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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六章 素景垂光雁雍鸣

    一室草药清息微苦,帐帷半卷,映着二人并肩身影。

    “死的人还不够多么?”文德望着榻上**浅苍白的面容,“究竟还有多少人,要因此丢了性命。”

    文清俯身将她额间沁出的汗拭去,“你救了她,他感激你,自然不会杀你。而你,很快将是周王的女婿、郡主的夫君,他更不会碰你。”

    “我没能救得了她。”文德道,调子里尽是疲倦。

    文清的手顿住,“她不是醒了?我方才探过,她的脉象也好了许多,该是……”

    他摇头,“她的伤势太重,我虽勉强可令她支撑一阵,但不会太久。长则经年,短则……”他一叹,没说下去。

    她欲将那帕子折起,折了几回,仍是散乱。

    “从一开始,就有许多无辜之人,本不该卷进来。对,亦或错,到了如今,没有什么比无谓的死去更令人痛惜。

    清儿,你我自幼习医,所谓何来?且不管你从前如何思量,定不会是眼下的顾虑彷徨。”

    “哥。”她一声唤。

    文德身子微微晃了晃。

    “你娶宜安郡主,可是为了我?”她侧过面庞,看着他。

    他垂下目光,“宜安郡主率直聪慧,我心仪之。”

    “你撒谎。”她打断他,“心仪一个人,不是你方才说话的样子。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你根本无需为了我,隐忍、委屈、刻意,终究生出悔意。”

    他转眼看着她,“怎么会有隐忍、委屈和刻意?你若无恙,那些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清儿,一念执着,一念放下。我不逼你,你自己拿主意。但,我会永远在你身旁。”

    院子里传来纷杳脚步声,他接过她手里的帕子,“他来了,你去好好歇着,我一会儿来瞧你。”

    门被推开,他身上燕居衮服未换,显然是听了消息即刻赶过来。

    “醒了?”朱棣径直走到榻边,察看**浅的情形。

    “早前醒过一回,又睡过去。”

    “多久可恢复?”察觉身后的文德没有动静,他直起了身子,跟着静默了许久,“如实说。”

    “张姑娘伤势过重,眼下虽勉强过了最凶险之境,但之后如何,臣并无把握。”

    “你都没有把握……”他似是自语,将她搁在身旁的手执在掌中,“之后,是多久?”

    “多则一两年,少则数月。”

    掌中冰凉的手微微动了动,他俯身,“阿浅,是朕。”

    **浅奋力睁开眼,将他细细看着,“是梦么?”

    他在她身旁坐下,“不是梦。痛可好些?”

    “不痛。”她咧了咧嘴,“很久没人叫我阿浅了。从前只有爹爹这么叫我,后来,就没人这么叫了……”几句话,她额上尽是汗。

    “不要说话,你的伤无大碍,很快会好起来,但眼下需静养。”

    “陛下会常来?”她有些慌。

    “朕是来接你入宫的,往后可以每日看你,可好?”

    她一怔,明明是满面的愉悦,偏偏泪珠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落,“好……我欢喜得……不晓得如何是好了……”

    “那就安心养着,听文大人的话。

    再有,清宁女医是朕特意为你找来的。入宫之后,你也要听她的话,好好吃药养伤。否则,我不去瞧你。”他板着脸。

    她急急点头。

    “朕先回去,一会儿会遣了人来接你入宫,你先歇着。”

    文德跟着他到了院子里,四下的人不知何时都退散干净。

    “这一阵子,文大人需辛苦些,每日入宫看诊。至于清宁女医,”他顿了顿,“今日即随**浅入宫。品级,同文华殿女史。”

    明黄衣角消失在院门外,文德仍在出神,并未注意文清已到了自己的身旁。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从今往后,文清、阿芜都不在了,世上只有清宁。”她的声音飘忽,仿佛白墙之上长木婷婷的影子,随时会消散不见,这令他觉着不安。

    “清儿,若你不愿,我去禀……”

    “不,我会入宫。那里,我很久没回去了。”

    ……

    被卢潦渤拎着,在西水关转了不知多少圈,桐拂实在走不动了,坐在桥边的石台上只有喘气的劲儿。

    “你让他出城?!”卢潦渤的脸色狰狞,将路过的挑夫吓得一个哆嗦远远躲开去。

    “不然呢,昨夜那事,他若不跑,难道等着被抓起来?”

    “他一小娃娃,自己一个人如何出城?还要往南去?找栖流所容身?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你可有更好的法子?我周围蹲着的都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若将他留下,他只能更危险。

    再说,我哪里知道他就是陈安……”

    眼看着远远跑来的丁琏和李蕴,桐拂一愣,“你告诉她了?”

    他剜了她一眼,“还嫌不够乱的,告诉她,她不得把整个西水关翻个底朝天。”

    丁琏李蕴和卢潦渤三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桐拂一个字没听明白,就看着他们不时拿眼瞧着自己,惊讶、愤怒、痛心、责怨……齐全了。

    说完了,卢潦渤走到跟前,“他现在长什么样?你给说说。”

    桐拂比划了半天,三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小娃娃不都长这样?”

    她颓然坐下,沮丧道,“是本来就差不多……”

    “这不是桐姑娘么?”迎面走来一人,桐拂抬头一看,竟是今日一早就见过的那个太医院洒扫小吏。

    桐拂忙起身,“这般巧。”

    那小吏道,“我来西水关,是替院判大人跑趟腿置办东西。”

    “我爹可回去了太医院?”

    “桐大人没回去,我听说……”他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他去了诏狱……”

    “当真?!”她如坠冰窟,调子颤得厉害。

    “自然是真的,我听院使大人说的啊,就昨夜……”话没说完,抬头再看她人已经跑得没了影,他一脸茫然,“我还没说完,这跑什么呢……”

    桐拂乱了手脚,这一路她想到很多人,没有一个她可以安心去找,甚至是金幼孜……

    待奔至会同桥,已是日暮,夕辉如碎金,铺撒在桥下河面之上。

    她有些恍惚,上回来,入了诏狱水牢,见到了刘莫邪。

    这一次却是爹爹。

    彼时湖畔,与小柔一别,转眼竟是天涯长相离。而爹爹,与自己同囿于京师,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难道终究是脱不开这个结局?

    思量罢,她将颈间的水珀摸出,握在掌心。

    无论怎样的结局,有些人,是拼死也要守在自己的身后。

第二百八十七章 牙签万轴裹红绡

    眼前殿阁逶迤,金碧相射,烟霞霏微,哪里有半分诏狱的影子。

    桐拂从未如此心灰意冷过。

    爹爹尚不知情形如何,怎的又跑来莫名又陌生的地方?

    自己眼下坐在某处殿宇的飞檐之上,双腿悬着晃晃悠悠。四处看了一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一时又说不上。

    远远看出去,除了宫城,往南可见市井、城郭。往北,依稀是钟山和石头城。当中大片的水泽,似是玄武。东面钟山脚下,若是没记错,该是燕雀湖。

    燕雀湖,安宁陵……这么想着,她有些怔怔。

    那些个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过往,是非纠葛、兵戈止息……如何就成了自己的旧忆往昔,挣不脱、抛不去,不得开交。

    正出神,眼见着身边不远处殿檐边啪的一声靠上了一个长梯。不多时,有人背着沉甸甸的一个物件气喘吁吁的上来。后头跟着另一人,身上背着个大木箱。二人衣着,看起来应是宫内的内监。

    桐拂本也无处可避让,又怕吓着他们,只得跨过屋脊,蹲在了另一侧的琉璃瓦上。

    这二人抬着那东西吭哧吭哧从她身旁不远处过去,好似根本瞧不见她。桐拂这才看清,他们捧着的竟是个鸱吻。

    从前听那苏氏演义,蚩者,海兽也。汉武帝作栢梁殿,有上疏者云:蚩尾水之精,能辟火灾,可置之堂殿。

    又一说,龙生九子,排行老九的这鱼形龙吞脊兽,口阔噪粗,平生好吞,尤能吞火。故此,多安于屋脊两头,消灾厌火。

    她也才想明白,方才觉着这上头少了些什么,正是那飞檐角上缺了的吞脊兽。

    但这二人大白天的,抱着这鸱吻上来做什么?

    眼瞅着他们将鸱吻稳稳妥妥地装好了,又去装另一侧的。待两个都装完了,二人已经累得气喘如牛,跌坐在屋脊上歇息。

    其中一人道,“这多少回了……但凡宋廷来了人,陛下让把这金陵台殿之上的鸱吻统统撤了。人一走,又让装回来……他们来来回回好吃好喝的,可要折腾死我们这些人……”

    另一人示意他小声,“慎言慎言……”

    “慎什么言?这上头鬼影子都没有!”

    桐拂默默往一旁让了让。

    另一人又叹道,“陛下如今去了唐号,称江南国主,龙袍换了紫袍,贬损仪制,那也是没法子。”

    “没法子?从前是大周后,如今又来了个小周后。

    那锦洞天,你可瞧见了没?哎哟,墙用嵌金线罗帐为饰,玳瑁钉,绿宝石镶着窗格,红罗朱纱糊在窗上。屋外广植梅花,于花间设彩绘木亭,仅容二人坐于其间……

    啧啧比昭惠皇后尚在时,不知奢华几般……”

    “瞧瞧,你就整日盯着那后宫里头,眼睛都挪不开。前朝之事你又晓得多少?陛下他其实……”

    话未说完,底下有人高声唤道,“这人呢?上去怎的不下来了,再不下来,这梯可拿走了,你们就在上头凉快着!”

    那二人再不敢多言,慌慌张张下了去。一时这屋脊之上,重归静谧。

    桐拂听着,约莫晓得,这大约是南唐后主降宋前头两三年的事。但上回来,他不是已经出城降了?怎么此番过来,反倒是退回去了?

    思及此处,她心里更是烦乱,站起身四处察看,总该有法子能回去。

    长梯已被撤走,如此高的殿宇该如何下去?若直接跳下去,会不会就回去了?但若不是这个法子,这么高摔下去……

    转到殿后,眼前一亮,一对松柏亭亭而立,恰有枝条伸展于檐角之上。当下她再不犹豫,攀着那枝条往下。待双脚踏在主枝干上,她松了口气,抬眼恰好可以看见殿宇的匾额,建业文房。

    她约莫记得南唐时有个澄心堂,好似并未听过这文房。

    自半掩的高窗看进去,檀木书架望不见尽头,牙签万轴红绡艳。原以为昭明太子的玄圃藏书当是无出其右的,但眼前这藏书的殿阁,只怕是不差上下。

    但眼下她实在无心瞧什么藏书阁,需尽快想法子回去。正欲跃下树去,听着细碎脚步声近前,虽晓得她们应是瞧不见自己,但还是匆匆避入树影枝丫之间。

    “黄保仪,”有人恭敬道,“听说那霓裳羽衣曲,如今就在这建业文房,可是真的?”一个小宫女的声音。

    走在前面的女子,身姿窈窕,单是这背影已生出绰约无双的风情。她脸庞微微侧了侧,这么惊鸿一瞥,连桐拂都一时晃了神。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

    “正是,”黄保仪道,“这霓裳羽衣曲本是礼赞大唐开元天宝盛世的太平法曲,但安史之乱中,这支乐舞湮没,乐谱飘散几无可寻。

    惜彼时,答云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曲。

    此番寻得残谱,陛下甚是欢心。早前令乐工曹生按谱寻声,曹生善琵琶,按谱粗得其声,但并不尽善。

    之后昭惠皇后亲自寻声,才将曲目补缀,虽是新音,却清越可听。”

    二人说着话已迈入文房内,不久那小宫女捧着书卷而出,很快离开。桐拂自高窗望进去,那黄保仪独自立在一处案前,正提笔录着什么。

    一位宫中保仪已是这般绝色,那大小周后得是如何的天人之姿……桐拂不觉唏嘘,正待移开目光,却猛地瞥见殿内不远处另一道身影,顿时僵住。

    黄保仪将手中黄经纸签帖抄录妥当,放入用上等丝织大回鸾装裱的书册之后,回身正欲往檀木架走去,不觉停了脚步。

    “又……吓着你了?”立在木架前的男子面显歉意。

    黄保仪捧着手中的书卷,袅袅婷婷礼了礼,“司书大人说笑了,文房能有大人垂青守护,实乃幸事。”

    “黄姑娘书学技能出于天性,妙于书札,才有这建业文房牙签万轴裹红绡。”

    黄保仪面显微赧,如烟霞澄映,“司书大人谬赞,实乃因陛下才高识博,精赏鉴,勤校勘编秩……”

    那之后他二人说了什么,桐拂再未听进半个字去。

    那位司书大人,不是金幼孜还能是谁?

第二百八十八章 要休且待青山烂

    那二人,穿梭于迷阵般的格架间,红锦裹着的万千书册之中,轻声细语并肩观览。桐拂不知自己是何时迈入了殿中,远远跟在二人之后,心里迷迷瞪瞪,一时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金幼孜为何会在此处?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却与那黄保仪十分亲近……看样子,二人并非头一回遇见,那之前,他们便认识?他可是常来此处?

    桐拂心里空空落落,她忽然觉着他的背影这么看着,越发陌生起来。

    陶弘景那日所言,莫名扑进心里。彼时他将那纸笺扔入溪水中,纸笺为水冲散……他说自己与柚子便如这般,终究无法在一处……

    “司书大人,此处即为陛下收集编存的阁中集。

    卢思道朔方行,应是在第九十一卷上品中。陛下亲题画人姓氏,押字歌诗。再以小回鸾装裱,签帖上有监装人名录及藏画品第。

    若大人想观览,我这就取出。”

    “不必,”金幼孜道,“黄保仪如此悉心照看,已是辛苦。只盼有朝一日,姑娘于困顿难决之间,始终顾虑此间图籍万卷,莫为憾事。”

    黄保仪敛衽盈盈,“司书大人所说,保仪谨记于心。”

    二人何时走远了,桐拂并没在意,待回过神来,偌大的殿阁内似乎只余了自己一个。她提步想离开,转了几圈竟是寻不到出路。

    这之后,她便困着,无论如何都走不出。

    即便攀上木架顶上看清了方位,待下了地来拼命往那方向奔去,却依然困在其中不得脱身。

    白日里见高窗透入粲然日光,夜里明烛次第亮起,又次第湮灭。如此周而复始,不见尽头。

    时时能听见脚步声、言语声,无论她如何奔走,不能靠近半分。

    依稀有叹息、悲唱、啜泣、温言……

    恍惚见紫袍、锦衣、华裳、铁甲……

    听着那宋廷兵出江陵,南唐筑城聚粮……吴越犯常州……宋廷攻陷芜湖沿采石矶搭建浮桥……南唐全力御敌,然强弱悬殊兵败如山倒……金陵被围,米粮匮乏,死者不可胜数……

    到后来,身旁红绸如血牙签惨白,如可怖梦魇纠缠左右……桐拂蜷作一团,似睡似醒……

    殿门轰然而开的声音猛地将她惊醒,四下里幽暗一片,应是深夜。耳听着纷杳脚步声起,人语嘈杂。

    她顺着身旁的木架攀上,举目望去,靠近殿门之处人影幢幢,皆手持火烛、火把,将那里照得如同白昼。

    那中间俏然而立的,正是黄保仪。旁人皆是神色惶恐,唯独她眸色清冷,没有丝毫慌乱的意思,“陛下口谕,此皆吾宝,城若不守,尔等可焚之。”

    言罢,有宫人上前,将木桶里盛放的灯油尽数泼在四处檀木架上。

    “你们先退下。”黄保仪扬声道。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依言鱼贯而出。殿门前独留下她一人,手执火烛,映着她的面目明明灭灭。

    桐拂眼瞅着她对着一殿阁的书盈盈一拜,起身后,皓腕轻扬,手中火烛飞入那檀木架间,触着灯油迅速燃起。

    书卷画轴丝绸本就易燃,眼下被火撩烧,顿成熊熊之势。

    看着眼前的一切,桐拂倒并未慌乱亦或恐惧。在此处困了这许久,企盼早被无尽的空寂消磨殆尽。这般冲天火势在她眼中,反倒如挣脱困顿的嘶吼,看着尽是酣畅淋漓……

    腰间猛地一紧,整个人落入一个怀抱,不及反应,两脚已落在地上。耳畔是熟悉的气息,和埋怨,“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何不逃?”

    她觉着许是方才下来的急,灰尘落入了眼中,此刻酸楚难耐。

    她忍了忍,想要挣脱没能动弹半分,“逃不了。”望着烟雾翻卷着而来,她当真是没有想要逃走的想法。

    他将她手腕紧紧捉着,往身后檀木架间逼仄处疾步走着,“又在说什么傻话?文房四处有门有窗的,如何跑不了……”

    她被他拖着,看着他的背影,这才渐渐将一些情绪看分明了,“有门有窗,偏是逃不出。如何能似司书大人一般,来去自如。”

    他脚下慢了慢,呛人的烟气令他重又疾走起来,“你看见什么了?又胡乱琢磨什么?先出去再说。”

    “我不出去。”她忽然停步,将他死死拉住,“我得回去,一刻也不能等。”

    金幼孜脚下一个踉跄转过身,“你疯了么?没看见后头的火?

    这不是幻象,是开宝八年建业文房的那场大火。我们若不离开,会和你身后的十万书卷一道化作灰烬。”

    她面上似笑非笑,“她不是允了你,会守护好这些的?怎的一把火全烧了?当真不是幻象?”

    他重又将她的手腕紧紧捉着,“小拂,我们先出去,出去以后我会说清楚。你待在此处,回不去的,相信我……”

    他的面上遽然变色,猛地将她扑倒在一旁的殿柱之后。

    桐拂虽被他护着,仍是一阵猛烈的晕头转向。耳边听着有什么轰然倒下,热浪顿时将她二人裹挟。

    “你有没有事?”他慌张唤道。

    她睁看眼,他的额上一道血迹刺目,兀自滑落。她心里一慌,伸手就要拭去,他已将她扶起身,“没事就赶紧走,这殿阁撑不了太久……”

    热意难当浓烟呛人,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没走几步,倚着一旁的殿柱紧闭着眼。

    “你怎么了?”她心里慌得更厉害,“可是方才伤着了?”

    “这一点无碍,”他费力想要拖着她继续走,“只是……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她没来由的火气。

    “你是水中生魄,”他努力睁着眼盯着她,“而我,所谓司书,其实乃因木中所生……”

    她听着糊涂,“什么水啊木的,这和你受伤有何关系?”

    “我受不住火,傻……”他摇头,“你沿着这殿柱一直往前,是北面的侧门……”

    她怒气更盛了几分,“你给我起来!我自个儿出不去的,不然怎会在此处一直困着?”

    “我怕是出不去了,走不动……”他额上汗如雨下,面色苍白,不似说笑。

    她将他冷冷瞪着,“走不动?可是悔了?后悔将那白雁给我?早知道……”

    他的面庞猛地凑到眼前,二人转瞬已是额间相抵。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他的声音在四处毕剥火声之间,如泠然清音,回响不绝。

第二百八十九章 山远天高烟水寒

    二人跌跌撞撞跑出,身后的殿阁几乎即刻轰然倒塌,火势不减反腾空跃起,将头顶如漆夜幕映出一片狰狞颜色。

    金幼孜躺在地上,勉力支撑着身子,望着眼前熊熊大火,口中喃喃不绝,“承圣三年,梁元帝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放火焚书十四万卷……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牙签万轴裹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后主曾叹梁元帝焚书,转身却也将十余万卷付之一炬……终是拦不住……”

    “他没有。”桐拂站起身。

    金幼孜晃了神,“你说什么?什么没有?”

    “这里面烧着的,不过是些陈纸空卷、废旧书册罢了。”她抹了抹额间的汗,又添几道灰迹。

    他跌跌撞撞爬起身,“当真?怎么会……”

    “都换了。黄保仪将原先的书册运走,红锦里裹着的不过是空卷。”方才一路逃出,她忆起一些零星片断。近日每至深夜,会听见文房内不同寻常的声响,她也曾攀上格架看过,书册移上移下,巨大的木箱搬进搬出……如今想来,该是偷梁换柱……

    他神情恍惚,兀自震惊,却又难掩喜色。

    “如何能回去?”她忽而问道。

    金幼孜走近身前,“小拂,我来此处其实……”

    “我得赶紧回去,我爹入了诏狱。”

    他一怔,“如何可能?定是弄错了。”

    “太医院的院使大人说的,应该不会错。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也得马上回去看看。”

    “去看看?诏狱也是你能随便进的?还是我去打听……”

    “不劳烦了,”她又退了一步,“你自己的事要紧。”

    “我来这儿是为了……”

    “是为了书,还是为了黄保仪,我都无所谓,”她渐渐失了耐心,“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必须马上回去。”

    金幼孜欲言又止,将她盯着,“好,但你需听我一句,回去以后千万莫要乱来,我会去打听桐大人的事。”

    自己是如何答应他的,桐拂记不清,只隐约记得熊熊火焰之间倏而雪起,初为碎盐一般,之后如鹅毛纷纷扑面而来……恍惚见百尺棣、清晖殿、绮霞阁、红罗阁……凝成画卷一幅,扶摇远去……

    待眼前景致重又聚拢,她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

    身处的幽暗屋子并不宽敞,巨大青石砌成的墙面之上,铁索狰狞。屋子的四扇门通往四条阴暗不见尽头的巷道,虽一路悬着火把,火光扑朔间仍看不清四下里的情形。

    而她自己坐在一个案前,案上酒坛和几式小菜,看着才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听着身后脚步声和咒骂声,不多时,三个狱吏前后迈入屋子来,越过她身旁,齐齐在案旁坐下。

    桐拂这才反应过来,这好似是诏狱……且自己方才是不是应该避上一避……

    又坐了坐,看着眼前那三人重又吃喝起来,应是瞧不见自己,这才渐渐放下心。

    “呸!如今这硬骨头的,还真不少!”其中一人猛灌了一碗酒砰的放下,手腕咯咯绕了几圈,“刚才这几鞭子抽下去,我的手都快废了,那家伙看着瘦弱,居然一声没吭!”他将腰间别着的鞭子,啪得一声拍在案上。

    桐拂心里一揪,再瞧那鞭子,以生牛皮合股而成,花纹盘结,看着就凶悍异常。

    那人又道,“我这鞭子,乃是皮革缝制,这里头可大有讲究……”

    “方才听着这鞭子抽在人身上,声音就不大一样,里头有啥讲究的?说来听听。”另一人替他斟满了酒。

    那人得意道,“这里面灌上了桐油……”

    另外二人听了均色变,鞭子里灌桐油那是要摧经断骨的意思……二人对视一眼忙道,“还是千户大人厉害,难怪那些最难低头的犯人,在大人手下都认了罪……”

    “瞧那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能惹了什么事?”一人小心问道。

    那千户面色一凛,“自然是惦记了不该惦记的事,帮衬了不该帮衬的人……”

    桐拂再听不下去,起身悄然往他们方才过来的巷道中退去。

    巷道中阴暗潮湿,时有呛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溜排不见尽头的铁笼里皆没有半分光亮,偶尔听见有人叹息、啜泣、低声哀号、凄凉自呓……她只觉头皮发麻,不敢细看,却又不得不一个个寻过去。

    走至尽头也未寻着人影,眼见着巷道折转,通往更加深幽的去处。她以手触着青石墙,摸黑往里走去。

    一路只觉墙面折转数回,终是在不远处的尽头看见一处油灯的光亮明明灭灭,而在手臂粗的铁栏杆之后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影。

    她心里死死揪着,走至跟前。那人并未被锁着,靠坐在铁栏杆旁,垂着头没有动静。

    桐拂凑近前,想看清他的模样,身后火光忽地跳了跳,映出他身上青袍鹭鸶。她松了一口气,爹爹并无这般官服。

    那人不知何故忽然侧过半幅面庞,但那半幅面庞被散落的发遮着,她看不清样貌。

    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听一句,“你为何这般固执……何苦何苦……守着他,明知无望……”

    桐拂心中莫名一动,停下了脚,“你能看见我?”她试探着问。

    “从一开始就这么看着……隔着海棠,宫柳……如何会看不见……”

    “你是谁?”她的声音有些颤。

    他伸出手,将面庞前的乱发拨开,那手臂上的衣袖血迹斑斑。待看清了,桐拂几乎惊呼出声,“廖卿?!”

    他一怔,“你不是她……”

    “是我,桐拂。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凑近了察看他身上的伤势。

    廖卿亦将她仔细看了一回,“看错了……也好也好……她不能来这里。”

    “你不是跟着大宝船去了西洋?此番回来不该是加官封赏的,怎么反倒被关在这里?”她隔着栏杆将他肩上手臂上的伤处略略包扎了。

    “宝船停在长乐县时,我私自上了岸……”

    “你半道上跑了?!”她大惊,“你不是大宝船上掌着牵星术的,你怎能跑了?”

第二百九十章 一枕初寒梦不成

    “我见着她了。”

    这一句,虽时时刻刻盼着听见,但自廖卿的嘴里说出之后,桐拂很久没能发出声响。

    将这五个字,在心里攥着,反复摩挲,终化作一句,“她可好?”

    廖卿的嘴角浮起笑意,“还是从前模样……一点没变……”

    “她在何处?可是与他……在一处?”

    “那地方甚好……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笼。开襟濯寒水,解带临清风……他们在一处,又不在一处……”

    见他不似胡话,桐拂又凑近了几分,“到底在何处?你总不会……去了云滇?”

    他摇头,“不,那地方极隐秘,没人会寻到……”

    “你不是找着了?可会被人发现?”她的指尖深深扎着掌心却觉不出痛。

    “牵星术……沧海无边,不知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而进……与寻她,其实是一般道理。”

    “你用牵星术找到的?究竟在何处?”

    他忽然盯着她,“我若告诉你,你定是会去寻她。如今岂不是最好不过的?你既知她安然无恙,又不会陷她于险地……”

    她晓得他说得没错,跟着沉默许久,“他……待她可好?”

    廖卿面上涌起古怪笑意,移开了目光,“你且先说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桐拂语塞,半晌才道,“好……就是……她无忧,心有欢喜,与她心仪之人相守相携……”

    他不语,仿佛压根未听见,半晌,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这个,她让我转交与你……其实我原本想据为己有……但既然允了她,还是交给你……”

    桐拂接过,帕子折得齐整,天青色上织着芦草、一隅湖面,芦草掩着细舟,上头两个女子的背影,并肩坐于船头……

    指尖在细密婉转的针脚间流连,似能看见烛下引线穿针的身影……

    恍惚又见那日湖畔,水静月朗,游向湖中之前,曾回首看着她乖巧地坐在船头,守着那柱香,满怀希冀地望着自己……

    桐拂将帕子仔细折了收好,“我去想法子,救你出来……”

    “这儿挺好,无人打扰……”他的声息渐渐弱下去,又猛地醒转,“牵星板……被他们收了去……我就是用它……”他一叹,“我怕是出不去了,你若能寻着,且随缘吧……

    再有,若你能见着她,告诉她……”他忽然沉默,继而道,“罢了……”再无声响。

    “廖卿!”桐拂搭上他的脉间,尚有微弱一息。她想了想复又将那帕子取出,塞进他手中,“这个你先拿着,等你出来再给我。

    记着,这是小柔托你给我的东西,你需得妥妥当当地交给我。所以,眼下你需撑住了,不能有事。”

    他握着那帕子,顿时睁开眼,死死盯住她,嘴角微微颤着,“好……”

    “廖大人,还有一事。我爹桐君庐可也在这诏狱之中?”

    廖卿摇头,“不曾见到,你还是尽早离开,此处不能久待。”

    桐拂回到方才那间屋子,三个狱吏已经离去,她四处翻找了一番,并未寻得那牵星板。听着又有人入来巡视,忙趁机溜出门去。

    穿过几进院子,眼瞧着一个领头的狱吏正招呼着手下,将院子里七八个木箱抬入西侧的库房中。估摸着是从囚犯家里抄没来的东西,而廖卿被收走的牵星板也该是存于一处,思及此,她紧跟着那些人和箱子入了邻院的库房。

    巨大的库房中摆放着无数木箱,另有成排的格架堆着不知什么物件,皆用厚厚的油布遮住。

    不过转了一小圈,她已经晕头转向,如何在这么多的东西里寻到廖卿的牵星板?

    正不知所措,耳听着又有人入来,屋子里的狱吏立时呼啦啦跪了一地。桐拂吓了一跳,定睛再瞧,入来之人竟是朱高炽。

    她下意识闪身避在格架之后,又很快想过来他们并看不见自己,这才长舒一口气,又自那格架后走出,继续四处寻找起来。

    耳边依稀听着朱高炽似在询问着某个案子,应是来寻些物证。太子亲自过问的案子,也不知是什么厉害角色,不过眼下她委实没有心思细听,只盼着早些寻得尽快离开。

    身后的动静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她并未在意,方掀开面前油布的一角,就听见耳边一句,“可是不大好找?”

    她随口就跟着抱怨道,“可不是,放得乱糟糟的,也不理一理,怎么找……”

    待觉着不对劲,话已经说出了口,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子。

    朱高炽面上倒没有恼怒的意思,瞧她一脸震惊,他又缓了缓才道,“我让他们都退下了,这儿没有旁人。”

    “我以为……”

    “桐姑娘如何进来的?”

    “不小心路过……”她垂下目光。

    “他们看不见你?这倒奇了,为何我却能瞧见?”

    桐拂心里亦是糊涂,再要寻思如何答他,他已出声道,“无妨,只是姑娘入来这诏狱库房,是为了何事?”

    “找东西。”她老老实实道,“有个人我想问问……”

    “钦天监廖卿?”

    她一愣,“是……就是他……”

    “他私自离开,几日未归,虽然在船离开长乐县之前自己回来了,但,毕竟渎职在先……”

    “廖大人在宝船上司掌牵星术,虽离开几日,但并未耽误西洋之行,可否功过相抵?”

    “廖大人为何离开宝船,桐姑娘可知道?”

    桐拂低下头,不知何故,一直以来,她在朱高炽面前很难遮掩什么。无论何时,他的眸色中始终笃信宽容,反倒令她难以敷衍。

    见她垂目不语,朱高炽没再问下去,“方才在找什么?或许我能帮上忙?”

    她面上一窘,“廖大人有个牵星板,从前见过觉得有趣,听说被收去了……”

    他微微一笑,提步走至不远处的格架前,取了个匣子,“没想到桐姑娘也懂牵星术。”

    “不懂不懂,觉着新奇罢了……”她并未接过。

    他将匣子递给她,“既然喜欢,先拿去看看,回头还我便是了。”

    她不敢相信,“当真?”

    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沉吟道,“险些忘了问,姑娘的那件素纱禅衣,可还在?”

第二百九十一章 持杯复更劝花枝

    素纱衣从前只是与河道水妖案有牵连,如今听朱高炽这一句,她先想起的,反倒是旁的面容。

    她曾穿着去建康宫,看着他在眼前饮鸠而亡……曾穿着去玄圃,替他潜书阁取文选……还有,北湖、台城、棠邑、冶城……更多细碎残影纷纷涌现,似要拼凑成一幅长卷……

    朱高炽见她神情飘忽,温言道,“即便是不见了也无妨,姑娘无需忧虑。”

    桐拂回过神,“没弄丢,我收着的。”她将腰间垂着的锦囊解下,“就在这儿,怕丢了,我一直随身带着。”

    他并未接过,“姑娘收着就好,倘若有人问起,还望姑娘莫要提及,也莫要将它示人。”

    “好,”她允道,“可是,还有谁会知道这素纱衣在我这里?”

    朱高炽面显犹豫,继而无奈,“你可听说过太祖的十六公主?”

    “太祖幺女?自然晓得。谁不知道她是太祖的掌上明珠?不但太祖宝贝她,建文时才不过三四岁的这位十六公主,也是极为受宠。再后来,她一直被徐皇后当作女儿一般亲自照看……”桐拂忽觉失语,却已是改口不及,轻咳一声,“那个……十六公主如今也该是豆蔻之年了?”

    他面上仍是清平,听了这一问有了笑意,“我见了她,却还要唤一声皇姑姑。”

    桐拂扑哧笑出声,又忙掩饰了,忽而想到什么,“难道是这位十六公主在找这件素纱衣?”

    朱高炽颔首,“此事说来话长,今日尚有要务在身就不细说了,不如我先送你出去。”

    “殿下,”她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我爹爹他,可是在此处?”

    他微讶,“不曾听闻,不过桐姑娘放心,我会问清楚,你且先回去。”

    自诏狱出来,桐拂马不停蹄赶回自家院子,远远看着里头的光亮,顿时松了口气。急急忙忙跑进屋子,爹爹正在案上布着碗筷,“干什么去了?跑成这样。”

    千言万语,她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默默接过爹爹手中筷箸,坐下闷头吃起来。吃了几口还是没忍住,“爹爹去了何处?”

    “诏狱。”

    她手里的筷箸啪嗒掉落了一支,又忙捡起来,“爹爹怎会去那里?”

    “自然去医治病人,难道去吃饭?”他脸色不大好看。

    “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她塞了一嘴的饭嘟嘟囔囔道。

    “你怎么不问我去给谁医治?”桐君庐瞪着她,“你认识的,廖卿廖大人。”

    桐拂猛地呛着,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他……他怎么进去了?”心里却满是狐疑,廖卿明明说没见过他……

    “他们说是什么罪就是什么,不是也是。”桐君庐将手边的茶盏推至她面前,“我去的时候,他被打得半死。也不让包扎,只给喂药。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醒,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活着活着……”她才勉强缓过一口。

    “你说什么?”桐君庐夹菜的手顿住。

    桐拂后背一凉,“我的意思是,爹爹去给他瞧过了,他肯定没事了!”

    他把菜放进她碗里,“就你话多,快吃!”

    一顿饭吃得心里翻江倒海,她并没想清楚小柔的事该不该告诉爹爹。又或许爹爹原本就知道些什么……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若爹爹知道自己跑去诏狱里头,定会把自己捆在这院子里,再不让自己出门去……

    桐君庐见她闷头吃饭,忽然道,“今日金大人来过,说了你二人的婚事,需定个日子。”

    桐拂一噎,忙忙抢了茶盏过来喝了一大口,才缓过脸色。

    “哦?我以为,你听了会欢喜。”桐君庐盯着她的神情。

    “这事……不急不急……爹爹,你吃饱了没?我去给你……”

    “小拂,”桐君庐打断她,“这事我以为你早想清楚了,爹不会迫你,若你不愿,我就去回了他。”

    “爹,我想再等一等。”她放下手里的碗筷,“您刚从生药库出来,我们这许多年没在一起,小拂想再多陪陪爹爹。”

    桐君庐端着茶盏的手慢了慢,“我一老头子,有什么好陪的?你若嫁了人,你娘该会高兴的……”

    桐拂眼眶一酸,没再吭声。

    桐君庐亦跟着沉默了许久,“好,这事随你的意思。你若觉得合适了,再说。只是,爹不希望是因为我,也不要因为旁人。你嫁他,需得你心里愿意,不要有任何为难和顾虑。”

    她垂着脑袋使劲点头,“我晓得的,爹爹。”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着小柔的事?”桐君庐忽然问道。

    她一怔,抬头望着他,“我……我担心……”

    他眼中瞬息间尽是倦意,“小柔的事,你不要再去打听,也莫要四处追问。她如今这般,既是她的心意,就随了她去,爹也不想强迫她做什么。

    至于以后的事,爹一把老骨头,除了你们姐妹俩,也没什么好顾虑担心的。你答应爹,凡事多思量,莫要鲁莽。”

    见爹爹神色肃然,桐拂坐直了身子,“听爹爹的。”

    “好,那方才你带回来的匣子,不如交给爹爹保管。”他淡淡道。

    桐拂一愣,她方才匆忙藏起来的匣子里,是廖卿的牵星板,爹爹又是如何知道的?

    桐君庐站起身,“我还要修编药册,回屋了。你再煮些茶水,估摸着,还有客要来。”说罢转身离去。

    她一头雾水,扭头瞧着外面夜色沉沉,谁这会子会来?

    待将屋子收拾了,小炉上茶汤新烹,就听见院门被人叩响。

    她将门打开,就看见金幼孜一脸喜色站在外头。

    “你爹答应了?!”

    “我爹是答应了。”她道。

    他欢天喜地将她的手牵了,“我就知道……”

    “爹爹答应我,只有我愿意的时候,他才会允诺这事。”

    他有些迷惑,“是……是你不愿意?”

    她将手抽出,“有些事,我一直以为我很明白。但如今,我觉得还没想清楚……”

    “为何从前你想得清楚,如今反而不清楚了?他们,与你无关。你只是路过,只是刚好看见,没有你,那一切依然会是那样,不会有分毫变化。

    但我不行,没有你,我……”他一时语结。

    “所谓你我,究竟是什么,你可看得清楚?我是水生魄,你又是什么?这两样,当真能在一处?这些不弄明白了,我们如何能……”

    “能。”他将她的手攥着,用足了气力,“这天底下,沧海桑田从前过往之间,也只有我俩能在一处。”

第二百九十二章 燕山雪花大如席

    自己是如何应下这门亲事的,桐拂想了很久没能想明白。

    彼时金幼孜隔着烟气腾腾的小炉,说了许多话。其实大半她都不明白,只是怔怔地听着。

    什么水魄木息……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元神观照,后天之气成先天之气……

    说他二人既是人又非人……不管是什么,总之是大差不差的东西……这样的千万年难遇上,偏偏他俩遇上了……若不在一起,简直天理难容……

    他又不知何时从何处摸出了酒坛子,一边给她倒酒一边继续说。说到后来,她实在困极累极,迷迷糊糊点了头,在他拿出的纸上随便点了个日子……

    几粒鸟鸣婉转,令她回过神。她扭头望着窗外日头已高,想着昨晚的事,就觉着脑袋有些痛。

    柚子这个人,实在阴险得很。

    爹爹已出门去了,她随便吃了些东西,径直往刘娘子的酒舍去。才迈进酒舍的门,就被一人一把拽住。

    “你可来了,我有好消息告诉你!”繁姿一脸兴奋,将她拖至后头的雅间。

    她将桐拂按坐了,“我师父他答应了!”

    桐拂挑着眉梢睨着她,“还叫师父呐?”

    繁姿难得有了赧色,“那……那叫什么……不是还没成亲……”

    桐拂见她面上澄霞绯红,继续逗她,“你师父这些日子可是忙着大婚的事?”

    “他每日需入宫替那**浅看诊,哪有功夫。”

    “**浅眼下如何了?”想着那日水中一幕,和卢潦渤的话,桐拂有些坐不住,原本该受伤的人是自己……

    “听师父说她好多了,已能起身略略走动。”

    “幸好是文院判亲自给她医治,换作旁人只怕……”

    “那是!”繁姿一脸飞扬,“京师,不,这天底下,医术最厉害的就是我师父。”

    不知怎的,桐拂就想起那个小娃娃陈安。也不知卢潦渤他们有没有将他寻到,若能找文德替他医治……

    “和你说话呢,你可听见了?”

    身旁繁姿拽了拽她的衣袖,桐拂才回过神来,“说什么了?”

    “陪我去瞧瞧喜服。”她双眸熠熠。

    桐拂一愣,“郡主大婚,该是凤冠霞帔,需合古制。坊间的喜服怕是不妥。”

    “我看看不行么……”繁姿说着就起身拉着她往外走。

    刘娘子端了点心正入来,笑道,“啧啧,她是自己害羞,不好意思了……”

    繁姿双眸瞪得更圆,“什么?桐姑娘也要成亲了?!”

    桐拂扶额。

    “去瞧瞧呗,坊间好手艺的绣娘,制的衣裳可不比宫里的差。”刘娘子道,“宫里采办的,还时常要去坊间转一转,寻新鲜的花样呢。”

    “正是正是……”这一头繁姿已将桐拂拖出了酒舍,上了马车,直往织绣坊去。

    桐拂心里叫苦不迭,往后这刘娘子的酒舍,她得从侧门进去。一个繁姿、一个**浅,回回遇见了都扯着自己满城的乱跑……和金幼孜的事还没闹明白,怎的就跑去看什么喜服了,若被他知道……

    见她愁眉苦脸,繁姿凑到跟前,“没想到桐姐姐脸皮也这么薄……啧啧,金大人对姐姐一往情深,便是我这外人都能看得分明,姐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桐拂失笑,“你这小丫头又如何看得出一往情深来。”

    “眼睛啊。”繁姿挽着她,“心仪一个人,看他眼睛就晓得了。金大人看你的时候,啧啧,那里头就只有你一个,再没别的了。”

    “你看着文德不也一样……”桐拂随口道,觉着不妥,没再说下去。

    繁姿靠在桐拂的肩头,“可他看我的时候,不是这样。”

    桐拂见她神情落落,像极了小柔委屈时的模样,不由轻拍她的手背,“不会的,文德会对你很好。”

    “我知道他为何会允了这婚事。”繁姿悠悠道。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

    繁姿坐直了身子,“可我不在意。”末了,又有些无力,“只是觉得,他既非本愿,就会心有不悦,从此可会有欢颜?纵然有,怕也只是面上欢颜,难抵心中。”

    桐拂不知如何宽慰,正语迟,马车停下,繁姿已一跃而起,牵着她就往下走。

    织绣坊不过一道长街,道两旁彩布锦缎层层叠叠,皆被挂在高耸竹架之上。有风过,齐齐拂动翻飞,好似美人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

    繁姿看得兴致勃勃,桐拂却有些眼晕,绸缎丝帛绒罗的,她从来也无甚喜欢。衣衫实在旧了,多半也是扯一匹素净舒服的,找熟识的缝人裁制。

    一旁的繁姿滔滔不绝,“这是飞花布……那个是若古锦……瞧瞧这个,白经蓝纬的,是诸葛锦……咦,这是什么?”她扯了扯桐拂,“竟绣得如此好看,只是这方方正正垂着璎珞……”

    店家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闻言到了二人近前,满面笑容,“这个呀,是百子盖袱,成亲的时候新人盖在凤冠之上的。”

    繁姿面上红了红,“竟是这个……”

    “姑娘好眼力,我这盖袱,用得可是上等的缎料,捻金线、包梗线、孔雀羽线……若配上那花冠裙袄大衫霞帔,你呀,定是整个京师最好看的……”

    “不是……”繁姿面上愈加红了,忙指着桐拂道,“是她是她……”

    那妇人笑道,“不管是谁,挑了这个准没错,将来呀必定多子多孙……”

    繁姿脸红彤彤的将手中的盖袱放下,扯着桐拂就走,“我看你身上衣衫旧了,不如去买件新的。”

    二人才走出去没几步,忽然起了风。

    这一阵风起得急,且眼睁睁瞧着越来越大。坊间挂着的无数布帛绸缎,在大风中猎猎翻卷。路人皆急走避让,店家忙着将支在外头的布匹绸缎收回,不少已被吹落,在半空中飘飞回旋。

    混乱间,桐拂惊觉身旁的繁姿不知何时不见了,她在漫天铺地的绸布之间奋力前行,寻找她的身影。

    猛听得身后动静,她扭头看去,身后不远处的一排竹木架,被悬在那之上的绫缎拖拽着摇摇欲坠,冲着巷道之中缓缓倒下。

    而那之前的三四个女子毫无察觉,正手忙脚乱捡着吹落在地上的锦帕。

    桐拂上前将她们拼命推开,余光里见着那幅巨大的绫缎冲着自己扑卷而来。

    绫缎如雪纤尘不染,到了她的身侧,却将她围绕着,如同屏障般将其余种种尽数拦在外头。她莫名只想着那一句,燕山雪花大如席……

第二百九十三章 雪似故人人似雪

    看着眼前纷纷扬扬鹅毛大雪,桐拂心里悔了好几遍,没事惦记什么燕山大雪?

    “明伊姑娘,这雪再赏下去,老夫就要被冻死在这儿了……”身后传来颤颤巍巍极无奈的一句。

    桐拂缓缓转过身,一位医官打扮的老者,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正瞅着自己。四下里,荒郊野外的,只一驾马车停在不远处。

    看着她目瞪口呆,那老者摇头道,“这一路自建康过来,委实辛苦。当初谢家主母说让你跟了来,我就说不必了,你却硬是将我的车驾拦下。怎么,如今可是悔了?”

    谢家主母?桐拂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想过来,她急忙伸手入袖子摸索,那纸条折着,完好无损,上头两个字‘始宁’犹在。

    那老者叹了口气,“不远了,再走一阵就该到东阳城了。老夫奉陛下旨意给谢将军医治,可耽误不起,走吧走吧……”说罢颤颤巍巍往那马车走去。

    桐拂心里一紧,忙上前将他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咿呀前行,老医官闭目养神。

    她瞧着一旁堆着的药箱,心里不安,“大人……将军怎会病了?可要紧?”

    老医官没睁眼,身子随着马车晃晃悠悠,“淝水一战之前,会稽王司马道子曾去建康城外的钟山拜神仙。”

    桐拂一愣,方才自己问的是谢玄的病,怎的扯到会稽王身上去了?

    老医官继续道,“后来,苻坚兵败如山倒之时,在那八公山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生了幻象。会稽王便认定了那是钟山之神显灵,且是他自己拜来的。谢将军的功绩,就这么被会稽王拿去了。

    早前,谢将军欲坐镇彭城,令朱序镇守梁国。此举北可固河北,西可出援洛阳,内可拱卫建康。但,朝廷以征战已久当休兵养息,一道圣旨令谢将军回镇淮阴,朱序镇守寿阳。

    彼时正是翟辽叛乱,占据黎阳。泰山太守张愿率全郡反叛,河北之地乱成一锅粥。谢将军自认为处理不当,奉还符节,请求解除全部职位。”

    他睁眼瞅了瞅面前的女子,那样子神思恍惚如在梦中,摇头道,“如今的朝廷虽懦弱,却不傻。胡人不敢南下,那是因为有谢将军。所以,朝廷自然不会答应。

    此番谢将军染疾,再上奏表,朝廷依然不许,下诏令他移镇东阳城。

    自谢太傅驾鹤西去之后,谢将军的几位兄弟亦先后离世。这谢将军如何会在盛年之时染疾,姑娘还想不清楚?”

    马车停下,老医官起身,“姑娘既是将军故人,伴在左右,当是比老夫的药管用多了。”说罢率先挑帘而下。

    老医官在屋内已是许久,桐拂独自候在廊下,望着庭中积雪皑皑兀自出神。里头除了偶有低语,并无旁的声响。这么立着,她愈加不安,想要离开,却终究迈不出步子。

    身后屋门咿呀而开,老医官踏入廊下,“姑娘进去吧,将军正等着。”

    “他……”

    老医官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莫要再言,越过她踏雪离去。庭间转角处,腊梅疏落,枝堆雪。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他坐在案前,见她入来,手中的笔顿住,将她细细看了一回,“样子一点没变,果然是妖怪。”

    他的模样却变了许多,从前飞扬不在,面有憔悴,鬓间竟见霜色。唯独双眸清冽英朗,犹似当初少年……

    见她傻愣着且脸色古怪,他将手中青豪放下,“屋里炉火旺,穿这么多不热么?”

    她这才回过神,忙低头欲将大氅解开。但双手颤得厉害,无论如何解不开那束结。

    眼前一暗,她慌忙抬头,他已到了跟前,伸手将那大氅束结一点点解开,“模样没变,笨手笨脚的毛病也没变。”他将大氅挂在一旁,转身垂目望着她,“以前嘴巴不是挺能说的?这么久没见,一个字没有,这是哑巴了?”

    她掩在袖子里的手,紧捏着那纸笺,犹豫再三咬了咬牙递给他。

    他瞧着她面上神情,嘴角有了笑意,“怎么还咬牙切齿的,这又是什么?”

    “太傅他……”

    谢玄面色遽变,将那纸笺接过,徐徐展开。之后便一直怔怔望着那二字,怅然失神。许久忽地猛咳起来,几乎站不住。

    桐拂乱了手脚,匆匆去一旁倒了茶水,见他仍咳着,又放下去取帕子。他亦摆手不要,情急之下,她将他的一只手捉了,死死掐住掌腕外侧的一处。见他渐渐缓过来,她才松了口气,随之后悔方才鲁莽,不该一上来就将那二字交与他……

    见她面上阴晴不定,一只手捉着自己的手臂,另一手掐着自己的太渊穴,谢玄没吭声,耐心候着。

    待桐拂觉察不同寻常的安静,抬眼瞧见他神情,才慌忙松了手。又见他腕间被掐的红印子,她努力端稳了调子,“本该用银针的,情急之下也是不得已……”

    他没吭声,半天才道,“叔母说,早前你不辞而别,到处寻不着你。你,去哪儿了?”

    “我……”桐拂脑袋里纷纷纭纭,这如何说得清楚?

    “罢了,我不想知道。”他忽然道,转身坐回案前,“研墨,这奏表今日得送走。”

    她上前,润砚,细细研。见那表奏上,字迹俊逸。

    ……臣以常人,才不佐世,忽蒙殊遇,不复自量,遂从戎政。驱驰十载,不辞鸣镝之险,每有征事,辄请为军锋,由恩厚忘躯,甘死若生也……

    ……亡叔臣安协赞雍熙,以成天工。而雰雾尚翳,**未朗,遗黎涂炭,巢窟宜除,复命臣荷戈前驱……

    ……庸臣以尘露报恩,然后从亡叔臣安退身东山,以道养寿……

    ……臣所以区区家国,实在于此,不谓臣愆咎夙积,罪钟中年,上延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数月之间,相系殂背,痛百常情,所以含哀忍悲……

    ……犹欲申臣本志,隆国保家,故能豁其情滞,同之无心耳……

    他写完最后一字,复又抬眼盯着她,“这回,你别急着走,陪我去会稽。待我好了,你再走。”他顿了顿,“不会耽误你太久。”

    她垂目,恰瞥见案上书信的末了,太元十二年。

    她一手撑着一旁的案几,努力稳着身子。

    若未记错,太元十三年,玄卒于会稽。追赠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献武。

第二百九十四章 纤鳞浮沉石泉漱

    东阳城里送去朝廷的十几道奏表,皆杳无音信。

    他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桐拂却晓得,他其实已失了耐心。一日里,多半坐在案前写奏表,写了撕,撕了再写。

    到后来,他手里握着书册,眸光却穿过菱窗,落于满庭残雪之间,半天没有动静。

    桐拂的厢房在侧院,平素除了去看老医官煎药,并不常去谢玄的屋里。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躲着什么。从前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如今华发早生暮霭沉沉,而自己甚至不知该如何劝慰一二。

    老医官扇着炉火的蒲扇一下一下,罐里咕嘟声不绝,“老夫替人瞧病瞧了一辈子,似将军这般的,见过许多。

    草药纵然皆为上品,火候不差分毫,但若心症不解,都是白忙活。”

    他斜瞅了桐拂一眼,“且不论姑娘是受人所托还是自己要来的,整日陪我这老头子守着炉火,是何意思?不如寻思寻思,将军喜欢什么……”

    “钓鱼,制鱼鲊。”桐拂脱口道,“只是……这数九寒天,将军身体有恙怎么去钓鱼?而那鱼鲊,乃腌制而成,怕是会加重他的嗽症……”

    老医官将胡子慢悠悠捋地齐整,“姑娘顾虑的这些,都无甚要紧。

    所谓天寒、禁食,如今对将军来说,都比不上舒怀二字。

    所谓顾虑、拿捏,也终究抵不过追悔莫及恨不当初。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明伊姑娘,你觉着,可是这个道理?”

    屋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谢玄抬眼看去,那人一声蓑衣,脑袋上顶着明显大了一圈的笠帽,勉强能看见双眸。

    她一手扛着鱼竿,一手拎着鱼篓,“这后头的大湖里,居然没鱼,害我白蹲了小半日。”她愤愤道。

    他一怔,盯着兀自滴着水的鱼篓,“东阳湖,随手丢一块石头进去,都能砸着一群鱼。”

    “那就定是这鱼竿……”

    “这鱼竿,是我的。”他不紧不慢地打断她,“从来没有空着上来过。”

    看着一条接一条的大鱼,摇摆着自湖水里被他拎出,稳稳甩在她的身前,桐拂竟一时顾不得去捡起。这也忒邪门了……

    谢玄慢悠悠道,“今日,我若能钓上十条,你就得留下。”

    她愣着,这是什么规矩?他却兀自盯着水面涟漪,并没瞧她。

    桐拂忙低头数了数鱼篓里,已有了九条。

    他扭头看着她一脸目瞪口呆,冲她招招手,“过来,你试试。”

    桐拂接过鱼竿,之后的一炷香功夫,垂线修长,纹丝不动。

    他掩着嘴轻咳几声,将她手中的竿子接过。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那银线猛晃,他手臂轻抬,一尾长鲤被扯出水面,落在她脚下毕剥跳个不停。

    桐拂蹲下身子取那鱼钩,嘀咕道,“这只定是方才就要咬钩,却刚好竿子被你拿去了……”

    钩子刚取出,那青鲤猛地自她手中挣脱,桐拂欲将它抱住,脚下一滑扑哧趴在了地上。手堪堪触着它的尾巴,眼睁睁看着它翻跃着蹦入河中。

    水花散尽,她仍趴在地上,缓缓扭头去瞅他。

    他正望着河面涟漪出神,半天才移目望着她,“你是不是要说,方才那是不小心,并非故意为之?”

    桐拂三两下爬起身,“确实就是如此,我……”

    “要落雪了,回去。”他打断她,将鱼篓拎着转身就走。

    她忙提步跟上,“方才真的是滑了手,那鱼力气大……”

    他猛地停下脚步,“所以钓着了几条?”

    “九条啊,一条不是跑了……”她接的极快,但看着他的背影,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若是十条鱼,你也不会留下的,可是?”他整个人裹在裘氅里,竟有些瑟缩的意思。

    桐拂将那鱼竿紧紧握着,“我……得回去……谢小将军体谅……”

    他猛地转过脸,嘴角是从前熟悉的飞扬笑意,“说笑而已,竟当真了。”言罢,大步向前走去。

    二人上了马车,外头又落起了雪。湖径空寂无人,四下里只闻车轮辘辘,间杂着簌簌细雪之声。

    他今日似是并不畏寒,将车帘掀了一角,一路看着外头景致。

    “长姐可好?”他忽然问道。

    桐拂脑中急转,长姐?令姜?谢道韫……“她……安好……”

    “你可晓得,叔父为何替她选了叔平,而非子猷?”

    她心里慢了慢,叔平乃王凝之,子猷该是王徽之。

    不及作答,他已继续道,“子猷住山阴时,一夜大雪。他半夜醒来,见着四下里皎然莹然,命人敞开门温了酒。徘徊往复,咏招隐。

    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

    咏了几句,也不知他何故忽而念起戴安道,立刻乘舟往剡地去。舟行一夜方至,到了安道院门前,却掉头就走。

    丢下一句,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谢玄摇头,“如此风范,照理应是极入叔父眼的。但毕竟是为长姐选夫君,如此纵情不拘,叔父该是掂量过。”

    “性子端肃谨慎便定是良人?我看未必……”桐拂想着孙恩之乱时的谢道韫与她的夫君,不觉摇头慨然。

    他皱了眉,“怎么?叔平待她不好?”

    桐拂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甚好甚好,她不过是觉着人人都不如她弟弟罢了。”

    “当真?长姐是这般说的?”谢玄面显得色。

    “可不,你长姐说,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一段自然是从前她听说书听来的,眼下倒刚好用上。

    谢玄笑意愈浓,“的确是长姐说得出……”

    耳听外头马蹄声近,一人一马很快到了跟前,欢声道,“将军,可以回会稽了!”

    桐拂心里晓得,朝廷终究是放过,自此,谢玄为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

    见他面上喜色中夹杂着落落,她假意不曾在意,“待我将这鱼鲊做好了再走……”他如今身子其实一日不如一日,如何受得住一路奔波?

    他望着面前的鱼篓出了会儿神,“不,需即刻回去。”

    “即刻赴任?”

    “对,带你去瞧个好地方。”他将袖中纸笺取出,那上头谢安的字,仿佛落笔犹新。

    始宁。

第二百九十五章 林迥绿筱媚清涟

    浦阳江自山东北迳太康湖,车骑将军谢玄田居所在。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

    山中有三精舍,高甍凌虚,垂檐带空,俯眺平林,烟杳在下,水陆宁晏,足为避地之乡矣……

    这几句,桐拂不记得在哪听过,望着眼前景致,却又觉着并未能描述其精妙之一二。

    “始宁墅。”身旁的谢玄忽而出声道,“叔父的东山旧宅在上虞,此处却是叔父与我一同卜选。”

    桐拂远眺山水精舍之间,仍有修筑之人往来劳作,“此处尚未修成?”

    “快了。”他答,“早前也只我一人居于此处,如今她们亦仍在上虞。”

    “一人?”桐拂讶然,“纵然景色极好,也太清冷了些。”

    他扶着阑干,“清冷?除了督造楼阁,还要泛舟钓鱼,哪有功夫清冷。你倒猜猜,最多一次,我钓上几条来?”

    那日冰天雪地的,他没费功夫就拎了十条……桐拂心里盘算片刻,“三十条!”

    他斜睨着她,“四十七。”见她一脸不信,他弯了弯嘴角,“一试便知。”

    二人循着山径往江边而去,江曲之处,立着一座高楼。两面临江,楼侧遍植桐梓,葱郁森耸。

    谢玄在楼前停下步子,桐拂跟着停下,仰头见那匾上无字,正疑惑,耳边冷不丁听他一问,“你叫什么?”

    她猛地扭头望住他,“将军可是身子不适?这一路赶回来,老医官一再叮嘱不可过于劳累,还是早些歇息……”

    他的眸光稳稳落在她的面上,又清清楚楚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明伊……”她心里有些慌,这一路虽赶的急,但他面上却多了悦色。怎的回到会稽,反倒神志不清了?

    “你撒谎。”他的眸色忽而凌厉,将她看的一个哆嗦,“想好了再说,你,究竟姓甚名谁?”

    “桐拂。”此番她答得很迅速,倒并非他的样子实在有些骇人。至于缘由,她没想清楚,也并不想追究。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家住何处?”

    “金陵。”

    “金陵……”他沉吟,“楚威王,金陵邑?”

    她扶额。七百年前……如今自己看起来竟这般沧桑……但又如何告诉他,其实是一千年之后的建康……

    “天师道?五斗米道?”他盯着她不放。

    “什么道?”她听着有些耳熟。

    “你都知晓些什么?”他踏前一步。

    “天……天机不可泄露……”她结结巴巴道。

    他眉间拧着,忽而提步往那楼中走去,“跟着。”

    那气势迫人,桐拂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楼阁外头看着恢弘,里头其实极为素净,并无半点多余饰物。四面窗外半山半水,愈上行,愈加旷远。

    最终他走入一间静室,取了案上一张细长黄纸,提笔写画。桐拂早被窗外浩渺江面吸引,趴在窗棂上远眺。

    “转过来。”他忽然在身后道。

    她依言转身,眼前一暗,有什么贴在自己额间。尚垂下一截,在鼻前晃晃悠悠。

    “莫要乱动。”见她伸手想要扯去,他肃声道,“扯下来,你就现了原形。”他冲着一旁案上铜镜扬了扬下巴。

    她移目看去,自己额上竟贴了个符……画得有模有样,不似玩笑。

    “谢小公子,”她叹道,“我又不是妖怪……”

    “不好说。”他盯着那符仔细瞅着,似是觉着不甚满意,又提了笔上前添了几画。

    桐拂倒没生气,瞅着他专心画符,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来他当真是有些神志不清……回头得同老医官说一说……

    “好了,”他退了一步,面上难得透出松快,“这符很是厉害,你若胡说八道,它会将你即刻打回原形。”

    她哭笑不得,面前这人年纪长了,心性怎的还如此跳脱不羁?动不动玩性大发?若非看在他……她闭了闭眼,将那些挥散了去,“其实,我也挺想知道我的原形是什么。”

    “哦?”他侧着脑袋瞧着她,“你这妖怪当得如此糊涂,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晓得,有点意思。”

    桐拂再要说什么,他忽然盯着她,“我此番,是不是,好不了了?”

    不待她答话,他又问道,“客儿可会无恙?”

    客儿?她迷糊了一阵,谢客?谢灵运!

    “无恙?何止是无恙!”她脱口而出,“山水诗的祖师爷爷……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还有那什么……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那一句,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那还真不是他谦逊……

    还有还有,陶先生说过的……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眉飞色舞说了一通,这才觉察谢玄面上神色有异。

    她伸手将额间符纸小心扯下,“这个,定是这个法力无边……并非是我……”

    “陶先生?是何人?”他没拦她。

    “不熟……见过几面……”她将那符小心放在案上,不敢瞧他。

    “长姐又如何?”他没再追究下去。

    桐拂擦了擦额上的汗,“并不知晓知道……”

    谢道韫晚年因孙恩之乱,痛失族人。虽手刃凶徒保全了孙辈,终是被送回会稽孤老终生……眼前这人一向对他长姐尊护有加,若是听闻,一怒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阿羯。”有人自外头入来,“背地里说你阿姊什么?”

    谢玄立时恭敬地迎上前去,“阿姐提早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也好准备……”

    “准备?”谢令姜眉梢微挑,“我就是来瞧你的,要你准备什么?”

    她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桐拂,露出讶色,“明伊?你怎么模样一点没变……”

    谢玄已不动声色将那案上符纸掖入自己袖中,“这是明伊家中幺妹。”

    桐拂闻言一身汗,随之不觉侧目。这位谢将军撒起谎来,当真是雍容不迫气定神闲……

    “我就说,还以为吃了不老丹。”谢令姜将手里的食盒放下,“你姐姐明伊去了何处?早前听叔母说什么不辞而别……”

    “还不就是为了这个不省事的妹妹,”谢玄云淡风轻将那食盒打开,拈了一块点心品尝起来,“这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被赶出来替她姐姐干活……阿姐,你这云糕做的比之从前好了太多,可是寻了新的法子?”

    谢令姜虽犹有疑色,却也不再追问,笑吟吟道,“你管它什么法子,你爱吃就成。对了,我方才入来,瞧这楼前匾上仍空着,还没想好名字?”

    谢玄将手擦拭干净,取了青豪润墨,笔锋疾走。

    那纸上三个字,端的是游云惊龙:桐亭楼。

第二百九十六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

    在长姐的面前,谢玄原本尚有的几分沉稳,几乎消失殆尽。而谢令姜的到来,似乎令他的病势稍缓。自那日之后,他整日与长姐一道,在始宁墅里筑坝蓄湖,钓鱼摸虾,种田沃土。

    他时时也将桐拂带着,有意无意会露出袖子里藏的那道符来。桐拂只当没瞧见,寸步不离谢令姜的身旁。他倒也没再问她什么,只是瞧她的目光,透着高深莫测喜忧不明。

    而自打发现桐拂乘船的本事无人可及,谢玄将湖边撑舟人都遣回去歇息,每日命她泛舟江上。甚至往西界的剡溪去,那里隔江就是名士戴安道隐居的剡山,筑舍曰神明境。

    桐拂自然晓得这位戴安道,他自幼居于建康,长干里瓦官寺三绝之一的五方佛像,便是他雕刻而成。其所塑之佛像,极思通瞻,巧凝造化,无人能逾。

    如今亲眼见其造像,和墨、点彩、刻形、镂法,她只觉一双眼不够看,每每是被谢玄拽着才颇不甘愿地离开那神明境……

    如此这般过了些时日,谢令姜离开始宁墅后不过两日,老医官忽然告辞。言称谢将军身子好了许多,只需安心调养即可。远远望着谢玄将他送走,桐拂心里却如压着巨石一般,喘不上气来。

    老医官留给她的药方,她瞧得明白,不过是些稀松平常且并无甚用处的草药而已。所谓只需安心调养,分明已是药石罔效……

    谢玄看起来却对老医官的话深信不疑,虽比从前更易倦乏,但仍每日兴致勃勃的在墅中游走钓鱼。钓了鱼制成鱼鲊,甚至收的田粮也时常赠与亲友,并附上书信。

    昨日疏成后出钓,手所获鱼,以为二坩鲊,今奉送……

    昨日疏成后出钓,所获鱼以为鲊二坩,今奉送,思更无事也……

    奉粮谷十斛,是钓池上之所种……

    居家大都无所为,正以垂纶为事,足以永日。北固下大鲈,一出钓得四十七枚……

    谢道韫回去后书信亦是不断,赋了一首登山诗,令他爱不释手。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始宁墅中的人越来越多,衣食客、典计客、佃户客……劳作筑修耕种捕渔,一派热闹。但这一派热闹里,谢玄的精神却一日日不济。

    桐拂想要逃。

    这念头时时涌现,只是越来越压制不住。

    她不能这么看着,等着,与从前一般。那结局分明在前头,只等着她一步步走过去。

    始宁墅里的每一处湖、溪、河,甚至一旁的曹娥江,她都跳进去过。然而无论什么时候、横着还是竖着游、在里面潜凫多久,冒出水面仍是这片神丽之地。

    苦苦寻思了几日,她终究决意去向他告辞,回去乌衣巷或许才能转还,也不用亲见他……

    踏入桐亭楼静室时,他立在阑干旁,恰可看见自己方才在楼阁前徘徊往复的情形。

    “谢小将军,我是来……”

    “始宁哪里的鱼多?”他打断了。

    她定神思量了一番,估摸着这些日子成天往水里钻,也没逃过他的眼睛,索性大大方方道,“自然是江里,不过若说个头,还是钓池里的大了许多。但滋味,应是都比不上南山精舍后头冷泉里的那些。”

    “竟是水里的妖……”他似是自言自语。

    “我今日来其实……”

    “中原何时得一统?”他忽然问道,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着。

    桐拂垂下目光,“二百年后,北周静帝禅让于隋文帝,隋灭陈,一统天下。”

    静室里,山光晴微水色浅映,除了偶有掠过飞鸟的扑簌声,再无旁的声响。

    “你若要走……”他听着倦意深重。

    “多谢将军……”桐拂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你若要走,也得等我死了以后。”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看着她面色急剧变得苍白。

    她挤了个无力的笑容,“谢小将军又说笑……”

    “你的出现,不正是为了这个?”他并没有说笑的意思。

    桐拂脑中轰然,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仓皇之下踉跄着想要退出屋子去。

    他没有出声阻拦,扶着案几缓缓坐下,“你在怕什么?怕看见我死?”

    她的后背抵在门上,竟没有气力回身推开。

    “过来。”他靠坐着,即便是如此的情形,仍是崖岸高峻的身姿,“陪我说会儿话,说完了你再走。不如就说说,你来之处。还有,你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

    她说了很多,她从前不知道自己竟能一口气说这许多话。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没什么前前后后。或许刚说了一段西水关的船舶司,又说起刘休仁的哑兵营,忽而想起了大宝船便将那样子画给他瞧。再有昭明太子的玄圃、文远的欹器、十七的九子铃……刘莫邪的白狐,兮容的桐花凤,小柔给自己织的帕子,河道里的水妖案……

    在他面前,没有什么需顾虑提防,拿捏分寸,说起来十分痛快畅意。

    他听得十分仔细,始终不曾打断她。直到她实在说累了,捧了茶盏一口喝个干净。

    “说说他。”他又替她斟满。

    “他?”她微微的迟疑,很快明白过来,“柚子啊,”她叹了口气,“他是什么,我还没搞清楚,大约与我是差不离的东西……”

    他的嘴角忽然有了笑意,“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么?能携手并肩,观这无尽山河沧海、浮世流年,何其幸事?”

    她听罢,心中一时如云雾拨开,水色清澄。从前那些个庸扰烦忧,顷刻烟散。

    他支着脑袋,看着她面上忽而恍惚忽而了悟,“你这东西,竟是令人羡慕。”

    他将袖中的符取出,推至她面前,“这个,本是逗你玩的,不过却也不是胡乱写来,的确可护身避灾。

    我琢磨着,你这回离开也不会再回来。千年以后……也不知这始宁、曹娥江是否仍旧这模样。若有机缘,替我看上一看。你带着这符,我该会知道。”

    瞧她垂着脑袋默不作声,他起身,示意她一同到了阑干旁,凭栏远眺。

    “你看这河曲,后依南山,前临江水,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就守在此处望着这山河千里,你觉着如何?”

第二百九十七章 凌波不过横塘路

    他的话飘飘渺渺听不真切,她低头望着手中的符纸,那上面写了什么她看不明白。

    她想问问他究竟是怎样的意思,抬头他却不见了踪影,静室阑干前只余她一人。

    仓皇回顾,屋子里亦没有人。案上方才还摊着的笔墨、她画得歪歪扭扭的大宝船都没了踪迹。一切归置得齐整,好似很久没有人来过。

    她被可怖的想法扼着呼吸,猛地扭头望向那河曲处……

    “你可好些了……”一声探询温婉,将眼前的一切撕开,一片破碎混沌渐渐重又聚拢。

    桐拂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年纪,湘绯色琵琶袖上袄,折枝牡丹暗花月白襖裙。

    “方才,多谢你将我们推开。”那女子冲她颔首礼道。

    桐拂望向四周,仍是在织绣坊的街巷中,那一场大风已没了影踪,徒留一地狼藉。散落的竹木支架正被人清理运走,五色的布匹被重新挂起。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符纸,有些想不明白,那许多时日、阴晴、话语,竟不过是一场风起风落之间……

    那女子见桐拂兀自恍惚,也不恼,牵着她的手将她扶起,“可要找医官瞧瞧……”

    “不必了。”桐拂回过神,“我没事。”又瞧了一圈,四下里没有繁姿的身影,“我还要去找人……”

    那女子瞥见桐拂腰间晃着的玉牌,微微一怔,忽然道,“你是……皇后宫里的?”

    桐拂将那玉牌握在掌中,复又重新将她打量了一番,心中一动,“你是……十六公主?”

    朱玉清讶然,“你如何知道?你叫什么?皇后宫中的人,我为何不曾见过?”

    “我叫桐拂,并非皇后宫中之人。皇后厚爱,给了这腰牌,可以入宫。”

    朱玉清盯着那腰牌,似是忆起旧事,“这么说来,我倒想起来了。的确听皇后提及,你从前曾在北平与她一道守过一城的百姓。还有,你水性极好,撑船也是京师里一等一的。再有……”

    桐拂赧然打断,“皇后谬赞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朱玉清再要说什么,就见一宫人匆匆上前,压着声音道,“公主殿下若再不回去,陛下怕是要遣人过来将这织锦坊给拆了……”

    朱玉清脸一红,随即转向桐拂歉意道,“我得回去了,皇兄他近日脾气不大好……对了,我在宫城北有一处园子,叫燕苑,我平素常去,你若得空不妨过来,给他们瞧你的腰牌就成。”说罢随着那宫人很快地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桐拂不免感叹,见过了这许多公主、郡主和贵女,这位十六公主当真是性子温婉,没有半分骄纵倨傲的性子。也难怪三朝皇帝都如此宠爱她……

    “你在这儿!”身后传来繁姿欢欣的声音,“害我一顿好找。咦?那前头,可是玉清的车驾?”她站在桐拂身旁,张望远远离去的马车。

    “十六公主叫玉清?”桐拂问道。

    繁姿扭过头,“是啊,她可是陛下除了皇后之外,最宝贝的一个。咦,你俩认识?”

    “方才认识的……郡主,我得先回去了。我爹若知道我在外面晃悠了一天,又该罚我。”桐拂道。

    繁姿扑哧笑出声,“怕不是桐大人责备,该是金大人要埋怨我了……”

    将桐拂送回院子的马车上,还有一堆繁姿替她挑选的新衣料和搭好的首饰。桐拂不肯收,奈何拦不住她手下的护卫。眼瞅着案上堆成一座小山的物件,她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

    等到天黑爹爹也没回来,她正打算去河边瞅瞅,抬眼就看见一人迈进院子来。

    金幼孜瞧着案几上琳琅满目的东西,掩不住的笑意,“这就开始置办嫁妆了……”

    “谁置办嫁妆了……”她提步就要走,被他拽住。

    他意味深长盯着她,“我听说,今日你与宜安郡主一道,去织绣坊瞧喜服去了……”

    “那小丫头胡闹,你也跟着一起。”她剜了他一眼,不再睬他。

    他将她双手捉着,“喜服我挑好了,旁的不用看了。”

    她脸上有些热,“谁要你挑了……”

    “你自己挑也行,要么一道去看看?”

    她忽然仰头望向他,“我去了始宁墅。”

    他却似乎并不意外,“太元十三年的始宁墅?”

    她点头。

    “定是心里不好过了……”他撩开她额前碎发。

    “我没有……”她抿了抿唇,垂眸许久道,“是有一点……”

    他将她拥着,“人总要离开的。他在他最心仪的山水间离开,又何尝不是幸事……”

    ……能携手并肩,观这无尽山河沧海、浮世流年,何其幸事……

    谢玄的这一句猛地撞入心间。她倚在金幼孜的怀中,也不知怎的,就落下泪来。

    觉察她的手臂不经意怀在自己的腰间,虽听不到什么声响,但衣襟已湿,他叹了一声,“你呀,看的多了,想的又太多。就当大梦一场也就罢了,何苦如此认真。”

    “还说我……也不知是谁,看着建业文房的那场大火,失魂落魄,仿佛是自家书阁被烧了……”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他不禁莞尔,“也是,从来劝人容易。你要难过就好好难过一会儿,待过去了,就不许再念想了。毕竟,我俩成亲的事还有好多需打点准备的……”

    她想要从他怀里钻出来,没能挣脱,“我那日说了什么,我自己不记得了……”

    “那可抵赖不得,白纸黑字,你亲自挑的明年开春,可是有手印的。”他笑得像个狐狸。

    她挪开目光,终究挣脱,“你可知廖卿的事?”

    金幼孜面色忽变,“他的事你如何知道?”

    “我……听说的。”

    “你不会真的去了诏狱找你爹……”

    她晓得瞒不住,索性点头,“那之前不是在建业文房……”

    “那之后,你就去了诏狱?”他的声调都变了,“你见着廖卿了?你和他说话了?你们说了什么?”

    她犹豫了一瞬,将前前后后说了个大概。

    他脸色极是难看,半晌才道,“你在诏狱有没有被别人看见?”

    桐拂想着朱高炽,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他叹道,“廖卿他……唉,性子太急了。只怕要牵连许多……”

    她一愣,“他自个儿去的,能牵连谁?你可有法子救他?”

    “小拂,”他将她的下巴捏在手中,“你仔细听着,你若想你爹还像现在这般,每日与你住在一处安然无恙,你就别再问这事。”

    “可……可廖卿快要被他们打死了。”

    他松开手,“这一次,谁也帮不了他。”

    “那小柔呢?可会有危险?”

第二百九十八章 绿净春深好染衣

    小柔的处境,金幼孜并未说清楚,只说眼下应是暂时无碍。至于之后,桐拂又被他念叨了许久,左不过是不要胡乱打探……

    她隐约觉着,金幼孜有什么瞒着自己。但无论如何,比起从前的音信渺渺与无望,毕竟有了着落和盼头。

    之后这些天,并不常见着金幼孜。永乐大典编成,他几乎日日在文渊阁待着。见面亦是滔滔不绝说那两万卷、万余册、三万万字的大典。

    大典修成那日,他与解缙二人在刘娘子的酒舍里喝得酩酊大醉。举杯俯仰间轮番念着那……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尽开物成务之道,极裁成辅相之宜,修礼乐而明教化,阐至理而宣人文……

    ……粤自伏羲氏始画八卦,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易结绳之治。神农氏为耒耜之利,以教天下。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垂衣裳而天下治……

    ……汉兴,六艺之教渐传,而典籍之存可考。繇汉而唐,繇唐而宋,其制作沿袭,盖有足征……

    ……齐政治而同风俗,序百王之传,总历代之典。世远祀绵,简编繁伙,恒慨其难一……

    ……包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巨细粲然明备;其余杂家之言,亦皆得以附见……自源徂流,如射中鹄,开卷而无所隐……

    ……所谓道者,弥纶乎天地,贯通乎古今……

    桐拂虽不能全听得明白,但瞧他二人意气风发,亦觉着豪气满胸襟。不由想着那句,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仿佛说得正是他二人眼下形容。

    眼见着二人到后来一个趴在案上,一个仰天躺着,皆醉得睡过去,刘娘子张罗着将二人送回各自官庐。

    桐拂方从金幼孜的院子出来,抬头就瞧见停在一旁的马车,候着的侍女上前礼道,“桐姑娘若得闲,可否移步燕苑?公主烹了好茶备了点心,正等着姑娘。”

    见桐拂面有犹豫,那侍女又道,“公主思念皇后终日郁郁,得知姑娘曾与皇后关系匪浅,不免心生亲近,并无他意……”

    桐拂情知推脱不得,只得允了,随她上了马车。

    燕苑偏僻,山径崎岖,桐拂一路寻思,这位十六公主怎会选了如此的地方盖园子,当真是与众不同。

    到了山门前,四处葱茏,青瓦白墙依着山林之势蜿蜒开去,浑然天成并无半分突兀。高木繁茂,将园子密密实实掩着,看不清内里情形。

    门前青衣小吏迎出来,同那侍女一道引着她往里走。桐拂自然晓得,玉清的这位兄长定不会放心把幺妹随意放在如此荒僻之处,这四下里的护卫绝少不了,估摸着皆隐匿于暗处。

    曲径通幽,花木不绝,眼瞅前头一带山墙将那之后的皆拦住,只一道月门掩着。

    那小吏躬身道,“公主就在里头,桐姑娘循着石径往里走便可。”说罢与那侍女一左一右在月门旁杵着,再不多言。

    瞧着朱玉清手下,一个个气度不凡举止温文,桐拂心里忍不住又赞了一回,这十六公主心性淳静天成,果然讨人欢喜。

    过了月门,一道石径蜿蜒往深处而去,隐约可见不远处的密林间似有水泽,又见亭阁一角,古朴雅致。

    到了近前,朱玉清已笑盈盈自亭阁里迎出来,不动声色将桐拂的拘谨之礼拦着,“我这里平素没旁人过来,今日桐姑娘愿意来,真是太好了。”

    “这园子是公主挑的地方?”桐拂好奇道。

    朱玉清领着她入了亭阁坐下,“正是,说起来,当初还是允炆带我来的这里。”

    桐拂愣住,朱允炆居帝位时,玉清当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

    朱玉清仿佛并未在意桐拂面上的诧异之色,“我那会儿,只有这么高。”她用手在身旁比划了一下。“可我第一次到这儿,就喜欢上这儿了,不肯走。最后是被抱着哭哭啼啼回宫的……”

    她面上露出羞色,牵念,伤怀……诸般神情糅在一处,没有半点造作遮掩。

    “对了,”朱玉清忽然抬头望着桐拂,“我总觉得你看着有些面熟,你可认识当时宫中文华殿女史桐柔?”

    桐拂心中一紧,看着她清澈坦然的目光,又渐渐松下来,点头道,“桐柔是我妹妹。”

    “这就对了!”朱玉清接道,喜不自胜,“我可喜欢桐女史了。当初每回去文华殿,都是桐女史领着我,陪我看书、用点心,躲在屏风后看允炆和大臣们谈国事……”

    桐拂听着眼眶有些发酸,忙抬手取了茶盏掩饰。

    朱玉清觉察她的异样,止了声,待她用了茶才又道,“都怪我,一时忆起从前,没在意姑娘的心思。我是真的很喜欢桐女史,也难怪一见你就觉着亲近。桐姑娘莫怪……”

    “怎么会。”桐拂道,心思百转,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朱玉清见她欲言又止,“桐姑娘莫担心,入了方才的月门,就只有我二人,便是皇兄的人也不会进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桐拂见她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缜密细腻,又生好感,“谢谢公主,我也没什么……只是很久没见着我妹妹了。”

    朱玉清替她斟了茶,“你不必担心,桐女史不会有事的。”

    桐拂一怔,抬眼望着她。她面上神情娴静笃定,看着无由令人心安。

    “他二人若非因着那大明宫,该是极好的一对人。如今虽流落在外,终归相伴左右,焉知不是幸事。”朱玉清细声慢语,桐拂听在心里,也跟着安稳许多。

    “至于他们现在何处,”朱玉清抬眼看着桐拂,“我觉着,我们都不知道,反而是好事。

    不知何故,我总觉得,还会再见到她,桐姑娘也会的。”

    桐拂手中的茶,温热刚好,喝着极为熨帖。

    “对了,”朱玉清忽而面显歉意,“我方才说,这月门之后的园子里,只有我二人。其实……还有一人。”

    说话间,她转身望向不远处山林间的湖面。

    桐拂跟着望过去,湖面如奁镜平开,映着参差绿意,哪有人影?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夜光化作眸中珠

    “我很久没见到他。”她面上透着极淡的失落,“但我知道,他一定在。”

    桐拂有些糊涂,是什么样的人,住在公主如此偏僻的园子里,却又一直躲着不见她?

    “桐姑娘,可有心上人?”朱玉清冷不丁问道。

    桐拂吓了一跳,又跟着一窘,抬手绕了绕面颊边的垂发。

    朱玉清瞥见她腕间的白雁玉钏跳脱玲珑,抿嘴笑道,“晓得了,真好……”

    桐拂一愣,转眼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玉钏,忙将它拢回袖子里,“是……有了……”

    “白雁玉钏。”朱玉清轻声念着,面上透着绯红,“桐姑娘可是快要成亲了?”

    桐拂面上更热,“对……是快了……”心思如何能将这话头不露声色地岔开去。

    “若,你的心上人,与你很不同,你会如何?”朱玉清问道,那样子极郑重,没有半丝玩笑打趣的意味。

    桐拂想着金幼孜,再想想自己,又将什么水魄木魂从前过往的想了一遭,不觉心中感叹,柚子与自己委实是非常不同,而且,怕是也找不出比这更不同的……

    她稳了稳,“公主说的若是家世、门户、年岁之类,在我看来,比之两情相悦,实在算不得什么……”

    “若是为天下所不容呢?”朱玉清身子微微前倾,将身前的茶盏几乎碰翻了,难得有些失态。

    桐拂怔住,天下所不容……自己与柚子可是为天下所不容?毕竟,两个非人非鬼飘飘渺渺的谈婚论嫁,听着已是十分诡异……

    至于眼前的朱玉清,难道是瞒着她皇兄,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见桐拂怔忪,朱玉清觉察自己失态,面上一红,“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此事无人知晓,我也不知能和谁说……桐姑娘只当我没问过。”她忽而起身,“不如,我们去湖畔走走,说起来,这湖可有些来头。”

    桐拂依言同往,见那山色湖光没有分毫雕琢痕迹,淳朴天然。湖边一处以青石为台,苇草环绕,可以远眺山林。

    朱玉清在那石台上驻足,脚下即是清幽湖水,“桐姑娘可知道这湖叫什么?”

    桐拂想着方才的来路,马车沿着宫城东麓而行,接着北折而行,照理不该是玄武……

    见她一时答不上,朱玉清侧过面庞笑着问道,“你可知大明的宫城是如何造的?”

    桐拂顺嘴就道,“这个我自然晓得,当年太祖填了燕雀湖造了……”话没能说完,她盯着朱玉清,脑子里一时攘攘纷纷乱作一团。

    朱玉清颔首道,“正是这燕雀湖。当初父皇填湖造宫殿,这一片湖面得以保存。据说此处不远的山林间,原是昭明太子的安宁陵,之后移去了卢龙山,如今古甬道掩在深林蓑草间已不得见……”

    桐拂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些片言只语。湖面氤氲间,仿佛见石麒麟,芳草抚石碑,燕雀徘徊,那个身影独自走入一片清寂间……

    “桐姑娘?”朱玉清轻声唤她,“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

    桐拂忙敛了心神,“不是……我只是想起故人,有些感慨。”

    朱玉清这才又继续道,“此处本应是与宫墙内连作一片,尽是湖泽之地,如今除了这一片,其余都是些小池、山溪分散四处。”

    桐拂顺着她的指点,看见不远处湖岸陡转入密林间,依稀可见一池碧水透着不同寻常的颜色,却被一圈坝石拦着,“那是何处?为何水色与旁的不同?”

    朱玉清微显犹豫,“那里的水,的确与这外面的湖水不同……”

    话音未落,桐拂见她面上神色遽变,而自己的一只脚腕间猛然一紧,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一股力道拖入湖水中。

    耳边犹能听见朱玉清的惊呼声,她已入了水下,抬眼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过这一回,他的长发尽数散开,缭绕在身子四周。他已松开她的脚腕,一手掐着她的脖颈间,拼命往湖底摁去。

    桐拂只能看清眼前缭绕于四周他的长发,和他手臂上鱼鳞的纹路。那确实与残棋的不同,不是黥刺而成,本是天生之物……他的双腿似是裹在飘须薄带之间,如鱼尾般,游起来极为迅速。

    鲛人……她心里瞬时雪亮。而此时,她的后背已重重抵在河底的沙地上,他的面庞,头一回清楚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个模样看清楚了,她竟一时忘记挣扎。

    她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模样。

    好看,其实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模样。眉眼轮廓仿佛老天精心打造的华美之作,将万物精粹凝聚,拿捏之间毫不吝惜地用尽千般美好……

    她一时又觉得会不会是看错了。从前遇见他,他虽总是覆着面,但实在与眼前的样子相差太多……

    头顶的水面猛地哗然分开,一个人影落入。桐拂与那人同时仰头看去,竟是朱玉清跃入水中,不过显然不识水性,正苦苦挣扎。

    桐拂心中大骇,又苦于不得挣脱,谁知他的手猛地松开,如箭一般直往朱玉清身旁游去。他身侧银粼粼仿佛垂带般的飘须,将他的双腿裹着,宛如巨大的鱼尾,在她面前一晃而过。眨眼之间,他已将朱玉清拦腰抱着,出了水面去。

    桐拂浮出水面时,朱玉清已被他放在岸边的石台上,他半个身子犹在水中,正仰头望着她。

    朱玉清长发散乱衣衫湿透,脸色十分苍白,声音颤着,“你不要伤她,她不是坏人,你相信我,好么?”

    他面上显着困顿挣扎,转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桐拂,半晌才自水中走出,径自往那亭阁中走去。银色垂带摇曳,仿佛衣摆,长发似漆,行走间如清波微澜。

    “你可有事?”朱玉清仍哆嗦着,转向桐拂,“我没想到他会这样……他平素性子极好,便是飞虫爬蚁都不忍伤害……”

    桐拂已自水中而出,上前察看她有否受伤,“多谢公主挺身而出,只是方才太危险了!你不该贸然跳入湖里……”

    朱玉清看着应是畏冷,用手臂环着自己,“我没见过他那般模样……当时只想阻止他,并未多想。”

    桐拂深吸了一口气,“他就是……鲛人?”

第三百章 流光过隙淡月疏

    “你晓得鲛人?”朱玉清诧声道。

    桐拂点头,“是,其实……我与他见过。”

    “当真?”朱玉清更是惊讶,“他并不能离开此处很久,你方才看见的小池,里面蓄着的是海水。若没了海水,他活不过一日一夜。”

    桐拂将后头的话咽回去,“那或许,是我看错了……”

    眼前一暗,他何时已回到二人身旁,手中拿着披风和素帕,直直瞪着桐拂,满眼不加遮掩的恨意。

    桐拂忙让至一旁,见他仔细替朱玉清将面庞、长发上的水拭去,末了将披风替她系好。

    朱玉清安静地任由他摆布,见他目不转睛望住自己,她嘴角噙着笑意,“我晓得,这就回去换衣衫,很快就回来。”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不过,你答应我,不要再伤她,可好?”

    眼见她远去,桐拂小心退后了一步,“你可是京师水道里……”

    他倏而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盯着她,眉眼间尽是愤怒悲凉。

    愤怒,悲凉,哪一个她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与他结了梁子?若说河道案,也分明是他为祸在先……

    “我们……有仇?”她将调子尽量缓了缓。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腰间,桐拂不由伸手摸去。那个锦囊,里面装着素纱禅衣。

    她心中一动。

    鲛人,泉先也。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纱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他若是鲛人,可是会织这鲛绡?

    “这个,是你的?”她忍不住问道。

    他眼中流露出更深的悲伤,只盯着那锦囊并无言语。

    “他虽能听懂我们说话,他却并不会说。”朱玉清换了衣衫款款走来,“鲛人一族应是都不会说话。”

    她走到他身前,见他兀自盯着桐拂腰间的锦囊,柔声问他,“那个,是你要找的东西?你就是为了它,才冒死来到京师的?”

    他比她高许多,眼下垂首站在她的面前,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童。

    “究竟为何?”朱玉清仰头望着他,“你告诉我,没事的。”

    在桐拂的眼中,他二人不过是互相对望着,但朱玉清却仿佛在聆听的模样,不时微微颔首。末了,她细细叮嘱他道,“你先回去,在外面待久了,一会儿又会难受……”

    他点头,临走前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桐拂,这才往密林中的小池走去。待那身影掩入其间,恍惚中似见银鳞耀眼的光泽晃过,他已跃入那一池水中。

    “桐姑娘可是有素纱禅衣?”朱玉清问道。

    朱高炽叮嘱的话犹在耳边,桐拂一时很有些犹豫,但对着朱玉清清冽的眸光,她又实在难以搪塞。

    “我这里确实有一件。”她道,“这素纱衣,是他的?”

    朱玉清颔首。

    桐拂迟疑道,“难道,他就是冲着这素纱衣来的?但为何又……”

    朱玉清听着话里有话,“怎么,可是之前发生过什么?”

    桐拂思量再三,“殿下可知京师河道的案子?”

    朱玉清点头,“自然,那一阵整日听宫里人说起,陛下也时常过问。但那之后不是说是李景隆……”她顿住,“难道另有其人?”眼见桐拂神色异样,她面上露出不可思议,“你该不会觉得……那些人是他杀的?”

    “不不,殿下误会,我并没有证据。”桐拂忙道,“只不过,我曾在河道中遇见过他,而且不止一次。

    说来,我也是这案子的嫌疑之一,如今也还没完全脱了干系。”她苦笑道。

    “你不会。”朱玉清十足笃定,“就如同我认定,他也绝不会杀人。

    他三番五次去找你,其实都是为了这件素纱衣。”

    不远处水面忽起涟漪,桐拂转头看去,他不知何时又回到湖中,就那么远远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腰间的锦囊……

    桐拂低头将锦囊解下,递给朱玉清,“那这个,物归原主也是应该的。”

    朱玉清面露为难之色,“可毕竟是桐姑娘随身之物……”

    二人正僵持着,桐拂手中一空,耳边听着水声,他竟已将锦囊夺了潜入水底没了踪影。

    朱玉清一脸歉意,桐拂安慰道,“本也不是我的东西,殿下不必挂怀。只是……殿下如何能听懂鲛人的话?”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见到他之后,看着他的眼睛,他心中所想,我却能知道。”她忽然将桐拂的手牵着,“今日之事,桐姑娘务必替我守口如瓶。”

    回去一路上,桐拂神思昏昏,若鲛人并非是河道杀人的凶手,那又会是谁?转念思及朱高炽的嘱咐,心里更是乱糟糟拧成一团。

    待下了马车,她才发觉公主的车驾竟又将自己送回了金幼孜的院门前。

    此刻暮色初落,她想着之前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推门而入。

    院子里黑灯瞎火,屋子里也没有光亮,桐拂燃了廊下的灯笼,提进屋子去。

    屋里竟没人,他白日里穿的常服被胡乱扔在榻上,而平素入宫时穿的衣衫却不在一旁的衣施上。

    天色已晚,他怎会忽然入宫去了?

    正要离开,眼风里瞥见一样物件颇为眼熟。将灯笼提近了,瞧着竟是装着九子铃的木匣。手方触着那匣子,它竟自己打开,那串九子铃赫然躺在其间。

    桐拂一个激灵,一把将它重新盖上,九子铃一旦响起,自己又不知会跑去什么地方……至于这九子铃,原本藏在自己屋子里,如今怎么会出现在金幼孜的屋里,回头还得问问清楚。

    正琢磨,耳听院子里窸窣一声,“柚子?”她提着灯笼出去,并未瞧见人影。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身欲离开,余光里却瞧见一道影子极快地自一旁的草丛里蹿出来,正落在自己的脚畔。

    “阿奈?”她忙将灯笼放下,将那雪白的小狐拎起,“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奈细声叫唤了一回,猛地挣脱她就往外跑去。桐拂也顾不得去取灯笼,跟着它钻入外头幽暗的巷道里。

    眼见它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巷,飞身跃入一间院落。桐拂立在那门外,犹豫了半晌推门而入。

    院中只悬了一盏昏暗的灯笼,一人蹲在小炉前,正扭头看过来。

    “怎么是你……”桐拂失声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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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