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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眼十方     浮游传txt下载     浮游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8章 比死亡更惨的是绝望

    在万道银丝扑来的瞬间,卓小蝉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眨,决然把身子挡在洛北身前。

    “噗……噗……”银针透过衣服钻入肌肤的声音如在耳边,卓小蝉身子一软,全然倒在洛北怀里。

    一根根极细的银丝从万如海身上发出,直接连入卓小蝉的身体,宛如一张极大的蛛网,而卓小蝉就是那个落入网中的蝴蝶。

    而真正控制银丝的是来自于万如海充沛的真气。

    银针入体,鲜血很快就透出全身的衣衫。

    万如海疯狂的大笑着,说道:“既然连你也不想活下去,那就不要怪我心狠!”

    说罢,他双掌分开,只见掌心出现一道黑紫色气旋,气旋在不停的旋转中增长,变成极为可怖黑色气流,气流无限膨胀,如同起了一阵极是富有吸力的大风。

    气旋将挡住洛北的卓小蝉吸在当中,洛北大惊,使出全身力气想要保住卓小蝉不被吸走。

    卓小蝉外面披着打披风下依旧穿的是那件最初相识的水绿色长裙,这时,已被鲜血彻底染红。

    她微微蹙着眉,显然穿透身体的银针让她一阵阵绞痛。

    “小北,你一定要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卓小蝉竟用双手将紧紧抱住自己的洛北硬生生的推开。

    在最后的关头,她想要把活下去的最后机会留给洛北,这一切自然也逃不过万如海的眼睛。

    此刻,小亭中已遍布黑色气流,而亭外却丝毫不受影响,看来万如海的修为已经到了极为可怖的境界。

    在卓小蝉用尽最后的力量的一推之下,洛北身子无法站稳,向后跌去,那只紧紧抓住卓小蝉的手一寸一寸与之脱离。

    眼看着渐渐远离自己的卓小蝉,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笑了,笑的一如当年出现时的笑脸,可是,当看到这最后告别似的笑容,洛北的心也随之一阵绞痛。

    就在卓小蝉落入万如海手上的一瞬间,原本已经失去控制的身体竟然在最后的关头猛地转向万如海。

    似乎也没有想到卓小蝉居然还有这最后一搏之力,万如海眼里闪过一丝讶色。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寒光闪过,他神情一冷,一把匕首已经插入左肩之中。

    “想不到你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反戈一击,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了……”万如海怒极反笑。

    声音未歇,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紧紧捏住卓小蝉的颈子,将她一寸寸的从地面上举了起来。

    他另外一只手抓住匕首,竟是硬生生的将刺入肩胛的匕首拔了出来。

    血如一道泉水般喷涌而出,但在万如海的脸上已看不到一丝痛苦之色。

    也许,相对于多年来忍受血毒之苦的他,这一点点痛处早已经算不得什么。

    卓小蝉此刻已经浑身是血,双目紧闭,奄奄一息。

    洛北见卓小蝉被制,哪里还有理智,身子刚一跌倒在地便咬牙从地上翻起身来,丝毫不停的向万如海扑去。

    要说他原本武功虽弱,但也不至于这般似普通少年发起疯来时的拼命架势,在朱仙镇与开封七鬼街头相斗时也算是出手有法,好不慌乱。

    但此刻与之不同,要知道在他少年心里,除了多年未见的

    父母之外,卓小蝉几乎已算是他最后的牵挂,何况卓小蝉身中奇毒,也算是死过一回,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蝉姐”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

    万如海一手紧紧捏住卓小蝉,卓小蝉脸色从红渐渐变成紫色,却没有一丝挣扎的举动,说明她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最多也不过是剩下一口气而已。

    洛北拼命扑来,万如海只是大袖轻轻一甩,便把他打的飞了出去。

    洛北重重的倒在地上,也不知道到底摔到了哪里,一阵阵剧痛传来,即便如此,他还是硬生生的爬起来,再一次朝万如海扑去。

    万如海眯起双眸,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深邃的看出到底。

    又是大袖一甩,这一次他用的力气更大,洛北几乎是直接飞了出去,头刚好撞在亭子的栏杆上。

    “似你这样的一次次扑上来,非但救不了人,恐怕还会辜负了女孩儿的一番心意……”万如海凝眸看着一头撞在栏杆上的洛北,在他心里少年虽然并不智慧,但这份勇气与决绝之意已经足够令人钦佩。

    只不过,他要得并不是一场壮烈的生死搏杀,而是血,因为只有洛北的血才能治好他身上的血毒,到时他不但可以活下去,更是如获新生。

    洛北这一下撞在栏杆上撞的极重,脑中一阵昏沉,嘴角沁出血来。

    他再一次挣扎的站起身来,身子晃了晃方才站稳。

    他抬起头,看向万如海的瞬间,已是满目赤红。

    在他十三岁的生涯当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一腔怒火,指天为怨。

    神龙自古居于沧海之中,几经天地变化,但仍有逆鳞。

    而此刻,即将命丧万如海手中的卓小蝉就是洛北的逆鳞。

    哪怕他还只是个少年,哪怕他技不如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死,也该让凶手以命相抵。

    在那双赤红的眼眸里似乎就要流出血来,只是对望的那一眼,万如海不禁心中一紧,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样的眼神,就连他也是一阵心惊。

    这个少年他一直看在眼里,不管如何愤怒,他都不该出现这样的眼神。

    万如海眼中忽然露出一丝邪异之色。

    “既然有了愤怒,那就让我彻底激怒你罢,我倒要看看仅凭一身的纯阳之血你能展现出怎样的力量?”

    说罢,万如海单手屈指为爪,就在洛北面前,那被丝丝真气萦绕的手指竟毫无阻碍般一点一点缓慢的灌入卓小蝉的身体。

    卓小蝉身子被万如海手指从胸口处贯穿,鲜红的手指从后心透了出来,鲜血淋漓,如迷茫天际落下的雨滴一样落在地面上,变成一朵朵殷虹的血花。

    卓小蝉的身子只是轻轻的颤动了一下,甚至连“哼”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便已经失去了生气。

    “咣当”一声,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落在地上。

    万如海拔出那只染满鲜血的手在自己的灰衣上简单的擦了几下。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死亡从来都很简单,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比死亡给凄惨的事……那一定就是绝望……”

    这一刻,洛北的确已经陷入绝望,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巨大绝望。

    但是,他没有哭泣,没有扑向卓小蝉落在地上的尸

    体。

    而是一直森然的盯着万如海,双目赤红,宛如一只彻底疯狂的野兽。

    ……

    在一片横亘天地的巨大山脉中,瀑布之水宛如从天河倾泻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之声。

    水带着极大的气势从半山腰上落下,打在光滑的巨石上,水花四射,然后一刻不停的奔向山崖下的洪流之中。

    在这片山脉中的某处有一个山洞,山洞并不很深,其中一侧是悬崖绝壁,另一侧就是瀑布倾泻而下的地方。

    可就是这样气势巨大的“隆隆”声也丝毫没有影响山洞中独坐的男子。

    男子眼角眉梢,哪怕是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是一种潜移默化深存于胸的傲然之意。

    但是,此刻的他一脸的胡须应该已经有很久没有刮过,沧桑感显露无疑。

    就连那双曾经让世间邪魔外道望之生畏的眼睛里也已尽是凄然的神情。

    他坐在那里已经许久未动,一直盯着眼前的石床上躺着的素衣女子,神情哀伤已极。

    山洞外的夕阳照进来,让山洞里一片昏黄之色。

    躺在石床上的素衣女子紧紧闭着双眼,从始至终一动未动,但她的妆容极为精致,就连那长长的睫毛都还栩栩如生,如同睡着了一样。

    可是,事实却是,女子已经逝去多年,为了让女子尸身不腐,男子不知道寻了多少天下至宝。

    “素心……”男子轻轻的抓起女子的一只手,贴在耳边,细细摩挲,只这两个字叫出口时,声音已是无比凄苦。

    “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你一定也要永远的陪在我身边,好吗?”

    女子自然不会回答他的话,但他也丝毫不在意,一边自言自语的跟女子说话,一边紧紧抱着她的手,宛如初见那年的亲昵。

    人生若只如初见,其实人生除了初见时的美好还有太多的际遇,千回百转才更真实,更精彩。

    直到有一天,一切回过头时,便只剩回忆。

    “人生当中,总有两次时间与生命郑重的牵手,一次是新生,一次却是死亡……”

    “余下的,就是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不管是贫贱富贵,又或是沙场驰骋马革裹尸,只要记住那一刻的我们在这片夕阳的余晖下,那相视时的一笑便好……”

    “那相视一笑……”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他微微闭上眼,默默的回忆着那些美好的时光。

    突然间,心头一阵绞痛。

    男子轻轻皱眉,赶紧睁开眼看向石床上的女子,见女子无碍才放心下来。

    “素心……你是不是又在怪我当初狠心撵走了小蝉……”

    “也许,她会怨恨我一辈子,但是……我却不能让她似我这样沉寂于回忆当中,有我一个人陪着你也就足够了吧!”

    晴天的夕阳还没有落去,天边忽然骤然聚拢了一块极为阴暗的云层。

    这云层于天穹上穿梭极快,翻滚而来。

    男子刚一抬起头,一道闪电在天空上划过,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晴天霹雳般的巨雷。

    “看来又要有一场大雨啊!”男子望着天边滚滚雷云,不禁叹息一声说道。

    ……

    ……

第89章 善恶有报

    在缥缈的江畔,一只小舟并无人来摇桨却依旧缓缓而行,在水面上留下道道水波。

    两岸是崇山峻岭,如今也已覆满皑皑白雪。

    密林深处,飞鸟压枝,一阵轻颤之后,便振翅而起。

    小舟迤逦前行,穿过道道山岭,猿声轻啼,仿佛是在对什么做出回应。

    在小舟之上,一个全身雪衣的男子独立船头。

    本来小船行于水面,单单男子所站的位置极容易让小船失去平衡,可神奇的是偏偏没有一丝要倾斜的迹象。

    很难想象,一个成年男子居然看起来轻的就像一片叶子。

    小舟行来,远远望去,自然也如江心上一片孤叶。

    男子长发垂肩,除了一头黑发之外,他全身尽是洁白之色,甚至连脚上的鞋子都是完全白色。

    世上喜爱干净的人并不少,但如果与雪衣男子一比,大多都会相形见绌,因为除了衣着,他的干净几乎更是从心而外的。

    直到黄昏时分,夕阳残红如血。

    小舟一路穿行无碍,渐渐过了一片两山之间的峡谷,也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码头岸边。

    男子手里一直握着的一根长笛这时才放于唇边。

    笛声洋洋洒洒,极是悠然,引得林间鸟鸣阵阵。

    在码头边的一家人正在整理着打渔而归凌乱的渔网,除了肥美的江鱼外,还有很多浮萍、螺贝之类的东西都挂在上面,他们就只能一段一段的整理,又一处一处的摘下来。

    这样做是为了让渔网能用的久些,最终也都是为了生存。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这些生于大江边上的就一代代的重复着渔民的生涯。

    不过,他们也并非只有艰苦,更多的时候也能从中体悟着乐趣。

    江上打渔,如遇风浪自然是艰险异常,不过比海上还是要好了很多,这条江里的鱼质很好,也是远近闻名,所以只要有产量就不怕没有销路。

    夫妻二人一直在忙碌着,几岁的男孩也跟在身旁,不过他却没有缠着父母,而是在滩上自顾自的挖着沙子,他把沙子垒成城堡的模样,然后又在某个节点时一把推倒。

    江面上停泊着无数帆船,也有些已经开始下一程的扬帆远行。

    男孩脚下踏着已经坍塌的“城堡”,望着江面的远处。

    他有些惊奇的大叫道:“爹,娘,你们看那边的小船上站着一个奇怪的人!”

    忙碌的夫妻哪里有时间去管少年郎的话题,而且像他这样的年纪问题实在是太多了,甚至都可以编程一部十万个为什么了。

    见爹娘只顾忙着渔网的事,少年郎也并不气恼,而是撒开腿跑向一个坐在江边垂钓的老者。

    老者眯着眼睛,阳光洒在脸上,他一边抚着胡须,一边抽着很大的烟袋。

    一股白烟从烟袋嘴处冒出来,他轻轻吐气,眼前好像弥漫了一层雾气。

    老者看也不看甩进江里的鱼竿,好像根本没把钓鱼当成一件很认真严肃的事,反而更像是在享受着夕阳最后的余晖。

    “烟雨楼头,

    风云舒卷,

    谈笑声动缥缈意,

    千里寒江照无眠。

    料峭秋风远,

    灯火渐阑珊,

    错把青山作归程,

    云影在后水在前……”

    一曲《江上行》奏罢,雪衣男子忽然身子轻轻一纵,便从小舟上消失不见。

    少年郎终于跑到了老者身旁,大叫道:“苦竹爷爷,你看那边……”

    他手一指,却惊奇的发现那小舟之上哪还有人,已是空空荡荡的飘于江面上。

    苦竹不慌不忙的抚了抚胡须道:“这些日子江边垂钓,收获已是不少,该起身前往半月楼认认真真的吃他半个月……”

    他拉住少年郎笑着说道:“还要感谢你一直陪我说话嘞……要不然老头子我可是要无趣的很哪,以后一定要听父母亲的话,不能随处乱跑哦!”

    少年郎听的似懂非懂,但也知道老者就要离开,鼻子一酸,却没有哭出来。

    雪衣男子武功极高,只那轻轻一纵,便拔地而起,不留一点痕迹,便悠然落在了一座山峰处。

    他举目眺望,不远处就是开封,上次来此还是十余年前。

    手指轻弹,一张纸条展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朱仙镇万如海府”。

    他微微皱眉,不知道那个地方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这张纸条又怎会出现在自己手中?

    上面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除了当年被逐下山去的少年恐怕也没有别人能写的出了吧!仔细回想,如今十几年过去,当年的学艺少年也该有三十余岁了。

    山上的风渐大,吹皱了男子身上的雪衣,他远眺那座古老的城池,不知为何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神色。

    只见他纵身从山峰上飘然跃下,但并没有朝着城市方向的平坦大道行去,而是再一次选择了山水之间的崎岖难行的小路。

    ……

    城外寒江千里,烟雨缥缈。

    天边云卷云舒,寒风瑟瑟。

    黄昏游来一只南飞的孤雁,留下一声长长的嘶鸣,离群的它只能独自朝着一个近似的方向不住的飞,却永远都不知道能不能飞到那个温暖的地方。

    人很多时候也如孤雁般突然失去了同伴,从此以后只能孑然一身,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风高自有杀人夜,暮色迷离魂萧萧。

    天空上,云烟滚滚,笼罩着整个朱仙镇,压抑的让人窒息。

    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再有一场大雪降临。

    万府,湖心小亭。

    干冷的空气好像让湖面的薄冰都快要裂开。

    万如海残忍杀死卓小蝉,冰冷的尸体倒在地上,鲜血正在一丝一丝的变冷。

    但他的眼眸连看都没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而是一眼不眨的看着洛北,就像看着一块即将入口的美食。

    而此刻,双目赤红的洛北如野兽般死死地盯着万如海,有一种想要把对方撕成碎片的狠辣之意。

    洛北踏着地上的鲜血,一步一步的走向万如海,脚步沉重无比。

    万如海眼里一惊,随后轻笑道:“既然已经没有了妨碍,那么……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话音刚来,他再不迟疑,双手真气骤然出现,随后千丝万线顷刻间飞射而出,仿佛织成一张大网,将洛北完好无缺的罩在其中。

    洛北眼见银针射来,却避也不避,直接被银针洞穿全身肌肤,接着一股大力将他猛然向后荡去。

    这一刻,洛北亦如蛛网上的食物,死死的钉在小亭的柱子上。

    但他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其他的任何反应,只是像野兽般满目恨意看着眼前的猎人,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一定要将杀人者撕成碎片。

    万如海缓缓走过来,再一次将血手上的血渍在身上极力的擦拭着。

    “你也许不信,我这一生当中最厌恶的就是血……可惜,常常最为讽刺的就是你越是厌恶,最后又越是需要它……”

    “不过,有了你全身的血脉,从此之后,我再也不用躲在阴影下苟且而活……”

    “所以,我定要谢谢你的……”

    说完,他伸手撕开洛北身上的衣服,手指上细长的指甲轻轻的从他胸膛上划过。

    “我到底是该直接剖开你的胸膛还是该用银针饮血将你全身的纯阳之血换入我身?”

    突然间,他以真气控制的无数丝线一阵颤动,似乎因为什么极为强大的力量而产生的细微波动。

    万如海微微皱起了眉,他抬头朝远处望了望,并没有见到有什么异动。

    他知道此刻对自己已到万分关键的时候,再没有一丝迟疑,他准备立即动手。

    可就在这时,他的那只从洛北胸膛缓缓划过的手竟被另外一只手抓住了。

    那力量竟是出奇的大,他垂眸一看,居然是洛北缓缓抬起的一只手,像是铁箍一样扣住了他的手。

    “万如海……”洛北的嘴唇微动,一个沙哑且沧桑的声音忽然出现,却根本不是洛北平时的声音。

    较是万如海一生杀人如麻,此刻也不禁背后发凉。

    那声音缓了许久,好像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比的生疏。

    “你真的以为这世间的善恶就是凭你这一双手便能控制的了的?”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救人杀人皆任凭你一时之心,要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你那千身万相的老师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而你嘛……”洛北双目就像是那夕阳下的血色之红,他只是微微动着嘴唇,声音却好像来自地狱。

    声音里带着讥讽的轻笑,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万如海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很难想象,居然有人仅仅凭借几句话的气势就能让自己不自主的向后退去。

    但很快,他没有再后退,恢复了平静的他也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又或者是什么?但今天,他这一身的血我要定了,谁都阻止不了我!”

    说罢,他再没有丝毫犹豫,全身长衫猛然鼓起,他已决定要放手一搏。

    千丝万线也猛然间绷紧,一瞬间间洛北的身子举在半空,他双手双脚硬生生的被分离开,如同一只被完全缚住的蝴蝶。

    万如海激跃而起,他不打算贴近洛北的身体,因为此刻他也无法断定那古老沧桑的声音到底来自哪里,也没有必要去冒那样的险。

    血液从洛北的身上被吸出,通过丝线一点一滴的流向万如海。

    这一招千针一线洛北也曾经见过,只是那时候是为了救人,而此刻却是用来吸食人血。

    洛北被缚住的双手轻轻一动,然后那丝线再也无法控制,他缓慢的抓住钉在身上的银白色丝线,狠狠将其扯下。

    他每扯下一根丝线,万如海的脸色便要苍白一分。

    双手紧紧抓住丝线,却并没有要放松的意思,而是将其用力拉向自己。

    那些丝线似乎也在万如海身上生了根,被这样大力拉动,竟连同他的身子也开始缓缓移动。

    原本织成了蛛网,正要品尝闯入的美食,哪知道美食竟然要反客为主。

    这时候,万如海的心开始下沉。

    “你……你到底是什么?”他颤声问道。

    “洛北”长啸一声,声音变得森冷无比。

    “那年风起时……血色染黄昏……青衫神剑……血染山河……我笑天地不仁……不如杀身成魔……”

    话未完,万如海已经落在了“洛北”手中,他紧紧捏住万如海的脖子,然后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不禁一阵沉默。

    在面对死亡的一瞬间,万如海口不能言,但他的眼神里尽是哀求之意。

    “洛北”大笑。

    笑罢,一只手缓缓伸向万如海的胸口。

    “这仇……就让我来替你报了吧!”

    ……

    ……

第90章 挑战

    天边,滚滚雷云骤然聚拢。

    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在厚重的云层裂开无数碎痕。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雷,轰然炸响在耳边。

    这一刻,天地之威尽显无疑。

    夜幕下,一个雪衣身影悄然落在房脊之上。

    他凝眉远望,双目尽是寒色。

    “魔踪再现,纵有千里,我也必当诛之!”

    说罢,雪衣微动,他的人影已飘然而去,几个起落之后,方向赫然就是朱仙镇上万如海府邸后园。

    ……

    “啊……”

    随着万如海倒在血泊之中,“洛北”发出一声巨大的吼声,响彻云霄,震动天地。

    仿佛要将一腔愤懑之意尽数释放而出。

    就在他杀人长啸的时候,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正好击中湖心的亭子上。

    “咔嚓”一声,闪电将小亭劈成两半。

    “洛北”抬头一望,只见夜空中一道渺小的雪影正逆风而来。

    站在倒塌的小亭中,洛北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

    低头看看躺在血泊当中的两具尸体,“洛北”在剧烈的喘息下,忍痛将卓小蝉的尸体从地上凭空摄起,他目光中终于还是露出暗淡之色。

    于是,再不多想,竟将尸体抛入湖心。

    尸体在冰冷的湖水里一阵摇荡,薄薄的冰层破裂,尸体下沉,只是冒了几个水泡,便很快沉入湖中。

    过不多时,雪影突现。

    而首先降落于小亭之上的是一柄被无尽闪电环绕的巨大剑刃。

    剑刃轰然砸下,几乎将小亭直接劈成粉碎,发出一声巨响。

    湖中的水被巨大的气势激起足有数丈之高,随后雪影落于残垣之上。

    雪衣人背负着双手,看了看地上已经完全冰冷的尸体,在尸体的胸口处赫然留下了一个漆黑的血洞。

    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竟如此残忍的将其杀害?

    雪衣人紧紧皱眉,环视四周,那种浓烈的气息已经消失无踪。

    他千里追杀,最终还是被其跑了,又哪里能够就此甘心,于是身形一飘,纵然而起,又去追寻那魔踪身影。

    ……

    万府大门被轰然打开,程敏第一个冲了进去。

    而紧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人身穿雪亮的盔甲,手里是一柄鲜明的银枪,借着闪电的光亮一看,不正是消失已久的万雨棠又是何人?

    “你先带人前去那个秘密之地,我要去找个人,我们在坟前汇合!”程敏语速很快的对万雨棠说道。

    万雨棠手握长枪,对他微微抱拳,眼神坚毅异常。

    夜幕下的万府完全沉浸于安静当中,仿佛是死一样的安静。

    程敏不敢耽搁,打开洛北住处的门之后发现他并不在,便立即前去后园。

    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让他永远都无法想象的一幅惨烈景象。

    一个个尸体倒在血泊当中,其中有丫鬟,也有仆人,甚至有些他还记得。

    每个人都死的极惨,几乎是硬生生的从胸口处洞穿一个漆黑的血洞,血流的遍地都是,惨景可怖之极。

    程敏在每具尸体上略一查看,却没有找到洛北,一直来到湖心处,彼时小亭已经完全被毁去。

    在断壁残垣中,赫然出现了妙手神医万如海的尸体,几乎是与那些仆人丫鬟一样,并非任何武功或是利刃,而是一只手直接穿透了胸膛,破开后心而出。

    湖里凌乱异常,遍是死鱼尸体,很显然,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无比惨烈的大战,而死者是万如海,残垣中并没有发现洛北,他的心才稍稍放松一些。

    “洛北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程敏望着深沉的夜幕不禁大声喊道。

    ……

    程敏走进后园的那扇铁门时,铁门已经完全被毁。

    里面长年又

    高又深的草丛也被踩的东倒西歪,他蹲下身子,拨开草丛间散乱的杂草,依稀可见,一道道极深的车轮印。

    他微微出神,然后皱起眉来,很显然,这里不只有万雨棠带着数人进来,而那些看起来极为沉重的车印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他心里出现一个大大的问号。

    当他来到大坟前时,正看到站在那条石板铺成的道路前的万雨棠还有数名黑衣卫士。

    低头一看,只见无数方方正正的石板皆被破坏,破损的极为严重,除了还能看出上面一道道极为整齐的切痕外,什么都无法从中获得。

    “这里曾经遍布机关,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毁去了!”万雨棠神情凝重的说道。

    程敏捡起一块被砍断的石板,用手摸了摸整齐的切痕,微微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是被某种极为强大的剑气一剑斩断的……”

    万雨棠猛然回头看向程敏,问道:“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程敏苦笑着摇摇头,手刚想去摸小胡子,但又被他硬生生放了下去。

    “既然机关都已经被毁,我们还是先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如何……”

    大坟前的机关也已经被尽数打开,只要低头一望,就能看到里面那极高的阶梯。

    这时,有人拿过火把,程敏接过火把,便第一个踏上阶梯。

    万雨棠跟在程敏身后下了高高的台阶,里面安静异常。

    一众人小心的从甬道上一路来到那扇“得胜门”前,门仍是关着的。

    程敏让所有人散开两侧,然后他小心的将门一丝丝打开。

    可是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怔住了。

    血,从打开的门缝里流了出来,程敏赶紧挪开了自己的脚。

    然后,当他抬头向里面望去的时候,就见到一具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他微微捂了捂鼻子,并不是因为他受不了这股浓厚的血腥气,而是在每次面对尸体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的重复着第一次见到尸体时的动作。

    在每一具尸体面前,他都仔细的检查,发现这些尸体竟也是被一股极为强大的剑气横扫而过,几乎是完全整整齐齐的贯穿了身体,将一个人直接分成了上下两部分。

    程敏站在尸体中间,望着除了尸体外再无别物的空荡房间里,不知道这里曾经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到底是什么让万如海能够在这里建造了这样一座巨大的暗室,看着那些丢弃散乱的工匠器械,似乎这里曾经打造或是加工过什么东西?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就在他沉默思考的时候,对面的一片巨大的墙壁轰然倒塌。

    他带着身边的卫士飞速向后退去。

    但墙壁在完全倒塌之前竟然停住了,仅仅出现了一道贯穿顶面和地面的巨大裂缝。

    那道裂缝看起来就像是……一把剑,一把极为锋利的剑。

    “这样霸道锋利的剑意可以说是举世无双……难道这人真的只是金国的一个走狗?”万雨棠皱眉问道。

    程敏呆呆的看着这道横亘眼前突然出现的犹如峡谷般的巨大裂缝,陷入了很深的沉默。

    许久,他才缓缓说道:“这其实应该是一种挑战……”

    “挑战?挑战谁?”万雨棠问道。

    “自然不是你我,你我甚至都不配他出剑……”

    “那会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这世上能够配得上他这一剑的人应该并不很多!”

    “或许是……”

    他目光中似乎出现一道雪白的身影,那也曾是他多年来想见却又不敢去见的人。

    “圣庭阁……”

    ……

    江水滔滔,天地高远。

    一场大雨过后,江岸上的空气格外清新自然。

    清晨的江岸上,少年郎在江边捡着被昨夜浪花冲上来的河贝,从中筛选

    着好看些的放进小竹篓里。

    那天江畔垂钓的老者背后背着一个箩筐,里面不知都堆了些什么,从不远处走来。

    他要离开时,唯一的告别对象就是这个小男孩。

    少年郎似乎还没有看到走来的老者,还是认真的在江岸上寻找着。

    他微胖的小手从潮湿的沙子里挖出一个有些别样的贝壳,他大笑着高兴已极。

    一抬头,忽然看到江水不停的冲刷着一个什么东西。

    看样子该是个人的模样。

    小男孩并没有觉得害怕,而是缓缓走过去。

    果然是个人,全身都已经完全浸湿,被**的衣服包裹着,一动不动的趴在江岸上,半截身子甚至还在水中。

    男孩试着推了推水中的人。

    可是,他还是没有动。

    “被江水冲上来的死人怎么越来越多了?”男孩有些失望的说道。

    这时候,他看见正朝着自己走来的老者,于是摆手叫道:“苦竹爷爷,你看这里有一个死人……”

    苦竹凝眸一看,果然,就在男孩面前趴着一个人。

    他加紧步伐来到近前,男孩指着水中“尸体”说道:“他已经死了”

    苦竹俯下身子,将“尸体”翻转过来,只见脸色青雉虽退,但也不过是个十几岁少年的模样。

    他略一看,少年身上粗布衣衫,可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一身粗布衣裳到处都残留着血迹,看样子不知道经过怎样惨烈的事,更不知道他又是怎样落入江里?

    老者身手探了探鼻息,双眉微皱,说道:“少年还有气息……”

    于是,他双手按在少年胸膛上,用力按压。

    直到四五次的时候,少年果然一口浊水从口鼻间呛出来。

    老者仍一边按压少年胸膛,一边对男孩说道:“快去找些清水来”

    男孩撒腿跑了出去,过不多久后端着一个葫芦切成两半后做成的水瓢带着清水回来。

    老者将少年的头抬起来,将清水灌入口中一些,然后很快的拍打他的后心,少年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并没有将清水直接咽下去,而是连同嘴里的污浊之物一起又吐了出来。

    少年的气息仍旧微弱,但已经渐渐平稳。

    老者摸了摸他脖颈处很是冰冷,于是稍稍思索之后,便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小心的给少年灌下一小口酒。

    酒力微烈,少年喝下之后,脸上红晕骤起,身体的温度也渐渐恢复了些。

    又过了许久,少年才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中看到一个小男孩正在好奇的看着自己,还有一个老者,正欣慰的抚着胡须。

    “你醒啦!”小男孩高兴的问道。

    少年艰难的点点头,声音仍很虚弱的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老者笑道:“这里是落霞坡,前面就是丹阳江”

    少年躺在潮湿的沙子上,望着头顶上苍茫的天色,然后举起一只手来。

    那只手上还有些许残留的血迹,他失神落魄的说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

    清晨,江上停泊的船已渐渐扬帆,白影远去,长空依旧浩渺。

    男孩和老者苦竹救下江岸上的少年,十多岁的少年凄然呓语,好像把昨夜发生了什么全数都忘记了,甚至连他怎样坠入江水当中都不记得了。

    老者苦竹也不在意,把酒葫芦的塞子打开,喝下两口酒,苍老的脸上出现一丝红晕。

    望着远处江上帆影尽去,悠然说道:“人生有时也就像是大江之上的一帆孤影,不管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水行舟,总有一天都会消失在视线里……”

    “那时候,也许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既然如此,还管什么昨夜之事,似你这般年龄前方的路可还漫长的嘞!”

    ……

    ……

第91章 斗酒半月楼

    半月楼外,是一条蜿蜒直入云霄的长河。

    水声涛涛,白帆远影。

    停泊、远去只是这里每天都会上演的无数聚散当中不大不小一个缩影。

    二楼窗畔,煮酒临江,近看青山有色,远闻江水无声,倚楼听风雨,可把天地壮丽之景尽收眼底。

    半月楼,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既然是酒楼,就要迎客赚取银资,有谁会蠢到把酒楼开了半月而关。

    但你还真的别以为新奇,这个名字半点不假,而且多年来已经久负盛名。

    这里盛产一种特殊的江鱼,肉质细嫩无比,加上初春里冰雪初融,河水清澈,空气清新自然,算是得天独厚。

    很难说清这种鱼是什么时候受到了人们的追捧,加上半月楼大厨亲自调制的配料与烹饪之法,渐渐成为天南地北食客钟爱之物,

    只是这种美味只有在上半月潮水上涨之时方才有的打捞,到了下半月潮水回落,便是如何也是找不到一条,说来也是分外神奇。

    偏偏这条河水一年当中,潮涨潮落极是规律,多一分不早,少一分也不会稍晚。

    当然,半月楼一个月里也不是只开半个月,只是每到下半月少了这种肥美鲜鱼,便也少了大多数为此而来的客人,开着就是为了那些江上讨生活的人们能有个去处,倒也算是有点名存实亡。

    故此,这里才被称之为半月楼。

    要知道这半月楼在大宋朝算是闻名遐迩,据说当年有一位开国功臣曾在告老还乡的路上经过此处,独坐窗前品尝美食,不禁大加赞赏。

    老板是个慷慨乐善之人,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到他手里已经把规模扩大了不少,但他虽以富者为贵,却不以贫者为耻,半月楼自打开门经营的数年来能一直保持昌隆繁盛,且无找茬闹事之人,多半也与此相关。

    半月楼的客人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水上来往的船客,这些人出门行商或是走些刀尖上的买卖,出手向来也大方。

    有些客人却更加神秘了些,他们不行商,不坐贾,只是偏好这里的鲜美食物,还有窗外即能远眺的浩瀚江景,便要隔了年月就要来此,品一品人生百味,看一看楼前风雨。

    老板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都不是一般人,所以,他只负责安排好茶酒膳食,其他的一概不问,这是他的原则。

    比如,坐在二楼角落里的两位,酒坛子已经空了好几个,这时候却还没有一丝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也不问,只是让小二忙不迭的再送过去,而且不能以次充好,这是他半生经营所坚持的另外一条准则。

    少问少说,只要顾客满意就好,客人满意他就有银子赚。

    而且,在这个乱世当中,知道的越少大概就能活的越久些。

    想着这些多年来总结出的道理,老板微微笑着,尽量保持亲和力,然后稍稍向那两个奇怪的人瞟了瞟,便转过脸去。

    这两个人看起来很奇怪,其中一个大约有六十余岁,胡子花白,头发梳成一个抓髻,道士打扮,背后背着一个包裹,里面的东西应该是个方形之物。

    而正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就像是一座小型的黑塔。

    很难说这两个人到底是因为故交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才凑在一起的,看起来只有一点还颇为相似,那就是两人的酒量可是真的好。

    桌上一条肥鱼自然不必说,一只楼中出了名的醉仙鸡,除此之外并无他物,有的只是两个很大的酒碗。

    别人喝酒用酒杯,他们用酒碗,最后喝到

    高兴处,甚至直接拎起酒坛子,直接往喉咙里灌。

    这是何等的气魄,老板半生来看过的奇人异事不在少数,可也不禁发出感叹。

    游方道士苦竹于江畔垂钓救了河边溺水的洛北,然后就带着一直昏沉呓语的他一路赶到半月楼来,为的就是赴这一场“酒局”。

    这时候,洛北已经被安顿在另一间客房当中。

    苦竹对面的黑汉子比一般人都要高了不少,黝黑的脸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干久了农活的乡间汉子。

    黑汉刚又喝下了一大碗酒,大笑道:“苦竹师傅,我可是喝下了三十二碗,足足比你多了五碗之多,看来人啊还是得服老才行……”

    苦竹放下了酒碗,摸了摸已经滚圆的肚皮,说道:“老道平生虽然也爱这一口儿,但也不过以品酒为多,这三年来真是愈发的被你带的不成话了,竟认起真来跟你拼酒……”

    “我老人家这算不算是遇人不淑?”苦竹面色丝毫不变,笑着说道。

    雷霑瞪大了眼睛,然后“哈哈”大笑,像是听了什么十分可笑之事。

    笑罢,他瞪着“牛眼”盯着苦竹看,好像要从他满脸褶子的脸上找出一朵花儿来。

    “嘿,我说牛鼻子……”

    雷霑说话的一声似乎习惯了大声,此刻他喝了许多酒下肚,黝黑的脸上也不禁泛起了红晕,跟原本的皮肤色混在一起,竟变成了类似猪肝一样的颜色。

    “我见过有人占了便宜回去偷着笑的,就没见过像您这样平时斯斯文文的道长一本正经的说瞎话,咱俩自打认识,哪次喝酒你也没比我少了多少,没见你有一丁点想要品酒的意思,还不是一大碗一大碗的往肚子里灌……”

    “这三年里哪次相约喝酒不是我付的账?你可知道这红棉醇喝一坛要花多少银子?”

    雷霑一连串的说了这么多,苦竹不说话了,而是满脸的笑容却没有一点尴尬的意思。

    “雷老弟,你这家大业大的,这点酒钱对你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对我老道可就是天大的数字了!”

    “何况,哪次来我不是先去江畔亲自钓了肥美的鱼儿,就当是两清,当是两清……”

    雷霑晃了晃头,心里好像已经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我说仙长……”这一次他没有再直接叫“牛鼻子”,而是改成了“仙长”这样的尊称,显然是要从苦竹那里套出什么事情。

    苦竹笑而不语,也知道他并无什么恶意,不过还是等着他说下去。

    “有句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今天不吐不快,要说我是何门何派您老早就知道了,似您这身手自然不可能无门无派,要不您就告诉告诉我吧!”

    说罢,雷霑一边往碗里倒酒,一边静等苦竹的答案。

    窗外原本停泊在江岸上的白帆正在逐个远去,沙渚上被吵闹声搅扰而飞的白鸥正在渐渐飞回,在水间注视着时而浮上来的鱼儿。

    细长而敏锐的喙水中一琢,精准而迅捷,极少失手。

    “我老道到底是何门何派,连我都说不清啦!”苦竹眉间深锁,流露出的目光实在跟他以往的表现有着极大的不同。

    雷霑见老道如此模样,知道他一定想起了什么本不愿想起的往事,自己虽然对老道的出身有些好奇,但总不好惹人心生凄凉,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喂,既然不愿提起我以后再不问了就是……可是我一直很好奇的是这三年来每次见你都是背着这么个东西,从不离身,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雷霑指着老道身旁的方形包裹,眼里满是期待之色。

    苦竹微微垂下目光,手摸在上面,轻轻的拍了两下,样子很是虔诚恭敬。

    “这个……是一个棋盘,是当年师祖所留下的,一直传到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手中,门派早已成了云烟,这世上大概也就只剩下我这么个游方散道,等我百年以后,大概就没有人知道那个名字了……”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向往神色。

    雷霑自然没有问他向往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因为他知道老道不会说出来。

    “棋盘……而且是祖传的棋盘,看来你们那个门派应该都是好学之人,要我老雷看一眼那东西就会觉得头疼,实在是繁杂至极,繁杂至极……”

    苦竹把面前的酒碗再次端起,笑道:“雷霑,你我相识三年,若论年纪,也算是个忘年交,今日我二人再喝三碗……”

    “第一碗,敬这酒之一物,当饮之以豪迈之情;”

    “此话不差,喝酒就是应该豪迈些,矫揉造作我也不喜欢!”雷霑听闻老道之言,心中也升起了一阵豪气,站起身来,将满碗的酒一饮而尽。

    苦竹将碗里的酒饮干后再次倒满。

    “这第二碗,就敬当今乱世正在苦苦挣扎的天下百姓,愿他们能平安度日,不受战火牵连……”说罢,没等雷霑说话他便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雷霑端着酒碗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想到如今天下疲敝人命不如狗的现状,心中豪气不免受到了些许影响。

    “要不是祖师当年定了个什么狗屁的不参与王朝更替天下格局,老子要不直接取了那些一心挑起战祸狗贼人头,我便不姓雷……”他在心里暗暗的骂道,随即目光转了转,好像怕被别人听了去。

    “不错,安得广厦千万间……下一句是什么来的,我怎么突然忘了?”雷霑揉了揉脑袋,绞尽脑汁的想也想不起来后面一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天下寒士当真是多如牛毛,若有丰衣足食就已是人间天堂了”苦竹叹道。

    这时候,小儿手里拿着油纸包好裹好的纸包,恭敬的递给了老道,苦竹笑着接过来,在身边放好。

    雷霑不知道老道什么时候还要了另外一只醉仙鸡,心中暗暗骂了句:鸡贼的老道,居然吃了喝了,还要带走!

    不过他生性豪迈,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见雷霑有些犹豫才把碗里的酒喝干,苦竹也不在意,这时,他把第三碗酒也已经倒满,举起。

    “这最后一碗,就为了你我萍……水相逢,却酒意相投,也多呈你请我喝了这许多的美酒……”

    “喝了这一碗,你我且去对面那山巅之上沐清风而舞,晓知天地自然之浩渺……”

    说罢,苦竹将最后一碗酒喝下了肚儿,然后竟直接背起棋盘,提起醉仙鸡,一个翻身便跃窗而去。

    雷霑还端着酒碗,早已经看傻了眼,顷刻间,整间二楼的酒客都把目光集中过来。

    楼梯边站着的小二更是不错眼珠的看着他,好像生怕他也跟老道一样直接翻身逃跑,到时候这顿酒菜的钱可就是缥而缈之了。

    雷霑不慌不忙的把酒喝完,不管什么时候,浪费好酒他是断然不肯的。

    然后把桌子上放着的酒葫芦晃了晃,里面早已灌满了酒,他才心满意足。

    一定雪亮的银锭落在桌子上,发出只有银子才会有的独特之声,人们再抬头看时,他的人影也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第92章 醉鸡飘香

    如果有人问洛北,死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一定会笑着告诉那人,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忘记了那天夜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怎样离开的万府,为什么会流落江畔,全身湿透的躺在沙滩上?

    可是,那个全身是血的身影他却怎么也忘不了,那身水绿色长裙倒在了血泊之中,她的胸口有一朵绽放的殷红花朵……

    这些天,他脑海当中几乎全都是这个画面,于是,他不吃不喝,甚至连眼睛都不睁,让自己一直逗留在梦中,不愿清醒。

    梦中,或许还有另外一番景致。

    栖霞山上的树叶在秋风中再一次落光,那片幽深的树林里竟然出奇的有阳光倾泻在厚厚的枯叶上。

    洛北抬起头时,居然又看到那个水绿色的身影在林荫小路的尽头走着。

    阳光照的他睁不开眼睛,甚至有些分辨不清卓小婵到底是从那里走来,还是正要离开。

    这时,大白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眨着眼睛看了看洛北,然后又飞快的向远处跑去,好像又在追逐什么小动物。

    光阴似海,潮起潮落间,是阵阵涛声,是静谧如初的山上风光。

    洛北伫立在林间新旧落叶上,他笑了,笑的比任何时候都真诚,都高兴。

    似从前那样的平静日子,多好……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暖如初,虽有秋风习习,他也并不感到苍凉和寂寞。

    一个少年人大概会常常觉得长大总是好的,可以挣脱许多束缚,其实这都是假象,因为长大就意味着更多的责任,更多的束缚。

    当你走过人生中稍远的路程后,经历着艰难和崎岖,也许就会明白,从前的平静安乐的生活或许早就已经成为了奢望。

    所以,从洛北离开栖霞山后,梦中最常梦到的还是当年在山上的那段曾让他感到无趣寂寥的生活。

    卓小婵越走越远,洛北跟着她一起走出树林,经过了秦穆川住的那间草庐,那座坟墓和无字碑也都还在,那里面的两把剑也未曾取出。

    卓小婵在碑前微微愣神,然后脚步轻快的离开。

    洛北一直跟在她身后,就像刚开始上山的时候,对这里的一切都极不熟悉,不管到哪里他都习惯的跟在这个姐姐身后。

    站在望月石上,卓小婵突然回过头,不经意间的莞尔宛如青涩记忆中的一场梦。

    背后,是栖霞山的万丈悬崖,流云如雾,苍山若梦。

    “小北,以后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卓小婵的声音还是从前那般清澈。

    “说实话,要走了,还真是既舍不得又难免担心!”

    卓小婵垂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

    “不过小北,你一定要答应小婵姐最后一个要求,也是唯一放心不下的事……”

    说完,她抿嘴而笑,等着洛北的回答。

    她走过去,挽起洛北的手,洛北忽然发现她曾经那么温暖的手掌此刻竟冰凉的好像蟾月一样。

    他愕然看向她,看着她满是期待,又百般焦急的目光。

    她还是笑着,可眼神里却变得满是惋惜,然后匆匆向身后退去。

    只要她再多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小北,答应小婵姐,记住此刻的我,从那些血腥的画面里走出来,别把自己活成一场噩梦,还有……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无论什么时候……”

    “要不然

    ,小婵姐会死不瞑目的啊!”

    说完,她已然等不到洛北肯定的回答,就向身后的万千流云坠了下去。

    洛北一直站在望月石上,脑海当中宛如雷鸣,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他再一次的失去了小婵姐。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扑倒在悬崖边,从心底发出嘶吼。

    “小婵姐,我都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在云海中不断下落的卓小婵笑着,眼睛里氤氲的好像有一层晶莹的水雾。

    她轻轻地挥手,算是告别。

    ……

    客房并不算大,但很干净,窗子半掩着。

    外面的阳光从缝隙中照进来,正好照在洛北的脸上,让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暖的色彩。

    洛北闭着眼,在梦中未醒,屋子里安静异常。

    不知什么东西从洛北躺着的床底下飞了出来,正好打在桌角上,轻轻一弹而落地,出发“砰”的一声闷响。

    那物落在地上,竟是一小段骨头,看起来像是鸡的小腿腿骨,上面的肉早已经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从第一块骨头被丢出来后,接二连三的鸡骨头也跟着滚了出来,每一块上都极是干净。

    安静的屋子里突然间就多了一连串规律的“砰砰”声。

    一场大梦之后,洛北很难想象自己居然是闻着浓浓的肉香醒来的。

    大概是多日来不吃不喝,洛北的肚子早就空空如也,所以,一闻到这种味道,就立马能听到肚子里好像有一面鼓在不停的敲着。

    洛北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到床下面伸上来的一只满是油污的脏兮兮的小手。

    这只小手在床上垂落的床单上狠狠的抹了几下,然后原本干净的床单上就出现了一大块类似用油画出来的地图。

    洛北皱了皱眉,他平时虽然算不上多干净,但看到这只肆无忌惮的脏手,他也不禁有些厌恶。

    于是,他闪电般的伸手,想要抓贼一样的抓住藏在床底下偷吃的小贼,好让他无处藏身。

    可是,就在他一伸出手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出于气愤,他甚至完全忘了自己去抓那只油污的手,自己的手也同样会沾染上那让人厌恶的油污。

    所以,即便他出手的速度够快,即便躲在闯下的人没有一点准备,那只手还是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

    一来是他自己因为后悔而萌生了退意,二来那只油腻腻的手也实在是太滑了。

    床下的人好像也被吓了一跳,一阵仓皇的碰撞之后,从里面钻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小脑袋在完全伸出床底后停了下来,似乎也在试探洛北下一步的动作,可是等了一会儿,发现洛北并没有再做什么,于是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一样,从床底下飞快的爬了出去。

    他这是想要快点从这里逃跑,可是还没等他站起身来,就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在他前面,一个人影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被挡住了去路,他反而不再惊慌,而是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膝盖上的灰尘,然后不慌不忙的仰起头,就看到一双眼睛也正在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似乎还带着几分愤怒之意。

    洛北看着自己眼前的小和尚,一身藏青色僧袍,已经很是破旧,上面还满是油污,不过宽大的袍子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竟是鼓鼓的。

    小和尚把那只满是油渍的手在自己身上那件本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僧

    袍上蹭了蹭,扬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圆圆的小眼睛里也满是天真的眼神。

    然后,他向左挪了一步,想要避开洛北。

    这时候,洛北也跟着挪了一步,不偏不倚的挡在他前面。

    他又很快的向右侧迈了两步,但无疑还是被洛北堵的死死的。

    “佛祖说,好狗不挡道!”小和尚有些着急的说道。

    可是不管他怎么走,洛北还是挡在他面前,经过几次的尝试之后,他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往后退了两步。

    “算了算了,今天就当是遇到了挡道的劫匪,杀生不跟他一般见识,要钱没有,就只剩下这半只醉鸡,杀生忍痛割爱,给他就是了……”

    说罢,一直藏在背后不让洛北看到的那只手竟伸了过来,手上是被撕的还剩下半只的黄橙橙的醉鸡。

    这不用多说,自然是半月楼里最出名的醉仙鸡,怪不得洛北梦中都能闻到一股浓厚的香气。

    小和尚手颤颤巍巍的递向洛北,好像也下了极大的决心方才做出这样的举动,而且别过脸去,不忍看多一眼,就怕看了便再也舍不得。

    洛北看着小和尚一系列的表现,不禁笑了出来。

    小和尚手里的重量顿时消失,他回过头来,就看到洛北拎着醉仙鸡,已经撕下剩余的鸡腿大肆吃了起来。

    他一阵跺脚,心想自己这是何苦来的,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还没吃够的半只醉鸡也给赔了进去。

    洛北看着醉鸡,只见黄橙橙的外皮有三分焦酥之色,上面还撒了一些胡椒盐粒之类的,让人很有食欲。

    洛北撕下鸡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这一下小和尚就更吃惊了,想不到对方竟连一点推辞的意思都没有,而且好像一只饿了很久的狼,一大口一大口的撕下美味的肉质,连嚼都没嚼几下就吞了下去。

    “原来还是个饿鬼……”他不禁感叹的在心里想着。

    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自己吃的醉鸡也是“来路不明”,而且是抢了别人的“地盘”,估计对方看在吃人嘴短的份上,总不会为难自己了。

    洛北实在是太饿了,饿这种感觉有时候也很奇怪,当你不去想它的时候,便能一直忍着,可一旦动了念,也是一发不可收拾。

    看着半只鸡就快吃完,饥饿的肠胃里也填了个大概,洛北自觉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小和尚,他把剩下的鸡肋向小和尚推了过去。

    “你要不要再吃点?”

    就是这一句话,小和尚立马伸长了手,一把夺了过来,说实话,他已经等了很久。

    “那杀生就不客气了!”

    洛北刚才还没有注意他说的话,此刻饥饿之感稍缓,才转念过来。

    “小师傅你叫什么?”

    小和尚眼睛转着,却把手里所剩不多的鸡肋骨往身侧挪了挪,好像生怕洛北后悔。

    “我法名杀生!”

    洛北有些奇怪的问道:“不是说出家人不杀生的吗?”

    杀生嘴里不停,支支吾吾的说道:“师父说了,此杀生非彼杀生也,他说以后我能了却烦恼,成就大的佛果!”

    洛北在心里感叹,这师父不知道是怎么教的徒弟,不但释放一个小和尚跑出来偷吃醉鸡,还取了个奇怪的法名,居然还告诉他这样就能成就大道,这难道不是在骗小孩子?

    ……

    ……

第93章 逆流北上

    终于吃饱了的两人都心满意足的靠着床边坐在地上,杀生摸着自己的肚皮,咧嘴笑道:“半月楼的醉仙鸡还是那么好吃,上次吃还是两年前,我就一直没忘过这种味道!”

    洛北看着杀生,心想他也不过**岁的年纪,居然还能记得住两年前的味道。

    他轻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生怕杀生靠的太近,把他那一身的油渍蹭在自己身上,然后好奇的问道:“不是说出家人不食荤腥的吗?”

    小和尚把嘴巴张的老大,自己好像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洛北如此一问,竟也一时回答不上来。

    不过,他眼神转了转,心里很快就有了答案,然后又咧嘴而笑,说道:“师父说过,一般的出家人自然是要恪守清规戒律的……”

    “像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样比较高深的境界,哪里是一般的出家人能悟透的……”

    “那你的意思你已经算是境界比较高的出家人了?”洛北问道。

    杀生天真的脸上露出一丝傲然之色,洛北看在眼里竟颇有些滑稽。

    “那是当然,不过师父总是比我境界还要高些的!”

    洛北在心里长长的出了口气,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倒是口气不小,要不是看他一脸天真,估计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骗子和尚。

    “你师父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和尚吧?”洛北想了想问道。

    杀生眨着眼睛,露出一丝狡黠的意思,然后竟叹了口气说道:“老和尚境界倒还算不差,要是不来抢小和尚吃的就好了!”

    洛北无言以对,他实在想象不出这到底是怎样一对师徒。

    两个人在屋子里就那样坐在地上坐了很久,洛北发现跟这个天真无邪又有些奇怪的小和尚说话很轻松。

    至少没有复杂和阴谋,不像那些成人的世界里,口吐莲花,心里却尽是污垢。

    洛北问杀生道:“小师傅,你从哪里来?难道你一人出来,你师父就不担心么?”

    杀生干笑了两下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人偷溜出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这次确实走的远了些,我也是问了好多人才找来这里的,不过总算没有白来……”

    “至于寺院在哪里,我实在说不清,反正要走好几天的路程才到莲花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杀生挠了挠光头,眼里的目光变得有些忧色。

    “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这个问题,我也真该回去了,出来这么久,师父他应该很担心的!”

    “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洛北突然问道。

    杀生认真的看着洛北,眨了眨眼睛,然后在洛北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把那只油手拍在了洛北肩上。

    “好啊,杀生喜欢你,师父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洛北看着那个油乎乎的掌印,心里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是一阵悲从中来。

    “莲花寺……反正从今以后我心中再无挂碍,就跟着杀生一起去见识见识那位佛法精神,想必人也很有趣的……的高僧吧……”

    在心里想象着杀生师父的样子,可无论如何也很难跟想象中的“高僧”联系起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境界非凡”的高僧?

    他还是很难想象,不过既已打定主意,便去见识见识又如何?

    ……

    半月楼外,程敏下马,简单望了望那座古香古色的江畔高阁,

    整了整衣襟,脸色有些微微的紧张,不知道来到此处要见的是什么人,竟让他这般郑重。

    他刚踏进半月楼的大门,就听到江畔一声马嘶,显得极是高傲兴奋,他骑来的那匹战马闻之一阵惊慌,似乎被外面的马嘶声吓的不轻。

    牵着马的伙计好不容易才拉住马缰绳,程敏有些吃惊,不知道哪里来的神骏马匹,要知道他骑来的这匹马也算得上军中战马里的良品,能让它变得如此惊慌说明那匹马举世少有。

    要不是楼中自己要见的那位人物实在是太过尊崇,他一定是要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那匹神骏马匹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里地处交通要道,什么样的人物没有,骑着天下良种倒也不那么奇怪”想到这里,他走进半月楼。

    江畔,浩荡的江面上水势汤汤,孤帆远影。

    在视线的最远处,是远山、水面、天际连成一片的巍巍碧空,仿佛也笼罩在迷茫的云雾之间。

    洛北抬头远望,天地相接处青山瑟瑟,他淡淡一笑,一拍红珊瑚的马颈,两人一马便已沿着江岸的道路奔了出去……

    已经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有骑上红珊瑚的马背,想不到这马果然极有灵性,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它居然还能寻踪而来,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刚好就出现在眼前。

    摸着红珊瑚身上柔软顺滑的鬃毛,心里竟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洛北想起曾经一起纵马而行的秦希,不知道他跟随父亲回到家后心里的那些负重是不是已经卸了下来?家里的后娘还会不会继续为难他?

    好在他爹宠他爱他,相信不至于让他受了委屈吧!

    杀生坐在他身后,红珊瑚脚步极快,四蹄撒开便如一阵疾风,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杀生差点跌了下去。

    他一只手抓紧了洛北的后襟,另一只手却紧紧扶住身后的一个包裹,咧着嘴生怕人掉了下去,更怕人没掉下去身后的包袱先掉下去,里面鼓鼓的不知是装了些什么东西。

    杀生的手抓住洛北后襟的时候,让洛北下意识的感到一阵不适,想起他那只油腻腻的手,心下一凉,不过很快便又释然。

    “既然决定要走这条非常路,又何必再拘那些小节!”他在心里想到。

    “洛北,我们不……不急……要不就慢……慢点……”

    杀生大概是因为吃的太饱,这会儿坐在马背上,既快又有些颠簸,倒有些想吐的感觉,于是颤颤巍巍的在洛北身后央求着。

    洛北大笑道:“红珊瑚一旦撒开了马蹄就一定是无法慢下来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杀生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心中虽然一阵苦涩,但也没有办法,毕竟此刻生命财产安全都牢牢的掌握在别人手中,还能在说什么呢?

    “谁心里苦谁知道啊!”叹了一声气,他也不敢多说话,生怕说多了把好不容易吃饱的醉仙鸡都吐出来。

    ……

    越往北走,洛北就越会发现,这条逆流而上的路就会变得越发难走。

    因为这条路上的人就像一条小河里穿行不断的溪水,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拖家带口,有乘着华丽的马车,也有徒步甚至以人力拉着手推车。

    但他们没有停下来,甚至不敢停下来,因为在他们身后,往往是年迈的老人,年幼不知事的孩子。

    富人脸上仍有油光,而穷人则面色青黄,不说荤腥,哪怕填饱肚子都是极大的困难。

    可不管贫富,他

    们都在争前恐后的沿着那条苍茫看不到尽头的路一直走下去,因为身后的战争将摧毁一切。

    显然,这些人都是逃难之人。

    所以,跟这些人相比洛北和杀生是特别的,因为他们正逆着人群,逆着潮流北上。

    越往北洛北就感到越心惊,看着那些又饿又累的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人,他忽然心生怜悯。

    可是,当他看到偶有善心之人去搀扶跌倒路边的人,并送上清水和干粮的时候,在虚弱到极致的人稍稍缓过气来以后,竟然直接抢光了善心人所有的盘缠、清水和干粮,甚至从地上捡起石头把人活活打死,他已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只能感叹一声,活在这样的乱世当中,人命不如狗,善良有时候换回的却是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

    其实,真正让人背后发凉的是,做出这样有违人性的事情为的不过是一个活下去的可能性。

    人群像鸟群一样,仿佛要在在北方寒潮来临之际,大举南迁,除了一幕幕惨景外,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壮丽色彩……

    这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那些逃命的人暂时停下脚步围在一起,似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路杀生都没怎么说话,可能一来因为坐在马背的他上一直处于难受中,也许更是由于这条路上实在是有太多艰难,让这个天真的小和尚都无言以对。

    红珊瑚的速度好不容易减下来,杀生却突然干呕了几下,俗称晕马。

    洛北感觉到身后一只小手正在紧紧拉着自己的衣襟,他回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来。

    只见杀生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小小的身体正在不停的起伏喘息。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顺便你也好休息一番”洛北说道。

    杀生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拼命的点头。

    于是,洛北和杀生跳下马背,然后在红珊瑚轻轻的抚摸了两下,红珊瑚会意,便到路边啃草去了。

    路上行人虽多,洛北倒也不怕有人能将红珊瑚拐走。

    人围了不少,不过好在他们两个个子不高,总算一层层的挤了进去。

    只见人群当中,一个相貌堂堂的少年,看起来应该跟自己年纪相仿,不过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不但能抵挡初春的寒风,更是显示出高贵雍容之态,他身后站着两名黑衣人,面无表情,甚至是有些冷漠,但目光敏锐,手里紧紧握着长剑。

    洛北看得出,这两个人武功都不弱,应该是专为保护狐裘少年的。

    少年神态自然,相貌堂堂,给人的感觉不仅仅是富甲一方的富家公子,他的笑容极是温和,眼神里精光闪闪。

    就像一块尚未有太多修饰雕琢的美玉,洛北乍一看少年,心里不禁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而此刻,一个穿着单薄破旧衣衫的枯瘦中年人正跪在他面前,双手就停在少年脚边,既不敢用他那双沾满污秽的双手去碰少年干净贵重的鞋裤,又好像生怕少年抬腿而走。

    在他身旁一起跪着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长头发蓬乱的散在肩头,脸上似乎许久未得清洗,黑一块白一块的。

    枯瘦的中年人拉住少女的手颤巍巍的说道:“闺女,你好歹求求这位公子爷,就行行好把你买了去吧,爹在这里给你磕头啦!”

    说罢,竟然真的在少女面前扑到地上,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头。

    ……

    ……

第94章 浮生莲花

    枯瘦的中年人在自己闺女面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求的却是自己的闺女能跟自己一样向富贵公子恳求买下她。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所有周围的人眼神里的诧异显而易见。

    但没有说话,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因为在这些人眼里,几乎已经被无奈填满。

    这世上的父亲也许不都称职,但相信不会有那个父亲愿意卖掉自己的女儿来换取一点点物质上的补偿。

    所以,当有这样的事发生,而且人们眼睛里除了无奈再无其他情绪时,说明这个世道已经到了某个地步,甚至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父亲颤抖着身子,却仍要恳求自己的闺女,当他抬起头时,早已经满面泪水,哭道:“闺女,你不要怪爹爹狠心,怪只怪这世道,哎……”

    一切都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这世道中的无奈和艰辛。

    他的确迫不得已,因为他身后还有久病的妻子和年幼的小儿,如果一家人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可能全都要变成路边的饿殍,到时候只能成为天空中盘桓着的飞鹰口中食物。

    可谁知道那少女对父亲的百般恳求却毫无动容之意,仿佛父亲所有的话都并不是对她说的一样。

    她只是垂着眼,双手一直在揪着蓬乱的头发上结起的结,似乎想要把那些结疏通开来,她的手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来,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哪怕连同头发一起都揪下来也好不可惜。

    父亲见少女毫无动容之意,只好转而去恳求少年:“好心的公子爷,您就行行好,我这闺女什么活都能干,您就收她回去当个使唤的丫头也好……”

    说到这里,老父亲已经泣不成声。

    所有旁观的人都在等待着公子的回答,同时向少女投去鄙视厌憎的眼神。

    即便逃难的路上已经有了太多的艰辛甚至是悲惨,但此刻他们也能看得出,父亲买了女儿为的也不仅仅是剩下的几口人能有一个活路,他也希望女儿能活下去,这样或许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是,在所有人的犀利目光里,少女还是自顾自的揪着头发上的污渍,眼神淡漠已极。

    这时候,狐裘公子眼波流转,笑着看向每个人的目光,然后他缓缓的蹲下来,认真的看了看少女,然后又面向那位父亲。

    “这样的世道可真是艰难啊!”

    他也感叹了一声,也许出于理解,也许出于同情。

    “不过我想这场卖女求生的苦戏也该到此为止了吧!”

    他此言一出,惊呆了无数人,摄于他一身富贵,更摄于他身后那两名精神饱满手拿长剑的卫士,才没有人敢说什么,要不然肯定有一口痰吐在他脸上。

    “如果要是我,即便要死,我也会让一家人死在一起,而不会为了一条看不见的活路卖掉自己的女儿……”

    “所以……你为的既不是她也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还年幼的小儿子,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就在刚刚即将要卖掉自己女儿万分悲痛的情况下,你仍旧时不时用余光向身后扫去,而那位妇人抱着的应该就是你的幼子!我说的没错吧?”

    少年神情不变,言语平和,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的践踏着父亲仅存的尊严。

    在那时候,男尊女卑仍是常事,重男轻女更是比当今严重的多。

    可是,当这一切被人明晃晃的说出来戳穿的时候,作为父亲,仍旧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父亲没有反驳,更没有抬头,身子拜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少年重新站起身来,抖了抖狐裘角上沾上的些许污泥,然后抬起头望向前面如潮水般的人群。

    “陆威,给他们几两银子,我们走吧……”

    说罢,他转身朝前面的马车走去,再也没有看父亲和少女一眼。

    而这时候,一直漠不关心的少女突然望着少年的背影,说道:“我愿意跟你走,做什么都行……一辈子也不回头……”

    少年听到少女从开始到现在唯一说出的一句话,不禁也露出动容的神色。

    他回过头,看着少女脏兮兮的脸上,还有那坚毅的目光,然后缓缓点头。

    一旁的卫士得到少爷的应允,走过去把少女扶了起来,从怀里取出一锭十两的纹银,丢给父亲,然后就带着少女走向马车。

    谁知道,少女刚走出十余步,却突然又停下来,转过身,望着跪倒在地的父亲和虚弱的母亲,还有那个年幼无知的弟弟。

    她双膝跪倒,深深的向一家人跪拜磕头,在她转身而去的一瞬间,一颗豆大的晶莹泪珠瞬间滑落。

    ……

    黄昏时分,巨大的红日落在了山头,浮云浅浅几片,都已成了绯红色,就像两瓣红唇,张口欲吞天地。

    小和尚杀生坐在洛北身后,前一程路走的最是艰难,后半程不知道是逐渐习惯还是离那座熟悉的寺院越来越近的缘故,他竟然恢复了精神。

    这时候,天色渐晚,他突然指着前方兴奋的大叫道:“那里,那里就到莲花寺啦……”

    洛北顺着他说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一片蔚蓝的湖泊中间是一座湖心小岛,树林浓郁,湖边时有白色的水鸟飞起。

    在小岛的最中心处,有一座笔直的高塔从树林的葱郁之中穿出,仿佛一把擎天的大戟,就那样伫立在那里。

    大约可以看出,高塔应有十几层,外面镶嵌着琉璃瓦,在黄昏的阳光下,反射的光芒十分耀眼。

    杀生高兴到大叫:“我终于到家啦!”

    两人在距离湖泊还有一段距离就跳下马来,前面是一片草地,春风中,青草也泛起了嫩芽。

    杀生跑在前面,背后的包裹显得很是沉重,上下摇晃的厉害,看着他高兴的模样,洛北牵着红珊瑚,不禁也开心起来。

    他发现,其实情绪是个很容易传染的东西,自从跟杀生认识之后,他好像也变得容易开心了些。

    看着杀生奔向湖泊,在夕阳下渐渐变成一个狭小的斑点,洛北抱了抱红珊瑚,然后把他放开,让它自由的去过着野马般的生活。

    洛北跟它相处了这么久,自然也知道它宁愿去山野间肆意的奔跑,也不愿被人栓在马厩里。

    杀生跑到了湖边,见洛北还没有跟过来,于是就大声喊他的名字,用力的招手。

    洛北笑了,跟着走了过去。

    ……

    放眼望去,那是一湾蔚蓝的就像蓝天一样的湖水,湖面上还有一层很薄的冰没有化开,而莲花寺就在湖中央的小岛上。

    洛北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会莲花寺周围并没有真的莲花,设置连一点枯败的荷叶都没有,现在他看到湖泊、小岛的形

    状之后,才恍然大悟。

    从他所站的位置看去,可以看出湖泊内外缘蜿蜒曲折,竟恰好形成了一个大致莲花的形状,而更加令洛北感到惊奇的是,对岸的小岛看起来就是这一朵巨大莲花中间处的莲台。

    站在远处一看,宛如一个巨大的莲花托着莲台浮生于水面,这让洛北想起寺庙里高坐的菩萨塑像,往往身子下都有这样一座浮生莲花。

    蔚蓝的湖水托着浮生莲花,而莲台上是一座晨钟暮鼓的寺院,很难想象,当年建造这座寺院的高僧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竟然造出了这样冥冥中既暗合禅理又满是寓意的地方。

    想必这里的香火定是旺盛非常。

    洛北站在通往小岛的浮桥前,望着眼前的一切,不觉间一阵神往。

    “这里可真美!”洛北不禁感叹道

    小和尚笑起来很阳光,也有些骄傲之意。

    “师父说过,当初游方来到这里的祖师爷在心中有着大困惑无法解脱,直到看见这里后一个人在其中坐禅数日,竟然了却心中业火,明悟大道,又用一生建造了这间寺院,供后人参拜供奉香火,到现在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啦!”

    “你看是不是就像一朵很大的莲花一样,莲花寺的名字也就是这么来的!”

    洛北看着杀生的模样不禁幻想着当初来到这里的那位高僧,又是怎样的宏愿,竟然独自建造了这样奇伟的寺院。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浮桥上缓缓穿过大湖,浮桥是用巨大的铁索形成了骨架后在上面铺上木板建造起来的,从湖的这边一直延伸到对岸的小岛。

    洛北低下头望向下面的湖水,只见湖水虽清澈,但也深不见底,表面平静的湖面被风一吹,也起了浪涛,一时间水波粼粼,荡漾而去。

    跳下了浮桥,往前走不远处是向上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树林里的石阶,两边渐渐随之高来高去的山上都是各色树种,但多以松柏居多,一年四季长青不凋,葱郁非常。

    古寺在岛上,青峰翠柏间,尽是幽深静谧之意。

    洛北望着眼前那一道道阶梯,赞叹间看到每道阶梯上镌刻的大小古字,尽是禅宗大道。

    杀生回头看向洛北,似乎也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惊叹之意,于是低头向石阶上的字看去,嘴里跟着念了出来。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洛北虽然不解其意奥妙,但也能从中隐中也感到一方深深的禅意。

    自唐时,佛教传入中土之后,曾有过大放异彩之时,也有过低谷晦暗的岁月,就算是如今已经有几百年的传承历史,当世之人对禅宗一脉仍旧有赞誉也有诋毁。

    要不是大宋初年屹立而起的四大门派中尚有无量谷一脉秉承佛法禅宗,或许早已经落寞破败也未可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洛北自言自语的念道,心中顿时有种戚戚然渺渺然的感觉。

    ……

    ……

第95章 对弈

    柴扉半开半掩,青松古柏间飞鸟乱鸣。

    站在莲花寺外,看着里面葱郁非常的环境,一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净感油然而生。

    杀生走在前面,把小脑袋先钻进柴门,滴溜溜的转着眼睛,就在抬头之际,发现也正有一双眼睛同样望着自己。

    愣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门中的青年僧人立即手舞足蹈,像是患了疯病一样。

    最后竟是直接抱起杀生的小脑袋看个不停,尽管杀生如何挣扎也丝毫不理会。

    “哎呀,观山师兄,你快把我放开,再不放开我脑袋就要被你扭断啦!”杀生大声叫道。

    那青年和尚这才发现,在杀生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施主,他才放下杀生,理了理情绪,变得郑重异常。

    不过可以看得出,在看到杀生的一瞬间,他的高兴溢于言表,想来杀生偷跑多日,他们也自甚为惦记。

    “杀生,你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道师父派师兄弟们到处找也没找到,一会儿见了师父你就等着面壁诵经吧!”

    说罢,观山双手合十,对洛北礼貌的点头。

    “师父真的这么生气么?他现在在哪儿?观山师兄等会儿你可得为我说情啊!”杀生眨着眼睛一脸无辜的说道。

    然后他拉着洛北向师兄介绍道:“师兄,这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他叫洛北,他很好,师兄弟们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他抬头看着洛北,又对他说道:“这是我十一师兄,法名观山,专门负责院里的经书归整!”

    洛北也学着观山双手合十,轻道:“见过十一师兄!”

    观山摸着小师弟的光头,说道:“杀生是寺院里最小的师弟,平时虽顽皮了些,不过他内心纯真清澈,他喜欢的人也定是极好的了……”

    说完,他拎了拎杀生身上的僧袍,说道:“快些去换件干净的,好同我一起去见师父!”

    洛北暗笑,从他跟杀生认识以来,就见他这身灰突突的袍子从油变得更油,直到最后竟然泛起了光,上面都有些硬了,最开始自己还有些嫌弃,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了。

    没想到刚一进寺院的大门,就被他师兄拎起来要求他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杀生吐了吐舌头,自然不好再拒绝,只是他一只手下意识的抱住身后的包裹,好像生怕被师兄抢了去一样。

    杀生被观山师兄带着去旁边的禅房换衣服去了,留下洛北散漫的在院中游走。

    洛北在寺院中间的琉璃塔前走了走,正前方是一尊很大的香炉,里面香灰散落。

    除此之外,四周还有些低矮的禅房,在角落里有僧人练武的地方,几棵高可参天的白杨树刚刚焕发点点生机,树叶还没有抽新,但那股破茧重生的绿意已经显而易见。

    院子僧人来往,有人提着柴草,有人拎着水桶,也有人正在清理香炉里的香灰,还有人在打扫院子。

    不过,并没有人上前问洛北四处闲逛是干什么的。

    洛北从白杨下又走回琉璃塔前,温暖的夕阳照着塔上的琉璃瓦,在东北角形成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影子。

    洛北站在琉璃塔前,看着里面一层大殿里端坐正中的佛祖金身塑像,目光慈悲祥和,身前的香炉里烟升袅袅。

    转过正中间的佛像,后面是一层层上行的楼梯,在楼梯间,一个穿着灰衣僧袍的老者正在认真而缓慢的打扫着梯道。

    看着寺中忙碌而不慌乱的一切,看着那苍老的背影,洛北发现自己的心里平静异常。

    “看来这趟还真是来对了啊!”

    ……

    这时候,天色渐晚,杀生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不大不小正合适。

    洛北一看,这下可是清爽了许多,可让他奇怪的是,杀生居然还背着那个鼓鼓的包裹,倒有些寸步不离的意思了。

    杀生摆弄着身上的衣服,好像顽劣的少年被长辈逼着穿上新衣时固有的别扭感。

    他一抬头就看到洛北正在望着自己,然后把手里的衣襟一甩,再也不管,加快了步伐,来到洛北身边。

    “走吧,我们一起去见师父!”杀生拉住洛北的衣袖说道。

    洛北向他身后张望了几眼,不见跟他一起离去的十一师兄观山,于是问道:“难道十一师兄不一起么?”

    杀生咧嘴笑了笑说道:“他是个呆子,很少出藏书阁的”

    洛北摇摇头,看来这个寺院里的和尚还真的都很奇怪。

    于是,两人走进琉璃塔一层的大殿里面,大殿前面的门很高,门板漆成红色,是用很厚重的木料制成的。

    大殿里香气袅袅,挂着许多洛北看不懂的符号壁挂,轻轻仰头,就能近距离的看到最中央处那尊释迦牟尼佛塑身像,两侧分立着菩萨和罗汉,佛祖金身塑像慈悲无比,但在他身边的罗汉却神情各异,甚至有些怒目横眉,有些丑陋如煞。

    这时候有几名僧人好像在殿前布置着什么,都微笑着跟杀生和洛北打招呼。

    杀生告诉洛北,这是在准备晚课,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会在这里坐禅诵经大约一个时辰。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后殿,就是刚刚洛北在殿外看到的那处有人打扫的楼梯,他们要从那里上到第三层,住持也就是杀生的师父此刻正在那里。

    走上第二层的时候,洛北再一次见到那个灰袍老僧,正在弯着腰一丝不苟的清扫楼梯。

    他头上戴着一顶跟僧袍一样的布帽,白须白眉,脸上的皱纹就如同百年老树的树皮一样深邃。

    僧人虽然略显清瘦,但依然可以看出身材高大,想必年轻时也极是魁梧。

    洛北和杀生走到他身侧不远处的时候,僧人仍旧在一直重复着清扫的动作,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杀生告诉洛北道:“这是哑然大师……”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摆手。

    “他听不到的”

    说完,杀生居然直接跳到哑然的面前,捧住他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说道:“哑然大师,我回来啦,你有没有记挂我呀?”

    哑然缓缓抬起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缓慢,不知道是年纪实在太大还是清扫的动作保持了太久而显得僵硬了些。

    哑然微微笑着,苍老的手摸了摸杀生的小光头,然后向上面指了指,大概是在告诉他住持此刻正在上面。

    杀生好不容易才放过了哑然,带着洛北走上第三层。

    洛北走过哑然身边时,笑意温和的朝哑然点头。

    哑然也看着洛北,他苍老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很轻微的低了低头,算作回礼。

    不知道为什么,洛北有一种感觉,这个一直在不停的清扫琉璃塔的老僧竟会有那么一瞬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王霸之气,这让他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他连自己

    都说不清楚,从未见过帝王或是那些隐于山野的高绝之人的他,在那一瞬间竟想到了某个曾经睥睨天下的身影。

    这太奇怪,好在和杀生一起很快就到了第三层。

    站在二层的梯口间老僧双手扶着扫把,目光一直望着两个身影已经消失的地方,仿佛也有一丝出神。

    他苍老的脸上如刀刻斧凿般写满了岁月的痕迹,在漫长的扫塔时光中,让他在面对一切人和事的时候都少有情绪上的波动。

    此刻,他目光微转,瞬间就又低下头,经过短暂的停歇之后,再次开始认真的清扫着踏上的每一丝灰尘。

    ……

    三层的禅房主要是住持平时待客所用,此刻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杀生小心的扒开门缝,眼睛贼溜溜的向里面看去。

    只见一僧一道正在禅房当中端坐对弈,谁也不说话,只是你一子我一子的落下去。

    洛北站在杀生身后,什么都看不见,正当杀生想把脑袋缩回来的时候,却听到“铛”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将门框击中。

    杀生顿时吓了一跳,这时候却听里面苍老如一口洪钟般的声音说道:“既然带回了客人,就大大方方的进来观看便是!”

    杀生知道是师父发话,于是对着他吐了吐舌头。

    洛北有些吃惊,他一直跟杀生站的很近,知道两人并没有发出什么明显的声音,而里面的人似乎也并没有瞧见他们,这份细微处察觉的修为功力可见一斑。

    杀生回头看了看洛北,洛北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慌张,倒有些兴高采烈地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年少无畏,就连偷跑了这么久即将面对师父的责备甚至责罚都没有一点畏惧之心。

    但杀生走进来还是很小心,甚至有点蹑手蹑脚的意思。

    当洛北走进禅房时,看到坐在老僧对面的道人时,不禁完全陷入了吃惊当中。

    那道人不是别人,正是江畔救下他并将他带到半月楼的苦竹。

    道人看洛北走进来,眼中并没有出现吃惊的意思,反而朝他微微笑道:“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洛北心中也感叹着,的确是想不到,有种猴子难逃五指山的感觉。

    不过,洛北看见道人时眼里充满了感激,毕竟是道人救下了自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自己喉咙里忽然好像又出现了那阵烈酒穿肠的感觉。

    “大师您好!”

    苦竹向洛北招了招手,然后一指与老僧正在对弈的棋局,没有说话,却是让他自己观看。

    在苦竹对面坐着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长长的脸上脸色微红,身上的僧袍很是宽大,此刻,他正蹙眉沉思,大概是棋局当中遇到了难处。

    洛北站在棋局旁低头认真看去,只见黑白子错落纵横,就像是两仪图中的阴阳妙境,静止在棋盘当中,却仿佛冲撞又交融的两道清浊之气。

    原来这一僧一道所下的棋局不但是对弈之道,更是两人十数年修为的比较,只不过是尽数落在这黑白子上。

    就连洛北自己都很奇怪,为什么好好的一副棋局,在自己看来偏偏变成了一阵的犹如幻境。

    无岸大师艰难的落下一子,脸上却没有一点轻松之意,叹息道:“苦竹师兄,这一盘恐怕你我还要再等上三年五载方才能有一个结局了!”

    ……

    ……

第96章 好一对师徒

    苦竹没有接无岸的话头,而是转过脸去看向洛北,笑道:“你能看懂这棋局吗?”

    洛北定了定神,缓缓地摇头,这棋局中本是两子之间的角逐,但常常被执棋之人付以错中复杂的思想,甚至是经天纬地的修为谋略,这样一来,棋子就已非棋子,而是某种虚无中的势。

    势有大小,小者可做臆断丰盈运势,大者甚至可以把天下苍生做为棋子,下的却是百年甚至千年的煌煌青史。

    苦竹眼里没有出现失望,反倒是洛北的答案跟他所预料的也没什么两样。

    苦竹微微思索,然后将一子落定,对无岸说道:“禅宗不是有句话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们二人纠结于这盘棋局数十年仍无定数,看来也是机缘未到啊!”

    无岸亦释然而笑,说道:“说不定解此棋局的机缘并不在你我,而在后来之人也未可知!”说完,他居然抬起目光看着自己最小的徒弟和那名俗世中的少年。

    老道脸上浮现微笑,他手指轻弹,手中的黑子瞬间化作两半,可见其内力也相当浑厚,然后他将两半的黑子丢在棋盘上,起身对无岸打了个稽首,说道:“既然如此,老道也就此告辞,愿你我再盘坐对弈之时,天下承平,那时当再与大师对弈辨道,畅所欲言!”

    两人一言一语之间,皆是禅机,洛北却丝毫未听,只是认真的观看棋局当中,只见那棋局黑白交织混乱,错中复杂,不论黑白都是险象环生,难有清晰的走向。

    他虽然不甚懂,但总有感觉这棋局像是跟真灵棋境中那残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时他跟蟾月都相继落入棋境产生的幻境当中,在急切之下,他落入一子,局势瞬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方才得以脱困。

    可是,现在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解眼下这盘棋局。

    苦竹似乎也发现洛北一直认真的观看棋局,于是说道:“怎样,看出了什么端倪?”

    洛北摇头,他确实不明所以,但他也诚实的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只是这盘棋好像在哪里见过……”

    ……

    月照长天,琉璃塔上的琉璃瓦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苦竹站在柴门前的石阶上,回过头看着身后的洛北,他身后还背着那个用布包裹起来的棋盘,洛北有些不知所以。

    苦竹笑道:“怎么,是不是见我居然背着个棋盘有些疑惑不解?”

    洛北点头。

    “老道虽然喜爱与人对弈,但总要有相合之人方才可手谈一局,更比如说老道也爱酒!”说着他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

    “但也恰逢其人方可,而这棋盘却是老道从不离身之物,因为……他是我师门仅存下来的一个物件,除此之外我也别无长物……”

    苦竹轻轻的在棋盘上拍了两下,继续说道:“它还有个名字,叫做墨玉棋盘……”

    洛北听这名字还有些别致,又想象着棋盘的样子,全身乌黑,可不是就像是一块乌黑墨玉吗?

    他看着老道,诚然道:“道长谢谢你……救了我……”

    苦竹摆了摆手道:“那都是你命不该绝,原本那江水既深且寒,像你这样的少年落入水中应是鲜有生还的可能,所以主要还是你自身的原因才活下来,而老道只不过刚好将你救醒,顺便灌了口烈酒暖了暖身子而已……”

    “只是我一直想不清楚,像你这样大的少年又如何会误落江水之中,那时候你刚刚醒来时亦梦亦语,我倒也没有听懂几句……难道是有人故意害你?”

    洛北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有人故意害我……”

    “那……”

    “道长,我的确不知,就连那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也完全不记得了……”

    看到洛北真诚毫无隐瞒的目光,苦竹柔和的笑着说道:“这个世上记得是一种缘分,忘却又何尝不是,既然不记得,那便任它去吧!”

    说罢,道人再不回头,一路下山而去。

    一边走口中一边唱道:“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歌声苍郁而高亢,就连两侧的树影好像也摇的更厉害了些。

    苦竹与无岸对弈之后,数十年未能解开棋局仍旧未有进展,而他甚至连多留一晚都不愿意,在夜幕下身负墨玉棋盘离开莲花寺。

    洛北站在柴门前,望着苦竹离去的背影,耳边还回响着他所唱的歌声,是那样的撩人心绪却又生涩难懂。

    洛北苦叹一声,发现自己竟然连一句都没有听懂。

    “是不是觉得这个老道很神秘?”一个苍老又洪亮的声音出现在洛北耳边。

    洛北转身,就看到无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旁边,也望着苦竹越走越远的身影微笑着说道。

    “我很感激道长曾经救了我!”洛北说道。

    无岸大师点点头,说道:“我也很感激你一路上把杀生送回来……”

    “大师不必客气,就算没有遇到我,杀生他也一定会找回来的,他……很激灵……”洛北想着他跟杀生自从相识以来的种种,不禁说道。

    无岸大师却摇头苦笑道:“当年我将他捡回寺中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后来在众位师兄的看护下长大,大家与他年纪相差悬殊,因此都极尽爱护,也养成了顽皮的性子,不过他天性纯真悟性极高,只可惜如今生逢乱世,可他还未曾长大……”

    “师父……”杀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突然在无岸大师和洛北身后大叫一声。

    无岸大师不慌不忙,可洛北却被他吓得不轻。

    杀生眨着眼睛,说道:“师父,洛北你们两个怎么都在这里?”

    无岸大师还没吱声,洛北说道:“我们刚送别了苦竹道长……”

    他自然也看得出杀生并不是关心这个,重要的是他一路上都不曾离手的那个包裹此刻竟被他背到了前面来。

    果然,杀生问也没问苦竹的情况,而是拍着包裹骄傲的笑道:“想不想知道我都给你带回了什么?”

    这句话自然是对无岸大师说的。

    谁知道无岸大师想也不想就是一巴掌,正好打在杀生的光头上。

    “好你个小秃驴,竟也敢来学人家来考问师父?”

    杀生抱着脑袋,一脸委屈,撅起了嘴来,但他知道师父并非真正怪罪他,而是在洛北这个“外人”面前,他刚才的话实在是有些无礼。

    小和尚的委屈之情稍纵即逝,然后把包裹从身上结下来,放在地上,一层层打开。

    洛北看到他动作虽然娴熟,但仍旧很仔细,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让他这一路上寸步不离。

    当包裹真正打开时,的确让他大开了眼界,甚至连眼睛都差点凸出来掉在地上。

    ……

    杀生打开包裹,里面竟是一个个油纸包,还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瓷坛子。

    包裹始开,一股香气就已经扑

    鼻而来。

    洛北自然不会忘记这种味道,他一场大梦醒来时腹中空空如也,而那时候也正是这种味道勾起了他肚子里的蛔虫。

    醉仙鸡,没错,这也正是让洛北大跌眼镜的地方。

    谁能想到一个小和尚一路上背着的居然会是三只醉仙鸡?

    而这时,无岸大师却没及去看香气扑鼻的醉仙鸡,一把将其中一个瓷坛子抄了起来,拧开塞子,自鼻子间一嗅,不禁神往起来。

    “好酒,好徒弟,这是半月楼才特有的红棉醇,香气独特悠远流长……”无岸大师不禁赞叹道。

    洛北瞪大了眼睛,一会儿看看杀生,一会儿又看看无岸大师。

    他实在无法相信,刚刚还一副高僧模样的无岸大师,此刻竟手里拿着一瓶好酒,大肆赞叹。

    一个是偷鸡的小和尚,一个是爱酒的老和尚。

    洛北此刻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对师徒。

    “真是好一对师徒……”

    “这世上恐怕也再没有比他们俩更合适做一对师徒的了!”

    ……

    初春夜晚的风仍有些微凉,月色也显得格外清冷。

    但这时候,一对师徒正一人抱着一坛子好酒,大肆的喝起来,虽然只有三个人,而且其中一个只是旁观者,他们两个并不觉得冷清。

    于是,洛北有一种感觉,本该冷清的夜晚好像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要不是早知道杀生的脾性,他或许现在都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毕竟眼前一边喝酒一边大声欢笑的是两个和尚,其中一个还是年老的高僧。

    他也只能苦笑着又羡慕着这对宝藏师徒,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不过,看着这对师徒喝的高兴,吃的也高兴,自己突然也觉得有些饿了,大概是醉鸡飘香,勾出了腹中的本该入眠的虫子。

    洛北从一只醉鸡上撕下一个鸡腿,在鼻子前闻了闻,果然香气浓郁,又毫无油腻之感,只此一闻,便觉心神舒爽,胃口大开。

    杀生年纪不大,独自外出,现在能平安归来,想来无岸大师也极是高兴,他喝下一口美酒,抚着杀生的光头说道:“你这小贼和尚,跑那么远的路难道就是为了裹这口腹之欲?如此做法又怎能成就大道?”

    无岸大师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目光之中满是爱抚之意,但说话的语气上除了担心之外仍有些严厉责备的意思。

    杀生正喝到微醺,听师父责备自己,不由得有些不高兴起来,竟直接手舞足蹈的抱住无岸大师,大叫道:“老和尚,你可知道杀生去偷这些东西有多不容易?要不是杀生机灵,恐怕早就被人打断了腿,哪里还能好生生的回来见你!”

    无岸大师也是微怒,道:“你如此贪恋**,难道就一点都不知悔改?居然还将事情牵扯到为师头上来,这般性情如何能修成大道?”

    杀生一抹嘴上的油渍,想也不想的跟师父大吵起来。

    “我才不要成什么大道,我就要跟师父和众位师兄们一起每日高高兴兴,那我便高兴……”

    “再说了,师父你不是自己说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难道师父你也撒谎?”

    无岸大师被这喝的半醉的小和尚气的反而笑了起来,然后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拎了起来。

    “似你这般的小贼和尚居然也胆敢跟为师比较?你可知道为师在此之前曾伴随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多少载,你到现在也不过才八岁罢了!”

    ……

    ……

第97章 无岸大师

    师徒醉酒,互相大吵起来,洛北只能在旁边看着,不过他也看得出,这师徒之间虽然表面上是相互吵架,但实际上无岸大师是关心杀生的安危,而杀生也是一刻也不愿离开师父,这次出门做了小贼,难说也是为了师父高兴。

    到了深夜,无岸大师倒也没有太多醉意,可小和尚却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只有由洛北把他背回房中。

    把杀生放在禅房中的床上后,洛北发现这个小和尚早已经睡的酣甜。

    他只能摇头苦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想到师徒二人,他又不禁有些羡慕,毕竟如今自己想要找个人既能吵架又不至于因此相互疏远的人也没有了。

    看着孑然一身的自己,洛北侧过头望着窗纸外透进的月光,不禁有些黯然。

    杀生睡的很熟,洛北却无法入睡,于是决定到外面再走走,莲花寺的夜晚极是幽静,天边的下弦月悬挂在星河当中,形成了一幅真切的众星拱月画面,让洛北望着也有些痴了。

    无岸大师不知道是何时出现在他身旁的,他的脚步似乎很轻,轻到洛北根本连一丝都没有察觉。

    “睡不着了吧?”大师抖了抖宽大的僧袍说道。

    洛北见是无岸大师,也并没有意外,诚实的点了点头。

    “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一对师徒很荒唐?”大师突然问道。

    洛北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在常人的印象里,和尚喝酒吃肉这都是离经叛道的事情,可洛北隐约有种感觉,像无岸大师这样的僧人不管是修为还是佛法都比平时他所见到过的僧人要高出不知道多少。

    他说不清,但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我自十二岁从师父出家于这莲花寺,如今已有整整六十年,初时每每望着无人夜幕中的苍凉银月,便觉得身边的一切也如此苍凉……”

    “所以……人生总要忍受些寂寞,不见亲人是寂寞,口腹之欲无以满足是寂寞,有才华悟性不及施展也是寂寞……或化而为别样的力量,或于寂寞之中就此沉沦……这世上不论是僧是俗皆是如此”

    此刻,无岸大师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刚刚的人看起来完全不同,但在洛北眼里,却又毫无突兀之感。

    “有没有什么事让你难解觉得寂寞?”无岸大师话锋一转,竟问起洛北来。

    洛北低下头,闭上眼,突然间觉得胸口有一股气憋闷无比,又无法排解,瞬间,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

    见洛北身子轻颤,月光下似有一股气流在他身体里乱窜不止,无岸大师不禁有些吃惊,他微微皱眉,不及说话,大袖一甩,卷起一股罡风朝着洛北扑面而来。

    洛北闭眼之间哪里来得及躲闪,罡风卷面而来,最令他难以相信的是,方才言语尚还温言关切的大师居然会对他突然出手,这点让他很难理解。

    洛北向后退去,但无岸大师的劲力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抵挡,他的身形未停,而是鬼魅般如影随形。

    一只大手一把捏住洛北的腕子,让洛北挣脱不得。

    一股热流从腕间渗入,转瞬间已经游走全身,洛北胸口那股憋闷感也随之

    消失。

    大师放下洛北的手臂,有些不解的问道:“你可是受过什么严重的内伤?”

    洛北摇头,有些事他根本连自己都不记得,有些事即便知道一些,可是又哪里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这时候,他知道大师并无恶意,而是在刚刚那一瞬间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大师?”洛北问道。

    无岸大师摇摇头说道:“我也说不上来,但就在方才那一瞬,好像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息暗藏于你的身体里,这种气息实在太过强大,本不该是你这般年纪所能掌控的……”

    “我那一拂袖并无伤你之意,只是想试探你体内暗藏之息,没想到便是那一瞬间之后就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不过,我看你脉象平稳中似如涛涛江海,真气绵延不绝,这可真是奇特,不知可是有什么奇遇?”

    洛北点点头,其实他也不太确定,在万府最后那一天夜里,为了救下卓小蝉与万如海做了以血换命的交易。

    他虽然极力挣扎,但在那间漆黑小屋中所发生的事仍旧太过虚幻,要不是最后留下一条好像蛇蜕之物,他甚至都觉得那就是一场梦而已。

    他把那夜所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给无岸大师听,也希望大师能为他解惑,但想起栖霞山上无名老者的嘱托,于是只好略去无字书籍之事,只以奇特幻境代替。

    说完这些之后,他又把怀中收起来的蛇蜕之物拿出来递给大师。

    大师手里拿着“蛇蜕”,在月光下反复看了看,手指仔细的扭了扭,但觉一股丝滑冰冷之感传之于身。

    “此物看起来形似蛇蜕,但其实非蛇亦非鸟兽,虽然残皮有些像是蛇一样的冷血之躯,可蛇是断不可能有这样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摇摇头,以他的见识也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师将此物还于洛北,说道:“虽然不知此物为何,但其材质阴柔中也极为坚韧,常见利器想必无法撼其分毫,你还是暂且收好,说不定日后还有机缘找到此物的出处!”

    洛北将“蛇蜕”收了回去,叹道:“但愿吧……”

    “可惜有些事发了生便再也回不去了……”

    不管过了多久,卓小蝉最后惨死的那一幕仍深深的印在他心里,像是一把刀,一把残忍的刀,时刻都在提醒和割伤他那颗尚未长大的心。

    大师感觉的到他心中的悲戚,却猜不透到底为了什么。

    他指着背后那座琉璃塔,说道:“这座琉璃塔于寺中屹立不知多少岁月,天地变换,许多人和事早已物是人非,唯有这塔不改不移,其是偶然?亦或也是必然!”

    洛北问道:“大师,出家真的能让人超脱红尘,忘却烦忧吗?”

    无岸抬眼望塔而笑笑,目光悠远,好像在想着什么。

    “如今江湖之中虽然派系林立,但唯有四大门派为世人公认,其中禅宗当以无量谷为首,可鲜有人知的是,少林与天下诸多寺院都远比无量谷历史更为源远流长,佛法禅修也未必都比无量谷稍弱,但无量谷的地位却是全天下公认

    ,这又是为什么呢……”

    “其实主要是因为修为境界,无量谷开派祖师是位绝世高僧,不但佛法精深,修为一道更是夺天地造化,首创鸣禅、渡劫、无常、无我、涅槃与寂静诸般境界,将自唐以后逐渐没落的禅宗再次推向鼎盛,与儒、道并立于世,这便是他的功德圆满……”

    “只是,如今那些修为高深的大德真的能解得当年神僧的诸般妙义吗?我想或也不然,境界高并不代表可以超脱世间,反而或要因此所累,那就违背了禅宗之妙义啊!”

    “你可知我何为杀生取此法名?”大师问洛北道。

    洛北摇头,他一直不明白小和尚的法名的意思,杀生粗略的说了几句也没有说的很明白。

    无岸解释道:“佛语云,杀者,非杀也,了断无明烦恼之意;生亦为无生,了脱生死,证入涅盘之意。我为他取名杀生,便是望他以后了却烦恼,超脱生死,成就大道!”

    “只是如今我在想,这或许本也是我的妄念而已,只盼他此生能保持天真烂漫之心,无忧无虑罢了……”

    “故而,人能否超脱红尘,了却烦恼,本与出家与否无关,只与你的心境有关!”无岸大师最后点破道。

    直到此刻,洛北方才明白,无岸大师跟自己说了这许多话,也是为了让自己放下心结。

    了却烦恼,超脱生死,成就大道,该是怎样宏伟的境界,那又岂是人世当中该有的人物?

    洛北怅然叹息,他虽然明白大师一片好意,可对于自己,有些事还是难以忘怀,甚至是放下都谈不上。

    可是,这一切又该怎么办呢,这是他还想不明白的事,所以他才选择跟随杀生一路逆流北上,来到这莲花寺清净之地。

    只是答案却远非所想的那般容易找到。

    ……

    接下来,洛北便在莲花寺住了下来,跟随杀生一起旁听早课,吃斋饭,诵经文,劈柴打水无一不为,伴随晨钟暮鼓,大约过了一个月。

    起初,莲花寺每日香火不断,前来求佛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可不知道为什么,越往后,来的人便越少。

    所以,僧人们要忙碌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香炉不必再每日清理,上山的阶梯也不用常常打扫,热闹变成了冷清,人也开始变得懒惰了些,哪怕是僧人也不过如此。

    全寺上下,似乎有一种紧张的气氛正在蔓延。

    有人说,金国的数十万大军即将再次席卷天下,这一次他们对大宋的万里山河已经是势在必得。

    那么,铁蹄所到之处便会成为一片焦土,就连那些平日里常来寺中拜佛的善男信女也都变成了逃难者。

    佛祖保佑不了每个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要靠的还是自己。

    僧人自然也是人,他们除了每天诵经念佛之外,更要填饱肚子,在生命可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也会怕,会产生不好的情绪。

    这一切都是俗世俗事,也是千年来都不曾变过的真理。

    无岸大师说,他都理解。

    ……

    ……

第98章 避世与修行

    这一天,快到黄昏时,莲花寺迎来了一天当中唯一一个拜佛者。

    是一位老妪,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几乎是踏着夕阳的余晖一步步攀上的石阶。

    老人家有些弯腰,亦步亦趋的来到大殿当中,看都没有看四周的僧人一眼,而是直接跪倒在佛前的蒲团上。

    然后也不拜佛,而是从臂弯里挎着的篮子中缓缓拿出两尺来长的木板,大约有两指那么厚,一次一个,直到拿出来第六个后终于空了。

    她仔细小心的把一个个木板立在面前,排成一排,这时候在她身后的僧人方才看清,上面还刻着字,歪歪扭扭,好不整齐。

    但他们此刻甚至把呼吸都已经尽力屏住,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因为他们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分明写下的是一个一个人名。

    宁大柱……二昌……五梁……六福……

    普通的名字,普通到连每个人之间的兄弟关系都是那么的显而易见。

    而此刻,不管是从老妪枯槁而颤抖的手上,还是她满是悲恸之情的脸上,都可以看得出,这留在木板上的名字都是她的孩子,可现在,她的孩子只剩下几个名字,就永远的留在了黑不溜秋的木板上面。

    这些木板其实是一个一个的灵位,就跟大户人家供奉在祠堂里的灵位一样,只不过粗糙简陋了一些。

    老妪扫视面前的几个“孩子”,然后抬起头,目光望向巨大的佛像,枯槁的双手在颤抖中很难合完全在一起,她没有下拜。

    “我一生生下了六个儿子,把他们一个一个抚养长大耗尽了我的一生……”

    “如今连年战火,每有一个儿子成年就会被抓去充兵,有时候是金人,有时候是宋军,我也记不清他们到底谁去了哪里,也许在军营里他们兄弟还当过敌人,但对于我都一样,因为他们都只是我的孩子,他们每一个离开我的身边时,我都会挑选斋戒之物前来寺中烧香,几年来从不间断……”

    她苍老的声音显得越来越凄厉,大家却只有倾听的份儿,没有人敢上前,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我总是求佛祖你保佑我的孩子,哪怕受了伤断了腿能回来就好,当娘的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可是六子连年离我而去,最终无一子归还,回来的只有阵亡的消息,现在我老了,再也走不动路了,是时候养儿防老,可得到的却只有这一排刻在木头上的名字”

    “佛祖啊,你的慈悲心到底在哪里?难道你都看不见我的虔诚之心?还是……”

    “还是你……你也无动于衷!”

    老妪一直眼望佛祖塑像凄厉哭诉,说到最后已是对佛陀毫无恭敬之心。

    洛北和杀生走进来时,老妪的哭诉之声已经渐渐停歇,杀生拉住师兄们,问到底怎么了,可依然没有人说话。

    他们或许不忍,或许在想着其他什么,表情怪异到连杀生都看不懂了。

    老妪在佛前哭诉许久,到了最后,竟有些埋怨失信之意,说完了这些话后,她就将儿子的灵牌一个个收回那个小竹筐里,艰难的站起身来,就连僧人的搀扶都被她直接甩开。

    整个过程中,老妪虽然仍旧跪拜于佛前,但她的头却始终没有再低下过。

    老妪缓慢的离去,臂弯里挎着的竹篮里放着六个儿子仅存的念想,而她留在所有寺僧眼中的却是一个让人满心凄凉的背影。

    或许,还远不止凄凉那么简单。

    夕阳降落的天边,留下一片残红。

    这些日子以来,天下战火重燃,莲花寺周边村落里的百姓大多逃难避世,剩下的大概也就只有像老妪这样儿子早亡,只剩下一个年迈残躯。

    这场因逐鹿天下而起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打了许多年月,每每大宋节节败退,不但丢掉了许多大好山河,更是丢掉了百姓的信心。

    逐渐减少的虔诚拜佛者或许都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地方,佛祖保佑不了谁能逃离战争之苦,他们只有自己早做打算。

    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早已在莲花寺僧人心中留下了一个看不到的烙印,只是他们自己未曾察觉,可直到老妪进寺又离去,所有人听到她的凄厉话语,看到她离开时那个凄凉的背影,他们再也无法平静。

    战争,会不会像一场大火一样蔓延到寺中?

    他们还能不能安然度世,在这个与天下相比不过一隅之地安心礼佛?

    谁都没有底,更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还是大师兄为人要沉稳些,看到众位师弟有些失神落魄,沉了沉声音说道:“各位师兄弟们,大家不是师父从小捡回收养的孤儿,就是逃难到此被他老人家收留,如今天下虽然饱受战火,也不知道何时会蔓延至此,但师父方才外出访客,大家就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老人家见到了该有多伤心,我们可是自小就诵经礼佛,又怎能如此轻易就被俗事所扰,快点把剩下的事情做完,今晚……”

    “大师兄,你说我们从早到晚修行了这么多年,战火来时,佛祖真的会保佑我们吗?”一个年纪稍小的僧人问道。

    大师兄看了看问话的僧人,微一沉吟后说道:“十六师弟,说实话,佛祖能不能保佑我们免受战火荼毒我也说不上来,但只要师父不走,我观云便会留下来,伴随师父左右,哪怕有天长枪铁骑真的踏上山门,我也定然不会后退半步……”

    杀生眨着眼睛,不太明白众位师兄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从他们脸色和眼神里,他也能看得出,似乎有一层阴霾正在大家心里蔓延,这比可能袭来的战祸更加可怕。

    一个只比杀生大不了多少的僧人现出了哭腔,哭道:“可是,大师兄我真的很怕,他们说那些人见人就杀,我不怕死,可……可我怕疼……”

    大师兄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将小和尚抱住,温和说道:“老十七,你年纪小,怕疼怕死师父和师兄们都不会怪你,但你也要看看杀生师弟,他在我们当中最小,你不是说过以后都要保护他吗?怎么现在小师弟都还没有哭,你却先哭起了鼻子?”

    老十七看了看一旁正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杀生,他立即想要忍住哭泣,可憋了许久,眼泪却仍旧不止。

    “大师兄,我不哭,我要保护小师弟……”

    大师兄站起身来,目光柔和但坚定如磐石的看着身边的每一个师弟。

    “一切都要等师父回寺之后再行商量,在此之前,我还希望众位师弟不要把这样的情绪过分的夸大,毕竟老十七和小师

    弟他们还太小”

    “大师兄,我们听你的”一直没有说话站在人群之外的十一师弟观山突然说道。

    “既然如此,大家就此散去吧,晚些时候我们在大殿一起诵经……”

    众位僧人稀稀落落离开,如果不是观云关键时候安抚他们,或许大家心里的阴霾会更重。

    剩下洛北和杀生还留在观云身旁,杀生拉住大师兄的衣袖,仰着脸问道:“大师兄,众位师兄们这是这么了,十七师兄为什么会突然哭了?”

    大师兄俯下身子,捧起杀生的脸,把脸上些许泥垢为他擦去,温和的说道:“没事的,大家只是有些想念师父了”

    杀生眨着眼睛奇道:“可是师父不是只走两天便会回来吗?”

    大师兄揉了揉杀生的光头,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给他解释,于是把目光投向洛北。

    洛北拉了拉杀生,在他耳边小声道:“别问那么多了,昨天深夜你可是喝的烂醉,别把这事让大家都知道了才是……”

    杀生一听,赶紧缩了缩脖子,小眼睛转了转,然后在大师兄面前挠了挠光头,说道:“大师兄,我跟十一师兄约好了要到藏书阁请教经文的,这会儿怕是有些迟了,我得走了,晚了又要免不得一顿数落!”

    说罢,他再不停留,赶紧溜走,临走前还朝洛北使劲儿的使眼色。

    见洛北含笑摆手,他才放心离开。

    杀生离开后,大师兄才舒了一口气,要不是洛北跟他说了什么,还真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解释清楚。

    “阿弥陀佛,洛北施主,谢谢你!”大师兄对洛北说道。

    洛北含笑道:“大师离寺不知道何时而归,现在寺中上下怎么好像有一股奇怪的气氛?”

    大师兄脸色微白,摇头道:“如今正逢乱世,不管是城镇也好还是我们这样的清静之地,都已经再无完卵,所以大家都很担心,毕竟这些年来他们除了吃斋念佛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怕也是自然”

    “看来大宋与金国之间的战争终究是无法避免的了?”洛北说道。

    “当是如此!”

    “只是两国交战总要连累生民受难,铁骑之下生命实在是不值一提”

    观云面色凝重,其实他当年何尝不是饱受战祸之苦,全家惨死,他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被路过的无岸大师所救,带回寺中。

    “你说烧香拜佛,向菩萨祈求到底有没有用?”洛北想起那个老妪的样子,不禁问道。

    观云低下头,似乎也被这问题问的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师父曾说,出家并非避世,而是修行,拜佛也并非能因此获得庇佑,而是心中的释然”

    “这世上有很多灾祸,常常只凭人的能力无法挽回生命的逝去,拜佛自然也不行,其实大概就是师父所说的,只要心中有佛,出不出家又有何妨!”

    洛北抬起头,看着这个沉稳又有些木讷的大师兄观云,发现全寺上下除了无岸大师,大概只有他更加透彻了许多,当然这很可能与他当年的经历有关。

    看着全家惨死,那将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

    ……

第99章 枯扫琉璃塔

    第二天清晨,洛北起的很早。

    一夜之间,外面好像突然焕发出更多的春意。

    寺院后墙处的桃树上结起了很多小小的花骨朵,虽然距离真正的绽放可能还有很长时间,但也并不影响这一份盎然之意。

    墙边花待放,晨星揽入怀。

    一夜春风过,遍地染尘埃。

    寺中每日的早课还未开始,就连平时有早起习惯的大师兄也没有见到,所以外面仍分外安静。

    洛北走出禅房,见寺门是开着的,于是就出了门,下了石阶,来到湖边。

    湖面上水色氤氲,淡淡寒气冉冉而升。

    站在湖边远望,发现远近村落里少有炊烟,说明人的确是越来越少了。

    他不禁想起逆流北上那一路上遇到的逃难人群,拖家带口,甚至买卖儿女实在艰难。

    他很想知道那个小女孩当时的决绝到底是来自什么,是因为父亲将她卖给别人吗?可是在最后的时候,她又跪在那里深深的磕了个头,虽是离别,却也有泪珠滑落。

    “哎……”洛北深深的叹息。

    “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偏生那许多战祸,战争的最后真的有赢家吗?”

    忽然他又想起岳飞,总觉得看到他的人跟传说中的人物甚至是师父秦穆川收藏的那幅字里的笔者都并不相同。

    字迹刚劲有力,显然满心豪情挥洒,可真实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岳飞却是双鬓斑白,尽是壮志未酬。

    突然,一滴雨落下来,打在洛北脸上。

    他回过神来,抬头望向天际,只见天边浮云悠悠,已经压的越来越低。

    或有一场大雨将至,洛北看着湖面上坠落的雨滴,即便是天上坠落凡间,也终究要混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你还在为了这两天的事困扰吧?”

    洛北回头,就看到大师兄观云正站在他身后,目光悠远的看着湖面,手里拎着两桶水。

    寺中所有饮水都来自于湖边的一口大井,所以大师兄每天清晨都会早起打水,将后面的两口盛水的水槽装满,差不多就够全寺一天之用。

    “其实也不用……”

    “大家虽然都很担心,不过该干什么不是还在干什么,日子总是一天一天的过,过去了的也不会再回来,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大师兄,用不用我帮你……”洛北听到他的话也笑了笑,然后说道。

    观云畅快的笑道:“这个……还是不用,我每天都会做这些事,早已经习惯,何况如果拿一桶给你两臂间重量便不再均匀,反而要吃力些!”

    说罢,观云手提双桶都盛满了水,毫不费力的走上台阶。

    洛北摊开双手,在想他的话,难道真的是双臂同时提水还要比单臂轻松些吗?

    两人沿着石阶走进寺门,这时候众位僧人大多已经起来,来来往往,干什么的都有,就像昨天的事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观云将水倒了下去之后,带着洛北来到琉璃塔大殿里。

    这时候,外面的僧人虽多,反倒是大殿里没有什么人,洛北又看

    到了那个苍老的灰衣身影。

    哑然仍旧在一丝不苟的打扫着,不知道几十年的岁月里,他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事情,到底会不会感到一点无聊?洛北在心里不禁想着。

    “大师兄,哑然大师真的是每天都这样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吗?”洛北不禁问道。

    观云看着哑然的背影,眼神有些惘然,微微点头,说道:“自我来到寺中他每天便是如此,我记得师父也曾说过,在他之前,哑然就在寺中,所以他具体扫了多少年的琉璃塔或许没有人真正清楚……就连他老人家师父曾出家为僧都不知道”

    “至于哑然也是后来大家起的,因为没有人见他说过话,不过有一点……他年纪虽然已经很大,但耳力极好,即便是最轻的脚步声他也一定能够听到,这一点甚至连师父他老人家也都有所不如!”

    听观云这么说,洛北对哑然更加好奇了,初见时觉得这位老人家年纪实在太大,还每天干着这样的事情,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更为他数十年枯扫琉璃塔而感到难以置信。

    可是,现在来看,老人动作虽慢,可脚步却稳重异常,即便在塔中反复挪步也不曾碰到任何地方,更没有丝毫吃力的迹象,加上观云所说的,老者耳力极佳,那就说明一点,那就是哑然本身修为并非一般。

    当今禅宗修为可分为六大境界,每个境界又分为上中下三品。

    虽然这是直到一百多年前才由那位创建了无量谷的大德高僧创立的,可如今天下,哪怕禅宗仍分为诸多不同流派,却也将这六大境界的定义和界定给予了公认。

    一百多年来,世上高僧辈出,可要达到最后两个境界的几乎未曾有过,据说就连当年佛法和修为都当世无双的无量谷创建高僧也只不过刚到了涅槃中品,终生未曾勘破寂静这一关。

    莲花寺住持无岸大师从年轻时便是悟性极高的修行天才,如今已经年过古稀,也不过到了无常中品的境界,至于这位枯扫琉璃塔数十年的老者哑然是否会比无岸大师修为更高或许已经无人知晓。

    一个老者,没有家人,不知岁月,即便他并不是真正出家的僧人,不需要像他们那样守着清规戒律每天拜佛诵经,可是从洛北来到莲花寺的一两个月时间里,都未曾见老者走出过这座琉璃塔,就凭这份数十年如一日忍受寂寞的能力,也足以胜过大多数出了家受了戒的“高僧”。

    “哑然师傅!”观云看着洛北的目光里突然间闪出一丝精光,一眨之后轻声叫了一句。

    他的声音并不很大,也很突然,但哑然却缓缓转过头,当看到大殿处站着的两人时,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容。

    然后,他慢慢的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想说,你年纪已经太大了,这些事就由我等来做便是……”说罢,观云突然欺身上前,伸手便要去抓老者手中的扫把。

    哑然身上灰色僧袍被观云欺身而来夹带的风骤然吹起,但他的身躯却如高山般屹立不动,丝毫未受影响,甚至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观云突来的试探之举。

    可就在观云的手几乎要碰到那把扫把时,扫把却突然

    向后微微一挪,不紧也不慢,不偏也不倚,刚好超出观云能触碰到的范围。

    老者轻挪扫把,仍在一丝不苟的扫落地上的灰尘,好像对观云所做的一切都不曾察觉。

    观云手上的真气消失,弯下腰去,扶住老者的胳膊,说道:“大师,您住在寺中的时间最久,或许早就已经超脱了俗世当中的生生死死,不如就为我等众位师兄弟解惑如何?”

    哑然微愣,似乎并没有想到观云在刚刚试探之后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瞬间之后,他淡淡的笑了笑,然后却轻轻摇头。

    他指了指大殿中的佛陀塑像,然后又指了指最大的那个蒲团,正是无岸大师所坐的,或许是在告诉观云,寺中有无岸大师就已经足够,而他只不过是扫塔的无名老人。

    观云退后两步,恭恭敬敬的将双手合十,眼里尽是尊崇之意。

    ……

    无岸大师是在当日黄昏时候回到寺中的,虽然他脸上还是慈祥的笑容,但大家都能看得出,他这次出门并不容易。

    脚上的泥土还没有完全干燥,就连僧衣上也有些不经意的凌乱,这是在大师身上很少发生的事。

    大师刚一进门,杀生就直接跑过去扑到他怀里。

    无岸大师一边笑着,一边摸着杀生的头,说道:“这两日师父不在,你可有听诸位师兄的话完成课业?”

    杀生定定的看着师父,缩了缩脖子,也不敢说话。

    这时候,观云走过来,见过了师父后,说道:“小师弟他很乖巧,悟性也高!”

    “师父……这一路可曾顺利?”

    无岸大师一眼就看出观云的神色有些异样,他微微摇头,说道:“金国宗室当中阿骨打四子一向心怀大略,这一次他终于掌握大权,亲率大军南侵,这一消息刚出,北方诸镇的百姓便都已大幅南迁……看来这场战祸已经难以避免了……”

    “师父……”观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师父这样说,眼神仍旧忍不住变得有些黯淡。

    “观云,你且带着诸位师弟做了晚课,到时为师有些话要对大家说!”

    观云本还有话要说,可见到师父的眼神,便又咽了回去,只好低下头,答应了一声。

    无岸大师牵起杀生的手,又对洛北说道:“随我到湖边走走吧!”

    ……

    清晨时,下了一场小雨,不过时间并不长,太阳便又破云而出。

    小雨让外面的空气变得更加清新,草叶间留下的雨滴好像残留未去的露珠般清澈而自然。

    微风中,露珠滴落,打在地上的落叶间,没有声响,却让落叶间的湿润还没有变干就又滴滴如雨。

    走在湖边,无岸大师望着湖心荡漾起伏的湖水许久不语,所以洛北和杀生也只是跟在他身后,并未说话。

    杀生也少有的安静,因为他能感觉到师父心中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说。

    洛北看着大师的背影,感觉他一直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变得有些苍老,他也不禁想到,能让无岸大师都犹豫许久不易决断的事,恐怕世上并不多。

    ……

    ……

第100章 不速之客

    午后,太阳已经开始偏西。

    蔚蓝的湖面与晴朗的天空就像是对照的两面镜子,阳光从镜面上反射,让人睁不开眼,因为夜间微寒气候而结成的薄冰,在阳光的照耀下,也都已经融化。

    吸收了一天的阳光,湖水已经不再那么冰冷,清风来时,湖面上也曾泛起层层波光。

    洛北双手捧起湖水,他觉得这水很好喝,清爽而甘甜。

    自从大师回来之后寺中的气氛好像很快就平静下来,那种因为战争而产生的担忧情绪不知为何迎刃而解。

    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杀生和洛北心情都不错,于是一起下山来湖边悠闲的走着,走累了便在浮桥边的湖畔静坐,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杀生从水边捡起一块石头,晶莹剔透,看起来极是漂亮,他把玩着,又突然指着水中大叫洛北。

    洛北走近一看,原来水中竟有一群红色鲤鱼从中浮上来,似乎也在享受着晴朗的阳光。

    “今天天气好,鲤鱼竟也游上来享受阳光!”洛北赞叹道。

    哪知杀生却拉住洛北模样颇为慌张,洛北知道杀生性子,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极少有事能让人神色如此。

    “你……你看……那些是不是血?”杀生声音有些发颤的叫道。

    听杀生声音不似开玩笑,洛北认真一看,只见群鱼环绕的中间竟真似浮现出一丝丝殷红之色,虽然不重,可稍微仔细倒也看的清晰。

    洛北确认了水中的血迹之后,举目眺望,大湖周围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连多余的人影都没有,他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那么血迹到底从何而来?会不会是水中的某只鱼被什么杀死溢出的血呢?

    想到这里,他略微安定心神,从脚下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鱼群当中扔了过去。

    石头落水,不偏不倚的打在鱼群中间,水花四起,群鱼以为危险来临,再也顾不得享受晴朗的阳光,瞬间惊慌逃散,飞快的向更深处游了过去,有些甚至直接沉入水底。

    群鱼在一眨眼的功夫便迅速的游开,水中那殷红血迹的真相自然也就显露出来。

    那的确是血,而且不是来自某只水中死去的鱼,因为一眼望去,水中并没有鱼尸。

    除此之外,原本鱼群聚集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完全浸入水中,只有一点黑边露在水面上,而那殷红的血迹便是从衣服处冒出来的。

    “不对,血好像还在不断的从衣服下面冒出来”洛北惊道。

    杀生有些惊慌失措,躲到了洛北身后,他平日里虽然顽皮到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师父都不怕,但乍一见到血如泉涌的时候,他还是会害怕的。

    四周依旧平静,平静的让人心惊。

    有胆大的鱼儿再一次朝这里游了过来,似乎它们也对水中的鲜血感兴趣。

    洛北并没有像杀手那般害怕,因为他在此之前已经见过不少身死魂消的场面。

    找来一根长木棍,他打算亲眼看看水里不断流出血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鱼还是被赶跑了,毕竟与看见的危险相比,食物并不是唯一的。

    洛北好不容易才把水中的黑衣挪了个位置,于是就露出一张脸

    来。

    那是一张标准男人的脸,脸上没有胡须,鼻梁高挺,厚厚的嘴唇,还有那双死了也没有闭上的双眸,都说明这人应该刚死不久。

    尸体在湖中被水浪不断的冲刷着,周围的血迹被水卷走了不少,就像是稀释后的染料。

    阳光洒在脸上,洛北心里却仿佛有一块阴云在不断形成。

    突现的死尸,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片少有人来的湖中,又是什么人将其杀死,或弃尸湖中,或……直接掉进湖里。

    就在他心思不断思索的时候,浮桥下的草丛中忽然一阵轻微的窜动,好像有什么藏在里面发出轻微的颤抖。

    洛北凝眉朝浮桥下走去,杀生却拉住他,说道:“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寺里告诉师父师兄他们吧?”

    洛北摇摇头,突现的死尸疑点太多,桥下如果真的有人藏匿或许就与此相关,如果二人此刻返回寺中找到无岸大师他们前来,虽然这样做会稳妥一些,但时间稍纵即逝,在他们回来的时候,说不定里面的人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杀生只好跟在洛北身后,一步一步接近那个地方。

    越是靠近那里,洛北就越是确定里面真的有人藏匿,虽然草丛极深,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就是那一阵阵抖动是不能作伪的,那一定是因为紧张和恐慌而出现的无法控制的下意识行为。

    洛北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于是跟杀生一起把脚步和声音都放的很轻。

    在临近草丛的一瞬间,洛北一把抓住高深的茅草,奋力一扯。

    然后就见到了一张满是污秽的脸,和一双紧张到瞳孔放大的眼眸。

    里面躲着的是一个女子,虽然脸上染了不少污秽,看不出具体年纪,但眼角皱纹如丝,已说明了她的年纪,至少已到了中年。

    中年女人在草丛中瑟瑟发抖,在看到洛北和杀生的一刹那,眼神里尽是恐惧之色,但她的身子却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

    那是一种坚决,透过眼神直到心底的坚决。

    因为洛北已经看到她身后的那个人,虽然女子想尽量用身子去挡住身后的人,可还是暴露在洛北眼前。

    “你们不用怕……我们就住在山上的莲花寺,他是住持大师最小的弟子!”洛北指着杀生说道。

    在他看来女子似乎并不可能是杀死湖中那人的凶手,因为在看到女子的一瞬间,洛北就仔细的观察过,女子的手上虽然沾了不少泥垢,但皮肤纤细依稀可见,显然不是用来握剑和其他兵器的手。

    这样一个岁近中年的女子还要去保护身后的那人,足以说明她要保护的那个人身份尊贵或是彼此有亲,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身后的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可以杀人的人。

    甚至还是一个容易被杀的人,因此才会需要她的保护。

    女子看到眼前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和尚,这才稍稍冷静下来,眼神里的惊恐之色稍霁。

    可就在这时候,一把冰冷的剑已经横在了洛北和杀生的脖颈间。

    “芸娘和小主人勿怕,有我们四人在,就一定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身后的声音很冷,冷的就像是一块生铁。

    “大哥,我们杀了他们两个,然后快些带上小主人逃走吧!”在那人身边的另外一个人有些担忧的说道。

    空气安静了下来,现在只需要一个点头,长剑之下,杀生和洛北就会身首异处。

    躲在草丛中的女子却缓缓站起身来,她的手紧紧拉住身后一个清瘦少年的手,一刻都无意放松。

    女子和少年都是一身不起眼的麻布衣服,跟普通人家穿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大方典雅和那股似乎天生的贵气是粗布衣衫完全无法掩盖的。

    “阿大阿二,他们不是恶人,你们不要乱杀好人……”女子的话很柔和,甚至还有些轻微的颤抖,好像还没有从一开始的恐惧中完全走出来。

    “可是芸娘,就算他们不是什么恶人,我们的行踪消息却是万万容不得半点泄露的,要不然那些兄弟岂不是……白白死了……”阿大嗓音有些沙哑,带着极大的沉痛说道。

    “如果我们为了自己的性命真的滥杀无辜又跟那些弑杀之人有什么分别,用这样的残忍换来的偷生让你们的小主人以后将背负多少冷血和杀戮,你们难道都不明白吗?”芸娘的声音柔中带刚,让欲杀洛北和杀生的人终于默不作声。

    即便不敢再反驳,但阿大阿二还是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说道:“那好,我们听芸娘所言便是,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无路可走,小主人他……”

    芸娘叹息一声,把身后少年的手又拉的更紧了些,缓缓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你们这一路的拼死保护,能让我们母子二人逃离苦海已经算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我和瑗儿已经别无所求……”

    “属下等人死不足惜,只盼……小主人他能安然无恙……”四名黑衣侍卫一阵悲痛木然说道。

    剑从洛北和杀生脖子上安然撤离,他们才看到站在他们身边时四名黑衣侍卫,精干而无畏。

    这时候,洛北大概也能猜的出,这四名黑衣侍卫是为了保护中年女子和少年母女,看他们身上手间残留的血迹,就可以知道,他们曾经经历过怎样艰难的血战。

    “我们这就要走了……还是要谢谢你们两个……”芸娘理了理一头有些蓬乱的长发,带着几分感激之情对洛北和杀生说道。

    天涯茫茫,他们主仆一行人还要面对怎样的艰难险阻,甚至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可是她还是不愿为了自己行踪的保密而滥杀无辜,这是一种天生的善意,对于生命的善意。

    说罢,主仆一行人弃了洛北和杀生,再次要踏上浮桥离开莲花寺。

    洛北看着中年女人身后的少年,从第一眼看到他,洛北从未听过他说话,四名黑衣侍卫口中的“小主人”自然就是清瘦少年。

    少年的身子瘦弱的好像一阵大风便能吹倒,可仅仅跟洛北短暂对视,洛北就觉得少年的眼神异常的坚毅和镇定,是一种完全出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镇定。

    远处的寺中传来阵阵钟声,宛如清音寥寥回荡在耳畔。

    这时候,一个苍老的灰袍身影不知何时突然出现。

    四名黑衣侍卫立即剑拔弩张,神情紧张戒备,瞬息之间拔剑相向。

    ……

    ……

第101章 普度众生

    四名黑衣侍卫机警过人,灰袍身影突然出现,让他们本来就紧绷的那根弦一时间绷的更紧。

    四个人,四把快剑,顿时出鞘。

    快剑同时将灰袍人包裹其中,霎时间变成一张由剑光织就的网。

    只见灰袍人将宽大的衣袖在剑网中上下左右扇动,他的身形向后轻挪,也不见如何用力,便轻轻松松的飘然落到了剑网所能覆盖的范围以外。

    四个黑衣侍卫还要驱剑上前,却被中年女人叫住。

    “且慢动手!”

    他们这才看到,原来无形之中过了一招的人竟然是个老和尚,一身灰色僧袍,苍老的面容,但身体却极为矫健。

    杀生见到师父,赶紧跑了过去,上下左右,又上下左右的看了好几遍。

    然后拍着胸脯舒了口气说道:“还好还好,师父没事……”

    无岸大师抖了抖袖子,目光扫了扫四名侍卫还有芸娘和那少年,并没有因为四人无故动剑而生气。

    “不知几位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为何如此警觉?”

    芸娘眉间深锁,望了望浮桥的对岸,眼里仍是恐惧的目光。

    “大师可是山上莲花寺的住持?”

    无岸大师微笑着点头说道:“正是,法名无岸……”

    女子看大师慈眉善目,即便手下之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出剑格杀,他也未曾有一丝怒意,不禁有些愧疚道:“大师慈悲,我等主仆正在被人追杀,好不容易逃到此处,方才暂时避开那些恶人,他们也是忠心护主,还请大师原谅鲁莽之举!”

    无岸大师见女子虽身穿粗布麻衣,但言谈举止皆动则高雅,神情之间更不似说谎,不禁言道:“想不到如今杀人者竟都如此胆大妄为……”

    “既然被人追杀,你等如果从此处离去,可有安身之处?”

    芸娘神情黯淡的摇摇头,然后将少年牵到身边,目光中满是爱护之意,她没有开口,竟然直接跪在了大师面前,又让少年也跪了下去。

    那四名黑衣侍卫一阵惊慌,急道:“芸娘不可,你和小主人何等身份……”

    芸娘惨笑一声,说道:“阿大休得无礼,我等既然已经落到如此田地,还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然后她抬头望着无岸大师,深深拜了下去,那瘦弱的少年见母亲盈盈下拜,便也跟着拜倒在大师面前。

    “阿弥陀佛,夫人何须如此,快快请起,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就是!”无岸大师双手合十,说道。

    芸娘却不肯起身,那四名黑衣侍卫只好也跟着跪了下去。

    “大师,您佛法修为高深,自然慈悲为怀……”

    她满眼泪光继续说道:“但身后追杀之人不但手段残忍,武功也极为高强,等闲之人不是对手,小女子不敢奢望大师能救下我等几人,只求看在我这孩儿年纪尚幼,以后的岁月还长,保下他的性命,我便立即领着他们四人就此离去,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又深深的拜倒下去。

    “阿弥陀佛……”无岸大师眼露悲悯之色,不

    禁也被女子言语打动。

    “女施主快快请起,佛祖慈悲,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可在寺中暂且安身避难,老僧虽然不知那些追杀之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却也绝不会任你等被无辜杀戮……”

    芸娘见无岸大师言语十分诚恳,自己等人若走出这里,多半也是身死异乡,也许还有更可怕的事也未可知,她更是不忍留下少年一个人独活于世上,只好依照大师所说,一起在寺中暂避追杀。

    ……

    四名黑衣侍卫从湖水当中将那具尸体打捞上来,洛北才知道,原来那也是他们的同伴,在潜逃之中因伤重不治,落水而死。

    他们一起将亡者葬在不起眼的林荫处,四人跟亡者告别的仪式虽然简单,但却很是奇怪,他们用快剑刺破手指,在坟前滴血告别。

    不知道为什么,洛北竟然从四名侍卫跟同伴告别时的眼神中看到了对亡者的羡慕,还有对活着的厌倦。

    他自然不会问几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这些人每人手中一把青锋快剑,彼此间配合的无比默契,甚至就连一举一动都显然是长时间训练过的结果。

    无岸大师答应收留和庇护这些人,却没有问过这些人的来路,但洛北能看得出,他们很可能都是军人至少曾在军中受过很好的训练。

    告别了死去的同伴,他们就寸步不离芸娘和少年左右,就连住处也是被安排在琉璃塔四层的卧房里。

    ……

    大殿里,集齐了所有僧众,他们都面露焦急。

    二师兄观海平时性子就容易急躁,此刻,在众位师兄弟面前,他来回踱步,眉间是聚而不散的阴云。

    才因为无岸大师的归来渐渐平息的忧虑之心又被几个突来的“不速之客”蒙上一层阴郁的情绪。

    “观海,你安静些,众位师弟可都看着呢!”观云终于忍不住说道。

    观海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看着大师兄,说道:“师父都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从哪里来,又是干什么的,便将他们接入寺中,如果追杀他们的人找到寺里来,我等不是对手该如何是好?莫非都要为其陪葬?”

    观云听他言语之中有些责怪师父的意思,不禁冷下了脸,他平时虽然对师弟们都很平和,但关键时候只要他几句责备之语,甚至比无岸大师说话还要好使。

    “你这话倒像是在责备师父了?”

    “难道为了自己的安危连师父教诲的慈悲心都不要了吗?”

    他目光炙热如艳阳般扫视众人,看的他们都不觉的低下了头。

    “我想大家都应该还依稀记得,我们当中哪个人不是师父他老人家于废墟当中捡回来抚养长大,现在师父要以同样的慈悲心去救下他人,大家便要这般态度!”

    他摇摇头,眼里尽是失望之意。

    “你们这样实在是让人失望……”

    观海低着头,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不敢顶撞大师兄,只得认错道:“大师兄,师弟有错,一切听凭师父吩咐便是……”

    观云点点头,说道:“我与众位师

    弟跟随师父修行多年,虽然修为还没办法与师父相提并论,但这点慈悲心还是该有的,记得当年随师父赴会无量谷讲经盛事,那位集禅理与修为于一身的高僧曾说过,和尚度己,高僧度人,佛祖普度众生……”

    “这大概也是我等修为一直无法精进的原因,据说只有对于禅理透彻如佛的僧人才能到达涅槃甚至寂静的境界!”

    听到大师兄的一番言论,大家都是悄然无声,那些高深的境界当然是每个人都向往的,可是他们也知道,那般大彻大悟的境界千载难逢。

    “观云,大家都到了吧?”无岸大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大殿门前,脸上尽是笑意问道。

    观云对师父点头道:“师父,按你说的,我已把所有师兄弟都召集于此……”

    “师父……”观海为刚才自己冒失的言语感到有些内疚,只叫了一声便又重新低下了头。

    无岸大师目光慈祥的看着自己多年来养大的每个弟子,眼里尽是不舍之意。

    他目光看到最后也是最小的弟子杀生时,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孩子们,为师十二岁出家,于佛前修行一甲子六十年岁月,一生当中见到过太多世间的聚散离合,本以为这一切早已不以为意,直到今天,却仍有动容……实在不该,不该……”

    “本来心中也有一丝侥幸避世的想法,也盼着跟你们这些孩子再续些机缘,到我坐化于佛前时,尚有你们围绕左右,必是我无岸一生幸事……可如今战祸不断,我又决意留下那几位逃离追杀的施主,便不能与你等一起偏安度世,从今日后,你们便……便各自离去吧!”

    无岸大师刚说完,一旁的观云即刻跪倒在师父面前,凄然道:“师父,我跟师弟们从小受师父收留抚养,这些年来从未离开过师父左右,更没有走出了这座寺院一步,您若要赶我们走,又让我们能去到哪里?”

    观海也跪倒以双膝爬到师父面前,颤声道:“是弟子不该胡言乱语,都是弟子的错,求师父不要敢我们走……”

    老十七和杀生都眨着眼睛含着泪珠,一会儿望望身边的师兄,一会儿又看看师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无岸大师拍了拍两位最年长的弟子道:“你们两个年纪最长,不但要时刻关怀其他师弟,更要在他们面前做个表率,难道你们真的不明白为师的苦心吗?”

    大师的话依旧很柔和,但听在他们耳中,却仿佛阵阵雷鸣。

    两位弟子跪在师父膝前,这一刻,即便已经修行多年的他们也不禁泪水盈眶。

    站在所有人最外侧的洛北一直看着这师徒离别前的一幕,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他再也看不下去,只好哀叹一声,走出琉璃塔大殿。

    青松明月,万丈苍穹。

    洛北抬头仰望天空,忽生一阵苍凉之感。

    眼角的余光中,一个瘦瘦弱弱的少年站在月光底下,也正如洛北般仰望天空。

    但他没有叹息,眼神仍是坚毅,这种超出常人的目光即便是修行多年的观云等人都不曾具备的。

    ……

    ……

第102章 太祖长拳

    皎皎月夜,星辰点点。

    同样的夜晚,大江南北,有多少人同时仰望。

    落在眼里的有诗情画意,也有空洞寂寥。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有时,同样的画面看在不同的眼里就会有不同的感悟。

    月光下,瘦弱少年望着长空皓月,不禁有些痴意。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竟突然将双腿迈开,扎成了马步。

    看他身材颀长但偏于瘦弱的那种,夸张点说甚至一场大风都可能吹倒。

    但是,他坚毅的眼神完全超乎了他单薄的有些脆弱的身体,即便在最大的逆境下,他都依然会保持坚毅和冷静。

    洛北不禁在想,看他样子跟自己年纪相仿,可却仿佛有一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静感。

    少年身子微微摇晃了两下才把马步扎稳,然后双手握拳交于前胸,腿前后横扫,一拳击出。

    洛北凝眸观看,知道少年练的正是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所创的太祖长拳的起手式,三十二式太祖长拳在宋朝初年直到如今,经过近两百年的历史,已经成为大宋军中或是一般练武者必修的一种拳法,也是最基础的拳法。

    可是,少年的身子实在太弱了些,即便是这最为简单也最为基础的起手式练起来也格外艰难。

    只见他身子一阵轻晃之后才又站稳,他尽力以双手去平衡身子的重量,让自己不至于跌倒。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少年身子太弱,并不适合练武。

    可是少年的毅力居然比一般人都要更加坚定几倍,好不容易才将起手式打的有模有样,便又要击出第二拳。

    这一拳比之起手式要更加艰难了些,一拳后挂,另一只手成掌劈向前方,这一式之所以比第一式难度更大,是因为它需要身体有更好的协调性,双手分前后,如拉弓入弦,虎虎生威。

    少年只把这一式练到了一半,身子回转的瞬间便发生了倾斜,再也站立不稳,直接倒在了地上。

    少年只练到了第二式便跌倒在地,这并不是他不用心,亦或是毅力不够,洛北从他每一抬手或是出脚都能看得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练习这套拳法了,甚至可以说他对这套拳法算得上是了然于心。

    只是他不但身子偏弱,协调性也不好,每一招使出后非但没有真正太祖长拳所需要的力量感,甚至薄弱的拳风比之一般的乡下童子打仗时尚且不如。

    洛北有些担心少年,便想要上前将他扶起,可是刚迈出两步便又停了下来,很显然,少年一定是不想有人帮助哪怕是怜悯。

    要不然他就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到幽静处练习拳法。

    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本是后周大将,武艺非凡,手中一把盘龙棍不管是上阵杀敌还是江湖比武,都比之一般习武者不落下风。

    后来,经过了陈桥兵变,太祖逐渐掌握天下大势,创立大宋。

    直到天下基本安定之后,太祖不忘当年习武的心愿,于是讨教诸多江湖高手,心有所悟便创下这套三十二式太祖长拳,传至天下,无论普通百姓还是军中士兵无不习之,一方面可强身健体,练到好处,亦可高妙无比。

    赵匡胤本是马上皇帝,力量极大,所以他这套拳法也很讲究力量的运用,似少年这般身体

    薄弱之人极难练就。

    可是,眼看少年一次次跌倒在地,似乎每一次看起来都爬不起来的时候,他又偏生重新站起来。

    而每一次重新站起来之后,他又从起手式开始,一招一式的重头再来。

    他既不气馁,也不着急,跌倒一次就爬起来,再次跌倒便再次爬起来。

    月色清清凉凉,少年身后的影子孤寂无依。

    洛北在心底有些感叹,与眼前执拗的少年相比,自己大概要好了许多,可是不也是一事无成,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一个自身条件虽差却刻苦努力的人?

    他抬起头,再望了一眼少年,这时候少年已经逐渐从开始的一招两式到了第十五式,这其间他的确已经付出了许多代价,身上的粗布衣服已经刮破,胳膊上甚至是额头都有轻微的擦伤。

    但是少年还是一声未吭,爬起来继续练习。

    洛北摇摇头,打算还是早些回去,自己留在这里既帮不上什么,又怕少年看到自己眼中的怜悯。

    在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就看到琉璃塔大殿前一个极为苍老的身影正站在那里,似乎正在专注的看着少年月下习武。

    对于大殿前这位老人哑然洛北一直都很好奇,一个人枯扫琉璃塔至少超过了一甲子,他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还有,初见时哑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让洛北始终难忘,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的匆匆一瞥,洛北仍旧记忆犹新。

    哑然微微佝偻着身子,伫立在大殿门前,好像脚并没有踏出大殿,他面容苍老已极,但精神还是很好,目光深邃,一直观察着月下少年。

    少年的资质并不好, 就连稍微复杂一点的招式都要几遍才能有所进展,哑然却一直看着他,苍老的脸上,时而现出一丝极为清淡的表情。

    洛北看看哑然,又看看少年,脑海里想象着两人的模样。

    突然,让他有点惊奇的是,似乎在某些瞬间,这原本毫无关联也不可能有任何关联的两个人竟出奇的神似。

    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哑然自然也看到了洛北,他那一缕长须在风中迎风而舞,深灰色的僧袍显得很旧,但洗的很干净,头上那顶布帽好像也戴了很多年。

    这相视的一瞬间,让洛北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想要从远古的封印中觉醒过来。

    他的心仿佛又跳到了嗓子眼儿。

    仅仅是短暂的对视,不知为何竟能生生的出现一种莫名的熟悉?

    哑然的年龄没有人清楚的知道,但根据无岸大师所言,在大师于莲花寺修行的一甲子里,这位老人在这里生活的更久,那么至少也有八十岁 以上,而自己至今也还不到十四岁,又怎么可能相识?

    但这种感觉很清晰,洛北甚至能想象到哑然年轻时的模样。

    为什么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一直静立的老人甩了甩衣袖,只是轻轻的并没有特意的动作。

    但是,洛北心底却好像有一团怒火突然升起,霎时间燃遍全身。

    这种火热感让洛北有些忍不住要冲向老人。

    “到底是什么藏在我的身体里?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冲动?是仇恨?可是……明明不曾相识的啊!”

    洛北的心跳的更厉害了,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呐喊自问着。

    老人依旧站在大殿前,好像根本没有走出来一步的意思,他目光并不像无岸大师那般慈祥,但也没有一点恶意,只不过很深邃,深邃到洛北完全看不清。

    “冲过去,他是你的仇人”

    洛北大惊,好像确确实实有一个声音在他身体里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就在这时候,一直独自又刻苦的练着太祖长拳的少年突然发出了一声呼救,打断了洛北耳边的声音。

    洛北回过头时,就看到少年倒在地上,双手抱着一条腿,显然是受了伤。

    他再不管哑然,哑然虽然看到少年受伤倒地,但好像也没有要走出大殿的意思,自己只好过去看看。

    洛北很快来到少年面前,只见少年右膝上流下了一条极长的血口,鲜血淋漓。

    少年咬着牙,极力的忍住疼痛,除了刚才那一声惨呼之外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洛北蹲下身子,大约的看了一下,知道这是他练功时不小心跌倒后的刮伤,虽然出了不少血,但好在伤口并不很深。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还是当初在栖霞山上时卓小婵留下的外伤药,下山之后他从未用过,如今更是只当成一种纪念,想不到今日又派上了用场。

    “涂了外伤药一夜应该就没事了,但今天晚上睡觉要注意别再碰了伤口……”

    洛北一边说话,一边拉开少年紧紧捂住腿部的手,不容他反抗便把白色的药末倒在上面,然后抬起头就看到少年紧咬着牙,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显然这种药倒在伤口上会引起应激性疼痛。

    “要是真挺不住就叫出声来,反正现在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人能听到”

    洛北涂好了药又从自己里面的衣襟上撕下一条白布,将少年的腿处简单的包裹起来,防止与外界接触后再有感染。

    “我觉得你现在身子这么弱本不该如此努力的练功,要练也总要等到养好了身子再说……”

    洛北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能等……”

    这是洛北第一次听到少年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少年低着头怔怔的看着腿上的伤口,他的心思一向很深,习惯把诸多心事都埋在心里。

    “别人可以等,但我却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从几岁那么大开始,我就经历着一般人无法想象的劫难,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从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快些成长起来,要有能保护身边人的能力……”

    “所以即便芸娘不喜,我也还是要坚持把拳法练好”

    洛北想伸手扶少年站起来,可少年却甩开了他的手,虽有伤痛,但他依旧是那般执着和坚毅。

    从浮桥下草丛中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开始,少年这种目光好像就从未变过。

    洛北退在一旁,但并不远,只要少年站立不稳的时候,他就能第一时间上去将他扶住。

    少年勉强站稳之后,才看到大殿前的那个苍老的身影,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了,惊讶或是不可思议。

    而这时候,一直站在那里观看少年练武的哑然却默然转身,向漆黑的大殿走了进去。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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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传介绍:
一首沧桑曲,杯酒断人肠。少年洛北历经浩荡历史、乱世风云,又背负着魔教余孽名头辗转世间,逐渐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谱写一首乱世真情侠义长存的奇幻之歌。浮游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游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游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