显出局促之意,眸光低垂,似在避着什么。

    萧统一怔,旋即扭头往身后看去。树影浓荫下,她斜依在凭几中,一手以袖遮着面,一手垂在身侧松松地握着书卷,正是好眠。晚樱细碎,缀在她的裙裾,倏而又被风裹挟着,飘忽翻飞至他的案上……

    这一觉甚是舒坦。暖阳、煦风、檐铃声……水波抚岸,如贪恋佳境的旅人,徘徊反复……荷香清幽,于鼻端缭绕不散……

    她慢了一慢,荷香?

    春末夏初,哪里来的荷香?且那禅院里,除了池塘和冷泉井,哪里来的水波抚岸?她猛地睁开眼,一时糊涂起来。眼前是菱窗四敞的榭堂,窗外是玄圃善泉池,烟波浩渺间,碧叶连天荷香馥郁。

    她慢慢站起身,虽然仍有些模糊,但又分明记着是在汤泉镇银杏树下小寐,怎会一睁眼到了这玄圃?且这外面,早已晚樱谢尽,夏日深重。

    “明漪姑娘这一身,甚好。”

    身后冷不丁这一句,吓了她一跳,转身去看,萧统依旧一身宽衫素净,只是眉眼间空茫飘离,似乎为重重心思所羁绊。

    桐拂忙又看向自己的衣衫,那一件忍冬缠枝的白娟衫,外头披着的是素纱禅衣。

    “今岁芙蕖开得尤其好,你的舟子就在水榭外,不如一同去看看。”他的眸光早飘飘忽忽去到那菱窗外、湖波上。

    桐拂一句不可没能说出声,却听着自己欢喜的应诺道,“太子所说,正合我意。”

    这一惊非同小可。脑子里一时尽是金幼孜的嘱咐,莫要再去玄圃……尤其不能与那太子泛舟湖上……如今正是迫在眉睫的事,她却又莫名被死死困住。如从前般,不但死死困着,尚要生生看着,看着那一幕幕无可回转,锥心刺骨……

    明漪显然不善撑船,小舟摇摇晃晃往那湖心去,他却似乎完全不在意,眸中映着水光潋滟,再无旁的波澜。

    “明漪知道殿下心中事,”她听着自己的声音,陌生的调子,温婉尔雅,“沈书学今日入晋安王府,为侧妃。”

    船身轻摇,转眼已入华盖亭亭之间,他并未出声,手悬在舟侧,指尖浸在水中,牵出长长一道水纹。

    “殿下,明漪知道殿下不喜丝弦,独爱山水清音。今日芙蕖开得这般好,我且唱几句,或许能让殿下欢喜……”

    除了衣袖微动,他如木雕般倚在船舷,仿佛浑未听见,许久才转过脸,“你方才说什么?”复又很快移开目光,“随意,随意便好……”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似是随手拈来的调子,临窗闲坐时无意吟唱,却如白云初晴见采采流水,一番意切切、落落欲往。

    桐拂一时只觉四下里天光水影、碧玉朱红混作一处,往昔与去路纠缠难分。目眩而神昏昏,一时欢喜一时悲。

    “殿下!”明漪不知何时停了手中长篙,调子微微有些颤,“你看,那一朵芙蕖似是并蒂双生!”

    他循着看去,见那碧叶之间,果然一株嘉莲双葩,极是夺目,“并头莲,晋泰和间生于玄圃,谓之嘉莲。

    又,文帝元嘉十年七月,华林天渊池芙蓉异花同蒂,莲生建康额檐湖一茎两花。”

    “同根同身同心同福,是吉兆,是……”明漪面若霞色,止语不言。少顷,又道,“殿下,待我移舟近前瞧个仔细。”说罢起身撑舟。

    也不知是起身太急,还是这姑娘万千心思未定,那舟子一阵摇晃,明漪惊呼不及出口,身子一歪,落入水中。桐拂还没瞧明白,眼风里见他已伸手来扯她的衣袖。明漪反手将他的手臂抱住,挣扎之间亦将他拖下水来。

    萧统识不识得水性,桐拂不晓得。这位明漪姑娘显然完全不识,非但不识,且惊恐万分,死死揪着他的手臂不放,眼见着二人往那水底沉去……桐拂虽知不妙,不过好在此处湖水应是不深。

    胡思乱想间,脚不知触着什么,四下里顿时被搅得浑浊不堪,她心中顿时一稳,应是踩到了湖底泥沙。他身子却猛地晃了晃,有什么蓬然而起,但混在一团浑浊之间瞧不清楚。待桐拂反应过来,他已将明漪紧紧揽着,浮出了水面。

    明漪被推上船去,他却扒着船舷不动弹,一阵急咳,脸色很有些难看。待明漪扶着他终是回到船上,她不觉失声叫道,“殿下你的腿!”

    宽衫的下摆已被殷红浸染,触目惊心。显然这位明漪姑娘也不识医术,连简单的包扎都不晓得,只顾着颤声惊呼。那伤应是极深,若不及时医治,怕是……

    桐拂猛地一窒……中大通三年,游后池,乘雕文舸摘芙蓉。姬人荡舟,没溺而得出,因动股,恐贻帝忧,深诫不言……四月乙巳,暴恶,驰启武帝,比至已薨……

    为何偏是今朝?惶惶亲见,偏又仓皇不可触……耳边似闻市井喧嚣,那之间有人游走吟唱,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当开复未开,是我心徘徊。城中诸少年,逐欢归去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水天溶漾画桡迟

    夜沉如水,湖中映着宫灯寥落,反倒似星河濯月。

    前殿人语若有若无,间杂着紫玉杯与琉璃碗的玲珑声响。又听水晶帘窸窣,殿门咿呀,一切重归平静。轻嗽声忽起,断断续续,桐拂有些迟疑。

    自太子落水,明漪的魂魄又不知去了何处,眼下虽能使唤这身子,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进退。至今茕茕牵绊于此,究竟又是何缘故?

    便是此处,建康宫亲见刘休仁饮鸠,逝者生颜仿佛就在昨日。铜镜里,额间犹能见,他亲手所描燕脂霜红。一旦触着,锥心痛楚便自骨缝里仓皇生出芒刺。纷纷乱乱一段往昔被剥扯开,淋漓鲜血,百般无奈……烽火碎铁衣、白骨纵横埋蓬篙,契阔经年之后,不过化作野渡渔叟三两闲谈……

    如今建康宫、华林园仍是昨日容颜,北湖粼粼风波依旧,只看见故人已行远,新人添愁怨。

    ……太子自蜡鹅厌祷之后,为梁武疏远,自认为失信于父皇,郁郁惭愤却始终不愿自明……从前听这一段,说书人惊拍案,骂那世道荒唐命涂炭。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又将那奸猾桀黠人声声怒斥、对太子却是扼腕一叹再叹……

    彼时她趴在酒舍案席上听着入神,难免觉着太子过于懦弱柔纵,怨其不争……如今眼前所见,纷纷错错一番上演,说到底,无非心如灰,意凉透。

    想那刘休仁饮下兄长亲手所赐之毒酒,回顾往昔荆棘泥泞中誓死扶携守望,也该是,万千情思寸寸断,尚有何言对故人……又何需那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明漪……”前殿传来极微弱的一声,间杂着轻嗽。她一个激灵,终是忍不住,伸手推开了隔着榭堂与寝殿的檀木门。

    他依坐在榻前,小案之上铺呈着笔墨。

    她皱了皱眉,“都这样了,何故又要劳心劳力地写字。”

    他冲她招手,“来,虽还差了一句,先瞧瞧,可好?”

    她走上前,案上纸皎白如霜雪,字迹古朴俊逸,“江南采莲处,照灼本足观。况等连枝树,俱耀紫茎端。同逾并根草,双异独鸣鸾。”

    “好看……”她由衷赞道,眼眶微酸。

    “词好还是字好?”他将身后披衣拢了拢。

    “都好。”她抬头冲他笑道。他很久没笑过,连刻意的假意的悦色都没有分毫。她也不知有没有用,看见笑容的人,应该不会太难过,她始终这么觉得。

    他的唇角,极小的微扬,“子云今日来了书信,问及你。”

    她撇了撇嘴,“陈将军不是去悬瓠打仗了?看着挺闲……”

    “子云先破魏颍州刺史娄起、扬州刺史是云宝于溱水,又拿下楚城。随即减免义阳镇的兵役,江湘诸州得以休养生息,开田六千顷。他自洛阳回来,倒真没歇过。”

    见她没吭声,他缓了缓又道,“子云就快回来,我估摸着他有话对你说。到时候,我身子也该好了,我们一道替他接风……”

    她一愣,不觉抬眼怔怔望着他,一时心如乱麻。

    他垂下目光,“今日午后,我有一梦。”他忽然道,“梦见与三弟对弈,棋局甚乱,我将授剑交给了他。或许待他此番归来,便当是如此。”

    他的目光落去一旁的佩剑之上,并未瞧见她早已苍白的面容。

    “不过是梦罢了……”她喃喃道。

    “今日,晋安王被征入朝,应是,已在路上。”他伸手取案上茶盏,微微有些瑟缩。

    桐拂将茶盏取了,添了新茶,递给他,“白日里我瞧见湖里已生莲蓬,你且等一等。”说罢起身往后头水榭走去,推门前又停了脚,“殿下耐心等着,不要偷看。”

    他听着菱窗开,小舟分水而行远,目光落回面前霜雪色的纸上,提笔又添了一句,“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

    倚着渐声困意,听见她的脚步声雀跃隐忍,抬眼看去,她犹披着素纱衣,手里提着御膳房的食盒。她很快将两样布在案上,兴冲冲立在一旁。

    眼前案上琉璃碗中,晶莹剔透之间,莲子新剥,苦心已除,雪嫩可人。他取勺舀了一颗,藕香四溢,莲子清宜,“藕粉莲子羹?”他微微有些讶然,“这需许多功夫。”

    “唔,若是有桂花就更好了,可惜还不是时节。糖,也差了几分,甜意略欠。”

    那一旁,白玉的碟里,荷叶青碧,方方正正裹着什么,棕绳巧结,压着一瓣芙蕖。他伸手将棕绳解开,碧叶蓬然散开,露出内里粳米如雪,荷香扑鼻。

    “荷叶饭虽好吃,不能多吃,容易积食。”她递上筷箸。

    他尝了几口就放下了,勉力掩着倦色,“早知你有这般手艺,该将御膳房的炉灶移了来。”

    “殿下,”她终究没忍住,“殿下如此情形,当即刻传了御医看诊……”

    他忽然抬手,示意她噤声,“你可听见什么?”

    她凝神细听,继而摇头。

    “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当开复未开,是我心徘徊。城中诸少年,逐欢归去来……”他缓缓念道,“你可晓得这里头的意思?”

    她当然晓得。

    ……梁武帝废嫡立庶,既新有天下,恐不可以少主主大业,又以心衔故,意在晋安王。欢,止封豫章王还任……欢,乃萧统长子,本该继立为太子……逐欢归去来……

    “夜深,去歇息……”他面上倦色愈浓,“若子云归来,替我为他摆一桌好酒……再有,朱异此人虽无异心,然需提防。正德心怀不满,非安抚得安其心,你也莫要再回他身旁。父皇他……”他似是哽住,许久才一声长叹,“罢了……”

    她的指尖紧紧绞着衣角,奋力将诸般情绪死死压着,“殿下且安心睡了,莫再劳神……”说到后头,竟生哽咽。

    他忽地睁开眼,“你一直在这里,可是如此?那日见你坐在高阁飞檐之上,我就晓得,你从来都在这里。”

    他眸中倏而粲然,“你可否,替我看着这里?若得闲时,同我说一说,这山河草木,人间安宁……”

第二百四十三章 燕雀始欲衔花来

    安宁陵。她不晓得这是巧合,还是,这本就是他的意愿。

    在这里坐了多久,她也不晓得。只知太子薨,葬于安宁陵,因其仁德素着,朝野惋愕,京师男女奔走宫门,号泣满路……但,扼腕号泣终究渐渐淡去,此处重归清寂,蓑草渐生,人烟稀……起初还见湛如前来,每每默立许久方才离开,之后,也再不见她回转……

    桐拂不愿回到玄圃,那里已修缮一新。刚册立的太子萧纲已由东府搬入东宫。

    没有他在的玄圃,她懒得再多看一眼。

    自己依然回不去金陵城,她已经不再去想其中缘由,便是这般远远看着那一对石麒麟,日日枯坐。除了燕雀偶尔在身旁停脚相伴,自己仿佛亦早已溶入草木山河之间。

    昏昏睡睡不知多少日,猛地醒来,如墨夜色里,见碑石委地,蓑草乱……刺眼的火光、嘈杂人声中隐隐听得,有人自陵中盗取了太子的琉璃杯紫玉碗……她长叹,终是扰了这份安宁。

    她本坐在树的高枝上,起身眺望。远处河面上,一艘小舟形色仓皇。

    “这样的人,你们说该如何?岂能让他这么逃了……”她仿佛自语,一旁枝梢上燕雀唧啾好似应和。她跃下树来,将身上的素纱衣整了整,往河边去。河边有船夫在岸上打盹,迷迷糊糊间见那女子身形飘飘渺渺长发未束,转眼已到了跟前,他睡意顿消,“你……是人还是……”

    “借舟一用。”她很久未与人言,声音有些哑,见那船夫惊恐,再不多言,取了船篙跃上舟子。船夫见那小舟倏而远去,兀自喃喃,“这是……河里的神仙么……”

    他将背上的包袱紧了紧,想着里头的两件宝物,俱是流光溢彩价值连城,忍不住盘算起那大宅、田庄、仆役、金银……自个儿在宫里混了这许多年,从来是被人踩在脚底的杂役太监,这今后,总算有了着落……至于太子……太子仁厚,定不会怪罪……

    身后些微动静,令他猛地回过神,扭头一看,几乎一跟头栽进河里。这什么时候后头竟跟了条船?船上只有一个女子,衣袂翩翩,好是好看,只是这夜深人静荒郊野外的,实在有些瘆人。

    他忙将那船撑快了几分,但那女子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没有半分声息形如鬼魅。眼见前头就是朱雀航,他已是一身大汗,冲着身后那女子道,“这位姑娘,我们无冤无仇的,别老跟着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她却仿佛充耳不闻,手下轻点,两只船反倒更近了些。那太监索性将船停下,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你自己找死,便怨不得我。”

    她将舟子泊在他一旁,面上没有分毫惧色,“不是你的东西,不要拿。”她伸出一只手,“我帮你送回去。”

    他怒极反笑,“送回去?!人都死了,还要这琉璃碗紫玉杯做什么?既然姑娘自寻死路,那就成全你!”说罢,挥舞着手中匕首扑将过去。

    眼前有黑影掠过,那太监只觉手腕剧痛,一惊之下松脱了手,那匕首直直落入河中。还未瞧清楚情形,更多的黑影急掠而来,将他团团围住,竟是成群的燕雀……成百上千的燕雀在他四周盘旋,以尖利的喙与爪往他身上招呼,不过片刻,他的衣衫已被扯烂,那急旋的黑影之间惨呼不觉。

    燕雀清越的叫声愈加响亮,透过夜色远远传开去。很快河边的巡卫闻声而来,将那太监拿下,搜出宝物。有巡卫在燕雀掠飞的夜色中,看见远远河面上一个女子若隐若现的身影,衣袂临风长袖飘举。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踪迹……

    她欲将倾倒的石碑扶起,手上没什么气力,试了几回不成,颓然坐在一旁。有几个身影到了跟前,将那石碑扶起,重新归置好,洒扫干净。那些人很快地退开,只留下陈子云一人。

    她站起身,“才几日,就无人问津。盗挖开的安宁陵,也无人来将它修好。不过求个安宁,却哪里知道,安宁才是最难求得。”她又默了默,“殿下曾说,待陈将军归来,邀将军同饮,为将军接风。只是……我无酒……”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盏酒,递了一盏给她,“我出征洛阳前,殿下埋在玄圃天籁清音馆外修竹间,方才我去拿出来了。”

    她接过,酒色清冽,很好看。

    他手中酒盏轻晃,“幸好没遇上那夜的燕雀,否则怕是会有些难看……”

    他话音未落,二人听见头顶扑梭梭羽翅之声,抬眼望去,见那千百只燕雀正聚集而来,一时蔽日遮空,极是壮观。

    “是不是冲着你来的……”她扭头看向他,“陈将军还不赶紧逃?”

    他将手中酒盏微斜,酒汁清亮洒入碑前芳草,“不急,与殿下喝完酒再说。”

    见她将盏中酒饮了,他才慢悠悠道,“你再瞧瞧,它们是来找谁的?”

    桐拂抬头望去,那些燕雀成群而来又成群而去,兜兜转转往来不休。每回到了陵前,都会盘桓片刻,新泥簌簌落下,掩在被挖开之处。如此往复,很快一切恢复如初。而那些燕雀也不离开,在四下寻了枝丫歇息,顾盼流连殷殷守护。

    “随我来。”他忽而道。

    二人行至安宁陵之后,桐拂几乎惊呼出声。原本此处一片荒地,竟成一处水泽。仍有燕雀去水泽畔衔泥往复。“燕雀……湖……”她脑中有什么迅速掠过,”这就是燕雀湖?!”

    太祖填湖修起的大明宫,正是在这燕雀湖之上……

    “正是,燕雀湖,也是太子湖。这下,可放心了?”他忽然道,“是不是,该回去了……”

    桐拂点头,又觉着这一句有些古怪,他如何得知这湖叫什么?忙抬头去瞧他。他正将酒坛中的酒注入她手中酒盏,神情戏谑,“别盯着我看,盏中的这个,才好看。”

    她再去瞧那酒盏,清冽的酒水中,是金幼孜惯常的笑容。

第二百四十四章 星牵沧海云帆耸

    “燕雀湖……竟是这般……”桐拂趴在窗上,看着马车外的情形,幽幽道。

    “不管是哪般,如今都压在大明宫下面,空记挂……”他听起来不大乐意。

    她没吭声,瞧着外头的热闹。如今通往宝船厂的官道,修得极是宽敞。这么些日子不在,宝船竟都造好了,眼看着就要往西洋去。纷纷攘攘去瞧热闹的人和车马,拥了一路。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你说,我每一回莫名走一圈,见着的不是你死我活的打仗,就是诸般委曲凄凄凉凉……怎么好玩好吃的,我就遇不上?”她幽幽地抠着窗沿。

    “这不就对了,”金幼孜将她拉回自己的怀中,“若都是好玩好吃的,你又岂肯回来?早快活逍遥去了。你倒说说,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做你的文渊阁大学士,当你的官,如今既是太子师,又是皇太孙师,至于我……”她话只说出了一半。他离得实在有些近,马车里本就逼仄,又被他拢着,近到话语间声息拂在面上,竟生出耳鬓厮磨的意思。

    他好似并未察觉,早敛了笑意,“你替旁人洗手羹汤,我尚未同你计较……”他把玩着她腕上白雁玉钏,“你方才想说什么?”

    她觉着面上有些热,“他那玄圃,看着好看热闹,其实最清冷不过。自与他爹生了嫌隙,更是荒凉。

    我从前觉得,人哀伤极了,会捶胸顿足,会觅死觅活。听那句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觉着无稽之言。看着他我才晓得,这一句并没错。以至于到后来,坐在他的安宁陵前,反倒替他松了口气。”

    金幼孜一直没出声,她忍不住抬眼瞅了瞅,“那夜,他已是那般模样,我想着偷过他膳房里不少东西,也不能白在那里住了那么久,并没有旁的心思……”

    “我晓得。”他抵着她的额,“这些事,你少些琢磨,过去便由它过去了。你时时看着我,我也时时看着你,你我是眼前人,旁的都不要紧。”

    马车一晃,停下。“金大人,桐姑娘,宝船厂到了。”外头赶车人道。

    金幼孜这才容她起身,颇有惋惜,“说好了,看一眼你的平海哥就走,莫要生事。”

    她忙点头应着,拖着他就往外走,“好啰嗦好啰嗦……”

    眼前江面辽阔,几十余艘宝船横亘前后不见头尾。四桅、六桅,甚至九桅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以旗色分为粮船、马船、坐船、战船……大宝船在那当中,通舶以红布为幔,五色旗帜三十余,八窗玲珑,若巨大浮屋。

    “小拂!”身后一声唤,桐拂欣喜地迎上前,“平海哥!”

    俞平海笑呵呵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冲金幼孜颔首道,“金大人可要把这家伙给看好了,回头她溜上宝船,可就被带去西洋了。”

    “什么叫溜啊,”桐拂很是不忿,“这么大的船队,又不多我一个。大宝船坐不上,搭个八橹船就成,平海哥带上我呗。”

    “那可不成!”俞平海打断她,“你以为这宝船开出去,是游山玩水捉鱼摸虾?瞧见那些战船没?上头万余兵士,你以为是干啥的?对了,上回给你的蚌壳可猜出是做什么的?若猜出了,这次我就带你去。”

    桐拂从随身锦囊里摸出那蚌壳,皱着眉,“这太难猜了,平海哥故意刁难……”

    俞平海大笑道,“这就怪不得我了,下回吧。”

    “究竟是做什么的?”她心有不甘。

    俞平海自腰间摸出一块方方正正之物,这东西显然被精心打磨过,磨到几乎透明,“你冲着日头瞅瞅。”他道。

    桐拂将那东西对着日头,对着自己的这一侧,竟透出珍珠般的光泽,凑近细看,能瞧见极好看弧纹路,好似……“这是……蚌壳打磨的?!”她欣喜道。

    “对,这就是宝船上用的明瓦。”俞平海道。

    “明瓦?明瓦廊的明瓦?”她奇道,那一带她常去,是做羊角灯的作坊。那里的明瓦都是用羊角熬成胶液,掺和入颜色,略凝固后再压成薄片,做出来的明瓦嵌在窗格里不透风却透光。

    “你手上的明瓦,也就是宝船上用的,可不是从明瓦廊来的。都是从南边运来的,用蚌壳打磨,更加轻巧透光。等回来,送一些给你。”

    见她兀自把玩那明瓦赞叹不已,金幼孜提步上前,将一卷书笺交给了俞平海,“此事就拜托平海兄了。”

    俞平海接过,“小拂的事,哦不,你俩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放心。”

    桐拂抬头狐疑道,“这里头是什么?”说罢劈手夺过,将那书笺打开,竟是一张画像,“这……这不是残棋?!”她失声道。

    俞平海将那画像拿回仔细收好,“此次宝船经占城,离安南不远,我正好去打听。”

    “他当真是那里来的?对了,之前他唤十七叫峨眉。我打听过,安南那里,峨眉是妹妹的意思……”

    金幼孜冷着眼,“打听?你跟谁打听的?”

    “卢潦渤。”她道,提及他立时想起自己手腕上缠着的那一条小蛇,顿时一个寒颤,“他认识那安南郡主……”

    “卢潦渤?”俞平海沉吟道,“我和他虽认识,但不熟。早些日子听说他已离开了宝船厂,眼下不知去了何处。”

    桐拂再要说什么,被金幼孜捏住手腕,“安南的事,你少说两句。今日是来送你平海哥,其它不相干的不要多问。”

    桐拂见他神色肃肃,压回了话头,转而郑重道,“好,不说这些。西洋万里,平海哥一定保重,等你回来我请平海哥吃酒。”

    眼看着俞平海走远了,金幼孜扯着她就要离开,才转了身,就瞧见一人匆匆走上前来,“金大人,桐姑娘……”廖卿欲言又止,“桐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金幼孜迟疑一瞬,颔首走远了几步。

    “廖大人那天……”

    “我无妨,那日你与刘秀才离开没多久,锦衣卫就将我放了。”他神情莫测,将声调又压低里几分,“桐女史她……并不在京师。”

    “可是有了她的消息?”她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晃晃悠悠没有着处。

第二百四十五章 茗碗清风深破睡

    此番秋寒来得分外早,不过十月,满城桂香中已是瑟瑟萧萧,畏寒的路人早早裹上了袄衣。桐拂倚在酒舍门前,看着暮色笼下,没一会儿功夫被吹得手脚冰凉,忍不住往檐下缩了缩。

    看着外头人来人往,觉着如今唯一令她安心的,是小柔不在京师,应是没搅进这暗潮涌动杀意腾腾之间。从前是日日想着见到她,如今却宁可她远远地躲着。

    廖卿的话犹在耳畔,只是廖卿探得的事,坐在奉天殿里的那一个会打探不到?此番下西洋,撇开旁的不说,她就不信这里头没有专门去找人的……云南、占城、安南,甚至更远的地方……

    而眼下她想找的人,兮容、刘莫邪、加布、文清……仿佛皆凭空消失,纵是用尽了城里的眼线和那些最是长目飞耳的货郎儿,也寻不着半个人影。

    且那金幼孜如今也神踪莫测,虽日日能见着一面,但来去匆匆似乎揣着心事。他只说是公务繁忙,让她别乱琢磨。

    远远看着戴进走来,桐拂刚欲招呼,他抬眼瞧见她却忽地转身就走。她一愣,提步追上,“戴公子!”

    戴进只得慢下脚步,“小拂姑娘,在下今日有事,改日再……”

    “那幅画,你画的,我没猜错吧?”

    他停下脚步,微微有些局促,“是。是金大人让我画的……”说到金大人三个字的时候,他慌忙垂下目光,又往河道上看了一回。

    “戴公子,是不是方才瞧见他了?”桐拂觉着眼前这位大画师,要么是太不善遮掩,要么就是存心令她起疑。原本倒没觉得什么,他这么惶惶一垂目一瞥眼,怎么瞧都透着古怪。

    “没……或许看走眼了……”他拔腿就走,走了没两步又顿住,似是拿捏一番,终是叹了口气转回她身前,“方才在河道边上,看见金大人上了十六楼的乐舫……”

    见她愣着,他揖道,“河道上人多,我或许看差了的,姑娘也莫往心里去……”言罢再不耽搁,噔噔噔地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旁人或许会看错,但戴进这般世上少有的过目不忘的本事,根本没可能看错。

    “姑娘……”浅桃红绢布的短衣长裙,水灵灵的小丫鬟,面上亦是桃花般的颜色,“我方才送客官上了岸,客官让我带句话给姑娘,说只要姑娘愿意,他会想尽法子将姑娘领了出去,姑娘切莫在乐舫上谋生计。”

    屏风上映着的身影仿佛早已入画,纹丝不动,许久才道,“我乏了,回去。”

    船帘外一阵动静,撑船人似与人言,那小丫鬟出去瞧了一回,复又转入来,“外头是位眼生的姑娘,说是旧识……”

    屏风后一声冷哼,“十六楼的乐舫上,现如今竟有女子来寻乐子。给我轰下船去!”

    小丫鬟退了出去,一会儿又掀帘入来,屏风后的身影极是不耐,“今日做什么婆婆妈妈,还不赶紧将人撵走,速速回去……”

    “练姑娘。”入来的那人道,并非小丫鬟声音。

    练琼琼身子猛地一晃。

    “练姑娘,是我,桐拂。”她顿了顿,“莫要怪外头撑船人,和那小丫头,是我自己溜进来。”

    “桐姑娘看人看得挺紧,人方才从我船上下去,你就来了,实在好手段。只可惜,看是看不住的,他若想来总会来。”练琼琼伸手拈起铜镜前,紫铆绵燕脂,在面上重重敷了又敷。

    “练姑娘,他对你向来与旁人不同,姑娘也定是晓得他为何这般。我虽不知姑娘如今是什么计较,但他应是惦念姑娘的安危。”

    练琼琼轻笑出声,那身影,桃心髻上步摇乱,“计较,我能有什么计较?无非唱个曲弹个琴,让上来的客官尽兴而归。金大人上我的船,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练姑娘可知,这些日子京师水道上多了许多梢篷船。这些梢篷船不搭客不载货,每日在水道上逡巡往复,尤其在热闹地儿,比如,眼下这一处。

    若姑娘跟得紧些,又不被发觉,就会看到撑船之人待到夜深,都会去南市街涌和布庄旁的院子,或是内桥市的柴薪库。那里进出的人虽看着普通,但腰间却挂着北镇抚司的腰牌。”

    “桐姑娘说的这些,与我有何干系?”

    “有没有干系,练姑娘心里明镜一般,我也不用多说什么。姑娘的事,既然他在意,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虽做不了许多,但知道的总会想法子告诉你。练姑娘多留一颗心便是了。”桐拂说完就欲挑帘出去。

    “等等,”练琼琼将她唤住,“梅妍楼里当事的九娘,是姑娘替我打点的。这事,我知道。不过,是姑娘一厢情愿,我不会领这个情。至于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听见,也没见过姑娘。”

    练琼琼自屏风后转出,一手拎着个酒坛,一手将桐拂扯到外头。扬手间,她将那酒坛砸在船板上,呛啷啷摔了个粉碎,口中高声斥道,“本姑娘花了大价钱买的酒,你就给送来这般货色的东西?!丢了我的脸面是小,若是来听曲的客官喝了这酸酒给气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给我滚!”

    桐拂将碎了的酒坛拾了,“姑娘消消气,回头赔你一坛顶好的。”没收拾完,已被撑船人骂骂咧咧推搡着上了岸。她眼风里瞧见不远处,一条乌色的梢篷船无声行远了。

    眼见练琼琼的乐舫亦行远了,桐拂听着身后一声唤,“这不是桐姑娘么?”桐拂扭头一瞧,是问柳酒舍的一个沽酒郎。

    那人面上很是不忿,“那船上是谁啊?竟砸了咱酒舍的酒坛子,还骂了姑娘?这京师里都是抢着喊着要咱家的酒,她竟说咱家的酒是酸的。简直是无理取闹!小拂姑娘别往心里去,回头我找人替你出这个气!”

    “别别别!”桐拂忙将他拦着,“那酒的确酸了,怨不得她。”

    “的确酸,这么远就闻见了。”有人一字一句道。

    那沽酒郎见着来人忙乐呵呵道,“哟,小的忘记还有事,二位且聊着。”说完已跑得没了踪影。

    金幼孜将她手里碎了的酒坛接过,“这里面装得好似不是酒,”他凑到近前闻了闻,“倒像是醋……”

    她拧身就要走,被他扯着上了一旁的马车。

    “安南的事,可要听一听?”

第二百四十六章 薄雾浓云愁永昼

    “你可还记得,安南前国君陈氏后人陈天平?”

    “唔……”

    “就是那个言称胡氏篡位,在殿上请旨擒灭此贼,荡除奸凶,复立陈氏子孙的那个。”

    “唔……”

    “陛下早前命监察御史李琦往安南,问罪与胡汉苍,命他自陈其事。如今安南使臣随李大人返回京师,言愿迎归陈天平、以君事之。

    陛下诏曰,当建尔上公,封以上郡,传之子孙,永世无穷。”

    “唔……”

    他见她靠着车壁睡意朦胧,“怎么困成这样?这几日睡得仍不安稳?”

    她揉了揉眼,勉强打起精神,“这事,蹊蹊跷跷。而他这诏书,口是心非得很。他疑心那么重,怎会信了那胡汉苍?”

    “陛下确实存疑,说那胡汉苍习于变诈,或未尽诚。但顾虑初定天下,应布思信怀远人为务。

    那胡汉苍前两日又遣使臣来,言其当亲自率国人逆于境上,相迎陈天平。”

    桐拂一骨碌坐直了身子,“这么说,他遣人送那陈天平去安南了?”

    金幼孜点头,“没错,都察院右都御史聂聪,并大理寺卿薛严,征南将军黄中、吕毅率兵五千护行。”

    “大宝船刚下西洋,这一头就派人去了安南。就这么着急……”她方才的睡意都烟散了,心中不知何故惴惴不安。

    见她神色怔忪,他将她的手拽过来握在掌心之间,“这两日,你安分些,别到处乱跑。桐大人这几日就要回来,你若生事惹怒了桐大人,我就有些为难……”

    她眼一横,“你为难个什么劲?”见他但笑不语,遂又醒过神来,欲将手挣脱了,一扯没扯得动。

    他闷头将她的手捂着,原先尚冰凉一片,这会儿渐渐有了温度,“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她一撇嘴,“那一双人,差一点,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他一愣,旋即正色道,“莫要胡说。此生,你与我一处,哪里也别想跑。”

    “可是金大人的车驾?”外头猛一声询问,急切切,将二人吓了一跳。

    金幼孜将她的手松开,凑在她耳边道,“我方才说的,你可记着了?别到处乱跑。你就跟着马车回去官舍,我还有事。”

    “什么事……”她急着转脸问他,一时忘记与他靠得委实有些近,面颊擦过他的唇畔,虽只极短一瞬,二人皆愣住。见他眸中倏而深沉,她脑中一时乱作一团,外头一声“金大人,急事!”才令他醒过神,匆匆撩袍下了马车。

    她听着他与来人边压低声说着什么,边走远了去,面上仍是熏熏然热意灼人。

    到了庐舍,马车远去,她伸手推开院门,瞧见里头烛火燃得正旺,不由愣住。走入前堂,平素每日来洒扫的妇人迎上来,“小拂姑娘回来了啊,方才宫里头来人,姑娘没在,她们等了一阵又回去了。”

    “宫里?太医院?”桐拂立时想着许是爹爹自茅山回来了。

    “哎哟,好好的太医院来什么人。今日来的,可是东宫的贵人。”那妇人满面堆笑。

    桐拂立时愣住,东宫?朱高炽?他遣人来做什么?

    “姑娘您瞧,案上的这些就是贵人差人送来给姑娘的。我可不敢打开,一直就放在那里。姑娘且看着,我先走了。”

    “大娘辛苦。”桐拂从袖子里摸出铜钱欲给她,那妇人忙推辞,“姑娘千万别客气,今日宫里的贵人打赏过了,我可不敢再拿姑娘的。”说罢欢天喜地离开了。

    案上是个官制的匣子,宫中常用。桐拂将它提了就往后头去,入了寝屋才将它打开。里头是个巴掌大的香函,雕着白釉萱草纹,极通透上好的颜色。

    她小心将那香函盖子揭开,顿觉异香扑鼻。只见那当中,蝉蚕形的香片薄如发丝,晶莹剔透恍若冰雪,煞是惹人爱。

    她在那匣中翻了几回,再未见其它东西。这没头没脑的送一盒香来,是什么意思?怎的连句话都没留。

    耳听院外更声悠悠,她的困意顿时浓了,洗梳一番将自己扔去榻上。鼻端缭绕着的,是那香气氤氲。这么闻着,心思一时舒松宁静,很快被汹涌而来的睡意湮没了……

    河水幽幽,那上头一道桥影,绰绰不明。四下里没有半分声响,仿佛与暗夜凝成一处,密匝匝没有丝毫缝隙。

    这地方看着眼熟,但天上无星月,左右无灯火,她实在看不清这究竟何处。偏又抽身不得,在那桥畔茕茕往复,似是等着人来,又似乎生怕有人来。

    隐约见河对岸灯笼摇曳,一道人影正疾步往这桥上过来。那桥上分明再无旁人,那人却左躲右闪,仿佛在匆忙避让什么。

    眼瞧着他到了桥正中,他却停了脚步,直直走到栏杆处,翻身跃下桥去。她大惊之下想要上前,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一双脚似是生了根,千钧重。

    眼看那人在河里苦苦挣扎浮浮沉沉,她终是到了他身边,伸手欲将他从水里拖出。

    那人原先伸出水面的手惨白无血色,此刻却慌忙躲开,面庞浑浊,只听他喃喃自语,“救不得,不得救……救不得,不得救……”

    落在河面的灯笼亦沉浮不定,将水面染成殷红一片……

    桐拂猛地坐起身,一头冷汗,才惊觉方才不过一场梦。

    这一惊再无睡意,她披了衣服起身,推门而出。外头仍是漆黑,无月无星,想着方才梦里情形,她一颗心又兀自乱跳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终是推开院门无声而出。

    金幼孜官舍的院门虚掩着,闪身进去,屋舍前后寻了个遍没寻着他的人影,她心里更是越发不踏实。难不成之前是被喊去宿值?又怎会如此忽然?

    眼瞅着天色比方才浅了一层,估摸着已是寅时光景,她将身上薄氅拢了拢往外头走去。

    走上官街,瞧不见人影,只河道上偶尔有船倏而过,桨声零落。她走至岸边,寻了处树影下站着。没多久,听着经过身前的船上有人言,“客官这是要去钦化桥?哟,这个时辰过去,能赶上入宫上朝的文武百官,可热闹得很……”

    那船很快行远了,起初她倒没觉着什么,将那撑船人的话又想了一回,顿时僵住。

    钦化桥……正是方才梦里的那一座。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早被垂杨报酒旗

    自太祖始,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

    此刻京师巷道内,虽幽暗深杳,行无车马闲人,却能瞧见朝官皆配牙牌,星存而出,自城南官庐蜂拥赶赴皇城,再由长安门步行入至奉天门。拂晓之时,皇帝将御门听政,受众臣朝拜、理天下政务。

    远远瞧见钦化桥跃水而过如虹身影,桐拂不觉将手中的船篙又握紧了几分。她不曾记错,梦中正是此处,见那人举身落水,见他苦苦挣扎,于绝望中没入一片殷红……

    只是为何会是此处?又会是何人?她如今只盼着不过是一场梦魇,而金幼孜昨夜当真是去宫中宿直……

    眼见桥上灯笼火光曳曳,映着朝服上麒麟虎彪,梁冠巍巍青璎垂,花犀素金玉带束。那些个幢幢身影,赤色罗、青罗缘,云履朝靴叩着石板声声……

    桥畔兵马司的弓卫将过往行人、船只远远拦着。桐拂这么瞧着,心渐渐安下来。这并不似梦中那般茕茕独行,此时虽算不上熙攘热闹,但绝非孤冷绝地。就算出了岔子,这许多人,也不会束手无援。她开始觉着许是这几日神思昏昏,有些杯弓蛇影……

    河风倏而过,寒意凛然,她原本只披了薄氅衣,此时被风吹着,瑟瑟霜寒直透入骨缝中,不觉打了个寒颤。她将衣服裹了裹紧,将船篙取了,就欲折回去。

    方将那舟子转过身,就听身后一声闷响,似是水花四溅。她急急扭头去看,桥下河面被岸上巨树的影子遮着,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桥栏杆处,似有人凭栏探身向下望,但很快又离开。

    桐拂再站不住,将拦在前头的弓卫一把扯住,“官爷,有人自桥上落水!快救人!”

    那弓卫将她甩开,手按在刀柄之上,“你什么人?哪有人落水,简直胡言乱语,别是活腻味了!”

    “确实有人落水,就刚才!”

    “你亲眼见着了?”那弓卫极是不耐。

    “我听见了!有人落水的声音。你这儿离得近,应是也听见了……”

    那弓卫已将佩刀抽出小半,怒气冲天,“简直一派胡言!你晓得桥上是什么人?那可都是文武百官朝廷重臣。落水?手脚再不利索也不能从那上头翻下来。再敢胡言,就将你拿下!”

    桐拂心知无望,转身就走,几步跑上岸,摸到河道转角处,潜下水去。水下酷寒,那寒意化作万千细密刀刃,于那肌肤之上游走割刺。而四下里漆黑茫茫,仿佛困于无底深渊,无论往何处走,都寻不到分毫光亮。纵然她早将珠串缠在手腕间,无奈水下如墨染一般,只能勉强映出近身处。

    此处为古运渎河道,水深切乱石丛生。方才落水之处只听了个大概,并不晓得究竟何处。而前几日大雨,水流湍急,暗流错综,也不知会将人卷去何处。

    正着急,眼风中似有什么倏而一亮,定睛再瞧,勾在一旁河底断木之上的,竟是条玉革带。佩玉革带的乃是朝中一品,或公侯驸马伯。桐拂晓得不是金幼孜虽松了一口气,但仍极是惴惴不安,在那一旁仔细摸索起来。

    钦化桥紧挨着皮市坊北侧,四周临着船板巷、绫压巷、打钉巷,而正月里比淮水上更热闹的灯市也在此处。这水底沉着周遭几个作坊的杂物,极难看清楚。

    估摸着离开钦化桥已有些远,她反身沿着来路往回寻,忽觉衣摆被什么勾着,低头看去,一个残破的彩灯格架张牙舞爪嵌在河床里,伸出的一支竹竿将自己的衣摆缠着。她伸手刚扯开,就看见那格架的后面绰绰一个人影。

    当下也顾不得,直接从满是尖刺的灯架中游过去,一把扯住了那人的后领。手腕上的明珠将他身后的补子照亮,绯袍之上绣着白泽。同方才革带一般,只有一品或是公侯驸马伯才可穿着。他身子无力悬在水中,她不及细思,将那人从身后拦腰抱着就往外拖拽。

    拽了几次挪不动分毫,估摸着是那人的腿脚困在格架与河石之间,她松开他,摸出靴中水刺欲撬开他脚旁格架。

    猛地,眼前爆出光亮,一时将四下照得极是清楚。她一惑,这光亮好像自颈间水珀而来,来不及低头去看,已瞧见一道身影正冲着自己猛扑过来。若非她看见且又闪躲得快,定被那人撞飞开去。

    那人身材极为高大,面目大半被遮着,见她闪开他却并未追来,反而拧身将那穿白泽补子的人拦腰抱着,将他从那乱石格架间拖出,紧跟着拖着他直往水面去。

    待桐拂自河道另一面浮出水面,外头天已微亮,远远桥边岸上乱哄哄围了许多人,那些弓卫正慌张地将周围的人驱散。桥上路过的官员亦纷纷聚拢,议论叹息惊讶声不断。她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好上前去瞧究竟何人,只能再游远了些,欲寻个偏僻的水巷上岸。

    在水下又游了一阵,觉着离得够远了,这才摸着岸边的河石浮上水面。

    脑袋露出水面,看清眼前的情形,她彻底僵住。

    眼前是一座五阙城楼,这城楼她刚好识得。上为五凤楼,而这门,是午门。

    午门中为御道,左右二阙供当直将军及宿卫执杖旗校人等出入,又左右两掖各开一门,称为左、右掖门,为百官入朝之门。楼上设朝钟朝鼓,此刻钟鼓司宦官正敲鼓鸣钟,声震四方。

    她缓缓将方才的事想了几回,明明在钦化桥下的运渎里救人,再怎么游,都不可能游到这里……这午门前,怎会有河?这皇宫大门前,除了金水桥下有河水……

    脑中正混乱不堪,耳听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轰轰踏踏,似是有许多人。她扭头看去,勉强自朝服辨认出将军在先,之后为近侍官员,再是公侯驸马伯,次为五府六部,又次乃应天府及在京师杂职官员……

    文官由左掖门,武官由右掖门而入,于金水桥南,依照品级序立。

    桐拂依稀似是瞧见金幼孜的身影,想要探身看仔细,恰有校尉路过金水河,且又恰恰转脸看来。

    她心里一凉,这么个大活人趴在金水河里,周围都是入朝面圣的文武百官,说自己不是刺客怕是如何都说不清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金水芙蓉绕内城

    是蜷着不动,还是将脑袋缩回水里去,桐拂并没能选上一选。那锦衣卫校尉的目光实实在在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动不动。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三法司、锦衣卫、兵马司的大官小官都齐齐整整地杵在不远处。她估摸着自己很快会被拎出水来五花大绑,连审问都可免了,她根本说不清为何自己会出现在此处。冲撞了朝会、惊了圣驾,有很多方式死很多回……又刚好此处是午门外,也省了上头那一句拉出午门斩了……

    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就不慌了,还能再糟糕么?索性也拿眼回瞪着他。没料到,那校尉却很快移开了目光。桐拂眨巴眨巴眼,难不成这位校尉其实眼力不济,根本没瞧见自己?又或者,不太想生事假装没瞧见?好似哪般都说不通……

    而那之后经过的人,也有偶尔瞧过来,却也都仿佛视而不见,她心里揪着的一团这才渐渐松开。

    她不由伸手握着颈间的水珀,想着方才水下骤起的光亮,一颗心究竟是触不到实处。若当真是水珀,为何偏要将自己引来这朝会间。而水下遇见的那人,为何不和自己拼命却一门心思去救落水之人……与从前那个,似是有些不同……

    耳边忽闻鸣鞭声呼啸,眼瞧着文武百官依次过了金水桥,走至奉天门丹墀,文列左班,武列右班,在御道两侧相向而立。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已设御座金台,丹陛左右钟鼓司设乐,殿陛门楯间大汉将军皆著明铁甲胄,御道左右及文武官班后,也各有锦衣卫校尉相向握刀布列。一旁侍御史手执笔册,凡有拥挤或仪态不整的皆被悉数记录下来,听候处理。因此虽乌泱泱站了这许多人,除了钟鼓声,再听不到旁的声响。

    忽而乐起,应是皇帝御门。锦衣卫力士执五伞盖、四团扇,自东西升立座后左右。内使二人,一执伞盖立座上,一执武备杂二扇,立座后正中。

    眼见皇帝安座后,鸣鞭声再起,鸿胪寺唱入班,左右两班,并公侯驸马伯自成一班,齐进御道行一拜三叩头礼。

    鸿胪寺官员先出班,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宝座上那位大约今日是不想见,这些官员在午门外遥行五拜三叩之礼后皆退去。

    紧接着边关奏报,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边疆安宁,听着一派清明祥和。

    待鸿胪寺官唱奏事,本该是各衙门依次从班末行至御前跪奏,却忽有一人疾步走到前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一旁侍御史的脸色极是难看,在卷册上奋笔疾书,正欲提步举劾,似是被皇帝抬手阻了,只得愤愤退回班列之中。身后鸿胪寺序班本也欲上前弹劾,瞧这动静也只能收回步子。

    “禀陛下!”那人气喘未定,“方才钦化桥,驸马落水!施救不及,眼下已……”

    “话说清楚,哪位驸马?”华盖之下声音隐隐含怒。

    “梅……梅殷……”

    桐拂脑中轰得一响,梅殷?宁国公主……怎会是他?!

    朝臣中一时哗然,皆私下议论纷纷。

    “梅驸马是如何落水?”

    “应是……不慎失足落水……”那人跪伏于地,瑟瑟道。

    “陛下!”又有人出列,径直上前,跪在那人身旁。侍御史脸色发青,又是一番奋笔疾书,今日一个个的,是都疯了?竟全不顾礼节……但眼观陛下脸色实在难看,御史只得继续忍着。

    “梅驸马落水并非失足,乃是被人故意推挤下去!”后出列的那人扬声道。一片死寂之后,又是哗然一片。御史与鸿胪寺序班此刻也顾不得写参本,提笔忘言,目瞪口呆。

    公然将驸马爷推下河去溺死,这是多大的胆子?!

    “许都督。”朱棣由着那哗然一片渐渐止歇,才道,“你是说,有人谋害驸马?还是当着众位上朝的臣工,在京师大街上动的手?”

    许成身子挺得笔直,“回陛下,正是!下官,亲眼所见。乃是前军都督佥事谭深谭大人,与锦衣卫指挥使赵曦赵大人所为。”

    言罢,谭深与赵曦已出列,利索地跪在御前,齐声喊冤。

    朱棣仿佛充耳未闻,反倒仍对着那许成,“既然亲眼所见,许都督彼时为何不出手相救?”

    许成拿眼死死盯着谭深与赵曦,“彼时桥上皆是赵大人手下锦衣卫的校尉力士,谁也不得靠近桥栏杆处。驸马落水后,下官虽立即呼救,但无人听从,反倒被锦衣卫驱赶下桥去。”

    “陛下!”赵曦再耐不住,“彼时天色未明,桥上臣工众多,我等根本未瞧见驸马,又怎会将他挤落?许大人怕是一时眼花,看错了!”

    那之后,又是一番指认喊冤、激愤哀伤,桐拂再听不进半个字。眼前是刘莫邪时冷时喜的面容,还有彼时朱高炽言语吞吐间的那一句,往后姑娘切莫与那府上,或常去那府上的人有何干系为妙……

    耳边一声鸣鞭乍响将她惊醒过神来,已听见鸿胪寺班再唱奏事毕,圣驾已起却是摆驾右顺门。那之后,百官亦退,一时金水桥前只余下些许锦衣卫校尉值守。

    桐拂扭头瞧着圣驾一路向西,后面远远跟着的,除了捧着奏章的司官,还有许成、谭深和赵曦。

    从前听金幼孜说过,除了早朝,也有晚朝。所谓晚朝,不过是午时前后,以奏警急事,除了掌管章奏进呈的通政司官,无需百司赴朝。因早朝所奏事多,君臣之间不得尽所言,而晚朝事简,可从容陈论。眼下这架势,皇帝直接奔着右顺门晚朝,亲问此案,定是深有隐情。

    她之前远远瞧见金幼孜面色凝重颇有些心神不宁,又瞧他往宫外去,就欲凫水而下,需尽早离开这本不该来的地方……

    身后忽然而至的急促脚步声,令她忍不住探头看去。走在前头的,真红大袖衣、蹙金霞帔、珠翠庆云冠,眸含泪、面哀戚。身后跟着女史数人,皆神色肃然。这一行人,亦是急急往那右顺门赶去。

    “公主殿下,去不得!”那之后一人匆匆赶来,桐拂顿时傻了眼,金幼孜怎的去而复返?

第二百四十九章 风定小轩无落叶

    浮出水面前,她闭了闭眼,只要不是金水河五龙桥,怎么都行。

    望着远处的钦化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一幕幕恍若一梦,但她晓得,那本是比梦魇更寒凉、能噬人骨血的触手可及。

    桥边仍聚着路人看客观望,看那些守卫的袍饰,不再是寻常兵马司的弓卫,已尽数换成了北镇抚司的人手。

    桐拂去舟子里换了衣衫,正欲往外走,只觉舟身轻轻一晃,一抬头,霜雪般毛绒绒的一团,已飞扑入自己的怀中。

    “阿奈?”她讶声唤道。

    白狐窝在她怀中,尾巴蔫蔫垂着,一副极委屈模样。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她转念一想,上回见到它和刘莫邪,正是在这附近的皮市坊里。难不成,那刘秀才也到了此处?

    她将大氅披了,将狐狸掩在臂弯里,循着石阶上了岸,直往忽格赤的铺子走去。许是天寒的缘故,皮市坊里来寻皮料的人多了不少,拥拥攘攘迈不开脚。许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驸马落水的事,甚至有人绘声绘色,说是亲见那河妖重现,水中爆出异光,将那驸马掳去水中……

    眼瞧着前头的巷道被办案的锦衣卫拦着,桐拂转入一旁的巷道打算自一旁绕过去。才走了没几步,经过一处小院柴门,只觉得手臂被钳住,不及惊呼,人已经被拖进院子里。柴门在身后关了,整个人就被掐着脖子死死摁在柴门上。

    眼前的这人身材极其高大,手间用足了力道,看着是没打算给她留活路。桐拂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上回在忽格赤那里见到的瓦剌灰。梅驸马的人,这是要直接弄死自己,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她只觉怀中的小狐狸猛地挣脱,嗖地一下窜到瓦剌灰的手臂上,抱着他的手臂龇着牙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桐拂心里叫苦,这小东西不知轻重,估计他一根手指头就将它对付了。岂知那瓦剌灰竟忽然松了手,盯着那小狐,又死死瞪回桐拂,“莫邪的狐,为何在你这里?”

    她揉着脖颈间,“它方才自己去寻的我,我也不知……”

    “不!你是赵曦谭深的人?”他的双眸尽赤,几乎瞪出眼眶。

    “我并不识得你说的这两人。”面对如此骇人的杀意,她的口舌并不太利索。

    “那你为何会在那里出现?又为何要害他!”

    桐拂飞快地琢磨,若说自己是刚巧路过,她觉得会再次被他掐死,索性老老实实道,“我做了个梦,梦中不知是何人自桥上落水,我没救成,就寻到这里。到了钦化桥边听见有人落水,还是没救下。也不知那人会是驸马……”

    “你识得驸马?”他面色略缓,但额上青筋仍暴着。

    她老老实实摇头,“只是听说过,并未曾见过。”

    “你又如何识得莫邪?”他一手将那小狐从自己手臂上拎起,那小狐悬在空中,使劲蹬着爪子。

    桐拂将那小狐抱回怀中,“说来也是缘分,当初刘秀才去淮安为梅驸马送信,好巧不巧,是我撑的船。再后来,我遇险,刘秀才也曾出手相救。”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满目仍是警觉提防。

    “还她狐狸。这小东西方才跑上了我的船,我估摸着她就在这附近……”

    他已绕过她往院子外走去,再没吭过一声,很快消失在巷道内。

    桐拂迈进忽格赤院子时,以为自己走错了。原先挂满了兽皮的竹竿上,如今空空荡荡,也瞧不见一个人影。

    “忽格赤!”她扬声唤道,里头却没有声响。

    正纳闷,怀中的小狐嗖地一声蹿下地,直往屋子里跑去,转眼没了踪影。桐拂跟着它进了屋子,平素敞开的窗子如今都紧闭着,除了一排排竹架的影子,黑漆漆什么都瞧不清。

    “阿奈!”她唤着,“跑哪儿去了?快出来……”

    “你说,世人碌碌,寻东觅西,都在求些什么?”身后一句仿佛凭空而来,似叹非叹,无喜无悲。

    桐拂匆忙转过身,屋子尽头的木梯处,刘莫邪怀里抱着狐狸,眸光游离不定,不知是自语还是在与她说话。

    “刘秀才……”桐拂不知如何答这一句。

    “叫我莫邪。”她不耐地打断,从那木梯上款款下来,走至桐拂身前,“今岁秋寒来早,前些日子,我屋里就用上炭了。你说,那一大早的天都还没亮,水底下该有多冷?”

    她的调子幽幽怨怨,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回游走,听得桐拂一阵瑟缩。她当然晓得那底下有多冷,眼下这般回想起来,重又被那彻骨的寒意紧紧裹缠着。

    看着桐拂一脸萧瑟,刘莫邪扑哧笑出声,且越笑越厉害,竟是前仰后合停不下,至笑到眸中显出晶莹,她断断续续地边笑边说,“他死了?你,还有他们都以为他死了。其实,对他来说,死了的是你!还有他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桐拂见她如癫如狂,心中揪紧了,“莫邪,此事断不会这样罢休,总会查明……”

    刘莫邪的笑声戛然而止,“查明?你当真以为,此事能查明?”她目中流出怜悯,“可怜……实在可怜……你看不到的那些,会继续将你的双眼遮着……或许有一日,你看到了,不过也晚了。就像他啊……”她又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身子。

    “莫邪,”桐拂忍不住唤道,“此事的确蹊跷,如今姑娘在此处也不安全,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她的笑声渐渐止歇,仿佛用尽了力气,倚在一旁的木柱上,“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回来。而有些人,根本就不能离开,比如我。我大约同你一样,自小生长在京师。声息骨血,早溶在这里,若是离开了,就同那鱼儿离了水,活不下去。”

    桐拂再要说什么,刘莫邪已走近她身前,将手中的阿奈交给桐拂,“算起来,阿奈是先认的你,以后姑娘要好好照顾它。”

    桐拂不喜这语气,“莫邪,你赶紧……”

    “不,”刘莫邪打断她,“赶紧要走的,是你。”她猛地将桐拂的手腕扯了,疾步走到屋子尽头,将木梯后的一扇隐门打开。桐拂尚不及反应,已经与阿奈一道被锁在了里头。

    刘莫邪在外头悠悠道,“虽然你不大聪明,但这种时候若不想连累旁人,还是最好闭上你的嘴。”

    外头屋门猛地被人踹开,呼啦啦进了一屋子的人。桐拂自缝隙里看出去,四下里皆是那麒麟服、绣春刀,锁链跄跄再无逃离处。

第二百五十章 香残沈水缕烟轻

    朦胧睡意间,听见木门咿呀打开,耳边一声唤,“小九尾,出来吧。”

    她睁开眼,阿奈蜷在怀中酣睡,抬头就看见忽格赤,他面上不再是寻常的舒朗笑容,此刻虽故作轻松,但眉头紧蹙着。

    桐拂起身,“莫邪怎样了?”

    他将隐门重新关好了才转过身,“诏狱里头,活人从来不如死人。”

    “驸马被害,与莫邪有何干系……”话说一半,她业已想明白,虽不甘心,还是忍不住,“拿人总要有证据……”

    “看你长得有罪他们就能抓,各种大刑轮流上,那些个酷刑上了不到一小半,没罪的就真的有罪了。还不认罪的,过两天畏罪自尽,这案子就结了。”忽格赤的声音不同寻常的冷,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游走反复。

    “忽格赤,”桐拂忽然道,“你和他们……”

    “小九尾,”忽格赤将她打断了,在她肩头拍了拍,“别问了,这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对了,上回你问鱼皮衣,我给你打听到了。皮作坊东头挂着鱼尾旗的那家,是赫真族人的。前一阵子不知跑去哪里,昨日我瞧见他们回来,我同他们打过招呼。你只说是我忽格赤的义妹,他们会招呼你的。”

    桐拂再要问什么,他已将她往后院拽去,“从后头走,外面街上都是锦衣卫。去赫真人那里问两句就赶紧离开,这些日子别再过来。”

    他将她怀里的狐狸抱过去,“这小东西一直是莫邪身边的,放在你那里太招眼,还是放我这儿。”

    见她面显犹豫,他总算露出笑容,“怎么,怕我回头给它做成狐狸皮袄?”

    她微赧,“哪儿能……”

    “待这一阵子风头过去,我给你送去。”忽格赤胳膊底下夹着狐狸,将她赶上船去。直到她转过水道没了踪影,他又默立许久才走回屋中,寻了锤钉将所有的窗子尽数钉死了……

    桐拂回到庐舍的时候,院门敞着,一人正在前堂来回踱步。

    “哪儿去了?”金幼孜朝服都未换,见着她,疾步走上前来。

    “没上哪儿……”

    他从她衣袖上扯下一簇狐狸毛,“继续说。”

    “这个……我去皮市坊找鱼皮衣来着。那儿都是这些毛毛絮絮的…………”

    “找着了?”

    “找着了啊,唔,挺好看的。”她吸了吸鼻子,这会儿才觉得身上冷得慌,“不过赫真人说,这鱼皮衣并不是下水穿的,他们做了就是当普通衣裳,下水反而不穿。”

    “所以呢?”

    “所以那个人……如果是残棋的话,他身上的鱼鳞纹路不会是鱼皮衣。如果不是画上去的,那可能真的是长在身上……”

    他将那一簇毛扬手丢开,“再说说,去找鱼皮衣之前,你去了哪儿?”

    “就在皮市坊……”

    “你去忽格赤那里,你见了刘莫邪。”他终是有些不耐,将她的话头截断。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去右顺门了?”

    金幼孜一愣,“你怎知我去了右顺门?”

    桐拂心里叫糟,怎么嘴一滑就说漏了……“我啊,我猜的。你平素上完朝早该回来了,今儿现在才来,还穿着朝服,肯定是又有什么事耽搁了……你不是说过早朝散了还有晚朝……”

    “可我没告诉过你,晚朝在右顺门。”他迫近了一步,“你当真去了午门?你……你躲哪儿了?”

    她脑子里过了过,叹道,“行吧,我去了……我,我在河里……”

    “我就说!今日过金水桥的时候,觉得哪儿不对劲……不是,你去哪儿干什么?”他将她手腕捉了,不容她后退。

    “我不小心……谁要去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不小心?”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十分不妙,将她又拉近了几分,“你去金水桥之前,去了何处?!”

    桐拂觉着手腕被他捏得有些痛,嘴角抽了抽,他忙松了手。

    掀开衣袖一看,他脸色立时难看起来,“手臂上这许多伤,你究竟做什么去了?你可知今日发生了什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别到处乱跑?你总不至于跑去钦化桥了……”

    她咽了咽口水,避开他的目光小心地点了点头,“路过,不小心路过。”

    他的手僵着,半天没动静,她抬眼一瞧心里就明白了,若再遮掩下去怕是得出事,索性踮脚凑到他耳边,“我梦里见到有人从桥上落入河里,醒了觉着不踏实,你又不在,我就出去找。

    后来想想那桥的模样依稀是钦化桥,就过去了。没想到正遇上……”

    一番话说完,他依旧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她刚要退开身,已被他一把拥在怀中。

    她起先忙着挣脱,到后来听见他呼吸深重,只得停下。待他平复了,才小心道,“我真没想惹事,也不知是什么将我引了去……刘莫邪那里也是,那小狐狸将我带去……

    倒是你,我见你拦着宁国公主,不让她去右顺门,却是为什么?”

    “这案子,结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在她的耳畔。

    “结了?!这就结了?是谁害的驸马?”

    “赵曦、谭深,蓄意将驸马挤落水中。”

    “他们与驸马有宿怨?”桐拂身子有些哆嗦,“为何要害他?”

    “没人会知道了……”

    “什么意思?”

    “宁国公主扯着陛下的衣袖,问他要人,陛下允诺定会替她找到真凶,去后殿亲自审了赵曦、谭深。等我们再入殿中,赵曦谭深二人满口牙齿已被金瓜砸碎,再说不出话来……”

    桐拂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寒意,不觉往他怀中缩了缩。

    “赵曦、谭深明日将被处斩,抄没家产。”

    “刘莫邪呢,她会怎样?”她问得无力,因为本晓得那结局。

    “去岁锦衣卫就以驸马梅殷有不轨迹象,女秀才刘莫邪出入联络,且有江湖巫祝参与一事参奏。她这般,不过是个早晚。

    至于为何是现在,小拂,这里头牵连太多,你其实也很容易想到。若真心想小柔和你爹安宁,万莫再掺和进去。”

    她半天没吭声,“所以,你拦着宁国公主,也是顾虑她的安危?”

    “不光是宁国公主,还有梅驸马的二子,梅顺昌、梅景福。若要保全,公主不得不有所舍弃。”

    她觉得身上没什么气力,“若有一日,柚子需因为我而权衡……”

    他身子一颤,将她更紧地拥着,“不会有权衡,也无所谓舍弃保全。天上地下,我始终与你一处。”

    一时簌簌风起,秋庭冷石,帘外暮雨灯残,帘下有人同见。

    “金大人可在里头?”院门外声音急切。

    二人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忙将院门打开。

第二百五十一章 淮水秋清山暮紫

    夜色杳杳,二人坐在舟首,遥望对岸天禧寺浮图的身影,皆不作声。

    天禧寺右善世傅南洲失了踪迹。

    “其实,”她率先叹道,“根本就不是不见了,这河道上熟识的船夫方才告诉我,早前北镇抚司的人来过。”

    “这天禧寺已经修了很多回。”金幼孜仿佛压根没听见,“自陛下即位初,敕工部修理比旧加新。之后,几乎每年都添修缮。

    春末又诏修寺中浮图,修好后,陛下亲临寺中。彼时祥光烨煜,万众聚观,天颜愉怿。”

    “你来瞧热闹了?我怎么不知这事?”她完全没印象。

    “我是随着御驾来的。至于你,那会儿应该还在玄圃。”

    “哦……”她有些失神,那些个光影纷纷,又浮现斑驳。

    “此番修缮浮图,陛下命庆赞主事的,正是这位右善世傅南洲。”他又望向那浮图身影,“傅善世甚蒙宠遇,那之后自求归老于寺中,陛下遣中官护送。”

    “右善世?”她想起什么,“太祖时,好似就是这位傅善世主持天禧寺,彼时也是僧录司右讲经。”

    他瞥了她一眼,“洪武三十三年,也就是小柔入宫为女史时,傅南洲为主录僧。”

    她一愣,“既是建文的主录僧,奉天殿的那一个又怎会容他留在此处?”说完又了悟,“果然也是个早晚事罢了……”

    他将她的手攥了,“建文二字莫要挂在嘴边,被听去了又是麻烦。总要顾虑桐大人的处境。”

    她撇撇嘴,不再吭声。

    “傅善世俗姓陆,据说乃陆游后人,博究教典,旁通儒书,间以诗文,多有造诣。太祖称其,东鲁之书颇通,西来之意博备,召为僧录司右讲经,命主天禧寺,后升左善世。

    洪武三十五年,陛下以斯道为主教事,溥南洲以左善世逊让,自居其右。”

    “浮图犹在,人却不知捉去了哪里……”她幽幽道,忽地坐直了身子,“这浮图底下,舍利还在?”

    金幼孜定定看了她一回,“他与你说的?”

    桐拂点头,“彼时在玄圃,萧统说,长干寺塔中三舍利藏于金银铁函中,另有一爪甲及一发。不知为何,我竟知那发长数尺,卷则成螺光色炫耀……我却为何不记得何时见过?”

    他犹盯着她,“或许你当真见过……长干寺在东吴时已有寺塔,至西晋,其地仅为小精舍。晋简文帝于寺中造三层塔,塔成之后每夕放光,掘塔下得舍利。乃于旧塔之西,更竖一刹,施安舍利。

    南梁,长干寺改名阿育王寺。大同三年,梁武帝改造寺中阿育王塔,发掘地宫时,舍利再度现世。武帝亲赴阿育王寺设无碍大会,礼敬舍利并大赦天下。诏书云,如积饥得食,如久别见亲,幽显归心,远近驰仰……”

    “如久别见亲……幽显归心……”她跟着喃喃道,“他终是没能看到……”

    “八日后,又设无碍大会,武帝派皇太子奉迎一枚舍利入宫……”

    金幼孜的声音犹在耳边,她眼前却看得分明,京师倾城出,士女霞布,冠盖云集,观者百数十万人……所设金银工具无数,留寺供养,施钱千万……

    独不见他,又怎会见到?燕雀湖畔,一隅安宁……又或者他分明在那冠盖云集之间,欣悦,如见亲……

    “小拂?”

    她猛地转过神来,“唔?”

    “你脸色不佳,可是此处太冷?我们先回去……”

    她拽着他的衣袖,“我不冷,你继续说,我在听。”

    他将她揽着,“南唐时废,宋天禧间改天禧寺。至顺初重修塔,元末湮于兵,只塔身存……”话未说完,身后岸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呼喝声。隐隐听得“八百里加急……水驿……西水关……”

    二人扭头看去,岸上人影绰绰依稀是兵马司的人马,却又不似寻常巡城的弓卫。“怕是出了什么事。”金幼孜忙起身,“八百里加急,多半是边关紧急军情。小拂,你先回去,若没猜错,是安南那边出了事。”

    “安南?”桐拂一愣,“不是派了人马送那陈天平回去?能出什么岔子?”

    他顿住脚,“上月,安南将侵占的边境禄州诸地归还……”

    “这不是好事?”

    “一方面示好,另一面却在大举征兵整备,加筑多邦城、白鹤江,且在边境险要道路设下关卡,皆有重兵防守。

    沐晟曾请议出兵,但陛下觉着方以布恩信,怀远人为务。已遣人诘问,若胡氏能顺命,则我等也需有包荒之量。”

    见她犹疑,他将身上大氅解下围在她身后,“也不一定是这事,你先回,我去瞧瞧,若没事再过来瞧你。”

    然而这一夜,他并没有回到官庐,桐拂不放心,一早拎了皇后给的腰牌又揣了些酒钱,到洪武门外官署聚集处打听。听说金幼孜昨夜入宫,一直没出来,她才略略放心。跟着就往太医院去,估摸着爹爹这两日也该回到京师,已是好久没见着他。

    到了生药库门前,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影,一问,几位大人都还没回来,半道上去了旁的县城察看惠民医局,她只得悻悻离开。才走出太医院,就瞧见迎面而来的文德,忙将他拦下,“文大人……”她一时话又不知如何说出口,僵在那里。

    文德见她欲言又止面色古怪,耐心等了等才道,“姑娘若是一时想不起说什么,等想起来了再说不迟。”说罢就要绕过她继续往前。

    桐拂忙道,“文大人,她可好?”

    文德顿时色变,旋即淡淡道,“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个她,不过,不管是哪个,在下都不知道。”

    “刘莫邪的事,文大人可知道了?”

    他目光垂着,看不清内里的情绪,“满城皆知的事,我自然晓得。她如今在诏狱水牢,靠着会同桥,大市桥南,跨运渎。

    若有什么话……对了,小拂姑娘这么有本事,不如自己去问。”说罢他已疾步离开。

第二百五十二章 登临不惜更沾衣

    会同桥,大市桥南,隔着运渎不远是中城兵马司。桐拂没曾想到,北镇抚司的诏狱居然也在此处。

    上了年纪的老艄公曾说过,南唐江宁府的宫城,曾在此盘桓。内桥以北,东尽昇平桥,西至大市桥,北抵小虹桥。彼时滔滔护龙河北折处,城东北诸沟之水,皆汇于此。

    她犹豫了一瞬,伸手握住颈间水珀。眼前日光忽而黯淡,四下里寒意盛,凌风呼号。抬头见白虹贯日云惨惨。目光落下,眼前楼阁长街尽数散去,见远处宫城煌煌下兵甲散乱尸横遍地,血色染长街……

    城门轰然开,一人只身出,衣袍束于腰间,半袒着身子,直往远处军营连绵处走去,神情寥落空茫。不久,更多的人自那城门内而出,皆袒身自缚口呼国主……猛听惨呼声起,见城门内凌云高阁上大火起,避于之上的士大夫、女眷哭声动天……为首那人,回顾茫然……

    军营前受降之人,面露轻蔑,“江南伪主既已亲自袒身献上金陵城,身后那些人,也就无足轻重了。入了汴京后俸禄有限,伪主当多备些辎重。一旦入了有司的账册,可就不得更改了。”

    “曹大人,”身后一人催马上前,“不可让他回去金陵城中。他早前说过会**于宫城内……”

    “献城而降的人,又岂会去死?梁江军多虑了……”曹彬望着那走回金陵城的身影,掩不住的讥讽。

    桐拂一颗心空悬着……开宝七年,大宋铁骑伐江南,围金陵城。开宝八年城破,南唐后主李煜肉袒出降,自此南唐覆灭……

    碎雪忽至,簌簌扬扬迷了眼,她恍惚听见,只身向着金陵城而行的那一人,口中吟诵,“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别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草低迷……最后一句,需再思虑一二……”

    他身后有人踉跄追上,声泪涕下,“陛下……为何定要受此辱……”

    束在腰间的衮龙袍,缀着莹莹六出花,他脚步略迟,“除了这城,再不剩下什么……若能令它免受兵戈……到底还有回首处……”

    风骤起,将早已大如鹅毛的雪翻卷扑撒开,桐拂被那凛冽寒意铺面袭来,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四下一片漆黑,她不由晃了神。方才站在会同桥上,捉了那水珀,生了幻象。眼前种种已然散去,又是到了何处?

    虽瞧不见什么,但耳边听见滴水声、细细碎碎啃啮木头的声音、锁链窸窣、隐隐有哀嚎、惨呼、哭泣……一点一滴,毛骨悚然,渐渐清晰。她也终究依着头顶些微的光亮,瞧清了四下情形。

    几乎没至腰间的水腥臭无比,四周胳膊般粗的铁栅栏,深深埋入地下。只一侧的水面之上有一石台,似有脚步声隐隐传来。而这脚步声时不时被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湮没,绝望的哀嚎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在四处游荡徘徊。

    诏狱……想着这二字,桐拂只觉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你是谁,看着有些面熟……”身前幽暗的角落里猛然响起的一声,渺渺凄厉,令她几乎惊叫出声,她方才根本没瞧见那里有人。

    “竟生了幻象……”那女子嗤笑道,“这地方果然邪乎……”

    桐拂已听出了她的声音,忙上前几步,“莫邪?是你么?”

    那女子一愣,努力想要凑近了细瞧,却被铁链紧紧束着,“你是……怎么又是你?你也被抓进来了?让你藏着莫要出声,还真是蠢……”她撇开头,懒懒再不想搭理。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回……”桐拂见她面上惨白早无人色,狰狞的伤口纠缠一处,没能说得下去。她晓得,自己阴差阳错虽进了来,但根本无法救她出去。

    “人,本是你带出来的……菱洲武庙闸,龙广山北麓,野樱林……”刘莫邪的声音渺渺,仿佛吟唱般,“野樱林……我自小最爱的一处,你可晓得……他从那里出来,回望冲天的大火……你猜,他心里如何想?”

    “莫邪,她……”

    “桐女史是你妹妹,我晓得。”她喃喃呓语,“很标致的女子,并不似她的名字般柔弱。只可惜……”

    桐拂的心顿时揪起来,“她如何?”

    “她无事。”她忽然轻笑,“也是个傻傻的、认准了就再拧不回的性子……我又何尝不是……总不想走到终了,徒余遗憾罢了。你呢?可有什么紧紧攥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手的?”

    忽然而至的脚步声,夹杂着大声呵斥,转瞬到了跟前。

    桐拂四下看了一圈,连躲藏之处都没有,但那些人到了跟前,却仿佛根本瞧不见她。

    为首的那一个,蹲下身子,仿佛逗弄困兽般死死盯着刘莫邪,“刘秀才,我们,又见面了。”浓重的酒气弥散在四周,“这里如何?和驸马府里的曲水流觞可有的一比?”身后的那群人跟着哄笑不止。

    “大理寺少卿,薛岩,薛大人。”刘莫邪忽而叹道,“一个建文旧臣,巴巴替人家叔叔开了个金川门,又成了新臣。

    对了,既然大人说起曲水流觞,我便替薛大人写一首。”

    薛岩醉眼蒙蒙,此刻来了精神,“久闻刘秀才笔落惊风雨,我倒要看看,在我这诏狱的水牢里,你能写出什么……”

    “三朝元老两朝臣,尺蠖龙蛇看屈伸。缩头胁肩公相贵,金川门外迎新君。”刘莫邪一字一句,声音郎朗,仿佛绮树清泉酒宴正欢,素手擎杯盏。

    “放肆!”半晌才有人回过神,高声斥道。

    薛岩脸色铁青,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将一旁的狱吏揪至身旁,低语了几句便扬长而去。一时四下里重归死寂,乱纷纷终散去。

    “小拂姑娘,过来……”刘莫邪忽而道。

    桐拂到了近前,刘莫邪将面庞微侧,“帮我取下头上这木簪。”

    桐拂依言取了,握在手中。

    “姑娘得空,去那龙广山北麓的野樱林,寻一处樱花开得最好的,把这木簪埋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已见满山绮霞,“往后,我便时常可以看见……”

    “莫邪……”

    “你走吧,”刘莫邪将她打断了,“桐女史安好。如今当是在云滇,再往后要去哪里……”她忽而顿住,“我倒忘了,姑娘既然有这个本事见到我,想见到他们本该是举手之劳……”

    纷乱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眼见着几个狱吏凶神恶煞地扑进来,将刘莫邪拖出水牢。桐拂欲伸手将她拽住,却是徒然。绝望之际,只听那吟诵在耳边回旋,“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第二百五十三章 衣著单绡初试酒

    又是会同桥。

    桥栏杆外挂着的一串明角灯,光亮渐渐疏落,最终寂灭。晨曦于四下里,已淡淡晕染了一层。原本看着仿若无底深渊的河面,此刻透出粼粼水光,将那些云烟过往,无声推逐远去。

    河对岸的府衙侧门无声打开,两个狱吏抬着一张宽木板而出,木板被白布盖着,隐隐可见身形。那木板被抬上一旁的马车时,一只手臂从白布里滑落,纤纤苍白没有半分生机。

    桐拂心中狠狠一绞,拔腿就要往河对岸去,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手臂,那力道几乎令她踉跄摔倒。

    “现在过去,就是陪她一起死。蠢货!”身后的声音里极力隐忍的杀意。

    她扭过头,他已松开了手,整个人连同面庞,隐在墨色大氅中,仿佛随时能将人卷入,吞噬撕碎。

    “瓦剌灰……”她喃喃道,“本不是死局,她为何要这么做?”

    “想要有些人活着,另外的一些人,就必须去死。她既已选妥了,你只需将她所托付的,了结了,何必多问。”他垂下头,似是盯着她手中紧握的木簪,很快转身离去。

    “你去哪儿?”桐拂也不知为何会有这么一问。

    他忽然停了脚,转回身,将腰间一物取下塞进她另一只手中,“这个,与她的,放在一处。”说罢郑重地施了一礼,很快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她低头看去,是个银垂饰,上头雕着连绵卷草纹,粗犷不失精美。她复又看向那木簪,心里一紧,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放在一处?一同埋在野樱林?

    当下再顾不得多想,忙快步想要追上。罗网密布般的巷道,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早起的货郎儿挑担而过,哪里还有瓦剌灰的身影。

    “让让道让让道!”身后有人吆喝,桐拂见是挑着酒坛的沽酒郎,忙让在一旁,这才想起今日原是允了刘娘子替酒舍沽酒。她将木簪和银垂饰收了,直接往白酒坊去。

    一路浑浑噩噩,道不知走错了几回。自最后一家酒坊出来,外面日头已经高了。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倦乏,眼瞧着十来个酒坛装妥了,就欲跳上船跟着回去。眼前扑梭梭一花,桐花凤已俏生生立在她的肩头。

    “小凤?”桐拂在它脑袋上轻点了点,“你怎么找来的?桐花蜜上回就吃完了,再没有了……”

    那桐花凤又腾空飞起,在她面前盘旋不止,倏而飞向一旁的巷道,又折回。如此反复,忙个不休。桐拂晓得它是在引路,回头与那船上伙计招呼了一声,尾随在它身后。

    小凤一路穿街过巷,终是停在一道院门前,往那临街的窗棂上歇了脚。垂藤掩映处,一块早已歪斜的木牌,惠民医局四个字几难辨认。若非闻着草药味,当真看不出这是何处。

    桐拂推门而入,不大的院子收拾得倒是齐整,周围一圈厢房,除了廊下咕嘟着的药罐,听不到其它声响。屋子里无人,案几桌椅上纤尘不染,一溜排药柜上垂着牙牌的并没有几个,看起来草药并不齐备。难怪无人入来,既无医者,又抓不到药,自然无问津的。

    看了一圈没看着什么,桐拂觉着怕是那小凤一时欢喜,倒也未必是领着自己来瞧什么,转身就欲离开。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急忙忙地要走?”有人跨入院子,恰拦着她的去路。

    “兮容……”桐拂虽曾有过这念头,但真正瞧见了,仍是忍不住的惊讶。

    “唔,我还活着。”她手里挎着篮子,仍戴着面纱,“桐姑娘所以才这般惊讶的?”

    “不不,并非此意。只是很久没见到你,又没想到会是这里……”

    兮容虽只是素袄布裙,也不过是随意地挎着篮子站着,偏偏生出风姿无限。“那桐姑娘觉着,我该在何处?”

    “之前在白酒坊看到过兮容姑娘……”

    她笑道,“桐姑娘见笑了,混口饭吃,倒叫姑娘瞧见了。”

    “你如今在这医局?”桐拂瞧她打扮又不似寻常医女,从前好似也不曾听她说过她识医术。

    “是,不过我只医一个人。”她眸间笑意极浓,仿佛春日里的初绽的繁花,全不顾春寒依旧料峭,极尽冶艳无可阻拦。

    “一个人?”桐拂微愕,这姑娘向来与常人大不同。只是,一间医局只为一人开着,当真闻所未闻。

    兮容仿佛并没瞧见她面上神情,已越过她将篮子放在案上,又去那药柜里翻找起来,“不挑三拣四的,或者干脆不吃不喝。要么不眠不休,要么就睡得醒不来……整日里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的,却又只认我一个人,若是被他瞧见,我就再脱不开身……你说,这一个,还不够我忙的?”

    “兮容……”桐拂猛地想到一人,不禁张口结舌,“他……他不是被软禁了?”

    她手中慢了慢,“是呢,若非如此,我还真见不到他了。你说,他若被我杀了,我日日坐在那孤坟前,又有什么意思……”

    桐拂听得后脊发凉,“可……如今你又为何……”

    “他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回首嫣然笑道,那笑意里透着几分扭曲,“你晓得的,人若是什么都记着,很没意思。他偏巧都忘干净了,却又偏偏只记得我。不但记得我,又十分听话,半步也不肯离开我身旁。这岂不是挺有意思?”

    “你如何进得去?”桐拂想着御赐廊高门深户盘桓之地,守卫森森。

    “从前乘云于天何等风光,如今垂翼暴鳞,说是鼓破众人捶,哪里还有人记得他?一个人关在那深院里,连亲族都避之不及。这疯疯癫癫的又不好不管,总要从外头请了人进去瞧瞧。现如今,谁又肯替他瞧病?”她笑得更灿烂,“连踩上一脚都不屑……”

    兮容忽地收敛了笑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该是最恨他的那一个,倒最后,却偏偏是我在他身边。我与他,就同从前我朝思暮想的那般,真正是举案齐眉形影不离了……”话没有说完,她早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

    “兮容,”桐拂将一声叹息掩着,“我只问你,京师水道里的命案,可是当真与你有关?”

第二百五十四章 棋罢不知人换世

    罐里药汁咕嘟,青烟自挣扎跳脱的赤色陶盖溢出,将她斜靠在廊下的身影半遮半掩着。兮容面上半幅面纱已取下,澹逸与狰狞,交织纠缠。

    “京师河道的案子,”她忽然出声,“上至朝堂下至百姓,谁又脱得了干系?

    从前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后来是,意怀叵测,大逆不道。

    你敢说,与你就没有丝毫干系?”她猛抬眼盯着桐拂,二人之间,青烟翻腾诡谲。

    倦意重重,如滂沱雨下,瞬间将人浸透。桐拂自然晓得,她所说的并没有错。至于自己,无论因何缘由、多少不得已,毕竟推波助澜,从一开始就裹挟其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兮容垂下目光,“无非一个人,一样东西。”

    桐拂本已心似已灰之木,阑珊意尽,听罢这一句不由抬眼望向她。

    兮容取了一旁蒲扇,往那小炉里一下下扇着,“残棋,我是救过他。他执意要留在我身边,我懒得将人赶走,就留着了。至于他从何处来,在京师想要做什么,我从来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也由他去。他自认为是我的仆役,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虽不敢说这天是我换的,但我好歹也是出了很多气力的。”她面上忽然透出笑意,似是想起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我亲见着他将我弃如敝履,又将我捡回来。我就要让他看着他自己,一步步从那云之巅,摔进污泥里,被人唾骂从此不得光鲜……”

    她手中蒲扇急,火光燎灼,在她面上映出无穷明灭。

    她又忽地一叹,“不过,眼前的境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唔,其实比我预料的,还要好些。”

    见桐拂面上空茫茫一片,兮容笑意嫣然,“说岔了,难怪你听糊涂。先说前面七条人命,虽说不是残棋动得手,不过,他也委实撇不开。”

    “雕题,鲛人?”桐拂耐不住。

    兮容微微有些意外,“看来,你也不是完全蒙在鼓里,有点意思。

    你信这世上真有鲛人?我原也不信,不过见了残棋,好似也不得不信。只不过……”她似斟酌,“残棋还不是真正的鲛人,他看似冷血,其实内里……”她将额前碎发撩了撩,“又说岔了,他这样的人,谁又会在意他是怎样的。”

    “他在意你。”桐拂不知为何脱口道。有些心意,无论如何掩盖不住,总会从言辞、眸色的缝隙里露出来,无处遁形。

    兮容的手顿了顿,很快又笑道,“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残棋去哪儿了?”桐拂顿时坐不住。

    兮容将蒲扇抵着自己的下颌,望向她,“就像他当初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样,他就这么不见了。许多人不都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

    “他有同伴,那个人才是鲛人,对么?”

    兮容赞许地点头,“不过,他的那位同伴,早也不见了。”

    桐拂脑中一时都是那一日,夏日小庭静好,十七在耳边的絮语……她被拘着的日子,有人给她下毒,而残棋满身血腥地回来……下毒的那人……

    “至于那之后被掳去的女子,我估摸着小拂姑娘已查出些眉目。看起来是残棋做的,唔,他确实做了不少事……他这么做,我晓得是为了什么。不过,那是他一厢情愿,我不过顺水推舟。

    兮容站起身,望向桐拂身后的院门,“看在你我从前缘分,我多说一句。”

    桐拂知是逐客,跟着起身。

    “死了的,或是被掳了去的,你所以为的幕后之人,可远不止鲛人、残棋这般简单。

    小拂姑娘不妨再想想,除了似我这般可以从中受益的,还有什么人会借此有所收获。藏在那之后牵着渔网的那一只手,或许离你并不远,只不过,你不会想到回头去看。”

    兮容忽然上前将她挽着就往外走,“九子铃,你也很好奇,是么?”

    桐拂点头,“那究竟是什么?你为何要将它给我,它怎会……”

    兮容摇头,“你看,你又错了。你为何觉得那九子铃是我送给你的?只是因为当初交给你的那个人,说是我送来的?”

    桐拂身子一僵,当初将九子铃交到自己手中的,是秣十七。

    二人到了院门外,兮容松开了挽着她的手,“这世上确实诸多巧合,但更多的,不过是旁人扬手翻覆间布下的棋局罢了。”

    浑浑噩噩自那巷道中走出,桐拂原本尚有些清明的思绪,此刻早已混沌一团。她直直走至河道边,坐在无人的石渡台上,眼前沽酒的船只穿梭往来不息。依旧往日热闹,只是这热闹她再看不进半分。

    渔网、棋局……她一时竟想着北湖上,刘休仁用渔网将自己从水中捞出……又想着陈子云,以沙场做棋盘,杀伐征战……想着明书,文远,想着玄圃,燕雀湖……最后是莫邪苍白空悬的手臂……她忙闭上眼,欲将那画面拂去。

    “你!起来。”有人在身后唤道。

    桐拂听着声音有些熟,睁开眼扭头看去,不觉愣住,“是你?”

    卢潦渤面色十分不好看,眉间紧皱成深深沟壑,“你识医术?”他压着嗓子。

    她复又望回河面,“惠民医局满大街都是,何必找我。”说罢起身就欲离开。卢潦渤将她去路拦着,“只能是你,旁人不行!”

    桐拂只觉无名火起,“我只懂些皮毛,你让我去,若出了事你不得第一个将我杀了泄气?抱歉,这个忙我不能帮。”

    “鲛人的事,我知道。”他冲着她急急走远的背影道,眼见她停下脚步,“我自小在海边混,那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你若随我去这一趟,我都告诉你。”

    “什么人病了?”桐拂有些迟疑,“我只会包扎。”

    “够了,就像上回你替我弄的。”卢潦渤已越过她,往候在巷道旁的一驾马车走去。走了几步,没听见她跟来,扭头一看,她果然杵着没动,“你怕什么?我能吃了你?”

    桐拂走近前,“我不知你带我去见的是何人,但你要晓得,就眼下,四面八方盯着我的人,没有十个也有**,你觉着妥么?”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过七个人而已,早引开了。”说罢拎着目瞪口呆的她,一同钻进马车里。

第二百五十五章 琵琶拨尽黄昏月

    马车辘辘急行,却行得极是平稳,在巷道内穿行自如。

    桐拂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你当真只是个造船的?”

    卢潦渤显然没什么耐心,但方寸之间又不好装作听不见,“不是。”

    “我就说嘛,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是……”

    “我是打鱼的,早跟你说过。”他冷冷看着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才满意地扭回头去。

    “究竟是什么人受了伤?”

    “阿笙,胡元笙,安南的小公主。”他极不耐烦地打断她。

    桐拂没料到他如此直接,反倒愣住,马车晃了晃才缓过神,“兹事体大,若是这么金贵的主,总该寻个正经医官瞧一瞧……”

    “不用正经的,你便够了。”

    “京师中行医厉害的,我都识得,不如……”

    “闭嘴。”他声调不高,但那气势,桐拂晓得实属不宜继续招惹为妙。

    觉察马车停下,耳听外头巷道内脚步声笃笃不觉,她脱口道,“琵琶巷?安南的公主不住官驿怎的住这里?旁边可就是乌衣巷……”

    卢潦渤扔了件蓑衣给她,“外头落雨了,披上,裹严实,动作快些。”说罢率先跃下马车。她依言将自己严严实实遮了才下了马车。

    琵琶巷,巷道中有一沟渠纵贯而过,沟渠上有青石板覆着。遇着下雨天,木履踩着那石板啪嗒作响,沟渠中的水声淙淙相和,似琵琶弦轻拨,声声切切,在巷道内流转往复。仍梳着垂髫双髻时,自己常带小柔来此间踩石板,就为了听那声响……

    恍惚间胳膊被卢潦渤扯了,就往一旁的院子里进。院子总共也就两进,走到最后头他也没停脚,将西北角上的一道墙轻推开,后头是一条窄巷,植着成排的紫竹。

    紫竹高大且极茂盛,顶上沉甸甸的吃不住弯折下来,将这窄巷和后头的一处小院密密实实地遮掩着。

    卢潦渤松开手,踏入廊下,将木门推开,回首示意她进去。桐拂将身上蓑衣除了,挂在门外,这才小心入了那屋子。

    一进门,她就愣住。面前的案上罗列着大大小小的食盒,一人正左右开弓吃个不歇。看仔细了,正是那夜在野湖畔瞧见的那个女子,也就是卢潦渤嘴里的安南小公主,胡元笙。

    胡元笙瞧见他俩进来,胡乱用抓着糕点的一只手挥了挥,嘴里满满的说得含糊,“来了就一起吃……好多……”

    桐拂转向卢潦渤,“她哪儿受伤了?”明明活蹦乱跳一人。

    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腿上。赶紧替她上药。”说罢将身后背着的一个包袱放在案上,避去了外头。

    桐拂将那包袱打开,里头创药、纱布什么的很齐全,再去瞧那阿笙,那姑娘依旧忙着吃个不停。

    “胡……胡公主,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桐拂试探着问道。

    胡元笙一愣,随即龇了龇牙,“哦哟,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痛……来来来,帮我瞧瞧,多谢啊……”

    桐拂哭笑不得,这位姑娘心是有多大才会忘记伤口的痛……她走近了才瞧清楚,阿笙的一条腿翘在矮凳上,小腿处的裙摆上血迹醒目。将衣衫撩开,底下赫然半截断箭头。

    “你不痛么?”桐拂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如此伤势,她居然还有心思吃吃喝喝……

    “不痛!卢潦渤有种神丹妙药,吃下去就不痛了。”胡元笙含含糊糊道。

    桐拂也不好再问,转身打算去门外取水。门一推开,她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外面廊下站了一溜排四个人,除了卢潦渤还有三个陌生面孔。

    卢潦渤手里端着一盆清水,另外三个人端着的却是大大小小的食盒。其中一人问道,“殿下吃完了么?是不是不够了?这些也拿进去吧……”

    桐拂接过卢潦渤手里的水,没好气,“再吃,这条命就没了。进来一个人,搭把手的。”

    那四个人面面相觑,都没吭声,方才那人又道,“这恐怕不合适,臣等……”

    “有什么不合适的?!”里头胡元笙已经喊起来,“丁琏、李蕴、莫庸,你们几个都给我进来!怎的来了这大明京师,一个个变得婆婆妈妈的。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现在,就是个男子!男子懂不懂?”

    那三人互相瞪着,还是不肯进去,末了,卢潦渤将他们手里的食盒接了,越过桐拂迈进屋子去,哐当一下放在案上,“我来!”

    胡元笙一愣,“我方才叫你了么?你……你出去!”

    桐拂已走到她跟前,指着桌上的菜肴点心,“还要不要吃?”

    胡元笙忙点头,“当然啊。”

    “让他留下,给你取箭头,他力气比我大,不会那么痛。若是不然,这些吃的我统统给扔出去。”

    胡元笙瞧她面上冷着不似玩笑,顿时没了脾气,“行行行,那你们快点。”

    桐拂与那卢潦渤小声交待了几句,忽然扭头问那胡元笙,“京师里最爱吃什么?”

    胡元笙短暂一愣,立刻眉飞色舞道,“鲈鱼鲙!必须是鲈鱼鲙……哎哟!”一时满头大汗,痛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方才这么一瞬,卢潦渤已将那半截箭头拔出。桐拂一边手下不停地替她清洗上药,嘴里一边慢条斯理地答着,“鲈鱼鲙算不得最好吃,待河豚上时,用新鲜采摘的芦芽、蒌蒿、菘菜烹煮,才是人间绝味……”

    胡元笙方才痛得眸中有了水色,此刻全顾不得,抹了一把,“当真?在哪里能吃到?你带我去。”

    桐拂将伤口包扎好才起身,“现在怕是吃不着,要等着明年开春。

    再有,桌上这些荤腥的,你最好先别吃,等伤势好了再说。否则,伤口痛的日子在后头,一直都不能吃好吃的。”

    胡元笙一脸为难,终是咬牙道,“行。等我好了,你带我去吃好吃的,行不?回头,我把我大哥也给骗来,咱一块儿……”她忍着痛龇牙咧嘴,一脸希冀。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她的大哥?岂不就是安南皇帝胡汉苍的兄长?自己带着这二位在京师街头从东吃到西,好似十分不妥……正犹豫,抬眼看着卢潦渤投来的凌厉眸色,只得道,“行,但是你得好好养伤。以后……以后再说。”

    桐拂趁卢潦渤收拾案上的东西,悄悄推门出去,看着外头三个人不在了,忙往那院门处走去。

    “站住!”身后一声呵斥,她心里顿时一凉。

    回头一看,卢潦渤面上仿佛一块冰坨,他身后站着的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丁琏、李蕴和莫庸,皆面色不善。

    “你们这样……不大合适吧……”桐拂觉着今日还是太大意了,早前金幼孜再三提醒过,如今安南局势不明,莫要掺和。可自己怎么就又掺和进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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