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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六章 江烟湿雨蛟绡软

    秋雨初歇,紫竹萧萧,她一时有些恍惚,说不清此时是何时,此处又是何处。这情形令她觉得分外疲倦,如丝线纠缠成团,如何也理不清。

    “你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说话的人口齿有些含糊,带着特别的调子。

    “不然呢,难不成还要留下来照顾她?”

    “那倒不必。”那人道,“姑娘是不是该留下样东西?”

    桐拂失笑,“我这条命虽不值什么银子,但若没了,还是会有人四处找一找。若不当心找到了这里,会不会有点麻烦?”

    那三人互相瞅了瞅,又不知互相说了些什么,就见卢潦渤忽然提步上前,拎着她的衣领就往外走,“她交给我了,你们照顾好阿笙。”

    入了马车,卢潦渤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许多,“你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说着话,手就摸向腰间。

    桐拂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这儿真不是灭口的好地方,要么……”

    卢潦渤的手顿住,“灭什么口?什么命值不值几两银子的?”紧接着他从腰间的竹管里取出笔墨,“你在伤口上抹点药膏就完了?喝的汤药总得写个方子!”说罢,将那笔墨塞进她手里再不理她。

    她愣了一瞬,很快醒过神,微赧道,“你看……你不早说……说话拐弯抹角的……”

    “谁拐弯抹角了?”他恶狠狠瞪着她,“也不知道是谁,心里阴暗至此,整天琢磨着取人性命。”

    桐拂埋头写方子,一脸没听见的模样,“咳,这个药一日两回。阿笙若是嫌苦,你给她买些甜枣。

    最好是姚坊的门枣,得是吕家山脚下那十余亩地里生的,又大又红,可甜了。摔在地上,立马就碎了……”

    “苦不苦的,与我何干。”

    桐拂将手里的方子来回瞧了瞧,“你若嫌不够苦,我可以再加一味……”

    他一把将药方抢过,“鲛人的事,不想知道我就走了。”

    桐拂忙将他拦着,“你见过的,是不是?”

    “见过。”

    “当真是鱼鳞覆身,滴泪成珠?他们在海底的龙绡宫里织鲛绡纱?可能上岸?与人无异?”

    “从前有,现在没了。”

    “没了?”

    “没人再见过,自然是没了。”

    “你方才不是说你见过?”

    卢潦渤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说的这些,你若到处乱说,嬛嬛应该很乐意去陪着你。”

    “嬛嬛?”桐拂一怔,看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猛地想起曾盘在那里的一条……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见她脸色发白,他这才悠悠道,“我见到的是雕题的鲛人,他们与你我一般,不过是人而已,在海上怕是有上千年了。”

    “雕题国不是在海岛上?且并无人知道那岛在何处?”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自然不会离开海岛到我们的岸上来。但,总有例外。诸如,来寻找食物。”

    “食物?他们在海中找不到吃的?岛上呢?若没有,他们如何能活到现在?”

    卢潦渤盯着她,“你见过鲛绡?”

    桐拂想着揣在腰间的素纱禅衣,“见过……素纱衣我刚好有一件。”

    他好像并不意外,“龙绡宫里的鲛绡是怎么织的,我不晓得。但雕题人会织。”

    “素纱禅衣是雕题人织的?”她张口结舌,“如何织成?”

    “水羊,海底的巨蚌。为免被潮汐卷走,水羊吐丝将自己牢牢黏在海底岩石之上。这种丝坚韧且轻薄如羽,柔滑延体,但极难采得。

    雕题人水性极佳,潜入海底三四百次,也不过可采得区区两百克的水羊丝。这些,只够织造不到四件素纱禅衣。”

    “这得值多少银两……”桐拂咂舌道。

    马车外雨势愈盛,他仿佛叹喟,“这般无价宝,自然令权贵趋之若鹜。雕题国几度远避海中,皆被寻得。青壮年被迫日日下海采丝,采不得者轻者鞭笞,重则处死。

    海下莫测重重,急流旋涡、猛鱼兽、毒海蛇……比之采珠人,更为凶险,多少人因此葬身海底,根本数不可数。

    青壮的雕题人都被抓去采丝,剩下老弱,只能冒险离开海岛觅食。”

    见她痴痴怔怔,他推了推她,“只能送你到此处,赶紧离开。今日所见所闻,皆止于此。”

    桐拂起身,挑开帘前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为何信我?”

    他将药方仔细折了收在袖中,也不瞧她,“但愿没信错了。”

    回到庐舍,桐拂只觉浑身力气都用尽了,脑子里时而是诏狱水牢,时而是瓦剌灰的身影,瞬息又见兮容隔着炉火的笑颜,紫竹院里的幢幢身影……

    有什么在面颊上轻轻拂过,很小心,却又似是不舍离开,顺着自己的眉眼描摹。沉沉睡意被挑开了缝隙,虽仍贪恋好眠,但也不恼人。她微微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忙将被衾拉起遮住了自己的脸。

    “就这么随随便便进来么……”她的声音闷在里头,仍留着残睡的唇齿不清。

    “那不能。”金幼孜认真道,“我是沐浴更衣、正经敲了门、在外头候了一刻,才左脚在前的迈进屋子来。该有的礼数,一样没少。你没听见,那怪不得我。”

    她将被衾拉下一角,露出眉眼,“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却举起手中之物,“你先说说,这两样,是什么?”

    桐拂一眼见那木簪和银垂饰,忙不迭又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他也不再追问,自言自语道,“这银饰叫托海,是蒙古人将刀与火镰佩戴一处用的,意思是将暗夜劈开,带来光明,保护戴着它们的人。

    这木簪,倒无甚特别,看木质,像是樱木……”

    “木簪是刘莫邪的。”她何时已露出了脑袋,一骨碌坐起身,“是,我见到她了。”

    金幼孜的手颤了颤,“她人在诏狱里,你怎么见的?”瞧她欲言又止,他努力压着怒意,“你去了?你居然进了诏狱?先是金水桥,再是诏狱,那种地方你也敢去?”

    她颓然坐着,“你以为我想去,我不过是在会同桥上看了一眼,就莫名其妙进去了……莫邪她,她死了。”

    金幼孜沉默了许久,“这托海,是谁的?”

    “瓦剌灰,梅驸马的仆从。他给了我,说是和莫邪的簪子放在一处。”

    “瓦剌灰?”他的声调有些不同寻常。

    桐拂几乎立时察觉,“怎么?你也见着他了?”

    “今日右顺门,瓦剌灰在陛下面前跪请,欲亲自斩去赵曦、谭深二人的手足,为驸马报仇……”

    “他如何进得宫中?”她只觉一片灰凉,“如此要求……”

    金幼孜将她扶了扶稳,“他非但入了宫、见到了陛下、列数赵谭二人罪行。且最终……”

    “最终什么?”桐拂觉得脑袋里突突跳得厉害。

    “陛下准了。眼下他应是背着赵谭二人的……去了梅驸马陵前……”

第二百五十七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

    睡意蓬松恍惚间,桐拂听着马蹄声急,见风扬起垂帘,马车内透入渐渐浓郁的暮色,又昏昏睡去。再醒来,睁眼就瞧见金幼孜正盯着自己出神,她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怎么没拦着我?”

    金幼孜的面目看不分明,“你又何时听过一句劝?”

    “我自己去就行了,毕竟答应了刘莫邪……”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簪,“梅驸马那里,你去不合适。”

    “你今日,还见了谁?”他忽然接过话去。

    “……兮容。桐花凤领着我去的,她如今在一间惠民医局里。”

    “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残棋虽与案子有关,但那七条人命,却是另一人犯下的。那之后将女子掳去藏匿,虽是残棋所为,但那之后,又另有隐情。”

    “另一人?可是给秣十七下毒的那一个?不是已被残棋杀了?”

    桐拂一叹,“兮容的话,我不知该信几分,她如今同往日更似不同,处处透着古怪。”

    金幼孜瞧她脸色,将她冰凉的手握着,“你今日,还见了谁?”

    她一慢,“这一句,你方才问过了的。”

    “唔,”他耐心地看着他,“因为你还没说完,你眼睛里还藏着事。”

    她将紫竹院里的情形,在脑中过了过,两眼一闭,“没了,好困……”

    他没再追问,伸手将她身后的氅衣裹紧了些,“你若乏了,有件事,我改日再说……”

    她的双眸立时瞪圆了,“你着急忙慌地入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广西都督佥事黄中领兵五千,护送陈朝前国王陈天平回安南。”

    “这事你说过,人该送到了吧。那安南国君当真亲迎于北境?”见金幼孜脸色不对,她忙收了话头,“难不成……真出了岔子?”

    “入支棱隘时,黄中遇安南军伏击,不敌,陈天平及部分将领被俘。胡汉苍亲审之后,陈天平被处凌迟罪。”

    身旁的人半天没动静,金幼孜低头去瞧,她嘴犹半张着,一脸震惊。

    他将水囊递给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喝点水。”

    “胡……胡汉苍杀了陈天平,还有黄中的将领?”她半天才憋出一句,就这水囊喝了一口水,脑子里混沌一片需得想想清楚。

    “是,陛下震怒,决意兴师安南。”金幼孜说得很慢,但一字字极是清楚。

    她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尽数喷出来,一时呛咳不已。

    金幼孜忙着替她擦拭、拍背,末了忽然顿住,将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你今日,究竟还见了谁?”

    她半天才缓过来,压着嗓子,“胡……胡元笙。”

    轮着他目瞪口呆,“你怎么会去见她?你可知有多危险?”

    “我是被捉去的……”她不太敢看他极力隐忍尚未发作的脸,“胡元笙她受了伤,我替她包扎一下罢了……被人胁迫,实在身不由己……”

    “是那个卢潦渤?还见到了什么人?”

    “还有三个,应是公主的随从,叫什么丁琏、李蕴、莫庸。看着……不似坏人……”

    “坏人?”他气急反笑,“他们再好,你这番举动也是叛国……”

    马车恰好停下,桐拂忙不迭掀帘而出,“到了到了,再说再说……”

    外头暮色昏幽,金幼孜提着灯笼快步跟上。二人一路摸至梅驸马陵前,并没瞧见人影。那之前供着的香已燃尽,洒扫得干净,依稀看得出有人曾在此长跪的痕迹。

    “瓦剌灰该是离开了,不如我们先去野樱林?”金幼孜道,“我晓得你,若不把这事办妥了,定不会安心,回头再去找……”话说了一半,见她抢过自己手中的灯笼,咦了一声,人已经往一旁的密林中走去。

    “小拂!”他忙唤道,“干什么去?那里头黑,当心脚下……”说罢疾步追上去。灯笼摇曳的光亮里,是地上一行足印,直通往幽暗的无尽处。

    “瓦剌灰!”她出声喊着,“我知道你在这儿……”

    “小拂!你站着别动!不要转过身!”金幼孜忽然厉声道。

    那调子凌肃,她不曾听过,一时挪不开步子。她僵着,接着听见有什么轰然倒地的声音。

    又过了很久,久到她渐渐可以看清眼前的黑暗里,树枝参差灌木狰狞的影子。她只觉猛地被人从后抱住,双眼被遮上,金幼孜急促的呼吸就在耳畔,明明是温暖的怀抱,她却渐渐被寒意一点点浸透。

    “小拂,不要再找了,也不要再看,我们回去……”他的声音应是想安抚劝慰,但听起来,分明是仓促慌乱。

    她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将四下无边的黑暗,映出惨淡且微不足道的光影。许久她才出声,“他在这儿,对不对?你看到他了。”

    金幼孜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将她的脸颊按在自己的怀中,“听话,你听我说就好了……他在,我看见了。他报了仇,心碍已除。他去找他们,究竟解脱。

    你听着,不要胡思乱想。既是他决意去做的,我们早来一步,也改变不了什么。”

    静谧之间,只有二人的呼吸起伏。她忽而仰起头看着他,“我晓得,我没事,让我看看他。”

    金幼孜盯着她的面庞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松开,“好,我去叫人,你在这儿等着我。”

    他仰面躺在深草间,身上犹裹着墨色大氅,面目被遮了大半,只能看见下颌刀削般的轮廓,颈间的白绫松软地垂在一旁。

    他腰间的佩刀方才被金幼孜拔去将白绫割断,如今落在他手边不远,火镰只是松松别在腰间。她站起身,从不远处的柳树上折下一枝,将佩刀与火镰拴在一处,重新别在他的腰间。

    “我答应你,托海会和她的木簪放在一处,但佩刀和火镰还是要连在一处陪着你。

    柚子说这样它们会劈开黑暗,替你照亮,会守护你。

    旁的,我也不知用什么好。他们说,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

    别离……当初小柔离开的时候,我甚至没来得及再抱抱她……”

    有人俯身将她扶起,“小拂,该走了。驾车人去找兵马司的弓卫,一会儿就该到了。”

    她扬起面庞,“我还得去个地方……”

    他将她揽着,“野樱林,不远,我和你一道。”

第二百五十八章 素雪无树独飘花

    野樱林,细雪忽至,琼玉纷纷,枝丫间簌簌声不绝。一时竟似花事荼蘼际,落英缤纷。

    锦囊覆微丘,很快被雪掩去,溶入一片山林静幽。

    “此处虽知晓的人不多,但其实是京师中赏樱绝佳的一处。”金幼孜牵着她去一旁的山溪畔,将沾着泥土的手濯洗。泉水沁寒,映着二人身影。

    “山樱花期不好琢磨,且盛放不过几日而已,来早来晚了,都是错过。

    记得从前有心来瞧时,遍寻不见一瓣。无心闯入,反倒是处处山樱花压枝……”她不言语,他兀自絮絮不休。

    “他们,是从这里离开的。”她这一句冷不丁冒出来,金幼孜一时没想明白是何意。见她眸光远远没入龙广山深处,依稀是皇城所在,他才猛然醒悟,“此处……”

    “只要她好好的,我也不求再见上一面。”她的手仍浸在冷溪里,冻得泛红。

    他将她的手牵出来,擦干了捂在手心,“你只需记着,若哪天你决意去找她,与我一道。否则……”

    “否则什么?”她忽然扭头看住他,眸光里,月泽与流雪辉映的颜色。

    他缓了缓,慢吞吞道,“否则,我坐着驴车,去找你。”

    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为何是驴车?”

    他嘴角撇了撇,“我不善骑马,驴车稳当些……而且,驴老实忠厚,没什么小性子,听话多了……”说着,他拿眼斜睨着她,做足了一番意味深长。

    桐拂回过味,将手挣脱了,掬水弹在他面上,“行,明日就赶一头送你庐舍去,你仔细养着。”

    他将她的手捉了,正色道,“那不成,已养了一个,再放不下第二个。”

    耳听远处传来的鸾铃声,二人晓得赶车人已返来。金幼孜将她扶起,“好了,这一日一夜许多事,该回去了。”

    桐拂正欲往那官道上去,忽然被他扯住,“小柔真的在云南?”他的声音有些古怪。

    她一怔,回头望去,他的神情不复方才玩笑戏谑。“你怎知……”刘莫邪的那一句言犹在耳,可他,怎么会晓得?

    他避开她的目光,将她牵着往前走,“安南这一仗已是箭在弦上,你猜,何人出征?”

    “这和小柔有何关系……”

    “朱能,为征夷将军。两位副将,一个是张辅。另一个,云南西平侯,沐晟。

    岷王朱楩就藩云南,与沐晟生了过节,书信陛下,反遭训斥。一句‘称其父功,毋督过’之后,反削了岷王的兵权。

    沐盺,沐晟之弟,如今娶了常宁公主,封驸马都尉。去岁三次奉旨,以羊百牵、酒千瓶及外国所贡珍异之物驰赐周王橚。哦,也就是宜安郡主繁姿的爹。

    还有,早前陛下派中官侯显往乌思藏征哈立麻,如今侯显遣人驰奏已入境,陛下亦是派遣驸马都尉沐昕迎尚师哈立麻……”

    她顿住脚,将他拽停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抬手将她额间发上沾着的细雪拂去,“如今征战在即,云南沐府,才是最稳妥之处。”

    桐拂一阵心神难宁,将他死死盯着,“他可知道了?”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轻剐了一下,“着什么急?不过是想到了随口一说。这些日子,你要格外当心,万莫说话口没遮拦的。可记住了?”

    ……

    一夜辗转反侧,天光微显时她才勉强睡去,很快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门外是太医院的小吏,见着桐拂忙道,“桐姑娘,桐大人昨夜回了生药库,说想见上姑娘一面。”

    桐拂忙洗梳换了衣裳,早膳也不及用,直往太医院赶去。

    一迈进小院,她就看见爹爹正俯身翻看竹箩中晾晒的草药。他身上只穿了寻常青色长袄,还是从前铃医行走乡间的打扮。她眼眶一热,走上前,“爹爹。”

    桐君庐转过身,将她上下看了看,“来了啊,可用了早膳?”

    她摇头。

    “进来,我多做了些,一起吃。”说罢他已往屋中走去。

    桐拂进了屋子,案上两碗白粥,两道小菜,一碟粟米馒头,筷箸已摆好了。她待爹爹坐下,才跟着坐下,将筷箸递给他,“好久没和爹爹一起吃饭了……”她笑着说,说了一半,只觉眼眶酸得紧,急忙垂下目光专心喝粥。

    “这些日子,有没有安生些?”

    “唔……”她含糊道。

    “刘娘子说你日日去酒舍,”他顿了顿,“一听就是替你遮掩。”

    “差……差不多……”她忙给爹爹夹了一筷子的菘菜,“酒舍如今生意好得很,忙不过来。”抬眼刚好看见他正瞪着自己,手一哆嗦,那菘菜几乎落在案上。

    “你和金……”桐君庐忽然道。

    “爹爹!”桐拂忙打断,“我和他,不着急。总要等爹爹回家以后再说……”

    桐君庐放下筷箸,“他对你,如何?”

    “挺……挺好。”她又替他夹了一筷子菜,碗中已高高堆起。

    “是否可托付之人?”

    桐拂只觉得面上热得厉害,“爹,我替你煮茶去……”说罢就要站起身。

    “我不喝。”桐君庐几乎立刻道,她只得又坐回去。

    屋子里一时静可闻针落。

    她似乎听见一声喟叹,以为听错了,忙抬头看向爹爹。

    “我没照顾好你和小柔。”桐君庐的目光落在粥碗里堆得冒尖的小菜,“你娘走了以后,我没法再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就想着她。

    是,我是特意去外乡当铃医,这样可以远远躲开。躲开了,不用时时刻刻想着,可以没那么……我还是辜负了你娘。”他停了停,深吸了口气,“所以,他,需是真心待你好的。”

    “爹……”桐拂将诸般滋味压着,“爹放心,他真心待我好。爹也没辜负娘亲,我和小柔……我们会好好的。”

    “你和小柔,还有他……”他没说下去,许久才道,“他们应该不会让你为难……”

    “桐姑娘可在里头?”院子里有人扬声道。

    桐君庐将一个粟米馒头塞进她手中,“宫里的人,无论是谁,打交道时需时时打点起十二分精神,说话藏着些,可记着了?”

    外头院子站着的,是位样貌陌生的内官,看衣饰,却又并非寻常内官。

    “桐姑娘,借一步说话。”那内官笑容可掬。

    到了太医院外头,他才道,“今日要麻烦桐姑娘去一趟灵谷寺。”

    “灵谷寺?我去?”桐拂一头雾水,“敢问……”

    他笑得更加和蔼,“姑娘不用问,去就是了。马车已经候在外头,至于这个……”他看着她手中仍捏着的粟米馒头,“马车上已备好了早膳和各色小食,姑娘随便用。”

第二百五十九章 姿如凤舞云千霄

    桐拂原以为那內官所说的早膳不过是个食盒,瞧着眼前马车内案几上罗列得满当当的各色膳食,她好半天没能缓过神。

    大约是去灵谷寺的缘由,面前的皆是素食,但无不精雕细琢,实在令人不忍下嘴。

    除了驾车人,再无旁人。而那驾车人对她所问,一概笑而不答,所以除了闷在马车里对着这一堆吃的,她也没旁的法子。

    对久了,被那香气一阵阵诱着,她索性撸起袖子大快朵颐。白送到嘴边的美食,没道理忍着。

    马车极宽敞,走起来也十分稳当,吃饱了就犯困,再睁眼,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下了。

    “桐姑娘可是醒了?”外头驾车人的声调不高不低,刚好能被她听见。

    她赶紧将身上衣衫整了整,掀帘而出。马车外山林静好,银杏树深深浅浅的碧色将幽径半掩,不远处的枝丫间隐隐能看见石亭飞檐的一角。

    “这……还没到吧?”桐拂踮起脚也看不到寺院明黄的山墙。

    驾车人道,“便是此处了,姑娘若倦了,不妨去前头石亭少坐歇息。”说罢他已驾着那马车远远离开。

    跑这么远的路,就是去路边亭子里歇歇脚?纵然想不明白,她还是提步往那里走去。

    沿路见草丛里掉落的银杏果,挑那些个大好看的,用衣角兜着,不一会儿就捡了许多。

    再一抬头,已到了那石亭前。

    石亭里有人,不但有人,还垂着暖帘。也不知哪个富贵人家子弟出门,竟连避风的暖帘也随身带着,就这么挂在亭中四面。

    影影绰绰能看出里头几个人影,或站或坐。亭外站着几个女子,也是寻常人家丫鬟的装束。这么看起来估摸着是哪家贵女出游,在此处歇脚。

    桐拂正欲离开另寻一处,就见一个丫鬟走上前来,“是桐姑娘吧,我家贵人在里头。姑娘不如进去一道歇歇脚。”

    桐拂吓了一跳,“你怎会识得我?你家贵人是谁?”

    那女子笑道,“姑娘进去瞧一眼就知道了。”

    桐拂拾阶而上,早有人将暖帘掀开,她迈进亭子就再挪不动步子,衣角里兜着的银杏果咕噜噜滚了一地。

    “皇……皇后……”

    徐妙云手里拢着袖炉,眉眼含笑,“在这里遇见小拂,真正巧了。”

    桐拂虽晓得这绝非巧合,但被爹爹和柚子敲打了这些日子,她也自然晓得少说一句是一句,忙礼道,“不知是皇后銮驾,冲撞了……”

    “在外头,小拂不必拘束。”徐妙云说罢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桐拂见候在四周的人皆退了出去,也不再推辞,在徐妙云身旁坐了。方才滚落在地上的银杏果,已被侍女一一拾起,洗净了用膳盒盛了放在案上。

    “今日礼佛出来,见山间景色宜人,忍不住走走。”徐妙云的目光从半卷的暖帘处看出去。

    桐拂见她虽面带笑意,但气色显然不如从前,眼下不过秋末,竟已用上了袖炉。她仔细将疑惑掩着,“皇后……”

    徐妙云伸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都说了,私底下不要这般拘束。难得出来透口气,莫再拿那两字将我压着……”她笑意吟吟,却难掩那抹倦色。

    “好,”桐拂爽快应着,转而道,“近日宫里可有腌菘菜?”

    徐妙云一愣,随即笑道,“估摸是有的,只是我没见着,说起来倒是很久没尝到,竟已是时候了?”

    “眼下菱白过了季,菘菜经了霜雪正是时候。还有那红萝卜、白青菜、雪里蕻,以盐腌之为御冬计,如今街头巷尾到处可见了。

    上回见宫里的瓜圃,所以想着是不是也有腌菜之处……”桐拂笑嘻嘻道。

    徐妙云已是忍俊不禁,“这主意倒是好,回去我让他们张罗,那些我也爱吃。小时候,也曾溜去厨院,与几个兄长一起用脚踩腌菜……”桐拂见她说起从前终是开怀,又寻了些坊间趣事说来,二人一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说到后来,徐妙云忽地轻咳几声,似是畏寒,将身上氅袍拢了拢。桐拂忙止了话,容她歇息。

    石案上小炉咕嘟声不绝,徐妙云怔怔出了会儿神,“自小在京师,我爹娘就从未拘着我,由着我四处乱跑。

    嫁给他之后,去凤阳三年,紧跟着就随他去了北平。

    燕王府里也从未有过什么拘束,那时候觉得,与他一道在那府中可以自在地过一辈子……”

    桐拂忍不住将她打断,“我听说,朝廷已征调工匠、民夫上百万,营北平宫殿,可是因为……”

    徐妙云忽而转眸看着她,“你可知燕王府原先是何地?”

    “元大都,隆福宫?”

    燕王府就是在元大都太子府旧址上翻新一事,她自然听说过。据说当时太祖言,凡诸王宫室,并依已定规格起造,不许犯分。

    燕王府因元之旧有,若王子王孙繁盛,小院宫室任从起盖。估摸着也是不想劳民伤财重新为燕王建造府邸。

    但那毕竟是元朝太子府,怎么看都有些僭越的意思,也的确被建文责难过。彼时燕王诚惶诚恐搬出祖训录,只言乃皇考所赐,二十余年不曾一毫增损……

    “我再问你,”徐妙云不由她走神,“当初忽必烈为何将都城从草原迁至大都?”

    “燕云向来是扼住中原塞外的咽喉之地,可攻可守?”

    徐妙云颔首,“北连朔漠,南控江淮。他的心思,又何止在这中原之地……”

    桐拂愕然,心思不止中原,难道……

    徐妙云掩嘴轻咳数声,又道,“当年,太祖给鞑靼大汗爱猷识里达腊的祭文里写过一句,君主沙漠,朕主中国。

    而陛下临政之初也曾给鞑靼大汗本雅失里写过一封信,信里也有一句,朕主中国,可汗王朔漠,彼此可相安无事。”

    桐拂听着有些坐不住,这是在议政?又为何偏偏与自己谈起?

    “但愿只是相安无事。”徐妙云忽然道,“若有一日……”她猛地又咳起来,一时再说不下去。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这意思,难不成是有北征的打算?如此大事,又岂是自己能随便说上两句的?

    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那一盒银杏上,心中一动,“妙云可尝过银杏果点的茶?”

第二百六十章 小簟轻衾各自寒

    “银杏果点茶?听着倒是别致,小拂可会?”徐妙云似有了兴致。

    桐拂将袖子挽了,“好久没做,我试试,这么新鲜的果子,当是极好的。”

    侍女进进出出,很快另外架起了小炉,银杏果去了壳被放进铜锅里,以小火慢炖着。

    二人说话间,那果子渐渐显出青碧琉璃般的颜色,极是漂亮。这一头,茶水初沸,桐拂抬手欲斟茶。

    徐妙云忽然道,“有些可惜……若带了那白瓷茶盏,洁素莹然,与这茶和果当是绝配……”

    有侍女挑帘入来,手中托盘上,赫然是那对白瓷茶盏,“禀皇后,方才陛下遣人将这茶盏送来,说皇后或许会用上……”

    徐妙云讶色很快散去,眼角浮现笑意,“今日偶遇小拂,看来并非巧合。”

    茶汤清亮,注入白瓷盏中,琉璃青的银杏果在其中悠游上下,香味四溢,一派怡然自在。

    “小拂,可还记得北平城里,与我们一同守卫丽正门的那些女子?”徐妙云尝了一回茶,忽然道。

    桐拂一个错神,那情形,她以为早深埋于心底无迹可寻。这一问,挟着刀光火影扑面而来,令人无处遁形。

    那些秀婉瘦弱的身影,穿戴着沉沉的并不合身的盔甲,手里握着的不过是瓦片石砾……身前是无尽狰狞的弓弩刀剑,身后是幼子、老人与伤者……退一步,城池沦陷,他们将失去最后的庇护……

    徐妙云的声音幽幽,“她们同我一起负戈守城,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与她们再见上一面。总要当面答谢……”

    桐拂见她面显落寞憾色,心中一跳,“待陛下北巡,妙云一同去北平,自然会再见到她们。”

    徐妙云未再出声,将白瓷盏底的青果拈在指间,恍惚见青葱过往,旧忆斑驳……

    桐拂回到庐舍,天色已晚,门前却停着陌生的马车。院门敞着,隐隐听见里头的动静。她绕过照壁,就看见前堂正中坐着一位女子,似在训斥一旁立着的几个侍女,瞧见桐拂走进来,哼了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林浅?”桐拂有些意外,有一阵子没瞧见她,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且明显看起来十分的不悦。

    “我和你熟么?谁让你直呼我的名字了?”**浅柳眉倒竖,又添一抹不悦。

    桐拂在她对面坐下,将手里一包东西放在案上,“我与你大约是不熟,不过,这银杏果是熟的。我回来路上刚烤的,好吃得很,要不要尝尝?”

    见**浅别过脸去一脸嫌弃,桐拂将包袱打开,自顾自地剥起壳吃起来。果香一时四溢开,极是诱人。

    桐拂吃得香,眼风里瞅着那**浅正偷偷斜眼看来,心中好笑,将手中剥好的银杏果推至她面前,“趁热吃才好吃……”

    **浅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伸手拈了一颗就吃。吃了就停不下嘴来,直呼好吃,抬眼看着桐拂正笑眯眯看着自己,瘪了瘪嘴,“一般,还不错……”

    “不知张姑娘找我什么事?”桐拂瞧她显然已忘记了来意,好心提醒道。

    **浅冲着一旁的侍女道,“都去外头候着。”待人都退干净了,她才转向桐拂,“你今日,去了灵谷寺?”

    桐拂将手里的碎屑拍去,“唔,路过了一回。”

    “路过?”**浅冷笑道,“这路过的有点巧,刚好能遇见皇后。”

    “咦,难道张姑娘也刚好路过?”

    “上回,你入宫看皇后的瓜圃,又是浇水又是刻瓜。这一回,去灵谷寺的山林间喝茶叙话,还有陛下命人送来的白瓷茶盏。听说你和金大人关系非同一般,你却又想方设法巴结皇后,究竟动得是何心思?”

    **浅眉眼间与她爹爹生得极相似,这么言辞凌厉的一通说,令桐拂忆起当年在张玉营中过往,不觉又有片刻失神。

    “你看,我就猜到,”**浅见她语迟,想来是说中她的心思,先是得意后又恨恨,“就你?也想觊觎陛下身边的位子?”

    桐拂将**浅手里的银杏果拿走,“这东西不能多吃,尝尝差不多就行了。”

    **浅顿时冒火,拍案而起,“我方才说的话,你竟敢假装没听见?!我告诉你,终有一日,我是要站在陛下身旁的!到那时候,无论你有何心思,我都不会让你得逞!”

    桐拂抬眼瞧着她,“你想要的东西,我没有半点兴趣,张姑娘怕是找错人了。”

    **浅一愣,“你……你当真没有旁的心思?”

    桐拂把玩着腕间的白雁玉钏,“这怎么好……我已收了人家的大雁,难不成林浅觉着,我该将这聘礼送回去,再去盘些旁的心思?”

    **浅的目光在那玉钏上反复看了数回,这才扑通一声坐回去,“你不早说!”

    “你也没让我说啊……”桐拂晓得她虽脾气蛮横些,但其实直来直去,倒也实在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主,“现在你可放心了?”

    **浅闷闷坐着,好半天没吭声,许久才道,“他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也答应我爹爹照顾我。如今可好,将我扔在外头不闻不问……”

    桐拂心中暗叹,谁不晓得当今这位天子,待眼前这位功臣之后堪比对待长公主。吃穿用度、出行仪仗,何曾委屈过她半分?但他眼里除了徐妙云,何时又看得进去其她任何女子?**浅一番心思,只怕是空托付……

    **浅忽然倾身凑到她跟前,“皇后是很好,好得挑不出毛病,可他为何眼里只有那一人?为何不愿多看我一眼?”

    桐拂再叹,看是会看的,只是看不进心里。心里早已满满当当的,都只是那一人的身影罢了。

    感叹归感叹,眼前之人不安抚一番,看来今夜是送不走了,桐拂只得试着劝道,“此事我实在也是没法劝你……”

    **浅却腾地站起身,“不用你劝!我自己去问!我要让他对着我爹的战袍说清楚,他究竟该如何待我!”话没说完,她人已经蹬蹬蹬走出院子去。

    桐拂望着面前案上狼藉一片的银杏壳,想着白日里徐妙云强自振作却又时时透出黯然不舍的神色,心里究竟不是滋味起来。

    正出神,听着外头脚步声纷起,很快一行人捧着抬着匣子、托盘鱼贯而入。也无人与她招呼,将东西在案上、四下里堆满了,又纷纷退出去。

    桐拂随手打开面前一个匣子,里头奇珍异宝、翡翠珠玉立时晃了眼。正愣神,扭头瞧见金幼孜皱着眉走入堂中。

    他边走边兀自嘀咕,“说个事儿估计你不会信,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皇后竟在后宫晾晒起了菘菜……”

第二百六十一章 高卧东山意豁如

    “宫里的东西……”他四处看了一圈。

    桐拂支着脑袋,没什么精神,“今日去灵谷寺和皇后喝了茶。”

    金幼孜转回她的身旁,“菘菜,是不是你的主意?”

    她拨弄着案上的银杏果壳,“唔,随口一说。不然我和她说什么,总不能不吭声……咦,她不是刚回宫么?你怎么就知道了?”问完了,自己也想明白了,索性闭了嘴。

    “皇后精神不济有一阵子了,近日更是寝食不安,陛下一时想不出旁的法子……”

    “他倒不担心我胡说八道反而劝岔了……其实他有时间琢磨这些,不如带着皇后回北平看看,出去散散心……”想着徐妙云所说的中原草原,她脑中一时乱纷纷,复又沉默。

    “**浅又是来做什么的?”

    桐拂扶额,“她的事……不说也罢。”她猛地想起一事,“柚子,九子铃不是兮容的。”

    他一怔,“当初十七拿来时说……”

    “跳舞的姐姐送来的。”桐拂打断他,“兮容却说,那九子铃并不是她的。”

    “这案子……”

    “是,早就结了。如今也约莫知道,是鲛人和残棋。但这藏在后头的影子,我依然挥之不去。比如,那七个死去的人,为何每次我都刚好也在附近?

    九子铃是染坊第一条命案之后出现的,或许正是它让我反反复复地在河道里出现。而每次我被人看见,我自己却并没有任何记忆。这是为何?又为什么是我?

    再有,除了欹器和水珀,九子铃似乎也可以将我带去过往。

    如果,是有人利用它将我控制于掌心……这念头,单只是想起,我都觉得毛骨悚然。柚子,你不觉得我应该将一切弄明白么?”

    她直直盯着他,“或许,我本不该在这里。我的出现,让这些都错了……”

    她的手落入他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说着说着又开始胡说八道,你不出现,我要怎么办?”

    她依旧定定望着他,“你会遇上别人,会和她们在一起。比如练琼琼,比如江月……”他的面庞忽然在眼前放大,有什么轻触在自己的唇畔,又很快退开。二人的额抵着,他的呼吸听着急促而紊乱,“对付胡说八道,我只有这个法子,你不妨继续说下去……”

    脑中除了嗡嗡作响,她一时僵着,不知该如何。半天才缓缓道,“我乏了……”

    “那正好……”他将她拉起身,就往后头走去,“时辰不早了……”

    她一窘,拖拽着步子,“我不困……我还得去找十七……”

    “你现在去,谁也找不着。”

    “为何?”

    金幼孜脚下不停,“他二人离开京师了。”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他拽住,“你说什么?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何要离开?”

    “今日遇着边景昭,是他说的。据说前两日那二人就已离开,景昭如今日日买醉,嚷嚷着要去开封周王府编救荒书,再不回这伤心地……”

    “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应是不知,否则他早追去了。”趁她愣神,他将她推进屋子里,“早些歇息,这事明日我们再想法子。”见她仍恍惚着,他凑近前道,“可要我帮忙?”

    桐拂抬眼见他意味不寻常,忙将他推出屋子去,“我有手有脚的,要你帮什么忙,赶紧走……”将门拴上,她一头倒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被席卷而来的困意包裹着睡去。

    朦胧间似是看见窗上仍映着金幼孜的身影……他怎么还不走?这么想着,再难抵挡困意重重,很快沉沉睡去……

    弹唱丝竹声绵绵不绝,间杂着燕语莺歌般的轻笑细语,虽将困意一点点扯开去,倒并不恼人。鼻端缭绕着花香馥郁,偶有暖风拂面,说不出的惬意。

    桐拂觉着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舒坦过,倒希望这美梦能再多盘桓些时候……

    有什么极轻柔地拂在自己的鼻尖,极痒,耳边听见刻意压抑着的呼吸和笑声。她忍不住抓向自己的鼻子,想将那讨厌的东西挡开,手一抬,她就醒了。

    眼前是一圈面庞,环肥燕瘦,沉鱼落雁,个个都是姿色极妍丽的女子。而自己躺在一处庭院的小亭中,就这么依着阑干睡着。

    见她醒来,她们再忍不住,纷纷嬉笑出声,“才饮了一盅就醉倒了,当真是少见……别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瞧瞧,睡傻了……”

    桐拂正错愕,就听亭外有人扬声道,“今日的舞都演练好了?倒有空闲说笑……”

    那声调不高,也并非凶神恶煞咄咄逼人,但桐拂面前的这些女子顿时都敛了笑意,匆忙鱼贯而出,一眨眼的功夫,亭中只剩了自己一人。

    亭外立着的,是位年轻貌美的妇人。她身旁还有个约莫金钗之年的小姑娘,虽不比方才那些个环肥燕瘦之姿,但小小年纪神情散朗俊逸,一双明眸未语先笑,极是惹人喜爱。

    “就猜到是你,”那妇人道,“明伊,你自己说吧,今日该如何罚你?”

    桐拂脑中轰的一响,明衣?明漪?怎么又是……

    她手忙脚乱站起身,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听那小姑娘忽然出声道,“叔母,不如让明伊陪我习字,可好?”

    那妇人闻言转而将那小姑娘的手牵了,“既然令姜发话了,那就这么办了。写完字之后别忘了早些过来和叔父一起晚膳。今日封儿,胡儿,羯儿还有末儿都在,可热闹了……”那妇人又交待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令姜正欲走进亭子,身后蹬蹬蹬跑来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娃娃,口中唤着,“阿姐!阿姐习字不叫上玄儿,竟找个字都不会写的!”

    令姜伸手将他拦着,“阿玄,莫要胡闹,今日叔父要考问功课,你的书可都念完了?”

    那叫阿玄的娃娃嘟着嘴,“念好了又如何?总归比不上谢朗的那句‘撒盐空中差可拟’。阿姐的‘未若柳絮因风起’,玄儿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令姜又说了什么桐拂压根儿没听见,但方才这一句她若没记岔了的话,眼前的这位令姜,是谢道韫?这小娃娃,是领着北府军因淝水之战一战成名的谢玄?那他们口中的叔父,岂不就是,谢安……

第二百六十二章 纤罗雾縠垂羽衣

    亭内清风习习,墨香沁人。桐拂研着墨,忍不住打量身旁习字正入神的小令姜。

    小小年纪,一旦坐下执笔,即气定神凝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笔峰挪移间,竟显雍容和雅。

    几首辞赋帖临毕,她于落款处,书,升平二年。

    桐拂心里算了算,若是没记错,离谢安东山再起、为桓温司马,也就还有一两年的光景。这也亏了酒馆里的说书人,最爱念叨的就是乌衣巷里王谢两家旧事……

    这位谢名士,曾祖谢缵,曹魏典农中郎将。祖父谢衡,太子太傅。父谢裒,吏部尚书。奋三世之余烈,他分明可以仕途腾达,却偏偏再三推辞朝廷召任,守着东山钓鱼打猎吟诗清谈……

    “阿姐!鱼上钩了!”亭外池边的谢玄猛地欣喜大叫起来,“好沉,阿姐助我!”

    二人扭头看去,那小人儿手里死死拽着鱼竿,银线绷得笔直。

    令姜摇头,“成日就是钓鱼摸虾,回头看你在叔父跟前怎么哭鼻子……”她想了想还是转而对桐拂道,“明伊去帮帮他,不过,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桐拂走到池边,谢玄双足抵在池边一块石头上,脸涨得通红,才勉强将那鱼竿拽住。见她走来,忙喊道,“赶紧过来帮忙,还杵着做什么?!”

    小小年纪,气势倒是不小。

    “谢小公子,”桐拂瞧他样子实在有趣,有心逗他,“我不会钓鱼,要么,谢小公子教教我?”

    谢玄一脑门的汗,“教什么教?赶紧帮我拉着鱼竿!”

    桐拂手搭上竿子,就知道这条鱼个头不小,看不出眼前的这个小娃娃当真有些能耐,“这鱼得用网,硬拉是拉不上的。”这句倒是实话。

    谢玄刚打算撒手,闻言又将竹竿紧紧抱住,“那你还不速速去拿?就在亭后。”

    桐拂忍着笑,忙转身去取网,还没走两步,听见身后一声哎呦紧接着是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的声音。再回头,谢玄人已经趴在池子里,好在靠近池边,水不深,他这么趴着,脑袋还在水面。

    桐拂疾步赶回池边,伸手就欲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拎出水来。不料他身子一让,将一条手臂抬起,斜眼瞪着她,“扶我起来!”

    桐拂忍俊不禁,估计这小娃娃觉得被拎着衣领起来很没面子……她伸手将他扶起,他浑身湿透忍不住的哆嗦着,犹指着水面,“鱼还在那儿,你,去把它抓回来。”

    桐拂见那鱼竿在水面沉沉浮浮,再瞧他脸色发青仍有不甘,心一软,将裙摆挽在腰间涉水过去。将鱼竿拾起,几下将那鱼收在怀中。再转头,谢玄仍站在水里,眉飞色舞,“好大一条!是我抓着的!”

    她抱着兀自扑腾的鱼走到他身前,见他欢天喜地地接过,无意间瞥见水中二人倒影,顿时愣住。再欲细看,那谢玄蹦蹦跳跳地跑回岸上,早将一池水搅乱了。

    那一头,令姜已唤了人来,将浑身湿透的谢玄领走,桐拂仍在愣神,令姜已到了眼前,“明伊,叔母方才让我唤你速去后花园的水榭,需准备今晚的酒席。”她将手里的干净裙衫递给桐拂,“赶紧换了过去,叔父很快就过去了。”

    桐拂接了衣衫,想问那水榭在何处,又恐令姜生疑,只得独自往高木繁盛的那一处去。自己如今看来是谢安之妻刘氏的侍女,只是如何准备酒席她又怎么知道……

    一路分花拂柳,耳听丝竹声隐隐,循着过去。很快见一片湖面粼粼,舒展于青山碧色之间。临水石台连着九曲桥,直通往湖中心的水榭。石台上已设了案席凭几,四下里撑着五彩帷帐,揉着丝光,舒展摇曳迷离人眼。十来个侍女正穿梭忙碌其间,布下瓜果小食,支起香炉,挂起灯笼……

    桐拂走到近前,也不知该做什么,眼瞅着身旁的侍女新端上的茶盏,就欲上前帮着布在案上。那侍女抬头见她,不觉一愣,“明伊?你做这个干什么?自己的活儿干完了?”

    桐拂一愣,看起来自己该是有分配好的活计,该是什么?情急之下只得含糊道,“唔……差不多了……我看看没什么事,就过来搭把手……”

    那侍女瞪圆了眼,“差不多了?那么多人,梳妆、衣裳、编排的,你都办妥了?”

    桐拂继续一头雾水,正茫然,耳听身后又是那一片莺声燕语,“明伊在那儿呢……可不是,居然扔下我们不管了……难道酒还没醒……”

    她转过身,早前围在亭子里的那些丽人们,此刻正蜂拥而来,有捧着衣裳的,有举着木梳的,有拎着妆奁的,嘴里嚷嚷着,“可是需穿这桃红还是水蓝裙衫……”

    “用绵燕支还是金花燕支,淡雅些还是浓艳些……”

    “发式是缬子髻、流苏髻、还是蛾眉惊鹄髻……”

    起先她尚能分辩她们在说着什么,到后来只能看见这许多嘴巴开开合合,根本听不出乱纷纷一片究竟是什么。就这么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入不远处高柳掩映的厢房中。

    看着屋子里成排的裙衫、成堆的胭脂水粉、钗簪流苏,更有筝、瑟、笙、竽和许多叫不出名来的古乐器……桐拂总算闹明白,这明伊原是谢府里管着这些乐女舞女的……

    “明伊别发愣了,酒宴就要开席,我们还没梳妆好,可是要受罚的……”身后的女子们继续七嘴八舌。

    桐拂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排衣施上,那上面的裙衫白如霜雪轻似流云,看着竟有些眼熟。她不由指着道,“不如,穿那个?”

    女子们顿时安静下来,“那个?白纻舞?”

    桐拂顿时想起那个女子,永嘉紫桂,萧妙淽,也曾跳过这一支舞……金幼孜的半幅面具……执意守在台城的公主……

    “那发式呢?妆容呢?”舞女们已开始更衣衫。

    桐拂走到妆台前,依着萧妙淽当年模样,选了白牡丹的簪花、若雨滴玲珑的流苏,燕支浅嫣红……

    “乐器是用筝还是笙?”乐女们又涌上来。

    桐拂眼前恍惚间,只见台城上,孤身一人,且唱且舞的身影。城外兵戎惨烈,城内饿殍遍野……

    “清唱……”她缓缓道。

第二百六十三章 芝兰簇生苍苔薄

    宴席已开,座上嘉宾云集,随便一个都足已令桐拂心神震撼感慨万千。许询、王羲之、支道林、孙兴公……就在自己眼前不远处,举杯对饮、畅言清谈……一旁丝竹萦绕,雅音不觉。

    宴席之侧,谢家的子侄辈亦围坐一处。桐拂见令姜与谢玄皆已换了衣衫,也在其中。正欲细看,听身前刘氏对谢安道,“近日听闻一桩趣事,玄儿的爹,在荆州整**着桓温与他一道饮酒。”

    谢安无奈摇头,“兄长嗜酒,斜巾披发的惯了,恐又坐在人家家里长啸吟唱……”

    刘氏拈着酒盏,嘴角噙笑,“桓温的妻却十分高兴。”

    “南康公主?”谢安略显疑惑,“此事与她何干?”

    “偏就与她有关。公主见桓温为了躲那谢奕,避入自己屋中,乐道,若没这个放荡形骸的谢奕,我又怎能见到你?”刘氏边说边瞧谢安面上神情。

    谢安方要接话,刘氏又道,“还有一桩,更有趣,也是与这南康公主有关。你可知桓温平蜀灭了成汉之后,娶了成汉后主刘势之妹为妾,藏于家中书斋。此女姿容绝美……”

    见谢安倾身听得仔细,刘氏替他斟满了酒,不紧不慢道,“岂料此事被南康公主发觉,她领着十来个侍女手提着刀闯入书斋,欲将那妾杀了……”

    谢安流露出惜色,抬眼见刘氏探究目光,忙举起酒盏将脸遮着慢饮起来,“此事……错在桓温……平白害了美人性命……”

    “我还没说完,你就急着可惜了?”刘氏回头示意桐拂递上酒壶,接着道,“谁又想到,公主闯入书斋,见那李氏正于窗前梳发,发垂委地,雪肤乌发更衬出姿容绝美。

    见公主杀气腾腾,李氏盈盈礼道,国破家亡,无心以至。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

    公主竟将手中的刀扔了,将李氏扶起,口呼阿妹,我见汝犹怜,何况他了……”

    “如此甚好,甚好……”谢安不住颔首,转眼见夫人嘴角绷着,他跟着就转了话头,“不好不好,若非桓温贪图美色,怎会惹出这段佳话……不不,不是佳话,是纷扰……”

    他紧接着转向桐拂,“今日舞乐可备好了,不如就在这高台上……”

    李氏眸光飘向湖中,将他打断了,“高台太局促,不如放在水榭里。”

    “水榭?”他抬眼张望了一回,“这……看着有些远……”

    “明伊,”李氏提声吩咐道,“乐女舞女现在就可以过去水榭了。”

    待桐拂将乐女舞女领去水榭再返来,唱辞已起,绝无丝弦,歌声清越,自水面掠过袅袅而来。轻歌流转间,舞女翩翩,步态从容雅缓。本个个是一顶一的美人,眼下含笑流盼,令人痴绝。

    谢安不住颔首,“清商乐舞,犹有君子之风,宫乐莫与之为比……只是,离得有些远,看不分明……”

    “明伊。”李氏闻言又唤道。

    桐拂刚站定,只得趋步上前听候吩咐。

    李氏手中稳稳地正替谢安布菜,“你去吩咐一声,将水榭的帷帐垂下。”

    桐拂一愣,原本隔着这么远就看不太清楚,若非白纻舞本是长袖翻飞还有些看头。但若垂了帷帐,只能见人影,又如何赏舞?

    “妙舞看多了,怕坏了人的品性德行。”李氏悠悠道。

    见李氏不似玩笑,桐拂只得差人过去。很快,水榭四面的帷帐纷纷垂下,只能勉强看见里面绰绰身姿曼妙,长袖卷拂……那些个粲然明眸、烟霞芙蓉色,是半点也看不到了。

    四座纷纷向谢安这里看来,多含意味深长之笑意。谢安面不改色,举着酒盏一一遥遥敬酒。

    酒至半酣,忽有仆从匆匆至,递上书信。谢安看罢脸色遽变,犹盯着那信笺问道,“玄儿呢?”

    李氏疑道,“玄儿?在宴席上。怎么了?”她凑过去看罢,手中的酒撒了大半。

    谢安将信折起,“兄长身子不佳已有些时日,只是没想到竟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境地。先莫要告诉玄儿,待我……选个时机再同他说。”

    李氏眼眶微红,应诺道,“说的是,先不要告诉他……”

    “叔父叔母!”身旁传来令姜的一声唤,“今日尚未问我们的功课,他们都等着呢。”说罢,挽了谢安的手臂就往他们的案席走去。

    李氏别过脸,将眼角的湿润拭去,示意桐拂扶着她起来。桐拂跟在后头,却一路错神。方才在水中倒影里瞧见的,是金幼孜……难不成这谢玄竟是……可怎会成了这么个小娃娃?

    胡乱琢磨着,前头谢安已停了脚,那一群子子侄侄早恭敬地起身齐齐行礼。谢安一个脑袋一个脑袋摸过去,满脸不加掩饰地喜爱欣慰。

    到了谢玄面前,谢安的手顿了顿,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又环顾四周,“今日问问你们,谢氏一门,家族显赫,你等生来就无需为稻米谋,但为何仍要好学、深学、问天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作答。桐拂约莫记得有这么一处,似是有一位谢家子侄辈的说了一句什么兰什么树的……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谢玄朗声道。

    桐拂愣住,居然是他?

    谢安听罢,放在他肩头的手,又郑重地拍了拍他尚稚嫩的肩,“说得好,叔父十分欣慰。”

    一旁李氏又悄悄别过脸去,抹去眼角泪水。

    桐拂忍不住盯着谢玄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金幼孜的影子。但想着方才信上所说,他这么小小年纪,往后怕是要长久地孤身寄人篱下,不免生出怜意。不想恰对上谢玄移过来的目光,谢玄原本欣喜的神情,立刻转为气势汹汹,冲她迅速一瞪眼,复又恭敬地望向仍在慈爱地教导大伙儿的叔父。

    之后的宴席散得很仓促,又一封密函送至谢安手中时,他甚至连招呼宾客的心情都没了,急匆匆离开。李氏并未瞧见密函上写了什么,但瞧他举动不同寻常,也一时忧心忡忡起来,命桐拂将歌舞散去,她自己将宾客一一送出府外。

    待桐拂将那一群莺莺燕燕安置好了,回到湖边高台,四下里只余下些侍女仆从匆忙洒扫收拾。她正欲离开,只听身后有人唤道,“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她转过身,目光落下,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谢玄。他身量虽小,但负着手,气势倒是端得整肃。想着金幼孜,她忍不住露出笑意,“是你啊,你可识得我?”

    他盯着她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第二百六十四章 紫罗香囊垂覆手

    水中倒影里,一个辛苦地忍着笑,另一个透着十分的惆怅。

    “小娃娃……”桐拂戳戳他的面颊。

    他一把将她的那只手捉了,“胡闹。”

    “我觉着蛮好。”她笑嘻嘻道,“这地方山好水好,人也长得一个比一个好看,还有个脾气挺臭的小娃娃可以欺负……”

    “说正事,”他绷了脸,“你若一路跟着谢家,倒没什么。只是之后谢安出山,会去桓温帐下做一阵子司马。你且记着莫要困在桓府内,若跟着谢安回到建康,就无甚可忧虑的……”

    “桓温……不就是忙了三次北伐,之后又试图夺皇位、加九锡的那个?”

    “你可知当初桓温如何娶了南康公主?还是晋明帝主动将他招为驸马。”

    桐拂想着方才李氏说的故事,忍不住乐出声,“挺有意思的一双人……”

    “桓温的高祖,曹魏大司农桓范,但之后堂堂谯国龙亢桓氏沦为刑家,再不是高门望族。桓温之父桓彝南渡后,跻身江左八达,因与明帝平定王敦之乱而有功。

    但桓彝在苏峻之乱中被杀,泾县县令江播参与谋划。彼时桓温只是十五岁的少年,枕戈泣血,熬到三年后这江播死了,他假扮吊客混入人群,手刃江播的三子,替父亲报了仇。”

    桐拂咂舌,“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性胆识,手段也实在酷烈……”

    “那句,纵不能流芳百世,也当要遗臭万年,就是桓温说的。旁的你不用顾虑,只需记着,需跟着谢家回到建康城,至于是去他新修的东山府邸还是乌衣巷,就没什么所谓了……”

    “可我为何会来这里?”桐拂忽然道,“那九子铃我压在箱底,上头特意堆了七八块青砖,它总不能自己跑出来?”

    他在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漾着,看不清神情。

    “阿玄!”身后远处有人唤着,二人齐齐回头看去,是谢玄的兄长谢靖,“叔母唤你过去,快点啊。”说罢便跑远了。

    谢玄转回脑袋,看着自己竟牵着面前这个女子的手,忙不迭将她甩开,“无礼!”

    桐拂瞧他气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忍着笑,“这么被谢小公子牵着,委实有些无礼,不过,我不会介意的。”

    谢玄此番气得身子都有些哆嗦,也顾不上风仪,恨恨一跺脚转身就跑。

    桐拂笑着看他跑远了,很快再笑不出,望着眼前东山秀美,惆怅满腹。自己的日子,过得已经跌跌爬爬筋疲力尽,还要反反复复四处折腾,眼下只求一份安宁,万莫再卷入兵戎诡谲之间……

    之后的事,正如金幼孜所说,谢安的兄长谢奕终是没熬过撒手而去,丢下谢玄孤身一人。谢安的弟弟谢万北伐前燕,误以为敌军抵达以致手下兵士惊恐溃散,他竟单骑逃回建康……虽朝廷看在谢安的面上没杀他,但之后谢万很快被免为庶人……

    似乎一夜之间,谢家地位再不复从前,举目而望竟已是岌岌可危。

    谢安应征西大将军桓温之邀,任他帐下司马,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之事。

    从新亭出发那日,百官送行。桐拂被李氏遣去令姜的马车上,谢玄入来的时候似是没料到,本想转身就走,被令姜叫住,只得留下。

    谢玄自知道了他爹爹的事,就跟变了个人一般。从前还能见到他活泼跳脱,那之后再没见过他的笑颜。日日里念书习字温课,安静内敛得不再似个小娃娃。

    好在谢安与李氏从来待他如己出,如今更是照顾有加。令姜和其余的兄弟虽嘴上不说,但处处帮衬,谢玄不至于孤苦无依。

    “大人此番出山,你们如何看?”桐拂见令姜和谢玄都有些心事重重,找了话与他二人攀谈。

    令姜笑道,“叔父布衣东山,早前叔母曾取笑他,说其余几位叔叔门楣光耀宾客络绎不绝,难道大丈夫不该如此?”她捂着鼻子,学着谢安说话的样子道,“只怕往后也免不了……”

    桐拂被她逗得直乐,转头瞧见谢玄仍一脸冰冷,遂道,“我倒觉着,你叔父更喜欢和你们待在一处。山水之间,琴酒歌舞诗文清谈,顺便令你们一个个成为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谢玄冷冷瞥了她一眼,“肤浅!”

    桐拂见他终于出声,忙欣欣然道,“愿闻其详。”

    他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瞧她,“天下安宁,只制衡二字。叔父不过是择时而出。出不出,何时出,皆是权衡筹谋。又岂是你能参透的。”

    桐拂赞许道,“有理有理,车骑将军果然不凡……”

    他一愣,“谁是车骑将军?”

    桐拂暗笑,眼前的这个小娃娃,十余年后,将在淮南淝水畔,以八万兵力,将秦军百万人打得溃不成军……

    见她但笑不语,谢玄当她又在取笑自己,扭过头去再不理她,将怀里的一个紫罗香囊取在手中把玩。

    那香囊精美异常,向来垂于美人腰侧,如今握在这谢玄手中,桐拂怎么看都觉着别扭。忍了忍没忍住,“谢小公子,这东西,是女子的配饰,你堂堂男子,怎能……”

    话没说完,觉着衣袖被人猛地拽了拽,桐拂扭头看去,令姜一脸无奈正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

    恰马车停下,谢玄掀帘就走。

    “他呀,不知何故,近日迷上了这紫罗香囊。”令姜一脸忧色,“本事纨绔子弟随身带着的物件,他也日日带着,爱不释手。叔母问过此事,他嘴上应承了,却仍挂在身上……”

    桐拂奇道,“谢大人没管他?他不是最听他叔父的话?”

    令姜又是一叹,“叔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哪里会严辞苛责?便是重话都不会说他一句的。”

    眼瞅着别的马车也都停下,在一处湖边歇脚,桐拂与令姜也下了马车。眼瞅着谢安将谢玄叫到跟前,正说着什么,桐拂忽道,“不如,我们去找谢大人想想法子?”

    令姜一愕,“叔父?”

    桐拂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令姜当即领会,与她一道走至谢安与谢玄身旁。“叔父,”令姜恭敬礼道。

    谢安望着她慈爱道,“路途遥遥,令姜可是累了?”

    “路途遥遥,好在一路有香囊的芬芳,令姜倒不觉得困倦。”

    谢安眼风里瞅见谢玄正慌忙将手中垂下的一截香囊塞回袖中,旋即了然,忽道,“既然都不困倦,不妨,我等设一赌局,乐上一乐?”

第二百六十五章 能消永日是樗蒲

    桐拂目瞪口呆看着朗月清风般的谢安,自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将里头的东西倒在面前架起的木台上。待那些东西咕噜噜滚了几圈静下来,她才瞧清楚。

    看着像五个木骰子,但两头尖锐,中间平广,行似杏仁。每个骰子,一面黑,画着牛犊。另一面白,上画雉。

    一旁令姜面有忧色,压低声附在桐拂耳边,“叔父怎会用樗蒲?掷五木可是阿玄最拿手的,我们都赢不过他……”

    二人细语间,谢安叔侄已热热闹闹地掷起了五木。

    “玄儿,既然是樗蒲,总得有赌注。”谢安满面和蔼,仿佛嘴里说的是辞赋文章诗书行韵,手中却将那五子拨弄的玲珑活泼。

    谢玄忙道,“自然是要的,请叔父定这赌注。”

    谢安道,“好,若玄儿赢了,叔父就将那一箱青红缥绿桃花纸送给你。”

    谢玄两眼放光,“当真?!”

    谢安颔首,“但,若你输了,你需将一随身之物赠与我。”见谢玄顿时眸光闪烁避让,他继续道,“紫罗香囊,我只要那个。”

    看了几个回合,桐拂才略有些明白,全黑为卢,乃最高彩。四黑一白为雉,次于卢,皆属贵彩。其余二黑三白,二百三黑,一黑四白或全白,所谓枭和犍为恶彩。贵彩胜出,而恶彩负。

    谢玄固然玩得顺手,但他对面的叔父显然更得心应手。其间还与呈上文书的仆从交谈说笑,时不时招呼一旁的令姜用些小食,又吩咐人在一旁生火煮茶……

    到最后谢玄只得主动认输,将那紫罗香囊拱手交给了叔父。

    谢安将那香囊拿在手中把玩片刻,“不错,的确精致。”他抬眼望着谢玄,“如今它既是叔父的,可是由叔父随意处置?”

    谢玄眼皮不敢抬,躬身道,“既是叔父赢的,自然就是叔父的。”

    谢安颔首,手腕一扬,那香囊落入一旁炉火中,很快被烧尽了。

    “时候不早,还需赶路。”谢安撩袍起身,很快走远了。留下谢玄仍垂手立着,望着那炉火怔怔出神。

    ……

    额间清冷,茫茫然不知所在,耳畔滴漏水声泠泠不绝,眼前情景渐渐清楚起来。

    幔帐叠叠低垂,微风乍转,垂珮轻窸。

    那之间的绰绰人影,被屏风幔帐遮掩着,看不分明。但桐拂几乎立刻认出此地,坤宁宫,皇后居所。

    她并未得空去琢磨为何会身在此处,因为她认出了不远处床榻前跪着的那个身影,朱高炽。

    朱高炽为何跪着?且是跪在皇后的榻前?匆匆出入的宫女,无不神情凝重,步子时时踏错,不似往日端肃稳重。

    桐拂心里一揪,除非……

    殿外脚步声忽起,几近趔趄。

    她只看清那一身黄色团龙袍一阵风般地自眼前过,等不及宫人替他掀起幔帐,他自己伸手挑帘而入。

    “太子出去。”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

    立刻有宫人入内,将朱高炽扶起身,送至殿外。虽隔着层层幔帐,仍可见他面上仿若失了魂魄,依靠在宫人身上任人摆布。

    “妙云……可是觉着气闷?”朱棣抬手示意宫人将幔帐卷起并尽数退下,一时殿内只余了他二人。桐拂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会被旁人瞧见,眼下只能藏在那铜壶滴漏之后屏息凝神。这种时候若被发现,怕不是死得很难看那么简单……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徐妙云的声音听起来虽没什么气力,但犹含笑意,“看你这一头汗……”她似在摸索寻她的锦帕,手却被他捉住。

    “帕子在这儿。”他将一旁案上的锦帕取了,放在她手中。又将自己的面庞伏低了,“替我擦擦。”

    她擦得很仔细,用了很长的时间。末了,那锦帕飘忽落下,她的手仍停在他的面庞上。

    他将她的这只手握着,“你需尽快好起来。天热,我只要你给我擦汗。”那样子,像极了耍赖的小娃娃。

    她果然嘴角高高扬起,“我也想……这一回,只怕是不行了。”

    他的手僵着,整个人亦僵着,仿佛微微的动弹,就会令她消失不见。

    桐拂看不清他面上神情,但她能看见妙云的指尖移去他的眼角,似在擦拭着什么。

    “外面候着的起居注官,定会写,‘皇后言,生死有命,不能再报答皇帝恩情,劝皇帝以国为重,割恩自爱……’”她絮絮学叨叨着起居注官的语气。

    “妙云……”他将她打断,声有哽咽。

    她似是歇了歇,又道,“他们写他们的,我说我的。

    你莫要伤心,但也莫要将我忘了。不用时时惦念,但每日里想一回,还是要的……”

    他俯下身,将她搂着,身子颤得厉害,已是泣不成声。

    二人之间,似犹有低语,但只在那耳鬓厮磨间,再听不真切。

    约莫是,娓娓叮咛,千般嘱咐,昔日过往,依依念念……

    桐拂这才觉出自己面上尽是水泽。那之后,浑浑噩噩,只能见人影来回穿梭,低声哭泣殷勤劝慰……那个身影始终端坐在榻前,半步不肯离开。

    极远处传来钟声,一声声,空空杳杳,无止无休。

    內官跪呈上青服,素而无纹,不饰团龙补子,乌角带銙,深青色带鞓。

    皇帝未接。

    底下乌泱泱跪着的,无人明白他的意思,皆只能战战兢兢伏于地,一时殿内针落可闻。

    朱高炽抬眼就能看见父皇的玄履,虽然自方才入来到现在,不曾听父皇说过一句话,但他却晓得,眼下自己说的任何一句,都将是错。父皇不换青服,应是仍在极大的痛楚之间,尚不能接收母后已薨逝之事……

    这般想着,眼风里见一方素洁的锦帕飘忽而落,恰落在自己身前。朱高炽认得是母后随身所带,正要拾起,却见另一只手已抢先一步将这锦帕取在手中。

    他抬头,看着父皇手握素帕的神情,猛地有什么撞入心中,急忙低声吩咐身后的宫人。

    很快內官返来,跪呈上素白布衣,素裳,白缯。

    朱高炽依旧伏在地上,并不敢抬头张望父皇神情,许久才听他一声,“更衣。”

第二百六十六章 相得玉楼瑶殿影

    此番困于宫中,她从一开始就没去探究缘由,好似自己这般出现、盘桓、守着,本该如此。

    皇后的梓宫置于柔仪殿。桐拂能去的地方除了这里,就只有坤宁宫。其余的地方她去不了,也无法离开。

    她渐渐有些看不清楚,究竟是自己无法离开,还是本不想离开。

    他每日都来,始终是那一身月白衣冠絰带。

    太祖为马皇后素衣,不过十五日。他却日日穿着,早已月余。

    坤和宫的早桂新绽,桐拂蜷在枝桠间,盯着头顶的一树璨璨桂子出神。她听见有人走近,在树下驻足。透过花枝,仍是那一身月白衣冠。

    午后暖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晃动轻跃间,映出贵妃榻上酣眠的身影……锦毯垂委于地,裹着书卷……初醒惺忪,睡痕犹似朝霞,倚在他身旁,劝他休养生息、恼他越制封公……她手中,转枝花叶的白瓷盏,茶汤馥,桂子金澄澄。洁素莹然,一如笑颜……

    几粒鸟鸣,将静谧啄开,笑颜低语朱红罗裳倏而散去。

    阶前树影婆娑,落寞无声。

    几枚桂子簌簌落下,缀在她的衣袖间,又咕噜噜滚落,直停在他的乌履旁。

    “你,下来。”他说。

    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说的,的确是下来二字。她环视周遭,也的确只有自己一个在这上头。

    她从树上慢吞吞地下来,这些时日多数待在屋子里,很久没有这般站在阳光下。日头仍厉害,她就觉着有些刺眼,往他身后的影子里避了避。

    “你早就在这儿了。”他并未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树下曾经置着贵妃榻之处。方才那情形,分明伸手就可触及,无论他如何贪看流连,偏偏瞬息间烟消云散。

    “白服,是你提醒太子的。他,想不到这个。”他素净的白袍上,没有半点尘瑕。

    她垂下头,妙云的锦帕的确是自己丢在了朱高炽的面前。至于为何会是白服,她也说不清。

    大约是妙云喜白,或者,那本是极干净纯粹的颜色,是开始的模样,简单明澈。又或者,是炽烈过后,沉淀下来的安宁。

    “你为何不救她?”他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着另一只,暴出狰狞青筋,“就这么看着她……当真没有法子?”

    看着她死去……他说得没错,自己就只能那么眼睁睁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好比她那么看着刘休仁,看着萧统,看着后主,看着莫邪……她从来都没有任何法子。

    他并没有再逼问,只是沉默,令她一时以为,他们会这般一直一直缄默下去。

    “你能让我见到她?就一会儿,也可以。”他忽然出声,眸光仍在那石阶前疏影下,生怕错过了什么,声音里是不曾有过的忐忑期许。

    承天门,丹墀下三鸣鞭,奏庆平之章……承制官宣读制命,正副使跪受册封文书、皇后玉玺,置册宝案……

    至中宫门外,皇后戴九龙四凤冠,冒以翡翠。龙衔大珠上有翠盖下垂珠结,余皆口衔珠滴。珠翠云四十片,牡丹大珠花十二树,穰花飘枝小珠花十二树。三博鬓,饰以金龙翠云,皆垂珠滴。出祭礼服,走出阁楼,站立居所大殿中……

    皇后册书及宝玺,陈放西案……

    皇后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礼毕,乐止,册立皇后礼成……

    帝后并肩而行,垂覆的衣袖下两手相携,她形容端雅,唇齿微动间只二人可闻听,“太祖制,册立皇后,不颁立后诏书。这封后大典,是不是太过隆重了?再有,皇后印玺,太祖时为龟纽,怎的被改成了盘龙纽?你还亲拟了封后诏书?”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咨尔徐氏,中山武宁王徐达之女,为朕正妃,内助藩国二十余年,朕躬行天讨,无内顾之忧,济朕艰难,同勤开国。今寰宇肃清,朕登大宝,允赖相成,宜正位号今。”

    她笑意愈浓,“还有,太祖制,立后不祭告奉先殿祖先……”

    “是,不但要让你在承天门开读诏书。眼下,你也需与我一道去奉先殿告祭祖先。我要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妻,我的皇后。此生,朕也只有这一个皇后。”

    额靥间的珠翠,因她的笑颜,生出熠熠光泽,令人不可逼视……

    风过窸窣,桂枝摇,往昔仓皇散去,徒余一庭静谧。

    身后脚步声忽起,极为小心内敛,桐拂见是大内监,忙退入树影之间。

    “陛下,”那内监将声调拿捏得极辛苦,虽已是做足了准备,仍能听出微微颤栗,“礼部奉旨用檀香制的皇后灵位与册宝已备妥,请陛下过目。”

    桐拂早闻见香气浮动,见他仔细拿在手中反复摩挲,久久不说一个字。那内监汗湿了后背,却是大气不敢出。

    “她素喜这味道……”话没说完,他已大步往柔仪殿走去。

    桐拂这才长舒一口气,方才所见,似沉沉巨石将声息压着,终是踉跄挣脱而出。

    她走出这庭院,走出坤宁宫,走出宫门,走入市井,迅速被周遭的烟火喧嚣湮没。

    看着眼前金幼孜的院门,她没有犹豫,推门而入,一路走至厢房前。他原在窗下疾书,听见动静抬头见她,讶然起身冲入院中。

    她强自笑道,“小娃娃……”说了一半,泪珠子已滚滚落下,究竟是掩不住肺腑痛,藏不下空落魂魄。

    他将她小心揽在怀中,亦无多宽言,由她泪湿素衣襟。

    皇后崩后,辍朝不鸣钟鼓百日,百官服斩衰二十七日后,素服也应于百日止。但百日之时,文武百官请皇帝御正门视朝鸣钟鼓,皇帝却以梓宫未葬,仍只去西角门,不鸣钟鼓,百官依旧素服。

    待她渐渐平复,金幼孜才将安南胡朝已灭亡,胡氏父子尽数被俘一事告知。

    多邦城下明军以火铳击退胡军象兵,攻占升龙,咸子关之战将胡大军击溃,终在奇罗海口将胡氏父子捉住……

    如今安南设交趾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已为明界。而胡氏父子已被押至京师关押。

    眼见她面色忽变,金幼孜将她的手牢牢捉了,“胡元笙那里,你想都不要想着再去一趟。“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半醒半醉酒明船

    酒舍前熙攘依旧,酒幔换了新布,被河风撩着,染了熏熏醉意,飘摇无定处。

    桐拂刚迈进门,就见刘娘子迎上来,将她拽着就往后头走,“你这丫头这阵子又跑去哪儿了,先赶紧的,替我招呼后头的客人……”

    桐拂一句谁啊没出口,已被刘娘子塞进了雅室里,案前一边坐着繁姿,另一边坐着的男子面生。

    繁姿面上飞霞妍,双眼迷离,分明是佳人醉颜酡。见桐拂入来,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这个姐姐,我识得……”

    对面坐着的那人忙起身将她扶着,皱着眉,“让你少喝点……”虽有些凶巴巴的,倒没有不耐厌烦的意思。

    桐拂听这一声姐姐,心早软了,伸手将她扶着坐回案前,“郡主跑出来喝酒,不怕被捉回去?”

    繁姿对着她傻乐,“我爹回开封了,谁能管着我?”

    桐拂一愣,“郡主怎么没跟着回去?王爷将你一人留在京师?”

    “我爹挖野菜去了……他哪有功夫管我……再说,”她笑嘻嘻凑到桐拂耳边,“这里,我还有顶要紧的事……”

    那男子替她斟了茶,“你醉了,就少说两句。”

    “恒哥哥,我没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醉了?”她笑嘻嘻接过茶盏,里头的茶汤泼了自己一身。

    李恒忙将茶盏拿回去,想替她擦又觉着不合适,只得看向桐拂。

    桐拂找人去做醒酒汤,顺道取了帕子拧了水,替她收拾干净。

    繁姿乖乖任由她摆布,一直乐呵呵的瞅着桐拂,“姐姐待我真好……”

    桐拂手里一慢,将刚送来的醒酒汤递给她,“把这喝了,一会儿该脑袋痛了。”

    繁姿摇头,“我不喝,这般最好,不用去想着他……他对我好与不好,我都高兴……”

    李恒蹙着眉,“又胡说。”

    “我没有……”繁姿瞥了他一眼,“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好像总站在河对岸……无论怎样想靠近……他总是远远的。

    哪怕他就在我面前,我没法靠近他……我真的如此讨厌么……”她扯着桐拂的衣袖,眸光里的笑意染了水光。

    桐拂看了一眼李恒,他盯着她的面颊出神,仿佛根本没听见她方才说了什么。

    桐拂心里一叹,“郡主……”

    繁姿却猛地站起身,“我晓得了!”她几乎将桐拂手里的醒酒汤碰翻了,“我本该直接问他,可愿意娶我!”

    没等桐拂醒过神,她已经冲出屋子去。李恒慢了慢,比桐拂先反应过来,拔腿就追了出去。

    手里的醒酒汤映着自己的身影,桐拂几乎可以想见文德听闻那一句之后的神情。

    想着这宜安郡主,再有那之前的**浅……皆是求而不得各自痴绝,她一时想得怔怔入神。

    “小拂!”刘娘子一声唤,令她回过神来,“方才酒坊的伙计过来,说本该明日送来的十五坛酒今日就要送来。我这里忙不开,你帮我去看看?”

    “好,这就去。”桐拂将手里的醒酒汤放了。

    “小拂,”刘娘子又唤住她,“你脸色不大好,这一阵究竟哪儿去了?若不舒服,就别去了,回家歇着……”

    桐拂将她挽着,“我自个儿待着才脸色不好,一见着刘娘子,就浑身舒服……”

    刘娘子在她鼻尖上轻剐了一下,“就你嘴甜!记着啊,快去快回。别一会儿啊,金大人又火急火燎上我这儿要人来了……”

    桐拂赶到白酒坊时,已过了午时,不知哪家新酿的桂花酒开了坛,香味四溢,充盈在河面巷道间。

    她熟门熟路摸去那间酒坊,门却拴着,敲了半天里头没动静。左右问了一回,说是今日并无人在酒坊里,她只得又去那门前候了一阵子。

    眼瞅着天色不早,她只得返身往河道走去,还得回去和刘娘子说一声,怕是那伙计搞错了……

    闷头想着事,与迎面过来的人几乎撞了个满怀,她忙打招呼致歉,那人却已径直往前走去。瞧着那背影,桐拂心里一跳,好生眼熟。

    正踮着脚张望,只觉手腕上一凉,紧跟着一瞬刺痛。她低头去瞧,几乎惊呼出声。

    那只眼熟的小蛇盘在腕间,尖齿刚自她手腕的肌肤上移开,那上面两个几不可见的红点,此刻已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她咬着牙疾步朝着那人的方向追去,看着不远,连追了几条街巷,二人之间始终不远不近地隔着。

    眼见他钻入通往河道的一条窄巷,桐拂并未多想,也跟着转进巷道内。

    这条窄巷只容一人过,若遇着人,需侧身才能通过。此时那人横在当中,将前路堵得严严实实。

    桐拂跑得气喘,“你想做什么?”

    卢潦渤抱着手臂,“是你一路在跟着我,反倒问我想做什么。”

    桐拂将自己的手腕伸至他面前,“它有没有毒?”

    卢潦渤一抬手,那小蛇已哧溜一声沿着他的手臂,一路钻进他腰间的锦囊中。

    “它咬你了?”他漫不经心,“毒,总归是有的,不过,没这么快让你送命。”

    “是她出了什么事?我能做什么?”

    他闻言一愣,复又失笑,“你难道不该是先骂我或者求我威胁我?”

    桐拂撕下一截衣袖,将手腕处扎紧了一道,“骂你求你威胁你,管用么?不如直接问清楚你想干嘛。”

    他面上露出有趣的神情,“哟,以前没看出来,倒是个硬脾气的。”

    “你不说,我走了。”她作势就要离开。

    “此毒的解药,只有我有。你若指望去找大夫帮你解毒,恐怕没人救得了你。你那个当太医的爹,他也不成。”他很笃定道,“我刚才说虽然这毒不会立刻要了你的命,但也就是多个两三天的功夫。”

    桐拂转过身,“要么,是胡元笙想救她父兄。要么,是她自己也被捉去了。”

    他总算收敛起漫不经心,“有我在,她不会被捉去。”眉眼间尽是笃定。

    “若是要救她父兄,抱歉,这忙我帮不了,你是真找错人了。”

    “我还真没找错,”他依旧笃笃定定,“你若办成这事,我不但替你解毒,还能把那一真一假两个鲛人给你找出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故园尽望何日归

    乌衣巷,紫竹院。

    换回女子装束的胡元笙坐在廊下,双脚垂在阑干旁,抬头望着檐角垂下的沉沉竹枝,似乎并没注意到走进来的卢潦渤与桐拂。

    “阿笙。”卢潦渤唤她,“人,我带来了。”

    过了许久,胡元笙才唔了一声,依旧盯着竹枝萧萧。又过了半晌才道,“坐。”

    桐拂从前见她,她都是穿的男子装束,举止洒脱不羁。今日这么看来,竟是大不同,几乎换了个面目,有着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神情气度。四下看了一圈也没什么可以坐的凳几,桐拂索性在阑干上与她并肩坐着。

    “我来京师,是来找人的。”胡元笙忽然道。

    桐拂有些错愕。胡元笙出现在京师,早在安南之战的前头。那会儿,她的父兄都好好的在安南,她自己跑到京师来,找谁?不由瞄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石阶上的卢潦渤。

    “他如今,个头该这么高了……”胡元笙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个小娃娃的个头。

    “阿笙还有个弟弟?”难不成安南的小王爷,比这位公主早一步也跑到京师来了?桐拂一头雾水。

    胡元笙扭过头盯着桐拂,“安儿,是我儿子。”

    若非手扶着阑干,桐拂早一跟头栽在地上。

    胡元笙对她的目瞪口呆视而不见,“我爹,逼陈顺宗退位出家,禅位给太子,随后将陈顺宗幽禁。”她由着桐拂脸色变了又变才道,“你猜的没错,陈顺宗是我的夫君,我曾是安南的皇后。方才说的太子,就是我的安儿。”

    桐拂有些坐不住,就欲起身,被胡元笙一把拉住。

    “坐着,你怕什么?”胡元笙盯着她,“我不过是曾经的皇后,我的夫君如今被关在不知何处的塔里。至于安儿,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这里。”

    “胡皇后……”桐拂刚一开口,已被她打断。

    “还是叫我阿笙。从前只有大哥这么叫我,我喜欢被这么叫。

    阿笙才是他们的亲人,是女儿是妹妹是妻子也是娘亲,唯独不是被利用的棋子。”胡元笙的眸光里并没有喜怒,仿佛说的是旁人的事。

    但这么听着,桐拂的心却一点点揪起来,“阿笙,我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桐姑娘,除了安儿,有一个人,我得将他救出来。他是阿笙的大哥,也是阿笙的朗月,他的余生不该在昏暗的牢房里度过。

    我还要找到安儿,将安儿安置好,我去将他换出来。但我怕,他等不了这么久,他身子弱。桐姑娘,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你帮我,我会报答你。”

    胡元笙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这个,麻烦姑娘交给大明天子。”

    桐拂愣着,胡元笙已将她的一只手执起,将那锦囊放入桐拂手中,“如果我没有猜错,陛下看见这样东西,会放了我大哥。”

    “阿笙,我并没有十足把握能交到他手里。”

    即便能交到他手中,以他如今日日在坤宁、柔仪殿痴痴徘徊的模样,他会有何反应又会做出什么,根本不是她能想得出……

    胡元笙站起身,“桐姑娘,此物对大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眼下再找不到另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将东西送进去。”

    “可我……”

    “我们不会看错,”胡元笙打断她,“桐姑娘是值得所托之人。”说罢,她郑重地对着桐拂施礼。

    桐拂忙将她拦着,“阿笙,我去试试。能不能成,我……”

    “为了大哥,怎么也要一试。”胡元笙道,“若陛下翻脸怪罪,你只管告诉他,你是遭我胁迫。此事皆是我一人的意思,与父兄与旁人无关,胡元笙会自己去陛下面前领罪。

    能不能找到安儿,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所以桐姑娘,请帮我。”说罢又俯身要拜。

    桐拂将她扶着,“阿笙,我尽力。你们这里……要不要换个地方?”

    胡元笙看着她,“我相信陛下早知道我在这里,迟迟不拿我,定有他的计较。我如今旁的不想猜测,只想趁此机会,尽快找到安儿。”

    出了紫竹院,桐拂终究没忍住,“这阿笙……哦不,胡皇后,怎么看着和之前这般不同?原先就一少年郎……”

    “她本来年岁也不大。”卢潦渤看着脸色好了不少,“你这年岁在我们那儿,早就……”他轻咳了几声转了话头,“你只需想想,若是你爹逼着你夫君禅位给你儿子,把你夫君关在塔里,再把你儿子藏得没了踪影,你会怎样?她早前还要疯疯癫癫的厉害,眼下算是好多了。”

    “你又怎么会认识胡皇后,且一心替她张罗的?”桐拂奇道。

    卢潦渤脸一沉,“我劝你,操心一下你应承下来的事,少打听与你不相干的。”

    “我这是应承么?”桐拂没好气,“这是被胁迫……你可记着你说的话。”

    卢潦渤瞧着不远处的马车,“眼下送你去宫门口?”

    “入宫?现在?”桐拂一噎,“你以为那是我家院子?我随时一抬脚就进去了?”

    他若有所思,“或许当真不需要我送你去……行吧,你慢走。”说罢人已经钻入一旁的巷道里很快没了踪影。

    桐拂瞅着手里的锦囊,想着之前金幼孜一脸严肃地警告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事,最好在他知道之前,赶紧给办了……

    待她回去酒舍和刘娘子交待完了事,再转回自己的庐舍,老远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院门口。那马车她认识,一脚才踏进门,已听见思暖的声音,“每回来你这儿,你都不在,看着比金大人还忙……”

    桐拂脸有些红,“我都是瞎忙……思暖女官今日来,有何贵干?”

    思暖拧了拧她的耳朵,“喊什么女官?竟与我生分了。我俩可是在燕王府就……”话说了一半,想着往昔种种,又念着皇后,一时唏嘘。

    桐拂心里亦不是滋味,不敢看她泛红的双眼。

    “对了,”思暖压着心绪,“我今日,是来给姑娘送月饼的,这不快中秋了。宫里新制的月饼,虽说不比外头味道花样多,但用料都是很讲究的,拿来给你尝尝。”

    桐拂心里一动,不动声色接过装着月饼的食盒,“谢谢姐姐,东宫的月饼这么早就做好了?”

    思暖眼角一挑,“寻常是没这么早的,陛下最近膳食遽减,殿下想着做些精致可口的点心,就顺道把月饼也张罗了。”她顿了顿,似是思量一番,“小拂,有件事可得说清楚,我是打算给你送些尝尝的,但今日这些,是太子殿下让我送来的。”

    桐拂忙道,“那要多谢殿下了,你瞧,我也没什么可回礼的……对了,有样东西,能否麻烦思暖帮我转交给殿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微歌微笑蓦思量

    宫里的月饼闻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样式极好看,莹莹玉雪,细细雕着月轮、浮云、桂树。桐拂蜷在廊下的椅子里,举着一块瞅了半天,不舍得下嘴。

    刚咬了一口,就听见有人敲门。门打开,外头是宫里的女官,看衣饰并非寻常女官,品级应是不比思暖差了去。

    “陛下旨意,姑娘即刻入宫。”那女官端正疏离地望着她。

    桐拂险些被呛着。

    这太子的动作,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她将东西交给思暖,也就是两个时辰以前的事。他竟已转手送去了文渊阁……

    那里头不过是个硬木打磨成的薄片,上头插着密密麻麻如箭镞般的尖头。因为样子过于狰狞,她没敢去碰,但能闻见约莫是硫磺硝石的味道……

    这东西竟让自己连夜就被拎进宫去,到底是个什么要紧的?

    一路胡思乱想,马车晃悠着困意就上来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末了是几个宫女将自己扶下马车去。

    文渊阁,奉天门东庑之南,殿宇若干楹,清严遽密,高亢明爽。此刻虽已夜深,宫灯莹烁,往来宫人不歇。

    女官一路将她领至偏殿,示意她候在殿门外,很快转身离去。

    偌大的廊下,瞧不见一个人影。月影清辉,映在半掩的菱窗之上,隐隐听见里头话语声。她扒着窗沿踮着脚看进去,朱高炽恭恭敬敬立在下首,正垂手聆听。

    “……此箭簇若涂上虎毒,裹上神火,遇人马则钉入骨,遇辎重则焚粮草,遇船则烧篷帆……簇上这三棱倒钩,一旦钉入,摇拔不出……”朱棣手中,以厚布垫握着的,正是锦囊里的那样东西。

    桐拂听得后背发凉,这东西竟如此凶悍……

    朱高炽踏前一步道,“如今胡氏父子皆在狱中,胡季犛、胡汉苍终日惶惶坐立难安。唯独胡元澄寝食如常,每日握卷览书,前些日还以随身玉佩换了狱卒笔墨……”

    胡元澄,正是胡元笙的大哥。当初胡季犛传位,立幼不立长,据说曾以一个砚台试探胡元澄,言曰:此一卷奇石,有时为云为雨,以润生民。

    胡元澄答曰,这三寸小松,他日作栋作梁,以扶社稷。

    胡季犛这才放心将皇位传给了胡汉苍,之后大约仍有些忐忑,又写过,‘天也覆,地也载,兄弟二人如何不相爱?呜呼哀哉兮歌慷慨!’告诫兄弟二人当亲和……

    猛地回过神来,桐拂又凑近了细听,不知里头的那二人是否刻意压低了调子,她再听不清什么。不久却见朱高炽蹒跚着将一旁两摞厚厚的书卷呈上,放在案上后,他竟扑通一声跪下,且长跪不起。

    “父皇……”他声有哽咽,“此乃母后所编录的《内训》、《劝善书》。

    母后于宫中览观载籍,著是书以为女范,德行、修身、慎言、谨行、勤励……凡二十篇名曰《内训》。

    又辑采历代儒释道劝善惩恶之言行,取其言为嘉言,采其事为感应,编录而成《劝善书》,共计二十卷,劝善行事……

    此二部书乃母后早前交于儿臣,令儿臣修勘,今日勘毕呈上给父皇……”

    桐拂一直没听见朱棣的声音,过了许久忍不住踮脚看去,那月白身影一手撑在案上似是勉力支撑,一手抚卷,眸光落在卷首,一动不动。

    “寝兴夙夜,惟职爱君。”他终是将那一行字念出声,一字一字,一遍一遍,终是哽咽不成声。

    案上纂香早已凉透,他才复又出声,“刊印,赐百官。”

    朱高炽告退出了殿门,抬眼看见桐拂,极力隐忍诸般情绪,“父皇他……”复又叹息,“望姑娘多劝慰。”说罢怆然离去。

    少顷,大内监自里头出来,示意桐拂入内,随后里头候着的人尽数退散干净。

    他的眸光仍在那一页上流连往复,仿佛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值得多看一眼。

    “朕,竟不知,她编修了这些……

    旦夕相伴,她做了这许多,我怎会毫不知情?”他忽然转身死死盯着她,“她会不会怨我?”

    他这般忽然而至的凌厉,没让她觉着惧意,那凌厉里头,分明藏着不安和悔意。又被汹涌而至的无力与自责绞缠,若他下一刻暴起伤人,桐拂觉着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可怜了外头候着的内监宫女……

    她指着殿后垂帘的一处,“每回,皇后可是在那里等候?”

    他倏而回头看去,“正是……那里,她走以后,朕,还不曾进去过。”

    桐拂走至那里,将垂帘挽起,再不出声。

    他怔怔望着,终是提步走上前,立在垂帘半卷处。

    铜鹤炉中,烟袅娜,案前执笔之人,正与身旁女官轻声商议着什么。博鬓上鸾凤衔着的垂珠滴,随着她的举动轻摇,当真是低枝拂绣领,微步动瑶瑛。

    有宫女上前,“禀皇后,已过午时,可要传午膳?”

    她眸光望向通往偏殿的垂帘,“陛下可用了午膳?”

    “陛下仍与朝臣在前头议事,尚不曾用膳。”

    徐妙云复又将笔提起,“他不用,我也不用。再过一刻,你就这般去告诉陛下。”

    宫女刚欲退出,她又将她唤住,“近日天冷,陛下畏寒,将他的氅袍取来,一会儿我给他送过去。

    他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回头想起来的时候又是手脚冰凉的,少不得又要抱怨……”她摇着头,眉目间却并无责怪的意思,尽是宠溺。言罢,重又凝神于案上卷册间……

    一旁宫女细细研墨,忍不住问道,“皇后花了这许多神思,编纂这两卷书,为何不告诉陛下?”

    徐妙云手顿了顿,“待编修好了,我要亲自拿给他。或者……藏在他案上,让他无意中翻到……”这么说着,她又忍不住望向那垂帘处,花如颊,眉如叶,笑含轻馥……

    珠帘窸窣,种种烟散,铜鹤炉寂然而立,并无半分烟火。

    桐拂这么看过去,只看得到他半幅面庞,掩在昏昏然之间,看不出什么。

    手腕处忽然而至的痛楚,令她立时一身冷汗,顿时想起卢潦渤早前的话。正琢磨着如何找个由头离开,只觉眼前诸般尽数急急退开去,她伸手欲捉住什么,已是遽然沉入一片黑暗。

    “唉哟,怎么睡成这样……到了到了,赶紧起来!”有人在耳边呱噪不休,且将她推搡着,“将军已等着你多时了……”

第二百七十章 旌旗首尾千余里

    广陵,上古九州之一,素来是个好山好水之处。

    桐拂看着眼前的山水,却看不进心里。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她满脑子里仍是谢玄小娃娃的模样,实在难以将这一堆官将头衔安在他脑袋上。

    再者,谢安辞了桓温司马之后,不是回了建康么?自己怎么会莫名出现在广陵的地界上?

    方才马车上的丫鬟,将自己和大大小小十余个木箱,丢在将军府门口就离开了,一句话都没交待。

    此刻门前杨柳扶风,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在闹明白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之前,桐拂觉着还是到处翻看一番,说不准有个什么书信之类……

    她正撸着袖子在箱子中间翻看,耳听身后巷道内马蹄声急,转身看去,一队人马重甲于身,皆佩弓弩长刀,停在身前不远处。为首那人,铁制扎甲在阳光下熠熠耀眼。

    那人翻身下马,走至她跟前,将她打量一番才道,“你怎么,还那样?”

    桐拂目瞪口呆仰头看着眼前的人,因他个子实在比自己高了太多,她脖子后仰得很有些费劲,“你……是谢小公子?”

    “放肆!”身后有人呵斥道,“竟敢如此称呼将军。”

    谢玄抬手示意他收声,“无妨。道坚,这是叔母身边的侍女,说话没边没际惯了的。”

    刘道坚已走至谢玄身旁,眉梢挑着,“闻听东山谢府里的侍女都是一等一的姿色,才情俱佳,这一个怎的……有些不同?”

    谢玄抚着一旁的木箱,“叔母一时看走了眼也是有的……”

    “既然东西送到了,那我这就回去复命,东西你们慢慢搬。告辞,谢小公子。”桐拂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且清楚,说完转身就走。

    手腕一紧,整个人已经被拖着往将军府里去,谢玄的力气大得惊人,“东西还没点清就想走?万一少了什么,我这里揍完了一顿,捆上送回去,到了叔母那里还得再揍一顿……”

    桐拂被拖得趔趔趄趄,但若没看错,他的嘴角扬着极其愉悦的弧度。

    “打仗打完了?”桐拂原本一肚子的气,看着面前满桌子好吃的,决意晚些再与他计较不迟。先想法子打听清楚,眼下是何年何月。说好了去乌衣巷里锦衣玉食,怎的又钻到什么将军府里?又不记得这谢玄打仗打了几多年……

    谢玄已换下了明光甲,着武冠、绛纱袍、腰间佩绶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这么看着倒还能看出从前的几分模样。

    “打完?”他挑眼瞅了她一回,“此番虽破了白马、君川,烧了浮桥白船,打得秦军家都不认识,只可惜被那彭超句难给跑了。”

    桐拂一颓,这看起来淝水之战还没打过……难不成又是过来看打仗的……

    见她面显沮丧,谢玄奇道,“他们跑是跑了,但我赢了。你这一脸的可惜,是什么意思?”

    她忙指着面前一盘鱼,“这条鱼这么做,失尽了鲜味,可惜了……”

    他一怔,“你善烹鱼?”

    桐拂未及开口,已听得有人自门外入来,“将军素喜吃鱼,谢府上下谁不晓得?”

    来人是三个女子,虽算不上个个沉鱼落雁,但气质清雅端庄,一看就是名门高户的贵女。想来该是谢玄的妻妾,桐拂忙站起身,就欲让在一旁。

    “你站着。”他瞪了她一眼,她的步子没挪得出去。

    “拿鱼说事情,姑娘倒是用了心思。”为首的那女子道。

    他自斟了酒,“今日叔母差人送来水粉胭脂绫罗绸缎,还有些奇巧玩意。另外,有你们各自的家书一封。现如今都在西厢的屋子里,你们不妨……”

    三个女子顿时喜形于色,不等他说完已忙忙告辞相携而去,脚步声里尽是欢愉。

    “当真有家书?”桐拂记着刚才翻了半天没瞧见书信。

    他攥着酒盏紧盯着她,“叔母每回送东西来,都会捎上她们的家书。我娶她们,她们嫁我,本是几个家族之间的掂量。家书,比起平素做做样子的问寒嘘暖,怕是更让她们挂念。

    我心里,只有一个妻。”他见她微愕,“太山羊氏,她善烹鱼,不过,她做的鱼鲊却不如我。从前每回我钓着大鱼,我就将鱼做成鲊,让人送去给她尝……”

    他的神情瞧在眼里明明白白,她却并不敢出声问,那样子,分明是怀念。

    “她离开以后,我的鱼鲊就再也做不好,怎么着都缺了些什么。”他连喝了三盏酒才停下。

    他忽地起身道,“跟着。”说罢走出了屋子。

    桐拂随着他转入一间院子,瞧着一溜厢房里,灶台、料晒的各种食材。他脚步不停,直走至最里头一间,在一个大瓮前停了脚。

    他将盖揭开,把最上面的竹叶取出,“这里头用的是前些日子捞上的鲤,切块,撒盐腌,用青石压榨。糁加茱萸、橘皮还有酒,涂在鱼身上,这里头约莫叠了十来层。”他取了一块尝了尝,眉间紧锁,“还是不对。”

    他返身走到门外,撩袍坐在门槛上,“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再不曾有她仍在时的滋味。”

    桐拂拈了一块鱼,在他身旁坐了,咬了一口,“我虽不晓得原本的滋味该如何,不过,这般算是做得很不错了。”

    他忽而抬眼,“你在叔母身边这些年,怎会不知道羊氏?”

    将小半块鱼塞进嘴里,她不敢瞧他,含糊不清道,“我的差事不过是管着那些舞女乐女,哪能什么都晓得……”

    见他仍透着疑色,桐拂忙道,“方才门外那些,就是北府军?都是你招来的士兵?”

    “此番招募,多是将,而非兵。”他将目光移开,“南徐州、南兖州是北来流民最多之处。仅南徐州所属之徐、兖、冀、青、幽、并、扬七州,从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就有二十余万。生逢乱世流离失所,他们本是父子兄弟或是乡亲,与北秦的仇恨令他们同仇敌忾。

    方才你见到的刘牢之、何谦、诸葛侃、田洛他们,原就是手下有士兵的流民帅。

    刘牢之以将家子应募。何谦早年是徐州刺史庾希部属,以北府宿将应募。戴遁曾参徐州刺史荀羡军事,入我北府军时,已是沛郡太守。田洛则是幽州刺史……”

    将他们招募,自然也就得到一批劲勇之师。”

    这一段,桐拂听说书人说过。桓温死后,谢安借用褚太厚与王皇后权柄,令桓氏回镇荆州。如此桓谢虽仍对峙,总算平稳。但前秦日益强大随时南侵,谢安举贤不避亲,将侄子安置于广陵趁此机会大肆招兵,以防备上游,拱卫京师建康……

    “老狐狸啊老狐狸……”桐拂这么想着,嚼着鱼块,顺嘴就说出了口。

    谢玄扭头冷冷瞪着她,“老狐狸,是何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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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