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0 永光殒灭未返之乡(下)

    次日清晨,罗彬瀚怀着一点忧郁的心情醒来。他在山间偶遇荆璜后做了个怪梦,是一场办在教堂里的中式婚礼,到处都张贴着喜字与贺联。一头直立的狼身穿礼服,手持经书,用莫莫罗那种庄严圣洁的声音朗诵证婚词。

    罗彬瀚倒很希望瞧瞧新郎和新娘的模样,无奈怎么都看不真切,只有无数个长得跟荆璜一样的花童在空中乱飞。那场面过于恐怖,吓得他直接从床头滚了下来。

    他只得满腔怨气地起床洗漱,然后去往舰桥室找人。荆璜果然不在,甚至连莫莫罗也不见踪影,只有雅莱丽伽坐在书架边看《薰渠》。

    罗彬瀚讨好地凑上去:“您老人家回来啦?那头懒龙呢?”

    “我把它放在山上。”雅莱丽伽说,“先让它适应一段时间的野外生活。如果它没法接受这里,我们再把它接走。”

    “那老莫呢?去野人村宣扬禅法了?”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地玩着自己的角链。罗彬瀚把这当作默认,不免对野人们此刻的生活状况产生了少许担忧。如今那里不仅有一个为回归报告而疯狂的白塔学徒,还有一个曾经让星际黑帮分子尝试自杀的狂热宗教分子。

    为了解救这些淳朴的野人,罗彬瀚大胆地对雅莱丽伽提议道:“要不您老人家也过去瞧瞧?”

    雅莱丽伽扬起眉毛看着他:“为什么?”

    “您不是更有效率么?老莫那行善十则把野人们一个个说过去得多久?我看不如请您来个斩首行动,把那野人首领给收编咯,让他从此沉迷美色,无心吃人,岂不胜造七级浮屠?”

    “你不理解他们的组织结构。”雅莱丽伽说,“他们的首领是推选出来的,一旦某个部族首领被内部认为无法履职,其他部族的首领们会要求他主动禅让,控制单个领袖毫无意义。而且呜达是众族之族,他们的族人定期要和外面的部族交换,保证守护者的体内流着每一个部族的血。即便我们控制住那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旦我们离开,他们会被新血给替换掉。”

    “草,原始人还搞这么复杂?”

    “他们很看重守护者的使命。”雅莱丽伽答非所问地说。

    “他们这是怙恶不悛!不思悔改!”罗彬瀚愤慨地批判道,“政治制度搞得有鼻子有眼的,咋就吃人的毛病改不掉了?再吃就让老莫把他们房子给拆迁了,看丫老实不老实……话说您老人家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雅莱丽伽对着他微笑,然后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花朵糖递给他。

    “部落东边的屋子里有个年轻女孩,扎三个辫子,脸上有个树枝形状的刺青。”她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要去那里,帮我把这朵花送给她,告诉她这是我的回礼。要是你想找点乐子,她也完全欢迎。”

    罗彬瀚往后退了一步:“这不合适吧?老莫正搁那儿忙呢,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有个忙需要你帮。”雅莱丽伽说,“我需要研究一下这些部落的集体传说。既然你现在无事可做,何不带着你的朋友们去看看对面的情况?”

    罗彬瀚起先没有明白她的“对面”是指什么,直到雅莱丽伽指了指头顶,他才明白那是在说天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他有点错愕,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委以如此重任,但雅莱丽伽毫不给他考虑的时间,立刻从椅子旁边提起一个工具箱,接二连三地交给他一些小东西。

    “即时翻译器。”她首先递给罗彬瀚一个耳塞似的白色胶体,“它会读取对方说话时的脑电波,生成联盟标准语翻译给你。但它无法真正让你学会他们的语言,所以你还需要把信息采集器插入他们的公共网络里。”

    她又递给罗彬瀚一根非常纤细的金属线,末端连着一颗圆球。罗彬瀚有点质疑这东西是否能跟那个世界的电子设备接口匹配,雅莱丽伽却告诉他只要能伸到接口内部就足够了。

    他还没完全搞懂这两样东西的用法,紧接着又被塞了一根迷你手电筒似的玻璃短棒,可以让目击其光亮的原始生物丢失五到十分钟的记忆;一朵芬芳馥郁的仿真茉莉胸花,闻到的普通人将昏迷至少四个小时;最后则是一根自动变形的电子探针,可以捅开大部分结构简单的机械锁,换言之就是允许罗彬瀚在那个世界打开任何一扇非电子解锁的车门、库门或防盗门。

    罗彬瀚捏着那根探针看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对雅莱丽伽说:“我能问问您老人家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吗?”

    “它们都是基础通用工具。”雅莱丽伽说,“如果你缺一些简单原料,或者单纯想与世隔绝地度个假,去找个陷阱带上的原始文明是最简单的。联盟的监管无法覆盖那里,他们也无法前往区域法庭申诉。”

    罗彬瀚不敢深思自己的老家是否也接待过许多这样的“旅客”。他把这些杂物整理好放进衣袋,准备招呼马林和霜尾一起拖着木筏出去鬼混。这时雅莱丽伽制止了他,把他领到底部的子舱停泊区。

    雅莱丽伽拍拍他的狗头:“那个世界的入口周边很安全,可以让你试着做点事情。至少你该学会驾驶子舱飞行器。”

    罗彬瀚觉得这个机会来得有点唐突,以自己驽钝的资质恐怕难以掌握。但雅莱丽伽对他表示要么他今天用自己的脑子学会,要么她就让他学会。

    于是忠诚勤劳的罗彬瀚立刻向他博学的船副积极请教,在短短两个小时内掌握了基础的驾驶技巧。雅莱丽伽让他在山间开了几圈,认定他已经能够独立上路。

    “这倒比开车简单多了。”罗彬瀚评价道。

    “你只是在使用智能辅助系统,”雅莱丽伽说,“切换到纯手动就完全不同了。假如你遇到飞行器失控,别试图人工修正,立刻按紧急逃生键。”

    罗彬瀚记住了她的忠告,为了防止自己单独沦落到这种处境,他决定捎上马林和霜尾。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带上乔尔法曼,但一来飞行器空间有限,二来她和波帕早就出发去搜寻绾波子的踪迹了。

    已然厌倦空山美景的马林正想找点乐子,于是爽快接受了他的邀请,他们接着又合力把无聊到发呆的霜尾也骗上船,朝着天空中的镜像飞去。罗彬瀚原本担心这架飞行器会像当初凯奥雷的飞船那样失效,好在最后还是顺利地穿越了湖面。

    “别傻了,”知道他顾虑后的马林说,“这只是个带着点神秘的陷阱带而已,它离约律宇宙可远呢。再说你看看它隔壁是个什么情况,没准再过几千年,这里的以太就会彻底消退,变成他们邻居的样子。这在陷阱带上都是常事。”

    他们照着第一次跟踪野人的方向飞,绕过那座防火站,在数十公里外发现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小镇子。仗着和本地人高度相似的容貌,罗彬瀚和马林大摇大摆地走进镇内,霜尾则因那头罕见的银发而不得不罩上兜帽。

    小镇上似乎人口不多,但各式商店很齐全。为了完成雅莱丽伽的信息收集任务,罗彬瀚首先带着两个旅伴找到一家手机店。

    店员殷勤地向他们招呼询问,他的言语通过罗彬瀚耳朵里的翻译器,近乎同步地转化成了联盟的通用语。

    罗彬瀚假意咳嗽两声,表示自己没法说话,然后任由店员介绍那些新款手机。这体验对他再熟悉不过,马林和霜尾却都觉得挺有意思,在他背后互相耳语着。当店员介绍到某个新品,罗彬瀚一下认出那是他之前解救女孩所用的同款。

    他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店员立刻加大了对那款手机的赞美,从它先进的三叠屏幕到超薄机身,再从高清像素夸到最热门的时尚代言人。

    店员滔滔不绝的推荐令罗彬瀚油然生出一股恶作剧的冲动。他差点打算用雅莱丽伽给的失忆棒弄昏对方,然后偷偷拿走几个手机,但旋即想到对方可能会因此失业,只好打消这个令人兴奋的主意。他让马林和霜尾制伏对方,带着邪恶的笑容拿出一根细金属线,来回比划着店员的鼻孔和眼睛,恐吓了足足五分钟后才意犹未尽地把它塞进柜台上的电脑接口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赶紧用失忆棒解决店员,带着收集到的信息逃窜回飞行器上,然后开始毫无良心地放声狂笑。

151 螺丝起子芳唇(上)

    这次临时起意的恶作剧带给罗彬瀚意外复杂而持久的情绪体验。捉弄无辜的店员使他感到莫名亢奋,这段时间积压在他心中的阴霾好像全被一扫而空。马林和霜尾显然也觉得很有意思,一致认为他们还可以再多玩几次。

    归途中他们一直兴致高昂,某种隐秘阴暗的得意在罗彬瀚心中滋长:他们的行径是毫无风险的,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反复去折腾那个店员一百次,而对方却浑然不觉。那无关利益或仇恨,只是游戏旁人的感觉使他感到很过瘾。在那里他可以轻松自在地掌控住局面,而不再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而心神不宁。

    这种乐趣直到走进舰桥室时都还刺激着他的神经,直至他在书架旁坐下休息,听着室内回荡的抒情音乐时,那股狂热却倏然消退了。

    他好似突然被人泼下一头冷水,把闷烧的激情和恼火全都熄灭了。对那倒霉店员的愧疚感涌上心头——那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普通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他干嘛要去平白恐吓对方一顿?失忆棒确实已帮他摆脱了麻烦,可如果那店员不幸是个心脏病患者,他当时做的事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点惶恐。他还意识到自己不久前去了一个和自己故乡那么相似的地方,竟然半点也没有觉得亲切或怀念。当时他抱持的心态实实在在就是个闯进纸房子里东突西撞的星际海盗。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沮丧地在座位上抱住了头。而马林恰好口叼糖花,抱着一本娱乐刊物来找他。目睹他颓态的马林大为惊奇,拔掉嘴里的花茎问道:“你怎么了?”

    罗彬瀚有心向他解释,可竟不知该从何说起。那挥之不去的挫败感由来已久,不仅仅因为那个被他欺负的倒霉店员、昨夜临渊独坐的荆璜,又或者是之前他和蓝鹊的龃龉。他感到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充满了无尽的混乱和错误,而他却和儿童一样束手无策。

    他没法把这些都告诉马林,只能简单地说了说他在恶整店员后的感受。

    “这算什么!”马林不以为然地叫道,“我们不过是逗那伙计玩了一会儿!这点小事就让你觉得负罪?你当初在馒头大赛上打晕保安时可一点都没犹豫!”

    他的指控确有道理,罗彬瀚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极端智人种族中心主义者。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并非如此。这两件事的真正区别在于,打晕蝇人完全是出于雅莱丽伽的指使,而他身边还有荆璜和莫莫罗,足以让他确信自己的行为不会真的引发任何严重后果。然而当他站到那个店员身边时,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某种偶然的冲动所控制。

    那听起来过于莫名其妙,所以罗彬瀚放弃了解释,只是无精打采地瘫在靠椅上。马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又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懂了,这根本不是因为我们戏弄了那个倒霉伙计。”他说,“你正犯抑郁呢,朋友。现在你感到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世间万物毫无欢乐。此乃情感充沛者常有之事,毕竟涨潮来得越快,退潮也总会变得更勤。咱们得顺应水势来消解这种痛苦。”

    “你又懂治水了。”罗彬瀚闷闷地说。

    “我是个艺术工作者,好吧?激情乃是灵感的源泉,有段时间这种感觉差不多天天缠着我,让我只能靠喝酒入睡,结果梦里还老是看见我的老家,那对一个心灵敏感的人可真是折磨。不过后来我也习惯了,琢磨出点窍门来让自己好受。”

    罗彬瀚终于有了一点兴趣。他坐直身体,想知道马林是如何从他非比寻常的身世里逃离出来。

    “诀窍就是找个女人。”马林说。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而马林神情泰然,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令你觉得荒唐,但爱欲乃治愈一切伤痕的良方,亲爱的朋友。你曾经问我为何不想对圣融晶使复仇,那是因为复仇只会叫你烧空自己,最后落得一无所有。但只要你掌握得足够好,爱欲却能从各方面滋养你。当我把全部精神放在一个女人身上时,噩梦便会离我远去。如今那蓝发的姑娘已经走啦!我看你也伤心得够久了,是时候让自己放松放松了。“

    “草,你丫又思春了是吧?”罗彬瀚怒道,“少给老子出馊主意。再说你那也算是追求爱情吗?你就是馋人的身子,你下贱!”

    他生龙活虎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劈手抢走马林带来的猛男娱乐刊物,又跑去骚扰躺在野地里晒太阳的霜尾。他撸着霜尾闪亮丝滑的背毛说:“你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启示才上船的吗?结果就天天在这儿当懒狗?”

    变成巨狼的霜尾伸伸懒腰,打了个堪称狰狞的哈欠,随后一爪拍到罗彬瀚脸上。尽管罗彬瀚力能拔桌,结果仍然被这只狼人毫不客气地按趴在地。

    罗彬瀚在心里记下这笔账,接着开始连声求饶。最后他被迫学了三声哈士奇叫,霜尾才尽兴地松开爪子放他离开。他悻悻地交出了猛男娱乐刊物,独自跑去找雅莱丽伽汇报工作。

    雅莱丽伽不在寂静号上,只让∈转交给他一段留言,告诉他如何用寂静号的主机连接信息采集器,从而快速浏览获取到的情报。这个新技巧对罗彬瀚来说倒挺新鲜,他成功研究出了如何导出信息,在∈帮助下慢慢消化那海量的信息。

    和他想象中的“盗取语言”不同,这个信息采集器在短短十秒钟内入侵了一整个星球的公共网络,并复制下了一切能够接触到的网页信息。它们是如此的庞杂浩瀚,以至于罗彬瀚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他对着环绕自己的柱状光屏发了半天的呆,最后还是∈用这些情报做了一个语言归纳,把所有本地文字和语言都翻译成了联盟通用语。

    一颗存在三个大洲的星球,国家的总数是七十九,最早的文明起源于北方山脉……像这些政治和历史的信息在罗彬瀚读来都很无趣。他随便地扫了几本小说和电影,然后搜索起关于目击巨人的情报。

    在他想来,既然这个世界有着更先进的手机,那么莫莫罗的出现肯定会被传播到网上,引发巨大的震动。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也没搜到,无论是关于巨人拯救了失踪旅者的新闻,还是任何与此有关的视频录像。

    他以为是自己的搜索关键词不对,于是让∈按照莫莫罗的形象在这些网络信息中寻找相似,得出的结果依旧是查无此事。

    罗彬瀚感到事情变得有点古怪。这会是政府已经发现并封锁了消息吗?还是说那个拍下莫莫罗的人因为害怕而没有发布到网上?可他先前却分明在防火站内看到了闪光灯亮起。

    他决定去把这件事搞明白。

152 螺丝起子芳唇(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罗彬瀚开始频繁地穿梭星层。他又去了那个防火站,远远观察里面的动向,估计里头常驻的有大约三十人。基本上都是男性,只有某个明显怀着怀孕的女人会在每日中午走进防火站,和门卫态度亲昵地交谈着。

    罗彬瀚看到她三次,很快明白这女人和门卫是一对夫妇,家就住在之前他去过的小镇上。女人大腹便便,行动不大利落,却依据频繁来防火站看望丈夫。两人看起来简直如胶似漆。

    由于防火站不放生人入内,罗彬瀚打算先从这位孕妇入手打听。那天当他看着对方走出防火站,便立刻将飞行器藏在林子里,假装散步的旅客和她偶遇。

    这时罗彬瀚的翻译器内已经加入了这个世界的语言信息,足以指导他和当地人完成一些简单的交谈。而他的发色也与当地最主流的淡棕色明显不同,他便索性装成一个跑来林间散步的异国旅客,用不甚利落的当地话和对方打起招呼。

    他衣衫单薄,两手空空,因此女人对他并不怎么起疑,两人很快互通姓名,交谈甚欢。罗彬瀚得知她和她的丈夫都姓“木杜”(这只是翻译器提供的音译,他并不清楚它的发音是否存在其他隐意)。她住在附近的原石台镇,原本曾是酒吧的女招待,怀孕以后则辞了工作,暂时休业在家,只趁着散步时去看看丈夫。

    罗彬瀚随便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大洋之外的国籍和身世,然后坦然自若地打探起近期防火站内的动向,结果木杜太太的反应十分寻常,对巨人或怪物之类的内容一个字也没提起。她并非天天都来探望,因此可能恰好错过了莫莫罗的现身,但她的丈夫已在防火站执勤一月有余,绝不可能漏失那惊世骇俗的一幕。

    他观察木杜太太的言行,觉得对方不像撒谎,而门卫也没有理由向妻子隐瞒这桩怪事,除非他受到了来自高层的重大压力。

    但那似乎有悖常理。依照罗彬瀚的经验,这类半乡村地区的消息总是在社区和交际圈里传得飞快,而政府则永远慢上半拍。莫莫罗的出现还未过去一星期,这个国家的官方机构如何能完全确信此事的真伪,并让当地的居民们对此浑然不知呢?

    这里的科技水平或许比他老家更高,但他仍不觉得政府能达到如此惊人的控制力。为了验证这一点,罗彬瀚打算再去小镇居民间打听一下。

    他把木杜太太送回镇上,暗暗记下她的住址,然后沿着街道闲逛。这里大约罕见新面孔,因此路人也常常盯着他看,但说话时却显得比较拘谨。这些人的态度令罗彬瀚有点心虚,总感觉是自己当初对店员的恶作剧遭到了揭发。

    这种心理促使他避开了那条通往手机店的直路,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他决意在这里随机埋伏一个落单的小镇居民,逼问对方是否知道关于巨人现世的消息,然后再用记忆棒清除自己的犯罪痕迹。

    这个计划在他踏入小巷的一瞬间便宣告破产。小巷深处已有人捷足先登。一群有男有女的年轻人正对某些事谈得火热,当罗彬瀚过来时却立刻鬼鬼祟祟地止住话头,颇不友善地盯着他。

    他们五男三女,总共八个人。这个数量对罗彬瀚没有太大安全威胁,但却没把握不让任何一个人逃走。他还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呛人的植物焦臭味,与之相似的气味他曾闻到过几次,是在他妹妹的前男友身上。

    罗彬瀚不想惹这个麻烦。他转身就要离开,那几个年轻人在后头嘻嘻哈哈地叫他,故意说些脏词来试他听不听得懂。这些人都比罗彬瀚小,估略是念大学的年龄,所能说出的挑衅都对罗彬瀚不痛不痒。但其中一个女孩的声音却和其他人不同。

    “慢着。”那个有点尖细的声音说,“这个人我有点眼熟……他在梦里打过我一拳!”

    罗彬瀚对这声音没什么印象。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到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孩。她的辫梢做过卷烫和挑染,混杂一小撮酒红色,脸上的妆化得又浓又花,还穿着一条带撕边的紧身裤。她这身天翻地覆的小太妹打扮让罗彬瀚差点没认出来,直至瞥见对方手上攥着的酒红外壳手机,他才猛然意识到此人正是不久前他从野人手里解救的俘虏之一。

    他顺势扫向其他人,想找出另外几个当时的被俘者,但没发现特别眼熟的。那也可能因为这些人的打扮都过于新潮,和穿着登山夹克的俘虏们俨然是两个物种。

    巷子里的年轻人们开始哄笑,大概是为了刚才听到的话。

    “你在梦里见过他?”其中一个家伙油腔滑调地说,“他还打了你一拳,难道就没对你做别的?”

    “我对她这款的没兴趣。”罗彬瀚说。这倒不是气话,因为他妹妹在初中时也爱打扮得像个杀马特,这已经让他听腻了母女间的争吵。

    年轻人们发出一阵谑闹。有的向他挥拳嘘声,有的则纯粹是幸灾乐祸。另外两个女孩搭着酒红马尾的肩膀,好像以为自己怪可爱似地捂嘴笑个不停。

    酒红马尾冲着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双眉。她的眼神说明这是个侮辱性动作,但罗彬瀚不知道它的意思。他无所谓地问对方:“你什么时候做的梦?”

    “山里。”酒红马尾说,“我在山里散步时睡着了,醒来时脑袋后面疼得好像挨了一下,那是你干的。”

    “我干嘛打你?难道因为你长得丑吗?”

    年轻人们又发出一阵哄笑,还有几个明显是想收拾他一顿。罗彬瀚观察那酒红马尾的样子,认定她再没有多余的情报价值,便马上转身离开,想找些更年长聪明的人打听消息。

    他走出半条街,听到身后响起很轻的脚步声,扭头瞧见那酒红马尾一直跟着他。这小太妹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在被看到后索性大步走到罗彬瀚旁边。

    罗彬瀚停下脚步:“你想干嘛?”

    酒红马尾抬头挺胸,很有点傲慢地盯着他:“你肯定打了我一拳。”

    “您有证据吗?有就去法庭告我啊。”

    酒红马尾愠怒地哼了一声。罗彬瀚见过她素颜的模样,知道她长相不错,可看到那张大花脸便好感全无,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精神初中生说话。

    他闷头继续往前走,结果酒红马尾还是不依不饶地跟在他旁边。这种行为已经严重干扰到罗彬瀚的侦察计划,使他原本就很低落的情绪雪上加霜。他很想找个没人的小巷,给她后脑上再补一拳,结果偏偏走到了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上。这下罗彬瀚无路可逃,只能对那酒红马尾说:“你再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我爸爸是这里的警长。”酒红马尾说,顺便得意地挺了挺她贫瘠的胸膛。

    罗彬瀚看了她一眼:“你爸管你严吗?”

    “这不关你的事。”

    “你现在走开这就不关我的事。”罗彬瀚说,“否则我就告诉他你在吸溺叶,让他把你扔进管教所。”

    酒红马尾惊愕地看着他。罗彬瀚简直感到好笑:“难道你觉得你们掩饰得很好吗?”

    “可你不该知道管教所。”酒红马尾说,“你不是个住在山里的野人吗?”

153 螺丝起子芳唇(下)

    情况一下就有所不同了。

    罗彬瀚从原本的不耐烦变得又礼貌又热情。他提议两人找个地方坐下聊聊,这突兀的态度改变也许吓到了酒红马尾,让她拒绝跟罗彬瀚单独去镇外的荒地,而把地点选在附近的酒吧。

    “我没带钱。”罗彬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根本没有这个世界的合法货币,最多是在引力器里揣了几枚金币应急。那显然不适合直接拿来付酒钱。

    酒红马尾爽快地表示自己可以请他喝一杯。有个本地人领着自己熟悉社区,这对罗彬瀚而言倒也不错。他配合地跟着对方走到街角,进了一间挤在宠物店与游戏厅中间的寒酸小门。那门户窄到仅容一人进出,在走廊侧边挂着写有“夜猫窝”的荧光板。

    穿过狭窄的走廊,店里头的格局倒是宽敞不少。色调墨蓝的昏暗环境中回荡着爵士风格浓郁的音乐,下午的时间没多少客人,只有年轻的酒保坐在台前玩手机,看到酒红马尾时态度散漫地打了个招呼。

    他们显然是老相识,彼此都用不着客气。当酒保听见她点了两杯饮料时立刻瞥了瞥罗彬瀚,低头跟酒红马尾窃窃私语。罗彬瀚原本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那酒保一点也不懂得收敛,而他现在的听力又比常人好出太多,被迫把那些议论自己的话全数听了进去:长相太老,穿着太土,而且还是个外国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准是没什么钱,只想随便骗几个傻姑娘睡一夜。

    酒红马尾替他辩解了几句——根据酒吧的称呼她大概叫做“茜芮”,但罗彬瀚觉得自己没必要记住这个名字,他已经单方面决定命名对方为酒红马尾。

    他假装没听见那两人的闲话,顾自在角落里坐下,打量这酒吧的布置。尽管他从来没喜欢过泡吧,对于这种娱乐场所的装潢设计欣赏却颇有心得。他能感觉出这地方通常是为年纪更大一点的人准备的,从笨重的木艺桌椅到墙沿挂着的波普画,这里给他的印象就像个竭力隐藏老态的中年人。

    罗彬瀚并不觉得这种气氛很乏味,相反还挺喜欢整体的色调。墙壁深黯的蓝色使他想起了宓谷拉的头发。

    当他静静体会那种无力的空虚感时,酒红马尾端着两个色彩鲜艳的玻璃杯坐到他对面。她把一杯浮满碎冰的宝石蓝色鸡尾酒放到罗彬瀚面前,自己则猛饮一杯加了柠檬片的橙色酒品。

    罗彬瀚看着她动作粗鲁地吞咽酒水,喉管在嫩薄的皮肤下有力鼓动,像一只不安分的蠕虫。当她终于放下酒杯时,那杯中的液面已经往下掉了三分之一。

    “你忌酒?”她对罗彬瀚问道。

    罗彬瀚当然不忌讳酒,但他不知道这汪美丽的宝石蓝里是否添了别的佐料,也不清楚他如今的身体能否抵抗一些强效的麻醉类药物。为了不让这层怀疑破坏气氛,他假意凑到杯边抿了一点,然后直奔真正的主题。

    “你刚才提到了山中的野人。”他装出一副单纯的好奇态度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酒红马尾抬眼看着他。她的妆太浓,甚至影响到罗彬瀚判断她的表情,只能从那目光里辨出她的不以为然。

    “你不用装模作样。”她十分直率地说,“我知道你是他们的一员。”

    “他们是谁?”

    “山中的野人们。那时我醒来了,看到他们就站在你身后,特别恭敬地围着你。你在他们中身份很高?你跟他们长得也不一样,是因为你接受任务要混迹到我们中来?”

    她那胸有成竹的姿态一度让罗彬瀚感到深浅莫测,然而等听到后面几句时,他才明白这女孩所知甚少,几乎完全是误解了状况。他晃着杯子里的冰说:“我不清楚什么野人不野人的,今天以前也没有见过你。我是来这里旅游的。”

    “撒谎,”酒红马尾说,“你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而且打赌镇上的旅店里也没有你的入住记录。”

    “证据呢?我就不能住在朋友家里?”

    “哪个朋友?我父亲认识镇上所有住户,这里总共也就几百人。”

    她的偏执让罗彬瀚难以回应。于是他耸耸肩说:“行吧,就当我是。你打算把我上交国家?”

    “我想见见他们。”酒红马尾要求道,“不是像你这样的斥候。带我去山里,去他们居住的地方。”

    “你去那里干嘛?”

    “我想逃脱这里的一切,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这句话令罗彬瀚深感错愕。他隐隐然察觉出某种非常严重的谬误,可却无法明确地将之辨别出来。为了弄清楚这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压低了声音说:“对,我是他们的人,被派到这里来巡查山外的世界。但我们可不会随便让普通人加入,你得通过审核才行。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们的?”

    酒红马尾乖顺地答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们。黑皮肤的野人,还有像你这样看起来很普通的斥候。当时妈妈告诉我你们是神圣的一族,不能被凡人发现,所以就把我藏在草丛里。你们的人把妈妈带走了,那时我就清楚你们还会再回来的。上回我去山里找你们,那时你们就想带我走?但为何最后又把我扔回来?我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了,你现在能立刻带我去山里吗?”

    店内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换过一首。罗彬瀚捏着杯子,手心有点湿寒。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听到了一个相当血腥的故事。

    “你太小了。”罗彬瀚说,“他们不能带你这种年龄的人回去。而且你知道跟他们回去以后会发生什么吗?”

    “会远离一切烦恼呀。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当时她也说我太小了,难道我现在还不够大?”

    这回答加重了罗彬瀚心中的不祥感。他勉强镇定地问:“镇上的人都这么期盼吗?还是只有你如此?”

    “这当然是少数人的秘密。镇上的人不相信你们存在,他们也不会去那么深的林子里。不过我不一样,我亲眼见过你们,而且知道你们就住在山里。一直以来我都在找你们,只不过你们藏得太好了。”

    酒红马尾变得急切起来。她抓着罗彬瀚的手腕问:“到底怎么样才能加入你们?我想念我的母亲,我不属于这里。”

    罗彬瀚轻轻拉开她的手说:“那你老爹怎么办呢?”

    “他会好好的。他是属于这里的。”

    “你也更适合待在这里。”

    这完全是出于善意的言论,可对方居然立刻眼眶湿润。

    “我一点也不适合这里!”她压低了声音,但依然流露出激动,“你知道我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已经忍受不了了,如果你不肯带我去找他们,那么我就对所有人揭穿你的身份,然后自己去山里找他们。我已经成功了一次,那么我肯定还能成功第二次。”

    “你冷静点。”罗彬瀚说,“我也没说一定不能带你去,是吧?但我来这里是有任务的。如果你能帮我完成任务,我也可以让你见见我那些野人朋友们。”

    他感到自己在说一桩十分荒唐的事,仿佛对一只白兔保证会把它送进老虎嘴里。可这番话却让酒红马尾瞬间喜笑颜开。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罗彬瀚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那动作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罗彬瀚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那柔软的嘴唇已然和他的皮肤脱离接触,只留下一股清淡的鸡尾酒混香。他从中辨别出烈酒和柠檬汁,闻来酸甜而又苦涩。

    罗彬瀚有点呆滞地望着对方。酒红马尾充满暗示地说:“我不介意给点报酬,只要你肯带我去找他们。事实上我还能给得更多。”

    “你这是白搭。”罗彬瀚阴郁地说,“我就不喜欢你这款的。”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够漂亮?”

    “你不够村姑,而且还低龄。少他妈性骚扰大人。”

    酒红马尾耸耸肩,抓过罗彬瀚的宝蓝色杯子,跟自己剩下的半杯残酒调换了一下。

    “这下你总可以喝了,里头没加东西。”她指着橙色的酒说,“来吧,说说你的任务。”

    罗彬瀚低下头,看到那杯子边缘留着一个暗红的唇印。他把杯子转了个向,用干净的部分喝了两口,然后感觉心情更糟糕了。

154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上)

    回到寂静号后,罗彬瀚直接在舰桥室找到了雅莱丽伽。

    “我碰到一件怪事。”他对雅莱丽伽解释道,“有个中邪的小丫头知道山里藏着野人,还一心想加入他们。她现在觉得我是野人派来的间谍,催我赶紧带她去见皇军。我估计她肯定是小时候目击母亲被野人吃掉,吓出精神问题了。”

    雅莱丽伽抬头看看他,问道:“你脸上为什么有唇印?”

    罗彬瀚赶紧又用力地擦了擦,凛然说道:“这个不重要。”

    “那么重要的是?”

    “那丫头必须吃药。”罗彬瀚态度坚决地说。

    “她对我们没有妨碍。”

    “她骚扰我,影响我的日常调查工作。”

    雅莱丽伽的眼神有点嫌弃,但最后还是让他坐下讲讲细节。罗彬瀚告诉她自己怎样为了莫莫罗的名声问题跑去镇上调查,结果却被酒红马尾纠缠不放。他在镇上酒吧里详细询问了情况,得知想要加入野人们的并不止她一个。镇上好几个青少年都相信神秘的野人传说,并希望能从苦闷压抑的社会里逃脱出去,加入永无烦恼的山中部落。

    这对罗彬瀚而言自然十分荒唐。他能百分百确定如果那些青少年进入山中,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填满野人的肚子。呜达部族从根本观念上就不把他们当作同类,而是“魔界里的黑暗居民”。再者罗彬瀚也不理解这些青少年究竟对现实生活有何不满,以至于非要认定一个茹毛饮血的神秘原始社会能让他们过得更舒适。在他看来,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世界生活,那么有着三叠屏手机的彼岸即便不能木舟登月,也无疑比用树叶擦屁股的淳朴部落舒服得多。

    他疑心这背后藏着某种别有用心的宗教宣传,可当他试探酒红马尾这种疯狂念头是否是别人灌输给她时,她却一口咬定这是自己的真实想法,。罗彬瀚还和酒保与其他几个镇民谈了谈,发现他们的态度完全正常,且对“山里有野人”的说法只会一笑置之。

    “是啊,乡下地方都会有这种传说。”酒保半玩笑半讽刺地对他说,“有野人才有探险家,然后才有旅游业嘛。”

    他说这话时酒红马尾就在旁边,罗彬瀚偷眼瞟她,发现她的神情举止又变得完全正常,一点都没有露出刚才喝酒时的疯样儿。

    她带他逛遍了整个小镇,大致弄清了街道格局,然后在小镇广场角落的秋千架上落座

    “所以,你出来是为了找一个巨人?”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找关于巨人的传闻。一个银色的人形生物,比大楼都高,眼睛亮得像电灯泡。你有听过说这种生物出现在镇子附近吗?”

    “我从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罗彬瀚回忆了一下自己从野人手中救回酒红马尾的场面。他明确记得那时莫莫罗还未变回人形,可酒红马尾似乎全无印象。也许因为当时她只清醒了一小会儿,又把注意力全放在野人身上,根本没发现自己旁边站着怎样的庞然巨物。

    酒红马尾答应帮罗彬瀚打听这方面的消息,并接受了一枚金币,约定在他下次来时提供相应的现金。罗彬瀚再三警告她不许跟踪自己,然后便趁着夜色回去了。

    他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告诉雅莱丽伽,然后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小丫头正常点吗?”

    “你首先要知道她为什么不正常。”雅莱丽伽说,“为何她如此渴望脱离自己的社会?”

    关键就在于罗彬瀚不知道。他在自己的老家也见过一些口头上推崇古典文化的人,但其中决计没有谁真的打算去非洲部落过原始生活。酒红马尾只能说是鬼迷心窍。

    他只得告诉雅莱丽伽,像那种年纪的青少年是难以用常理揣度的,他们和他的老妹一样情绪善变而又异想天开,更何况酒红马尾还在私底下吸食溺叶。根据他从信息采集器上得到的知识,那是一种被法律禁止交易的致瘾性植物,然而由于易种易得,在特定地区的学生群体中仍然非常流行。长期吸食则会导致幻觉和精神偏执。

    罗彬瀚严重怀疑那是酒红马尾发神经的真正原因,但如果溺叶确是罪魁祸首,那就意味着任何开导和劝告都无济于事,他只是单纯碰到了一个有点像他老妹的小神经病。

    “一种致瘾植物。”雅莱丽伽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蓝鹊?”

    她的话令罗彬瀚茅塞顿开,连忙开着飞行器去往野人部落,等他到了地头才想起来自己手头根本没有溺叶,甚至也没有亲眼见过溺叶的实物。那他还能跟蓝鹊讲啥呢?让白塔学徒凭着想象研究吗?他有点懊恼于自己的莽撞,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到溺叶的样本,只好先去跟蓝鹊打个招呼。

    他把飞行器停在盆地的入口处,远远看到农田外侧的山坡上多了一间小屋。那屋子基本是由四棵巨大的活树与缠绕在树干间的藤蔓构成。帘幕般浓密的藤叶间开满了一串串青色的花簇。

    这风格独特的建筑显然不是人力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也省掉了罗彬瀚打听蓝鹊住处的功夫。他走到树屋旁边,试着扒开藤条往里窥探。那些如玉铃铛般精致的花朵却骤然绽开,对着他喷出一股股刺激性的湿雾。

    罗彬瀚惨叫着捂住眼睛。直到蓝鹊匆忙从树冠里飘下来,把一种湿冷腥臭的乳液滴进他眼内,那种火烧火燎的痛苦才算是消减下去。处理完他伤势的蓝鹊对着藤墙洒出一把亮闪闪的粉末,树藤立刻解开缠绕,让出一个通往屋内的孔隙。

    它把罗彬瀚扶进里头坐下,然后有点埋怨地说:“你不应该随便窥探一个法师的私人领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幸亏我只能建一座临时工房,如果这是一座法师塔,这会儿你肯定什么都不剩下了。”

    “谢谢提醒。”罗彬瀚揉着眼皮说,“但下次还是麻烦你们竖个警告牌好吗?这里又没有门铃给我摁!”

    蓝鹊看起来有几分歉意,但仍然坚持警示牌会拖防御系统的后腿。它给罗彬瀚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指点道:“你下次可以直接在外面喊我的名字。哨兵蘑菇会把消息传给我的。”

    罗彬瀚不想知道“哨兵蘑菇”又是什么。他喝了几口热茶,然后把酒红马尾的事情挑重点部分说了说——出发以前他已特意照过镜子,确定自己脸上再没有留下奇怪的痕迹。

    他本不指望这次拜访能马上有所收获,可蓝鹊听完后马上从座位上飘了起来。

    “溺叶?让人致瘾?我想我可能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它飘出屋子,不出十秒又回到罗彬瀚面前,把一片浮萍大小的羽状深裂嫩叶递给他。

    罗彬瀚并不清楚溺叶的实物外观,因此直接掏出打火机点燃叶片。一股焦臭弥漫屋中。这是他第二次闻到类似的气味,竟然已经不觉得抵触。

    “就是这东西。”他肯定地对蓝鹊说,“你从哪儿找来的?”

    “呃……就在这附近。”

    “附近?这东西长在山里边?”

    蓝鹊微妙地安静了一会儿。

    “事实上,”它语气谨慎地说,“它们一直种在田里。”

155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中)

    罗彬瀚趁着夜色跑进耕田里,检查上面种植的作物。

    在初次来访时罗彬瀚曾远远眺望过农地,打量那些陌生的绿叶植物,但作为一个城市居民,他对现代化的耕种技术都仅知皮毛,更别提异世界的原始部落庄稼。当时他只觉得有点怪,因为那些绿叶植物既不像谷类也不像蔬菜。如果单纯以叶片为食,其产量显然不足以担当野人们的主要口粮。

    沿着粗糙的土垄,他涉入田地深处,仔细观察那些青翠细弱的草本植物。飘在他头顶的蓝鹊则为他介绍自己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

    “……一种泛茄科述象属的植物,跟颠倒星的无忧草可能存在远亲关系,所以它们的外形也有点相似。它的根块无毒,适合食用,花叶内则含有微量生物碱,不过偶尔食用没什么问题,最多只会让人产生一点毒物兴奋效应。”

    罗彬瀚蹲下身,把手插进土里,摸到那些埋藏在泥中的浑圆根块,触感有点像是土豆。紧接着他又掐下一小片嫩叶,拿到鼻尖前闻了闻。

    “这东西难道只能让人精神兴奋?”他有点费解地问,“为什么我听说它还会让人致幻?”

    “那完全是两回事。我刚才说的兴奋效果基于生物碱。而致幻的部分是因为它属于泛类植物,花叶里蕴含着以太要素和梦境之色。”

    它看了看罗彬瀚茫然的表情,不太情愿地补充道:“你可以理解为魔法植物。”

    罗彬瀚恍然大悟。

    “这里的土著居民把它叫做‘泥叶’。”蓝鹊有点恼火地提高了音量,“他们把它视为泥土的精华——根块填饱族人们的肠肚,花叶启迪先知们的智慧,果实则驯服野兽们的狂性。”

    “启迪智慧?这玩意儿不就是单纯的致幻药吗?”

    “不,当然不是!我刚刚告诉你它的致幻成分是以太和梦境之色!也许以太对你陌生了点,可难道你连梦境之色的意思都不清楚?”

    罗彬瀚耸耸肩,用眼神直白地告诉对方自己就是个文盲。

    蓝鹊绝望地在空中摇晃了两下。

    “我开始好奇你的身世了……不,你不用真的告诉我。我不该知道一个海盗的身世,否则我就不得不把它写进自己的回归报告里——总之,吸食任何含有梦境之色的东西时都可能会导致你做一些特殊的梦。”

    “啥梦?有颜色的梦?”

    “我是说预知梦!”蓝鹊气咻咻地说,“这就是原住民们的先知们获取智慧的方法!他们通过这个来看见以太之潮的波纹!”

    罗彬瀚充满怀疑地看着手中的嫩叶。他认为自己毕竟是个医学生的挚友,有义务捍卫一下科学的尊严——再说靠烧叶子来获取智慧怎么着也太扯了,他甚至觉得跟雅莱丽伽睡一觉都来得靠谱些。

    “每个人用这玩意儿都会做预知梦吗?”他有点跃跃欲试地问。

    “当然不是,梦境之色的效果因人而异,至少目前还没找到规律,或者说我们还没弄清它究竟是植物的哪一部分……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这可不是我的学业水平问题,如果它能被解析和提取,我们早就把它列进占卜魔药表了!”

    罗彬瀚耸耸肩,决定百闻不如一见。他朝远离蓝鹊的下风方向走了几步,然后抓下一小把叶片,把它们全部放在火苗上炙烤。

    焦臭随着风渗入他的鼻腔。

    这是目前为止罗彬瀚闻到的最浓烈的一次。起初他仍觉得很不舒服,简直就像跟十个吞云吐雾的烟鬼关在同一间封闭车厢里,刺激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嘿,你用的量太多了!一次最多是一片……”

    蓝鹊生气地警告着他,但那声音并未靠近,反倒离他越来越远。罗彬瀚有点奇怪地回过头,发现那个披着宽敞斗篷的影子正逆风倒飞,远远避开泥叶的熏烟,消失在夜色的深处。

    罗彬瀚觉得对方这么干未免有点没礼貌,不够也能体谅它抗拒二手烟的心情,便宽容大度地放它逃跑。他皱眉忍耐住那股臭味,看着鲜嫩的绿叶在火苗中慢慢蜷曲发黑。

    风中的焦臭气味渐渐变得复杂,像一根粗绳被人悄悄剪断,拆散成无数凌乱松垮的纤丝。在缠绕纠结的嗅觉谜团中,一根鲜红夺目的细线分离出来,沿着他的呼吸管道深深扎进脑内。

    一股血肉般腥甜的香气。

    罗彬瀚突然感到很饿,简直记不起来自己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了。那肯定是在他去小镇以前,是∈在他查看资料的时候送了食物过来吗?

    饥饿随着回想而愈发剧烈。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地面,知道那泥土中藏着许多肥大的块根,但那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因找不到目标而倍感焦躁,直至一滴水打在他的鼻尖。那寒冷的触感吸引他仰起头。

    空中落下了红色的雨。

    犹如天之云眼悄然睁目,三轮满月下出现一道狭长的裂隙。暗红的浊流涌动其间,沿着裂隙边缘点点倾落,化出血雨般艳丽的景象。他伸手接住几滴雨丝,鼻间便立刻充盈着血肉散发的腥香。

    他把手掌凑到眼前,看到雨水中漂浮着蝇卵般细小的杂质。它们吸附在他的皮肤上,缓慢地蠕动扭曲,犹如婴儿在贪恋子宫的拥抱。怀着对这些异物的嘲弄,他舔舐了一下手掌中的血水,尝到酒液般清醇的甘味。

    身后有人低声轻叹。

    他醺然回首,越过连绵的血雨,看见远方有一片绚烂的花树林。朱桃与白梅同时开放,交织成繁丽的烟霞。

    烟霞之下,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幻象。

    一个光辉的,绝艳的,飘渺而雬美的影子。蒙蒙然如雾花镜月,湛湛然似流水春冰。正视其容的瞬间,双眼因那形象的炜煌而从深处开始灼烧。

    他知道这个“人”。

    说不出名字和来历,但是只要目睹那个身姿,其身份便已清清楚楚。

    罗彬瀚伸出手去,在尝试捕捉幻影的刹那惊醒过来。花树的景象如水镜般破碎四散,天地颠倒翻覆,他站立不稳地摔倒了。

    “……罗瀚!罗瀚!”

    有个声音在呼唤他,由远及近地回响脑中。他失焦的视线因此找到目标,看向飘在他面前的骷髅。

    “罗瀚!听得到吗!”

    蓝鹊用右手指骨捏着一个瓶子,左手则急切地狂扇他的脸。那力道其实不重,但因为打得次数太多,罗彬瀚还是感到脸颊火辣发痛。

    “你一次性吸得太多了!”蓝鹊生气地说,“先知们集会的时候每次只会点燃一片叶子,你这个蠢货!我告诉过你每个人的反应程度都不一样,结果你偏偏对泥叶非常敏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如果我刚才没去找祭祀借舒缓药,你可能要在田里疯上三天三夜!”

    罗彬瀚迟钝地看着它,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还徊留在血与花的幻梦里。在良久的躺卧之后,他的思维终于从麻木中恢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已经是白天,太阳位于他的头顶,从果树的叶隙间洒落斑斑碎光。

    他昏迷了一整夜。

156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下)

    在树下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后,罗彬瀚有点头重脚轻地回到树屋里。蓝鹊帮他倒了点热茶,然后把手中的瓶子塞给他。

    “这是用泥叶果实做的舒缓药,能减轻吸食花叶的副作用。”蓝鹊说,“你最好再继续用几天。把它涂在鼻子底下,或者吃下去都行。”

    罗彬瀚接过它递来的东西看了一眼。那装药的容器由水晶打造,造型精致圆润,像是个香水瓶,显然不是野人们的东西。而里头的药物便没有那么讨人喜爱了。那漆黑的膏质又稠又臭,使人联想到焦油和粪便。罗彬瀚沾了一点在鼻子下,立刻觉得呼吸不畅,头脑发晕,比第一次闻到叶烟还要难受得多。

    “这药是泥叶的果实做的?”他有气无力地问,“自己制毒自己解毒,服务一条龙啊?”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繁殖策略。”蓝鹊解释道,“它们在春夏季节利用花叶来使动物和昆虫上瘾,这样到了秋季落叶时,想缓解痛苦的动物们就必须吃掉大量的泥叶果实,再通过粪便把它的种子播撒出去。这套机制对肉食动物也起作用,所以能让泥叶在播种范围上占据优势。”

    “那动物吃叶子也会做梦吗?”

    “理论上是的,不过这需要更多试验才能知道,因为有些物种对特定的植物更敏感……你还记得你们船上那条龙吗?你们是不是把它放出来了?”

    “对,怎么了?”

    “前天夜里它跑到田里吃了一大片泥叶,差不多有六十株被它啃坏了。原住民们有点生气,不过祭祀们决定不追究这件事。你们最好还是盯住那头幼龙。”

    罗彬瀚哑然无言,最后只能保证会把这件事转告给雅莱丽伽。他没太把幼龙和野人们的纷争放在心上,更多地还是在想前夜做的梦。

    “预知梦。”他揉着脑袋说,“这是说梦到的东西都会变成现实?”

    “那也不完全是,得看具体的内容——所以你昨夜到底梦见了什么?”

    蓝鹊的语气透露出一种不自觉的期待,而罗彬瀚也不觉得这件事有必要隐瞒。他简略地说了那个怪梦的内容,盼着蓝鹊能给他一点启发。血雨、花海、女人……他怎么也不信这些东西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如果这真是所谓的预知梦,那他看到的大概只可能是某种象征性的隐喻。

    羽毛笔在他说话时开始自行书写,飞速记录下他讲的每一个字。披着麻布袍的骷髅则在房间里打转乱飘。

    “唔,很有启发性的梦。土著们告诉我泥叶只能预见短期内的事情,除非你在三月同圆之夜吸食。昨晚只有绿月和蓝月是圆的,这说明你梦到的事会在近期内发生——”

    “如果它真的会发生的话。”罗彬瀚插嘴道。

    “它当然会发生,因为你是古约律嘛。你们对梦境之色最为敏感。你的梦肯定指代着近期内将要发生的某种变化,我得想想怎么解读……血雨,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也可能预示着生命降临……花树?现在春季已经过去了,那不可能出现在现实里,它应该代表复苏、好运、爱情……然后你还梦到了一个女人?她长得怎么样?”

    “大概挺漂亮的吧。我没看清楚。”

    蓝鹊高兴地鼓起掌,发出吃吃咔咔的骨头撞击声。

    “你将遇到一段恋情。”它充满自信地宣布道。

    听到这句话后罗彬瀚的第一直觉是此人已经被马林收买。他重温了一下蓝鹊填写过的主修法术科目:基础通用、植物研究和生命治疗。

    “你他妈根本就不懂预言法术是不是?”他善意地提醒道。

    蓝鹊反应激烈地飘上了天花板。

    “但是我有自学过!那才是我成为学徒时填报的第一科目,只是……好吧,愿意教这个体系的导师太少了,他们挑学徒也很苛刻。我想等我成为正式法师后会有更多的选择机会。”

    这对罗彬瀚倒是桩新鲜事。他从不清楚蓝鹊是为了什么而踏上这条寸毛不生的求法之路。

    “你干嘛想学预言?”他奇怪地问,“如果一件事注定要发生,那你提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

    骷髅的两个眼窟窿心虚地闪烁着。

    “不,你说的这种是‘确定性预言’,它也被称为‘神谕’、‘天启’或者‘命数’。但还有其他的预言种类,比如‘可能性预言’、‘选择性预言’,或者‘诅咒性预言’。后面这些更接近常规法术,而且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如果你纯熟掌握了后面几种法术,那就意味着你有资格成为一座学派塔的塔尖法师。”

    罗彬瀚想起了“永光预言”。他随口接话说:“这就是你要学预言法术的目的?你想成为塔尖法师?”

    蓝鹊含含糊糊地发出几个音节,像是在承认罗彬瀚的揣测。可它的声音听起来又很言不由衷。

    罗彬瀚觉得它并没说实话,但也不打算挖根究底。他又沾了点膏药抹在鼻子下面,然后问道:“所以我昨晚看到的究竟是哪一种预言?永光预言又算哪一种?”

    “大现象预言都是确定性预言。”蓝鹊言之凿凿地说,“它由不同星层不同体系的预言者共同完成,这意味着它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至于泥叶引发的梦……我还在研究这件事。原住民的祭司们给我看了他们祖先留在山洞里的占卜记录,看起来他们还没碰到过预言失效的情况,但我还不敢肯定,最近他们正为预言的事发愁呢。”

    “发啥愁?”

    “当然是永光预言啊。显而易见他们错误解读了其中的一部分,因此认定在预言发出的一千年后黑暗将会降临这里,而他们等待的双星启示和光明使者却迟迟没出现,现在距离那时间已经很近了,所以他们正在拼命说服罗莫,想让他去吃掉对面的黑暗世界。”

    罗彬瀚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他感觉自己有段时间没看见莫莫罗了,估计行善十则普渡计划在野人间推广得不是很顺利。

    他思考了一会儿,有点困惑地说:“所以,他们的这个预言只是搞错了?等这一千年结束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还是会继续去绑架对面的人吃掉?”

    “这我可说不准。也许他们对梦象的解读出错了,也许预言里的‘千年后的三月同圆之日’恰好就是第十月升起的时候,按照这里的时间换算大概是……二十天以后?”

    罗彬瀚瞪着它:“你是说二十天以后那什么永光使者就出现了?”

    “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不过那确实不怎么说得通,我想还是他们的解读问题。”

    他们最终没有在预言的问题上讨论出什么结果。罗彬瀚也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打心底里不相信这短短二十天的时间内能发生什么惊天巨变,让这个运行良好的星球突然迎来末世——即便真有那样的天灾出现,也绝对不可能靠着吃光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解决。

    “我们等等看吧,反正该来的总会来。”他如此说道。

    蓝鹊对他疏慢的态度不太满意。它打算说点什么,而这时一个蘑菇从桌角的树根上长了出来。罗彬瀚眼睁睁看着它从黄豆粒大小开始膨胀,眨眼间便已肥壮如一颗大青菜,立在那里摇摇摆摆。

    “哦,等等,外头有人找我。”

    蓝鹊立刻朝上飘起,穿出由茂密树冠形成的屋顶。罗彬瀚也靠着墙角的垂藤爬了出去。他望着蓝鹊和一个田野边的野人交谈,两人沟通的样子很融洽,或许因为蓝鹊身上半点肉都没有。

    这个念头让他心情很糟,不断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泥叶和溺叶,那可能只是历史接近而导致的巧合吗?

    蓝鹊很快回到了树屋,在他旁边悬停着。

    “他们请求我再多提供一点香料,这样等其他部族来聚会时就能用来招待。”蓝鹊说,“刚才我们聊到哪儿了?对,关于预言。其实我还有些别的想法,当那和主流意见不太一致,所以你最好别往外说。”

    罗彬瀚瞟着它,用眼神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它在扯什么淡。这似乎让蓝鹊安心了一点,它踌躇着说:“我曾经追逐过某个人。她是属于……属于一个特殊流派的法师。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告诉了我很多关于那个流派的秘密——总而言之,她认为确定性预言也是一种可破解的法术。就像诅咒性预言一样,如果你掌握某种力量,就能突破预言里所宣示的命运。”

    它的话让罗彬瀚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他用手扶住树枝,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力量?”

    “爱,”蓝鹊犹犹豫豫地说,“但必须是真爱。”

    罗彬瀚掐断了手里的树枝,差点从树顶摔下去。

157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上)

    树冠被晃得一阵乱颤,但罗彬瀚最终成功保持住了平衡。他坐在树枝上回思往事,随后低头问蓝鹊:“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我没在开玩笑!”蓝鹊加重了自己的语气,“强烈而纯粹的爱能够破除诅咒,这件事有过成功先例,那是发生在……等等,你刚才说我在报复你?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先把这个解释清楚!”

    罗彬瀚马上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成功让蓝鹊忘了刚才的话题,他才若无其事地问:“所以,以前真的有人用爱来破除了诅咒?”

    “哦,对。”蓝鹊说,“那件事后来被编成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叫做《雪女王》。我听说它的真实原型是这样的:曾经有个来自冰蕤之塔的法师,她被派去回收一面魔镜。那镜子附有某个古约律施下的迷心诅咒,会让照到它的人变得冷酷无情。法师从几个海盗手里找到了那面镜子,但却在争夺过程中失手将它打碎了。镜子碎片被风吹进了某个路过的男孩眼中。那男孩立刻性情大变,成了一个残忍又危险的人……噢,慢着……”

    它突然停下话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罗彬瀚,两个眼窟里的红光异常剧烈地闪烁起来。

    “你看我干啥?”罗彬瀚说。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些杂事。你用不着在意。”蓝鹊飞快地答道。

    罗彬瀚觉得它的态度有点怪,可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继续听蓝鹊讲故事的下文:魔镜的碎片改变了男孩的性情,而冰蕤之塔的法师解不开这个来自古约律的强力诅咒,只得把男孩带去冰蕤之塔看押,和其他法师们共同研究救治方法。

    她把男孩放在塔底的监牢里,交给他一堆施了混淆咒的冰棍,然后要求男孩用这些冰棍拼写出“永恒”这个词,就会放他自由离开。然而因为她施下的混淆咒语,每当男孩接触冰棍时便会忘记如何写字,结果怎么都拼不出正确的词。

    于是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也不想着逃出去伤害他人,只是日复一日如木偶般在寒冰牢狱里试图拼写“永恒”。这样的僵局持续了整整五年,直到某天一个女孩爬上森寒云顶,找到冰蕤之塔。她告诉守塔人自己是那男孩的青梅竹马,经历无数艰险才打听到男孩的下落,并哀求法师们让她把男孩带走。

    被魔镜诅咒的人是危险的,因而法师们拒绝了她的请求,只肯让他们见上一面。女孩便走到地牢顶部的洞口,冲着底下呼唤男孩的名字,请求他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她没有得到回应,只能一直坐在牢外哭泣。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三天三夜未曾停歇,法师们都担心她会因心碎而死。当第三个夜晚过去,那位带走了男孩的法师终于走到牢前,要强行将女孩赶走。

    女孩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紧紧地抱住洞口边的冰柱,结果她的泪珠从洞口滴落到牢中,正好流进男孩眼里。魔镜的碎片被那滴眼泪带了出来,诅咒立刻遭到破解。男孩从那冷酷残忍的心绪中骤然惊醒,在女孩的指导下写出了“永恒”。他丢掉冰棍,走出牢笼,和女孩一起返回故乡。

    他们幸福美满,法师们则见证了奇迹,所有人皆大欢喜。唯有那个负责回收魔镜的法师气得要死,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被几个作家谣传成了生性冷酷残忍,到处诱拐年轻男子的“冰雪皇后”。

    “……那是稍微引发了一点骚乱和官司。”蓝鹊说,“不过这件事还是很轰动的。白塔法师们首次发现可以用非仪式法术的方式破除一个如此强力的古约律诅咒。他们为此提了很多理论假设,像是情绪性无意识施法、诅咒逻辑条件漏洞,或者只是镜子的碎片恰好在当时到达了它的法术极限寿命。这件事到现在没有最终定论,可有个法师告诉我,那是因为真爱本身就是一个强力而古老的破咒法术。它存在的时间还在白塔和秘盟以前,在法师们认识到以太和元素结构以前。那是连古约律们也控制不了的法术,可它却没法通用任何手段验证。不管你怎样精心设计测试环境,都没法故意地把它浮现出来——因为那必须是毫无杂质的真爱。”

    它说完这番话,故作不经意地望向远方。午时的艳阳照耀在树冠与田野上,鸟啁与蝉鸣合奏出一首盛夏之歌。罗彬瀚望着蓝鹊洁白的骨骼,不自觉陷入了深邃的冥思。

    “一个法师告诉你这个故事,而且当时你还很小。”他缓缓地说,“你真的确定她不是在逗小孩玩吗?”

    蓝鹊的骨头架子一下变得僵硬了。

    “她就是在逗你玩。”罗彬瀚充满睿智地断言道,“哪家大人会正经跟小孩解释什么科学原理,肯定都是讲个童话混过去啊。你居然还真的信?”

    “这不关你的事!”蓝鹊在他脑海内厉声尖叫,“我才是专业的法术研究者!”

    罗彬瀚晃晃头,心平气和地从树顶跳到屋外。蓝鹊给的舒缓药还攥在他手中,他打算拿过去给酒红马尾试一点,看看能否使她的精神变得正常些。

    他本打算直接走人,蓝鹊却跟着飘了过来,看上去欲言又止。

    “你还想说啥?”罗彬瀚问。

    “没什么,我就是想随便问一问,”蓝鹊掰着自己的指骨,期期艾艾地说,“你有比较要好的玩伴吗?就是那种,特别亲密的,过去经常相处的,愿意为你牺牲点什么的人?就像是青梅竹马的感觉?”

    “你问这干嘛?”

    “呃,我只是感觉你最好提前预备一个。”蓝鹊说,“如果你刚好需要使用……我是说如果你刚好需要帮助,一个青梅竹马总是更可靠些,对吧?从幼年时期开始建立的关系更能保证情感纯度——我的意思是说情谊更真挚纯粹,所以你当然应该找个人当青梅竹马!这绝对是一个很棒的提议!”

    它极其浮夸地干笑了好几声,接着又紧张兮兮地问:“所以你有吗?”

    “那大概也可以算是有吧。”

    “那太棒了!她跟你差不多大?还没来得及结婚?她已经有对象了吗?”

    “他男的。”罗彬瀚镇静地说。

    “噢,噢噢……男的。”蓝鹊顿了顿说,“我猜这也行得通?”

    罗彬瀚瞪直了眼睛,完全搞不明白它在发什么神经,只好把这当作是学术研究者的随机性抽风。他不予理会地跳进飞行器里,告诉蓝鹊自己打算把泥叶果实做的舒缓药给对岸的现代人试试。

    “这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他对蓝鹊确认道。

    蓝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那样子就根本没听清他的问题。直到罗彬瀚飞出谷地,借着舱外的环摄像头检查身后,依然看见那个斗篷飘飘的影子悬浮原地,像为某个难题冥思苦想着。

158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中)

    去往另一个世界前,罗彬瀚又回了趟寂静号。这次他没有去马林或霜尾,只是让∈把关于溺叶的资料又调了出来。那些内容多到十天十夜也不可能看完,他只得尽量挑出重点的部分浏览。

    罗彬瀚第一次接触“溺叶”这个词是在某本小说里。那时他还没单独去镇上调查巨人的消息,也并没意识到溺叶和他老家的某些致瘾植物有何不同。在那本畅销小说中,主角的某个朋友因吸食溺叶而得了妄想症,坚信自己身处于一个虚假的画中世界,唯有投身湖水才能洗脱污浊,成为真实纯粹的活人。那个精神病患最终在夕阳下投湖而死,“尸体怎么都没法捞着”。

    当时罗彬瀚只认为这是对岸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且作者对吸食溺叶的感受描写过分详细,简直应该被扭送去检验一下。然而在去了蓝鹊那里后他的感受又变得有所不同,尤其在意这个角色的尸体失踪问题。

    他让∈查询了关于“溺叶”成分的信息,结果确像蓝鹊所说,叶片含有一种类似烟草的生物碱。那其实并不怎么危险,真正的问题是它具备一种原因不明的致幻效果,且有概率引发严重的精神疾病。尽管研究者还未找出其致幻成分,但临床观察和统计数据都支持这一结论。

    ∈给他看了几张溺叶成株的照片,果真和野人田里的泥叶极为相似,只是叶片颜色更深,是种接近松叶的墨绿。罗彬瀚还让∈帮他整理了溺叶的起源和历史,发现它被世人所知的年头并不长——大约两百年前,一个考察队在涞马洲唐池山脉的大裂谷中发现了首株野生溺叶,研究后认定它是茄科地萍豆的远亲植物。

    考察队把其中一株作为样本带回了文明世界。这件事起初并未引发重视,直到烟草公司发现该物种有利可图,于是积极游说政府通过了食品检验程序,在市场上作为另类香烟贩卖。溺叶烟因其独特风味迅速地风靡世界,直到大量成瘾者出现了致幻和精神问题,公众才开始质疑其安全性。

    争议和抵制一直持续至今,最后各国均对溺叶采取了不同程度的限制,作为发源地的涞马洲直接禁止了非药用生产和贩售。那在法条上约束得非常严厉,可惜实施效果却很不如人意。

    循着这条线索,罗彬瀚又查询了“涞马洲唐池山脉大裂谷”。那是一道横贯涞马洲北部的巨大山脉,自东部海岸而起,直抵中西部的大平原北面。山脉中间被一个巨大的裂谷截为两段,形成了一个奇异复杂的生态天堂——西边是稀疏荒凉的低矮灌木,东边则是高大茂密的乔木林区,古树绵延两百公里,直至最东部的原石台山区。

    那里正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通道所在。先前罗彬瀚所去的原石台小镇则在山区和平原的缓冲带上,距离裂谷边缘不过两百公里。倘若以直线距离估算,那差不多也就是他居住的梨海市和邻省都会蜗角市之间的距离。

    那完全是野人们可以靠着步行走到的地方。考虑到泥叶那狡猾的播种方式,甚至根本不需要野人们亲自到裂谷里下种。

    罗彬瀚心烦意乱地关掉资料,决定停止盲目猜测,亲自去那裂谷里看看情况。

    在他进行这段调查的期间,∈一直以投影形式旁观陪同,似乎对他的行动抱有高度兴趣。他甚至把自己的头发也变成了一串串溺叶。

    “其实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他对罗彬瀚自告奋勇,“把我的数据下载到子舱里怎么样?那样我就能给你提供实时帮助啦!”

    罗彬瀚有点意外:“还有这种操作?”

    ∈向他担保那在技术上没问题,至多是对设备硬件有一点点超额负担,驾驶辅助系统可能会偶尔卡顿,安全设备和平衡器也得关掉一部分来腾出运算空间,不过如果能得到一个机智又风趣的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陪伴,这些牺牲毫无疑问都是值得的。

    罗彬瀚完全认同它的理念,深深感谢他的提醒,然后直奔寂静号仓库去找李理。

    “你的数据放在哪个设备上?”罗彬瀚对她问道,“我能把你带出去吗?”

    听到他提议的李理挑起眉毛:“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先生?”

    罗彬瀚告诉她自己准备去对付一个青春期的小神经病。那丫头某些方面颇得他老妹的神韵,搞得他有点应激反应。他迫切需要一个心理顾问来协助分析,这个人最好理性、平和、善于沟通、占内存少,而且还不会老催他谈恋爱。

    不知为何他觉得李理很适合这个岗位,而在听完他的需求后,李理也干脆地让他拿起某个连接在角落上的黑匣子。那东西像极了罗彬瀚老家的移动硬盘,甚至连数据接口都一模一样。

    他拔掉接口连线,李理的影像立刻消失了。紧接着他又跑回自己房间,换了套看上去更正经点的衣服。正在休息的菲娜被这阵动静惊醒过来,隔着笼子对他暗中观察。

    罗彬瀚想起自己这几天都没怎么亲手喂它,于是顺手把笼子提起来,准备在旅途中巩固巩固感情,还能预防小镇警长对他实施逮捕。

    诸事准备周全,他带着两位异性旅伴登上飞行器,再度去往天外的彼岸。期间他拿出自己许久未用的私人手机,把李理的黑匣子插了上去。

    手机屏幕亮起,但没显示出正常的开机界面。雪白的屏幕上只跳出一行红色宋体汉字。

    ——你好,先生:)

    “呃,”罗彬瀚盯着手机屏幕说,“就这?你人呢?”

    ——这是为了节省简单设备的运行空间。

    罗彬瀚只得接受了这种表情包都发不了的祖父级网络交友模式,唯一让他满意的是这下他可以拿着手机到处恐吓别人了。

    他把飞行器停在小镇外的林子里,然后提着菲娜的笼子,照旧在镇中到处溜达,钻进每条小巷寻找酒红马尾。这镇子实在很小,他以为很快就能发现目标,结果却一无所获,只好坐在广场的秋千旁等着,直到傍晚都没找见人。

    这情况令他有点担心,逐渐开始计划去找这镇子的警长打听打听。这时背后有个声音喊他,罗彬瀚扭过头,看到街角站着一个女孩。她的棕发披散肩头,穿着宽松的针织毛衣和牛仔裤,还背了个双肩书包,看上去一副女大学生气。

    罗彬瀚差点把眼珠子瞪掉,直到对方走到面前,他才终于确信这人真是酒红马尾。

    “你从良啦?”他关切地问道,“还是吹叶子被老师逮住了?”

    虚假的女大学生蔑然昂首,撩开额头的碎发。

    “这不是你说的款式吗?又老气又听话的村姑,你就喜欢这样的,是吧野人叔叔?”

    “那是你误会了。”罗彬瀚说,“我不是只喜欢村姑,我是单纯不喜欢你。”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督工啊。巨人的消息,记得不?有线索没?”

    酒红马尾恼怒地甩了一下书包:“我正在找!”

    言下之意就是一无所获。不过罗彬瀚也不失望,他阴险地冷笑着,把蓝鹊给的舒缓药递了过去,让酒红马尾涂在鼻子底下。

    酒红马尾警觉地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

    “催眠药。闻一下就能把你迷晕,然后带去割器官卖了。”

    罗彬瀚故意这么说,果然看到酒红马尾一把抢过瓶子,满脸挑衅地把它放到自己鼻子底下。尽管她此刻未施脂粉,那副欠人毒打的表情还是跟罗彬瀚的魔鬼老妹如出一辙。

    她把瓶子放在鼻下闻了片刻,表情渐渐变得难测。罗彬瀚并不确定这药对她究竟会有什么影响,不免担心会弄巧成拙。

    “怎么样?”他佯装镇静地问道。

    酒红马尾目光迷离了一会儿,然后冲他轻轻微笑。那笑容完全真诚,柔顺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事。”她用驯服温婉的声音说,“谢谢你的关心。”

159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下)

    罗彬瀚着实有点吓坏了。他有一段和自己老妹铁血残酷的斗争史,因此应对不良少女还算颇有心得。如果对方照例阴阳怪气,那对罗彬瀚而言根本就不算新鲜事。可眼前的阵仗他却从没见识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干嘛突然这样讲话?”他有点害怕地问。

    酒红马尾仍然微笑着,根本没听到似地自顾自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图书馆准备资格考试的资料。我答应过父亲今年要为申请高等学院努力,可我其实没有专注学业,一直在查你问我的东西。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压力。”

    她的谈吐清晰,目光明醒,一点也不像是失去心智后的胡乱发言。罗彬瀚只好无视这种突变,先对她提议道:“你还是把药还我吧。”

    酒红马尾——虽说她现在既不酒红也不马尾——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动。她想了想说:“这个东西使我感到舒服了很多。不用再被叶烟折磨,我不想失去它。”

    “草,你想对我明抢啊。”罗彬瀚威胁道,“还想不想去见野人部落了?”

    “我不想。那是个荒谬的念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野人,我只是因为青春期才想着跟爸爸作对。如果我人间蒸发,他就会多关注我一点,而不是天天加班。”

    这个回答对罗彬瀚堪称完美,让他情愿把那一整瓶舒缓药都白送给对方。可因为这转变来得如此诡异,他反而有点耿耿于怀,又试探着问道:“那你以后还吸吗?”

    “再也不吸了。”酒红马尾说,“我要好好准备考试,念高等学院,然后找个好工作。”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谢谢你给我这个。我想你是某种来给我警示的天堂使者。”

    至此罗彬瀚已经无话可说。如果这种良心忽醒的情况将来也会出现在他老妹身上,那绝对能把他感动得老泪纵横。他决定功成身退,把药留下后就姑且退出这个精分少女的生活。

    “这样也行吧。那药就留给你……”

    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罗彬瀚拿出手机,瞄了一眼雪白屏幕上的红字。

    ——别留下药,先生。你必须再回来观察一次。

    他有点愕然地读完这段提醒,想知道李理为何会有这样的要求。可酒红马尾就站在面前,让他不便对着手机麦克风说话。

    “那是你的手机吗?”酒红马尾看着他说,“那是什么年代的古董?你等我一会儿。”

    她转身走开了。罗彬瀚差点以为她要携药潜逃,可很快她便重新出现在罗彬瀚面前,将一个全新的三叠屏手机交给他。

    “我帮你买的,用这个新的更好。”

    “……你哪来的钱?”

    “你给了我一枚金币。那东西纯度很高,可以换一笔足够的现金。”

    “那你哪来的渠道换钱?”

    “我找古董店卖的。老板很喜欢我,不会追究东西的来历。”

    罗彬瀚无言地接过手机,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李理的黑匣子假装成充电器插上去。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李理得到一个更好的运行设备,可是那新手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只好又把黑匣子连回旧手机上,屏幕立刻亮起。

    ——不要让我登录一个安全性未知的设备,先生。她在转移你的注意,你必须要回你的药。

    那两行字透露出一种坚决的态度,罗彬瀚只得抬头对酒红马尾说:“你先把药还我。”

    “就不能送我一瓶吗?”

    “能,但这瓶我得还给别人。等我下次来再给你带瓶新的。”

    他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半哄半骗地拿回了舒缓药。当酒红马尾把瓶子还给他时,菲娜在笼子里骚动起来。它焦躁地团团乱转,用尾巴狂扫积在笼子底部的垫土。

    “这是你的宠物?”酒红马尾说,“我从没见过这个品种的宠物蜥蜴,你确定它合法吗?不过它的样子倒是挺漂亮的。”

    她伸出手,隔着笼子去摸菲娜的尾巴。菲娜立刻跳到笼内最远的角落,蓄势待发地半张开嘴,那样子酷似攻击狩猎前的准备姿态。

    罗彬瀚本想把它拿出来透透气,却没想到它如此讨厌生人,只得打消了这个主意。

    “它是我捡的,还不清楚是什么品种。”他耸耸肩说,“天快黑了,你回家吧。”

    酒红马尾仍然恋恋不舍,想再得到那种舒缓药。她如同上瘾般的反应让罗彬瀚由衷害怕,连连保证自己会很快带着药回来。

    “你真的不能把这瓶给我?”

    “这瓶太旧了,我怕过期。”罗彬瀚拒绝道,“回头给你带新的,每周每月给你带。”

    “就不能是现在?”

    “下次,下次。下次一定。”

    酒红马尾幽怨地望着他:“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罗彬瀚预感自己必须说个准确的日期,否则便难以脱身。他语调极其诚恳地说:“明天。明天我再来。”

    他把酒红马尾打发离开,然后决定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出于内心的不安,他还远远地跟踪着对方,确定她走进家中,而不是又跑去了山里。

    夕阳将坠,他回到寂寥空旷的小镇广场,看到几只乌鸦聚在地上。也许是心鬼作祟,罗彬瀚总觉得那些漆黑的小眼睛正诡恶地偷窥着自己。

    他用碎石赶走乌鸦,然后拿出手机对屏幕问:“这小神经病到底怎么回事?”

    屏幕上的字回答:我不知道,先生。

    “那你干嘛让我把药讨回来?”罗彬瀚说,“我还真没想到这药效果这么好。再给她多用几次没准就痊愈了?”

    ——你认为她刚才的样子是一种康复表现吗,先生?

    罗彬瀚一时答不上来了。他很难判定刚才的温顺小兔和之前的不良疯妹哪个更不正常一点,那感觉像站在一片遍布诡雷的平原上,往哪儿走都可能被炸飞。

    “明天再看看吧。“他咕哝着说。然后回到飞行器上,绕过小镇往西边开。他不准备就这么回寂静号,而是要趁着夜黑的时候飞去那个溺叶的发源地看看。

    唐池山脉大裂谷位于涞马洲的北部荒野,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陆地断裂带。它的两岸由于地质运动而出现明显高低差,又因此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生态环境,同时还分布着近百个湖泊和十几座死火山。

    由于过去乘飞机差点失事的经历,火山这个词的出现让罗彬瀚有点敏感,但他调查发现这颗星球已经上百年未出现过火山喷发现象,倒是地震和海啸频发。后两者对一个活动于大陆中部的飞行器显然都没啥威胁,所以天灾必不可能干扰到他今夜的冒险。

    他一帆风顺地飞到裂谷边缘,在月色下俯瞰那片蛮荒世界。西边荒原漠漠,灌木稀零;东边幽林萧萧,树浪翻涌。两者中央是深不可测的幽邃鸿沟,被世人称为这颗星球的童年伤疤。

    然而在罗彬瀚眼中看去,那道巨大裂谷好像微微翘着,如身下的星球咧开巨嘴,露出狰狞的笑容。

    飞行器钻进谷内,按照∈的设置扫描周遭环境,寻找任何类似溺叶,又或者具备明显异常特征的物品。不出多时,地图上便显示出密密麻麻的红点。

    罗彬瀚往红点最密处飞去,越是深入谷地,新发现的红点就越多,甚至在地图上涂出了一块血红色的心形图案。他开始感到不对劲:形状可以只是巧合,但如果溺叶是依靠动物排泄种子繁殖,那如此密集的生长区便显得不合常理。

    按照探测结果,飞行器最终降落在裂谷西侧的角落深处。那是片干燥无毛的沙土地。罗彬瀚跳出飞行器,找了根棍子开始挖掘。他每挖深一点,肩膀上的菲娜便甩动尾巴,警告似地打一下他的后颈。

    罗彬瀚留意了它的反应,但觉得那还没激烈到需要罢手撤退。当树棍触到某个坚硬物体时,他蹲到坑边,拂开沉积的细碎泥沙,露出其中隐藏的秘密。

    一团粗壮虬结的树根,又或是坚硬枯死的老藤。它们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覆盖住坑底,让外界毫无窥探的余地。

    三色月辉撒在它们沾满尘沙的根茎上,散发出晦暗冰冷的金属光彩。罗彬瀚认出了它的光泽,那是历经锈蚀后的青铜枝叶。

160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上)

    罗彬瀚有点茫然地站起来,环顾自己周遭的环境。他站在一片斜倾的岩壁下,几乎处于裂谷最低处。谷底两侧散布着许多不规则的岩体构造,犹如鬼魅山魈矗立月下。山壁的阴影中暗蚀洞籁,当夜风吹过时发出骇人的嚎啸。

    他在这阴森的荒野里静静聆听着,有几次仿佛捕捉到某种细足蠕动的声响,而当他真正想要去锁定声源时,又会发现那不过是风打枝叶的杂噪。

    蛮荒世界在夜色里沉寂着,让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一场幻梦,随时都会在家中床上醒来。只有脚下的青铜枝叶半隐半露,坚硬,顽固,充满真实感,把他牢牢锚定在错乱纷纭的现实中。

    这场真人冒险已然让罗彬瀚感到吃不消。他选择拿起手机申请场外求助。

    “现在咋办?”他对李理说,“我是不是先撤比较好?”

    屏幕上跳出文字,让他把手机摄像头对准坑底。罗彬瀚这才知道李理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他马上用手机把那些青铜枝全扫了一遍。

    手机开始振动,发来一个来电号码完全空白的呼叫。罗彬瀚接听了这个颇为惊悚的幽灵电话,从扬声器里传来李理的声音。

    “我想这种方式商量会更有效率。”她说,“你现在怎么考虑这件事呢,先生?”

    罗彬瀚告诉她这件事显然和云中城的炼丹士绾波子有关。这又让他费了点时间向李理解释绾波子是谁。

    “她两百多年前在野人那里失踪了,现在那小机器人还在对面世界找她呢。”罗彬瀚说,“我觉得她可能根本就不在对面了……她两百年前来过这里,还不小心把自己的东西撒了,所以这里有她的青铜树,还有溺叶。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怎么样?”

    “我部分同意,先生。”

    “所以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把其他人先找来?反正我也没别的招了。”

    罗彬瀚诚恳地表达着自己的无助。绾波子失踪是在野人世界的两百年前,而考察队发现溺叶也是两百年前,鉴于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几乎完全同步,罗彬瀚断定溺叶的出现和绾波子有关。可那已经过去太久了,如果绾波子还在此地,她总不至于整整两百年的时间不去取回自己的飞船。

    但她究竟去哪儿了呢?被某个政府秘密绑架关押了吗?罗彬瀚不认为当地政府能对付一个星际炼丹士,除非她也被一群疯狂的仇家紧咬不放。

    他并不了解绾波子的生平,因此也无法再推断下去。回去告知波帕和乔尔法曼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他准备爬回飞行器内时,手机里的李理说:“我对你的猜测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啥疑问?”

    “青铜是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呢?”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和自己的猜测有何联系。

    “这个嘛……大概就是神奇的炼丹术?我们船上不也有俩平地起飞的吗?”

    “我不是在问青铜怎么长出来,先生。我问的是怎么从‘地下’长出来。”

    “这重要吗?”

    “这显然是一切的关键。我们姑且不考虑这种超积累植物——我认为不如说是类生命金属——是否真能无条件地在天然环境下生存,但你告诉我你过去看到的青铜树是长在陆地上的。它们不会自己埋进地底。倘若这不是因为某种极为凑巧的地质运动后果,那我只能认为这地下尚有更大的隐藏空间。”

    “你到底想说啥?”罗彬瀚稀里糊涂地问。

    “有人设法进入地下,在地底播种了它们。”李理说,“你得注意观察周围,先生,你不觉得这附近的山洞听起来很深吗?”

    罗彬瀚闻言又跳出飞行器,把视线落在山壁的阴影处。每逢风声刮过,岩石缝隙中便发出许多空洞的回响,仿佛山脉本身在低沉喘息。

    那些山窟一定很深,而且内部有所连通。当他专心聆听时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他循着寒声飘来的方向走到两块岩体的低坳处,发现那里有个天然的岩洞。

    细微气流和土腥气从洞中散发出来,罗彬瀚探头往里窥探,发现一条崎岖向下的天然裂口。那罅隙看上去很宽敞,足以供成人平安通过。

    罗彬瀚首先瞄一眼菲娜,确认安全警报等级没有提高,然后对李理说:“你能开手电吗?”

    手机后部的闪光灯亮了起来,照出山隙深处的环境。许多纤毛般细长反光的尘埃弥漫在通道底部,严重干扰了罗彬瀚的视野。他不得不扶着石壁往里走了几步,才能看清那底下的情况。

    那似乎是某种山体内部坍缩而形成的天然洞窟,呈现狭长弯曲的类椭圆形。裸露的洞壁以大片青黑色岩面为主体,有着明显的晶体颗粒与杂质,某些部分则黝黑光滑如墨色的玻璃。

    李理让他把手机镜头对准岩壁照了一会儿,随后告诉他那应该是某种高温热接触形成的变质角岩,而混杂其中的玻璃质则更像黑曜石。

    “那说明啥?”罗彬瀚问。

    “我们离火山不远呢,先生。”

    罗彬瀚有点警惕,但仍然记得这个世界已有上百年未见火山喷发,根本没有道理在此刻单独针对他一个。他小心地抱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儿,确定里头没有异动,这才沿着斜道滑下去检查情况。

    成分不明的丝状尘埃飞进他口鼻内,呛得罗彬瀚打了个喷嚏,有点担心那东西有毒,但看看菲娜又没什么反应。于是他继续往深处走,在第三次被飞尘呛得打起喷嚏时,旁边的岩壁已经变得极为潮湿。表面积水闻起来混杂着铜锈和腥香。

    罗彬瀚伸手摸了摸岩壁,觉得那些石头有点发软。就在他准备向李理打听一下这又是什么石头时,岩壁对面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片由青铜藤条交织出的墙柱。它完全覆盖了一整面洞窟,宽高难以估量,只能从那上窄下宽的弧状轮廓判断出其主体还在地底更深处。

    这堵青铜藤墙以着不可思议的顽强钻透了山体和岩石,将它繁复精美的花叶展现在罗彬瀚眼前。当罗彬瀚走上前时,藤条开始伸展蠕动,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金属扭曲声。

    一根藤条穿透岩顶,伸到罗彬瀚脸前,末端绽放出六瓣的铜花。花朵并非古锈的暗青色,而是金红灿烂,湛亮如新。

    罗彬瀚盯着这朵眼前的铜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偷偷瞄了眼手机,李理也没有提供任何场外提示。

    “呃,”他说,“在吗?”

    洞窟安静了几秒,接着青铜之花骤然收拢,朝罗彬瀚发出一声冲锋号似的金鸣。青铜藤柱的内部响起震耳欲聋的金属扭曲声,无数枝蔓从洞窟的岩石底部钻出,抓向罗彬瀚的脚底。

    菲娜率先蹿出罗彬瀚的肩头,朝着洞口的方向跳了过去。罗彬瀚很想谴责它的不忠,但也只能跟着夺路狂逃。他在那恐怖的金震之音里逃上斜坡,因为过度紧张而磕绊了一下。他的手抓向潮湿的岩壁,那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抓在了一块鲜活柔软的冷肉上。

    罗彬瀚来不及细想,又直起身继续逃跑,头也不回地冲出洞口,紧随菲娜跳进飞行器里。等他一路狂升逃离裂口的顶部后,才看到岩壁两侧的泥岩如黑色洪流般滚滚滑落,转眼间将他刚才停留的地方彻底淹没。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一幕,接着发现不止他刚才所处的区域,整个大裂谷都在疯狂地震颤、崩裂。岩石山体脆弱得好似湿泥,被源源不断地撕离地面,连带无数土壤和林木一起滑向裂谷深渊。

    大地的狞笑向着东西两面扩散,一场范围远及上百公里外的恐怖地震开始了。

161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中)

    地震直到凌晨时才彻底平息。

    裂谷附近的地貌简直已面目全非。林被损毁无数,而山中栖息的鸟兽们也完全没有预感到地震的发生。它们被这阵动静吓坏了,或者在林间盲目逃窜,或者如坏掉的木偶般呆立原地。

    一只很小的鼠类动物从林子里逃了出来。面对泛黄的野草和萧瑟的秋风,它仓皇地张望着,仿佛在思考自己究竟能够去哪儿。这会儿已是深秋,它的洞穴和存粮已全部付诸东流。它究竟要如何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呢?

    但它并不打算放弃。迎着旷野之风,它用爪子抹了抹脸,准备奔跑向新的生活。就在这时一道细长的影子射了过来,重重刺在它的侧腹部。它立刻浑身僵硬地倒下了。

    一只怪模怪样的丑陋蜥蜴爬过来,张嘴把它吞进肚里。

    “嘛。”蜥蜴砸吧着嘴,不太高兴地评价道,“嘛嘛。”

    “都这时候了还吃老鼠呐?”目击了全程的罗彬瀚说。他坐在一块腐朽的横木上,有点崩溃地把脸埋进双掌中。

    吃饱后的菲娜溜回他腿上,用舌头点射他手掌上的戒指玩。在那一次次“呐呐”的呼唤声中,罗彬瀚终于忍无可忍,抓起菲娜关进笼子,然后愤怒地对天空比了个中指。

    被切成免提模式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扬声器里的李理声音说:“你看起来需要放松一下情绪,先生。”

    “我咋放松?”罗彬瀚有点神经质地说,“这破地方从人到星球都针对我。我他妈只是好奇想下去看一眼,结果它就闹这么大动静?有必要吗?啊?我能不能拥有一点正常的游戏体验?”

    “我们是在正常地办事,先生。”李理平静地说,“刚才只是一场调查过程中的意外波折。若你想让事情有所进展,承担一些风险和破坏是不可避免的。”

    罗彬瀚觉得那场地震显然已经不是“一些风险和破坏”的程度。他毫不怀疑如果此世政府知道他是罪魁祸首,甚至会有专门的军队被派来追杀他。可他也只是对着一朵小铜花说了句话,然后便引发了如此规模的地震灾害,这简直不讲道理。

    他的思绪被这场天地剧变闹得彻底麻木,一点也不想思考其中的缘由。可这会儿距离黄昏还远,他无法通过湖面返回另一个世界。最终他把飞行器开向原石台小镇,想看看那里的损失情况。

    黎明前的小镇黑暗但却热闹,地震的余波遍及此地,严重损坏了电力系统。人们不敢待在家里,只能跑到空旷的地方呆着,对这毫无预警的灾难议论纷纷。

    罗彬瀚趁乱混进人群,跟着来到小镇广场上。他一眼就看见秋千旁的酒红马尾。她这会儿还穿着套单薄的睡裙,脚上趿着塑料拖鞋。

    “看看你干的好事。”她打着呵欠,对灰溜溜跑来的罗彬瀚说,“整个小镇都差点毁了,这下你满意了?”

    罗彬瀚差点没给她吓死。他赶紧偷窥周围,见无人在意他们的谈话,这才恐吓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啥叫我干的好事?再造谣诽谤我就不给你带药了!”

    酒红马尾不屑地笑了:“谁想要那种臭烘烘的烂泥。你留着它治自己屁股上的痔疮吧,野人叔叔。你肯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罗彬瀚瞪着她的脸。现在她的神情语气又变成了小疯妹,而他上次离开甚至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很难说是地震还是此人更让他感到崩溃一点。

    “你现在还准备读书考学校不?”

    “别说白痴话,我才不去那种恶心地方。”

    “那您准备啃老一辈子啊?”

    酒红马尾不满地说:“我要去山里啊。这是我们说好的!”

    这会儿她又改了主意,令罗彬瀚恨不得把这整颗星球都炸了。为了确认此人不是人格分裂症患者,他提醒道:“你记得我俩昨天傍晚刚见面吧?那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提起这个,酒红马尾便愤慨地跳了起来:“那是你骗我这么说的!你和你那臭烘烘的药膏!你还想让我一直服那玩意儿,好阻止我去山里找野人。你这个屁股烂疮的贱人!”

    “你这都哪儿学来的?”罗彬瀚头痛地说,“不许瞎嚷嚷,再闹我就给你强行吃药治疗了。”

    “你敢。那我就告诉爸爸你性骚扰我。”

    罗彬瀚懒得理她。他现在被地下铜树的事吸引了注意,暂时不急着去研究这个小疯妹身上的谜团。为了不让她真的去举报自己,他摆了摆手说:“我走了。这地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震源是在大裂谷那儿,离你们够远了,估计后续不会再发作。你自己好好待着,多注意点安全吧。如果过几天还是没水没电就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给你搞点办法。”

    “我又不待在这儿。”酒红马尾说,“爸爸去维护治安了。他让我先去骨蓝市的叔叔那里住几天。我肯定会无聊到死,不如现在就躲进山里去。”

    罗彬瀚警告道:“你敢去我就把你杀了分尸。”

    酒红马尾鄙薄地格格发笑,挺着胸说:“你不做点别的?我看你其实是个软趴趴,要么就是喜欢带把的。”

    “滚。”罗彬瀚说,“我真要喜欢男的,对你这一马平川的铁汉身材早该把持不住了。二十岁的小姑娘嘴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你管不着,软趴趴野人叔叔。”

    “哦,那您自己待着吧。我回去找个身材能看的玩了。”

    罗彬瀚转身要走,这时酒红马尾却拂着头发问:“你想去市里看看吗?”

    “啥?”

    “骨蓝市。等下我得自己开车,或者找个人送我,多载你一个也没什么。既然你跑到山外来,难道不想看看市里的样子?反正我正无聊呢,可以带你到处转转。”

    这个提议出乎罗彬瀚的意料。他回忆了一下骨蓝市的地理位置——这城市据说是因过去挖掘出了巨大的蓝色龙骨而得名,距离原石台镇不过数十公里,那对飞行器来说是能轻松跑上十个来回的距离。

    罗彬瀚觉得自己正无事可做,在返回野人世界前最好也不要再去接近大裂谷,而且还能监视酒红马尾老老实实地去她叔叔家里。

    “行啊。”他同意道,“不过我不坐你的车。我有自己的。”

    “你还有车?让我看看?”

    “就不让你看。你要想坐我的车就得把眼睛蒙起来。”

    罗彬瀚不太愿意暴露飞行器的事,因此想叫她知难而退,可没想到酒红马尾对野人的私家车兴趣极大,甚至答应了他这个完全无理的要求。她先领着罗彬瀚回家,给自己换了身衣服,又让罗彬瀚把满身泥污灰尘擦擦干净。

    “你肯定在草丛里钻过,”她说,“身上到处都是细毛。”

    罗彬瀚靠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身上果然有很多纤毛状的灰尘。他进浴室里脱掉衣服抖了抖,再出来时却吓了一跳:酒红马尾又穿上了之前那套破破烂烂的杀马特衣服,梳着马尾辫,辫上还有一线挑染的红发。

    “你就这样去见你叔?”他震惊地说,“还有你他妈什么时候染的头发?”

    酒红马尾冷笑着瞄他一眼,拆散马尾辫子后轻轻拉扯,拔出一束酒红色的假发。她甩开头发,披上宽松的针织外套。一个女大学生。

    她把外套的领口拉到左手肘位置,歪斜又暴露地挂在肩膀边,然后将酒红假发贴回原位,扎成马尾模样。一个不良疯妹。

    罗彬瀚叹为观止,决定回去就给他老妹买顶正常点的假发。他催促着酒红马尾收拾完行李,然后带着她出了镇子。

    “眼睛蒙了。”他把一条不透明丝巾递给对方。

    酒红马尾不情不愿地照办了。然后罗彬瀚把她搬进飞行器内,调整目的地坐标,尽可能平稳地向着骨蓝市飞去。

162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下)

    在这场短暂的旅途中,罗彬瀚一直留神监视着酒红马尾,不让她偷偷拉开蒙眼的丝巾。期间好几次对方企图把手伸到耳边,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打开。

    “嘿,为什么你的手老是离开方向盘?”酒红马尾说,“你应该看着路而不是我!”

    罗彬瀚气焰嚣张地拍着肚子:“现在路上空着呢。”

    “你在放什么屁?现在应该有一堆人等着离开小镇去城里住几天……不过我确实没听到其他车的动静。你走的是正路?”

    “你猜啊。”

    酒红马尾脸上露出强烈的怀疑神态,罗彬瀚也由得她去。事实上他甚至有点好奇对方看见飞行器后的反应。她也会觉得这是野人本该拥有的东西吗?

    他最终没有给自己找这个额外麻烦,而是老老实实地把酒红马尾送到了骨蓝市,让对方在一无所知中完成了这辈子最诡异的顺风车旅行。

    飞行器打开了隐身模式,绕着城市边缘盘旋了几圈,让罗彬瀚先对这里产生一个大致的印象。骨蓝市比原石台小镇先进很多,但以都市为标准也不算特别出众。总面积至多只有梨海市的三分之一,而且尽管建筑风格很现代化,整体色调却有种灰扑扑的陈旧感。罗彬瀚直觉这里人口很少,不是什么繁荣的大都会。

    大裂谷地震结束未久,天空变得异常通透洁净,没有半丝残云留下。高楼密布的市区从高处看去就像一个放置在强光灯下的精美模型。迎光的玻璃和金属闪耀发亮,背光处的阴影也更加浓重。

    从高空俯瞰这一幕让罗彬瀚产生了眩晕的感觉,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有点恐高症的倾向。他把飞行器停在某栋明显废弃的大楼顶部,再把酒红马尾从飞行器里搬出来。

    为了不让对方有机会对自己冷嘲热讽,他搬酒红马尾的方式是直接把对方的肚子抗在肩上,像个搬运工送货那样直接把她带到楼底。下楼梯时的颠簸引发了她的不满。

    “你干嘛要把我搬这么久?”她抗议道,“怕我回去找到你的车?还有你该死地到底把车停在哪儿了?为什么这里的路这么颠簸?”

    罗彬瀚一概不答,只是闷声下楼,从安全通道出去后才把她放到街上,摘掉蒙眼的丝巾。

    “哦,终于舍得让我看看外头了?”

    酒红马尾用手挡住阳光,到处张望着。认清周围的环境后,她撇着嘴说:“你还真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不然呢?”

    “没什么。我还以为自己摘掉眼罩后会出现在哪个废弃仓库里呢。”

    罗彬瀚双手环胸,有点懵惑地看着她。他觉得自己应付不良少女已经很有经验了,可此人显然超出了正常的青春期叛逆程度。

    “你他妈知道自己在干嘛吗?”他忍不住带着点严肃地问,“你以为自己嘴巴上讲的这些事不可能真的发生?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他妈另类了,碰到什么危险都不在乎?”

    他的语气已经近乎严厉,就算是训斥自己老妹时也不过如此。酒红马尾被他的态度震了一下,低头假装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这用不着你管。”她硬邦邦地说,“你又不知道我的感受。”

    “我他妈才不关心你的感受。我只想知道你这傻逼什么时候会把自己作死,这就叫奇葩观赏。”

    酒红马尾抬脚往他的裆部踹。这招也是不良少女通用技俩,罗彬瀚早有丰富经验,不费吹灰之力地躲闪开,然后继续跟着她往前走。

    “你干嘛还跟着我?”酒红马尾说。

    “奇葩观察啊。而且我还得盯着你回你叔叔家。”

    “你没权利管我去哪儿!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少放屁。镇上一堆人都看到你跟我走了。到时候你要是失踪在市里,我找谁说理去?”

    罗彬瀚随口说完这句话,结果发现酒红马尾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立刻后悔了,好声好气地改口说:“你现在不回去也行,不是说要带我看看这地方吗?”

    “好吧,那你想去哪儿?酒吧?舞厅?按摩店?”

    作为好几家夜总会的小开,罗彬瀚对于前两者的感觉就像一只鸡被关回了鸡笼里,属实无甚乐趣。至于后一种选择,哪怕他真的有心尝鲜,也绝不接受被一个冒牌女大学生领去。

    他绞尽脑汁琢磨了一会儿,说:“我记得这里曾经挖出过蓝色的龙骨?就收在市立博物馆里?去看看那个吧。”

    这是他在仓促间想到的最保险省心的消遣场所,毫不意外地遭到了酒红马尾的大肆嘲弄,途中她还不肯罢休,接二连三地说了好几个关于他下半身能力的恶毒笑话。

    罗彬瀚自诩兴趣朴实,人格刚健,因此对她的诽谤中伤毫不理睬,直觉拿出手机和李理打字聊天。他向李理抱怨自己实在拿这个小神经病没辙,问她是否应该再用点舒缓药。

    李理没有给他太积极的反馈,只简短地回了几个字:不建议这么做。

    ——那还能怎么治她呢?罗彬瀚打字问道。

    手机里的旅伴安静许久,然后留给他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

    ——你得试着从疯子的眼中看世界,先生。

    罗彬瀚扭头瞥了瞥酒红马尾,觉得李理这根本是在刁难自己。直到他们坐公交到了博物馆门前,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实施这个建议,而手机也再未给出任何说明。

    他绝望地对酒红马尾问:“你觉得疯子平时都是怎么想的?”

    “疯子干嘛还要想东西?”酒红马尾说,“他们既没责任也没考试,是我就什么也不想。”

    罗彬瀚觉得她更有发言权,便让自己头脑空白地踏进博物馆中。这间市立博物馆就和骨蓝市本身一样又小又旧,大略分了艺术、历史、自然等几个区块。他在里头了解了这个城市从贸易集市发展起来的五百年历史,因为靠近唐池山脉而具备的独特自然生态环境,近代还出了一个颇得业界赞誉的雕塑家,以风格前卫怪诞而闻名。

    这寒酸展馆里最大的镇馆之宝,毫无疑问是那块五百年前被发掘出来的蓝色巨骨。专家们鉴定认为那是一块恐龙化石,因为某种未知原因而使骨骼表面结晶化,变成一层暗蓝的硬质外壳。

    罗彬瀚在中央展厅里看到了那块磨盘大小的骨头。他觉得这玩意儿真是见面不如闻名,那所谓的“结晶化外壳”看上去灰扑扑的,只在光照下透出一点点蓝。他很快失去了兴趣,跑去研究历史展厅的另半边——那只发现了溺叶的考察队正出自骨蓝市的研究机构,展馆里还留着当时的数码照片和纪录片资料。

    他点开影像资料,看着几个考察员把发现的溺叶挖掘出来。那时他们对这件事的影响一无所知,都笑得很开心,甚至还拿着手机跟溺叶自拍合照。罗彬瀚尤其留意考察队挖掘溺叶时的环境。那里看上去和他昨夜去的裂谷底部非常相似,使他愈发确信溺叶的出现和绾波子脱不开关系。

    这件事是他在博物馆中最大的收获,可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引起他的注意。当他们最终走到馆顶餐厅休息时,总共才不过花了一个多小时。

    “你还想去哪里?”酒红马尾咬着饮料吸管问。

    罗彬瀚已经想不出了。他甚至差点说出要去图书馆,但他直觉那里不会有所收获。这时他想起了李理的提议,于是自暴自弃地对酒红马尾说:“你觉得这里什么地方最刺激?别老是夜店酒吧的,有没有更疯一点的?”

    酒红马尾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

    “我向来很讨厌这里,宁愿在镇子上待着。”她说,“所以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玩的。”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儿?”

    “这里老是有股腐烂味,生活让人窒息,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你自己看看啊。”

    罗彬瀚闻言望向屋顶下的街道。他看见灰扑扑的水泥马路与稍微生锈的铁皮路灯,还有远处林立的楼房和广告牌。那些景致在他看来再寻常不过,但这时他又想起李理的建议,便强迫自己继续长久地凝视城郭,捕捉酒红马尾说的那股“腐烂味”。

    “感觉如何?”酒红马尾问道。

    罗彬瀚缓慢地摇头。他只觉得这地方光线太好,瞪了一会儿就让他眼睛疼。视神经深处抽搐不已,像有一颗野草籽正生根发芽。

    “没啥感觉。”他揉着眼睛说,“不过我想到一个好去处。”

163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上)

    罗彬瀚不知道这个主意是怎么从他脑袋里冒出来的。当他看着那繁杂又统一的城市轮廓时,他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雕像。它们由一个叫做奥杜佛多的艺术家完成,被誉为是这座城市的艺术明珠,按照他作品的年代估算,此人如今大约在五六十岁上下。

    在骨蓝市博物馆中展示着许多他的得奖作品照片,还有两个他专门为骨蓝市五百年庆典制作的雕像实物。其中一个是完全由骨架组成的巨龙,象征城市的历史与精神;另一个则是背生蝶翼的春之女神雕像,是为宣传春季花车游行活动而作。

    那两个雕像都极尽精美繁冗,但却从细节透露出某种令人不适的躁郁。罗彬瀚尤其不喜欢那尊女神像:它的轮廓柔美典雅,神态栩栩如生,却在雕像表面浅刻着无数密集排列的六边形图案,在灯照下犹如漆黑的蜂巢。

    依据旁边附注的文字说明,这些六边形图案寓意着“蜂的勤劳带来甜蜜”,正是春之女神的精神内涵之一。但在罗彬瀚看来,这些规整的六边形花纹与女神曲线柔和的躯体实在很不相称,密集得令人反感。

    尽管如此,罗彬瀚却注意到酒红马尾对那尊雕像格外关注。她在女神像面前站过足足五分钟,脸上透出少有的专注,倒好像挺喜欢那种风格。他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刚才望着城市风景的时候,那尊有着蜂巢纹理的女神像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想到李理让他从疯子的眼中看世界——艺术家和疯子岂不是仅隔一线?

    “我们去找找看那个雕塑家怎么样?”罗彬瀚说,“刚才介绍上不是说他就住在这里吗?我们就去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工作室。”

    酒红马尾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她好像完全没考虑过那位雕像家的**或人身安全问题,当场就拿着手机搜索起来。罗彬瀚揉着眼睛说:“你这玩意儿真能查得到吗?应该属于个人**吧?”

    罗彬瀚的计划其实是去找市内有名的艺术馆。按照他的经验,像奥杜佛多这种身价的艺术家总要和本地的艺术商保持一定往来,如此才能有客源保证。他们大可以沿着这条思路试试,哪怕行不通,这个探索过程也可作为消遣。

    但酒红马尾另有办法。她告诉罗彬瀚十几年前有个国际艺术奖项在公布候选人时发生了严重失误,大量受邀名人的**住址被泄露出去。那些名单岑曾经广传网络,她的某个朋友就刚好保存了一份。

    罗彬瀚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你还有这种朋友?”

    “事实上这就是我自己,”酒红马尾说,“我总是计划着什么时候戴上一个动物面具,再带上刀和枪去拜访他们。”

    “你仇富啊?”

    “不,那只是为了好玩。”

    罗彬瀚并不把这个小疯妹的话当真,只是要笑不笑地说:“你这样只会被他们的保安打个半死。”

    酒红马尾无所谓地耸耸肩。罗彬瀚觉得自己离李理说的疯人视角又近了一步。他的眼睛大概是被风吹进了沙子,越往外看就越不舒服。

    “我找到了。”酒红马尾说,“在百兰公园4号。”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地址,不知道是否还能作数。但当罗彬瀚发现这地址位于偏僻的城郊后却多信了几分。他生平只熟悉两个艺术家,那就是周雨的女友和准岳父。这父女两人在世时都住在梨海市远郊,一栋与世隔绝、交通和购物都极其不方便的老旧西式别墅里。

    那大概是艺术家的某种怪癖,而房子如今已然在周雨的管辖下,听说是交给了一个偏远乡下来的农村妇女打理。

    他和酒红马尾一起叫了辆出租,去往城郊的百兰公园。期间罗彬瀚的眼睛还是有点胀痛,一触阳光就会流泪。酒红马尾发现了他的情况,帮他扒开眼皮吹了吹。

    “外表看上去没什么事,也没看见血丝和别的……你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罗彬瀚说。他不确定这个世界的人在体内构造上是否跟自己完全一致,最好还是避开任何穿帮的风险。

    他们坐出租车去往百兰公园。期间罗彬瀚坐在车上低头思索,审视自己此刻究竟在做什么。那两座代表城市的雕像影子仍然在他脑海中徘徊,让他产生了某种迫切的渴望。

    去见那个雕刻家,他模模糊糊地想道,这是可以确定一些事情的。

    他昏沉地思索着,直到司机停车时才惊醒过来。大概是处于封闭车厢内的缘故,他眼睛里的异物疼痛减轻了许多。罗彬瀚由此判断这个世界的空气环境可能对自己不太适合,不过反正他一两天内就会回去,因此也犯不着太紧张。

    百兰公园4号矗立在城郊某片山丘的顶部,是一栋三层的圆顶小别墅。它装潢华美,却与旁边几栋隔得很远,有种格格不入的冷漠感。

    看到这栋建筑令酒红马尾非常兴奋,甚至主动抱住罗彬瀚的胳膊说话。

    “你觉得住在那里每年得花多少钱?”她说。

    罗彬瀚瞄了她一眼:“你羡慕啊?”

    “不,当然不。我对占据那么大的空间不感兴趣。”酒红马尾说,“可我倒想看看那么多钱可以让一把火烧多久。”

    这是个倾向危险的发言,但罗彬瀚也习惯了。他们一起来到庭院大门前,却意外地没看到任何安保人员。罗彬瀚按了按门铃,好半天里头才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对方衣衫不整,目光阴沉,隔着门向他们询问来意。罗彬瀚告诉他自己是来找那位大艺术家寻求商业合作,想给自己的家族企业定制一个独一无二的镇店雕像。

    他此刻的打扮穿着其实不怎么支持他的言论,但对方还是放他们进了屋内。年轻人介绍说自己是奥杜佛多的学生,眼下大艺术家有事出门,自己正代为做一些简单的原料处理。不知为何,他似乎挺喜欢酒红马尾,总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打量。

    “我们能去工作室里看看作品吗?”罗彬瀚问。

    “现在可能不太合适。”年轻学生礼貌地婉拒道,“工作室里太乱了。”

    罗彬瀚不打算强求,但酒红马尾却对那年轻雕刻家死缠烂打,央求他偷偷带自己去看一眼。罗彬瀚看出她根本不是喜欢雕像,只是单纯叛逆心发作,非要强人所难才觉得高兴。

    那青年立场不坚,不出几个回合便举旗投降,答应带他们进去看看。但在那之前他要先收拾收拾,把部分涉及商业机密的未完成品盖起来。

    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合理,因此罗彬瀚配合地留在会客室里,一边喝茶一边观看墙上的照片。酒红马尾却像个趁着万灵节逃出地狱的魔鬼,开始片刻不停地鼓动罗彬瀚跟自己一起在这栋房子里纵火,或者去把工作室里的雕像都砸了。

    “你是想气死你爹吗?”罗彬瀚无动于衷地喝着茶说,“你尽管去,以后就在女子监狱里想着怎么进山找野人吧。”

    酒红马尾踢了他一脚,故意把茶水打翻,扬言要偷袭工作室后就跑了出去。罗彬瀚坐得正舒服,又不觉得她真有能力实施刚才所说的犯罪,便依旧窝在沙发上观看照片。

    那些相片全是老艺术家的往昔作品,大多数跟人体有关,但却又不完全是写实的风格。他似乎很喜欢把部分人体和别的零碎东西拼在一起,像是大量齿轮、钉子或是贝壳,在极度的繁美炫目中又密集得让人心底发毛。

    一张由婴儿躯体和贝壳四肢组成的雕像照片让罗彬瀚想到过去。他在去门城前穿越的那片贝壳海,还有寂静号仓库里的紫珍珠,艺术家们是否也在梦中见过这些呢?

    罗彬瀚走到相框前,看到底下写着这座雕像的名字——《诞生》。

    他的眼睛又刺痛起来。他正要伸手揉一揉,楼下的工作室里传来女人的尖叫。

164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中)

    罗彬瀚扔掉茶杯,向楼下的工作室冲去。

    刚才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只持续了两秒不到,但罗彬瀚肯定那是属于酒红马尾的声音。虽然他不清楚小疯妹又闯了什么祸,但那动静显然不是个好兆头。

    他冲过楼梯和走廊,用肩膀撞开工作室厚重的铁门。

    “喂,冷静点!我们会赔偿你……”

    映入他视线的是无数深红色的涓溪。

    室内的石头地板已经磨到发白,一道道重物搬运遗留的凹痕正逐渐被鲜血填满。沿着那些红线追溯,他看到酒红马尾躺在一个石台上。那雕刻家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握着刻刀,刀尖没入她的胸口。

    那刀身插陷很浅,因为酒红马尾正拼命握住刀柄抵抗,鲜血从她指缝间不断涌出。她已竭尽全力,以至于连喊叫都发不出来。

    罗彬瀚冲了上去。他用拳头猛击那雕刻家的肩膀,把对方打得飞出去好几米,然后检查起酒红马尾的伤势。

    “我没事……”酒红马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想看看那堵墙……他……他突然抱住我……我让他滚开,他就……”

    罗彬瀚拉下她的衣领,确定胸前的伤口很浅,不至于伤及性命。她的掌心却被刻刀划得很深,浓稠的鲜血从中淌出,混杂着一点黑色的石屑。

    他撕开自己的外衣,简单地替她包扎了一下,然后让她自己把手举高止血。

    “你还有别的地方受伤没?”他问道。地板上的血迹太多,简直像是已经谋杀过一个人了。

    酒红马尾摇了摇头。罗彬瀚还想再问问清楚,被他打飞的年轻雕刻家已经站了起来。他抓着刻刀,摇摇晃晃地朝两人走来。

    罗彬瀚把酒红马尾拉到自己身后,抄起旁边的凿石锤警告道:“你老实点,站在原地别动。”

    对方在原地站住了。他抬头看着罗彬瀚,表情平和而舒缓。

    “不是我做的。”他耐心地说,“刚才你的同伴想砸掉这些雕像,我不允许,她就想用刀偷袭我……”

    “他在撒谎!”酒红马尾叫道,“我什么都没做!是他单方面袭击我!”

    他们双方各执一词,隔着罗彬瀚互相瞪视。罗彬瀚手握审判的榔头锤,目不转睛地监视着雕刻家,但同时也悄悄防备身后的酒红马尾。

    “行吧,我建议我们所有人都冷静点。”罗彬瀚说,“别管是谁先动的手了。我只想知道地上这么多血哪来的?你俩是先合伙把谁杀了吗?”

    他发现对面雕刻家的表情马上僵硬了。宛如是抓到了某种关键证据,酒红马尾立刻喊道:“是他的血!刚才我反抗的时候扎到了他的背……他是个不怕痛的怪物!”

    雕刻家立刻持刀扑了上来。罗彬瀚矮身避开,挥拳打在对方后脑勺上。此刻他心中对这件事仍然充满疑问,因此不愿痛下杀手,只想先把这充满诡异的雕刻家制服住。

    那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目标,足以让任何健壮的铁汉当场昏迷。可让罗彬瀚吃惊的是对方却仍然清醒着,转过头看向自己。

    这个动作让雕刻家的脖颈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颈骨发出一声脆响。

    罗彬瀚愕然僵立,紧接着发现对方后背上深插着一柄刻刀。刀柄大半都没入背心,毫无疑问已经是致死的伤害。那画面的冲击令他忘记了留神脚下,差点被某块石料给绊倒。

    雕刻家握刀刺向他的眼睛。他偏头避开刀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对方还想追击,却被他挥舞的锤头给逼退。

    罗彬瀚退到墙边,平复了一下心跳。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厉声问道。

    雕刻家脖颈歪斜地看着他,脸色惨白,目光涣散,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可当他开口时声音却仍然平和温顺:“这只是误会,先生。“

    “误会个屁!”罗彬瀚挥着锤子说,“你瞅瞅你自个儿的样子。这还误会个啥?阴间来的误会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断颈的雕刻家温声答道,“你肯定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罗彬瀚用力眨了几下眼。他很确定自己没在做梦,至于是不是疯了却不好说。无数疑问在他脑袋里盘旋,让他搞不明白情况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

    “相信我。”雕刻家说,“不管你现在看到什么,那都不是真实的,不过是你心中恐惧形成的错觉。世界只是投影,宇宙只是幻梦,你不需要为此产生任何忧虑。如果这不是一场梦,你怎么会落到这样奇怪的境地呢?”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竟有点被说服了。他迟疑着想要放下锤子,酒红马尾便开始猛踹他的腿根。

    “别听他胡说八道,你这个软趴趴的臭野人!”她气急败坏地尖叫道,“现实就是他是个怪物!现在准备把我们都杀了!快点用你的锤子把它干掉,否则就换老娘来!”

    说完她冲到旁边,想要提起一把足有半臂长的大锤。那显然超出了她的力气,于是她又把手插进兜里,掏出一把干燥萎缩的叶子,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把它点燃。

    燃烧的干叶散发出一阵腥臭。

    雕刻家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咆哮。那音色完全不像人类,而如山洞内回荡着风的嚎啸。

    “不许烧!”他愤怒地吼道,“停下!停下!不许烧!”

    他的脸颊开始抽搐,浮现出深深的痛苦与悲伤。紧接着他丢掉刻刀,状若疯癫地向着那束燃烧的干溺叶扑了过去。

    罗彬瀚踏步上前,用锤头狠敲他的脑袋。雕刻家的头顶瞬间瘪陷,却仍然不依不饶地想要抓走溺叶。罗彬瀚只得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拖进工作室深处的材料库里绑得结结实实,出去后锁紧仓库的门,再用一堆半成品的石雕把材料库门口死死堵住。

    做完这一切后他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喘息回神。酒红马尾捧着那堆烧干的溺叶灰,默不作声地靠到他旁边。

    罗彬瀚疲惫地看了她一眼:“说说怎么回事?”

    “他袭击我。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只看到后半段。”罗彬瀚不客气地说,“但他干嘛无缘无故袭击你?”

    “我怎么知道?难道你还觉得这是我的错?我只不过进来看了看,然后他就抱住我,在我脖子后面乱闻乱嗅!我当时吓坏了!”

    当她说到这里时罗彬瀚不禁轻轻哧了口气。酒红马尾立刻愤怒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啥。我只是记得某些人半天前还说自己会被绑架到小仓库里去,这大概就叫做心想事成吧。”

    罗彬瀚用手臂护住踢向他裆部的一脚,然后继续说:“不管这东西是什么,今天以前他肯定都好端端的。而你他妈最多跟他独处了五分钟就差点被杀了,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都说了我没做任何事!我只是想看看那面石墙上的雕画,而且他也同意了……”

    罗彬瀚闻言转头,看到工作室最深处摆着一堵长宽均为三米的黑石墙壁。盖墙的遮尘布此时已经被拉下,裸露的石墙上浮刻着一具异常高大的女神像。那雕像只完成了躯干和脑袋,手脚便似困缚在顽石当中,犹待创造者的刀锋去解放。

    神像的整体轮廓很美。体态健硕壮实,线条浑厚有力,带着一种野蛮而异类的美感。然而她的脸却又畸形怪状,一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简直像是个蜻蜓脑袋。

    这尊怪脸女神未着寸缕,但不会让人产生分毫邪念。那并非因她的脸破坏了美感,而是因为她完美的身躯已经从腹部破碎,剖开的子宫里全是挤满了破茧的蝴蝶,它们爬出女神的腹部,覆满了她的大半个躯体。女神的残躯与她生育的蝴蝶共同构成了这副极尽震撼与恐怖的浮雕作品。

    罗彬瀚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感觉那石头的形体下仿佛隐藏着真实的生命,蝴蝶们随时都要振翅而飞,将这整个房间都吞没在彩翼的粉末中。

    他还想把那种感觉体会得更清楚些,但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它叮铃铃地唱个不停,非常清楚屋内有人在家。

    罗彬瀚和酒红马尾一起跑了出去。透过客厅的监视录像,他们发现门口站着好几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的穿着都很考究得体,手中却拿着枪械和刀,仰头对监控摄像头微笑。

    “你好,亲爱的邻居。”领头的男人用平和礼貌的语气说,“今天我们想来拜访你,现在可以进来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