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梦破枇杷香满袂
“苻坚,我说的自然是他!”
看着她貌似气定神闲,其实已不动声色挪开少许,谢玄慢悠悠哦了一声,接着道,“我以为,你在说我叔父。”
桐拂倏地站起身,“那不能!
谢太傅,江左之贤,始居尘外,啸咏山林,浮泛江海……
苻坚百万之众已瞰吴江,桓温九五之心将移晋鼎,衣冠易虑,远迩崩心……
从容杜奸谋,宴衎清群寇,宸居获太山之固,惟扬去累卵之危,斯为盛矣……
太保沈浮,旷若虚舟。任高百辟,情惟一丘……为龙为光,或卿或将……”
这一番说辞罢了,她才隐隐觉出不妥,刚才喝下去的那几杯酒好似很有些后劲。
当初听那说书人说到此处,指点激辞,这几句她尤为喜欢。好似是凌烟阁二十四学士房玄龄如是说过……谢小娃娃定是不晓得的……
偷偷移目去瞅他,他正定定望着庭中出神,忽而道,“桓温九五之心将移晋鼎……纷纭之议,你也敢拿来胡说八道?”
桐拂又往远处挪了挪,“桓温欲加九锡,不就是……”
“欲加九锡。”他将这四字重念了一遍,“他若真想图谋,你觉得,太宗之涕泪,改写之遗诏,甚至于我叔父他们的牵制……当真阻得了他?
西取巴蜀,三番北伐,兵临灞上,收复京洛,割据荆州三十余载……他又顾忌过谁?
他的左长史郗超,军中机务主簿王珣,叔父任过他的司马,我爹亦是由他举荐为方镇。还有我,也曾是他帐下参军。桓府中多少名士往来,可曾少了门阀高户?
太宗临终前,一夜连发四道诏书,桓温拒不入朝。为何?
小丫头,敬畏之所在,你可明白?”
桐拂一噎,小丫头?不过此刻不是计较的时候,且容他没大没小一回。
“明白明白,谢小公子说得极是,桐……明伊受教!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退……”
“站着!”他的调子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偏偏令她迈不出脚去。
“你刚才还说了一句,苻坚百万之众已瞰吴江。”他盯着她,“这话里好似有话。”
“谢小公子听错了,我没说。”眼下照死不承认,乃为上策。
“苻坚本是前秦皇室疏属,结党羽,弑杀堂兄夺位。灭前燕、屡败前凉,一统中原。攻取东晋梁益二州,占据巴蜀汉中之地。
能臣王猛死后,苻坚先灭前凉,再灭拓跋鲜卑的代国,并南下夺取东晋的襄阳、彭城。又派吕光西征,平定西域三十余国。
如今的长安,杨槐葱茏,华车鸾凤,具两汉开国气象。”
“谢小公子运筹帷幄,经世之才,说得真好。”桐拂诚恳打断并夸赞道。
“行。”谢玄起身就往外走,“在想起来你刚才说了什么之前,不许离开这院子。”
“我得赶回建康复命……”她兀自挣扎。
“我这就修书给叔母,人,我要借用一阵。”他边走边说,“叔母定会答应。”
他人已走到院子外头,又停了停,扬声道,“顺便琢磨一下,这鱼鲊怎么做好吃……”
桐拂在大瓮旁待了几日,想着等他去打仗自然也就将自己给忘了,心才宽了宽。又后悔那日没把他骗到水边,也不知此番过来,金幼孜有什么交待嘱咐的……
谢玄虽嘴上说不让她离开将军府,但她若想出去逛悠,其实也没人拦着,只是始终有人远远跟着罢了。
春末夏初,正是广陵好时节。街上货郎挑着的担子里,金澄澄的枇杷十分诱人。
抱着一兜子新鲜欲滴的枇杷,她抬头就瞧见河道边有人卖鱼。鱼身柔弱无骨且无鳞,洁白如银,在水中穿梭如离弦之箭。
桐拂蹲在鱼摊前挑了半天,装满了一小罐,又去河边舀了些河水进去。正打算离开,猛见面前水中倒影里,站在自己身后的,竟是金幼孜。
她大喜,使劲屏着没扭头去看,“柚子!”
金幼孜面上却无多喜色,“你究竟怎么了?怎会大半夜的被宣入宫中?出了何事?”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看来他还不晓得卢潦渤和胡元笙的事,“我也不知……去了以后就见太子呈上两卷皇后编纂的书……先不说这个,”她忙转了话头,“我是怎么又跑来这里的?这谢玄除了打了一场大仗,没再做什么吧?我是不是得离他远些……”
金幼孜语迟,神情很有些古怪,“他若要留你在身边,你可会答应?”
她一怔,“我为何会答应?若非九子铃,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是如何的人,与我何干?他说的话,我又为何会应允?”
这么说着,她心里有些慌,“你这话,是何意?”
后领子一紧,她整个人已被拖着离开了水边,抬头就看见谢玄扬着眉梢的脸。
“喊你半天,发什么愣?水里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瞧瞧,鱼都浮着,没见有沉下去的。”他面带戏谑,将手松了。
她叹了口气,“广陵虽好,我却有些不惯这水土,还是该早日回去建康……”
“怕是一时回不去了。”他眉目里的同情倒是不假。
桐拂心里一凉,几乎已经猜到他的下一句话。
“苻坚,真的来了。”他云淡风轻道。
“唉哟,这可如何是好?”桐拂端了个惊讶且焦急的神情。
他低头寻思,“苻融率二十五万先锋军,苻坚率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共一百多万大军。
且他们在上游占据了益州,可以顺江东下;中游占了襄阳,一路南下,攻克江陵、武昌。
前秦三路合围之势,已占了两路。
我方才算了算,手上只有八万北府兵。”
她一脸忧色真真切切,“谢小公子,情势如此紧急,你赶紧去忙你的。我既然帮不上忙,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不过,”他将她打断,“东线,淮河,我守得还不错,江两岸如今都在我的股掌之间。
就算他们的船自上游和中游沿江而下,到了扬州刺史部之内,就没那么容易逃出生天……”
他顿了顿,“所以,情势也没那么糟糕,我呢,看起来也没那么忙。”
第二百七十二章 乱云飞渡仍从容
饶是知道这一仗谢玄赢得相当漂亮,听着八万对百万的悬殊兵力,还是令桐拂捏了把汗。他并不知道结局如何,尚能如此淡定,想来要么是内心坚若磐石,要么就是已做足了准备。
眼前兵戈如烟中白袍猎猎,她想到陈庆之,还有他的七千白袍军……萧统说,陈庆之爱惜自己的部将如同己命,她后来竟忘记问他一句,那七千人究竟被他藏去了何处……
脑门上一痛,她哎哟一声回过神,谢玄正将手缓缓收回去,“我刚才说什么了?痴痴愣愣的。我就搞不懂,叔母怎么会把你这样的留在身边……”
“苻坚当真给你修了宅子?”桐拂忽然问道。当初听闻这一出,她感慨良久。仗还没打,宅院都给人盖好了,这位秦宣昭帝琴心剑胆委实有趣。
他嘴角一扬,“何止。他除了在长安给陛下、桓冲和我盖了官邸,还封陛下为尚书左朴射、桓冲为侍中。我呢,给封了个吏部尚书。”
“哦哟,竟是谢尚书,失敬失敬!”桐拂抱着枇杷拎着鱼罐子,忍着笑。
他摇头,“你这般口没遮拦的,在寻常人家,早不知被打死多少回了。幸亏叔父叔母宅心仁厚。”
“桓冲仅为侍中?有些委屈了……”她并没搭理他,兀自摇头,一脸可惜,“桓冲当初以谢太傅素有重望,以扬州让之,自求外出。虽说荆州扼守南北要冲,亦是重镇,但比起扬州鱼米富庶之地,还是差了不少。
桓氏族党一个个扼腕苦谏,他却压根不听,处之澹然。桓谢两家相安,才不致让秦趁虚而入。啧啧,这气度。
对了,当初桓温为了给娘亲治病,差点把这个弟弟抵给卖羊人,可是真的?啧啧,幸亏没有,不然少了一员领着千军万马的大将,山上却多了个羊倌……”
谢玄冷哼道,“气度?他前些日子尚在胡说什么谢太傅乃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虽遣诸不经事少年,众又寡弱,天下事可知,吾其左衽矣!”
“不经事少年是何人?”桐拂一脸好奇,“总不会是……”
见她极力隐忍的笑意,谢玄将她手中的鱼罐子一把抢过来,“回去了!”
“之前与秦交战,桓冲在江北以襄阳为中心,建了几个军事堡垒,把军府迁至上明。若非朱序的疏忽和内奸,襄阳及其周边也不至于落到秦军手里。”他冷着脸,边走边说,“此番,桓冲一路北上攻襄阳,防备秦人水师顺江而下。另一路西进,进攻巴蜀,以期消灭秦人水师。
他却被慕容垂用虚张声势吓破了胆,忙不迭撤军。苻坚派姚苌自益州领水军东进,慕容垂自东面西征江夏,坐镇江陵的桓冲,也就动弹不得了。”
他步子放慢了些,容她跟上,“桓冲可以退守建康,但朝廷却不能。一旦秦军拿下江北,投鞭断流跨江南下,即可直取京师。”
桐拂瞧他云淡风轻,实在没忍住,“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不是该忙着调兵遣将?”
“这会儿急得跳脚的是桓冲,他派人赶去建康,求派遣三千精兵入卫京师。叔父当时就给拒绝了,说无需帮忙。”
“你呢?已有把握如何应付了?”
他撩袍迈进将军府,“我这不刚从建康回来……”
桐拂一愣,“你也去了?去找你叔父?他说了什么?”
眼见天色将晚,他将手里的鱼罐子塞回她怀中,“叔父说,已另有打算。”
桐拂噗嗤笑出声,“你这和桓冲也差不太多……”见他脸色忽变,赶紧收敛了笑意。
“叔父非但什么都没说,还把我带去探听口风的张玄带走了。”他难得面露无奈,“叔父呼朋唤友去山墅中游山玩水,眼下应是正与张玄下棋,难免又要赌上一局……”
“将军!”有人疾步而来,“谢太傅车驾在府外,请将军移步过去议事。”
桐拂仍在目瞪口呆,谢玄已大步往门外走去。
之后的一日,她没再见着谢玄,索性守在灶台边煮米饭、准备食材。将玉簪鱼、鸡蛋、煮熟的冷米饭一层层堆叠,最后需密封于罐中……这法子瞧刘娘子用过,自己倒是头一回尝试。
做了一大半的时候,平素无人的小院里呼啦啦进来好些人,也不与她说话,将她手里的食材、膳盒、炊具、瓮罐,连同她的人一起,统统搬去了府门外的一辆马车上。
她一手犹抓着几条玉簪鱼,另一手沾着米粒,目瞪口呆看着马车疾驰而行。
赶车人在前头道,“姑娘只管做你的鱼鲊,将军说了,这事绝不能耽误了……”
“这是去哪儿?”
赶车人乐呵呵道,“别着急啊,一会儿就知道了。”
瞧着眼前滔滔长河边连绵营帐,桐拂一叹再叹,越不想搅和进打仗的地方,偏偏越是要一次又次站在兵戎刀戈之间。回到乌衣巷,就这么难么?
她的食材器物早被妥妥安置在近水的一处营帐前,叹完气,她也只能重新埋头倒腾鱼肉。
“这是,洛水。”身后有人道,听起来心情很不错。
她也没抬头,“将军在这儿观览山河,还真是惬意得很。”
“怎么改口叫将军了?”谢玄在她身边站定。
“再口没遮拦的,也不敢在军营里放肆。”她没好气。
“怎么听着,常在军营里走动?”
桐拂心里哼了一声,这话倒是不假,自己待过的军营,两只手是数不过来了。
“看见前面那座山了?那是硖石山。原本奉命援救寿阳的胡彬,得知寿阳失守之后掉头东进,就退到了那山上。
如今那山被苻融包围了,而苻融又派人在洛水西侧扎营,并在河面上筑了栅栏。这么一来,胡彬的退路被截断,而我等也无法逆水而上,与胡彬会师。
我方才琢磨着,胡彬在山上兵疲、粮少,已陷困苦之境。”
她手下没停,“将军听起来,却没有半分忧心的意思。是打算由得这位胡将领,自生自灭?”
“不,”他负手而立,望着洛水的另一侧,身上的明光甲耀眼,“眼下需要做的,就是等,等着苻坚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注定会将他自己推向深渊。”
第二百七十三章 未抵东山一局棋
与苻坚和他的八千部下,同时星夜兼程赶到洛水畔的,还有朱序。
朱序本是阭州刺史早前因误判秦军实力,再加上督护李伯护叛变出卖,失了襄阳城沦为战俘。苻坚非但没杀他,还令他当了度支尚书。这位朱将军,不得已只得在秦当起了官,似乎此生再没有机会回到故土。
被苻坚送到洛水的另一边,向晋炫耀武力,迫使其弃械投降的事会落在自己的头上,朱序当是不曾想过的。但脚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他已然明了此番自己真正的使命……
桐拂晓得,若非这位朱将军在阵后的那一嗓子‘秦兵败矣’,秦军或许不至于溃散奔逃一败涂地。而之后的一切,或许因此完全不同。
不过也只能是或许,就好比她亲眼所见的那些过往种种,无论如何,究竟已是过往。哪怕置身其间,触手可及,也难以撼动分毫……
看着谢玄一脸轻松地走来,桐拂晓得,朱序除了告诉他们秦军的主力并未到达且十分松散,应该顺便告诉了他,苻坚的爱将梁成领着五万人马眼下在洛涧西岸安营扎寨。
“你就不好奇,朱序说了什么?”谢玄对她的淡定有些意外。
“若是不好的消息,将军这会儿恐怕根本没工夫搭理我。”她坐在江边的巨石上,将身上厚厚的大氅又裹紧了几分,望着头顶星子熠熠,身后蓑草深重。
“道坚已带着五千北府兵,横渡洛水去了。”他在她身旁坐下。
“没瞧见船啊?”她伸着脑袋在江面上看了一圈。
“无需船。”
“枯水?直接蹚水过去?”
“你晓得此时枯水?”他扭头盯着她瞧,“知道的事还不少。”
“猜的。”她垂下目光,“只是,北府军才区区五千人,那边……有多少?”
“五万。你是觉着道坚会有去无回?”他起身望着远处的火光处,“这些人马,对他来说,绰绰有余。”
河风一时急掠而过,裹挟着远远传来的呼喝声、刀剑碰击声。火把已尽数过了洛水,很快与对面的纠缠一处。眼见对面齐整密集的阵列被冲散、包围,许多光亮和幢幢人影仓皇冲向洛水之中。
火把跌入江中,光亮倏而寂灭。那些原先数不尽的光亮,一个接一个,如飞蛾投火,前仆后继地落入江水,很快被黝黑的河面吞噬……
她站起身,返身就往军营中走去。
“怎么,不看下去?”他在身后道。
“生生死死如蝼蚁,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打赢了,可喜可贺。
但这些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她的声调恹恹,身影很快溶入清寒夜色。
他有一时的恍惚,仿佛这个身影本是凭空出现,而如今,又会随时消失不见。这感觉,他不喜。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隐隐听见外面马蹄声、絮絮人语,她觉得被困倦沉沉压着,眼睛都睁不开。
耳边似是听见,刘道坚率领的五千北府军斩杀前秦将军梁成、扬州刺史王显、弋阳太守王咏……共十员大将,消灭前秦士兵一万五千人。同时,缴获大量军需辎重……
之后有人坐在身旁,似在唤着明伊,她依然睁不开眼,也听不出是何人。那人将自己扶着,喂自己喝极难喝的药汁,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开始似是威胁的调子,到后来,变成了叹息……她想把他推开,他却似乎始终在那里。
梦魇散去,她终是能坐起身时,日光自帐帘半卷处透入,直落在自己的手边。
她披衣起身,这般看出去,大营内人影寥寥,原该是拥攘的四处,竟透出清寂与难得静宜。
蹲在帐外角落里煎药的小丫鬟见她出来,欣喜地上前将她扶了,“姑娘醒了,这可太好了!我这就叫人去告诉将军……”
“不必了……”桐拂忙出声阻道。
“这可是将军的命令,我可不敢违抗。”那小丫鬟笑吟吟道,“将军前几日拔营去了淝水畔,担心你身子吃不消,特意留了人马在这里守着。”
“我究竟是添乱了……”桐拂远眺洛水汤汤,却被自己的这一句吓了一跳,调子里怎的满是歉意与内疚。
“之前呀,将军整日忙着议事、演兵,但只要得空了,就过来看姑娘……”
桐拂模模糊糊记起身旁的那个身影,出口却是,“将军这般待奴婢,奴婢不知何以为报……”含羞带笑,柔柔怯怯。
那小丫鬟笑意更甚,“若将军知道姑娘醒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姑娘真是好福气……”
桐拂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道,“我有些倦了……想回去……再睡一会儿……”
“睡什么睡!既然醒了,且听听我这一仗打得如何。”身后一阵风般走来的脚步声,掩饰不住的兴奋张扬。
桐拂勉强转过身,看着眼前甲衣染血的谢玄,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改日再……”
话没说完,手腕已被他捉了拖入营帐中,整个人被按躺下,他已扬手替她盖了个严实。
“我以无法渡河两军临河对峙势必长久相持为由,建议秦军后退少许,容我等渡河后再战。苻坚竟应了。
秦军几十万,战阵无数。左中右翼难相呼应,后援前锋联络不易,弓箭手骑兵步兵战车各自为阵……如此庞大繁杂的军阵,其实并不坚固。
若调遣有序当可无坚不摧,但若其中某一处错乱,也会即刻崩散。”
他面上是无暇顾及遮掩的喜色,“朱序在秦军阵后的那一声吼,搅动风云,令秦军顿乱,疯狂后撤,一时自相践踏。
而我等八千前锋趁乱上岸,不待主力渡江,直接杀入秦军阵中。
苻融驰骑掠阵,竟不慎马倒,即刻被斩杀阵前。苻坚亦为流矢击中,秦军自相蹈藉投水死者不可胜计,淝水为之不流……”
他是何时静默下来的,桐拂并未注意到。待发觉身旁没了动静,抬眼看去,他如石像般坐着,目光落在帐外初起的袅袅炊火之上,神思不知又落在何处。
“恭喜……”桐拂基本肯定自己的腿已被自己掐紫了,却也顾不得。此刻,万莫不能说出那些个口是心非莫名其妙的话来……
“将军神勇,奴婢亦是十分欢喜……”她近乎绝望地听着自己盈盈款款地道来。
而他闻言,猛地转过面庞,将她死死盯着,半晌才吐出一句,“你这是,失心疯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吴歌谈笑遏横流
眼前替自己搭脉的随军医官,神情实在有些微妙。凝神贯注这半天,他一直未发话,双眼微闭,若非眉间时聚时散,她一度以为别是看脉看睡过去了……
就在她几乎也跟着睡过去的当口,那医官收回了手,笃笃定定,“姑娘并无大碍……”
“不对!”坐在不远处的谢玄,正擦拭着手中的一把短刀,“她脑袋磕着了,近日总是胡言乱语,医官再仔细看看。”
医官拱手道,“将军,方才下官已看得十分仔细……”
眼见谢玄将手中短刀哐当一声拍在案上,医官迅速伸手重又按住桐拂的脉间,“下官虽看得十分仔细,谬误有时也是免不了的……”
“我并没有磕着脑袋。”桐拂认真地望着医官。
“你闭嘴!医官医术高明,定能看出究竟。”谢玄已将短刀拎回手里,一下一下抛着,凌厉的寒光,就这么一下一下折在医官的面庞上,肃杀杀明晃晃。
在明晃晃的刀光里,医官坐得分外毕恭毕敬,“磕着了,姑娘的确是磕着了,且磕得不轻。以致姑娘神志不清,说话失了伦次,举止颠倒反常。”
“我脑袋上没伤。”桐拂实在看不下去,睁眼说瞎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的,真不多见。
不待谢玄开口,医官已然正色道,“姑娘何必执着皮相好歹,内里骨相精气已损才是大不利。
精也者,气之精者也。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
人受天地之气,以化生性命也。是以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元也,神者生之制也。形以气充,气耗形病,神依气立,气纳神存……”
看着她听得一脸昏昏茫然,谢玄嘴角扬着,费了些气力才压着笑意。
医官犹在谆谆念叨,“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心为一身之主,禀虚灵而含造化,具一理以应万机,脏腑百骸,惟命是听,聪明智慧,莫不由之,故曰神明出焉。
积神于心,而知往今。凡刺之真,必先治神……”
桐拂猛地缩回手,将笔墨推至他面前,“医官大人,劳烦尽快写了药方,我定遵医嘱,你抓什么药我吃什么药!”
看着医官一身松快走出营帐,桐拂长舒了一口气。方才那一顿说辞,再听下去,即便无事也要听出毛病来……
“这医官看来确然有些本事,药还没吃,不过说了几句,你瞧着竟已经好了不少。”他靠在椅子里,一幅心满意足的模样。
“将军你看,这刚打完仗的,伤者众多,原本医官就不够用,我就不在这儿添乱了。
不如,我先回去建康,那边看病抓药也方便些……”
“好。”他几乎立刻应道。
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顺嘴就问道,“你同意了?”
“走,你马上就走。”他站起身,面上不似玩笑。
她有些拿捏不住,这过于爽快的样子,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马车就在外头……”
“借我匹马就行了……”马车晃晃悠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建康,万一半道上再被抓回来……
他盯着她许久,“还会骑马?跟谁学的?”
桐拂大悔,方才一个高兴,竟说漏了嘴,“我从前,不,我幼时曾帮人养过马。顺便就学着骑,也没什么难的……”
“好,”他将她打断了,“等你回来,我倒要瞧瞧你骑得如何。”
回来?桐拂心里一叹,此番跑回去,打死也不回来了。且不说打仗,万一被明伊附了身,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奴婢不会骑马,将军可否带着奴婢一同骑马?”分明是明伊的声音。
他原本已走至帐门,顿住脚,背影明显一个哆嗦。他迅速折返身,将她拖着就往外走,一路拖进马车里,将她按坐着。
紧接着将那药方塞进她手中,“回去就去抓药,一日两顿。若少喝一口,谢府里,头一等的家法,伺候你三遍。若还有气被送回来,军法再三遍。”
桐拂一哆嗦,掐着自己的手腕,“将军日理万机的,这种小事不必挂在心上……”见他脸色十分不善,旋即改口,“我喝!一天三顿也成。”
“多喝一口,也是一样的下场。”他声音凉凉,瞥了一眼她互相掐着的手,“你掐着自己做什么?恨我恨到这般?”
“不不不,将军误会了,我坐马车容易不适,这么掐着好过些……”
他蹲在她身前,将她死死掐着的手掰开,盯着那青紫的印子看了一会儿,“对自己下手够狠的,对旁人呢?比如,我?”
桐拂只觉得眼眶一酸,竟是扑簌簌落下泪来,大惊之下想要再掐回去,被他伸手拦着。
明伊的声音柔婉委屈,“将军这般,明伊有口也说不清……明伊的心思将军当真半分看不出?”泪水如断线珠,纷纷而落,打湿了他的护腕。
他面上原是显出错愕,后是烦乱不耐,最终落了个荒芜的意思。
为何是荒芜,桐拂也说不清。
末了,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这个,你回到谢府,即刻交给叔父,不可耽误。”说罢转身掀帘就要离开,又顿住,“路上,自己当心。”
他跃下马车,耳听身后辘辘远行的声音,猛听见一声,“鱼鲊该好了,别忘了吃,谢小公子。”
他倏然回头,垂帘已落,马车很快远去不见。
瓮罐就搁在她帐内的案上,约摸怕人翻动,还贴了封条。
字写得歪歪扭扭宛如虫爬,依稀辨得出写着:木樨玉簪,有毒,莫乱吃。
他嗤笑出声,伸手将那封条扯了,解开盖子,香气顿时扑了个满怀。而那里面,一粒粒,金澄澄宛如桂花,密密实实堆叠着,晃了眼……
仿佛见,秋日山径,木樨满地,落英灿灿惹人流连徘徊……
鱼鲊入口软糯,微酸浅甘,香气在口中蔓延回旋,似见清水涟涟,鱼如银梭,那之间,映着素手纤纤笑意浓……
桐拂没有想到的是,谢玄交给自己的书信竟是战报。当她亲手将信交给谢安的时候,他正与友人下棋。
谢安看完信,面无表情将它放在一旁,继续下棋。
友人好奇问道,“太傅……这可是淮上……”
谢安面不改色,拈着棋子,“小儿辈大破贼。”
待客人欣喜告辞离去,他才起身往外走去。听着咔嗒一声响,谢安身子微微一个趔趄,但很快提步跨过门槛而去。
桐拂走到近前,门槛前遗落的,正是谢太傅靴上的屐齿。
第二百七十五章 虚倚长淮五百年
一夜大雪,园子里皑皑俱显清辉。眼前的琼楼玉宇,令她生出纷错恍惚。
原以为回到建康,回到乌衣巷,总能寻着法子回去。但回来了这些时日,一切安静的似乎流水静止一般。
谢府内的乐女,早早都被送去了建康城外的东山,刘氏却并没有将自己也一并送过去。如今她住在乐女原先住着的园子里头,冷冷清清,时常大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
这场大捷的战事过后,一切安静得如此不寻常。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她几乎也被这不同寻常的安静所欺骗,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筹谋厮杀、尸横千里,都轻易地被一场雪覆盖了。
廊下小炉咕嘟声忽起,罐盖扑腾着,她这才想起煎的药该是好了。正欲伸手去取,已有一只手将药罐拿在手中,将药汁倒入一旁的药盏中,递给她。
她犹豫了一瞬,接过,“谢小公子,回来了啊……”
他在她身旁坐了,自斟了茶,“怎么看着,很不想见到我。”
“你看错了。”她心里开始后悔,早没把药倒在角落里,“我……”
“先别说话,喝了。”他冲着那药盏扬了扬下巴。
见她乖乖喝了个干净,他还不及摸出帕子,她已就着她自己的袖子将嘴边的药汁擦干净。
他将手从袖子里缓缓收回,“想离开?”
她吓了一跳,自己这番心思,他如何知道?边琢磨,边慢吞吞道,“这儿挺好,没想离开。”
“去我那儿。”他盯着她,“这地方,好是好,冷清了。”
“谢小公子没什么可忙的?朝廷的封赏呢?”她脑子里转了转,好似这位谢将军在淝水一战之后,还曾去北伐过。
他冷嗤了一声,“朝廷在秦南下的时候,为了笼络人心,减了赋税。如今仗打完了,正忙着加回去,应是没功夫想着封赏的事。
再说,苻坚走了,朝廷需要对付的人也就换了。谢家这个时候再去讨要赏赐,是想成为从前的琅琊王?颍川庾氏、龙亢桓氏?”
“也是……你们也不缺这些银子……”她小声嘀咕。
“我方才问你的话,你听见没有?”他盯着她,“你跟不跟我走?”
“我会离开这儿的,但肯定不是去你那儿。”她老老实实道。
“你什么意思?”他的眉梢高挑着,顿时显出凌厉,“你有……去处了?”
桐拂点头,“唔,有。”
“谁!”他似是气结,但很快移开目光,重重地靠在身后的阑干上。
这事根本没法解释,她原先担心他会追根究底,看着他默不出声,她一颗心才落下来,但似乎又落不到实处。
她闭了闭眼,这落不到实处的感觉,定是明伊的,与自己并没有干系。
她欲将手里的药盏放下,冷不丁被他一把夺过去,扬手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不用喝了!”他凶巴巴的,“还不如你疯疯癫癫时候的样子。”
她一愣,旋即醒悟,不觉打了个寒颤。这事再说下去,不晓得今日这半条小命是不是还能留着。
“近日,无需打仗了?”她试探着问道。
“你巴不得我去打仗?”
她仿佛能看见他脑袋上的火焰又上窜了几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谢小公子乃国家栋梁,照理该是忙于国事……”
“是要打仗了。”他将她打断,重又望向墙头厚厚的积雪,“盘踞在陇西的鲜卑人乞伏部,已生乱象。慕容垂自称燕王,联合丁零人作乱中原,围攻由苻坚的儿子苻丕镇守的邺城。且修书给苻坚,命他说服苻丕放弃邺城。
你猜苻坚回了句什么?”
她摇头。
“苻坚说,我儿子生死有命,且随他去。”
她愕然。
“只可怜中原百姓,又遭涂炭之灾。”
她唏嘘。
“叔父上奏朝廷,以苻坚新近败丧,应乘有利时机北伐。
桓冲已领兵向关中挺进。
我,也要同道坚、桓石一起,直取涡、颍,经略旧都。”他的拳紧握着。
“八王之乱,中原故土沦丧。衣冠南渡,偏安江南,难道此生只能仓皇北顾?
建武祖狄北伐,收复黄河以南州土,迫使石勒不敢南侵。终因朝廷忌惮,北伐之业受掣肘,祖狄忧愤而死,州土重又沦丧。
咸康庾亮,十万大军北伐,因朝廷犹疑,邾城失陷,庾亮忧闷成疾而亡。
永和五年褚裒,征讨大都督,北伐未果。
永和九年殷浩,北伐失利,被废庶人,流放东阳。
永和十年桓温,三度北伐,不得胜……”
他的声音在耳边盘桓,桐拂心中却如被紧紧攥着,渐渐难以喘息。她猛然想着那一句,庙算有余,良图不果;降龄何促,功败垂成……说得正是谢玄北伐,因遭人掣肘,功败垂成……
“这是……谢太傅的意思?”她挣扎道。
“是,亦是我的夙愿。”他答得极迅速,没有半刻犹豫。
“但你有没有想过……”
他忽然有了笑意,转头看着她,“你在担心我?那不如跟着我,将我看住了。”
“没在与你说笑,”她气结,“北伐的事,朝廷……”
“我也没说笑,”他又将她打断,“你可愿看我收复中原?待我得胜……你再……再回来找你的良人,也不耽误。”
他一时踔厉风发的模样,竟让她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将军!”一声急唤自院外传来,脚步声凌乱。很快那人转入院中,奉上书信,“将军……桓……桓……”竟是说不下去。
谢玄倏而起身,一把夺过书信,展开读了数遍才垂下手,“他也走了。”
“谁?”桐拂跟着起身,他这样子,她未见过,跟着有些心慌。
“桓冲……”他忽地瞪着来人,“为何会这般突然?”
那人不敢抬头,垂首颤声道,“将军淝水一战大捷,军报送去荆州,桓刺史正在山中打猎。闻听此事,欣然高呼,‘群谢年少,大破贼!’
岂知,他之后竟忽染疾,竟致……”
桐拂示意那手下离去,待谢玄面色稍缓,才出声道,“谢小公子,此乃天命,你我左右不得,不如顺之……”
“顺什么顺!”他扭头死死盯着她,“他未做完的,我替他做!”
她心里来回叹了数次,才道,“那……谢小公子保重,待……”
之后的话,没有说完,也委实没有再说出来的必要。
她坐着的马车,紧紧跟在谢玄的北府军后头,一路辘辘北上。
第二百七十六章 战马空鞍归故营
水中二人垂影悠悠,映着她一脸讶然失望,还有身旁谢玄挑着眉毛的面庞。
“你很喜欢看水?”他显然有些没耐心,“这一天看多少回了?瞧见有水的地方就跑……水里有什么?”
她心里压得沉沉,金幼孜没有再出现过,即便她反复将谢玄骗至各种池塘边、河边、湖边,甚至水桶边……水中的倒影里,始终只是谢玄。
从最初的无措,到后来的恹恹,似乎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但又仿佛昨日才与他说笑,听着他絮絮念叨叮嘱……
最后一次见柚子,他问过,若谢玄要将她留在身边,她会如何。桐拂觉着他彼时的模样和口气着实太过古怪,她从未想过留在此处。相反,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开。如同从前的每一回,她从来只是偶尔闯入的过客,时间或长或短,但终究是要离去的。
明伊也没有再出现过,仿佛亦彻底地消失不见。这陌生的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个过客,孤孤单单浑浑噩噩,不知来路亦或去处。
谢玄忙着打仗,但每日会过来瞧她几回。
起先她还会和他说说话,到后来,她懒得再开口,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将剩下的气力都用掉。多半他在一旁说些什么,她可能会听上一会儿,也可能怔怔出神什么也没听进去。他也不恼,自顾自地说,说完了就离开,次日再来。
断断续续,她多少听进去些。
谢安并没有让谢玄任荆江两州刺史,因顾虑桓氏失去荆江二州的职权会心生不服,命桓石民为荆州刺史,桓伊改镇江州,反将骁猛善战的桓石虔改镇豫州以易于控制……如此,三桓统辖三州,彼此再无怨言,各得其所相安无事。替谢玄北伐稳定了后方。
谢玄率领的北府兵自广陵北上,势如破竹,驻彭城,攻占鄄城,平定兖州。
兖州平定后,因青州水道险阻不通运粮艰难,他拎着她日日去水边转悠,逼着她同察水势观山形。眼见他筑土坝拦截吕梁之水,合七埭为一支流,两岸流水汇入,漕运自此通畅。
谢玄若得闲暇就抓了她同去垂钓,捉了鱼上来又逼她制成鱼鲊……回回抱怨不如木樨玉簪好吃,回回又吃个干净……
青州刺史苻朗投降归顺之后,谢玄挥军讨伐冀州,龙骧将军刘牢之、济北太守丁匡据守碻磝,济阳太守郭满据滑台,颜雄渡过黄河建造营垒。苻坚之子苻丕匆忙遣部将桑据进驻黎阳。
然而桑据很快不敌逃走,苻丕惶恐难安决意降晋。
四月,应苻丕的求援之请,刘牢之抵达邺城,击败慕容垂,迫使鲜卑人撤除了对邺城的包围。然追击时中计,遭慕容垂反扑,晋军惨败。幸苻丕派兵接应,刘牢之才得脱险境。
其后,苻丕受谢玄二千斛军粮,率众返往关中,将邺城让给刘牢之。
同是太元四月,谢玄收到了叔父的书信。谢安自请出镇广陵的步丘,督战北伐,借此交出手中权柄。武帝于西池为其设筵饯行,并敬酒赋诗。
桐拂晓得,自始至终,这位谢太傅看着不过是经营制衡二字,朝廷、门阀、秦晋……而这之后藏着的,又何尝不是与谢玄一般的,收复中原故土的夙愿……
自打收到这封信,谢玄虽看着举止如常,但她却看出他的不同。平素话语滔滔不绝的他,如今即便是来了,也多是坐着不吭声。看她做鱼鲊,一看就能看上个小半天。
她也不出声,因为从来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谢玄的决意与顾虑,她撼动不了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个结局。
与此同时,慕容冲在长安城外登基称帝,建立了西燕帝国。久攻长安不下,他开始了疯狂的屠杀劫掠,关中伏尸千里几成废墟。
五月,苻坚亲临长安城头作战,迎击慕容冲的进攻。暂时将敌人阻在城外后,他将防守长安的军务交给了太子苻宏,自己突围而出,意图往陇上征调兵员,集聚粮草,重返长安以图解围。
闰五月,留守长安的太子苻宏弃城而去,投奔东晋。慕容冲杀入长安,疯狂屠城……
桐拂踏入谢玄帐中时,他正对着案上一副字出神。
他极少将自己叫至他的帐中,更何况,此时已是夜深。
那案上的字,墨迹犹新。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的脸色不同寻常的阴沉,这么看着,她心里不觉揪起来。这个时候,难道……
“来了。”他冷不丁出声,阴沉转为浓浓倦意。
“唔,将军这么晚还未歇息?”她小心试探,但愿不是她所想的那般……
“你,即刻回一趟建康。”他道,“叔父他,他身子不适,叔母担忧,你可否替我照顾一下叔母?”
“好。”她几乎没做犹豫,除了这个,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你……不回去看看?”
“还不能,我一时走不开,尚需过些时日。”他忽然抬起头,“叔父身子一向健朗,估摸着是受了风寒,不会有事。”
她自然看得出那里头强做的镇定,这句话与其说在安慰她,不如说是在宽慰他自己。
“他这些日子在新城大张旗鼓地造船,说是,待船造好了,要坐船回东山去。”谢玄的面上尽是拿他没法子的笑意,“叔父随性惯了,拘束了这些年……且随他去。
对了,他若要你再去管着那些乐女,你直接给推辞了。跟他说,我不答应。”
桐拂强做笑意,“这事,我听谢太傅的。”
“你试试,”他斜眼睨着她,“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当年的紫罗香囊被叔父烧了,是谁惹出的事。上一回,我大意了。这一会儿,我定是能赢他。”
她心里酸溜溜不是滋味,若未猜错,此番谢安并非寻常风寒,也并未能好起来。而眼前的他,也并未能见上他叔父最后一面。
他见她神情黯然,起身取了案上崭新的大氅给她披上,“这样子,是不信我能赢?你且等着瞧。”说罢将她拽着出了营帐,直接领着去了马车旁。
“路上当心。叔母那里,你辛苦些。我……很快会回去。”说罢,他转身就走,再未多说一个字。
那仓皇身影,桐拂却看得分明。是已看到了结局,想要逃开,却又无论如何挣脱不得。像极了眼下的自己。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为君谈笑静胡沙
八月建康,暑意犹盛。
几日前,谢太傅才自新城回到建康府中。桐拂如今跟在刘氏身旁,每日都能见着他。除了精神不似从前,太傅其实看起来并与常人无异。
刘氏几乎日日夜夜伴在他身旁,一人敲棋,一人针线,偶尔说上两句。
“不如,我把东山的乐女接回来。”刘氏慢悠悠道,手中彩线游走。
“不必不必,如今这般清净,甚好甚好。”谢安披着薄衫,拈着棋子,不慌不忙道。
“不垂青帘,就让她们在你面前吟唱跳舞,也不好?”刘氏斜眼睨他。
他眯着眼思量了一番,手中蒲扇轻摇,“不好不好,太闹腾,就这么与夫人同坐,已是极好。”
“可是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你手里的蒲扇,用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换过。”
“这可是好东西,”谢安靠坐着,将那蒲扇冲着桐拂挥了挥,“明伊可晓得这蒲扇?”
桐拂摇头,那蒲扇成色已旧,看着并不似多么稀罕的宝贝。
“这蒲扇,是一同乡赠与我。当初他在新会当县令,辞官后途径建康回老家,顺道来与我喝酒叙旧。
他这人性子耿直为官清廉,做了这么久的官,带回老家的除了四万把蒲扇,竟是囊中羞涩。
我就问他要了一把蒲扇,在建康街巷里走了一圈。你猜如何?”他面上难得的激昂之色,“一日之内,都卖完了!且越卖越贵,到最后,可是一扇难求……”
刘氏起身,将他手里的蒲扇和棋子拿去,将他扶至床榻边,“好了好了,知道了,你这扇子可是宝贝,该歇会儿了。”瞧着他睡去,她才将桐拂领着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去。
到了园子里,刘氏顿住脚,望着一旁池水怔怔出神。
桐拂不知她何故忽然伤怀至此,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站在她身后耐心候着。
“他方才说错了,是五万把蒲扇,不是四万把。”刘氏忽然道,说罢,抬袖似是拭了拭眼角。
桐拂更加不解,四万还是五万把,有这么要紧?记错了不是常有的事。
刘氏似是晓得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他从不会记错,不管是什么,过目不忘。这是头一回他记错了……”
“太傅近日精神是不大好,待养上一阵,自会好起来。”桐拂晓得自己说得并无半分底气,但刘氏的愁容她又无法坐视不理。
“明伊,你莫要安慰我,太傅身子如何,我心里清楚。”她叹息,“他一直记挂着回东山,不是江宁东山,是会稽东山。怕是……
罢了,不说了。你在屋子外面候着,听着些动静,我去给他煮粥。”说罢自顾离去,身影郁郁寥寥。
桐拂方折回廊下,听得屋里的动静,自半掩的窗棂处望进去,谢安竟已披衣起身,在案前写着什么。她忙推门而入,“太傅怎么起来了?”
谢安手下未停,“是四万个蒲扇,还是五万个,本就不打紧。非说我记不清事情就是不成了,夫人当真独断得很……”他面上似有不满,但看得出并非当真恼怒,甚至有些得意。
“来来来,替我研墨。”他冲她招了招手。
桐拂在一旁研墨,瞧见那纸上写着,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
“山林妙寄,岩廊英举,不繇不羲,自发淡古。”她几乎脱口而出。这一句,从前年听金幼孜说过,不知怎的,就这么顺嘴冒出来。
谢安缓缓抬眼瞅着她,“他们,这么说我的字?”
桐拂不太拿捏得好这个‘他们’是何人,只得慢吞吞道,“唔,我……我也是听旁人这么赞太傅的字……”
他又重新将自己写的看了几回,“这几句,当年在兰亭,茂林修竹流觞曲水,与逸少、兴公、万石他们喝酒赋辞,一挥而就。之后,再写不出彼时风骨。”
她尚未及跟着唏嘘,谢安话头陡转,“羯儿,他可好?”
她楞了一瞬,很快想过来,他说的是谢玄,“他甚好,说很快会回来……”
“他不该回到这里。”谢安的目光仍在字间,“不过,也不用劝他,他早晚自己会思量明白,旁人也劝不了。”
他提笔在纸上写上二字,“这个,你告诉他,是叔父赠他的。”
桐拂往后退了半步,“待将军回来,不如太傅亲自给……”
他抬手将她的话打断,“桓伊善乐,江左第一。他的那支柯亭笛,曾在淮水之上为子猷奏梅花三弄,听者皆醉。而桓伊自己,但凡听见旁人吟唱,若是入耳喜之,总是大叫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谢安学着桓伊捶胸顿足醉醉陶陶的模样。
桐拂忍不住笑出声。
他扶着案几缓缓坐下,“桓伊,可谓一往有深情。
但,羯儿,却比他更甚。”他拿眼看了她一回,末了将那二字推至她面前,“帮我转交与羯儿。”
那上头两个字,始宁。
见他面显倦乏,桐拂告退而出。暮风掠过,挟着池中晚荷清香,手中握着的纸,簌簌而动。
“明伊。”有人唤她,“夫人让你过去竹观一趟。”
她忙将那纸仔细折了塞入袖中,循着侧门往竹观去。竹观是府内一处偏院,茂竹幽篁,曾是乐女试音习舞之处。如今除了殿阁犹在,并无人住在里头。在竹观里转了一圈,没瞧见刘氏,桐拂又循着原路回去。
到了院门边,抬头瞧着墙边一溜排的茂竹,心里一动,看着有些眼熟。
门应声而开,待她一脚踏出去,才觉着有什么不大对劲。这外头,变了样子。她忍不住回头再看竹观,那里的殿阁没了踪影,变成了一道窄巷,紫竹萧萧。
紫竹……乌衣巷……她倒吸一口冷气,还未来得及转过身,已听见身后一句携着十分的欣喜,“怎么是你?”
看着走至面前的胡元笙,桐拂觉着八成是自己又做了个乱梦。
胡元笙将她的手臂挽着,上下打量着她,“你可都好利索了?我还打算着这几日去官庐瞧你。”
桐拂的指尖刺着掌心,生痛。她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胡……”
胡元笙嫣然一笑,“以后你可得唤我,黎笙。”
第二百七十八章 白酒新熟山中归
面前的黎笙嘴巴开开合合在说着什么,桐拂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虽然日日盼着能转回,但当真回来了,为何一颗心空落落依旧无定处……
她猛地想起什么,伸手往袖子间摸去,里面空空如也,新折的纸笺再无踪迹。
“你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耳边黎笙的声音令她终究回过神,桐拂强自道,“我没事……我想起来还有旁的事,改日再来。”转身就欲离开,却没能挣脱。
黎笙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别急啊,有个人想见你,见完了再走不迟。”
“在下黎澄,多谢桐姑娘。”身后有人道。
桐拂转过身,眼前是个陌生的男子,身量同金幼孜差不多,但看起来更消瘦苍白。青袍于身,空荡荡的,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了。
“我大哥。”黎笙上前亲昵地将他挽了,脑袋靠在他肩上,“若非你,他如今还在大牢里。”
胡元澄?桐拂心里慢了一慢,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只是因为那个小小的火器上的木送子?
“那样东西,是我大哥做的。”黎笙面上十足的得意,“这天底下,能将火器做得如此神威,也只有我大哥了。”
“原来如此……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她想了想,自己除了把那木片交给朱高炽,当真什么都没做。胡元澄有这个本事,奉天殿的那位八成早就探清楚了。她估摸着,就算没自己这一出,眼前这位从王爷沦落为战俘的火器大家,也会很快被放出来。
黎澄拱手道,“如今陛下令我督造兵使局铳箭、火药,为工部主事。”
“那要恭喜黎大人了。”桐拂由衷道。
黎澄面上红了红,“往后,若有能相助的,桐姑娘只管说,黎某必当竭尽全力。”
“所以……如今你们都住在此处?”桐拂不由问道。
“我住在城东官庐中,阿笙暂住在此处,过一阵子,也会一起搬过去。”黎澄道。
“那我就不打扰先回去……”
“我送你!”黎笙将她送至门外,“卢潦渤我已教训过他了。本是让他想法子拜托你送东西入宫,没想到他竟给你下了毒,害得姑娘这般。
好在姑娘已大好了,否则我定饶不了他。改日我让他登门道歉……”
桐拂想着那小蛇,忍不住一个寒颤,“无妨无妨……过去就过去了。”她忽然想过来,最后记得的,自己是在文渊阁中,那之后……
“桐姑娘,可是要回去了?”巷子里候着的驾车人迎上前。
桐拂望着眼前的马车,迟疑了一瞬,“回……回去。”
眼瞅着黎笙驻足相送的身影渐渐远去,桐拂倚在窗边,一头雾水,偏又没力气去琢磨。
看起来是卢潦渤给自己下的毒毒性发作,自己一头栽在了文渊阁里,至于那之后……没有分毫印象……
糊里糊涂这般想着,晃晃悠悠间她又睡过去。待感觉马车停下,再一睁眼,外头已经黑下来。
她伸了个懒腰跳下马车,还未来得及道谢,马车已辘辘远去。待看清眼前的情形,她几乎腿一软坐在地上。
面前分明是自家的小院。
已有多久没回到这里,她记不清。虽浸掩在沉沉暮色中,小院的篱笆木门、檐角瓦当,无一不仍是往日模样,分毫不曾改变。
仿佛推开门,就能看见爹爹翻晒药材,娘亲在廊下织补,还有小柔,乖巧地帮着洒扫……
桐拂觉着面上一片凉意,伸手尽是水泽。
她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上前,将院门推开,手悬在半空,一时再挪动不了分毫。
院里和廊下悬着灯笼,将四下照得敞亮,屋门开着,可以瞧见案上摆满了酒菜。
“哟,小拂回来了啊,快快快,别愣着,端菜去!”刘娘子从侧屋里出来,端着热腾腾的汤碗。
桐拂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被塞了一摞酒盏,“赶紧拿进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看着爹爹走入屋里的背影,她觉着这个梦实在是有点……
又有人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丫头还愣着?看到我不高兴?”
桐拂扭过头,喃喃道,“平海哥……这个梦……实在好极……”
俞平海哈哈大笑,在她的脑袋上又使劲揉了揉,“做什么梦,你平海哥我回来了,给你带了一堆西洋的稀奇玩意。还不赶紧进去瞧!”
桐拂猛抽了一口气,“这都是真的?!平海哥……你坐着大宝船回来了?!”
跟着俞平海走进屋子,除了爹爹、刘娘子,居然还有一个认识的。
“文……文大人?”桐拂语结。
文德正与桐君庐说话,听见这一句,转过头来,“昏昏茫茫的,看来还是没好利索。”
“她几时能听进话去,让她不要出门,一转眼就跑没了。”桐君庐面带愠色,转向她,“还不赶紧过来坐下。”
桐拂忙依言在一旁坐了,再不敢吭声。
这架势,难不成是文德给自己治的?爹爹又是怎么从生药库里出来的?这一阵,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探头往院子里瞧了瞧,刘娘子刚好捧着酒坛子入来,一脸戏谑,“啧啧,这才多会儿不见,就着急找人了……”
桐拂脸一红,“我没……没找人……”
“金大人啊,今日在宫里值宿,来不了。”刘娘子替她盛了满满一碗汤,“赶紧趁热喝了,这回你病得不轻,多亏了你爹和文大人一起,才把你这条小命捡回来……”
桐拂背上生了冷汗,黎笙说自己是毒性发作,这如何瞒得过爹爹和文德?他们定是也瞧出了毒从何来,岂不也就很容易知道自己究竟去见过谁……
“哟,这还没喝汤怎么就一头汗了?”刘娘子瞧她脸色不好,递上帕子。
“无妨,”桐君庐喝了一口酒,也不瞧她,“虚汗,是心虚。”
“刘娘子吃菜……”桐拂忙忙给刘娘子布菜,“我没事,天热……”
桐君庐将一盏茶放在桐拂面前,“以茶代酒,敬文大人。若非当时文大人在御前替你遮掩,你这趟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桐拂忙起身,举着茶盏,“多谢文大人。”心中却嘀咕,遮掩这事,其实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想要在那个人面前遮掩,怕是长出玲珑七窍也是远远不够的。只不过此番牵涉到安南火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桐君庐亦举起酒盏,对着文德道,“还要恭贺文大人,将与宜安郡主喜结良缘……”
她手里的茶,呼啦一声泼出大半。
第二百七十九章 低眉忍看水长东
一顿饭,吃到罢了,半分滋味都没记着。脑子里纷纷乱乱,她甚至不知该去想哪一出。
哪一出,都不对劲。
莫名回到自家院子,爹爹离开生药库,文德要娶繁姿……这些事,怎么会刚好凑在了一处?
愣神间,俞平海将她拖至一旁,案上堆着的大大小小的匣子里,珊瑚珠、胡椒、木香……
“瞧瞧,这些都是古里国的玩意儿,虽不值几个钱,都是不常见的,你收着。”
“平海哥,这些都是稀罕玩意儿,你自己留着……”
“放你这儿一样的,”俞平海笑呵呵道,“那古里国可有意思了,王及臣民平时都取牛粪调了水涂在墙上还有地上,又煅为灰抹在额间,谓为敬佛。
刑无鞭笞,轻者砍断手足,重者罚金珠,甚至夷族没产。若无法定案的,则将其手指沸汤中,三日不烂就免罪。免罪之人,以鼓乐送还家去,亲戚都要跑来致贺……”
桐拂听得目瞪口呆,“这手指还有煮不烂的……”
“有啊,真有过。那里有意思的东西还有好多,怎么样,下回和我一起去?”
“还去啊?”
“可不,郑大人说,最晚再过一年又要启程。你去不去?”
“去去去,带上我呗。”她把玩着珊瑚珠,“这一路可顺利?可有遇着海里的贼人?”
“这回大宝船靠近爪哇时,西王与东王正在交战,误杀了大明一百多士兵。不过那西王发现误杀即刻认错,献上黄金六万两以安抚死难士兵,郑大人也就没追究。
但,到了三佛齐旧港,侨领施进卿来报,说海盗陈祖义为非作歹,郑大人即刻兴兵剿灭贼人五千多,生擒陈祖义。现已一同押回来,听候陛下处置。”
“还是打仗了……”桐拂唏嘘,又忙道,“平海哥可要躲远些。”
俞平海笑道,“打仗有专门的战船去招呼他们,我们忙我们自己的事,各不打扰。”
他忽地将声音压低了,“这回,我在古里找了当地人问了鲛人的事。”
桐拂手一慢,回头瞥了眼爹爹,他犹在和文德说话,应是并未注意到他二人,“可问到什么?”
“他们说,鲛人的确有,他们也见过。但敬为海中神灵,并无人敢去接近。而雕题国的鲛人,却并非真正的鲛人。”
桐拂心里一动,残棋与另一个人,一真一假,“雕题国的鲛人是假的?”
“他们身上的鱼鳞,是刺绘而成,并非真正的鱼鳞。”
“槲若?”
“正是。”俞平海道,“他们用槲若汁染成墨色,刺于肌肤上。一说,可护佑平安,避开海中怪兽……”
“小拂。”身后桐君庐忽然出声唤道,“文大人有事要先走一步,你去替我送送。”
桐拂冲着俞平海做了个回头再细说的手势,忙跟着文德往外走去。
去河道边要走上大半柱香,桐拂跟在后头终究还是没忍住,“文大人怎么……”
“宜安郡主么?”他好似正等着她这一问。
她清了清嗓子,“我从前以为是郡主她一厢情愿,没想到文大人藏得挺深……”
文德的脚步稳稳当当,“的确是一厢情愿,我藏什么了?”
桐拂一噎,“这……这怎么成?”
“这怎么不成?”文德反问,也不看她。
“繁姿对你心思这般,你若对她无意,为何又要答应?”纵然晓得这一句不该,她想着繁姿每回提起他时欢愉沉醉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允下这婚事,她可会高兴?”他在河道边驻足,望着远处夜色中摇过来的舟子。
“那是自然。”
“她既然高兴,我为何不能答应。”
“你呢?你可高兴?”桐拂望着他的背影,“你这么做,是为了另一个人,对么?”
他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海蛇的毒,性子极烈。这回你侥幸不死,但可惜,脑袋还是毒坏了。”
她一叹,“其实,为了小柔,我应该也会这么做。所以,你当我方才没问。”
他侧过脸打量了她一番,“你爹爹此番能出来,你可知为何?”
桐拂心里一紧,这里头的缘由她不是没想过,只是……
“他,应该知晓他们的下落了。”文德慢悠悠道。
她仿佛临着深渊而立,一颗心飘摇难定。
“再多的,你不用问,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有些好奇,如果说,你嫁入宫里能救你妹妹一命,你会做么?”
她的脸唰得白了,“你说什么……”
文德冷着的面容忽的有了笑意,“随意打了个比方就吓成这样……早前在燕王大营里,拿着刀架着我的脖子,也没见你丝毫怯色。”
她心里一定,旋即又倒抽一口冷气,“文大人,你还真是记仇……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情急之下无奈之举,你竟记到现在?我不是赔过不是了?”
他盯着她恨恨怨怨的模样,笑意愈浓,“唔,我这人是比较记仇,搞不好要记一辈子。”那眸里映着水色,尚有泊近的舟子上明角灯的光亮,竟生出片刻怅然顾瞻的意思。
桐拂一愣,错神间,他已撩袍踏上舟子,身影很快消失在河道之上。
见到金幼孜,是第二日的午后。
她在酒舍点着后屋里存着的酒坛子,猛地被人自身后拥住。
“你回来了……”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上,生痛。
见她没吭声,他猛地将她转向自己,“出了什么事?”他的神色有些莫名张皇。
“我能出什么事?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她垂着眼不再瞧他。
“你此番是如何回来的?”他紧捉着她的手腕。
她抬眼盯着他不安的双眸,“柚子,我手腕要断了。”
他忙松了手,“小拂我……我是着急……”
“你着急什么?”她依旧盯着他,“你上回问我,会不会留在那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拂,我只是不确定……”
“你不确定我的心思?”她没容他说完。
“我从前觉着,只要我也能去,就一定会将你好好地带回来。到后来,却有些不确定,有许多我无法左右,也无力更改的。我担心……你会困在某一处,我除了远远看着,再做不了什么……”
“我为何会困在那里?”她觉着手脚冰凉,“你可是觉着,我会选择留在那里,再不回来了?”
“桐拂!”有人猛地推门入来,“你怎么躲这儿?害我一阵好找!”**浅一身极利落的打扮,走上前捉了桐拂的手腕就往外走,“快些快些,有要紧的事!”
第二百八十章 石矶西畔问渔船
被**浅摁进马车里,桐拂自窗帘看出去,金幼孜被她的护卫拦在酒舍门前,似是在争论着什么。
“金大人着什么急?不过借用你一小会儿,怎么好似夫人被我绑去了一般。”**浅一脸鄙夷。
“谁是他夫人!”
**浅被桐拂吓了一跳,“哟,这火气,金大人得罪你了?”瞧她闭着眼不搭理自己,**浅也不恼,幽幽道,“能拌拌嘴争上两句,也是好的,偏有人不知足。”
桐拂听她语调古怪,不觉拿眼去瞧。**浅靠着车壁,不复方才气势咄咄逼人,此刻一脸怅然失神。
“张姑娘找我有何事?”
“别问!”她又是不耐烦道,“一会儿就知道的事,有什么好问的。”
“我还有事……”
“你有什么事?”**浅打断她,“卖酒?你那屋子里的,我都买下了!还有什么?一块儿说。”
“原打算回去睡……”
**浅睁开眼,“白日里睡什么睡。”说着,挪开了些,“这儿,靠着睡一会儿,哪儿那么多讲究。”
桐拂靠着迷糊了一会儿,听见**浅在耳边忽而道,“你见过他,他怎样?”
桐拂反应了一阵才想过来,含糊道,“还是那样。”
“他身边,可有旁人了?”
“旁人?”桐拂没思量明白,“谁?”抬头见她眼色凌厉,脑袋里才转过弯来,“没有没有,见到时,就他一人。但凡得空,他不在坤宁宫就在柔仪殿,除了宫女并没看到旁人,多数时候连宫女都没有。”
“长干寺那里,你该很熟,是么?”**浅冷不丁问道。
桐拂有些跟不上,“还算熟。我们这是……要去长干寺?”
“那里的水道颇为复杂,你可都晓得?”
“晓得是晓得,不过,你是要去干什么?坐船游淮水?”桐拂狐疑,“那里熟路的船家多的是,不用找我。”
“那些人,我如何信得过。”**浅满脸不屑。
桐拂心里晃了晃,想着上回这位姑娘与侍女换了衣衫,跳入淮水里捉水妖,此番难不成又有什么冒失举动?思及此处忙诚恳道:“我这人,其实十分不可靠。张姑娘对我,可能有什么误会。”
“来不及了。”**浅淡淡道,“你上了我的马车,今日只能听我摆布。”见她脸色变了变,嗤笑道,“我又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紧张什么。”
“可是今日他要去长干寺?”桐拂盯住她。
**浅一愣,“你怎么晓得?”觉着说漏了嘴,急急别过脸去,“是又如何。他为皇后荐大斋于长干寺,我刚好路过,巧遇罢了。”
桐拂语塞,世上能将这般刻意筹谋当作巧遇的,怕是也只有眼前这姑娘了,“你就不怕冲撞了御驾,被当成刺客?”
“刺客?我像刺客么?”**浅恼道,“这世上,如此这般心意待他的,除了我,根本不会有旁人!
他若将我当作刺客,那我这条命留着也没意思,他拿去好了,你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哎?你怎么睡着了?”
马车晃晃悠悠,待**浅将自己推醒,桐拂瞧着帘子外头天色竟已有些晚了,“怎么走了这么久?”再一转眼,她吓了一跳,“你……你什么时候换了衣衫?”
**浅眼下一身青罗金绣孔雀纹衣衫素色凤尾裙,胭脂淡抹,黛眉细描,与方才判若两人。她闻言,柳眉倒竖,“怎么,不好看?”
“好看好看,我们这是到了?该下去了……”桐拂伸手欲掀起车帘。
“等等,你也得换。”**浅指了指身旁一叠衣衫,“委屈一下,我府里丫鬟的衣服。”
待穿戴好,**浅递过一幅面纱,“戴着,别让人认出你来。”
桐拂无奈接过,将面庞遮住,这才跟着**浅下了马车。
折腾了这半天,外头天色已完全暗了,街巷河道边早早悬起了明角灯。远处长干寺的浮图掩在夜色中,恍惚能听见檐角金铎风吹玉振的声响。
桐拂的心里却十分不安稳,这不安稳从何处来她说不清。但瞧着身旁神情振奋的**浅,和一旁瞪着自己的护卫,她觉着自己老老实实混在随从里,应该也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浅虽性子刁蛮些,但直来直去并不会刻意为难旁人。
“上船上船。”**浅大踏步地往船上走去,约摸意识到自己走得过于飒爽,又慢下脚步,端庄地踏上了舟子。
桐拂刚被押着上了船,手里已被塞了个长篙,**浅眼中难掩的雀跃,“撑船!”
“往哪儿走?”桐拂无奈地张望了一回四下里交织的水道。
“随意。”**浅道,“四处绕上一绕,谁晓得他会从哪里过来……”
桐拂咂舌,四处绕一绕如何能碰上?这若是碰不上,是个麻烦,**浅定要迁怒于自己。但若碰上了,搞不好是个更大的麻烦……
船行出去没多久,**浅忽地跑至船头,冲着经过的一只渔船招呼道,“船家!可有新捞的白鱼?”
那渔船慢了慢,撑船之人将脑袋上的笠帽往下扯了扯,“没鱼没鱼,都卖完了。”说罢很快离开。
**浅嘀嘀咕咕回到桐拂身旁,“鱼竟有卖完的时候,你说我若炖了鱼汤遇着他,岂不更好……”
桐拂却并未在意她说着什么,不觉转头去瞧远走的那只渔船。不知何故,那渔船令她觉得不同寻常,但一时间她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妥……
舱帘微掀,一人猫腰而出,走至撑船人身旁,“方才那条船,怎么回事?”
撑船人忙恭声道,“应是路过的,看着似是贵女出游……”
“路过?贵女?今夜之事不得有半点疏漏,必让他有来无回……去,找人打探清楚。”那人说罢转身往那船舱中去。
舱帘被撩起的瞬间,撑船人看见里头森森弓弩林立和绰绰人影,不觉将手中长篙握了握紧。一声短急的呼哨之后,几道人影自船尾跃上岸,很快消失在幽暗的巷道间。
“你发什么楞?”**浅揪着桐拂的衣袖,“我刚才说的,你可听见了?”
桐拂自然是没听见,方才渔船上的撑船人说今日的鱼都卖完了。但她若没看错,挂在船尾的渔网十分陈旧,分明破了好几处。
这样的网,如何能捉到鱼?
第二百八十一章 门映碧溪曲巷深
淮水粼粼,将月色揉成千万流光,如丝缎般万重千叠。
“我觉着,不大对劲。”桐拂道。
**浅坐在船头,托着腮,“我觉着,对劲得很。”
“方才那渔船有古怪。”
“我看你才古怪。”**浅虽语气不善,但并不咄咄逼人,想来甚是愉悦。
“张姑娘,可不是玩笑话。方才那渔船上,看着并非寻常打鱼人,渔网破旧如何能捞鱼……”
“谁说渔船只能打鱼的坐?砍柴的不行么?今夜河景甚好,你好好撑船,别说话。”
“可……这么转悠,若遇不上呢?”桐拂拿她没法子,若是平常人,她早撂下船篙走人了。偏偏她是张玉之女,当年自己眼睁睁见着她父亲被斩于阵前却无力救下……她总觉得若非自己,小五该是能护住他……
“我说能就能。”**浅站起身,“走,转回长干寺东侧的那条水道。”
桐拂依言折返,“若他当真今夜出来,那一带早该封了河道,船怕是过不去。”
“他不会。”**浅甚是笃定,“他一向不喜扰民,再说,你当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一般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桐拂耐着性子,“一般人是奈何不了他,但若是暗箭……”
“那刚好!”**浅双眸顿时亮起,“我去帮他!”
桐拂险些咬着舌头,半天才道,“我们不要去添乱比较好……”
“来人!”**浅绷着脸,“把我的弓弩取来。”
“张姑娘,这事万不可鲁莽,我也只是猜测……”
**浅傲然道,“没事最好,我不过是见他一面。若能与他并肩而战,此生亦是无憾。”
桐拂手心都是汗,再欲说什么,**浅手中小巧的弓弩已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怕了?你哪儿也别想去,老老实实地撑船。有我**浅在这儿,保你今夜毫发无损地回去。”
刘吉安催马而行,望着身前的那个身影,眉间就没舒散过。
为了尽量不扰民而选在夜里出宫,也不是第一回了。但今夜陛下微服出行,竟连人马都没带多少。身后跟着的,不过是自己手下的十几个腾骧左卫。如今京师虽清平,但……
刘吉安没有继续想下去,不能有事,能有什么事?外头巡着的除了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还有金吾、羽林。这一条道过去,皆有望楼,想要迅速召集人马并非难事。
即便这么想了几圈,他还是难以压下心头的那一丝不安,当下再不敢多思,催马紧紧跟上。
巷道蜿蜒,穿过几处里坊,眼前开阔,一面临着绵延高墙,一面临着水道。
刘吉安看着前头的身影忽然勒马停住,心头一紧,亦跟着急急勒马,并示意身后的腾骧卫停住。
“陛下……”他催马上前,低声道。
朱棣望着眼前的河道,并未吭声,身下的龙驹亦不同寻常的安静。彼时的她,新嫁入燕王府,曾在此处与他携手泛舟。采采流水碧桃满树,时见美人眸若清泉……恍惚间,他见岸边树下泊着的舟子,竟与那日如出一辙。
眼见皇帝翻身下马,刘吉安也立刻跟着下马,踏前几步,“陛下,时辰不早……”
“坐船过去。”朱棣道,眼望着笼在树影间的舟子,“就它。”
刘吉安慌忙道,“这船来路不明,不知是否可靠。且河道上渔、商、乐舫混杂,怕是……”
他默了默,忽然问道,“刘指挥使可会撑船?”
刘吉安一个哆嗦,“会是会……”
“那还等什么。”说罢他已大步往那船边走去。
刘吉安再没法子,忙招呼身后的人跟着,另唤了人传话与腾骧卫所增派人手,接着抢先上了那船。前后走了一圈,船上并无人,收拾的也算干净,再要说什么,眼见皇帝已在船头小案前坐下,他不敢再吭声,低声吩咐手下在四处守着,解开绳索将篙取了,轻点数下,舟子无声前行。
此处并非热闹的一处河道,岸边多是连绵坊户寻常人家,可闻笑骂争斥、喧言欢语,时有小儿啼哭、妇人哄劝,更有醉酒之人踉跄相扶,嬉笑怒骂……
刘吉安一双眼压根不够用,紧盯着每一处临河的街角、商铺、人家。但凡有人经过,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挎刀。撑船不需什么力气,但如此提心吊胆,他早已一身的汗。
“船上可有酒?”朱棣忽然问道。
刘吉安一愣,忙道,“有……有是有,但,市井间粗陋黄酒,陛下喝不得。”
“拿来。”他仿佛压根没听见。
刘吉安犹豫片刻,示意身后的腾骧卫将船舱里的那坛酒取来。酒倒入碗中,色泽倒是清亮,但入喉极辣,竟是烧酒。刘吉安喝完又候了候,才将那酒坛呈上。
朱棣接过,也不用那酒碗,直接就着那酒坛子喝起来。
刘吉安一头的汗,这架势须得速去速回,手下使力,船立时快了几分。过了一段石桥,河道骤折转,船头方顺着调转,他猛瞧见迎面过来另一条船。若非那船家手脚利落,立时将船身让出寸许,这两只船定要碰在一处。
刘吉安后背衣衫尽湿,又不便发作,狠狠瞪了那船家一眼正欲继续前行,却听一声稚嫩,“客官可要买鱼?”
眼见那船头何时多了一个**岁的男娃娃,手里拎着鱼篓,正对着坐在船头的朱棣问道。
刘吉安将手中船篙扔给身后的护卫,一个箭步蹿至他身前拦着,“不买鱼,赶紧走赶紧走。”说罢扬手示意护卫继续前行。
“等等!”那男娃娃道,“客官买一条吧,我娘病了,我爹爹在外乡我娘怕他担心不愿告知,我爷爷只会捕鱼。若卖不出鱼没钱抓药,我爹娘怕是……怕是再见不着了……”说着,他眼中泪珠滚滚,簌簌落下。
“好,我买。”朱棣道,“给钱。”
这后面一句显然是对着自己说的,刘吉安忙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对着那娃娃道,“速速过来,拿了银子赶紧走。”
那娃娃喜笑颜开,身后撑船人急忙将船移近。
两船几乎挨着的当口,只听不远处一声急呼,“他们在那儿!快过去!”
第二百八十二章 更无人处月胧明
即使在许多许多时日以后,刘吉安但凡想起那一幕,无论严冬酷暑,立时一身冷汗。
那一幕,并不长,不过是几个晃眼的功夫。就这般晃眼之间,却发生了许多事。
不远处急速而来的舟子上,立着的两个女子。撑船的,戴着面纱看不清面貌。她身旁的那一个,华衣锦裳,手中拎着的却是个小巧的弓弩。
弓弩再小,也是用来杀人的。
刘吉安早在听见那一声疾呼时,就已本能地将挎刀握在手中。同样是本能,他并没有忽略身旁正在靠近自己的那只渔船。
那拎着鱼篓的小娃娃猛地扑倒,他眼风里看见渔船的垂帘扬起,在看见一排弓弩的瞬间,他已将脚边晾鱼的木板勾起,挡在身前。
几乎是同时,坐在他身旁的朱棣以手在面前的案几上一拍一推,那案几立刻竖起,同那木板并排立着,将二人挡在后头。
箭矢如雨,疯狂地激射在木板与案几之上,距离太近,竟有锋利的箭头穿过木板,几乎钉在刘吉安的身上。
刘吉安此刻却已完全冷静下来,将朱棣拦在身后,而其余的腾骧卫也已矮身聚拢来。
但他们的船与渔船靠得太近,木板根本无法抵挡密集的箭矢,很快有护卫被射中倒下。
刘吉安将手下递过来的弓弩紧握在手中,一面使劲全力顶着木板和案几,一边死死盯着另一只正迅速靠近的船。他很清楚,若两只船同时发动,今日便是他与他手下这些腾骧卫尽数战死,怕是也保不住身后的天子。
就在他抬起弓弩打算击杀船头的女子时,猛地见她扬手对着渔船弓弩连发,虽威力不够,但也令渔船上的攻势立减。
刘吉安心里一松,这两只船并非一伙,自己还有机会。当下趁着渔船短暂的缓势,他号令腾骧卫连弩反击,自己握着船篙欲将舟子远离开。
渔船上的攻势却几乎立刻恢复,刘吉安骇然看着燃着火的箭矢自那船舱里喷涌而出,将河道上照得雪亮。他尚不及反应,猛听朱棣一声“死丫头!”就欲起身。
刘吉安大骇,再顾不上其它,一把将朱棣摁住,“陛下不可妄动!”
耳边却听扑通一声,似有人落水,二人扭头看去。另一只船上撑船的女子,竟将手持弓弩的女子推进河里。而那只船即刻如箭一般急速地撞向渔船。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刘吉安除了使出浑身力气死死摁着朱棣,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只船轰然撞在一处。渔船失了稳头,几乎立刻倾覆。而撞过来的那一只船因为更加轻巧,竟当即断作两截,此刻反扣在水面晃晃悠悠。上面撑船的女子,踪影全无。
短暂的安静,很快数个身影自水中而出,攀着船就欲上来。刘吉安正欲上前阻拦,已被朱棣一把推开,眼见着他率先砍翻一人,就欲往河里跳。
刘吉安几乎魂飞,自后头一把抱着他的腰间,“陛下万万不可!水下情势复杂,不知有多少刺客!”
言罢猛地有人破水而出,扒在船边,乌发早已散开蜿蜒在面颊畔,金钗斜插,但掩不住满脸的欣喜,“陛下有我在,没事的!”
朱棣捉住她的手腕,欲将她拖上船,“你个死丫头,要有个闪失我如何向你爹交待……”话未说完,觉着手上一沉,眼见她神情遽变,她身后的水面顿时浮现血色。
“快!”听着他一声疾呼,刘吉安才回过神,忙伸手一同将那女子拖上船。她背后赫然一截箭矢,只余羽翎。
“林浅!”朱棣将她搂在怀中,“醒醒,不能睡!”
**浅只觉后背钝痛渐渐散去,浑身却愈加没了气力,勉强睁开眼,看着他紧绷的面容,她欢喜道,“不睡不睡……好不容易见到……怎能睡去了……”
“谁让你来的?”他的嗓子暗哑。
“我想见你……”她脸上几无血色,浑身止不住的颤着,“与旁人无关……别怪她……”
岸上忽然而至的密集马蹄声令刘吉安一颗心又拎起来,待看清是腾骧、羽林卫的人马,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来人纷纷扑进河道中,迅速聚拢过来,将仍在船边纠缠的刺客一一拿下。另有人去两艘翻覆的船上,寻找活口。
“回宫!太医!”刘吉安看着脸色极其难看的陛下,忙吩咐人将船靠近岸边。
眼瞧着怀里已然神志不清的**浅,朱棣晓得,若不尽快施救,怕是……
“我瞧瞧。”
刘吉安大惊,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何时出现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好。”
更令他吃惊的是,陛下居然说了这么一句好,且没有半分迟疑。
那女子将**浅后背的衣衫撕开少许,从腰间摸出药瓶在箭簇周围的创伤处撒了药,“不能硬拔,这药只能暂时止血,得找文德。要快!”
“龙驹!”朱棣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很快听见马蹄声急急近前。
它到了跟前,却直接冲到桐拂身边,用脑袋将她顶了又顶,几乎将她推坐在地上。
桐拂伸手摸摸它的脑袋,“乖,先救人,回头去看你。”
龙驹甩了甩脑袋回到朱棣身旁,待他抱着**浅翻身而上,它已风一般地急掠而去。
刘吉安匆忙催马跟上,却又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岸边那姑娘。居然和陛下的马都这么熟,究竟什么来头?
桐拂在河边又坐了一会儿,腾骧和羽林卫的手脚十分利索,不过转眼间,已将四下收拾得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刺客早被押走,两条船亦被牵去了,河面上静谧如初,映着无边月色。
她心里却压着,极不舒服。那小娃娃落水之后,她没能找到。将那渔船撞翻,实在是不得已为之,彼时想着即刻下水去将那小娃娃先捞出水来,不曾想在水下寻了很久都不曾找到他。如今她只希望,那小娃娃识得水性,已自己遁水而去……
至于**浅,她叹了口气,若能找着文德,应该还有一线机会……
文德自太医院出来,循着巷道往官庐走去。今夜并非自己当值,只是不知为何,自日落,他却始终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特意在太医院多留了一阵。眼看已近三更,值守的太医已在堂内打起了盹,他才悄然而出。
官庐在巷道尽头,门前垂下的青藤密密匝匝,月光下铺撒了一地婆娑身影。
他方要推门而入,耳听一声轻唤,“哥。”再挪不动步子。
第二百八十三章 怨月愁烟长为谁
“清儿……”文德稳不住自己的声息。
她的身影掩在垂藤浓郁的影子里,只能勉强看出轮廓。
“他们,失手了。”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院子里,直走入里屋掩上门才松开。
她的手腕被握得生痛,她躲不开他身上极力隐忍着的滔天怒意。
“你为何执意如此?”他垂在身边的手颤得厉害,“我倒罢了,只是,文家还有许多亲族。你不顾虑自己,也丝毫不顾虑你的族人?”
文清靠在门上,半晌没有出声,“若没有他们,我早在文华殿的那场大火里化作灰烬。又或者,是午门外无数冤魂里的一个。”
“他们?”文德扶着身旁的案几勉强站着,“是他们让你做的?你可有与他们始终一处?你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她垂着眼帘,“自有信客。”
“信客?你又怎知是他们遣了来的?怎知不是将你利用之人?”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骤然而来的马蹄声,停在院门外。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与凌厉,文德的心猛地提起,扯着她直往后走,将她推进后院,压低了声音,“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来。你记着,你若有什么,我总归与你一道。”
说罢他将门仔细掩紧了,径直往前院去。
看着他抱着一个女子冲进来,身后跟着十余个腾骧卫,文德深吸一口气让开身,容他进了屋子,将那女子放在榻上。
“文德,她不能有事。”朱棣浑身是血,盯着他。
文德正欲上前看那榻上女子,眼风里瞧着腾骧卫正欲往后屋去看察,心中猛地拎起,却听他道,“放肆!文大人的宅子,也是你们可以随意走动的?去外面候着!”
刘吉安闻言,忙领着众人退至屋外。
文德去一旁取了药箱,飞快地取出箭簇、清创、敷药包扎。又从架上取了药丸兑水,灌入她口中。一切收拾停当,回身才发觉他竟一直站在身后,目光始终落在她的面庞之上。
“陛下,张姑娘的伤势不轻,臣已尽力。过不过得去,也要看她能不能撑过今晚。”他顿了顿,“不如陛下先回宫,由我来照看张姑娘。”
朱棣却在一旁坐下,“我等她醒。”
“陛下……”文德见他神色坚决,不好再坚持,“要请腾骧卫跑一趟,从太医院调女医过来,便于照顾。”
朱棣没吭声,手臂支在案上撑着额间,似有倦意。
屋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堪堪停在门前,分明犹豫。
“进来。”朱棣扬声道。
刘吉安踏入屋子,神色凝重,“陛下,长干寺走水,疑是奸人纵火。火势甚烈,已难压制。”
“你亲自带人去察看,探明了再回来。”他虽听着无异,一旁的文德分明瞧见,他的手紧握着,青筋尽暴。
待刘吉安离去,屋子里复又鸦雀无声,跳跃的烛火映着他缎青色的曳撒,面目隐在暗处。原先紧攥着的拳,终究无力松开。
文德晓得,长干寺在眼前的天子心中当是极重要的一处。孝皇后薨逝后,天子悲恸,为荐大斋于此,并赐御制寺修官斋敕。如今竟遇火,且火势已难控制……他不由思量着,方才劝陛下回宫的话是否该重提一回。
朱棣忽然出声道,“何必这么麻烦。文大人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女医。”
文德听罢,脑中嗡的一响,即刻撩袍跪下,“陛下,臣……”
“人命关天,管她是谁,先出来救人。”他语调中倦意更浓,转而望着榻上昏睡的**浅,“她若无事,旁的,可不计较。”
“谢陛下!”文德又要拜倒,被他虚扶了。
“先救人。”他话音刚落,听见外头又一阵脚步声近。
片刻,大内官神色急忧跨入屋内,闷头就拜,“臣请陛下回宫,外头仍不安全。”抬眼见朱棣面无表情,又道,“臣带来了宫女和内侍,这些宫女都是习过医术,在太医院录过册的,可以替文大人打打下手。
并可随时将这里的情形报与陛下知晓。”说罢,拿眼示意文德亦劝上几句。
文德上前一步,“陛下,张姑娘一时半刻不会醒来。还需尽快替张姑娘换上干净衣衫,再有施针、换药,这屋里人多一来不方便,而来恐扰了姑娘静养。”
朱棣起身往外走去,“她若醒了须即刻来报,此处,一切听文大人安排。”
大内官忙起身跟上,迈出门之前不忘回身冲着文德一揖以示感激。
文德将一行人送出院子去,瞧着廊下立着的一溜排敛神恭顺的宫女和内侍,稳了稳心思方走上前。吩咐了更衣、备针、煎药,众人即刻散开分头去准备,他这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船经过靠近官庐的渡口,桐拂犹豫了一瞬,将舟子泊在岸边。望了一回通往金幼孜官庐的巷道,那里只巷口悬了一串明角灯,光亮昏昏寥寥,她本已踏上岸去的脚终是收回,重又坐在船头上。
此刻约莫已是丑时,该是睡得最沉的时分。今夜之事,若被他知晓,怕是又要被他数落念叨半天。这么想着,她又觉着乱成一团的心思舒展了些许,伸手就欲将拴船的绳子取下。
眼风里似是瞧见远处巷口明角灯处有动静,抬眼再看,赫然一道身影立在那里。
她的手僵着,看着他走近,他接过她手里的绳,重又挽在忧欢石上。
“吓着你了?”金幼孜上了船,拉着她并肩坐下,“我睡不着,之前去寻过你,你没在。
回来还是睡不着,想着天亮再去寻你,就这么走出来了。”
她没吭声,不露声色地将撕破了一角的裙摆掖了掖。
看着她额前犹湿的碎发,他叹了口气,“**浅又惹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她搓着手。
“**浅整天琢磨的事,无非那一件……”
“我们……遇着刺客了。”她索性打断他,“不过,只有**浅伤重。”
“遇刺?陛下今夜出宫了?你们遇见了?!”金幼孜的眸光有些骇人。
“他无事,方才带着**浅去找文德,这会儿该是……回宫了。”
他倏而起身,“你怎么如此糊涂?!你事先是不是知道她去干什么?你为何不离开?又为何不告诉我?”
桐拂被他说得一愣,竟不知如何答他。
他已撩袍上岸,只丢下一句,“你赶紧回去,这些日子莫要再离开那院子。”
看着他走入深巷中的背影,她没来由觉着陌生恍惚,揉了揉眼再细看,那身影已消失不见。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一杯清露冷如冰
晨曦初露,太医院洒扫小吏拖着竹帚打着呵欠推开门,就被外头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惊呼未起已认出来人,忙改口道,“是桐姑娘啊,这么一大早的,怎么杵在门外一点动静都没?”
“我爹可在里面?”她神色有着不同寻常的慌张。
“桐大人?没在啊,他不是早搬出去了?”
桐拂见他茫然不似遮掩,道了谢就欲离开,忽而又折回,“文大人呢?可在里头?”
那小吏挠了挠脑袋,“文大人昨夜不当值,但近子时才离开,今日也不会这么早过来吧。不如,姑娘一会儿再来瞅瞅?”
桐拂告辞离开,一路走得浑浑噩噩。爹爹不知去了何处……昨夜回去,他的屋子没人,她几乎一宿没睡,也没等到他回来。既然不在太医院,他能去哪儿?照理不会这般不辞而别。
待赶到问柳酒舍,伙计刚把门打开,瞧见桐拂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已直接越过自己往后院急急走去。
刘娘子方梳洗完,正在井台旁绾发,瞧见她匆匆忙忙进来吓了一跳,“小拂?这么一大早就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爹不知去了哪儿,刘娘子可知道?”她跑得急,掬了井水就喝。
“哎哟,这么凉的水哪儿能喝!”刘娘子将水瓢夺了去,“你爹?昨日还见着他,他去惠民医局在我这儿停了停脚。怎么,他昨日没回去?”
她缓了缓,“我昨夜回去的晚,他就不在院子里,等到天亮也没回来。方才去了太医院,他也不在。”
刘娘子抚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别着急别着急,能有什么事,要么哪里有急症,去瞧病了?”
桐拂仍锁着眉,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爹爹大半夜地被人叫去看诊。但偏偏是昨夜,她怎么都觉得不大寻常。
“好了好了,正好,在我这儿吃了东西再回去。”说罢刘娘子将她领着就往前头去。
一顿饭吃得没精打采,刘娘子很快就去后头张罗去了,独留了她一人坐在临街的案前喝粥。
外头不远处的河面上,雾气缭绕,过往的舟子渐渐多起来。眼瞅着一只小舟靠了岸,一个男子手里拖着个**岁的小娃娃直拎上岸来。上了岸,将他往地上一推,拔腿就走,嘴里骂骂咧咧不知说着什么。
那小娃娃一骨碌爬起身,想要追上,又被那男子一脚踹开。眼见着那舟子很快离开,他颓然蹲在河边将面庞埋进衣袖中。
这么看着,她就觉得有些眼熟。又看了一回,桐拂再吃不下去了,撂下碗直冲了出去。到了他身后,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迟疑着停了脚步。
那小娃娃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瞧着是不认识的,又转过头去,重又将面庞埋在衣袖里。
“昨夜,你在渔船上?”桐拂蹲在他身旁,小声问道。
他身子一哆嗦,拔腿就要跑,被她一把拽住。
“我不认识你!你放手!”他拼命往后缩。
“你可有受伤?”
他慌忙将另一只手臂藏在身后,“不关你事,你放开我!”
“给我看看,”桐拂肃然道,“若不及时上药,伤口可是会发黑、烂掉,手臂可就没用了。”
他一愣,抿着嘴犹豫着。
她将神色缓了缓,“上药会有一点痛,但若不管它,会越来越痛。”
“你骗人!”他道,“我母……我娘说,上药很痛!不过……我是男人,不能怕痛。”
“既然如此,让我帮你看看伤口?我有药。”她从腰间摸出小巧的瓷瓶,在手中晃了晃。
他盯着那药瓶看了看,将藏在身后的手臂伸到她面前,“看就看,我一声都不会哼。昨夜,若非那个疯子将船撞翻了,我也不会受伤。”
桐拂轻咳一声,撩开他的袖子,底下是一道很长的伤口,应是被尖利的锐器划过,又被水浸泡,此刻红肿着甚是骇人。
清洗上药包扎他果然没吭过一声,桐拂收拾停当,不由赞道,“果然厉害!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他抿着唇,“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怎会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桐拂奇道,“那你可记得自哪儿来?”
他摇头。
“昨夜,你为何会在那渔船上?你可知有多危险?”
“他们说会给我银子,只要我照着他们说的做,就给我很多银子。”他恨恨道,“可他们骗人!一个铜钱都没给我,还说若我到处胡说,就把我杀了。”
“你要银子做什么?你的家人呢?”
“不记得了,他们说我脑袋坏了。我有了银子要去找京师最好的大夫,大夫将我治好了,我就能找到我的家人。”
桐拂自腰间掏出一袋铜钱和一些碎银塞给他,“你拿着,赶紧离开京师,马上从西水关出城。你如今很危险,有人会抓你。”
“我要治病,我觉得我娘亲……她就在这里!我不能走。”
“你若现在不走,一旦被捉住,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家人,你可晓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过一阵子再回来。”
他犹疑了一瞬,站起身,“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说罢,将脖颈间的一根绳结取下,那上面挂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坠子,看着却是上好的玉料,“这个给你,我身上只有这个了,也不知道值几个钱。”
桐拂将那绳结接过,重又系在他的脖颈间,“这个你仔细留着,将来说不定能用它找着你的家人。”
他正欲转身离去,桐拂将他叫住,“出了京师往南走,多水乡小镇。小镇上会有栖流所,你先去避一避。”她将他身上的衣服拢了拢,“一路上还要记得找惠民医局,你手臂上的伤需要换药。”
他点点头,“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会把银子和铜钱都还你。”
眼见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桐拂一叹,但愿他这一路安好无虞……
“一大早的,杵在河边唉声叹气,欠了人家钱了?”
听着身后这一句,桐拂下意识将手腕护着,才缓缓转过身。
卢潦渤瞧着她的模样,忍着笑叉着腰,“一朝被蛇咬……”
桐拂觉着头皮发麻,将他的话头打断了,“毒也下了,你让我做的事我也办妥了,你答应的事呢?”
他撇了撇嘴,“解药我给他们了,他们不敢用,我有什么法子?
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那两个人在哪儿。
昨夜,你遇见了其中一个。
并且,若非他认错人,背上扎着箭簇的,本该是你。”
第二百八十五章 情浓渺恰相思淡
面前的他不似说笑,昨夜之事,也实在说笑不来。
除了刺客和**浅,竟然还有旁人?
“残棋?他不是已离开京师了?”
“唔,这个雕题族人跟着秣十七离开了。昨夜的,是鲛人。”
“等等。”桐拂有些糊涂,“残棋为何要跟着十七离开?”
“你去问他啊,我怎么知道。”卢潦渤靠在身后的树上,“对了,你是不是问过峨眉是什么意思?谁问的?”
桐拂点头,“残棋曾经这么唤过十七。”
“峨眉这个说法,不光在交趾,南边的海岛上很多人都这么称呼妹妹。雕题族人是不是这么叫,也不好说。”
“难道,秣十七是残棋的妹妹?这怎么可能?根本就是不相干的……”
卢潦渤摇头,“这可不一定。秣十七真正的身份,你可打探过?哎,你别瞪我!我也没打听过,只是提醒你,这人吧,不能光看表面。她说她从前是养马的,你就信了?说不准就是一打鱼的……”
“还真是,”桐拂白了他一眼,“说自己是打鱼修船的,原来是个使毒的……”
卢潦渤眼一瞪,“怎么说话的?谁使毒了?缳缳是我收养的,我虽救了它,却管不了它。它咬你,那是因为……嘶,它通常喜欢咬水里的东西,你难道是鱼?”
桐拂扶额,“我是什么不要紧,鲛人是怎么回事?他昨夜为何会出现?为何要杀我?”她眼睛瞪圆了,“你昨晚也去了?”
他蹲下身子,望着眼前清凌凌的河面,“若非因为你,她也不会对我发那么大脾气……她神志不清逃至京师来找人,脑袋时灵光时糊涂的,但从来没对我说过狠话。
你救了她大哥,她欢喜疯了,转头就怨我下手太狠辣……说我若不帮你,她以后再不理会我……切,谁稀罕……”他闷头想了想,一叹,“没法子,还就是稀罕她。”
桐拂想着那古灵精怪的小皇后,再瞧着他的背影,“你们俩……”
他将手里的石砾扔进水里,一串水漂激起涟漪无数,“看不明白是不是?看不明白就对了。什么事都明明白白的,多无趣。
我劝你,多操心自己的事。你若没别的要问的,我可走了。”说罢站起身果真就要离开。
“鲛人呢?你话没说完,他为何会在京师?他不是该在海里?”
“你这话问得好,”他停下脚步,“鲛人无法在岸上或是淡水里活下去,他需要海水。若是不得不上岸或是进入河流湖泊,也不能超过一日一夜。”
“海水?京师哪里有海水?”
“昨夜遇上他纯属运气,这家伙跑得太快,我根本追不上。想逮着他尚需些时日,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别没抓着鲛人先被他杀了。
走了,除了帮你找鲛人,我还得去找小娃娃,有事再来找你……”
桐拂心里猛地一拎,“小娃娃?你在帮黎笙找她的儿子?她还没找到?”
卢潦渤的脚步复又停下,“这小娃娃也是个厉害角色,当初他被他亲祖君抓了送出安南,那么个小不点,居然自己跑了。追他的人一路追到京师,再找不着他,一晃就是这些年。
阿笙的爹逼她嫁给当初的皇帝她没疯,自己的夫君被踹下皇位关在塔里她也没疯,但这小娃娃跑了,她立刻就疯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桐拂怔怔听着,忽然俯身捡了地上一块石砾,在沙土之间画了个花样,“这个,你可认识?”
卢潦渤见她神神叨叨的正欲嘲笑,瞥见那花样他面色骤然一冷,一把将她的手腕捉了,“这东西,你在哪儿见到的?!”
……
缓缓睁开眼,看清了凑在面前几乎喜极而泣的面庞,**浅错愕了一瞬。随之,背后传来的痛令她又闭了闭眼。
那跟前的人倒抽一口冷气,“姑娘不是醒了么?怎么又睡过去了?”
**浅缓了缓,“我醒了,你哭什么?”
那宫女慌忙将眼角的泪拭去,“我是实在太欢喜了……”
“我快痛死了……有什么好欢喜的……”每说一个字,都会牵扯到后背的痛,她的面上就有些狰狞。
那宫女瞧着,扑通一声跪了,“奴婢不是这意思……只是,若姑娘再不醒来,这里里外外的人,脑袋都保不住了……”
“真的?”**浅睁开眼,“他真的这么说的?”
小宫女慌忙点头,“自从皇后薨逝,陛下喜怒无常,可我们从未见过他这般在意。”
**浅嘴角飞扬,好似想起什么,“一直是你在这里伺候的?”朦胧记得,似乎有个女子一直在身旁,给自己换药、喂水、擦汗。虽不过是寻常的照顾,但十分仔细,拿捏得也极好,令她觉着十分安心。
那小宫女又道,“奴婢一直候在外头,只有门开了以后,我才能入来。屋子里,当是还有旁人伺候着。不过……”她四下看了看,“每回进来,都没瞧见有人。”
“这是何处?”**浅望着陌生的屋子里。
“此处乃太医院院判文德文大人的府上。”
“文大人?”她想了想,“这么说,陛下是直接把我带来了这里?”
“正是。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奴婢从宫里赶来时,陛下还在此处。之后大内监来催促了几回,他才离开。”
**浅嘴角的笑意愈浓,却很快被席卷而来的乏意包裹着,嘴里嘟囔着“他还是在意的……”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小宫女见状趔趔趄趄冲出屋子,正遇上走入来的文德,“大人,姑娘方才醒了,说着话又睡过去!”
文德皱着眉,“怎么能让她说话?说了要静养,下去。”
门在身后合上,他抬眼看着床榻前静立着的身影,不觉一叹,“清儿,你累了,去歇会儿。”
文清不语,兀自望着昏睡的**浅出神。
文德走至她身旁,“事已至此,不如放下。”
“不。”她道,“还不能。”
“你究竟要怎样?原本昨夜,你、我,连同文家所有亲族都会被杀光。他并没有这么做,你想想,是为何?
当真是他已放过了那个人?
还是,他根本晓得,你所做的事,本与他要找的那个人没有丝毫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